风起云归
26-2-17 17:29:2

第十章

[……你怀疑堡内有内贼?]
[是的。]
垂手静立堂下,白冽予以着隐带分忧心的恭谨语气回应堂上陆任倚的询问。
自那日之后又已是七口过去。今日他得关阳通知山庄接受邀请的信史已经抵达,遂趁消息被公开出来之前先一步以有要事上禀为由求见堡主。
这是他第二度来到做天堡内厅、也是第二度与陆任倚直接会面。
厅内仅只二人。堂上的[主子]神色倨傲如平时,眸间却因他所言而隐带上分沉。
[你因何有此猜测?]
[属下先前负责维护地方安宁时,曾数度与青衣众交手。但奇怪的是,纵使我方远早于擎云山庄接获消息,每趟赶去之时,那青衣罪却都能先一步离开。若仅一、两便罢。可连着好几都是如此景况,属下实在无法不何所怀疑……
再者,先前属下因人手不足而无法在救火之余追击青衣众,故曾数度向上头请求加派人手。但纵使确实加派了人手,每趟青衣众的行动规模却好像配合着我方的人数一般,即使派再多人手,都没能收得奇兵之效。若非堡内有人通风报信,那青衣众如何能神通广大至此?]
将自己的[怀疑]条理道了出,神情语气虽仍脱不开惯常的淡漠,却能让人轻易感受到他对此事的担忧。
但见陆任倚闻言略一沉吟,[这么说来,你有此疑惑当有一些时日了,为何却到今日才说?]
[属下本不愿随便怀疑同伴,加上先前忙碌,派遣人手之事尚未想明白,故隐忍不言。可昨日听闻擎云山庄已想到克制青衣众之法,若青衣众当真为其所擒,属下担心擎云山庄会以此为由,诬陷我方与青衣众有所勾结,所以才下定决心将此事禀报堡主。]
[那么,此事你可曾告知他人?]
[属下担心打草惊蛇,故末敢多言便直接前来禀报了。]
神色无改,淡漠语音流泻间已是诱敌之计怖下……澄明无波的眸子直对上眼前的陆任倚。
后者先是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之后,神情转肃,语气已是难得的客气了些:[你做得很好。此事本座会立刻查明并肃清内贼,但在尘埃落定之前,希望你不要将此事泄露予任何人知晓。]
[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顿了顿,语气一改:[现在的工作还满意吗?]
[此为属下份内之职。]

如此回答,摆明就是说了他虽不满意,却因职责所属而不便多言。
陆任倚因而哈哈一笑,当下已是一个招手示意他上前。
[这工作对你而言确实是大材小用……眼下有个任务,不知李兄弟是否愿意接受?此事事关重大,本座不会勉强――可众武师之中,却只有你有资格接下。]
这番话语带神秘,而明显透露出对[李列]此人的重视。可白冽予清楚,这陆任倚越是重用李列,其欲将李列此人除之后快的决心便越是强烈。
而这正是白冽予设下的局――之所以会在信史到达后才前来求见也是因为如此。他甚至可以猜到陆任倚所说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可当下自仍故作不知:[若是属下能力所及,属下必然全力以赴,以报堡主知遇之恩。却不知您所说的任务究竟是……?]
[我要你挑战白飒予。]
[白……飒予?]
[他是擎云山庄庄主白毅杰的长子,数日后将前来与我方共商除寇大计。不过擎云山庄气焰嚣张、更数度辱我傲天堡……你是傲天堡年轻子弟中最杰出的人才,若由你前往挑战杀杀那白飒予的气焰,定能让我傲天堡大振声威。]
言及至此,陆任倚面上已是几分信赖重视之情流泻,竟也装得似模似样。听他对己[信赖]若此,白冽予当下已是[感动至极]的一个下跪,话音隐起了几分颤抖:[属下定当尽力而为!]
这模样怎么瞧,都像是个因得到主子重用而感激不已的下人。陆任倚似乎很满意他如此反应,一个动作示意他起身。
[这个重任便交给你了了――只是白飒予身手不弱,须得小心应付。这几日你就留在堡中好好备战,知道吗?]
[是。]
[好了,先下去吧……抓紧时日好好加油。]
[谢堡主厚爱。属下告退。]
见他已由出言要自己退下,白冽予当下一个行礼,转身步出了内厅。
单由陆任倚仅是如此草草应付便将他赶同去歇息这点,就可知道陆任倚其实并非真的想让他同白飒予一较高下――一如柳方宇的剑,兄长的掌法在江湖上也算是颇有名气。可陆任倚却未提醒显然不知此事的李列,义哪里瞧得出分毫希望他能为傲天堡争光的心思?
之所以台要他挑战白飒予,虽也有挫挫其锐气的意思,可最大的目的,怕还是在[借刀杀人]四字上。
而想杀的,自然正是这个已经察觉些什么的[李列]了。
李列不过是个默默无名、剑法稍佳的小子。一旦挑战白飒予,便是不死也难免受伤。且他曾数度与擎云山庄的弟子发生冲突,不论比试胜败,他若在路上突然遭袭,众人自然会将矛头指向与其仇隙最的擎云山庄。
可陆任倚如此计划却正好遂了他所愿――正确说来,他先前会有那一番说辞,正是为了引导这陆任倚作出如此决定。
李列[傲天堡席武师]的身分既无大用、甚至成为累赘,便也是时候将之舍弃了。毕竟,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让李列因帮助傲天堡而成名,而是因扳倒傲天堡而成名。在此之前,自要先让李列有反叛傲天堡的理由。
这个局,打自数日前同东方煜相谈之时便已逐步设下。
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淡冷笑意扬起。如今这陆任倚已入了他的局而不自觉,傲天堡的覆灭自也指日可待。
却在此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听得是东方煜来此,白冽予略一惊讶问,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也对……以其身分人面,今日往见陆任倚一事又岂瞒得过他?心下暗叹间已是淡淡一字脱口:[请。]
话,自然是对外头的东方煜说的。
得他此言,后者立时推门而入。俊朗面容之上,带着难得的沉肃凝重。
但见他双唇微启似想斥责什么,却终只是一声低叹。

本欲脱口的是责难,真正出口的却是邀请:
[李兄,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嗯。]
他已将对方的来意猜了个八九成,自然知道接下来可能有的质问。可就此避过自非他的作风,更别提东方煜是出于关心而来……因此,他还是选择接下来这个怕会令自己为难万分的邀猜。
相偕离开傲天堡之时,已是残阳没去、华灯初上了。
望着城内仍热闹不已的街巷,一直未再开口的东方煜这才若有所思的启了唇:[我还欠你一顿。有想去什么地方吗?]
[无所谓。]
对这些吃喝玩乐之事他本不在行,故有此言。
知他并非刻意推辞,东方煜微微苦笑之后领着他来到了城西的上青阁。
这上青阁是九江极有名的一间酒楼,川菜十分道地,独家酿造的[沉碧]更是远近驰名的好酒,不事先预定根本一位难求。
可两人方入楼,那掌柜立时迎上了前,也不多问便将他们带住三楼景观最好的包厢。
白洲予心下因而略感讶异,却随即明白了过来。
这上青阁该是碧风楼旗下物业。故东方煜虽是临时起意来此,却还是能获得人人称羡的好位置。
上青阁地势本就偏高,这包厢位于三楼东侧,向东敞开的小台将整个九江城的尽收眼底。
点了一连十几道菜和两坛沉碧后,东方煜才在李列对面坐下……但见少年一双幽眸似有些怔然地望向那虽埋夜色之中,却仍旧辉煌的街道。与其说是惊奇,更多的,反倒是某种莫名的……
先前曾几度感受到的出尘再度流泻,却又隐添了分哀伤。
这样的侧影瞧得东方煜同样有些怔然。待到眼前的身影微动,他才有些尴尬的拉回了视线。
[尝过川菜吗?]
[没有。]
听他询问,白冽予颇为认真的一番回想后摇了摇头。
父亲不擅长吃辣,故苏州虽也有川菜馆子,他们却末曾去过……离家的八年。他吃的是东北野味、喝的是烧刀子一类的烈酒。仔细想来,直至今时,他竟从末尝过一川菜。
见他未曾试过,东方煜显然颇为高兴:[上青阁的川菜十分道地,便是与蜀地最好[柳兄去过蜀地?]
[嗯。那是个好地方,李兄何机会定要走一遭――由蜀道入川、再乘船离川。如此来,天下间最有名的两景致都能得以一窥了。]
或许是谈及故乡之故,他的神情之间满是雀跃――却在想起什么之时,雀跃之色敛起,俊朗面容之上已是一派肃然。
[你去见陆任倚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对陆任倚也不再使用敬称,而是直呼其名……东方煜这一句,已明显的透露出他刻下的心态。
白冽予自不会忽略这一点。眸光略抬对上眼前有些严厉却又带着忧心的眼眸,双唇轻启本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是再度抿了下,改而替彼此各倒了杯清茶。
可,才要将茶递给东方煜,却见他摇了摇头,不肯接过。
只听他又道:[你不肯说,我也无法相逼;只是陆任倚的背景并不如表面上的单纯。你若将那日所见告诉他,就怕会引来杀身之祸啊!]
[便有杀身之祸,也不会在这一时半刻。]

淡淡语音拐了个弯同意了他的猜想,白冽予径自提杯啜了口清茶。神态之间仍是一如往常的澹然无波。
可东方煜却没法像他这般平静。见他已承认,脑中无数思绪闪过正想说些什么,脚步声却在此时响起。
来的是上青阁的伙计。这伙计也不觉得气氛有何不对,将那两坛沉碧和一些开胃下酒的小菜略作布置后,收了赏钱立即恭敬地离开了厢房。
只是被他那一打岔,东方煜本欲脱口的话又被压回了胸口,不禁有些气闷的径自倒起酒来。
这沉碧不愧是驰名天下的好酒,封口方开,一股醉人的香气立时散出。东方煜颇为熟练的拿起酒坛一倒,碧色的酒水随之流出,而在他的动作下斟满了两个瓷杯。
见他斟了两杯酒,白冽予不由得一怔。便也在这一怔时,东方煜将酒推到了他面前。
[你既说去哪都无所谓,今日就陪我喝酒吧。]
像是带着笑意脱口的爽朗话语,神情之间却带着某种强硬。那双邃的眼眸带着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魄力直直凝向自己,彷佛想看穿什么、又想震慑住什么一般。
白冽予因而微微一惊,却旋即明白他这难得的强硬究竟代表了什么。
只是……
望着眼前色泽极其美丽的沉碧,心底已是一阵犹豫……足过了好一阵,他才下定决心般的递出了手。
可指尖才刚触上杯绿,便给东方煜温暖的掌轻按了下去。
双眸因而何些不解的望向对方。入眼的,是俊朗面容之上无奈中带着分歉疚的复杂神色。
[罢了。]他一声叹息,[不想喝就别喝吧。是我不该勉强你。]
这话指的虽然是酒,却也包含了很多意思在里头。
李列与他无亲无故,该怎么做他本就管不着。只是要他就这么放着这少年不管、甚至让李列遭到杀身之祸,他怎么也没法办到。
只是他虽放不下这个少年,却也没法硬逼其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即使是出自好意。
所以才有了他刻下复杂的神色。
不晓得自己自己一番举动已引起他心里这么多的心思,白冽予瞧着眼前那无比复杂的神情,随之浮现于心的,是时常会露出同样神情的、父亲那已少了笑容的面容。
纵使有着微妙的不同,可本质却是相同的。
心底因而一阵暗叹。他轻轻挣开那过于温暖的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入口的酒液浓烈醇美,却在入喉后转为温润。如此口感令白冽予有些讶异,可还来不及称好,前方东方煜已然一脸焦急关切的上了前:[李兄,你怎么一口就……唉!你本不饮酒,也犯不着为了与我争这口气而伤了身子啊!这沉碧后劲极强,你就这么一口饮尽,又是空腹,只怕……]
见东方煜焦急若此,白冽予立时暗叫不好。他酒量之好天下少见,至今仍未有过醉倒的记录。这沉碧在他喝来倒也只是别有风味,可听其所言,一个不喝酒的人冒然喝了一整杯沉碧只怕马上就要受不了。那他岂不是得……
当下衡量那沉碧的酒性,顺其所言微露酣态,眼帘微垂往侧边便是一倒。
见他果然醉了,东方煜苦笑间赶忙接住了少年颓然的身子。
清俊的容颜枕上胸口,脑后束起的长发微乱,衣领未能包覆住的侧颈隐染上些许微红。半搂抱的撑住少年明显乏力的躯体,东方煜明白,今晚这一餐完全不用吃了。
高声唤来伙计简单打包几样比较特别的莱色后,他扶起少年无法稳立的身子离开了上青阁。
他所不知道的是,本应醉得不醒人事的[李列]虽因避开了他的追问而庆幸,却也因丧失了一餐而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是多少有些歉意的缘故,自那日假意醉倒之后,东方煜就不曾再问他先前的事。
可不问不代表不管。这有着碧风楼主身分的青年虽没明目张胆的护着他,却三不五时便拿点什么有趣的东西跑来……真要说么,数比之以前也没多上多少,只是时间变了――有时夜半三更,天边乌云蔽月之际,东方煜竟也摸着壶水酒寻上门来,说要讨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的道理。

对方的心思,白冽予又岂会不知?经他这么三不五时的一逛,傲天堡要想在堡内杀人,还得算算会不会正好碰上这个手底极硬的客卿。
至于出去……众所周知;李列出外,十有八九本都是柳方宇带着的。少数几趟想自个儿出去,多半也都给东方煜跟着了。只是他虽出自好意,却无意间阻了白冽予和关阳的联络。幸得二人传递消息自有一套方法,故行动虽受影响,却还不至于带来太大的困扰。
也就在如此情况下,无风无雨的半个多月过去。其间青衣众虽曾现身,却又给山庄的烟之计所退,没能讨上多少便宜。而擎云上庄接受邀猜与傲天堡共商除寇大计的消息,则已在半个多月内传遍了整个南方。
当然,白飒予即将来九江之事也已为众人所知。擎云山庄九江支部这阵子当真是忙翻了天,而九江城更是比先前又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而今日,正是兄长到达九江城的日子。
清晨,天才刚亮,江畔的码头上便已挤满了人。只见一艘中型客船逐渐驶近,上头,还挂着擎云山庄的旗子。
长江中下段的漕运本就是擎云山庄所掌,区区一艘中型客船如何能引得众人如此关切?大清早的围观群众虽多,却没多少人能真切说上来。
直到客船靠岸停下,百多名身于不凡的山庄弟子下船之时,才有人猜到了情况――果然,不消片刻,便见一名身着淡青色长袍、瞧来约二十许的青年步下了船。他相貌英俊,周身自然而然流泻出一种相当沉敛的气质,正是白飒予。
九江分部来迎接的人早已到达,当下忙迎着大少爷回去歇息。可白飒予却不急。他颇为亲切的和四周的乡亲父老打打招呼、间或闲话家常两句,当下让四近民众对这个白飒予、擎云山庄未来的继任者有了很好的印象。
在九江分部几名人员与己身精锐的随同下,白飒予一边同民众打招呼一边向城门方向移动。却在此时,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因而停步,顺着视线来源望去,随之入眼的,是一名气质不凡的俊朗青年,和一名相貌清俊、神情淡漠的少年。
一旁的九江随员似也瞧见两人,眉头微皱已小声道:[少爷,那两人正是柳方宇……和数度伤我山庄弟子的李列。]
他这番介绍,四近功大不错的都听在耳里,而化名柳方宇的东方煜更没何听不到的道理。但见他微微苦笑,一个侧身正想和身旁少年说他仇家也不少,却在瞧见其微异的神色之时收了口。
那双似浅实的眸子连同气机紧紧锁住了白飒予,仿佛只要眼前这擎云山庄少庄主一露分毫空隙,李列就会立即抢上攻击一般。
没想到李列竟一碰面就向白飒予挑衅,东方煜心下隐隐感到些许不对,连同某些不安一起涌上――李列该非心胸狭窄之人,又为何会这般寻衅?只是这疑惑虽有,一时间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白飒予四周都是山庄年轻一辈颇为杰出的弟子,自然多少注意到了这李列的挑衅,当下不禁暗暗戒备。却见少主一个抬手示意他们无须担心,避也不避的径自行至二人身前。
[柳兄,久仰大名了。]
他首先朝东方煜一个施礼。后者连忙回敬,且很是认真的打量了眼前青年一番。对方同样也在观察这个年轻一辈的一流高手。只是两人虽注意到了对方的举动,却都心照不宣,只是暗暗留心。而白飒予更在不着边际的寒暄两句后,将眸光移到了[李列]身上。
[敝庄弟子承蒙李兄多方照顾了。]
他微微一笑如此说道,语调带着三分硬气,而又无分毫咄咄逼人之感,当下今周遭不少人暗自钦佩,也好奇起那个让柳方宇镇日缠着的李列会有何反应。
但见这淡漠少年略一扬眉,语气隐带不善:[你就是白飒予?]
这话问得颇失礼,却给人一种全无心机之感。白飒予似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微微愣后随即答道:[正是。]
[那么,有什么要说的,就留待今日申时大会上一并谈吧。]
言罢,这少年忽地气势陡增,却又旋即收敛、转身离去。
这番挑衅,已到了人人都看得出来的地步。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东方煜心下迓异间不安更盛,一个施礼后立时追了上去。
这戏至此已算是落了幕。白飒予当下不再多留,领着随行弟子同九江人员一同入了城。一旁的民众也因而逐渐散去――暂时虽是没了事儿,可大伙儿方才都听到李列那[申时大会]四字。就凭这少年的一番挑衅,今晚申时显然是有好戏看了!
在场无一人注意到的是:便在那李列与白飒予眼神相对的一瞬间,彼此眸中都是一抹喜色掠过。
早在身旁属下出声介绍之前,他就已明白了两人的身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弟弟又刻意放出些许气息,自然让他一眼便瞧了出来。
对这些使计用谋之事,白冽予自是出色当行。而白飒予也只在意他是否平安,故没多问什么便顺着他的表现一路作戏至此。

唯一让他比较在意的是:那柳方宇修为极好、气势亦是不凡,究竟有什么背景在?
一心接近二弟,是否存着什么企图在?
但他向来信任二弟的能耐,故不再多想,入城后便直往九江分部去了。
夏至过后,白昼渐短,秋的此时尤其如此。眼下虽不过申时初刻,天边却已是一片暮色、残阳将没了。
可与逐渐暗下的天色相较,九江四近却是灯火渐起,一片辉煌。原因无他:今夜傲天堡重金包下城郊一名松园的园林,在里头大摆筵席宴请擎云山庄的几个重要角色。
而城内则是由擎云山庄出资大开流水席两百桌,供城内的乡亲父老一同享用。
松园位置稍嫌偏僻,离九江分部及傲天堡各有一段距离,且园内景色优美,在灯火映照下颇有一番风情,以宴会地点而言确实相当不错――可陆仁倚会挑此地来宴请白飒予,自另有一番用意。
白冽予当然清楚这一点。早在三天前他得知这个宴会地点之时,便已大概清楚了对方的计划,应对之法也已尽数书下送人关阳手中。以关阳的效率,今日兄长到达分部之后,便会知悉他的打算。
而一切正如计划。
开宴前的挑衅般的眼神相对之后,他知道兄长已明白了一切。而今,便茌双方明里互相推崇、暗里互相较劲的情况下,宴会达到了高潮。
轻啜着杯中凉茶,白冽予依旧一脸淡漠,只夹了几口菜就不再多吃,一方面[打量]着兄长、一方面等着陆仁倚的暗号。
李列今早挑衅白飒予的事在座众人都是清楚的,此时又见他老往白飒予方向瞧,哪还不知道争斗在即?一旁东方煜虽然感不对,可先前几番询问都得不到答案、刻下席位更与他隔了老远,故只能担忧的望着那一脸淡漠而隐带颤意的少年,一时间却是无计可施了。
便在此时,陆仁倚手中的茶杯一滑,一杯凉茶洒了满身。他当下一声告罪,在陆仁贾的随侍下到别的房间去换件衣裳。
这,正是陆仁倚的暗号。
见名义上的主子已然离去,白冽予忽地长身而起,气机直锁斜前方的兄长:[白飒予,你可有勇气与我一战?]
这句话说得响亮,气势亦于瞬间大盛。席间多数人都没怎么清楚这李列的实力,一时间都有些给惊着了。
只是席间众人都是两方的重要人物,不少人立时收起了惊讶之情,准备看看白飒予如何应对。
可先他一步开口的,却是坐于白冽予对面的一名九江支部的干部。但见他一脸怒色立时拍桌而起:[李列,你别欺人太甚!就凭你也想挑战少庄主?你屡伤咱们山庄弟子的帐可还没算清呢!]
此言一出,四近几个年轻弟子立时出声附和。气氛瞬间有些紧绷了起来,更有些冲动之人当下就想拿出兵器来。
可白飒予却是一个抬手,阻止了属下的行动。
毫不退让的,眸光对上少年紧锁自己的,一身气势亦随之流泻:[擎云山庄绝非任人欺侮的角色,我白飒予也非怕事之人;李兄弟既有胆邀战,我便有胆接下,只是有一事需得先说个明白。]
[……行,白兄请讲。]
露出一副[如此要求尚算合理]的表情,白冽予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口。
这个对白飒予不甚尊敬的举动自然又引得山庄弟子一阵不满。但少主既已上前说话,他们也只有静观其变的份。
只见白飒予一个启唇:[第一,今日你我纯粹比试,点到及止,莫要再伤和气。第二,你数度伤我山庄弟子之事,就用今日一战做个了结。如飒予有幸小胜,望李兄能和为你所伤的弟子公开道歉;相反的,若由李兄胜出,则此事就此作罢,擎云山庄绝对不会冉找李兄任何麻烦。不知李兄以为如何?]
他这番要求合情合理,话又说得客气,登时令在座几名傲天堡客卿对其暗生好感。东方煜亦露出了个颇为赞叹的眼神,却旋即又因李列的邀战而一阵不安。
姑且不管他邀战的事实,单是那口吻,便已与平时的他大相径庭。
只是刻下显然不容东方煜多加细想。只见李列眸中隐流泻一丝赞赏,当下已然应过:[我同意。请。]
[请]字方落,他身形一飘已自席间跃出,来到了离宴席稍远的、一颇为宽敞的空地。白飒予亦随即跟进,在他对角稳下身形。
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气机交锁,身形未动,于气势上却已先一步展开了比拼。

也在此时,陆仁倚和睦仁贾回到席间,并在旁人略述情况之后故作恍然人悟、颇有兴味的望向场中二人。
旁观者中除东方煜之外,所有人都认定李列必败无疑。只是凭他敢出言挑战的胆识及小有名气的身手,多少还是有些可看性的。
便在众人的关注之中,白飒予首先开了口:[听闻李兄剑术出众,为何刻下竟是空手上场?]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这也才注意到了那李列确实两手空空。自那日两人遭袭后,白冽予一直没有什么在人前出手的机会,故傲天堡众人尚不知他精钢剑已失之事。
东方煜自然是例外。方听白飒予提问,目光立时移向李列腰间,心下虽自不安,却仍是有些期待了起来――以白飒予之能,定能令李列使出全副实力。
恰如他所预期的,白冽予轻拉开外衣,取下了缠于腰间的归云鞭。
[此鞭名归云,是我真正的随身兵器。]
归云鞭一出,四周众人立时一阵惊讶,却没怎么怀疑便信了他的话――与先前的那把凡铁相比,谁都会相信这一看便觉不凡的银鞭是他真正的兵器。
倒是白飒予颇觉讶异。虽立时明白了弟弟的虚实真假之计,心下还是不禁对他的心计暗感叹服。
只是这些自然不会表现在脸上。看了眼二弟手中垂落地面的美丽银鞭后,蕴含真气的一句已然脱口:[我的双手就是兵器。李兄小心了!]
语音初落,白飒予足尖一点,身形已然朝白冽予电射而去。
第十一章
归雪鞭长九尺,鞭身以韧性极高的牛筋与钢丝混编而成,加以外覆天蚕丝,兼具柔软度与韧性,且不畏利器。不论在制作手法亦或是所选材料上都是当世一绝,足称名兵。鞭为长兵器,适度的距离最能发挥实力;而掌法靠的则是近身战。
掌鞭相对,取胜的关键自然在于[距离]。
这正是白飒予一语方罢立时抢攻的原因。
以在座众人的眼力,套招做戏是行不通的――更别提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当初与二弟过招不过是小试身手,他可没那么轻易就能过足瘾。如今既有机会,用的还是他没对过的鞭,自要好好试试。
白冽予如何不明白兄长念头?当下畅如流水地飘然后撤,右腕微动,诡如灵蛇的银白长鞭立时朝白飒予腰间大穴疾点而去。
这一下认穴之准,当即引起在座众人一阵惊叹。不仅如此,这银鞭竟能灵动有若活物,可见这李列鞭法有多么高明。
白飒予同样因为这高明的一招而且露赞叹之色。可这份赞叹之情仅一瞬便旋即敛去,眸中精芒随之大盛,竟不改去势就那么迎着归云鞭梢而去。
这么一来一往,便在鞭梢及身的前一刻,他身形微侧,堪堪避过疾点而来的鞭梢。
掌势亦于此时带开,双掌蓄满劲力同朝白冽予胸口直击而去。
这一避所需的眼光之巧、胆识之大,在座众人没几个自信有这份能力。这险中求胜的一避足让对手的兵器不及回防,甚或空门大露而一败涂地。
早已见识过的白冽予虽又再一赞叹起见是身法与掌法配合之妙――就靠着这一招,已足令白飒予闯入多数兵器的防守死角内,展开掌法进行近身肉搏,可他的鞭固然不如剑,但某些特性却同样让他能够应付这一招。
但见他身形仍自伫立,右腕一使,本已伸至笔直的长鞭立时带起一阵波浪。失去攻击目标的鞭梢因而疾退,瞬间又已将白飒予隔绝在防守范围之外。
可白飒予又怎会因此退却?唇角笑意微扬正待变招相迎改由缝隙切入,眼前本自伫立的身影却已一动。
伴随着他的变招,白冽予身形流转间,真气直贯鞭身,而伴随着右腕的动作一划横扫而开,挟惊人之势袭向兄长。
听得呼啸声响起,又见身侧鞭势汹汹,白飒予心思数转间,竟足毫不理会那来势汹汹的银鞭加快速度冲向二弟。
一般人面对如此鞭势,多会本能的选择后撤。可这等软兵器越到未梢力道便越是强大,且这鞭长九尺,白飒予若要陡然换气后撤,只怕后撤之时便是鞭梢到达之时,岂不是正往敌方力道最强之送去?他眼光胆识不凡,故不退反进,且不待按实目标,积蓄好一阵子的掌力已然隔空击发。
眼见掌力即至,白冽予眸中凌厉之色乍现,内功全力运起,右腕灵活舞动间,本自横扫的鞭势竟瞬间化为螺圈,不偏小倚的对上白飒予隔空击发的掌力。
但听气劲交击之声传来,两人随之各退数步。

