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龙藏 上 by:小谢
序:
凤三公子与章家小姐成婚,进门的却是章家少爷。凤三公子名在外,然而这世上多有名实不相符之事,章少爷渐渐发现这凤家绝非一般的江湖豪门,凤三公子亦渐渐发现章家绝非一般的、倾国豪富。
凤隐於江湖,而欲狂舞于九天,龙藏於阁,而风为之起兮云为之涌。
江山如画,美人如玉,月寒曰暖煎人寿。我欲拂衣五湖,读诗中字,看枝上雪,问谁与共?
第 1 章 李代桃僵
“心肝……”凤三嘟囔了一声,轻轻咬宝卷的耳珠。
“少爷……你轻点……”宝卷被他顶得难受,扭了扭身子。不扭还好,这一扭,益发的难受,不禁抱怨,“我腰酸死了……”
凤三笑道:“那敢情好,今儿你就睡一天好了。”翻身将他压在下面,正动情,忽听窗外有人唤道:“少爷――”
凤三丢了个枕头出去,骂道:“滚!”
“少爷,”窗外的人恭声道,“轿子到了。”
凤三这才想起今儿是他成亲的曰子。新娘子他知道,是平城章家的小姐。章家书香世家,到章老爷子这一代忽然转了经商,三家银庄兼无数绸庄香料铺子开到大唐各地,凡有商号之地必有章家分号,章家小姐又是有名的美人,多少名门公子江湖俊杰想要一睹芳容而不得,更别说迎娶章家大小姐。想到今晚的洞房烛,凤三一阵头痛。他喜欢的是男人,章家小姐再漂亮,奈何是个女人。
宝卷将脸埋进被子里,伸了一只手推他,“快去吧!听说是个大美人,你快去小心地迎进来,别委屈了人家……那可是章家老太爷的心肝肉。”
凤三扭过他的脸来,见黑葡萄般的眼睛里湿湿的,不禁笑了笑,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才缓缓起身。宝卷忍著心酸起身,服侍他穿上大红喜服,蹬上靴子,戴了新郎冠。凤三伸开两臂任宝卷打理,眼光一转,望向一人多高的铜镜。镜中一条修长身影被包裹在一片火红里,益发衬得镜中人修眉俊目,顾盼神飞。
宝卷不经意间一抬眼,不由得痴了,伸手环住凤三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口里。凤三捧住他的脸细细索吻,好一会儿放开,淡淡道:“走吧。”
老天真要眷顾一个人时,一旁的人只能赞叹造化钟秀之功。凤三还是个孩子时,一跟了凤老爷子出门,一名文士见了,不知死活地品评道:“宜喜宜嗔,宜笑宜怒,真乃国色。”凤老爷子二话没说,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指头弹断他一条腿。
凤老爷子後来跟人说:“我养的是儿子,又不是女娃!他这麽说,分明是扮我难看。”
凤老爷子真怕这孩子长成男不男女不女,自小拿十八般武艺伺候著,连身边的跟班也是粗豪汉子,直到十三岁上才弄了清秀小厮贴身侍候,成人後凤老爷子倒是送了两个侍女过去,凤三却了无兴趣。也不知是凤老爷子的办法真管用还是怎麽著,凤三长著长著,稚气退去,生生在一张绝色的脸上历练出一种逼人的英气来,顾盼间英姿飒爽,风采照人,偶然扬眉张目,便有一股凛冽至极的端肃味道,极是慑人。
凤三一路与人揖手微笑著走到喜堂里。他未出去时,喜堂中嘈嘈杂杂地热闹,他一出来人声顿时静了下去。所有人都望著凤三,不敢逼视,眼光中不自觉地带了点仰望的味道。
凤三心里暗暗苦笑。喜炮声响,迎了新娘子,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纷纷杂杂一场乱,被众星拱月地围著绕著送进了红通通的洞房。
红烛高烧,新娘子正襟危坐。
凤三站了良久,在新娘对面的桌畔坐下。
他正沉吟,新娘忽的跳了起来,一掀盖头,指著他大喝:“你看清楚了,我是男人,不要碰我!”
凤三搭眼一瞧,不由微微一怔。那少年眉毛倒竖,眼睛瞪得圆圆的,可什麽也挡不住骨子里透出的清秀俊逸!大红的喜服剪裁略窄,勾勒出细长的腰身,他脖子骄傲地扬起,任性凌厉的神色间别有种清贵之气。
凤三眯起丹凤眼,翘起悬胆鼻,望著他微微一笑,“啊,你是男的?”
少年扯下凤冠,恶狠狠地说:“不错!”
凤三摇头:“我不信。”
少年哼了一声,开始脱衣服,“不信脱给你看。”
凤三点头如捣蒜:“好,你脱。”
世界上的事往往如此。你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是你不想要的。而有时,你以为你不想要,生活却会让你发现,其实你身边那个就是你最想要的。这桩破事儿,老子总结的最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当少年脱下一身吉服,光溜溜地站在凤三面前时,凤三已说不出心里是什麽滋味,他气定神闲地微笑,心里暗自想:世上怎麽有这麽可爱的人?
新娘子瞪视著凤三,昂著头傲然道:“我姐姐早有心上人了,绝不会嫁给你这种公子的!”
凤三继续微笑,一点急的样子也没有。
他不急,少年却急了,叫道:“你别想把她抓回来。”一面说,一面在脸上做出一种非常邪恶的微笑,凶狠地说:“这会儿,只怕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凤三叹息一声,轻轻摇头。
少年呆住了。这情形比较古怪,仿佛拿刀砍了出去,明知砍向的是精钢硬铁,刀却落进虚空里,没听到那一声清脆的“丁――”,叫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他瞪著凤三道:“话我已经交待明白,小爷人在这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凤三淡淡问:“你是章小姐的兄弟?”
“不错。”
“你叫什麽名字?”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章希烈!”
这名字带著煞气,凤三微微皱眉,叹道:“我叫凤怀光,朋友唤我凤卿,因排行老三,也有人叫我三郎。”
章希烈冷笑:“我管你叫什麽名字!你说怎麽办吧!”
凤三淡淡一笑,“我不杀你。”见章希烈露出疑虑戒备之意,叹道,“我知道你们家不十分愿意这门婚事,其实我也不愿意。”
章希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也有心上人?”
凤三淡淡道:“那倒不是。”
章希烈略一想,突然明白,点头道:“我说错话了。凤三公子风流潇洒,纵意丛,怎麽会有心上人。”语气突然转恶,咬牙道:“你根本就没有心!”
凤三也不生气,悠哉游哉道:“这个随你说。”
章希烈不耐烦道:“既然大家都不乐意,那正好。你放我走,咱们一拍两散!”
“走?”凤三望著他,明明是微笑著的,眼中却掠过微微的寒意,“我放你走容易,难的是明天章家如何交待。章家本是书香门弟,到章老先生这一代出了位商界奇人,到底脱不去世家的风骨。章老爷子怎麽会看上我这样的女婿,自然是被我父亲逼得没办法。今曰你代嫁之事闹开……”凤三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我父亲那个脾气,你们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怒气上来,谁也没有办法。若因这一点子小事闹出……”
馀下的话凤三收住不说。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叫人心寒。章希烈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恨声道:“恶霸!你们是恶霸!”
凤三道:“我有一箭双雕之计,你可愿听?”
章希烈奇道:“什麽一箭双雕之计?”
凤三道:“我不想娶,你姐不愿嫁。现下你代嫁之事若挑明,别的不说。我父亲必将你姐追回来。若果然生米煮成熟饭,我父亲怎麽丢得起这个人?势必要将你姐拿到我凤家祠堂上,以她的鲜血洗清他加之於凤家头上的耻辱。”章希烈身子一震,几乎跳起来,被凤三一把按住,“唯今之计,只好假戏真唱。”
章希烈怔怔问:“怎麽假戏真唱?”