这是毫无假的一记硬拼,白冽予回防略晚硬挨了兄长残余的三成掌力,胸口气血因而一阵翻腾;而白飒予亦因弟弟架挡之时侵入体内的森寒真气而受了些苦头。两人退开后各自重整阵势,注意力却仍完全锁于对方身上。
四目相接,各自化解对方内劲之时,己身气势亦不断积蓄增强。
方才那番交手不过在片刻之间,可在座众人瞧着场中二人的眼光已是大改。
白飒予的眼光之巧、胆识之好固然令人赞叹,却毕竟尚在意料之中――他是白毅杰长子,踏入江湖也有好几年,本就是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真正让人赞许的,是与他一番拼搏却不露分毫败相的李列。
姑且不论年纪背景,在座曾见过李列使剑的哪个不是将他当成了普通二流好手?可如今这短短几招却完全改变了众人的想法。那鞭法之好,足可与柳方宇在剑术上的造诣相提并论了;而他在那番应敌之中所展现的冷静沉着更是让人不容小觑。更别提那早已展现的过人身法。
这也是众人第一体会到柳方宇为何会如此看重这个少年!他或许火候未够,却已有了晋身一流行列的资格。当下已有不少人将佩服的目光移住同样关注场中的东方煜身上,却不知他心里同样是一阵赞叹。
东方煜虽已清楚李列实力极好,可亲眼瞧他全力出手却还是头一遭。彷若行云流水的每一个动作都隐透着一种出尘、一种灵动,而又恰到好、全无累赘。胸口战意因而升起。若有机会,他也想好好领教一下李列超绝的鞭艺。
便在众人各怀心思之中,清冷秋风轻拂而过的同时,本自停滞的身影忽地双双动起。白飒予双掌挟风势舞开,利那间化出无数掌影朝白冽予直袭而去;后者也不示弱,身法流转间,银白鞭影化开,以着超乎寻常的灵动对上白堀予开阂无边的掌法。
但见场中二人身影分合不断,银白长鞭与肉掌亦已是十数个分合。白飒予掌法精妙,开阂间颇有狂风之势,却又不失沉稳;白冽予鞭法灵诡,虽有一[诡]字,却诡而不邪而自成一格。两人这一连十数招下来,竟难以瞧出胜负之相!
可在座如东方煜、陆任倚一辈,自然明白场中两人不过是于招式上胜负难分,实则以内功而言已有了高下之判――但见两人又是一击之后倏地分开,可足方点地,却又旋即一改方向,朝对方直袭而去。
但觉场中本就盛极的气势之争瞬间转剧,风声带起,白飒予蓄满劲力的右掌结实印上归云鞭梢,再交会的二人已是有如倾尽全力的一记拼过。
碰!
气劲交击声落。两人身影分别落开之时,已然各退了数步,瞧来竟仍是胜负不分!
只是这胜负虽末分,可二人一战至此,也该是时候收手了。
白飒予自然明白这一点。立稳身子后,他首先敛了气势,面带笑意一个拱手:[李兄鞭法超群,今夜恐怕难见高下。此战既是点到及止,不若你我便作和论,如何?]
[便依白兄之见吧。]
淡淡一句应罢,白冽予一个施礼,而在同陆任倚表示想先行回堡歇息后转身离去。
孰料,他身子未至门前便是一阵踉跄。东方煜瞧着不对赶忙上前,手才刚扶上,身旁少年已是一口鲜血呕出。
相较于白飒予仅是稍耗耗力过度的表现,[李列]这一口血已昭示了他的败绩。
只是他败归败,山庄其余诸人却都没有硬逼其道歉的想法。
就凭李列方才那番高明的身手,若真有意为难擎云山庄,重伤甚至杀害弟子又岂是难事?芥蒂虽仍难以化解,可这少年高超的身手却已在众人心中留下了刻的印象。
见他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东方煜心下担忧问已然脱口:[李兄,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
稳住身子淡淡一句拒绝了他的帮助,清冷眸光对上他染忧心的,心下虽暗感歉疚,却仍是一如计划的流露出了排拒之意。
略一使力挣开他的搀扶,正欲迈步离去,便在此时,天边烟乍响。
[青衣众!]
见是山庄传讯烟,山庄众人立时起身。白飒予是此行之首,又是头一遭遇上青衣众行抢,于情于理都得亲身探他一番。当下正要出言告辞,陆任倚却已一派体谅,先一步道:[白贤侄无须介怀。]
[那么,飒予先行告辞了。]
言罢,白飒予一个拱手后,立即领着随行干部朝出事地点赶去。
瞧着他匆忙离去的身影,陆任倚神情间阴冷之色一闪而过,而随即召集任场的傲天堡成员略作分派,显然同样打算开赴现场。

众人虽感意外,但仍依言准备出发。只是[李列]有伤在身,刻下自然没了他的事。
若有所思的瞥了眼正忙着分派的陆任倚后,白冽予不再多留便要离开松园,东方煜却已又拉住了他:[李兄……]
[我没那般娇弱吧?]
双眉一挑,他似笑非笑的对了这么一句。东方煜发自真心的关切让白冽予终究是不忍再以那般神情拒绝,故语气一转改用软磨之法。
唇角仍残着一缕血丝,眸中却难得的流露了些许倔强之色。
东方煜瞧得一愣,本自拉着他的手亦因而松开。也在此时,陆任倚呼唤的声音传来,竟是要求他一同前去。
他终究是傲天堡的客卿,当下只得放弃陪李列回堡的念头,却仍是往李列离去之前托了守在松园门口的护院陪其同行。
清楚那护院该不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影响后,白冽予不再拒绝,而在那护院的提灯开道下离开了松园。
傲天堡与青衣众出没之地显在反方向。故远虽是灯火重重,可归途之上却一片宁静幽暗。
静静跟在那名护院身后,回想起方才的一切,双眸已是一暗。
他抬手,轻轻拭去唇角仍残的血丝。
那口血,自然是他硬逼出来的。
先前他写下今晚的计划之时,虽未曾提及将与兄长交手之事,可以白飒予之能,又岂会不知该如何配合?各出七成力确确实实的一番拼搏后,最末彷佛蓄尽全力的一击实则只用了不到三成的力量。白冽予稳住身形之时,亦已将兄长的掌力尽数化解。
之所以会咂出那口血,为的自是诱使陆任倚出手。
而一切正如所料。
青衣众来袭,为的是引开兄长一干人;找东方煜一道前去,为的是让自己落单。即使今日他不说要回去歇息,陆任倚也会开口。如今虽多了一个护院,但显然不会改变陆任倚打算除去李列的打算。
而今,松园早已在视线之外。离他所推测的埋伏地点,亦仅余不到五丈的距离。早已进入戒备的心神瞬间更提升了专注的层,外表却仍是隐含踉跄的缓缓前行……四丈、三丈、两丈……
配合着步伐于心底计算倒数。微弱灯火映照出岔路的同时,凌厉掌风由身后乍然袭至。
白冽予猛然回身匆忙对上,但见一名黑衣人双掌朝他直袭而来,竟是仿着兄长先前的掌法。因而配合的呼出[白飒予]三字,归云鞭末及出手,匆忙间已是以左掌硬接下直袭而来的掌力。
身子因而半抛飞出去,一口鲜血亦随之喷出。可他旋即勉强稳住了身形,状似匆忙的朝那岔路奔逃而去。
那护院早已被惊得呆了,哪还顾得了其他?手中灯笼落地,他没命似的朝傲天堡的方向飞逃而去。
黑衣人显然不打算理会这个小小护院,无须犹豫便同样转上了岔路。
听得身后足音渐近,白冽予以仓皇之态飞驰奔逃,真气亦同时急运,化解黑衣人侵入体内的些许真气。
那黑衣人多半是知道他受了[重伤]而不打算全力出手,可饶是如此,那侵入体内的邪异真气却仍是让他受了些许影响。若非他早知会受偷袭,只怕方才那一击便足以令他身受重伤。
心底虽仍冶静判断若斯,外表却已是一派狼狈。他拼了命似的猛逃,却不料随着小路渐宽,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断崖。
乍作愕然间一个回身,黑衣人已然来到身前、停步。
微弱月色映照下,那清楚映人眼帘的身影让他猜到了黑衣人的真实身分。
捂住胸口不断喘息间,白冽予对着黑武人的眸光已是交错着愕然的不解流泻:[是堡――]
对方显然不打算让他说完。但听冷冷一哼传来,那人身形一个飘前,蓄满劲力的双掌已然按实少年胸口。
而后,掌劲一吐。本就身受重伤的少年因而猛喷出一口鲜血。身子瞬间失了所有力道,而就那么被击飞了开……

残弱的躯体下方,是无尽的幽暗。
瞧着少年的身影摔落断崖,黑衣人冷笑一声,而在听到重物落水之声后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便在少年下坠之时,早已松解开来的银鞭电射而出,首先卷住
崖壁上的树枝减缓坠势,而在落水之前为一道身影结结实实的接了住。
这人,正是本该前往拦截青衣众的白飒予。
接下弟弟后,他一点崖壁飘回关阳操着的小舟之上。后者配合着他的动作将一块大石推入水中以篇过上方敌人,并松开系绳、操着小舟让其顺流而下。
事情至此已是告一段落。松开了弟弟,白飒予才想说什么,便因他衣上怵目惊心的血渍而为之一惊:[冽……]
一唤方脱口,便给弟弟一个手势阻止了接下来的话。但见白冽予一坐稳便即阂上双眸静坐调息,显然是受了相当程度的内伤。
二人知道事情轻重,当下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守着他。
一片夜色之中,小舟顺流而下,而在出了支流后朝候在汇流、灯火全熄的山庄座船驶去……待到停妥之时,白冽予也睁开了双眸。一个眼神示意兄长无须担心后,他首先登了船。二人随即跟了上。
偌大江面上,但见座船静静前行,直至九江分部后方。
由于身分隐密之故,关阳在座船靠近九江城时便先行离去了。白冽予则在换了一袭白衫后取下面具,[遮遮掩掩]的以[白冽予]的身分入了九江分部……
而这本该[隐密]的一幕,则分毫不差的落入对岸一名潜伏监视着的身影眼里。
白冽予的身分本是机密,他的到来,整个九江分部也只有寥寥数人知情。清楚他真正实力的,更仅只白飒予一人。
――若非计划所需,[白冽予]根本没何出现的必要。
但不论事实真相为何,做戏自然是作足全套的好。故为求保险起见,兄弟俩住到了同一间房。
想起小时候也曾和兄长同床,本自用着宵夜的白冽予不禁升起了几许感慨。可还不及更进一步多想,兄长微带严厉的语音便打断了思绪:[你也该说清楚了吧,冽?]
白飒予先前为[隐瞒]自己曾离开的事实,送二弟回来之后立即赶往现场,直到刻下才得以回房――而先前对他伤势的疑惑,自也尚未得解。
后者因而抬眸:[嗯?]
如此反应立时令白飒予双眉微蹙,眸中已然带上些许不认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一招太险了!]
[……险中求胜,不是飒哥常用的手段吗?]
[这怎能相提并论?]
[怎不能?]
略带意的又是一个反问,白冽予神情间仍是一派澹然无波,可与之相对的兄长却已是微露不悦。
不只是因为他的反驳,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担心。
今晚接应弟弟之时,那过于残弱的模样让白飒予难以避免地忆起了八年前的一切。
即使那残弱的样子仅有三分是真,却也足够让他心惊胆跳了。尤其二弟上船后立即静坐调息,这不寻常的情况更加了他心里的担忧。
白冽予自然明白兄长的心思。唇间轻叹因而逸出,眸光亦随之缓和了些许。
[先前制住陆仁贾时,我就已感到些许不对劲。只是他功力精纯度远逊于陆任倚,故一时没能弄明白――陆任倚的掌力十分邪异,显然是出自某一邪派。]
[邪异?所以你才……]

[我的真气似乎正是这等邪功的克星,虽仍需一番功夫化解,却仍无大碍。今日若是换了别人来接,即使一时不死,五脏六腑亦将受其害。]
简单将先前的情况解释了一遍。而换求的,是白飒予面上凝重的神色。
一个邪派高手所带来的威胁性绝对远大于一个普通的高手。尤其傲天堡核心之人显然出身同门,其背后若尚有更大的势力存在,只怕……
眸光因而对上二弟。[冽,陆任倚等人的身分你可弄清楚了?]
[不,暗青门的资料尚未送到我手中。]
明白兄长的忧心,白冽予摇了摇头,语气一转:[倒是有两件事先前一直未曾和关阳提过。其中一件,该与飒哥刻下所想之事相关。]
[喔?]
[这也是那口我潜入密道之后听到的。]
简单解释来由后,白冽予将那日三人谈论的[门主]之事告诉了兄长。
后者因而一阵沉吟,神情却只有越来越凝重。
[这么听来,那[门主]该是某个邪派的领袖人物,因故避于海外。若那陆任倚常真对其畏惧若斯,只怕这门主远非我俩所能应付的角色……]
[飒哥,你想多了。]
淡淡一句打断了兄长近似自语的低喃,并舀了匙甜汤递到兄长面前。白飒予因而一愣,虽是张唇喝了甜汤,神情却仍有些茫然。
但见白冽予微微一笑,道:[那赢川不是说了?他们的[门主]不会再给予任何援助,且五年后方始回归……不论其背后势力为何,咱们首要之务,是割除青衣众与傲天堡。至于陆任倚等人背后的势力及那[门主]之事,且待回庄后再同爹和莫叔商讨吧。]
一边说着,又是几匙甜汤舀给兄长。后者边听边思索,也没怎么注意便顺着他的动作又喝了好几口。
也对,目前最重要的是先理好这傲天堡之事。其余诸事,还是交由长辈决定来得妥当。
当下领会的一个点头,而在想起弟弟先前的话语之时,疑惑又起:[那么,你说的另一件事又是什么?]
[……今天一天下来,除傲人堡之事外最能引起你关切的是什么?]
[柳方宇?]
[正是。]
喂兄长喝甜汤的动作仍然持续,神情之间却已染上了某种兴味……[飒哥可知,所谓四大势力年轻一辈的精英,已有三方到了九江?]
[三方?难道柳方宇是柳林……不对啊!柳胤兄弟该与炽差不多年纪才是。那柳方宇瞧着比我还大上一两岁……]
[莫要被那[柳]姓所欺。]唇角淡扬:[柳方宇,正是紫衣神剑东方衡之子、碧风楼楼主东方煜。]
[什么?你如何得知的?]
乍听此言,连白飒予都不由得一惊。柳方宇便是东方煜……这事儿打柳方宇出道来从未有人发现,二弟如何能在短短不到半年内立时摸清?
他不觉得柳方宇……不、东方煜会将此事告诉二弟。便是再怎么欣赏,两人毕竟相识不久、此事又事关重大,将之隐瞒才是合理……可若非如此,冽又如何能――
见兄长神情之间满是不解,白冽予当下简单将事情因果解释了一番。
[没想到此间尚有这番曲折……]
听罢弟弟的叙述,白飒予的语音已染上几分感叹。父亲与东方前辈的事儿他多少知道一点,却没想到竟还有一双剑留了下来。
不过……

瞧着那又一递到自己面前的汤匙,本能的正待张唇,却因想起什么而停下了动作:[为什么一直喂我?这是你的宵夜不是?]
见他终于真正回神注意到了这一点,将最后的一口甜汤半逼着他饮下,白冽予面上已是笑意扬起:[我不想喝了。]
语音是惯常的澹然,却让白飒予当场有些哭笑不得。
可对着难得有这等举动的弟弟,怒气是怎么也不会有的。取过他面前已空的碗放到门外待下人收取,低幽语音却于此时入耳:[……抱歉。]
仅是短短二字,语气虽轻,可之间所带有的情绪却远于此。
为的,自然是因那过于冒险的行动而让自己担心这件事。
白飒予因而一笑。
[时间也不早了。[李列]失踪的消息大概明天就会传开来,咱们还是趁今晚好好歇息吧。]
[嗯。]
一声应后,本就有些疲累的白冽予首先和衣上床。白飒予也在熄了灯火后于弟弟身旁躺了下。
(以下由园录入组?flyingcat?录入)窗外薄弱的月色,清冷……

九江分部内一派宁静之时,傲天堡方面却早已闹得炸了锅。
徒劳无功的东方煜等人回到傲天堡时,最先面对的,就是李列遭袭、下落不明的消息。而李列逃离前的那声「白飒予」则成功的让众人怀疑起白飒予来。只是事情尚未确定之前自然不好妄加指控。故傲天堡众人仍是先行在事发地点附近大肆搜索一番。
瞧着那盏落地已久、光亮不再的灯笼,以及不远地面上的点点血迹,东方煜胸口已是一阵翻腾。
可他仍是压下了这份情绪,循着地上紊乱的足迹朝岔路行去。
由那足迹看来,李列逃往岔路之时已是重伤难持,却仍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努力逃开。只是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所踏上的,竟是条绝路。
光由那地上的足迹,便已能想象出少年仓皇奔逃的样子……思索着,心头因而一紧。
也在此时,眼前的小路渐宽,该是李列消失之的断崖也随之入眼。
便在断崖前方不到三尺,比先前更为怵目惊心的血迹落着,而一路延续至崖边……
没有人见到李列的尸体。也就是说,他不是没死,就是掉下了这断崖。二者之中,后者的可能性占了九成。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认为李列能逃出生天。他伤势本已极重,又似给那黑衣人击落断崖。即使他没在被击中的那一刻魂归西天,以他的伤势,就这么摔落断崖、落入下方湍急的水流中,想活下来根本就是难上加难。
可……
回想起分别前少年难得流泄出些许倔强的神情,胸口已是一痛。
若当时他执意跟着,李列就不会出事吧?即使来的是白毅杰那等级的高手,他也有把握让李列顺利逃出──然而,那少年遭受暗袭之时,自己却不在。
先前自己两度遭袭,李列都曾出手相助……不仅如此,那日自己中毒,还是亏得他才捡回一条命。自己这条命是他救的,可他出事之时,自己所能面对的却只有结果。
连救,都来不及。
回忆一个个升起,却在思绪紊乱间,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之中──
不论对方是谁,他,定会誓死为李列报仇!

第十二章

清晨。
双眸浅睁。瞧着窗外微亮的天色,白飒予撑起上身正待下床梳洗,而在瞧见身旁那张俊美端丽无双的容颜之时,眸光转柔。
仍存着些许青涩的容颜之上,流泻着一如平时的澹然出尘。
昨夜虽因他而有些不得安眠,可看到弟弟睡得颇为安稳,仍是让白飒予一阵宽慰。
以着尽量不扰到他的动作小心起身,却终究没能达成所愿──足方落地,便听得身后低幽语音传来:「抱歉,飒哥……」
针对的,自然是让自己睡不安稳这一点。
白飒予因而一阵苦笑,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后径自梳洗去了。
昨晚是全无防备才会受到这么大的影响。如今既然知道了这点,受影响的状况当会减低不少。不过……
回想起半夜那透骨的冰冷,手臂上便不自主的起了些许疙瘩。
白冽予真气至寒他清楚。他不清楚的是:大半夜正是弟弟存养先天气、行功最盛的时候。加上眠中没能收敛,一个晚上下来,毫无心理准备便睡在其身旁的白飒予最少被冷醒了三。
一番梳洗罢,白飒予换了衣裳才要出房张罗早膳,便见一名亲信弟子匆匆跑来,还不及行礼便急道:「少、少庄主,大事不好了!」
「怎么?」
心下多少有了个底。沉稳语音脱口,试图缓和眼前弟子的情绪。
后者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可情况却不容许他多加耽搁。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又急道:「是柳、柳方宇找上门来,说要为李列之死讨个公、公道!」
「果然吗……」
意料之中的结果让白飒予若有所思的瞥了眼弟弟所在的房间。傲天堡果然将李列的死嫁祸到他身上来了──不过冽的计画若能顺利进行,消除东方煜的疑虑、使之暂时与己合作当非难事。
当下让那名弟子领着,来到了东方煜所候着的偏厅。
偏厅之中,颀长身影背己而立,而在听得他足音之时一个回身。
比先前凌厉不知多少倍的目光朝己投来。白飒予有些讶异,却仍是毫不退让的迎了上去,并示意四周弟子先行退下。
昨日相见时的温厚气息已淡,取而带之的是凝重沉肃……以及直逼人心的魄力。
碧风楼主吗?
回想起二弟昨夜所言,心下虽是一凛,面上却仍不动声色,而在一个对视后缓缓开了口:「对李兄弟的事,我表遗憾……却不知柳兄因何认为是我出手杀了李列?」
「昨夜李列遭袭时,曾对那出手的黑衣人喊出了『白飒予』三字……此事,是当时在场的护院顺利逃脱后所说的。尤其昨夜宴上李列才刚与白兄交过手,能认出白兄的掌法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吧?」
语音冷沉质问而出,却没怎么流泄出杀气。
察觉到这一点,白飒予先是一愣,而随即明白了过来。

东方煜虽上门质问,但他毕竟才智不凡,不会只因那护院一言就认定自己是凶手。这番上门与其说是寻仇,倒不如说是来搞清楚情况的。
当下一个手势请他先行歇坐,并替彼此各倒了杯凉茶。
「如我所料不错,柳兄尚未认定我是凶手吧?」
「不错。可白兄嫌疑重大也是不争的事实……我这番来访,为的就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李列于我有恩,他的仇,我会誓死以报。」
最后的一句,是近乎咬牙切齿的。
不仅如此,瞧他一身衣衫仍是昨夜的款式,想必是一夜搜寻未果后就寻上了门……看来,弟弟在他心中显然有着相当的重要性在。
如此认知令白飒予颇感讶异。但他随即收起了情绪。
「那么,我首先要声明一点:我没有出手,也没理由出手杀李列。」
顿了顿,「李列虽数度伤我山庄弟子,可毕竟是各为其主、先挑衅的又是我方……昨夜要求他道歉不过是为了安抚弟子情绪。我本人对李兄只有欣赏钦佩之情,而无分毫恨意。且李列此人虽对山庄造成些许影响,却还不到让我因山庄之利而将其除去的地步。」
将自己的立场清楚表明后,白飒予啜了口茶,等待着东方煜的反应。
但见东方煜略一沉吟后,道:「我也不认为白兄会做出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只是眼下尚有两个疑点需得白兄澄清。」
「请说。」
「第一点:正如我方才所言,那护院在逃离现场前,曾听李列对那凶手喊出『白飒予』三字。
「第二点:昨夜事发之时,白兄究竟身在何?贵庄比我们早一步离开松园,却晚了一步才到现场。这之间的空档里,白兄究竟去了哪里?」
这正是东方煜虽不认为白飒予是凶手,却仍无法疑心尽去的原因。毕竟,以前后的情况看来,最有可能出手的还是他。
后者自也明白这一点。
早在事发之前,冽便已写明对方会以如此手法嫁祸于他。而今尽如所料,可见其目光之准。
心下因而暗暗赞叹,面上神情却已是一肃。
「柳兄说过,那『白飒予』三字是护院逃离前听到的……却不知他是在怎么一种情况下逃离的?」
「……黑衣人一出手,那护院一瞧情况不对便逃了。」
「李兄弟突然遇袭,毫无防备间一看到熟悉的掌势,自然脱口就喊出我的名字。加上那护院是立即逃开,出手的黑衣人只要大概模仿我的掌法,便能成功造成如此结果──昨夜松园一战,在场不少人都有能力大概模仿出我的掌法。就如以柳兄之才,模仿个九成像该非难事吧?」
「确实如此。」
「而且,要我是凶手,绝不会放任知道我身分的护院离开……以柳兄口中的情况看来,那黑衣人刻意嫁祸于我的可能性极高。」
「我明白了……那么,第二点呢?」
「……昨夜我方赶往现场之时遇上了埋伏,好不容易得以脱身,却是迟了一步。刻下想来,显然是对方的刻意嫁祸。只是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一点,也就没想过要留下对方的尸体为证了。故此事虽真,我却没有合理的证据能够证明。」
言罢,白飒予面上已是一阵苦笑。
此言并非虚言。昨夜他前往接应二弟之时,开赴现场的山庄弟子遭了埋伏,显然是陆任倚事先安排好的拖延嫁祸之计。
他将自己无法证明这一点说得明白,也因而引得东方煜一阵沉思。
昨夜擎云山庄众人赶赴之时,身上确实有与人交手的痕迹……照这么说来,若白飒予真非凶手,那昨夜的一切倒像个早已设好的局──一方面杀掉李列,也藉此嫁祸给白飒予。
可这若是个局,未免也设得太巧了些……要是没有昨夜的比试让李列身受重伤,谁也不可能就那么轻易的将之除掉,李列更不可能因掌势而喊出「白飒予」三字。此外,青衣众的犯案也是关键之一。如果当时青衣众没有犯案,白飒予等人就不会先行离开;自己也不会因为陆任倚的要求而无法陪着李列回堡……