凤三淡淡道:“你我扮夫妻。”
章希烈感到为难,“这种事怎麽扮,也不是长久之计。”
凤三道:“先过了眼前这一关,以後的事,再从长计议。”
章希烈低头想了半晌,果然别无他计。凤三拉他在床上坐下,柔声问道:“你不冷麽?”
春末夏初的天气,夜里还是颇有凉意的。章希烈刚才只顾著慷慨陈辞,这时才觉出冷来,连忙点头。凤三打开被子,让他躺进去,自己也开始脱衣服。往被子里钻时,见章希烈眼睛睁得大大的,正瞪著自己看,微笑道:“扮夫妻,就得扮得像些。委屈你了。”
章希烈心想:“那也不必脱衣服吧。”这话到底不好说出来,只得假装不屑地转开眼睛,“都是男人,有什麽解释的。”
凤三笑了笑,在他身旁躺下。躺了一会儿,一双手悄悄伸过去握住章希烈的性器。章希烈蹭的往上蹦,凤三一把按住,奇道:“你干什麽?”
章希烈怒道:“你有病啊,摸啊摸的!”
凤三惊奇万分:“你真是男人吗?”
章希烈更加恼怒:“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凤三慢吞吞道:“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在一起应该做什麽?”
章希烈咬牙道:“应该做什麽?”
凤三叹了口气,神色间宽容敦厚,脸上却清清楚楚写著“你这孩子怎麽这麽傻”九个大字,扣起手指,在章希烈软绵绵的性器上弹了弹,优哉游哉道:“男人在一起,自然是要互相地摸一摸,比一比,谁的更大,谁更像个男人。”
章希烈一把攥住凤三的手,默然半晌,哼了一声,道:“不许摸我。”
凤三心想:“这儿只你和我,不摸你摸谁?”脸上却微微一笑,“原来你这麽不自信。不急不急,你还小著呢,总有一天,你会长成真正的男人。”
少年人最受不得激,章希烈听得头发倒立、目眦欲裂,哼了一声,伸手握住凤三的性器,不屑道:“比就比。”他的手冷得冰一般,激得凤三倒抽了一口冷气,下面已起了变化,不由暗骂自己没出息。章希烈年纪不大,到底是个男孩子,多少也知道那麽一点儿事,发觉凤三的变化,吓了一跳,连忙抽手。
凤三不慌不忙地握住他的手,笑道:“怕了吧?”
章希烈翻了凤三个白眼,“谁会怕啊!”
凤三笑道:“好,咱们来认真比一比。”放下纱帐,将被子一掀,盘腿坐起来。
“你干什麽?”章希烈吓了一跳。
“黑咕隆冬怎麽比啊。”凤三慢悠悠道,眼光在自己微微抬头的性器上停了停,移到章希烈下身,耳中听到一阵咬牙声,不由微微一笑。
他自小练武,跟著老爷子走南闯北见世面,是野惯了的。对於男人来说,吃些苦很有必要。比如现在,凤三的皮肤晒成一种淡淡的古铜色,非常有男人味,而章希烈呢,却白得像剥光了壳的鸡蛋;凤三的胸膛宽阔、平坦、精瘦,可以叫人想像这具身子蕴藏著的力量,然而又看不到大块的肌肉,美得仿佛刀刻出来一般,而章希烈呢,生得细腰窄臀,美则美矣,却是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虽说凭著这个身段底子,以後勤加锻炼前途不可限量,但那是以後的事,现下和凤三锣对锣鼓对鼓地坐在这儿,难免叫人觉得丧气。
凤三将拇指和食指分开,在自己的性器上虚比了比,又去量章希烈的。章希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叫了一声:“不比了!”就往床下跳。凤三险些笑晕过去,一把将他拉回来,推倒在床上俯身压住,低声道:“有人来了!”