思及至此,脑海中已隐隐抓住了些什么。
关键在于青衣众,及李列与白飒予那一战……那一战,开口要求的人是李列。问题就在于他为何会决定挑战白飒予?
一个可能性因而浮上脑海,连同昨晚赶到现场时的情形。
这么说来,「那个人」确实晚了些到。且以那人的能耐,模仿白飒予的掌势并不困难……
心下因而一凛。沉痛自责之色浮上面容,当下已是一个起身。
「我需要好好想想……抱歉,一大清早便前来叨扰。」
「柳兄不必介意。我与李兄弟虽不过相识一天,对他却很有好感。希望柳兄能顺利找出真凶,为李兄弟报此大仇──请。」
知他已然明白了什么,白飒予绝口不提合作之事,而仅是顺其所言起身相送。东方煜也不客套,一个行礼后立即转身离去。
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白飒予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眸间已是一抹意闪过。
这东方煜果非等闲之辈,加以手底功夫极硬,难怪「柳方宇」能有如此盛名──而以冽的能耐,假以时日,也定能取得不下于对方的成就……
想起还在房中的弟弟,这也才记起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当下吩咐下人准备好早膳,并将之带回了房间。
回房之时,白冽予已经起身,正自盘坐运功调息。一听得兄长入屋,原先阖着的双眸立时睁开:「辛苦了。」
此言令白飒予微微一愣。他不觉得弟弟是因自己张罗早膳而有此言……也就是说,他是因为自己先前与东方煜的对话而……
「……你是听到了一切,还是只单纯知道我与他见了面?」
「先知道你们见面的事,然后才开始偷听的。」
对于自己是偷听这点,白冽予倒是直言不讳。可这话却令兄长为之一惊。
「你的听力竟如此之好?」
「内功的特殊性质……这也是我方才运功调息的原因。」
「原来如此。」
理解的点了点头后,白飒予将早膳端上了桌,并示意弟弟一同用膳。
「东方煜是个值得相交的对象。你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吧?」
给弟弟夹了几口菜后,忽然就是这么一句脱口。
白冽予因而微愣:「飒哥何出此言?」
「感觉罢了……昨夜东方煜坚持跟着你离开之时,你对他的态度相当好。」
会认为那样的态度「相当好」的,也只有十分清楚弟弟性子的白飒予。
他虽总是一派澹然,可对着亲近之人时,那份澹然便会或多或少的染上些许柔和──一如此刻。
而这番话换来的,是眼前容颜之上淡扬的唇角。
「虽曾犹豫过……不过,我和他或许能算是朋友吧。」
「犹豫过?冽,难道你……」
「不必担心,飒哥。受到影响是难免的,但我已经克服了。」

知他明白了自己有所犹豫的原因,白冽予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在意。
后者因而一阵叹息。
「你没事就好。」顿了顿,话题一改:「照方才的情况看来,东方煜应该已确实怀疑到陆任倚头上了。」
「我先前就已留了线索给他,加上昨夜的『巧合』,他没有想不透的道理。估计他厘清思绪后,今明两天内就会前来要求合作。」
「你的判断是不用怀疑的了。不过东方煜难道不会直接要求碧风楼方面追查吗?」
「与李列的交情是『私事』,东方煜该不会为此将碧风楼牵连进来。」
「也是。」
方才只是一时想到就问了出来,故弟弟「私事」二字刚脱口他便明白了──这里是山庄的地盘,东庄西楼久无来往,捞过界可不是什么好事。东方煜可能会多少利用碧风楼方面的情报网,但绝不会让碧风楼真正涉入此事。
李列既是死于陆任倚之手,青衣众又是帮凶之一……东方煜要想揪出陆任倚的真面目并除去青衣众,就须得和山庄合作。
白冽予此计不但令「李列」顺利脱身、获得日后挑战陆任倚的理由,更让山庄得以获得东方煜这一大助力,真可说是高明至极了。
用完早膳的同时,如此认知浮现于心。白飒予望着弟弟的眸光因而添上了更多的赞赏。
「也该是时候同那陆任倚共商除寇大计了……冽,你要一道来吗?我带了另一张面具来,你可以扮成普通的山庄弟子。」
「不了。你们商量除假寇的时间,就让我用来筹画除真寇的计画吧──而且,我还得守在这房里『等人』。」
「这样吗……」因想起他口中的对象之时,双眉蹙起:「小心一点。」
「他还不敢动我,只是来探探吧!倒是飒哥,记得同关阳拿暗青门的情报。到今天也差不多该来了才是。」
「好。」
明白弟弟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白飒予一声应后,收好碗筷离开了房间。
耳听兄长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白冽予唇间已是一声轻叹逸出。
他轻坐上床榻,取出先前自关阳得到的各种资料细细研读、思量。
如今,这九江城内会影响他计画的人多已在掌控之中。唯一在控制外的,就是那个西门晔。
白冽予并不认为他会对自己的计画造成妨碍。毕竟,西门晔的本意该只是试探。过多的出手,就怕会让人发觉流影谷涉入此事的踪迹。
白冽予担心的,是自己默默操控这一切的事实……会否为西门晔所发觉。
眸光因而转沉。他微微侧身,将头靠上了床柱。
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抹去自己曾插手此事的痕迹。目前计画中最危险的部分,莫过于让「某人」发现「白冽予在九江」这一点……不过以西门晔的才智而言,即使知道此事,该也会在发觉这是用来对付「某人」的圈套后将之视为山庄作出的假象。
另外,还得布置一个「李列」重伤逃脱后的藏匿地点。将可能有的破绽减到最少,才能避免招致西门晔的疑心……
在脑海里将这些计画大概构思一番后,白冽予才再度将思绪拉回手中的文件上。

就在傲天堡与擎云山庄联手招开除寇大会之际,昨夜才现身过的青衣众堂而皇之的在大白天洗劫了九江城西南方的一个小镇。派驻当地的山庄弟子还没来得及放烟便惨死当场。
这样的消息立刻震惊了全城──这无疑是青衣众对除寇大会的示威,也让双方得以暂时搁下因李列之死而生的嫌隙合作抗敌。
在陆任倚声称已取得可靠情报的状况下,双方暂时将行动之日定在七日后。详细计画将于这两日讨论完成,并即刻展开人员部署,以求尽早消灭为祸近半年的青衣众。

散会之后,回到九江分部的白飒予将大会的决议简单告诉了弟弟。
白冽予因而一笑:「也难为他们将日程排得如此之紧……是飒哥给的压力吗?」
「多少。陆任倚既说已确定青衣众的藏匿地点,咱们自然不好耽搁──所谓兵贵神速嘛。拖越久,青衣众察觉此事转移阵地的可能性就只有更大。」
同样带着笑意回答了弟弟的问题,一想起今日大会上陆任倚煞有介事的讨论除寇大计的模样,白飒予就觉得一阵好笑。
可他随即收起了笑意,因为那朝房间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但听门外亲信弟子的声音响起:「启禀少庄主,柳公子来访,刻下正在偏厅候着。」
「我马上过去。」
简单一应后,白飒予同弟弟一个对望。虽已是预料中之事,可知道计画进行顺利,两人都是一喜。
当下不再多言,他将今日刚由关阳手中得到的情报交给白冽予后,便即转身离去。
对于东方煜的二度来访,白冽予倒没那么大的兴致,故不似先前那般功聚双耳仔细聆听,而是将注意力放到了才刚到手的情报上头。
这份情报相当简短,显然在取得上有相当的困难。
暗青门本是某个邪派的分支,专门掌控、研发各式秘药。该邪派向来崇尚青色,随之衍伸而出的组织亦都带了个「青」字。近百年来,其势力多有消长,而在二十几年前与所谓武林正道发生一相当大的冲突后消声匿迹,仅偶有些许残余势力于各地活动,但规模都相当小。
相关的事件共有八起,而被一一条列概述如后。白冽予当下取出先前已取得的贼寇资料相对照。相符合的只有一件──就是十一年前为流影谷剿灭的山贼「汗青寨」。
汗青寨虽是山贼,但组织严明,不像寻常山贼仅因利益结合而乱如散沙。此外,其人数不到百人,可平均素质都相当不错,亦相当团结,为祸北方足有三、四年之久。
但汗青寨锋头太盛,自然犯了流影谷大忌。十一年前,在朝廷授命下,流影谷派遣数十名高手随官军前往征讨,一举消灭了汗青寨。
成功的行动获得了朝廷的赞赏。可当时江湖上却有某些传言说:流影谷所抓到的汗青寨三位当主不过是个替身。真正的三位当家早已带同几名亲信躲过了这行动。
这件事始终未曾获得证实,直至今日。
也就是说,陆任倚等三人十有八九是汗青寨的三名当主。想来是流影谷先向上头请功后,才发现三人并未落网。之后虽然擒得三人,可三名替身已被刑,他们自不能让上头再杀一。三人因而得以留了性命,并在数年沉寂之后,经西门晔授意而于九江建立了傲天堡。
那三名当主的姓名,分别是晁明山、齐百洇,以及嬴川。
嬴川是青衣寇之首;齐百洇则是陆仁贾。最后剩下的晁明山,自然就是陆任倚了。
瞧着情报上所述关于三人的资料,白冽予眸光轻垂,在脑海中将先前定下的计画重新衡量一遍。
即使不晓得三人的真实身分,他也有万全的计策得以解决三人。如今既得知其真实身分,将青衣众和傲天堡连根拔起绝非难事……
正自思量间,兄长的足音响起。但见房门轻启,随之入眼的,是兄长略带喜色的面容。
白冽予立即领会了过来:「一切顺利?」
「你没偷听?」
「我在研究关阳送来的情报。」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纸。见他没有「偷听」,白飒予本想先同他说说方才与东方煜的对话,却被他的动作挑起了好奇心:「知道他们的真实身分了?」
「不错。陆任倚、陆仁贾,及那青衣众之首该是十一年前为流影谷所灭的汗青寨三位当主。陆任倚本名晁明山;陆仁贾名齐百洇,那青衣众之首则一如我所听到的,名叫姓嬴名川。」
白冽予也不吊兄长胃口,当下直接道出了三人的身分,并将相关资料递予兄长。
后者接过立即仔细观看。待到读罢,面上喜色已是大盛:「冽,有了这份资料,你的计画就真正是万无一失了。」

「话虽如此,咱们在行动间仍须小心为上。」
顿了顿,语气一改:「东方煜说了什么?」
「他已用打算独自查明李列死因为由辞去客卿之位,全力与我方合作。此外,傲天堡还有几名客卿在他的说服下选择了保持中立……他对李列之死十分自责,甚至到了甘愿暂时屈居山庄帐下、只求一取『陆任倚』性命的地步。」
「……是吗。」
虽然没见着他的面,可单从兄长的话里便足以让白冽予想象出那人面上的神情。
这么说起来……计画实行至今,最令他感到愧疚的,或许就是让东方煜因李列之死而感自责懊悔这一点吧。
心底因而一阵暗叹,面上神情却无分毫变化。计画再浮上脑海,连同先前存着的忧虑一并。
不觉间,已是喃喃低语脱口:「看来,也该想办法同西门晔见上一面了。」
「冽?」
他那一句声音虽轻,可白飒予又岂有听不见的道理?面上立时一片愕然。
这才知道自己心思微乱间竟将那话不知不觉说出了口,白冽予一阵苦笑后,道:「一时分神了……能否见到西门晔,我也没把握。只是若这般忽视他的存在,我总觉得不大安心。」
「能让你有此感觉,这西门晔当真是个棘手人物了。」
白飒予虽知这傲天堡之事是出自西门晔手笔,却尚未对此人有任何认识。弟弟的能耐他是最清楚的,刻下听其如此在意这西门晔,这也才对西门晔此人的实力有了些概念……「可有需要我帮忙之?」
「不必。只是接下来几天晚上我大都会以李列的身分夜探傲天堡。希望能因此顺利遇上西门晔吧!」
「……这么做未免太过冒险了。」
「『李列』已不像先前那般需要隐瞒身分,行动自可大胆些。」
顿了顿,「况且虽说是夜探,可目标也就只有那一。飒哥无须担心。」
叙述的语音仍旧淡缓,可听着的白飒予却已听出他的坚决。
──而这个弟弟一旦有了决定,向来就不会再改变。
因而,一声轻叹。
「总之你小心为上吧……对了,那家伙可当真来了?」
「不错。虽只是偷偷窥视,但他确实是来了。」
「这么说来,咱们三条计画中有两条该是十拿九稳了。」
「嗯……不过三计之中,还是以对付青衣众之计牵涉最广。如何瞒过傲天堡调派人手,就需要飒哥多费心思了──此外,为防晁明山趁乱脱逃,飒哥必须在会议上营造出相当的形势,让他在当天留守九江才是。」
「我清楚。城门关防方面也已着手打点……而今,就等着七日后了。」
言及至此,兄弟俩一个对望,当下都是一笑。
就在七日后了。
七日后,他们不仅要消灭青衣众,更要让傲天堡就此倾覆!

第十三章

夜。
替上一袭黑衣,白冽予隐形藏迹潜入傲天堡内、一路行至内院一间小厅外,而后收敛声息,静伏等待。
连着五日来,他都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晚上夜探傲天堡以图引出西门晔;白天兄长外出商讨「除寇大计」时则留在房里歇息。「白冽予」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大病号,任何人瞧着他每天窝在床上都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这歇息之中,至少有四成的时间是拿来练功的,余下的六成中也只有一半在歇息。剩下的三成,他则用来订定、检视即将付诸实行的计画。
汗青寨核心有三,他的应敌之计也就分成了三条。
第一条,便是剿灭青衣众、生擒嬴川。有兄长和东方煜出手,加上在他的指派下早已完成的山寨地形、岗哨分布图,此计虽牵连较广且尤为复杂,却已是十拿九稳。
第二条,则是诱捕齐百洇──白冽予当日故作隐密地以真实身分进入九江分部,正是为了这请君入瓮之计。齐百洇对于行动被斥责这点心有不甘,时常暗暗潜伏山庄四近。眼下傲天堡一方情势不好,如果让他得知青衣众被灭的消息,定会不惜一切潜入九江分部擒住自己以图扭转局势。
而近日间齐百洇趁兄长不在时的连连暗探证明了白冽予的想法。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齐百洇有好几都想闯入屋中,却终究还是暂时罢手了。
至于最后的一条计,则是击杀晁明山……靠的,自是死里逃生的李列──
正自思量间,数道足音入耳。听得是晁明山等三人,白冽予当下全心收敛声息,并功聚双耳仔细聆听。
潜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西门晔,可既然让他碰上如此机会,就绝没有放过的道理。
只听小厅里,嬴川的声音首先入耳:「齐百洇,你这几日很是悠闲嘛。」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老大说我和擎云山庄有过冲突,可以不用参加会议的。」
「不用参加会议和潜入擎云山庄可是两码子事。」
「你跟踪我?」
听自己的行踪为嬴川知悉,齐百洇音调已是微变,「你是在疑心我与擎云山庄暗通声息?」
「我倒没这么想……我只是担心你一时鬼迷心窍,忍不住对白冽予出手而已。」
「你──」
「还想否认吗?」
「我是为大局着想!如能顺利擒得白冽予,咱们就有本钱同擎云山庄谈判,改变刻下不利的局势了!」
「大局?你为的怕是一己之私欲吧。」
「嬴川,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这般污蔑我!」
「证据?不知你同那些男妓温存时满口的『冽予』算不算证据?百洇,你以前对男色可是毫无兴趣的。」
此言一出,不光是齐百洇大受打击,连外头听着的白冽予都是微微一震。
但听得好一阵沉默后,齐百洇才用有些干涩的声音开了口:
「……我承认我对白冽予确实有染指的念头,但轻重之分我还是知道的。我虽日日去探他,却始终没出手不就为了这个原因?」

说着,语调亦染上了些许苦涩。听他此言,本有些咄咄逼人的嬴川也因而缓下了语气。
「百洇,咱们几十年兄弟,我虽时常指责你的不是,却绝无害你之心。这白冽予固然是个好筹码,却不是咱们动得起的……况且门主不也下了令,要你就此罢手吗?」
「门主又如何!我早就想说了……咱们拼死拼活在这儿打基业,孤立无援也就罢了,却还得受门主的约束。咱们受流影谷所擒之时,门主可曾出过一点──」
「住口,百洇。」
打断齐百洇的,是先前一直未曾出声的晁明山。
他的语音严厉中带有些许恐惧。
「对于白冽予,我同意你在情况生变时出手擒住。可方才那等不敬的话语决计不能再提,知道吗?」
「……是。」
连他都这么说了,齐百洇自只能就此住了口。
晁明山的决定无疑是大大帮了他的计画一把。将这一切听在耳里,白冽予脑海中如此认知方有,心中已是警兆忽现。
当下作势解鞭防备,并自一个回眸──随之入眼的,正是他这趟潜入的主要目标:西门晔。
但见后者一个手势示意他噤声跟来。白冽予先是故露犹疑,而终究是在不引起厅中三人注意的情况下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悄声奔驰着。一路行来,西门晔虽领在前头,却刻意配合他的速度,使两人之前一直维持着固定的距离。他既如此「用心」,白冽予自不客气,只用上七成不到的力量跟随其后,并自观察起这流影谷未来主事者的身法来。
当然,手中的归云鞭仍然紧握。眸光紧锁眼前青年流泄着一股冷峻气息的身影。他曾有过西门晔与东方煜的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判断,如今更证明了他所料无误。
足足奔了好一阵后,西门晔才收住了脚步。白冽予亦随之停下,隔着约五丈的距离直直望向西门晔。
刻下所在之,是九江城郊的一块空地。
「你是何人?为何带我来此?」
四下既已无了他人,白冽予遂直问出口,眸中警戒之色有增无减。
瞧他如此紧张,西门晔回过身来,俊美脸孔之上露出了一个带冷傲气息的笑:「李兄弟竟能由那等不利的情况下逃出生天,西门晔确实十分佩服。」
「西门……你是流影谷的人?」
「正是。」
「流影谷找我有什么事?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李列?」
当日白冽予以归云鞭挑战兄长时,西门晔并不在场。虽知他定有管道能获得消息,可白冽予仍是故意问了出来。
但见那俊美面容之上神情无改,道:「李兄弟以精采鞭艺战平白飒予,我虽没能亲眼得见,却多少有所耳闻……只是李兄大难不死后反而潜入傲天堡暗暗查探,想来当日出手之人并非白飒予,而是傲天堡中人了?」
「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双眉微拧,眸中却已隐透出一丝不解之色。
他这番质疑合情合理。西门晔也知道他会有此态度,当下并不恼火,仅是凉凉一句脱口:「若我能助你扳回一城呢?」
「什么意思?」
「李兄可知,那陆任倚的真实身分本是十几年前横行北方的贼寇『汗青寨』寨主晁明山?」
「……那又如何?」

「今日李兄若贸然登门欲擒杀陆任倚,只怕会被他反咬一口。可你若能证实他便是晁明山,他的话自不会有人相信,李兄弟也能名正言顺的报仇了。」
「这些都是片面之词,要我如何相信?」
仍旧是质疑的一句反问,先前对西门晔的防备却已松了些许,显然是多少被他说服了些。
察觉到这一点,西门晔又是一笑,并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丢给李列。
「此乃我流影谷疗伤秘药『归元丹』,内有三颗,便当作是我给李兄的见面礼──李兄可将此药交由贵友柳方宇一见,即可证实我的身分。」
顿了顿,「有归元丹相助并全力调息,李兄的身子当可在一日夜间完全恢复如旧。」
「……你为何助我?」
见他如此煞费心思的说明,白冽予终于是放下了归云鞭开口问道。
他倒不是猜不透西门晔的心思,只是以「李列」的身分而言,这样的疑问是必然会有的。
但听西门晔一声长叹,面上的笑容敛起,转而带上些许沉重。
「傲天堡之事本是因我流影谷而起。当初我流影谷扶持傲天堡,是希望藉其牵制擎云山庄,并给那汗青寨寇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怎料他们恶性不改,竟另创青衣众危害百姓……我虽感愧疚,却碍于长辈之命无法出手。眼下见李兄大难不死,这才起意想藉由李兄之手除去那背信忘义的晁明山。」
他这番话听来恳切中含无奈,若今日李列真是个无甚机心的少年,只怕立时就要为他所欺。可白冽予本身也是这方面的高手。心底不为所动,面上却已是一抹决色闪过。
「要怎么做?」
语气淡漠依旧,却显示出他已信了西门晔所言。
后者自然明白这一点,当下面授机宜,将如何逼出晁明山的本门功夫、以及该于何时进行才能收取最大效果等尽数道出。白冽予露出仔细聆听背下的神色,心下却已因那与自己原先计画相去不远的手段而暗暗一凛。
这西门晔果非寻常角色……实则这番相助,消灭晁明山只是顺道,收买并探探李列的底子才是真的。
一番说明讲解罢,大计已是定下。见时间不早了,白冽予当下告辞离去,而在确定无人跟踪后潜迹蹑回原。
西门晔仍未离开,可他身前却已多了个陌生的身影。
知道对方身手高超,白冽予收敛一切声息暗伏观看。但听那陌生的身影神色恭敬,双唇一启已是战战兢兢的一句问出:
「少谷主,您为何如此帮助李列?虽说咱们只有提供傲天堡一些情报,但他们毕竟是用来牵制擎云山庄的一大──」
「你当真以为我扶植傲天堡是为了牵制擎云山庄?」
「您的意思是……」
「区区一个傲天堡,又岂能斗得过擎云山庄?它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让我探探白飒予等人虚实的棋子。」
顿了顿,「若今日晁明山肯安分守己的慢慢发展,我还可以再帮他一把。可惜他贪功冒进,重回老路……不听话的狗,留着又有何用?」
叙述的音调冷彻,不待分毫情感。
正如白冽予先前的推断──这傲天堡在西门晔眼里,终究不过是拿来试探山庄、且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
那下属显然从未想过这一点,当下已是一句「少谷主英明」脱口。
可西门晔并不因这句赞颂而有所动。音调冷澈如旧,道:「瞧你的神情,是还有疑问了?」
「……属下以为,少谷主连傲天堡是咱们扶持的事都说了出来,难道就不怕李列反咬咱们一口?」
「这李列可不像外表看来那般简单。他该知道:即使将此事说出去,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也不过是片面之词。况且这个人很有意思……就暂时给他一个恩惠,以后说不定能有大用。」

「但……」
「汗青寨的事发,首当其冲的是三叔。这对咱们不是正好吗?」
「是。」
西门晔的最后一句成功的说服了那名下属。但听他一声应后,主仆二人不再多说,离开空地回城去了。
瞧着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知悉一切的白冽予自又是一番心思。
看来,这汗青寨之事尚牵扯流影谷内的派系斗争,故西门晔反而乐见汗青寨之事被揭发出来。
不过……
自怀中取出方才的药瓶,白冽予打开瓶塞轻轻一嗅。
确实是归元丹。
既然收了他这三颗归元丹,就当作是还个人情,暂且依计而行吧……心下决意既有,白冽予不再耽搁,轻功运起离开了空地。
可,本该朝着九江分部行去的身影,却在一阵思量后改了方向。
最后的目标,是东方煜离开傲天堡后暂时歇脚的客栈。
夜已,东方煜房间的灯火也早就熄了……远望着他的房间,回想起当日他因自己的死而升起的自责懊悔,愧疚之情随之萌生。
但刻下并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如此认知浮现,本欲迈出的步因而收了回来。有些复杂的再望了眼那不见分毫亮光的窗后,白冽予一声低叹,转身离去。

转眼间,七日之期已到。
在白飒予的适度「坚持」下,定下了由化名陆任倚的晁明山留守后方、白飒予到现场指挥的计画。消息被严密的封锁了住。当日,天未亮,前往「剿灭青衣众」的队伍已悄然开赴。
由于双方的人马编制是分开的,故傲天堡成员直至到达假青衣众所在之时,都未曾发觉到山庄弟子层层护卫住的人并非白飒予,而是一个身型与他相去不远的山庄弟子。真正的白飒予,早已同东方煜及一干山庄精锐来到了青衣众藏身的小谷。
伏击的配置早在昨夜便已完成。之所以会到今日才行动,为的就是趁青衣众警戒松懈之时将之一举攻下。
确认一切已经配置妥当后,白飒予一个手势打出,一名浑身是伤、一脸狼狈的「青衣众」立时冲出,仓皇过了暗哨一路冲至寨口。
「不、不好了!擎云山庄……攻、攻过来了……」
「什么?怎么可能?暗──」
瞧他如此模样,把守寨口的几人立时围了过来。怎料急问未完,本该伤重欲倒的「同伴」却突然出手,瞬间将四近几人诛杀殆尽。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东方煜。
之所以如此大才小用,为的就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震慑、清光所有敌人好一举夺下寨口。
而一切正如预期。有他出手,寻常贼寇又怎有一敌之力?这下迅雷不及掩耳,寨口贼众立时被一扫而空。
寨口既已取下,山庄人马立时毫无阻碍的直入寨内。东方煜也于此时褪下伪装恢复平时样貌,同白飒予领人杀入山寨。
青衣众与傲天堡气同连枝、互通声息,自然知道今天就是擎云山庄与傲天堡联手除寇的日子。先前的除寇大会上,对青衣众毫无头绪的擎云山庄除了在一些日程、安排上做些文章外,其余计画几乎都只能由着傲天堡方面安排。潜入会议中的青衣众干部都对白飒予虽然极不甘心、却也只能依言办事的样子印象刻。对他们而言,假青衣众一亡,他们便能逍遥法外──又怎会料得到本该在相反方向出现的山庄人马竟就这般出现在眼前?
这仗求的是一举大胜。擎云山庄的人马素质本就不错,人数更比对方多了一倍,又早已摸清地势分布,哪有不手到擒来的可能?便连干部们赖以逃生的密道,也都先一步被山庄严密把守了住。

这是场一面倒的剿灭行动。一方全无防备,另一方则是准备充分、势在必得。连半个时辰都不到,除了少数贼众仍聚而反抗外,其余部分都已尽入掌控。
「看到嬴川了吗?」
解决完东侧的贼寇后,东方煜赶至白飒予身边如此问道。
后者指了指前方。数十名山庄弟子正企图攻破仍负吠缈沟氖多名贼众。其中,赫然便有白冽予曾详细描述其长相的嬴川。
那十多名贼寇以兵器库为据点进行抵抗,由于入口仅有三个人身宽,一时想攻进去却是不易。虽有下属提议用火攻,但为了生擒嬴川,只得作罢。
瞧着如此情况,东方煜微微蹙眉:「再这么耗下去,只怕会让陆任倚发觉什么。虽说城防已控制进出、傲天堡四近也已落入掌控……但以其实力,仅只那样还不够保险。」
「既然如此,你我就一起出手吧。」
「白兄的意思是……?」
「让弟子们退下,我们直接攻入兵器库。」
「没问题。」
行动虽嫌冒险,但两人实力却足以应付。一个对望后,两人身形暴起,朝兵器库门口电射而去。
见主子飞驰而来,原先企图攻入的山庄弟子立时让开了一条信道。但见白飒予十成功力运起,双掌击出。伴随着凌厉掌风扫过,先前挡在门口的贼人立时被强大的力道击飞开来。
也在贼人被击飞开的当儿,门口瞬间大开。东方煜抓准机会趁隙而入。日魂离鞘,银芒舞动间,兵器库内的贼人已然倒得七七八八。
这下大势已去。守在兵器库内的嬴川本还想趁隙逃离,却在望见来人之时放下了兵器。
他一个手势示意残余同伴不要抵抗。
「对象是擎云山庄和柳方宇……看来我输得不冤取!
带着的感慨,他高举双手如此开口。
见他已无战意,白飒予虽未完全松下警戒,却仍吩咐属下就此停手。也在同时,东方煜急切地上了前:「你可愿出面证实陆任倚与青衣众勾结之事?」
他心念李列之仇,首要的目标仍是陆任倚,故有此言。
闻言,嬴川一阵苦笑。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只道:「你们究竟是如何发现的?」
「只能说是你时运不济吧。」
当然不可能说出真相,故白飒予仅以如此一句应过。
嬴川面上苦笑因而转,一个叹息后,任由数名弟子押解着离开了兵器库,却是不答东方煜先前的问题。后者一怔便要追上,可突然递到面前的一张纸却让他停下了动作。
不解的目光望向对方。但见白飒予笑了笑,道:「应承过柳兄的事,我自不会忘……有这些情报,便是嬴川不肯指控陆任倚,柳兄也能以此为凭替李兄报仇。」
得他此言,东方煜立时取过那张纸仔细阅读──上头写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三人的背景底细。
以东方煜的才智,又岂会不知这些情报的重要性?当下谢过,而在一个施礼后借过马匹,全速赶回九江城。
瞧他情急若此,白飒予不由得一阵苦笑。
情报是给了,用不用得上却是另外一回事。一个手势示意下属放烟传讯,心思却已飘回此刻仍在山庄的弟弟身上。
不知山庄内,冽应付那齐百洇的行动又进行得如何了?

清晨,天才刚亮,也就在山庄人马攻下山寨前不久,一抹人影悄然窜入警戒远逊于平时的擎云山庄九江分部。
如果欺敌的行动顺利,就没有擒下白冽予的必要──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来了。
一如前几日所为,循着几乎已烂熟的路线一路潜至他所在的房间。
同住一房的白飒予早就因青衣众之事而离开。如今,在那房中的,就只剩下那仅有过两面之缘,便让他再也无法忘怀的少年……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心一意想擒下白冽予的齐百洇。
这几日来,他如同上了瘾一般无法自制的藏身房外,偷听着房内声息、想象着房内那少年的每一个动作……曾经有好几他都想闯入房中,却终究还是按捺了下。
而今,以山庄此刻松懈的守备,他想就此带走白冽予该非难事……耳听那房中微弱依旧的吐息,那隐带分凄色的无双容颜随之浮现。情绪瞬间高涨,呼吸亦不自主的有些急促了起来。
虽知不该过于躁进,可这么好的机会往后只怕再难遇上。况且不论欺敌顺利与否,能擒住白冽予,对他们都是有利无弊吧?
心下犹豫间,终于是情不自禁的推开窗户,轻声潜入房中。
内室里,浅葱色床帷轻垂,而在屋外光线的映照下映出了仍自横卧的身影。微弱气息让人心生疼惜的同时,也同样勾起了想将之夺去的残暴欲望。
咽了咽口水,齐百洇悄声走近,轻轻撩起了床帷。
随之入眼的身影,是如同记忆中那般蛊惑人心的美丽。
锦被仅盖到肩头。散落的长发与衣领交错,优美的颈项暴露于空气之中。而在那之上的,便是那张流泄着令人迷醉的光彩的……俊美端丽无双的容颜。
即使他曾放出那么多难听的流言,可在他心里的白冽予,一直是如同刻下睡容般纯净出尘,而又隐带分凄然的。
他一直渴望着……这过于惑人的少年……
情不自禁的,指尖轻触上那彷若散发着光彩的容颜。触手的肌肤是一如所料的柔滑,而隐透着分寒凉。
本以为只要触上就好,可一旦碰触便再难满足。脑海中幻想过无数的情景浮现,唇间因而一阵低喘。
指尖下移,轻抚过他的下颚,而至那过于诱人的颈。
似乎是感觉到了外来的碰触,眼前的躯体略微翻动了下。锦被一滑,仅以中衣包覆住的肩头因而露出,连同肩背那透着勾人气息的轮廓一起……
齐百洇出身邪派,在这方面的定力本就不够,刻下又瞧着如此情景,欲火一起已是再难按捺。当下已不顾一切的坐上床畔,一把扯开少年身上仅存的中衣。
莹润肩头因而暴露于空气之中。受此干扰,本自紧闭的眼帘因而浅睁,而在瞧见这不速之客时一阵惊愕。可呼救声还不及脱口,双唇便已被齐百洇捂了住。
「别急,」他暧昧一笑,「待会儿你可有的是机会叫给我听……」
言罢,他单掌握上少年肩头,一个俯身便要吻上那细致的肌肤,好好享受少年醉人的芳香──
便在此时,一抹凉意乍然抵上后颈。
齐百洇因而一愣,而在查觉到是白冽予以匕首抵住之时为之一笑。他一个抬手便要反制住那以匕首抵着自己后颈的手,怎料数度使力,竟都不为所动!
神情因而带上了些许愕然。眸光对上本该任他予取予求、纵情疼爱蹂躏的少年。那眸中的惊愕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本该陌生,却透着些许熟悉的淡冷。
捂着他双唇的掌在无法抗拒的情况下被移开。冰冷匕首仍旧抵着他后颈……他瞧见本该柔弱的少年面上勾起冷澈笑意:「齐百洇,你这又是何苦?」
淡淡一句罢,白冽予擒着他的左手一个使力将其自身上扯开,而在那躯体落地之前,银亮匕首沿颈一划而过。
鲜血随之洒落,却因下坠之势而未曾溅上那裸露于空气之中的双肩与无双容颜。失了生机的躯体就这样落了地,仍然睁着的双眼写满了惊愕与不解。
也在此时,传讯烟声响。

「成功了吗……」
抬头看了眼半启窗扉,白冽予面上神情澹然仍旧,而在确认齐百洇已死透后洗去血迹,更衣束发带上面具。
(以下由园录入组?minami2?录入)第十四章
白冽予赶到傲天堡前时,四周早已由擂台为中心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了,仅擂台外圈尚有些空地。空地之上十来个身影围着擂台,却是先前那些来九江一探情形的各门派代表、及一些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白道人物,显然是恰逢其会。
而擂台之上,由青衣众赶回的东方煜正迎着晁明山一一数出他的罪状。
瞧两人模样,该是尚未动手……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东方煜既已先开了口,他自也省得麻烦。当下静立人群之中,默默观看台上一切。
由于众人的注意力都为台上的东方煜所吸引,一时间倒无人注意到这本该凶多吉少的少年。倒是候在擂台外圈的桑舨痪意间一个转头,而在望见那修长的身影时为之一震。
白冽予也察觉了她的目光。双眸循之望去。入眼的,是桑羟瘟成暇喜之色微露,却又隐含着些什么的模样。但见四目相对时她俏脸一红,竟是有些羞怯地别开了脸。
如此反应让白冽予结结实实的愣了下。可他毕竟是心思极定的人,转瞬间便收起岔了的思绪,将注意力拉回台上的东方煜。
但见俊朗的面容之上一派肃然,周身慑人魄力尽释,半点不见平时的温厚平和。
凌厉眸光,紧锁于眼前该是钦命要犯的男人身上。
「晁明山,你可还有话要说?」
「老夫本非晁明山,又有什么好说的?却不知柳少侠如此侮蔑,究竟是何居心?」
虽见事情败露,可晁明山仍是打定了主意死不承认--嬴川不会背叛他。只要他一切否认,柳方宇就算知了真相,也没有证据证明其所言。
瞧他仍不肯就范,东方煜冷哼一声:「那么,勾结青衣众之事你也是不认了?」
「当然。老夫召开除寇大会之事天下皆知,又岂会是勾结青衣众的贼人?这趟没能消灭真正的青衣众,不过是老夫情报失误。柳少侠不会只因为这一个失误就想陷老夫入罪吧?」
「那就奇怪了……堡主若未与青衣众勾结,为何傲天堡内院与青衣众山寨间竟有一条修建完善的密道相通?」
「那是青衣众奸贼的技俩,老夫也受其害。」
听他狡辩若此,东方煜差点没气得拉他好好看清那密道入口,看他还能不能睁眼说瞎话--那密道若真是青衣众偷偷开挖,焉能有如此规模?
可他终究是吸了口气。眸光难得的添了分冷冽肃杀。
「勾结青衣众的事你不认……那么,李列的死,你也打算一并撇清了?」
「自然。」顿了顿,「今日李列已死、尸骨未存。你单凭推论就指责老夫是凶手未免太过可笑--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除非李列死而复生,亲口说出老夫就是凶手,否则你这番指控断难令人信服!」
在他看来,当时无人瞧见自己出手,李列又已死。在这种死无对证又找不着尸体的情况下,任凭柳方宇猜得再准也是口说无凭。
而这样的态度无疑是火上加油。见他话中连半点装模作样的、对一个往生之人的敬意都无,东方煜眉头一皱,当下已是再难按捺。
「既然如此,就请恕晚辈失礼了!」
这话,是对着擂台四周的各门派要人及众位高手说的。「眼下就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待柳某逼出晁明山一身邪功!」
言罢,东方煜气势瞬间已是大放,阳热真气亦随之散发而出直逼眼前的晁明山。这晁明山既打定主意矢口否认,他就只有以武力逼出其本身的功夫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了!
见他已打定主意动手,晁明山眼神一沉,双掌暗自蓄劲待要好好应付这个后生小子,一抹身影却在此时穿过人墙,以行云流水般美妙的身法跃上擂台。
但见他左手探出轻按上东方煜本欲拔剑的手。后者因而一愣,而在瞧见那毫无一丝瑕疵的修长五指时再一愣。
有些不敢置信的,眸光凝向那落于身旁的身影。但见少年清俊的脸庞近在咫眨神情之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澹然。

「李……列……!」
唤出他名字之时,语音甚至有些颤抖,却是因为喜悦而起。眼下可是光天化日,那覆着右手的触感又是实在,不正说明了眼前的少年确非虚影?心下大喜间反握上那微凉的左手,当下已是感动至极的一个拥抱:「太好了……李兄弟你平安无事……」
此时四近众人也已认出了他的身分,四周因而响起阵阵窃语声,都猜想今日之事必定会有个了结了。
倒是白冽予给他这么个感动的拥抱给弄了个措手不及,眸中瞬间已是一抹无措闪过……那张俊朗面容刻下几乎快依着自己的颈子了。温热鼻息落上颈部,先前被那齐百洇碰触的记忆因而浮现。
却似乎又有些不同。
感受着那紧环腰际的力道,唇间已是一声轻叹。微微使力正想挣开这个热情的拥抱,却在此时,冰冷杀意伴随凌厉掌风乍然袭至。
两人都非寻常人物,当下立时明白是晁明山趁二人感动重逢之际出手偷袭。原先紧靠的身影旋即分开,避过了晁明山突如其来的一掌。
由于先前话说得太满,李列竟又侥幸未死,晁明山自知大势已去,便想朝两人开刀并挟持人质突围。在他看来,李列中他两掌,便是逃出生天,内伤怕也没能好过原先三成。
也正因为如此,他一掌逼得两人反向而走后,身形一动立时缠上李列,务要在其归云鞭出之前先行将之擒下。
此时东方煜也察觉了他的意图,心下不禁大骂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抱着李列逃,反而和他逃了个相反的方向?日魂离鞘便要袭向晁明山以救下少年,怎料耳边却是低幽语音响起:「我来就好。」
知道是李列用上传音之法,东方煜身形因而一滞。目光对上似是即将任人宰割的少年,眼见他足未落地晁明山双掌却已袭至,心下不由得焦急万分,却终究还是依言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双掌分毫不差的印上了少年好似全无防备的背脊。众人以为这少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又将遭毒手,不由得一阵惊呼--孰料,本该被击飞出去的身子四平八稳的落了地,反倒是出手偷袭的晁明山竟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这下连东方煜都是瞧得一怔,而白冽予却已于此时回身对向晁明山。
腰间归云鞭解,森寒真气散出直逼前方有些动弹不得的晁明山。
这晁明山以为他重伤未愈,又想擒他做人质,下手自然少了几分力,怎料双掌按上少年背部之时,劲力尚未送出,一股至寒的真气却已先一步贯体而入。
这股真气至寒至纯,正好是他一身邪异真气的克星,不得已之下只得匆忙后撤,想办法化解体内那丝至寒至纯的真气。
但他毕竟不是愚人,瞧着柳方宇并未出手,立时明白了这李列打算一对一单挑。眼下他突袭的优势已失,一有逃离的动作只怕马上就会被柳方宇等人攻击,索性暂时绝了念头视情况再做打算。
不过……
眸光凝向前方乱了自己所有计划的少年。但见他真气暗聚,衣袂无风自动,竟隐隐给人一股出尘脱俗之感!
双眉因而一皱。若非这李列,今日他大可就此拖过乃至另谋他法。当日那暗袭他自认做得十拿九稳,没想到李列竟命大若斯?
思及至此,心下杀意已生。双掌再化开,身形跃前已是凌空一掌朝前方少年直袭而去。
他早豁了出去,邪功全力运起,气势大盛间,双掌已然隐泛起一阵青色。
这下靠得比较近的人都感受到了他邪功的厉害,忙一一退后化解。倒是白冽予分毫不为所动,气机紧锁敌人,右腕一动已是鞭势急扫而开。
他出手虽晚于晁明山,可一条银鞭却以惊人的高速诡若灵蛇的钻入对手空隙之中,疾袭其胁下大穴。这下眼光之准、鞭法之好立时引得四周众人一阵惊叹。
晁明山虽曾见过他与白飒予那战,但他自来托大,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眼力,更没想到这条银鞭竟能灵动若斯。眼见银鞭即将点至,回想起先前森寒真气入体的滋味,终于是身形一改,变掌迎向了那灵动异常的银鞭。
可白冽予却不打算正攫其锋。足尖一点,身形随之流转,银白鞭影舞开,竟硬生生避过了晁明山的掌又一迎向他的空隙。
如此往覆间,一鞭双掌已是数十招递过。只是其中白冽予正面迎上晁明山掌力的数极少,而多是趁隙而入直袭他要害。由于晁明山本存着避开归云鞭、拉近距离攻击李列本身的想法,几匆忙变招不及让他吃了大亏--他没想到李列鞭法与身法的配合竟能臻至如此境界,身上已然有了几分内伤。
晁明山使的也是掌,自然清楚对上鞭这等长兵器之时,距离是取胜的一大关键。可惜他因托大又没能摸清对手底子,一开始便失了先机被李列拉开距离。而他本身修为虽高了李列不只一筹,但在招式与身法的配合上却远远不如,连真气的精纯度亦相差甚大。加上过往赖以逞凶的邪功碰上了正好是克星的正宗玄门功法,终于造就了他刻下以掌对鞭,却怎么也无法抢近对手身边的劣势。
两人就隔着七、八尺的距离这般遥相对决。众人但见那李列身法流转,鞭势灵动而无不渗,竟就这么把晁明山完全压制了住。在场如东方煜等当然知道晁明山多年修为比李列高了不只一筹,眼下见他竟能以鞭法与身法相配合完全压制对手,心下赞叹间,更已有人暗暗留心起这个少年。
以晁明山的高傲,又岂受得了这种窝囊气?横竖逃生无望,就让他拉着李列一起陪葬吧!

他心意既决,当下不再回防,朝眼前少年直袭而去。但见银白鞭影击上,他护身真气被破,一口鲜血因而狂喷而出,可去势却始终不改--便在那银白鞭影再一欺身之际,他双掌一闪一放,已是六枚暗器朝少年疾飞而去。
也在此时,归云鞭再击中了他。晁明山早已负伤,这下又是拼着两伤的决心出手,本就没了多少防备,因而又是一口鲜血狠狠喷出。身子已再难支持的落了地。
只是他这一手暗袭确实阴损至极。白冽予陡然收鞭后防,却仍是让一枚暗器划过了右腰。
身形因而一震。他敛下鞭势按上右腰,但见伤鲜血隐泛上青气,正是沾染上青藤的迹象。
当下疾点几要穴遏止毒素蔓延。也在此时,晁明山阴冷的笑声响起:
「嘿嘿……本座固然逃不了,你也别想活命!这『青藤』名列天下奇毒之五,不出半个时辰你就会窒息而死啦!」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色变。东方煜是知道青藤厉害的,心下骇然间才想上前逼出解药,怎料那晁明山却已先一步抬掌自击天灵盖。
此掌尽集其残余功力,东方煜赶到之时,晁明山已然气绝而亡。
这一切来得突然,众人瞧了瞧晁明山的尸身,又瞧了按着右腰微微低喘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先前一直看着的桑粢灿诖耸背迳狭饲埃想也不想便直奔至李列身畔:「李公子……」
她这一唤脱口之时,眸中竟已隐隐带上泪水。白冽予虽有些莫名所以,但还是瞧得心中一软。仍然干净的右手轻替她拭去泪水,视线却已于此时改对上逐步走近的东方煜。
那张俊朗的面容之上神色复杂至斯,甚至隐染上一分悲痛。
知他心切自己的安危,当下双唇微张已是一句传音过:「带我离开。」
平静如旧的语音,却让东方煜听得心头一震。
他是碧风楼楼主,本就是名家子弟,又岂会不知青藤的厉害?可听李列语音仍是平静若斯,他忍不住起了一线希望:说不定李列真有办法应付青藤之毒。
当下再不犹豫,他一个俯身横抱起李列,轻功全速运起,依着怀中少年的传音指示远离了傲天堡。
众人见柳方宇如此出手,只道他有解毒之法,自不会加以阻拦。倒是桑粲行┱然的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回想起先前寒凉指尖抚过面颊的触感,带泪俏容已是微微一红……
便在柳李二人远遁无踪的情况下,傲天堡之事就此落了幕。

「你当真没事吗?」
瞧着眼前少年除下上衫、自若仍旧的以清凉溪水冲洗伤口的模样,东方煜忍不住又是这么一句问出。
就在城内忙着善后之时,城外山林间,算是事件主要当事人的东方煜和白冽予却相对而言要来得悠闲许多。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两人所在之,正是那日东方煜遭袭后白冽予替他清洗伤口的地点。旧地重游,受伤的人换了,一脸忧心之色的却还是同一个。
从刚才到现在,李列什么药也没吃,仅仅调息一阵后便开始清洗伤口。以青藤毒性之强,东方煜怎么也无法相信他已完全无碍。
但见眼前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伸手同他要过布巾便开始擦拭身体。
瞧他如此反应,东方煜虽有满腹疑问待解,却终仍是有些无奈的在他身旁歇坐了下。眸光不经意间望向少年半裸的上身。
这一瞧,视线竟是有些难以移开了……那是毫无一丝瑕疵的躯体,体态匀称优美,肌理紧实、线条流畅。而那见不着一丝伤痕的肌肤更在林间流光映照下,隐隐泛着蛊惑人心的莹润色泽……
呼吸因而微乱。眸光仓惶间正待移开,却在瞧见他腰间已不再渗血、甚至初步愈合的伤口之时微微一怔。
「我还是头一见到有人伤好得如此之快……这也是你身上见不得一丝伤痕的原因?」
讶异间终于是如此一问脱口。白冽予的动作因而微微一顿。

眸光移向东方煜,神情比之平时柔和了不少。
「内功特性……此外,伤药也是因素之一。」
「伤药……啊,你是指这个?」
一提起伤药,东方煜立时取出了那夜他交给自己的「师门灵药」。
白冽予点了点头。
「此外,我的内功尚能抵抗多数毒质,故能顺利化解青藤……事实上,那日为你吸出毒血的凶险远不如你所以为的高。」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不必太在意自己救他之事。
这番话让后者听得先是一怔,而随即面露喜色--不是因为李列要他不必介意,而是因为他听出李列已把他当成了朋友。
若非有意真心相交,又岂会将自己的内功特性这种事说出来?
只是他面上喜色虽现,眸光却是坚定,语气亦同:「不论凶不凶险,当日你救我一命本是事实。」
「……你倒是对这恩情有否如此计较?」
因他所言而回以凉凉一句。澄幽双眸对上他的,乍看之下澹然无波毫无起伏,却仿佛又隐隐藏着些什么……
东方煜这才猛然省悟:他是指两人已是朋友,自己又何需如此计较?唇角因而扬笑,当下已是沉厚温和的嗓音逸出:「是我太计较了,哈哈!」
说到最后已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而终是极其开怀地一阵大笑。
只怕东方煜自己都没注意到……自李列出事至今,他还是首趟完全恢复过往神采。只是他本人虽没怎么注意,白冽予却是在意得很。
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心思当下已是一缓,先前仍存的些许愧疚终能尽数淡去。当下正待走近友人并穿回衣衫,脚步却已是一阵踉跄。
方才他虽没受什么内伤,可真气毕竟消耗不少。加上先前又费心驱除青藤的毒性,如今心神已松,一时脱力下才会脚步不稳。
眼见他险些就要跌了,东方煜赶忙出手扶住了他的身子。
残留着些许水气的光裸躯体因而入怀,双掌无巧不巧正好按上他腰部……触手的肌肤是一如所见的平滑细致。可还来不及想岔,便已因怀中躯体的微震而猛然省悟了什么。
也就这一不小心,就牵扯到了他虽恢复得极快、但也才初步愈合的伤口。当下赶忙扶着他歇下,并打开药罐,沾取药膏小心翼翼的替他上了药。
白冽予本无此打算,可瞧他一脸的专注谨慎,当下也不好推辞,而就这么任由他替自己将伤药小心涂抹于伤了。
心底暖意,随之而生。
早已不只一……对于他的安危,东方煜的关切只怕不比兄长逊色多少。
伴随如此认知浮现于脑海,东方煜也替他上完了药。顺道帮着他拉好中衣、套上衣衫,而在略一思索后,掌心抵上他背心缓缓送入真气。
这个举动更在白冽予意料之外。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在东方煜的帮助下运功调息。
温暖真气丝丝入体。本来几近干涸的真气在他的帮助下快速恢复了起来。
待到无碍后,白冽予示意对方撤回真气,以免反受他至寒真气的影响……功力尽复之时,已是午未之交了。
瞧了瞧天空中已略偏西的秋阳、又瞧了瞧身旁该是全无大碍的少年。回想起近日来数般起伏,东方煜不由得一声长叹。
白冽予因而回眸。对上的,是他交错着感慨的复杂目光。俊朗的面容之上笑意犹存,却是个让人感觉不出分毫欣喜之意的笑。
「当时,我瞧着断崖旁的点点血迹,还以为你当真就此魂断……还好,你终究是平安了。」

这番话极为平淡,半点没提到他当时的心情。可白冽予又怎会听不出其中隐含了多少的心切与懊悔?
些许愧疚再升起。唇间已是一声低叹。
一瞬间有些想同他解释什么,却终究还是压下了念头。但也因为这一转折,两人一时间竟是有些无语了。
足过了好一阵后,东方煜才苦笑着开了口:「瞧我,什么不提竟提起这个!烦人的事就不多说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一时尚无定计……大概四看看、四走走,专往有麻烦的地方钻吧。」
这话倒不假。他要历练,自然得找些有麻烦的地方碰。
似乎是想起自己初入江湖时的事儿,东方煜闻言莞尔,道:「还记得上回跟你说的蜀地风光吗?如果你尚未有决定,何不同我来一趟蜀地之旅?」
「不了。净跟着柳大侠我还能干什么事儿呢?还是各自行走吧!有缘的话,总会再碰面的。」
「也是。」
多少知道他的性子,东方煜本就不期望这个邀请能成功,故被拒绝也只是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微寒秋风,轻抚而过。
感受着拂面凉意,白冽予眼角余光瞥向身旁已成为朋友的青年……自官道上的初遇而始,彼此相的记忆一一浮现,直至此刻。
眸光转柔。他起身拍了拍衣衫。
「就当作是饯行吧,请我喝杯茶?」
「你今天就走?」
「嗯。」
「……好吧。」
心下虽然略感可惜,但东方煜仍是一声应过后,起身同他往先前那间小店。
简单吃了些茶饼什么的算是充作迟来的午膳,闲聊品茗间,已是将这七日间各自的经过交代了一番。
东方煜自然是直言无忌;而白冽予虽然泰半是出于编造,可一番思量后,仍是将碰着西门晔那晚的事尽数说了出。
这也算是他补偿的一个方法……尤其那个「门主」显然不是好应付的角色,让碧风楼方面先行知道这一点也未尝不是好事。
至于西门晔,虽说流影谷对碧风楼该没什么敌意,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说出关于西门晔的事,也算是提点他这个碧风楼主一番。
待到谈罢,天边已是一片暮色。
清了帐后,东方煜陪着他一路出了山林,直至官道。
虽说只要有心,就一定见得着面,可就此分别难免仍是令人有些伤感。
瞧着眼前一身简便如旧便打算出发的少年,略一犹豫后,他自怀中掏出了几张金票塞入少年手中。
「李兄……这里有几张金票,希望你收着。金钱虽非万能,可万一出了什么事,总能有个照应--你若不愿收,就当做我寄放的吧!」
「……我明白了。」
知他是见自己初入江湖,又孤身一人,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才会出此下策,故白冽予也不推辞便将金票收入怀中,并取出了自己所调配的解毒丹药回赠。
「这是解毒灵丹,对绝大部分的毒都很有效果。即使s上天下有名的奇毒,也能压抑药性延缓发作时间。柳兄请万勿推辞。」