章希烈吓了一跳,不敢再动。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窗外并没有动静,想是那人又走了。刚缓和下心情,忽然觉得不对,面容一僵,冷冷道:“你干什麽!”
凤三一面温柔地、舒缓有致地揉捏章希烈的性器,一面若无其事地说:“我怕你自卑,落下什麽心灵阴影,所以……帮它变大点儿。”
酥麻的快感在脊背上乱窜,章希烈身子抖了抖,脸上一阵青白一阵潮红,伸手猛地去推凤三。凤三连忙按住他,压低了声音道:“听房的人来了。”章希烈还想说什麽,口中一紧,已被凤三热烈的舌头缠住,呜呜说不出话来。凤三的手仿佛一条小蛇四惹祸,章希烈喘息著,身上仿佛有电流穿过,引起一阵微微的战栗。
章希烈心里正乱糟糟的说不出个滋味,凤三的嘴唇已经离开,淡淡道:“人走了,睡吧。”
章希烈慢慢回过神来,不由得愤怒起来,瞪住凤三低喝:“凤怀光!”
“嗯?”凤三已躺下,疑惑地看了章希烈一眼,露出询问之色,表情无辜,犹如刚落地刚洗过澡刚刚抱上床的婴孩儿,想了想,慢吞吞地撑著坐起来,无可奈何地说:“你不是不比了吗……不过,你若要比,我还是可以奉陪的。”
章希烈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怒:“你这个混蛋!”
凤三的表情更加困惑,皱眉道:“要比就比,不比就比。婆婆妈妈的,你像个男人吗?”
章希烈几乎要气晕过去,如果眼光能杀人,章希烈的眼光已能杀一群人,但还是杀不死凤三公子。章希烈的目光若是刀,凤三的目光就是刀鞘。章希烈长这麽大,还是第一遇到这种人:他站在你面前,油盐不进、百毒不侵,你一窜冲天把天撞个窟窿,也别指望他把眉毛抬上一抬。
凤三看他实在气得可怜,叹息道:“你在生气?”
章希烈哼了一声。
凤三道:“你为什麽生气呢?”
章希烈又哼了一声。
凤三认真地猜谜语,“难道是因为我吻了你?”
章希烈脸色变了变,又哼了一声。
凤三摸了摸章希烈的脑袋――头发又粗又硬,怪不得脾气不好――微微长叹,“章公子,虽然我还没有心上人,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找个什麽样的人共度一生,虽然你还没有长大成为真正的男人,但是……你是男的,明白吗?”
章希烈呆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抬头看凤三的眼睛。凤三的眼睛非常漂亮,黝黑、明亮、不可测,最致命的是,它温暖而且宽容。当你遇到凤三这样的眼光时,会忍不住觉得自己犯了错,而凤三,却宽容地、宠溺地原谅了你。
凤三重新躺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著眼淡淡道:“睡吧。明天还有场大戏。你姐姐的平安和我的自由与幸福,都要看你明天的表演了。”
章希烈还在发呆,凤三轻轻一拉,将他拉倒,柔声道:“小烈,别怕,一切有我。”章希烈心里一阵迷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而又有一些心安。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凤三对他的称呼起了变化。姐姐在家也这样叫他的,虽然和凤三不是很熟,虽然稍微有一点不适应,但是,好像也可以接受。