顿了顿,他一个拱手:「那么,就此别过了。」
一句别后,白冽予转身方待离去,却在迈步前,右腕落入温热掌中。
因而不解回眸。入眼的,是东方煜有些尴尬的神情。
这一拉完全是本能的举动,以致于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而在支吾了好半晌后勉勉强强的开了口:「经此一别,也不晓得何时才有机会见面……不如我们就此以苍天为证、黄土为凭,结为异姓兄弟可好?」
乍闻此言,白冽予微微一愣--而终于是忍俊不住的,唇角淡笑扬起。
「再说吧。」他淡笑着道,「后会有期。」
言罢,他不再多留。微一使力轻挣开东方煜握着他的掌,仿佛毫不留恋的就此转身离去……
瞧着少年修长的身影渐远,回想起方才的笑容,东方煜不禁有些怔然了。
一直以来,李列从未在他面前露出分毫笑容……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难得的一笑竟是好看如斯……
「后会有期吗……」
回想起他临别的话语,本有些伤感之意的神情已转带上笑意。
不错,后会有期……他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就在不远的将来。

尾声
「冽儿,这你做得很好。」
「是。」
「经此一折,二十八探已尽数认同你为下一任的冷月堂主。你就利用今后四寻访的机会和他们多多亲近吧。」
「孩儿明白。」
「另外,贩卖情报之事,爹已同你莫叔谈过。这是可行之计,只是需得缜密计划。此事既由你提出,详细计划也就交给你了。爹相信你的实力。」
「是。」
「好了,回去歇息吧……与暗青门相关之事你暂勿插手,知道吗?」
「孩儿清楚。」顿了顿,「那么,孩儿就此退下了。」
言罢,白冽予一个行礼,而在父亲点头示意后离开了房间。
刻下已是秋冬之交。一出房门,便觉阵阵寒风迎面而来。
稍嫌寒冷的天候,对他而言却是正好。脚步迈开朝清泠居行去的同时,父亲先前的话于耳边响起。
虽说神情仍是澹然如旧,但不可否认的,父亲的称赞及提议的获准确实是一大鼓励。
贩卖情报的念头始于旅途之上。如今他既已成功获得二十八探的认可,又得父亲准许,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好好计划该如何将一切付诸实行。
冷月堂搜集的情报极多,其中真正对山庄有用的也不过是一部份--而他的想法,就是再设置一个情报组织用来贩卖冷月堂的情报。当然,这个情报组织在江湖上绝对是独立的。一旦成功发展开来,他甚至能透过情报的买卖间接影响整个江湖。
连同那个组织一起。
眸光因而转冷,却在望见那无一丝阴霾的蓝天之时,神色稍缓。

脚步暂歇,而就这么直直凝望天际。
明明是迥异的天色,却让他想起了多日前的那一幕。
结为异姓兄弟……吗?
唇角淡笑扬起。回答的是「再说吧」,心底却全无那个打算。
他从没有过和东方煜结为异姓兄弟的打算……因为,心里期望着的,是更为对等的关系。
结为兄弟固然是平辈论交,却终究有了长幼之差。而他甚至连这一点差别都不想要。
--仔细想来,在这点上他从没变过。
当年自以为是的「忘年之交」何尝不是如此?可,这该会有所不同吧?
脑海中,青年俊朗的面容浮现。笑意因而转,眸间已是一抹兴味升起,对他。
「期待下的见面……」
顿了顿,而后,是先前始终未曾脱口的一唤:「东方楼主……」
秋末的暖阳,高照。
《全书完》

番外:残宵醉
春夜沉沉,残宵漫漫。天边一轮明月如镜,泄落一地似水月色。
此际天候正晴,夜空中仅得几丝稀薄的云气。微风中寒意已褪,转带上一种暮春时特有的舒爽凉意。
抬眼望了望那当空明月,又望了望所小园四畔盛开的。风清月皎,美景良辰。如此春宵,合该同如玉美人共渡才是……可眼下对着的,却偏偏是个和自己年岁相若的男人。
--虽说在他而言,面前这人,可比任何美人都要来得令他心动。
于心底不大正经地一番自嘲后,莫九音回眸扬手,以掌覆上了对坐男子已空的杯。
后者本欲斟酒的动作因而停下。染醉意的眸子抬起、似有些迷茫地对向了阻止自己的友人:「怎了,九音?」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别喝了。」
神情是如旧的潇洒平和,与友人相望的双眼却带着一丝少有的、近乎强硬的坚决。
察觉到这一点,那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面容露出了个不大甘愿的表情。
「再喝点有什么关系……横竖南安寺的事儿都同你交代完了,便让我再好好醉一回……」
说着,他索性连杯子也不用、拿起酒壶仰头就倒--只是这壶口还没对上嘴,就给莫九音出手拦了下。
本是打算一口气夺走的,可白毅杰醉归醉,反应却半点也不含糊。一见两人于酒壶上僵持住了,本持着酒壶的手忽尔一松,竟已带着三分劲力直朝莫九音脉门袭去!
这一招来得突然。后者见状,一个用劲稳稳地将酒壶抛向半空中,而趁壶落下前的空档翻掌反扣、挡下这一击并阻止他趁机夺酒。可对方又岂会轻易受制?一个变招再出手袭击、夺酒。两个人、两只手一时就这么于石桌上展开了番激烈的「打斗」。
二人皆为当世有数的高手,又实力相若,这番打斗自是难免僵持。只见那罪魁祸首的酒壶数度落下而旋即被再抛起,却是半点酒液也未曾洒出;而石桌上的两只手亦以着惊人的快速不住变招相迎--
多少是因为清醒得多的缘故,最后占了上风的,是莫九音。

「别喝了。」
眉尖微结,脱口的语调已带上了几分强硬:「若只是为了醉倒好好睡一觉,还不如让我打昏了事。」
见他连语气都变了,白毅杰这才认命似地松了手、任由他将酒壶远远拿开。
俊美面容之上醉意仍旧。原先的不甘愿已淡,取而代之的,是太过复杂的一丝苦笑。
「……难得见着你动气龋九音。」
「知道就好。」
略带不悦地回了一句,本有些严厉的目光却在望见那唇畔的苦笑时,悄然转柔。
些许疼痛,亦因而泛起。
明明是早已看过无数遍的一张脸,可瞧着这人的每一刻,随之萦绕于胸口的情感却依旧太过复杂、也太过刻。
曾经,那是交错着鄙视、嫉妒与不屑的敌意……但随着时光流逝,鄙视与不屑逐渐转为欣赏。尽管敌视依旧,凝视着他的视线却已再难别开……
待到察觉之时,他视线所及,早已满满的全是他。便连思着惦着的,也始终只有他。
一直都是如此吧?因为不甘心而尝试着抗拒,却只是让自己更为陷……
「九音……」
中断了思绪的,是身旁友人的一声低唤。
察觉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望出了神,莫九音心绪微乱,但仍是强作平静出声一应:「怎么?」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问你。」
「什么事?」
语音平稳依旧,心绪却已因他难得略显吞吐的口吻而更乱上了几分。
当不至于被发现才是吧?虽因见着友人酒醉而少了几分对情感的压抑,但以他的自制力和友人一贯的迟钝而言,应该……
但见白毅杰双唇轻启,按捺已久的疑问已自脱口:「那个时候……为何你竟似半点疑虑都无便同意了将冽儿交给聂前辈?」
所谓的「那个时候」,指的,自然是兰少桦刚过世之时。
如此提问让本有些心惊胆颤的莫九音松了口气,却也同时感到了几分落寞。
终究还是没有发现吧?也难怪……迟钝如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察觉分毫,又怎会因自己一时的失神而发觉了什么?
对心底太过矛盾的那份落寞感到无奈,面上神情却始终仍维持着先前的潇洒从容。他稳了稳心绪,并未回答而是一个反问:「为何这么问?你不也相信他了吗?」
「可他现身的时机毕竟太过巧合。当初我虽凭着直觉相信了他,心底却仍难免存疑……连于大哥也曾几度提醒要我小心。偏偏是平时最为理智的你,于此事上却从未表达过半点意见,甚至还一派乐观其成……」
「……我之所以什么也没说,并不是因为相信他--这八年来,我始终未曾相信过聂昙。
但不论存有多么大的疑虑,以冽儿当时的情况,也只能将他交托给聂昙而已……这既是唯一的出路,意见什么的自然没必要。」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
因其所言而露出了个理解的表情,唇畔笑意苦涩未减,白毅杰一声轻叹。
「我虽感觉得出聂前辈是真心对冽儿好,却多少有些不放心,所以才年年亲往东北探他……眼下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会这么说,表示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天真--聂昙虽未显露分毫意图,却不代表背后没有隐情。行事总是谨慎些的好。有些事,经历一就已太过足够。」
「……也是。」
另有所指的话语令那面上的苦笑为之加,几分哀凄,亦悄然染上。
--那是唯有对着莫九音时才会显露的表情。
带醉的眸子袭上悲切。此时的他不再是叱咤一方的擎云山庄庄主,而是「白毅杰」,一个于八年前痛失爱妻的男子。
那作为「擎云山庄庄主」所不允许的一切软弱,也唯有此时能毫无压抑地完全流露--一如这八年来的无数夜晚。
「龋九音。」
又是一声低唤过,悦耳音色却隐添了几丝轻颤……「你定十分后悔吧?后悔……把少桦交给如此无用的我。」
「毅杰--」
「我不但没能保护好她,还总让同样痛苦的你反过来安慰、支持我。心里想着『只有你能了解我』,却忽略了这对你是何其残酷的……」
「别说了……别说了,毅杰。」
二度强硬了语调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莫九音一个抬手紧握上友人微微发冷的掌。
「我所陪着的不仅是『少桦的丈夫』,同时也是我莫九音唯一认可且愿意为之效力的人。在此听你诉苦是我心甘情愿,如此而已。」
「……你安慰人的功力还是一样高明。」
「过奖了。」
「方才便当我没说吧……九音,再让我喝一杯好吗?我保证是最后一杯。」
终于是释然地这么道了句,他紧紧回握住友人的手,可接下来话却让听着的莫九音有些哭笑不得。
虽知不该再让他喝下去,但瞧着眼前容颜那依旧令人心愀的神情,这心,一时是怎么也硬不起来了。
松开了那已逐渐温暖的掌,莫九音取回先前给搁到一边的壶,往白毅杰杯中倒了小半杯酒。
后者并未因杯中连五分满都称不上的酒发出任何抱怨。他只是略一颔首示意后,提杯仰首、将那杯中酒液一饮而下。
仰露的喉结几个颤动。待到酒尽杯落,那本自饮酒的人已然失了气力般颓然趴倒于石案上。
果然……
面上没有分毫惊慌或愕然,瞧着那动也不动地伏趴案上的躯体,莫九音唇角苦笑扬起,而自一声叹息。
白毅杰本就不擅饮酒,虽在一定范围内仍能保持理智清醒,可一旦超过便会完全醉死--他一心求醉,自不会运功躯散酒意。而方才的那一小杯酒,则成功的让他就此醉倒。
明知不该纵容这多少称得上是逃避的举动,可每每瞧着那眉宇间无尽的愁色,莫九音便难以狠下心肠继续逼友人保持清醒。
彼此相识二十多年,以他心思之细,当然早弄清了友人酒量的底限……先前那一小杯酒,就是他的默许,对于白毅杰又一的求醉、逃避。
他从来不是个软心肠的人。该当决断之时,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来得心狠手辣--同白毅杰化敌为友前,他本就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虽因心计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邪」气,却也是个难以捉摸之人--但唯有对着白毅杰,他硬不下心逼他,尽管清楚那是为了他好。
正因为他是白毅杰这八年来唯一能诉苦的对象,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清楚兰少桦的死,究竟对友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
这八年来,他一直听着、看着……听着他一地自责懊悔思念、看着他一遍遍地借酒浇愁、求醉。
时间并未冲淡一切。时间只是让那眉宇间的沉郁哀伤藏得了些,却也更浓了几分。

他一直陪着他,所以他很清楚……这八年来,白毅杰是多么痛苦。
若就此沉溺酒国、颓唐不振便罢,或许还真能麻痹心底的痛。可白毅杰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不得不清醒着,直到夜阑人静,才能于酒、于梦中得到一丝逃避的余暇。
或许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才会怎么样也狠不下心吧?
苦笑化为满满的不舍与疼惜。凝视着的眸,亦同。
而甚至……染上了几分一直藏着的情意。
「既然都醉倒了,要怎么做也就由着我了……」
半带自嘲的如此低语着,莫九音起身上前扶起友人乏力的躯体,让他搭着自己的肩、右手圈揽上他腰际,半扶抱着将他带入客房。
带酒来诉苦,然后醉倒……这八年来白毅杰留宿他这儿的数只怕不比睡在自个儿房中的少。推门、入室、上床、更衣。一连串动作熟练到让人无奈的地步,却又于无奈之外带着几分可悲的喜悦,对于这份信任与依赖。
伸手替他拉上被子后,总算安顿好友人的莫九音于床畔歇坐了下,垂首望向身侧因沉睡而显得毫无防备的面容。
俊美依旧的容颜瞧来不过三十许,鬓边却已杂了几丝白发……便是醉倒熟睡着的此刻,那眉宇间的沉郁也始终没能完全消去。
莫九音一个抬手,轻拂开那容颜上微蹙的眉。而后,宽掌下移,转而覆上那仍显得酡红的颊。
不期然间,方才被他刻意避开的问题浮现于心底。
『你定十分后悔吧?后悔……把少桦交给交给如此无用的我。』
唇角苦笑因而再扬起。
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是在那二人文定之时。
那时,他瞧着相偎而立的两人,头一惊觉自己嫉妒着的竟然是那个他原先苦心追求的女子。
那是他头一对一个人有那样刻的情感、那样强烈的渴望。但瞧着那俊美容颜在对着女子所露出的幸福笑容之时,他也头一选择了放弃--在尝试去达到一个目标前。
他将少桦交给了毅杰--或者更正确一点、将毅杰交给了少桦,而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毅杰身边支持、守护着他。
本以为这样对毅杰而言是幸福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一切竟会转变至此。
「后悔……吗?」
他确实很后悔。
如果他没有将毅杰交给少桦,毅杰就不会因她的死而痛苦至此。
可一切也只是「如果」而已。
兰少桦的死已成事实,白毅杰的痛苦也是事实……不是没想过趁虚而入,却因太过清楚友人的性子而不得不作罢。
毅杰爱少桦爱得太,到那份感情连一丝都不容玷污。
他已太过痛苦,若自己又趁着此时出手,不论软硬,都只会将他更逼上绝境而已。
所以莫九音再放弃了--尽管内心对他的情感也同样刻、同样强烈--而就这么以着一个挚友的身分,陪他度过了这太短也太长的八年。
直至今日。
凝视着那仍时刻牵动着自己心绪的容颜,又过了好半晌,莫九音才猛然醒觉似的松开了原先抚着他面颊的手。
也该知足了吧?能像这样为他所仰仗、依赖。

唯有对着自己,白毅杰才会卸下所有防备,表现出心底真正的情感……而他不能也不愿背叛友人的这份信赖。
果真是赢不了他吧?始终都……
再一望了眼那沉睡的脸庞后,唇角苦笑化为柔和。
「好好睡一觉吧……晚安,毅杰。」
言罢,莫九音灭了烛火,起身离开了客房。

双绝 前传
第一章
暮霭沉沉,散落漫天细雪。
这是近十年来,苏州下的第一场雪。
便在一片雪白之中,一座偌大的庄子静静的矗立在苏州城郊。沿途路上行人不少,其中更有许多服色一致的青年来来往往。
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擎云山庄的弟子。
擎云山庄,以保镳事业起家,如今已掌握自洞庭以下整个长江中下游的水运,和北谷流影、西楼碧风、南庄柳林并立,人称「东庄擎云」,乃江湖上四大势力之一,虽只十年功夫,根基却十分稳固。弟子、商旅、江湖中人来来往往,可说从来没有冷清过。
而山庄内院一座清幽的小园亦是如此--人来人往,乍看之下十分热闹。但不同于外院的喧腾,整座小园静得可怕。几声重咳也因而显得格外清晰。
「冽儿,你瞧!下雪了呢!」
伴随着窗扉轻启,细雪纷飞中,向暮天空展露。兰少桦笑着要榻上的子冽予抬眼看看,目光温和慈祥,掩盖住心底过的担忧。
榻上,垂落的鹅黄素帐被掀起了一角。但随着几声重咳传出,帐子又落了下。几声咳仿佛就要耗尽了他所有的气息。残弱的吐息几近于无,只靠着自小练起的真气勉强撑着口气。
兰少桦听得心头一痛正待阖窗上前探视,却听嫩软童音传来:
「别关……孩儿还想再……咳!」
「来,喝点药,身子会舒服些的。」
见白冽予又咳了,兰少桦心疼的端起了桌上的药汤,撩起素帐,扶起病弱的身子让他喝下。那张极为好看的小脸依稀可见到几分母亲清丽绝伦的影子。一双眼眸灵动澄明,却为病所累,失去了该有的活力。
瞧着爱儿如此模样,兰少桦眼眶一红,忙别过了头不让他瞧见。
「冽儿,娘替你拉上帐子。你看看窗外的雪景,这可是十年来头一回呢!」
「十年……?」
「上一回下雪,是你娘怀你那年。」
白冽予疑问方脱口,便听到一阵低沉悦耳的嗓音入耳。原先闭着的房门被推开,父亲的身影随之进入眼帘。
(以下由园录入组?margo?录入)白毅杰虽已年届不惑,但外表看来却仅年近三十。俊美的脸孔之上带着几分潇洒的笑意,他在妻子身旁坐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覆上子的额。
「冽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孩儿还受得住……」
「若是难过,直说又何妨?你太过懂事了,冽儿。」

见子语调平淡不愿让自个儿担心,白毅杰不由得一声叹息。「你好好休息,爹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病。到时,你可得好好用功,补齐这阵子落下的进度。爹上回答应了要让你入兵器库挑剑,你还记得吗?」
「孩儿记得。」
「等你病一好,爹就让你去挑剑。」
完全没有显露分毫的担忧,白毅杰只是以着轻松的语调鼓励、安慰着病魔缠身的子,而在看到小脸颔首之后微微一笑。目光转而望向妻子,示意她到外头说话。[幸福园]
兰少桦会意的点了点头。视线对上那张讨人喜欢的小脸,素手爱怜的轻抚上他的颊.「娘同你爹出去说说话。你先好好歇息,或者看看雪景也好。难得一的雪,可别让它浪费掉了。」
叮嘱罢,又不放心的替子理了理锦被后,这才将汤豌搁回桌上,同丈夫一起出房相谈。
「冽儿的情况十分糟糕。」
方出屋子,白毅杰脱口便是这么一句,语气十分沉重。「不但高烧不退,经脉更是欲断未断,极为脆弱。再这样下去,他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修为只怕就要付诸东流。且若失去真气保护,他的身子就不可能禁得起那样的折磨。到时,只怕……」
最后的语句化为沉默。一旁听着的兰少桦双眸已是一湿,素手捣住丽容,泪水无法遏制的沿颊而下。
先前一直忍耐着不在子面前掉泪,刻下却终是再难压抑。白毅杰因而心疼的将她拥入怀中。
「于大哥他……真的没法子吗?」
哽咽着问出了声,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保住那个聪慧可人的孩子。但白杀杰却只能摇了摇头。
「他也断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正忙着翻查古籍。以他的医术尚且无法查出原因,那天下恐怕就只剩一个人能救冽儿了――我已命手下全力留意并请诸方好友协助。以山庄刻下的情报网,应该不是难事。」
句末的语气十分肯定,但白毅杰却清楚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安慰妻子罢了,心下亦不由得一阵沉重。天下医术之冠莫过于医仙聂昙。但这位前辈亦正亦邪、行事诡密,功夫又是奇高。如他有意躲藏,只怕全天下的人都找不着他。可为今之计,除了尽力找寻,又岂有他法?
心思正自烦乱间,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由其步法听出了来人的身分,白毅杰遂轻拍妻子背脊,柔声道:「你也累了好一会儿了,休息一下吧?」
「可,冽儿他……」
「严青在路上。让他照顾冽儿吧!你若是因此而累坏了身子,冽儿会自责的。」
「……好吧。」
知道丈夫说得不错,兰少桦也只得同意了。稍微缓和了情绪止住泪水,却忍不住一声轻叹:「自年底病到现在,冽儿整个新年都给耗在榻上。四天后便是柳伯父的六十大寿。这十五之约,冽儿是定然不能去了。」
「唉……经你一提,我也该写封信托人送去柳林山庄了。」
「你不打算亲自赴约?」
「冽儿如此景况,我又怎敢离开?」
即使神色再怎么自若,白毅杰对于子的病情仍是十分担心的。只是身为一家之主,他不能轻易流露出分毫软弱。
没想到如此话语却惹来妻子的抬眸。仍含着泪的目光微带责备。
「你若因此而耽搁了正事,冽儿又何尝不会自责?」
一开口便是方才丈夫说服自己时的一言词,纵然仍难减忧戚,但兰少桦还是继续说了:「且你若亲往柳林山庄,到时遇着各路人马,也能探问那名医者的下落。江湖中人总是会卖点面子给你的……可若是另遣他人,难保不会受流影谷或其它组织为难,更别说是探问了……咱们刻下的发展情况已与柳林山庄有了嫌隙。你此若是缺了席,只怕会被人说成是故意不去,存心要给伯父难堪。」
兰少桦既为著名的才女,又有这么一位丈夫,对于判断情势的能力自是非比寻常。白毅杰听罢也只能一声叹息,苦笑道:
「你说的很对。唉!看来我也是担心得昏头了。」
正当二人对话间,那严青也已来到了清泠居。严青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清朗,原只是山庄的一个带艺弟子,自三年前意外救了冽予后,便十分受到冽予的依赖。白毅杰瞧他功夫不差,便让他当白冽予的伴读负责照顾他了。其实打一开始他对此人并不十分信任,但瞧冽予如此信任依赖他,也只道是自己多想,放心的将子交给他了。
见是二人,严青正待行礼,白杀杰却已一个手势示意他免去礼节直接入屋。他点头表示明白,随即推门进房,入内探视白冽予。[幸福园]

一进房,便听得白冽予稚嫩的童音入耳:「阿青?」
「二少爷。」
严青带上房门走近榻边坐下。榻上的孩童正尝试着坐起。严青见状,忙伸手将他扶起:「二少爷怎知是我?」
「咳……我虽病着,听力却是出奇的灵敏……爹娘的话,我都听到了。」
白冽予坐起身子低声解释道,目光,却仍停留在窗外那飘落的雪上。
父亲说得没错,他太过懂事了――比起让父母担忧,他宁愿自己多忍着些。便是瞒不过父亲,至少,也能让母亲的面上少些难受。
却见屋外乍然风起,一帘细雪飞落屋中。白冽予小手抬起接落雪。触手微寒,而旋即化去,因为身子的高热。
同样的高热,此时也这般摧折他的身子。
「二少爷,您一定会没事的。」
一旁的严青似是察觉了他的想法,双眉微蹙,抬手便将那小手握入掌心。但白冽予此时又是一阵重咳。严青忙拍了拍他的背,助他顺顺气。
对他而言,严青不是仆人,而是一个忘年之交。
自从三年前白冽予意外身中奇毒,而严青冒死为他清除毒质救他一命后,彼此的感情便从无到有,逐渐厚了。以一个九岁孩童而言,他确实是太过成熟了,也因而在面对这个大他十多岁的朋友之际,不会因年龄之差而有太大的隔阂。
白冽予的性子自小便十分平淡。与好动的三弟、内敛的大哥虽然兄弟情,平时却不大容易玩在一起,顶多一同练练武。而寄居山庄担任炽予启蒙之师的少年于光磊虽也与他相熟,但在兴趣上却终究有不小的差异。结果到最后,他最亲近的朋友,便只剩这个严青了。
心思如此转着,唇间溢出的剧烈嗽声却是未停。紧接着他听到了父母匆忙推门奔入的声音,本想说些什么,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始终紧锁着窗外的飞雪的眸子,亦因那随着剧咳涌出的泪水而模糊了视线……
「冽儿!」
耳边博来娘亲惊慌的一唤。想开口说自个儿没事,可那份高热却再度狂烈的席卷了身子。意识逐渐被侵蚀,最后他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自个儿无法控的咳嗽声……
十年一的雪……
明明病得如此严重,甚至连意识都仅存丝毫,为何他的心境却犹是澄明若此,足以惦记其它?
如此疑问方浮现于脑中,白冽予双眸一闭,已然昏厥。

轻柔的纱帐,在细雪中缓缓飘动。
睁开双眸,望见的便是如此情景。一片银白的雪景住在朦胧中格外美丽。乍见是有些愣了,因为那漫天盖地的雪与周身仅存的些许寒意,但又随即明白了自己身于何。
那是观景阁,位于清治居后方的典雅楼阁。楼子的最高层向东方敞开,尽收江南的山水丽色。
「冽儿?」
却听身旁慈和的语音传来,紧接着入眼的,是娘亲欣喜万分的神情,眼角还微泛着泪。白冽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抬手拭去母亲眼角的泪,低唤.「娘?您怎么……」
「你已经昏睡两天了。」隐住泪水,兰少桦温柔的握住子的小手,并自取来浸过雪水的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你整整两天都在发烧,娘才让人在观景阁摆上软榻,希望能使你略为舒服些……还很难受吗?」
白冽予摇了摇头。周身微微的寒意让仍高烧不退的身子感到舒服不少。那美丽的雪景更舒缓了心灵上的不适。他看着母亲美丽的容颜,不知怎么的有些哽咽:「雪……好漂亮……」
「是呀。」见他精神不错,兰少桦神情也轻松了不少,「娘抱抱你好吗?」
「嗯……」轻应一声,他略为撑起身子,让娘亲将他抱入怀中。[幸福园]
自从三弟炽予出生之后,向来十分早熟独立的冽予便很少腻着母亲,更别说是给母亲这么抱着了。而刻下,静静的靠在母亲的怀中,轻嗅着那萦鼻的素雅香气,一股暖意随之而生。白冽予小手轻轻拨弄着身上的羽被,而后抬手,握住了母亲那因浸于冰寒雪水之中而有些发紫的手。

「爹和飒哥……都赴宴了吗?」
「嗯……你爹本来不放心,但又必须替你觅得良医,故仍是去了。」
「那就好。」有些愧疚的,垂下了头,「孩儿不肖,累得爹娘如此忧心劳烦……」
「没那回事……你都已病着了,便是放轻松些让自个儿依赖旁人又有何不可?趁着你爹和几个兄弟都出去的当儿,娘也好全心陪着你……刻下你只需好好休息撒娇,由着娘照顾你就好。」
子的独立令兰少桦既是放心又是心疼。凝视着怀中仍然显得病弱的小脸,语调之间已是溢满温柔疼惜。
听着娘亲的话,白冽予双眸不禁有些湿了……身子更往母亲的怀中缩了缩,轻道:「娘的身子好香,嗅起来好舒服……」
「若喜欢这个味道,娘以后便让人去你屋子里点着。」
「嗯……」
低低应了一声,语音已然罩上了些许的朦胧,原先清楚的意识似已开始被慢慢侵蚀……将之忍了下,小手仍是握着母亲的,双睫轻扇,隐下了眸间残存的雾气:「娘,孩儿……还可以再看到雪吗?」
简单的低问,乍看平常,却似又另有所指。
兰少桦闻言胸口一紧,当下已是一阵鼻酸,却犹是将之压抑下来,勉强露出了个笑容:「往后何时会再下雪,这可得问老天爷才成……不然,就是得赶快养好身子,练好武功,以后相你爹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四游历。若是有机会见着那万年雪,可得记得回来和娘说说。」
「孩儿明白……」
又是一阵低应罢,语音却更朦胧了些。体内灼热度再也无法控制的蔓延了开,意识一寸寸支离瓦解……兰少桦本以为他是困了,怎知怀中的身子越来越热。心下一惊,唇间已然脱出惊唤:「来人啊!快请于大哥过来!」
仓隍间,已再将手巾浸入雪水之中,轻轻擦拭怀中高热的身子。泪水沿颊而下滴上子令人爱怜的脸庞,擦拭的手微微颤抖,而终是将怀小的孩子紧紧拥住。
即使再怎么努力说服自己,都仍然无法改变这孩子已是命在旦夕的事实……看着匆匆赶来的于扇自他怀中接过子、抱回清泠居仔细诊断用药,兰少桦再也无法止住泪水,而只能在严青的搀扶下回到子身边守候着他。
比先前更令人难受的高热席卷,仿佛连整个气息都要给焚烧殆尽。白冽予难忍的一逸出重咳,连药都无法顺利饮尽,沉黑的药汤洒了满襟,连同娘亲的泪水一并。他感觉到了,却没有力气安慰。一片混乱之中,四周由宁静逐渐转为吵杂,视线却是越来越模糊……景物变得朦胧,连同那一片银白,也在意识昏沉间转回了熟悉的鹅黄素帐……
是清泠居吗?[幸福园]
好个清冷……可他的身子,却是如沐火中,炽热难当。四肢好像都窜着火苗,丝丝的焚着理智,焚着性命……
他真的……还有机会看雪吗?
他,会就这么死去吗……?
纵有疑问浮现,思绪却已无法运作。高烧焚尽了最后一丝清明,意识再度堕入迷雾之中。他连双眸是否睁着都无法分出,似有所见却又似无所见。周身力气在高热中消失殆尽,体内游走的真气也越来越薄弱……难忍的痛楚扩散于四肢百骸,每一个动作,每一吐息,都好似要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不知何时,四周已静了下来,但昏沉的意识却无法分出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朦胧间,仿佛又再望见了那飘落的细雪……可既之而来的,却是骤然袭至的透身寒意。
直入骨子里的寒意强烈到令神智瞬间清明。一片静寂之中,十分轻微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己身。森冶的寒意,更甚……
那是,杀气。
一片昏暗中,烛光掩映间,白冽予陡然睁眼,望见的,却是严青手持长剑,朝母亲的后心直刺而人的画面!
娘亲!
想出声警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得以撑起身子打算阻止,长剑却已透胸而入。伴随着剑身扑面的寒气,娘亲温热的鲜血,洒落于身……
「冽儿……快……逃……」
「不――!」
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为时已晚……他看着母亲胸口扩散的血,看着那穿过左胸的长剑:只瞧着一个抽离,那染血的躯体,亦随之倒落。

最后的语音散去,母亲美丽的容颜,就那么失了生气的枕上了他的胸口,连一丝气息都没能残下。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溢散,浸湿了衣裳,浸湿了身子。沐浴在母亲的鲜血之中,他y然望着母亲毫无生气的容颜。那张容颜之上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有的,只有直到死前仍没有分毫削减的担忧,对他。
而他,却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娘亲命丧当场,连一句警告都来不及喊。
明明就在他身旁,明明就在他眼前,明明就还来得及阻止,而他却只能无措的看着一切发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亲手了结母亲的性命。
那个……他不顾父亲的直觉信任,引以为知己的男人。
是他,害死了娘亲。[幸福园]
「娘……」
一声低唤,却因溢满了太多的自责太多的愧疚太多的哀凄而太过沉重。泪水无法遏止的滑落,仍然乏力的小手抬起,将母亲未曾阖上的眼轻轻覆住。
美丽的容颜依旧,却渐渐淡去了血色。
而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害死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一切绝不会如此……
是他害死了娘亲,是他……
「怎么,吓傻了?」
却听身旁冰冷的语音传来,伴随着的,是从榻上被硬拉起的身子,以及严青冷然中带着点不屑与嘲讽的眼神:「不问我为什么?」
白冽予没有回答。回应的,是勉强运起真气积聚所有功力的一掌,直朝他身上要害袭去――却给严青轻轻松松化解了开。击出的右掌被他紧紧握入掌心,紧接着侵入体内的真气狂涌而至,毫不留情的毁去那本已欲断未断的经脉。
「如果是之前,这一掌或许能和我有一拼主力。可在让这药摧折月余后,如今的你,也不过比个初学武的小孩好上一点……不要怪我残忍。我本来的目标只有兰少桦,但可能的祸根一个也不能留。要怪,就怪你太聪明了,『白二少爷』。」
句末仍旧用了敬称,语调却已染满嘲讽。昔日清朗平和的面容带着森玲,宽掌抚上漂亮的小脸,而因那容颜之上袭着恨意的眸子勾起带着兴味的笑意:「恨我吗?可惜,你这辈子,是别妄想能报仇了……」
白冽予仍旧没有回答。
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经脉寸断,残存的真气溢散流失,他不甘示弱的咬牙忍下,泪水无法克制,而连同发自心底的自责与恨意一起倾泄而出。
他不问为什么,因为他太聪明,聪明到在瞧见严青的瞬间便已明白了一切。混入、接近、相交……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九岁的小孩有个二十六岁的知己本就是个笑话,而他却自以为是的沉浸其中,看不清所有的一切。
直至,无法挽回……
瞧着他咬牙忍耐的模样,严青又是一笑。瞅着他身子的手蓦然一松,让那幼小的身子直直摔落于地。
「好倔强的孩子……我想想,是该就这么杀了你好,还是――」
语音未完,仍染的鲜血的长剑已然扬起。银芒闪落,白冽予白皙的手足之上瞬间已是四道血痕浮现。鲜血泉涌而出,四道剑痕,不多不少,正好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自此成了手不能提脚不能行的废人。
痛楚仍存,身子已然再度失了力气……白冽予忍着痛想起身抓住他,四肢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他看到那个男人扬着残酷的笑,一把扯开他的前襟。剑起剑落,仿佛要留下印痕似的,在他胸口刻下了什么……
「我不杀你。我要你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弱点,要擎云山庄还有你白二少爷永远记得曾栽在我青龙严百寿手上……『青龙』二字,将会成为江湖上最响亮的杀手名号!」
言罢,青龙还剑入鞘,一个轻身极为从容的扬长而去。
而白冽予只能躺在地上,瞪视的目光愤恨,却无力去追,无力挽回……
目光,转而凝向榻旁母亲的尸身。
被他……亲手害死的母亲。

泪水始终不曾停下,他挣扎着想爬到母亲身边,却使不上力,而连分毫都无法移动。
如果他没有相信严青,如果他没有自以为是的与之相交,是否一切都会改变?如果他早点发觉这是个圈套,如果他早点发觉他的不怀好意,是否……
他,就不会害死他最敬爱的娘亲?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严青就不会有机会亲近娘亲,更遑论利用自己趁隙杀了娘亲……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
娘,就不会死了……
如果,没有他……
耳边传来叔伯弟子们仓惶的脚步声,以及接踵而来的惊唤。身子被小心翼翼的抱起,关切的唤声不绝,而他,却已无力回应。
他只是不停的流泪,看着母亲,看着染血的鹅黄帐子……以及,那半掩窗隙透进的细雪。
娘……
孩儿,不肖……

第二章
持续了四五天有的雪终于在清晨停了。好不容易迎来了数天来的第一个初晴,擎云山庄里却已是一片愁云惨雾。[幸福园]
那晚他们在冽予情况稳定后便各自回房了。若非巡夜弟子发现了清治居前的尸体而飞快前往通报,只怕这事儿会被发现得更晚。
可当于扇和万志云匆匆赶至之时,一切仍已是不及。清泠居内,清雅香气为萦鼻的血腥味掩盖;内室鹅黄的帐子溅染了红艳。乍然一望,除了一个惨字,很难而找到其他合适的字来形容。
那时,兰少桦早已断了气。而白冽予幼小的身子则是浑身浴血,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昔日澄亮灵动的眸子茫然凝视着母亲的尸身,泪水无法遏止的沿颊而下……单是如此模样便足以叫人心痛万分,更别说是瞧着那饱受摧残的身子。不但经脉尽断,那纤细白皙的四肢更各有着一道的剑痕,鲜血如泉涌般不停渗出;而被扯落前襟的胸口之上,则被人以剑刻下了刺目的「青龙」二字。
于扇并非愚人,自然已大概猜出了凶手的身分――擎云山庄防护严密,即使在八大护卫只留下两个的情况,也绝不至于让侵入者如此横行。且对方相当熟悉山庄内部的设置,不是内贼是什么?
而那弟子尸身之上的剑痕,则清楚证明了凶手正是严青。
想追击已是不及,只能先全心理好庄中之事。只是,没想到严青居然就是那个近年来新崛起于江湖上的杀手……更没想到他下手竟会如此狠绝。
兰少桦的一剑穿心便罢,可他居然对一个视他如知己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让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从此成了个不习能武,甚至连提物、行走都无法的废人。
――虽然极不甘心,但以他的医术,要接回白冽予的手足是不可能了。这天下间能救他的,或许就只有那个他们遍寻不着的医仙聂昙了。
然而,这唯一的救星在何,却是无人知晓……
好不容易止住了白冽予的血,却止不住他的泪。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小脸挂着无法干涸的两道清泪,茫然的凝视着那染血的鹅黄帐子、凝视着母亲失去生命的身子。于扇几般呼唤都唤不回他的注意。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哭着,那茫然的眸中,溢满着过的自责与恨意。
于是于扇明白了。他虽及时救回了白冽予,却救不回他的心。
这孩子,亲眼望见他最信任的「朋友」杀了他最敬爱的娘亲。
伤了他的不光是剑,还有那名为「背叛」的事物……
擎云山庄的八大护卫里,与白冽予最亲近的一直那是于扇。可尽管心底对这孩子感到万般疼惜不舍……但在等候白毅杰回来的时间里,他除了帮白冽予擦拭血迹、疗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刻下的他,早已无暇去压制消息。噩耗很快就在山庄里传了开。几名地位较高的手下纷纷前来探视,却也只能叹息。
「冽儿……」
又送走了一波人,于扇疼惜的将目光拉回白冽予身上。让下人略为清理过现场后,为了方便替白冽予治伤,他将兰少桦的尸身平放到地上以白布覆住,并小心翼翼的把那脆弱的身子抱回榻上。
孩章的视线因他的动作而有了移转,却仍是紧锁着母亲不放……宽掌不忍的抚上他的颊,想安慰些什么,偏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即使是窗外渐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这样的阴霾。
蓦地,仓惶的足音自远而近。于扇闻声望向门口,只见白毅杰的身影一闪而入,而在望见房中的一切之时,怔了。
透骨寒风不切时地扬起。包覆尸身的白布被吹了翻,露出了那张美丽依旧,却过于苍白的容颜……
面色在望见的霎时化为惨白。他定定的凝视着挚爱的妻子,良久良久……于扇方欲出言唤他,却见他猛地一口鲜血呕出,下一刻已然不支倒地。[幸福园]
「毅杰!」
于扇的一唤因而转为惊喊。正待上前扶着,追着白毅杰赶回来的莫九音却已适时出现、接住了那倒落的身子。他将昏厥的白毅杰扶往隔房暂歇,而在安顿好挚友之后,回到了白冽予房中。
这时才有暇仔细看看现场的情况――也,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老于,事已发生我也不想多说。不过你怎能让冽予继续留在这房间?」
将兰少桦尸身上的白布重新盖好,莫九音说着便往榻边走去打算抱起白冽予,可低头一望便是一阵骇然。询问的目光对向于扇,而后者只能摇了摇头。
「青龙很狠,挑断了冽予的手筋脚筋……冽予本就困那怪病使得经脉欲断未断。结果事情发生,他似乎是为了救少桦而动用内力,又受了青龙一掌,经脉终于承受不住,他的修为也……我只能勉强治他的内伤和皮肉伤,其余的,只怕得要靠医仙聂昙才有可能――」
语调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无力。怎料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先前也一片愁容的面孔忽尔一亮,露出了于扇自昨晚以来看见的第一个笑容:「医仙聂昙――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早先一直遍寻不着,偏生就在我回庄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家!」
之前一直惦着山庄的祸事,让莫九音险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脸上因而露出了自听到消息以来第一的喜色。「先前因为急着就请别人招呼他到偏厅……我马上便去请他过来!」
言罢,不待于扇回答便冲了山去。瞧着莫九音的背影,于扇微微蹙起了眉。
「虽说找他是本来就有的决定,只是,聂昙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张,未必肯……罢了」
心下虽然是担心,可是莫九音已然远去,此刻也没其它办法了,只得一叹。
低头,望向榻上仍泪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儿……你听到九音的话了吗?医仙现身了!你的身子有救了!」
虽说一切部仍是未知数,但他还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求生的意志……
却见那幼小的身子在听闻此言之际微微一颤,原有些涣散的眸光瞬间凝聚,视线对上眼前担忧的眸子,唇间已然脱出略为沙哑的嫩软童音:「有救……?」
「不错。以医仙聂昙的医术,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终于开了口,于扇胸口当下就是一块大石落地,眼眶微热,有些激动的这么说了。怎知白冽予双眸忽尔又是一暗……「可经脉……是接不回来了吧?」
「这――」
天下间从没听说过有人断了经脉还能接回来的。
但一个习武之人若断了经脉,纵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无法恢复旧观。先不说多年的修为了,经脉一毁,身子只怕连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绪全在瞬间被浇熄,他看着眼前又恢复先前模样的白冽予,正打算说什么安慰他,却见那苍白的双唇又自微启,当下已然是轻轻一句脱口:
「那么……我就无法亲手杀他了。」
那双黯然的眸中,已然隐隐夹上了一层冷意。

「冽儿!」
如此神情,令于扇当下便是一阵惊骇。
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啊!为何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离去的那一刻,当白冽子的视线紧紧锁着母亲的尸身时,自责、懊悔与痛苦,早已交染上的恨意。
从头到尾根本就无所谓背叛,只有欺骗罢了。不论青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情感是真是假,早从利剑透过母亲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谊便已成过往云烟。
或许他该感谢青龙的狠绝,让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纵是如此,有个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是他太过单纯愚昧,轻易就信了不怀好意的青龙。是他太自以为是,而看不清事实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导致如此结局。
是他,害死了母亲……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责任自然都该由他来承担,即使仍然懊悔,仍然锥心。比起沈浸于此,他更该做的,是担下这个责任,亲手报仇雪恨。[幸福园]
早从那一刻起,今后的日子,就已注定要为报仇而活。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所犯下的错、为了那刻骨铭心的仇……
白冽予轻轻阖上了眼眸。
泪水仍旧无声无息的滑下。他听见脚步声由隔房走近,直至立于床前。
「毅杰……」耳边传来于伯伯担忧的语音。既之而来的,是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颊、拭去了仍不断滑落的泪的、父亲那温暖宽厚的手掌。
感受着父亲掌心透来的温暖,那将一辈子刻划于心的愧疚,已然再度涌升。
他张开了双眸。入眼的,是父亲俊美依旧,却带上了几丝沈郁的面容。凝视苦子的目光交杂,而带着几许的担忧与不舍。
「爹……」瞧着这样的父亲,胸口的自责与痛,只有更甚:「请您恨孩儿吧……是孩儿没听您的劝,是孩儿……害死了娘亲……」
如此言语,听得白毅杰心头一痛。
又有谁忍心怪罪这样一个孩子?那双不再单纯的眼眸已然背负了太多太多。他太明白这孩子的个性。他太过负责,而将一切的罪都往身上担。哪个孩子会在这种时候要求父亲恨他?连一丝安慰都已不奢望,只因认为一切既出之于己,自然就该独自承下一切。
白毅杰想温柔的笑一笑来安慰子,却怎么样也挤不出笑容。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爹不怪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都由你自个儿决定。但刻下,你得先好好照顾自己,养好身子,明白吗?」
「……孩儿明白。」
父亲的体谅与疼爱,只是让他更觉自责罢了……想抬手握住父亲的,奈何四肢早已不听使唤。
是啊!刻下他不过就是个废人罢了。
一个连四肢都无法移动,更遑论习武、报仇的废人。
他,已经是山庄的负担了吗?就如青龙所期望的……
心下正自如此作想,外头却已是一阵喧闹传来。早已听到足音的白毅杰和于扇同时望向门口,入眼的是莫九音满脸喜色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一名瞧来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
那位便是医仙聂昙了吧?单从老者的足音便可听出他的功大绝不逊于白毅杰,可他的神态却不如传闻中那般存有狠戾之气,而是温煦慈和间隐带着几分沧桑的。温朗面容之下,同样沧桑的眸子似已望见了榻上的人儿。当下已自一个抢进,奔车床畔检睨㈠圳广的情况。
瞧他如此行动,莫非是有了帮冽儿医治的意思?

只瞧那张坚毅慈和的面孔正蹙着眉仔细检视榻上子残弱的身子。在如此紧要关头忽然寻得这久觅无着的人或许是太过巧合了些,可刻下除了信任他,便再无其它方法可使子免于变为一个废人。心思数转间,白毅杰已是一个拱手,并自屈身下跪――「陡然相求或许冒昧,还望前辈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儿吧!」
「……白庄主请起,老夫受不得您如此重礼。倒是这孩子的情况十分严重,需要马上理。老夫立即道出所需,若想顺利接回这孩子的手足,便须尽快备齐切。」
瞧着白毅杰如此动作,聂昙双眸中当下已是一抹复杂闪过,低叹着将他扶起这么说了。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白毅杰所求――众人当下一喜。只听他又自开口道出医治白冽予时所需要的事物,于扇等二人当下应承,取来纸笔记下起身张罗去了。
而白毅杰只是握着子失去知觉的小手,眸间带上感激朝聂昙一个顿首:「多谢前辈。」
「相逢自是有缘……老夫既身为医者,便无理由对病人见死小救。庄主可以放心,这个孩子,老夫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治他。只是他身上的毒素得上好一阵子才能清除。到时,还须贵庄八大护卫轮流助老夫逼出他体内沈积的毒。」
一番检视之后以指搭上了那脆弱的细腕,微存的热医让聂昙应对的语调带上了一点不忍。之前他已由莫九音口中得知白冽予得病经过及刻下的情况。所以亲自把脉后,白冽予所得的「病」起因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没想到……竟会有人舍得对这样可人的孩子下此重手。
白毅杰闻言神色微变:「冽儿的病是因为毒?」
之前虽有这个猜想,却偏又没有证据。而今由聂昙口中得到了证明,心下却是有些骇然。连毒君于扇都查不出的毒,这毒,究竟是谁――
答案很快就浮现了。若不是因为冽儿的病,少桦绝不会有落单至此的机会。是青龙那厮为了营造机会,才对冽儿下毒。
胸口一瞬间已是怒火升起,杀意一闪而过,而在目光扫过妻子尸身的同时化为沈痛。
少桦……
本以为必定能白头偕老、共享天年。谁知分离竟会来得这么早?谁知她……竟会这么早便离他而去,而连最后一眼都见不着……
「前辈……冽予还有习武的可能吗?」
乍然断了思绪的,是稚子嫩软低幽的童音。白毅杰猛然回神,只见榻上子正睁着一双含泪的眸子直瞅着老者。
众人方才的对话他一句也没听漏,可最在乎的却始终只有「能否亲手报仇」一点。如此突然出声或许于礼不合,可老人眸中一瞬间流泻的怜惜与心疼,却令他瞬时暖了心头鼓起勇气如此问道。
为什么他从未注意到……「严青」从未与他眼神相对。即使偶尔有了交错,也从未能在上头瞧见这样的神情。
聂昙闻言一阵苦笑。指尖离开细腕,转而轻覆上了他的额。
「……若真要说,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老夫昔年曾得到一本古籍,其序言便有提及接续经脉之法。只是其为一内功心法,而非医道所涵。即使当真行效,也须得看个人造化――当务之急,犹以治好你的身子为要。其余细节,便待之后再说吧!」
「……冽予明白。」
得知恢复经脉有望,白冽尹双眸纵是泪光仍泛,眸间却已隐隐透上了一丝澄明寒意。白毅杰瞧着他如此模样,心头已是一阵交杂。这孩子心底生出了什么样的心思,他已大概知晓。
然而,刻下的他已无力置。眸光一敛,终究只能是再度一叹:「前辈,请容毅杰先行告退,以妥善安排亡妻后事。」
「庄主无须如此客气。这孩子便放心交给老夫吧。」
白氏夫妇的恩爱在江湖上是十分有名的。聂昙知他痛失爱妻心情必是悲痛得无以复加,只是暂时忍着罢了,故要他无须挂怀,尽管放心离去。
明白老者的体谅,纵然只是初识,心里却也对此人有了好感。白毅杰勉强扯出了一个笑,一个惨然的笑……拱手罢,登即转身抱起妻子冰冷的尸身,踏出了清泠居。
――即使说了不会怪他,可心底,终究是对爱子有了芥蒂。
明知不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内心某,也当真对那孩子有了恨。
最苦的人明明是那个孩子,而他却无法毫不介怀的拥抱他安慰他。[幸福园]
「少桦……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低喃着望向怀中妻子清丽依旧的容颜,却已无法得到回应。

拥着的力道乍然收紧。颊上,已是两道清泪垂下……
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身影,那份黯然神伤,合心头涌生了更多的自责。
「你叫冽予是吧?」
却听顶上慈和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只见聂昙正微笑着这么问他,神情好不温柔。心头因而一暖,应道:「是。」
泪已渐干,澄明的眸子亦已逐渐变得清晰。幽如渊,明如镜,澄如水。
这样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泻的不舍更甚,聂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老夫虽与你无亲无故,但既有缘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愿意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续手足与清除毒质十分消耗体力。你若不养好身子,老夫怕你会承受个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样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难眠,白冽予刻下确已到了极限。一声应过,任由老者温柔地摸着他的头,意识逐渐渺远,直到朦胧间才隐约思及:聂前辈为何会对他……这般温柔?
就好像亲人一般的……
娘亲的身影,乍然浮现于脑海之中。双眸阖上沉沉睡去的同时,泪水,亦再度落下。

待一切事物备齐之后,聂昙立即着手为白冽予医治。接续手足并不容易,且过程中尚需动上刀子,对身子虚弱的白冽予而言无疑是极重的负担。聂昙本欲给他下点麻药,却给白冽予硬是拒绝了。整个过程痛得他小脸发白几欲昏厥,可他却是一声不吭,咬着牙忍下了一切。
续了手足之后便是去毒。由于积毒极,即使在八大护卫轮流帮助下,也足足费了九个日夜才得以顺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错过了母亲的头七。几度想离榻前去祭拜,本就虚弱的身子却因接连着续筋去毒而大耗体力,根本无法如意。加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动自如仍须好一段时间,故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不是耗在榻上休息,就是住房里头练练身子,好让手足能尽快恢复。
也真应了他所愿。白冽予的手足恢复得奇快,半个多月后便已能行走自如。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余日常琐事多能应付如昔。只是没了武功,身子又比以前弱了不少,虽不至于当个废人,却也相去不远了。
疗伤休养期间,父亲没有再来看过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听多了,早已明白父亲的逃避。是的,父亲在避着他,即使那时他已说了不会怪他。
心底虽然感到难过,却也只能责怪自己。他懂,他懂父亲为何不愿见他。白毅杰不想让自己去憎恨这个儿子,不想再去面对妻子惨死的事实。可一旦见着他,这一切都会被引发上来。所以他选择不见,就不会恨、不会痛。
即使有着这么样的认知,白冽予却没有再哭。他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再掉过,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张小脸之上,只有一种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尔会带着浅浅笑意的可人模样。他的眸子比以前来得更为证明,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却也比以前来得更为幽,让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除了恨,仿佛再没有事物能牵动他的心绪。
而这段日子陪在他身边的,是医仙聂昙。
身为医者,时时注意白冽予的情况自是理所当然。聂昙代替了本该时时护着他的至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言谈中他发觉了这个孩子超绝的才智,再添上本该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难怪青龙那厮会这么想毁掉他。[幸福园]
也正因为他才智不凡,聂昙开始在他醒着却无法下床的时候和他谈论医理药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点即通。而彼此之间,也从开始的陌生逐渐转为热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对聂昙仍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判断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还是防着,不让自己有重蹈覆辙的机会。他连一个人说话的真假都开始能听之立辨,却不再骤下判断。他开始懂得利用直觉,就只在那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半个多月内。
而也在这段时间里,一个念头萌生,而由隐约逐渐变得清晰。
再隔两日,离那晚就满一个月了。雪没有再下过。江南的春,已在这段期间缓缓绽放了开。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带更衣,而在瞧见光裸的肌肤之时,缓下了动作。
指尖,触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龙所留下的痕迹,如今已不存丝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尽断的经脉外,一切都已恢复如昔。肌肤之上连一丝可以引为戒的伤痕都没有。
然而……能否顺利恢复经脉才是关键。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聂昙。为了恢复经脉,他即使不拜聂昙为师,也得央着他将那本古籍借予自己。这几日聂昙对他的态度依旧十分温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宠溺,在同他谈起医道之时更是对他赞赏有加。且上回问起有关恢复经脉之事时,聂昙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来,从此着手,应是能有几分希望吧?
只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复经脉,他除了一颗或许勉强能称上聪慧的脑袋之外,又能有什么用?为了不成为山庄的负担,他势必不能远游。脑海中蓦然忆起母亲提过的万年雪。心思瞬间沉了,淡冷目光轻染上一层幽。
――如果他有那个天份,是否他可以拜「医仙」聂昙为师?若是经脉恢复无望,便就此跟着他习医习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聂昙医术贯绝天卜,对「药」的造诣亦是不凡。便是只从他身上习得其一,也是自保有余。