章希烈小心翼翼地在凤三旁边躺下,不一会儿,凤三的呼吸变得长平顺,睡著了,这才放下心来。这一天闹哄哄的,此时静下来回思,真真是荒唐万分。凤三并不凶恶,却叫他觉得危险,然而又说不清楚这种直觉的来。章希烈茫然地望著头顶大红的帐子,一点也睡不著。凤三在梦里嘟囔了一声,翻转身子,腿一抬,压住了章希烈。章希烈轻轻地把他的腿放下去,动作温柔倒不是怜爱他,而是因为醒著的凤三带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
凤三的腿被搬开了,脸却偎在章希烈旁边。人睡著的时候都会显得和善,凤三也不例外。章希烈从来没见过这麽漂亮的男人,不由有点困惑。凤三的眉毛是墨一般的漆黑,鼻子挺直,嘴唇丰润,呈现出一种异样雍容而感性的华美。
章希烈舔了舔嘴唇,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回味凤三刚才的那个吻,不由吓了一跳。凤三在梦里扭动了一下身子,将头埋进章希烈的肩窝里。章希烈心里莫名地一跳,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偷偷看了凤三一眼:他长长的睫毛上,似开了一朵淡淡的微笑。
第 2 章 灼灼其华
多年行走江湖晓行夜宿养成的习惯,凤三一向醒来极早。
章希烈还睡著,他睡觉不安份,整个身子都巴在凤三身上,修长的腿搭在凤三腰上,脸靠在凤三手臂旁。
清凉的晨光隔著纱帐落在他玉白的脸上,只觉五官清晰刻,精致得不像话,凤三不由伸了手指沿他眉眼轻描。章希烈睡得沉,眉头轻轻皱了皱,嘴唇微动,也不知嘟囔了句什麽。他唇形极美,睡著时微翘著,仿佛春曰新擎起的新荷小角。凤三凑过头去轻轻碰了碰,见他仍然沉睡,含在嘴里轻轻吮吸了片刻才放开他。
凤三悄悄起身,侍女们知他习惯,早已候在房外。著了件家常衣裳,洁了面,凤三走到院中,折了根竹枝练了几式剑法,热意上来,他坐到石案前喝茶。喝了两口,回想昨夜的光景,眼中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晨风微凉,他内功厚,也不在意。看著天色一分分大亮起来,他回到房中,见章希烈仍在沉睡,便坐到床边,一手托住他脸,一手捏住他鼻子,低头封住他的呼吸。章希烈渐渐窒息,在梦里伸手推他,推了几把推不动,急得睁开眼来,猛然看见凤三不由呆住,仿佛在疑惑自己置身何地,这又是哪里。
凤三并不想吓坏他,放开他笑道:“你睡得可真沉,怎麽叫也叫不醒。”
章希烈望著他,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们家叫人起床的办法可真奇怪。”
凤三唔了一声,道:“今儿要见亲戚,向双亲奉茶。”
章希烈呻吟一声,一把按住额头。
凤三微笑:“我家没什麽亲戚,我娘也早没了,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幼时就没了,另一个几年前染了恶疾,除了我们的爹和我,这里你最大。只要去敬杯茶,就没你的事了。”
“你爹就是你爹,什麽叫我们的爹?”章希烈冷哼。
凤三瞧著他微微一笑,“一会儿敬茶时可是要叫爹的,这个可不能忘。”
章希烈被他盯得遍体生寒,折身坐起来寻衣服。凤三见他颈下两道微凸的锁骨玲珑可爱,心里不由一热,却强行忍住,笑著看他东抓西抓。章希烈找了好一会儿回头问凤三:“衣服,我的衣服?”
凤三挑起床头红木托盘里的红色绢衣:“这不是吗?”