江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杀神医。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谁摸得准下一刻不会出事?
这样的念头他考虑已久。而决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缓缓结上衣带。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颜。整好衣裳后取来孝服更上,铜镜里的他一派澹然,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双眸敛起,唇角一扬,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却旋又一改,化为一抹愁紧锁眉间。
本只是尝试,没想到他……竟见连作戏都可以如此轻易。
他才九岁不是?即使出身富贵之家,即使身为江湖四大势力的继承者之一,不久前他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如今却已是两般。
他的心思,已无法再回到以往的单纯了。自己发现了这点,也因而更觉得悲哀。
若真要说……他连面对那温柔的老者时,也都用上了心计。
所有的表情在瞬间一齐敛下,恢复成原先的清冷。内心仿若一池寒潭,波澜不惊。
不再流泪,并不是强忍,而是因为一切的情绪已逐渐化为平静。伤痛仍留着,但他已能静静接纳,不再流泪……
「冽儿?」
却听老者慈和中带点讶异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迎向方进屋的聂昙,心思已定,当下便是一跪。
「请前辈收冽予为徒!」
拜了师,不但经脉恢复有望,更可习得医药之理。而且……只要他离家,父亲就不必看着他,而每看一,便心痛一。山庄的众人太过温柔,他害怕自己报仇的意志会逐渐松懈了下。他已比其它人来得弱势,就该受到更多的磨练。他白冽予不能再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活着。他该更为坚强,他该能强到足以看清一切,承受一切。
他这一跪太过突然,让老者当下便是一愣。伸手要将他扶起,可白冽予却跪得死紧,连头也磕了下去.:「求前辈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为师?若是恢复经脉之事,老夫自当全力帮你,并不会因你不拜老夫为师便加以拒绝。」
瞧着他如此情状,聂昙的语调瞬间染上了几分沉肃。一身凌厉气势尽露,哪里还像是方才那个慈和温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气势所感,属于习武者的性子也被挑起。头虽仍是磕着,目光却已微变。[幸福园]
「欲求前辈助冽予恢复经脉是产生如此念头的原因。但之所以决意拜前辈为师,是因这半个多月来与前辈相,虽只是初识,却感觉十分亲近。且近日前辈与冽予言及医药之地,令冽予十分向往。冽予不才,自当勤勉力学,还望前辈成全,收冽予为徒。」
条理清晰的将拜师之由顺序说出,书词间不卑不亢,却又谨守礼份,哪像九岁孩子会挑的话?如此言词令聂昙双眸微微[起,目光闪过冷沉,却又转而化为无奈。
「……若言资质,你可说是天下无双了……唉!老夫昔年纵横江湖,但凭一己之恶杀人救人,虽名扬大下,却也失去了很多,做错了很多。若非受五台山挺秀大师点化,至今只怕仍昧昧于世道。狠戾乖张之说,亦由此而来。而今老夫既已开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红尘。若非早先尚有一尘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隐山林。你若真欲跟着老夫,便得离开山庄,离开你的至亲。」
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带着极的沧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白冽予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觉到了这点,语气当下更是带上了几分坚决:「冽予早已有此准备。家父尝言此后诸事,盖由冽予决断。刻下只望前辈成全。至于离家之事,冽予会自行禀告家父。」
难以动摇的坚决,清楚的呈现了出来。
面对他如此态度,聂昙沉默良久,终于是一声叹息,施以一股柔劲将他扶起。「拜师之礼就算着刚才的吧!老夫是个鄙人,你若欲跟随,可得有吃苦的准备。」
「徒儿明白。」
听聂昙话中已是表明了愿意收他为徒,白冽予澄眸轻扬与老者一个相接,而后又自敛下,多了几分恭谨。沉敛的目光清浅,让人望之即穿,却也望之无解。双臂不着痕迹的轻轻挣开,而化为一个拱手:「请问师父欲何时启程?只需您吩咐下,徒儿会立刻为您张罗准备一切。」
「唉……你可惦着家人?」
「是。」知道聂昙此言意在确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应。「然徒儿心志已坚。便是要即刻启程,徒儿也绝无半分不舍之情。」
甚至……越快离开,越好。
越早离开,就能越早展开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该有所浪费。

察觉了这孩子的心思,聂昙眸间又是一阵不忍。瞬息几番思量后,当下已有了决定:「好罢。那这事儿就暂时定在两日后――这半个多月来你都未曾与你父亲说过话,不若刻下便由为师陪你一同前去告加庄主吧!」
「如此琐事不敢劳烦师父费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自当由徒儿独身解决。」
一切错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对于面对父亲的恨意,心里仍有着强烈的自责与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头:「那么,徒儿这就去禀告家父。」
「且慢,」聂昙突然想起什么而阻止了他的离去,「你可有擅长的兵器?」
「……徒儿自小习剑。」
「剑吗?为师虽不用剑,但你若有意继续钻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罢了,此事容后再谈。你先去吧。」
瞧着他一脸波澜不惊的恭谨与淡漠,聂昙终是一个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去,心头却已不可免的一阵交杂。[幸福园]
只见白冽予一个行礼之后便即转身离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纵然纤小,即已隐隐有了一种足以承受一切的气度。纵然心伤痛苦,纵然自责万分,他却都能够一一承下,转化面对。
明明不过就是个九岁的孩子罢了。
聂昙有一种预感。若白冽予真能恢复武功,几年之后,定能有过超过乃父的威望与成就――
然而,这一切也还只是个预感罢了。
(以下由园录入组?清水乌鱼?录入)第三章
初春的天候仍存着几分寒凉,四下却已弥漫着―股盎然乍意。
望着眼前父亲所居的院落,白冽予脚步先是―顿,而后又自抬足,缓步进了园中。
方来到门前正欲禀报,却已听到父亲语音自屋中传来:「进来吧。」
音调平缓,却已带上了一抹不同于以往的沉郁。
心知这定是因为娘亲之死,白冽予心头一痛,却终只是低低一应:「是。」
推开了房门,他抬足跨过门槛,迎向屋中端坐着的父亲,
「孩儿向爹爹请安。」
小脸微垂依着礼节轻轻脱口,平缓的语调,沉静得令人心乱。
堂上白毅杰看着这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见的儿子,记忆中染血的残弱躯体已恢复如平时,却失去了那属于习武者的稳沉与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过于沉静澹然、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气质。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光,却已判若两人。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刻意回避以及子治伤时所受的苫,白毅杰心头便是一阵疼惜。并非不明白自己所为对那孩子是多么的残忍,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一看到那孩子,他就会想到妻子的死。纵然那孩子是无辜的,可他还是怕,怕自己一看到他,就会不自主的恨,恨这个可怜的子……
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谁晓得别离竟会来得这般突然?爱妻的逝去对他而言是毫无疑问是极其沉重的打击,而那过于复杂的心情更让他即使明知不该,却仍是无法抛开哀痛和芥蒂前去安慰那个孩子。
――直到那孩子终于主动来至他身前。
说来可笑,他身为人父……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以往他与冽儿也像对其他孩子那般亲,没想到九年的父子之情,竟可在―个月内便如此生分!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心绪交杂间,终究只是这么―句问了。
而白冽予亦未抬首,垂着头静静答了:「是的,伤势已完全康复。」
这样尴尬的气氛无疑是令心头更加难受,但他必须自己面对。
当下一个长吁,下了决心启唇道出来意:「孩儿此来是来禀告您:孩儿已拜入医仙聂昙门下,两日后便要离开山庄前去修行。」
白毅杰闻言剧震。
他虽早料到这孩儿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报仇,也猜想到他或许会拜聂昙为师,却没想到启程之日竟是在两日后。只是早先已承诺了这孩子要让他自行决定以后诸事,现下是没有理由阻止了。
那张低垂的小脸依旧平平静静,曾经轻灵的目光如今却是澄幽……别离的决心,清晰显现于其中。
冽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又怎会不了解这孩子的性子?冽儿太像一部分的他,虽有足以面对一切痛苦的力量,所背负的却也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沉重……
强烈的情感瞬间涌生于心。一想到别离在即,哪里还顾得了其他?毕竟是血浓于水
的父子啊!眼眶一热,而终于是再难按捺的开口:「冽儿,你过来。」
平缓的一句,语音却已有些微颤。
白冽予一个点头应过,小脸抬起,在相隔多日后终于首度与父亲目光相对。
四目相接。那带上愁的双眸令他当下又是一阵自责涌生。那是爹吗?爹以往从没有过这种眼神。是因为他害死了娘亲,所以爹才……
心绪交杂间,脚步已自迈出。怎知本该一切如常的步子却没走上几步便一个不稳。
白冽予身子一晃,当场便要朝地板迎面跌下。
却听得一阵风声乍过,下一刻那失衡的身子已为白毅杰温暖的双臂给抱在怀中:「爹……」
给父亲这么一抱,白冽予心头更是一酸,轻轻一唤已自脱口,载满了的自责与痛苦。
父亲温暖的臂弯一如往昔。可他很清楚,一切都已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再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了。
小手难以自禁地揪上了父亲的前襟,唇间已是低语流泻:「对不起……孩儿……害死了娘亲……」
颤抖着的音色,却又太过沉缓,如此言语令白毅杰胸口不舍更生。这孩子已如此痛苦,身为至亲,他所应该做的是陪在他身边才是啊!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还避着……口头上说着要这孩子不要在意,可他的所作所为,不都在显示自己的介怀?
搂着的力道因而收紧。他将白冽予抱起,抬手轻抚了抚子细柔的发丝。
「该说对不起的是爹。这些日子以来你已受尽煎熬,爹却未能看破迷障,不但没陪着你,还更加伤害了你,是爹的不对。」
「不。若非孩儿害死了娘亲,您又怎会如此痛苦?」
千错万错都是因为他。父亲的避开,又何尝不是他自取其咎?
见子的自责仍未削减半分,真是把自个儿某些性子完全承了去还发扬广大,白毅杰不由得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些性子美其名是敢作敢当,可一旦扩展下去,却是有些近乎自虐、将―切的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扛。而冽儿的性子正是如此,尤其在这―个月间变得更为明显了。
依他的性子,再多的话只怕也改变不了他已经认定的事……思及至此,抱着他到一旁坐了的白毅杰一声叹息。
「事情确实不是你的错,只是爹虽然这么说了,也无法改变你的心思。别离前夕便别说这些了……让爹好好瞧瞧你,好不?」
「嗯……」

轻声应过,白冽予这才松了小手、抬起脸望向父亲。后者宽掌扬起,极为温柔的摸了摸那张过于平静的小脸。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离家之事,爹会让人安排妥当。这仅剩的两日你就好好陪陪爹吧!」
「孩儿知道了。」
瞧着父亲温柔的神情,白冽予心头一暖,眼帘微垂,表情虽仍是澹然,却已染上了一抹柔和。
即使已有被父亲厌恶的准备,却终究还是渴望着父亲的谅解……将小脸再埋入父亲怀中,那温暖的怀抱更加稳住了曾微有起伏的心境,再静若止水、波澜不惊。
日后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有父亲这样的谅解与温柔,才让他不光只有表面上的平静澹然,而连整个内心那足以坚强。
而现下的他,除了静静享受这―份令人心暖的父爱之外,亦已开始思考今后的一切计划。
眸光与心思俱在瞬间转沉。那埋于父亲怀中的小脸亦是如此。
是该好好计划……应如何亲手报仇雪恨……
「冽儿,」思绪正自远离,耳边忽尔传来父亲的柔声―唤,「还记得爹要让你挑剑的事儿吗?」
「记得……」因「挑剑」一字瞬间拉回了神,白冽予愕然抬首,望向一脸温柔的父亲:「可,孩儿现下仍无法――」
「那有什么打紧的?」
白毅杰微微一笑,轻拍了拍他的背:「便是全无内力,也未必不能学好剑法。身子再弱,多锻链总是能有点结果的;更何况你自小好剑……来吧!就当作是爹的临别赠礼。」
「是。」
如此言语令白冽予心思再缓和了下。虽未露出笑容,唇角却已微扬。正待离开父亲的膝上,怎科白毅杰却将他整个人抱着起身直往兵器库去。
他虽只九岁,但自来十分独立,很久没给父亲这样一路抱着了,难免有些不习惯。
但转念一想,此去少说数载,如此温暖今后只怕仅能存于回忆中了……心中感伤泛起,当下便也由着自己依赖父亲了。
入了兵器室,白毅杰这才将他放下,并至角落启动机关。一条小径因而显露。白毅杰牵着他走入密道,几番婉蜒后,终于来到了一道瞧来十分厚重的石门前。当下内劲运起,单手将石门推了开来。
里头是一间石室,四面墙上各嵌了三颗夜明珠,映得一室幽明。室中大大小小的兵器约有四五十件,不但各式皆有,且全都是极上等的兵器。白冽予心境虽难起波澜,但瞧着如此景况亦是难免惊喜赞叹。目光只简单一扫,便立即为墙上一把样式十分古朴的剑吸引住了。
询问的目光投向父亲。白毅杰微一颔首,示意他可以取剑。
既得同意,白冽予立时取过梯子上前将之取下。触手只觉一片凉澈,剑身略沉,在失却内力的现下十分不称手。但他习剑使剑也有二年余,又十分勤于武学,对善用的兵器自有一番认识。目光随着指尖行过那虽简单却不失典稚的剑鞘,而在凝上剑柄时,轻易地便找着了顺畅的握法。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幽光下的剑身仿佛笼罩住一层晕芒中,且上头还隐隐浮现与鞘同样古朴的纹。剑柄上则以篆文刻着二字:「月魄」。
一旦凝上,目光便为此剑吸引住了。
指尖抚上那泛着幽光的剑身,一股不寻常的凉意透来,却不令人感觉难受,反倒是一阵舒畅。心下正自感到惊异,耳边已然传来父亲解释的语音:
「昔年江湖上有两大名匠――冯二和魏云生。据说此二人亦敌亦友,互相欣赏也互相竞争。这二人自来势均力敌,唯有在一种兵器上分有高下:剑。」
「剑?」
知道越是常见的兵器越是难出类拔萃,故白冽予语调虽略提,语气去没太多的讶异。「孰高孰低呢?」
「冯二的剑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纵使魏云生再怎么钻研,却总打不出足以媲美冯二之作的剑。说来讽刺,魏云生本身是个极为难得的用剑高手,却偏偏就是无法打出一把名剑。那冯二一生只打了七把剑,每一把都入得了十大名剑;而魏云生的剑一共有二十一把之多,却只有一把『碧落』可入十大名剑――但这只是一般人所知悉的。」
「依您所言,莫非这把月魄正是冯二所铸,却不属于耶七把剑之一?」
「不错。」

子接连精准的判断断让白毅杰投以一个赞赏的眼冲,可目光却旋又转为渺远。
那是沉陷于回忆中,并带着些许无奈的神情。他,忆起了那个他自来视如妹子,而无法接受其情意的飒爽女子。
「冯二的剑太有名,却偏偏不会武,以致引来杀机、葬身在自己的剑下。而魏云生也于之后退隐,江湖上自此再无他的音信。但多年前我与蘅妹意外寻得魏云生隐居之地。当年的魏云生已过百岁,他的草庐便结在冯二的坟旁。」
白毅杰口中的「蘅妹」指的乃是紫衣神剑东方蘅,亦是四大势力之西、碧风楼的现任楼主。正因为―个「情」字,东方蘅从此与他断了联系,西楼东庄,互不往来?
「冯二其实还有最后的两把剑、这两把剑没有流入江湖,而在他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近之后亲自将之交给了魏云生,这两把剑一名日魂,一名月魄,乃是冯二的巅峰之作,虽未成对,但型式极似却又难分高下,故以日月依其寒热分名之。
魏云生瞧此二剑,顿觉心灰意冷,认为此生只怕是无望铸出如此神器了。直至得到冯二的死讯,了解冯二将剑交给他的用意之后才猛然醒悟?
冯二死后,魏云生替他收了尸,葬了他,立誓从此退隐不再动武,而用尽毕生心力铸了『靖寒』――一把足以与日魂、月魄媲美的好剑。他将靖寒献给冯二,把日魂与月魄交给了我和蘅妹。他说相信以我二人的性子,定能代替他好好善用此剑。之后我们离开了小谷。日魂给了蘅妹,而月魄则由我收藏。我少用兵器,又不愿轻易让此剑染血,故直至今日剑仍收藏于此。不过如此名器自不该弃置不用,更何况此剑本是冯二打给魏云生用的。以你的资质,绝对足以配上此剑。」
最后的话语,便已是答应了让子拥有此剑。
白冽予垂下眼帘,将剑还入鞘中。双掌握着的力道收紧。
这一段故事紧紧缠绕着心头,想来总觉得有些郁闷,却因年纪太小而无法完全了解体会、无法明白那种淡淡的愁绪究竞来自何。不过父亲的这一番说明倒是令他喜爱此剑的程度加了许多。
瞧子如此喜爱此剑,白毅杰心思―缓,柔声道:「好了,出去吧!这下你娘也不会骂我食言哩!」
「嗯……」
听到母亲时心头还是痛了。白冽予一声轻应主动上前牵住父亲宽厚的掌,心思瞬间已是五味杂陈。白毅杰何尝不是如此?二人之后也因而再未多言其他,只是静静地一道离开兵器室。
别离的日子转瞬即至。
在白毅杰的―手安排下,启程之事已于极为隐密的情况下打点完毕――原因无他:白冽予出外学艺的事,将成为擎云山庄最大的秘密。
而这―切,全都是出自白冽予自个儿的决定。
几番思量过后,他终于有了计划。
不论武功能否恢复,他都要让「白冽予」成为江湖上的一个弱者,一个能令青龙松下戒心的弱者、一个能令所有擎云山庄的敌人鄙将之视为弱点的弱者。
如此一来,一旦功成,他就成了奇兵,一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之后,再辅以适当的情报掌控与计划,大仇得报之日便得以来到。
父亲已答应了让他亲自报仇。当然,擎云山庄不会真的让青龙一路逍遥,而会欲擒故纵,让青龙心生侥幸、让他得意忘形失去警戒,直到白冽予得以亲手完成报仇大业。
为了母亲,为了父亲,为了兄弟,也为了自己。他,―定要亲手报这个仇。
这是一个九岁孩童的心思。一个从母亲遇害那一晚开始,便已选择为报仇而活的孩子。
启程前,白毅杰召来了其他几个孩子与八大护卫正式宣布此事。每一个来到堂中的人却在到那睽违已久的纤小身影之时,为那一身冷冽寒彻的气息感到无比震惊。
昔日可人的孩子,怎会有这样冰冷骇人的气息?
面对众多的诧异,站在师父身旁的白冽予静静将之承下,不置一词。刻意呈现如此气息对他而言是个尝试。他想看看,这已开始演的戏究竟能欺己欺敌到什么样的地步。
所以他表现出了冷,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乍作坚强实则脆弱的冷――即使面对的人尚有兄长与幼弟这样的至亲也不例外。
这样的他,令一旁神色沉郁的白毅杰一声低叹。
一个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他已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此时,众人已差不多到齐了。白毅杰当下按了心思望向子,道:「冽儿,你自己说吧。」
「是。」

白冽予淡淡一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而以没有起伏的音调开口:
「弑母之仇,不能不报。而今冽予经脉尽断,武功尽失,为了能恢复功力亲手报仇,蒙师父抬爱,已然拜入医仙聂昙聂师父门下。希望各位于冽予出外习艺的期间,能保守秘密――不论是冽予的伤势,或是所拜之师。江湖上若有什么难听的传言,就让他们去传。此外,若遇着与严百寿有关之事,请尽量搜集而不要过于插手。冽予只望各位帮忙,助冽予早日完成报仇大计。」
语音之间染着沉沉恨意,是假,也是真。
这样的言语,这样的心思,这样的神态,都让厅中众人惊骇痛心不已。骇的是他的变化,痛心的则是使他有如此改变的理由。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白冽予的心思其实比此又更上―层……
见众人因子的变化而纷纷陷入沉思,一旁的白毅杰遂以一声轻咳扯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事情便是如此。一切依冽儿所言去办。冽儿学艺之事除山庄重要而且可以信任的干部之外,都不能泄漏。希望各位能够尽量配合。」
总结一般的下达了命令。而后,目光移向正负手而立的「医仙」聂昙。
「聂前辈……冽儿,就交给您了。」
「庄主请放心。老夫定会尽己所能把冽予培养成一位不逊于父亲的高手。」
聂昙回应的话语似是客套,但语调却证明了他是字字出于肺腑。
这徒儿的模样他又何尝不心疼?九岁,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但白冽予却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提早成长、提早面对纷乱的尘世。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身旁那幼小的双肩。
而厅中的众人除了沉默之外一时也无从反应起。这一个月之中的变化太大,打击一个接着一个,简直教人无所适从――尤其现下。
瞧着气氛如此,先前事情又已宣布完毕,白毅杰当下只得暂时打破沉默让众人移往饭厅用膳。
可厅中的寂静却一直持续到了这最后的一餐。席上仍然是安静地。连仍然幼小、给白飒予抱在怀中的么弟白堑予都不哭不闹,神情却似乎也透着一抹悲伤。
用过饭后,众人送他们到了门口:这时白炽予和白堑予终于是忍耐不住,两个小小的身子冲了过去紧紧抱住白冽予。四只小手紧紧抓着他那身孝衣,泪水没流出来,可不舍的情绪却十分明显。见着两个弟弟如此,又瞧了瞧父亲、瞧了瞧大哥、瞧了瞧山庄的众人……离愁别绪蔓生心头,让他终于是缓和表情流泻出了些许感伤。
只是,这趟,他是决意要走的了。
「告辞了」
最后一个拱手过,他自父亲手中接过月魄,终是头也不回的跟着聂昙转身离去。
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兄弟,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庄,离开了温煦柔媚的苏州,离开了水渠纵横,山水交映,烟波浩渺的江南。
最后一趟船是在淮阴。出了淮阴,便算是出了擎云山庄的势力范围。白冽予站在渡头看着来时的船逐渐朝南驶去,心头不禁升起了些许的感伤。
擎云山庄掌控了大半条长江及其支流的水运,直至淮阴才算是与流影谷的范围做了个分界。擎云山庄旗下的船只开到淮阴,而他也将在此转为陆路,算是正式告别了昔日生活。
眼前,河水滚滚,夕阳下的水波一如江南潋艳红媚。不同的是江畔的垂柳与家家杖篙而行的景色已不复存在。
「想家吗?」
温厚慈和的语音落在身畔,继之而来的是老者轻落上他肩头的宽厚手掌。
白冽予无意逞强,故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徒儿还是第一离家如此之遥。」
「你若想家,偶尔回去也是没关系的。」
聂昙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江湖上传说的阴冷眸子正以无比疼借的眸光凝视着那纤小的身子。与孩童坚毅的个性迥异,在脑后简单扎起的发丝是十分柔顺纤细的……
而白冽予只是摇了摇头。
「徒儿决心已立,未到学成,绝不回乡。」

「唉……」
这样的决心固然不错,可由这孩子口中说出,却不知怎么地格外令人心酸,聂昙一声叹息,转而道:「东北与江南天候迥异,长白山上更是极为冷湿。待会入城,便让师父帮你添件袍子。你若有其他需要,也尽管告诉师父,好不?」
「徒儿不敢劳烦师尊。但若师父有事,请尽管吩咐弟子。」
嫩软童音道着极为恭敬而谨守尊卑仪礼的字句,太过得体,而令聂昙不禁又是一阵叹息。
带着感慨,也带着些许的……无奈。
举止过于得体,带来的也是拉不近的隔阂……他总是太过独立,连一丝依赖都不愿留存。
同样的叹息白冽予已听过太多。母亲已逝的容颜浮现于心,令他领悟了什么似的垂下了眼帘。
师父无疑是将他当成了亲人十会对他如此温柔疼爱。若他仍执意区分阶级别尊卑加重隔阂,只怕会令师父难受吧……于是,小手主动牵上老者的,灵动的眸子扬起,带着歉意也带着感动的;「师父……」
聂昙见状一震,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忘情地便是三个「好」字连连脱出,似是十分感动,足足过了好一阵,才稍微平复情绪的回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柔声道:「好了,进城去吧。」
「是。」
嫩软童音乖巧一应,当下便让老者牵着他入城去了。
准阴不愧是南北水路交会的大城,各式物品―应俱全。走了小半条街,聂昙手中已添了两件袄子――自然是给白冽予的。只是这街上行人不少,白冽予自伤愈以来还是第一到人这么多的地方,好几差点没给撞倒。此时前方又已是一个大汉迎面而来。白冽予眸光瞧着前方朝己冲来的大汉,心里头虽明白该怎么闪,步子却慢了一步。此时聂昙又进了药铺子,让他一时间竟是孤独无依地埋没于人海中了。那大汉本就横冲直撞的,哪里会去注意前头还有个孩子?当下便将他一把撞倒住地。
人群瞬间散了开来,聂昙也及时时闪身而近抱起白冽予。只瞧这他衣袖沾上烟尘,紧握着剑的右手因擦伤而渗出几许血丝。胸口不禁―疼,眸光添上森冷望向那名一派有恃无恐的大汉:「道歉。」
「道、道什么歉?是这臭小鬼走路不长眼!」
那大汉给老者一双锐眸瞪得有些慌张,却仍是壮足了胆子如此吼道,「他才该向我道歉,是不是啊,小杂――啊!」
污秽的语音未完已然转为惨叫。只见老者双眉一蹙已然单掌锁住大汉咽喉。好好的一趟没想到竟遇上这等人渣?一个吐劲正欲取了大汉性命,两只抓上他腕部的手却阻止了他的行动。
一只是白冽予柔软的小手,另一只却是中年男子修长的掌。
「不是打算退隐了吗,师兄?」中年男子朝老者咧嘴一笑:「真要动手,就让我替你来吧!我的碧落也许久未见血哩!」
聂昙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白冽予带着些不解的清亮眸子,而后一声叹息。
「我在对街的客栈等你。」
语声初落,已然运起轻功抱着白冽予飞驰而上。
男子瞧着先是一呆,随即抓起正打算逃跑的大汉将手中的剑连鞘往他腹部一击。大汉只觉得一阵剧痛传来,下一刻便已倒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见事情已了,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酒楼奔去了。
聂昙方使钱要了间房,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当下先示意白冽予入坐,随即才将目光移向那个正在门边一脸喜色的中年男子。
白冽予也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去,只见男子先朝老者一笑,大步进门并扬袖一挥以掌风将房门阖上。他的脚步十分稳沉流畅,双眸内蕴精芒,虽则衣着十分简陋,却能瞧得出是位高手。尤其他手中的剑乍看虽普通却隐隐透露着―股不寻常的气息。依他方才所言,莫非那正是魏云生的「碧落」?
这个人该不会是……
却见男子忽尔将目光移往自个儿身上。他上上下下毫下客气地将白冽予打量了一阵。重遇故知的喜悦在瞬间转为某种狂喜,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便把白冽予拉了起来,好似瞧见了什么珍宝似的双眼放光,喊道:「臭师兄!哪里找来的孩子!这么好的筋骨可是百年……不、说不定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哇!好漂亮的小手!小子,做我的徒弟吧!你这双手实在太适合学剑了!」
男子一边说着还―边摸了摸他的手骨脚骨,神色越发兴奋。
如此话语白冽予并非不懂,但男子兴奋的模样却让他不知如何反应。澄幽的眸子因而无措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又看了看师父。

只瞧着后者眸中闪过一抹无奈,道:「放开他吧,师弟。这是我徒弟冽儿。冽儿,这是你师叔聂扬,武痴一个,剑术却是不凡。为师此将他找来,便是要让他指导指导你的剑术。」
简单将二人的身分介绍给对方,对于白冽予却是以「冽儿」二字代称,显然是顾虑了他的报仇大业而有此言。
乍听「聂扬」之名,本就有些猜到的白冽予脑中立时浮现了江湖上一个极有名的人物。
聂扬,人称「黄泉剑」,剑术超凡入圣,性子好怒无常,手下亡魂无数,使用兵器又是十大名剑之一的「碧落」,故有了「黄泉剑」之名。
聂昙与聂扬虽同姓,但一个以剑闻名,另一个却是以医术闻名,故旁人甚少将他二人想在一道,没想到他二人竟是师兄弟。且江湖上虽说聂扬喜怒无常,现下看来却是心思单纯的性情中人。此人既然是师叔,又是性情中人,加以相瞒绝不是好事。白冽予当下依礼屈身拱手:「白冽予见过师叔。」
「乖孩子、乖孩子。」
一听白冽予喊他师叔,聂扬立时乐得笑弯了眼。瞧着这孩子如此聪慧可爱又极有礼貌,当下更是舍不得放手。宽掌搭上白冽予双肩,忍不住又朝聂昙道:「师兄!把这个徒弟让给我吧!」
见他一兴奋起来便什么都忘了的样子,聂昙不禁一阵叹息。
目光凝向那正给师弟热切望着的徒儿,只见那眸中闪过一抹伤痛,嫩软童音已然响起:「冽儿若拜师叔为徒,只怕会令您失望。」
「失望?为何会失――」
聂扬闻言正待询问出声,却已因注意到孩童异常的脉象而明白了过来。
原先的喜色瞬间转为凝重。他重新打量白冽予,然后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叫白冽予?」
「是。」
白冽予轻轻应了。眼帘幽幽垂落,因为清楚聂扬已然明白他的身分。
其实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有关那个晚上的传闻。兰少桦之此,白冽予之伤,早已是江湖上人尽皆知之事。
聂扬显然也对那件事有所耳闻,放开他双肩有些尴尬的搔了搔头。视线在师兄与小师侄中间游移,好半晌才讷讷开口:「你师父的医术冠绝天下。有他的帮助,你定有办法顺利恢复武功……横竖都给师兄找来了淮阴,不若便由我陪你们一道去东北吧!路上若有空闲,也可以趁机教你几招剥法。你现下虽无内力,但与学剑并不冲突――有剑吗?」
「冽予有一剑月魄。」
白冽予简单答道,并自解开覆住剑身的布巾将月魄递到聂扬眼前,只瞧着他双眸又是―亮:「这剑,这剑可真不错!小师侄,借师叔用―下可好?你放心,师叔只是想试试,绝不会吞了你的剑的。」
「冽予自然相信师叔。请。」
小小的身子略一上前,将「月魄」递入男子手中。
聂扬接剥、拔剑,越是打量,双眸便越是睁得老大,只见他行至空旷对空轻轻使起几个剑招。长剑银芒闪动,瞧来好不美丽。白冽予自小习剑爱剑,心思虽淡,此刻见了聂扬精妙饿比的剑法亦不由得出了神去。
直到使完了一阙剑法,聂扬才收了剑,意犹未尽地将之交还给白冽予。
「小师侄,你这剑很好啊……来,耍几招给师叔看看。」
「是。」
知他现下便有意指导自己,白冽予接剑缓步行至空,拔剑。
父亲所教的剑招无一不是熟记于心。纵使大病期间生疏了,三年来的底子毕竟不容小觑,抱元守一,秉意凝神,剑诀字字浮现于心,而至再化为一片空白。神至意至,意至剑至。剑招式式展露,全无雕琢,收发由心。此刻白冽予手握月魄扬剑舞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早已远离,只剩下一片澄明无波的心境。
将所学招术尽数舞罢,白冽予方收剑,便听到一旁掌声响起。只见聂扬又是满脸的兴奋,笑道:「师侄的底子极好,对剑的领悟很是刻哩!这剑招,是你爹教的吗?」
「是。」
白冽予方应了一声,眼前却突然一黑,当下已是一阵昏眩、明白是自己身子承受不住这些动作,正想稍微歇息一下,怎知聂扬又已连珠炮似的开口:
「白毅杰不愧是白毅杰。我这『黄泉剑』遇上他,只怕占不了多大的便宜。对了,小师侄,你这剑是谁打的?哪里拿的?这么好的剑我也真想要一把……」

「小扬。」
见师弟一兴奋起来便又要缠着徒儿说个没完没了,聂昙终是低喝―声制止了他,并上前温柔的抱起白冽予。
「来,把这粒药丸服下……你师叔便是这个性子,你身子若受不住,下回直接拒绝他没关系,莫要累着自己。」
「徒儿明白。」
白冽予依言和水吞下了药丸,垂着小脸轻喘了几口气。先前专注的心思此时已经散了,瞧着自己没耍几个招式便累成这副德性,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感慨。
聂扬大概也注意到了他身子微恙,面上歉然之色浮现,叹道:「小师侄,师叔一时糊涂累着你了,你可别生师叔的气。唉!好揣端的一块美玉竟给人害得如此,哪天若是遇着了青龙那厮,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关于报仇此节冽予自有定计,请师叔万勿插手。」
听师叔提起青龙,白冽予心思立时一沉,先前的感慨早已抛得老远。澄浅的眸子瞬间变得幽,而令聂扬瞧得一惊、
而,旋即转为苦笑。
所谓天纵之才,亦莫过于此吧……「小师侄不必担心……好了,师叔去替你们买马吧!既要循陆路儿走,挑几匹好马可是做重要的。我走了!」
话声方了,白冽予觉得一阵风过,下一刻眼前的人便已失了踪影,其轻身功夫之高明可见―斑。想起师叔所言买马之事,带了点困惑的眸光因而凝向师父,得到的是他温和的一笑,
「为师先前修书与他,正是要他指点你剑术以及采购马匹。你久居江南,可得习惯下马匹了。好了,你好好歇―会儿吧!先小睡一下,待会儿再起来用膳。」
「是。」
明白师父是担心他的身子,白冽予点头应过,当下离开了师父的膝上上床歇息去了。瞧他举动间不若先前刻意保持距离,纵然知道这孩子只是在玉成他的心愿,聂昙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暖暖春阳斜斜照进。望着榻上孩童小睡的模样好―会儿后,聂昙才起身出门安排用膳事宜。
第四章
到达长白山的时节正是初夏,天候约与江南仲秋相当,故白冽予倒也还算适应。
只是待天候入秋后只怕使要转凉,以他现下的身子,想撑过去绝不是件易事。
自淮阴到长白一段,最后是改以马车代步,聂昙因为顾虑小徒的身子,一路上鲜少露宿,且晚上一定按时休息。白天赶路时,聂扬驾车,聂昙就在车中和他谈论医理药理:而睡前的一个时辰,则由聂扬授予他用剑之理与剑法。
白冽予身子虽不如以往,但对动作的记忆却仍十分不凡。加以天生领悟力奇高,故聂扬只需将剑诀与剑法各教一遍,他多能学得七成以上;艰之,亦稍费光阴便能加以领略。此外,空闲之时,他亦依着习年初练武时的做法每天或多或少练些基本功夫。
两三个月下来,身子虽不若以往,却也比刚离开山庄时好了些许。
聂杨在送他二人到了长白的当日便悄然离去了。这几个月相下来早让白冽予知道了这师叔的性子,故也不甚讶异。且聂扬临别尚留了一本剑谱赠他,足以令他细细研究,并在用剑之道上大有长进。
初到的几日,聂昙先带他四熟悉环境。长白山地偏远,除邻近村落猎户外少有人迹。且聂昙所居小谷另有奇险屏障之,故可说是完全遗世独立的、真正的隐居之所。
瞧着眼前满眼葱郁的林木与淙淙流水,白冽予除下鞋袜卷起裤管将双脚浸入水中。林间的泉水十分凉澈,令人得以轻易静下心思。
硬仗着这一份沉静,他合上双眸,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得以专一,好隔去多余思虑专心研究武学。
安顿好一切后,两个月多月前,聂昙将那本提及恢复经脉之法的古藉交给了他。古藉的标题已损,只能隐约看得到残缺不全的几个笔划。其内容分作七章,并附有几幅行气之图。大体全在说一套奇异武功的修练之法,仅总纲略提可以之修复经脉,却没有特别写出疗伤之法。
白冽予仔细的翻了一遍,最后让他特别注意的,是整本册子之中字数最少的第七章。第七章十分精要,全章除了一幅绘有四色箭头的人形图外,未有只字片语及修练之法,倒是全在说明「气」。
所谓气,本为古圣先贤用以表示天地之理的词汇;养气,本为修神养志的内圣之法。万物自有其气,而其中最大者则莫过于充塞天地间的自然之气,所谓「浩然乎正气」,道家有言,人身乃一器皿,若能开通己身与自然相通,便能以己身承载自然之气;承载自然之气,便是顺应天理;顺应天理,自然得以明白「道」,得以养生及至天地同寿。
依这本无名书藉所言,若想恢复经脉,势必得由天地自然之气着手。
人体经脉可分为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一股习武之人修习内功,便是以法练气使之行走于奇经八脉;若能打通奇经八脉,尤其是任督二者,便得以在内功上大有进境。然则此般修练之法主要是存养每日寅时之「夜气」,并引以为人身之气。此法既被动之,与随时随地能汲取天地之气的情况相比,自是微不足道了。

而欲超脱此限承载自然之气,则需由血气运行的十二正经着手。只要能引取自然之气,使其气顺流导入毁损经脉,当能一一修复如常。
但整本古藉的顺序却是先由存养夜气开始,层层推进,最后才到开通体内与自然之气相通。此境界称为「至人」,乃是此内功修习的最高境界。
这正与白冽予的情况不合。
他的奇经八脉已断,又如何能循序而起及至修得自然之气?若真欲以之修复经脉,便需反过来练,先开通体内窍门汲取自然之气才行。
除非他参透该如何施为,否则这辈子只怕再难习武。
一想到此节,心头便一阵紊乱,这些日子来他反覆将第七章看了几十遍,连那幅图也都牢牢的印在心底。可他心底切切念念的全是能否报仇,越烦越急,便越是与至人之境不相符合。
至人者,乃除却所有人为之道,心凝形释与天地合一。
可越是逼自己不要多想,心思便越乱。他的苦思他的疑惑都无法排除这样纷乱的结果。他试着冷静思索研究其法,整个人却莫名焦躁,甚至影响了他对医理的修习。但他却不能放弃,他不能不想,却想不出结果。或许是无法恢复内功的绝望造成这一切,但他却无计可施。
最后他只好选择让自己暂时休息。
所以白冽予禀明了师父,独自一人来到这小溪边散心、
离那个晚上已是数月过去,记忆中染血的鹅黄素帐却从未褪色。他彷佛还能感觉到母亲温热的鲜血,还能感觉到长剑冰冷的寒气。青龙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回响。
恨意一被激起,还有满腔的不甘。
是的,即使他从未说出口,但对于自己由备受期望的良材成为一个不能习武的废人,他还是心怀不甘。这样的情绪亦转化成了令他心绪交杂的恨意,他总是惦记着报仇,总是时时刻刻计划该如何修练自己。他的心思已不再单纯,又如何能放弃所有的人为达到「至人」之境?
不期然间,娘亲的身影,浮现。
「冽儿……」
「往后何时会再下雪,这可得问老天爷才成……不然,就是得赶快养好身子,练好武功,以后和你爹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叫游历。若是有机会见着那万年雪,可得记得回来和娘说说。」
「你若喜欢这香味,娘以后便让人到你屋子里点着。」
素雅的香气不加何时已然忘却。他惊觉自己记着的只有最后的血腥昧。某种慌乱涌升于心,他尝试着忘却记忆中的血腥味,试图回想起母亲身上那素雅的香气。
然后他想起了雪,观景阁外扑天盖地的雪。
飘扬的纱帐、散落的雪。母亲温柔的将他抱在怀中,素雅的香气萦鼻。当时他因明白自己只怕难以度过那个难关而十分难过,可现下想来,竟是个十分幸福的回忆。
一瞬间他忘却了太多太多的忧伤苦痛。母亲的容颜浮现,熟悉而无法挽回的一切亦悉数浮现,他眷恋的搁下了多余思绪只望从记忆中多回味一些。
心神因而渐渐收归于一。
原先的紧绷不再。他仿佛回到了母亲身边,仿佛重新置身观景阁,甚或更早以前,那个他连担心忧烦都不需要的时候。
所有的思虑――连同回忆,都渐渐淡去了,
脚下的流水依旧潺潺,不知何时,原先坐着的身子已然站起,双眸却依旧闭着。现下四无人声,但鸟声虫鸣风语水声却悠然不绝于耳。盛夏的骄阳经过层层绿荫之后化为柔煦,在满山浅凉中予了几抹温暖。
原先的焦躁与恨意在这一片悠然中渐渐涤净。
林间偶有几许清风,从容自适得令人神往。他感受着清风,感受着流水,心绪逐渐收归。没有刻意使力,他放松着躯体静静伫立着。阖上的眼眸让他隔绝乱目的色彩,耳边的种种声响比渐渐隔绝于心神之外。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神智却不受其影响。他
甚至连触觉也渐渐被隔绝了开。
风依然轻轻吹着,水依然潺潺流着。鸟鸣依然,虫声依然。但一切都逐渐从精神上被隔绝了开――又或者该说:他的精神已经跃升到某种凌越肉体的阶段。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神已超脱躯体的束缚,到达了「心疑神释,天人合―」的至人之境。

其实那层层推进的内功修练之法,说的亦是精神的修练之法。白冽予经由大乱逐渐收归于一的过程,正似一个人精神由而简,提高到了另一个层。他心思再杂,毕竟他只是个九岁孩童。实则人离娘胎越近,便越是接近天人合一的至人之境。只是孩童毕竟是孩童,没有那么高的领悟力去懂得此节。且孩童心思虽然单纯,却也因此容易对外界事物产生好奇心――这便有了人为。但白冽予领悟既高,经历又异,心思之杂全是起因于内心而非外物,故一旦得着机缘,便得以摆脱人为转入至人之境。且由于他奇经八脉尽断,自然不受奇经八脉影响,让十二正经可以与天地相通。
某种寒凉之气自脚底涌泉泉涌而入,沿着早已熟记的人肜图依序行过十二正经。寒气丝丝入身,超脱肉体的精神感觉那身子仿佛真成了器皿,不停的盛入来自这长白山上、浩然天地的自然之气。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已然盈满十二正经,却依旧源源不绝的泉涌而入。盈满的寒气开始在周身寻求宣泄之所,而一点一滴的,行入寸断的奇经八脉。
没有分毫的痛楚,只有―种沁凉入骨的感受。寒气越来越入,―点点―点点的接通他的经脉……他觉得自己好像浸身雪地中,却不觉冻冷难受,反倒足十分舒泰。明明该是站着的,他却感觉到自己好像漂浮着,没有任何依靠,却破某种事物安心的包裹着全身……
不知不觉间,那凌越肉体的精神,亦随之慢慢淡去――
乍然惊醒,是在一声鹰鸣之后。
白冽予陡然睁眼,景物虽仍可见,四下却已一片漆黑,显然已是入夜。自个儿仍维持着先前的情况直挺挺的站在溪边,先前的一切只像个虚幻的梦境。瞧着如此天色心下暗叫不好,赶紧上岸穿了鞋袜,拔足朝师父的医庐奔去。
奔跑的意念方过,一股凉气便顺着昔年所习轻功之法行过诸经诸脉。他一时没多想,谁知身子竟然瞬间便前进了数丈。他慌忙停步,静下心来驻足内视,这才注意到一股寒凉的真气正沿着那第七章的图指示的绕行于周身。
那股真气仅比他经脉尽断前略逊一筹。奇经八脉已通,已气随意至。知道自己意外得着机缘汲取了天地自然之气以致恢复内功,白冽予当下大喜,运起轻功直往师父居行去。
拥有一身内功的感觉竟是如此令人舒服。
感受着令己舒泰的凉意,以及拔足奔驰时擦过面颊的阵阵晚风,白冽予小脸之上忍不住泄出了几许难得的喜色。改变的还不只如此。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平静更胜以往,似乎这―番变化也令他的精神获得了一粹炼。
没过多久,草庐已映入眼帘。白冽予缓下脚步推门入屋,只见老者正坐在屋中温柔地看着他,笑道:「恭喜你哩!冽儿。」
以聂昙厚的功力,白然早就注意到徒儿弛近时过于轻快的步伐。眼前的孩子好似恢复了生气似的,一双眸子蕴含精芒,显然不但是修复了经脉,修为也由零化为略有小成。
白冽予神色澹然,眸中却可瞧出几分喜色。他一个上前拜倒于师父身边:「若非师父指导,徒儿如何能有如此进境?」
「为师能有多少助益自个儿岂会不知?来,让师父看看你的成绩吧。」
「是。」
白冽予一声应过,递过小手让师父传入真气查探他的经脉与真气。
聂昙真气方传入,便觉与一股极寒的真气相触,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忙收回了真气。宽掌探了探白冽予细颈,只觉得触手一片微寒。双眉因而微蹙,道:「你的真气至寒,是以前就有的吗?」
「徒儿内功以前并非这么练的……可,至寒?」
白冽予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师父竟会用上这个词。他的真气虽寒,在他而言却是令人舒泰的沁凉,又怎会是至寒?可师父没理由为这种小事骗他不是?
心思数转间,只听聂昙又道:「只是你真气虽寒,却十分精纯而毫无偏邪。又为何纯走至寒―路?」
「徒儿也不清楚。徒儿原先仅是想沉淀心思,孰知竟意外得着机缘恢复经脉。待徒儿猛然惊觉之时,天色已黑,真气已聚,却是周身一片令人舒泰的沁凉,而非师父您所言的至寒。」
简单说出了自己练气的经过,却是将中间的详细情况略而不提。溪里的一番经过委实神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只盼日后年纪长了,能得已弄清此节,致能在修为上更添裨益。
聂昙也清楚要一个孩子钜细靡遗的弄懂那般玄微之事只怕极难,故也就这么听着了。这时想起小徒一去便是一整日,怕是用了早膳至今仍未吃过半点东西,当下拍了拍 他的背:「好了,你中午没吃东西吧?赶紧用点晚膳――你内功既复,住后的日子只有更忙。现下为师要教你的,可不光是医药而已。」
「徒儿明白。」
依着平时的应对答了,白冽予心头却已是不由得一热。
内功已复,他欲手刃青龙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更将得以尽习聂昙这样一位高手毕生所学,正是由剥而复、否极泰来。
只是心下虽是喜不自胜,眉上眼上却仍是平平静静,由着师父牵上他小手入饭厅用晚膳去了。
用过晚膳罢,聂昙嘱咐他需得早些歇息后便回房了。白冽予知道师父忧心他的身子,可现下的他全无半分疲劳之感,更别说是睡意了。故虽依言回到了房间,他却没打算就寝,而是取出那本古籍又翻了翻。
那前六章依旧对他无甚用,倒是第七章越琢磨越有味。这时想起自己内功初复,现下全任真气自然而行,有什么奥密自己仍不清楚。正想静坐修炼,目光却不意瞥见了榻旁的月魄。

小手因而握上了剑柄。连也来总觉得沉甸甸的剑此刻却变得十分顺手轻便。白冽予心下一喜,当下提了剑出房往屋外空地练剑去了。
此刻正值初七,天边半月悄照,洒了满地银白。白冽予仰头凝月,某种情绪在心底升起,却说不明白,只觉似是受月所惑,可又似是而非。不过现下多想无益。眸光瞬间敛起,右手已然拔剑。
自他得剑以来,这还是第一趟有真气可灌入剑中。脑中静思旧日所学与先前师叔所授,心思电转间,身已动,剑亦动。随着至寒真气灌入剑中,月魄已然隐现晕芒,却不知是映着月色,又或是真在发光?
只是此节无须细究。习武练武最讲求福至心灵,现下心头既有了武兴,剑式便一招一招的使将出来。
此时的剑招与伤势未愈前只俱「形」的招示自不可同日而语。此时他真气竟以外的全凭意走无须刻意催动,白冽予当下便收了其余心思,全心专注于剑上。
月魄像是具有灵性一样,完全配合着他的心思舞动。白冽予累积了多月的领悟此时还是头一得以尽数施为,越舞越是起劲畅快,神清气爽。
他一遍又一遍的演,而越发体悟了剑招。虽说会否内功对习剑术并未有影响,但如何能真正使尽剑招的剑意,却终究需得有真气相助。他每使一招,便觉得自己又比先前更明白了几分,但也遇着了更多的疑难。不过这些疑难并未阻碍他的精进,反倒是给了他一个可供突破以致大进的机缘。
古人多是内外功并行,又哪有人像他这般失而复得,曾有一番明剑理却使不出的窘境?如此一先一后,让他对剑术的领略又多了一层,只需加以时日克服难关,必能又有小成。
好半晌白冽予才收了剑。正想着进屋歇息,心头却忽地一跳。先前那种莫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停了脚步静静伫立,而在感觉到什么之时全身一震。
他目光移向屋后的林子,只见得在疏落与光下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当下心头更是一阵情绪涌上,轻身功夫运起,直朝那身影奔了过去。
小小的身子,便那么样直扑入来人怀中。
白冽予再怎么早熟,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在此之前他从未离家如此之遥,说不思乡绝对是骗人的。只是他思念归思念,却从没想到父亲竟会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父亲的神情依旧是分别前的沉郁。娘亲的死,让父亲再也回不到以往。
其实白毅杰此来探子本是打算在―旁默默看着便好,故隐了身形气息,连聂昙都未曾惊动,他在林中看着,见子不但顺利恢复了内功,几式剑法舞起更比先前有了精进,心下不禁大感宽慰。只是没想到子竟然能发现白己的存在。他一方面大奇,一方面却也心疼孩子,当下不再隐藏将子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抱才发现:冽儿的身子不似以往,竟微微透着一股凉意。他亦像聂昙那般输气查探,那至寒至纯的真气让他吃了一惊,当下详细问了因由。
白毅杰能从一介无名之士一跃而为江湖上人人仰望的不世高手,自然有其不凡的经历。此时听得子遭遇,他略一沉思,半晌才道:「你真气性质至寒,应与修炼之地及行气之法有关。爹先前没留心,现下看来,你师父这隐居之所倒是块福地宝地――只是这长白本就是天地积寒之所,水又属阴,你存养气的方式亦非常轨,故能得此至寒真气。幸好你年纪小,失去先前的内功又好一阵子,下会罔用行气之法,你现下的真气不同于凡,必须破除成见,顺其自然,不要以过往行气之法加以催动。若有闲暇,也需得好好内视己身,了解自己的内功究竟如何运作,好顺之存养先天气,裨能调和阴阳,以致在修为上更有进境,明白吗?」
「孩儿知道了。」白冽予轻轻应了,眸光却是一转,问:「爹……山庄的众人还好吗?尤其炽予堑予他们……」
「一切已悉如以往。你出发不久,爹就让你二弟挑了兵器。他又受光磊启发升起了对机关之学的热爱,心思已是平复了不少。堑儿则让你大哥顾着了,他十分乖巧聪慧,之后定也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只可惜你娘亲无缘见着了。」
虽是交代近况,却说着说着忍不住便忆及了亡妻。他此言一出,沉痛的回忆勾起,父子两入之间立时化作了一片沉寂。
白冽予靠在父亲怀中,虽知父亲方才纯是感慨之语,心下却仍忍不住自责起来。只是现下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足过了好一阵,白毅杰才一声叹息……「时间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明儿代替爹向前辈问好,就说爹思子心切,又怕扰了他老人家,故未曾拜见,还望他老人家见谅。」
他知道与子的这一番相会已是露了行藏,嘱咐子这般禀言,也是说给应是早已醒来的聂昙听的。实则以他的身分出现在北方并不妥当,不过他的武功天下有数,真要隐起行踪,世上还真没人能耐他如何。
白冽予闻言点头应过,心下却难免不舍。小脸抬起定定地地瞧了父亲沉郁间隐带温柔慈和的神情好―阵,才终于脱离了父亲的怀抱,回屋就寝去了。
望着子的身影没入屋中,一直到他平稳的吐息声传来之后,白毅杰才终于抬足扬成而去。
天上半月依然高挂。晚风抚过林梢,带来些许飒然秋意。曾经风风雨雨的春日如今已完全失去了踪迹,可所有的―切才正要开始。
这年,白冽予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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