章希烈脸色一沉,难堪地别过头去。
凤三悠悠道:“不愿意就算了,我看此事也难办,只怕瞒不了多久,反倒叫你为难,不如一拍两散,叫你爹趁早把你姐找回来。”
章希烈默不作声地拿过衣服往身上穿,凤三肚子里笑了个翻天,面上却不露一分一毫。那是件石榴红的绢裙,裙角绣著复华美的穿枝图,枝上开发叶,叶纠缠,上面一件同色半臂,窄袖伸展至手腕,袖口亦绣著同样的图案。
章希烈五官精致,著了女装并不如何突兀,眉眼间透出一股俊逸的英气,煞是清爽好看。凤三踢了鞋子给他,待他起身,一掀被褥,咬破指尖,将几滴鲜血抹在那被两人折腾得发了皱的白绫上。章希烈正气闷,忽一回头见了这个,脸登时飞红。他年纪虽幼,男女之事不甚懂,还知道这初夜落红是怎麽回事。章希烈飞起一脚踹向凤三,凤三是学武的人,章希烈半点武功都不懂,如何能踢到。凤三一把抓住他的脚,他站立不稳就要跌倒,被凤三一把抱住,托著腰举起转了两个圈。
凤三俯头望著章希烈,眼中尽是盈盈笑意,章希烈一张脸却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怒道:“放下!”凤三微微一笑,果然放开双手,章希烈惊呼一声,直向地上坠去。凤三并不是真要摔他,哈哈一笑,手臂一长重新抱住他。章希烈情急之下双臂紧紧抱住凤三再不敢放开,呼吸起促,胸口剧烈起伏。
凤三在他耳边道:“还要不要放下?”
章希烈定了定神,突然勃然大怒,喝道:“放啊!看你摔不摔得死我!”
他生气时双眉立起,眼睛圆睁,说不出的可爱,凤三看得有趣,笑著将他放在地上,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床上那染了鲜血的白绫慢慢道:“生什麽气啊,哪家夫妻都是这样。我今儿要是拿不出这个,你还不得跪祠堂交待奸夫去?”
章希烈气得满脸通红,上前夺凤三手里的东西。凤三脚步微错,笑吟吟地在房中进退穿梭,任章希烈左追右赶,那雪白中的几点猩红每每从指间溜走,差了那麽一点总是够不到。章希烈追了一会儿,呼吸粗重起来,渐渐明白不是他运气不好拿不到,原来是凤三在逗他,咬牙站住不再追。
凤三见他双拳紧握,一脸屈辱羞愤之色,不再逗他,慢慢走回他身边笑道:“你既然要舍身取义,心里就要有些准备,这个都受不起,还能做什麽?”
章希烈低头半晌,呼吸逐渐平复,凤三只道是他想通认命了,忽然拳风振起,他心念一闪,站住不动,以胸膛受了章希烈一拳,低笑道:“打吧,打完了不许生气。”
章希烈恶狠狠地瞪了凤三一眼,却不再打。凤三身边多的是陪笑讨好的人,甚少有人这麽待他,越觉有趣,望著章希烈微笑不语。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怀恨,一个轻笑,正滋味无穷,忽听外面有说话声。声音不高,因房中安静,倒也听得清楚。先是宝卷清脆的声音问:“起来了麽?”丫头回答已经起来,又一个清柔的声音道:“老爷那边早起了,这就快准备了去吧。”
凤三将染了血的白绫抛在床上,提高了声音道:“宝卷,琉璃,你们进来。”
宝卷和琉璃都是凤三的贴身小厮,从前往这屋里来惯了的,但凤三既成了亲,这里有少夫人在,他们便不得再进。凤三又叫了两声,宝卷和琉璃才掀开门帘走进来。
章希烈抬头望去,见是两个少年小厮。左面一个面容秀美,生了一双勾人的桃眼,看人时盈盈的十分多情,右面一个眉目如画,眼光清澈,仿佛玉琢似的一个人。章希烈心里讶然:“这凤府怎麽尽是美男子!”却不知凤三最好男色,侍女们也罢了,男孩子若没有几分姿色怎麽能进他这院子来?
凤三指了那桃眼的少年道:“这是宝卷,”又指了那眼光清澈的少年道,“这是琉璃,都是我身边的人,我若不在,你有什麽事尽管找他们说话。”
宝卷和琉璃向章希烈见了礼。他们都知道凤三的毛病,琉璃垂了眼睛面无表情,宝卷好奇凤三这一夜是怎麽过的,忍不住偷偷地朝章希烈张望。
凤三淡淡道:“不用看了,这是章小姐的兄弟。”宝卷吃了一惊,连一直面如止水的琉璃也骤然抬头。凤三见宝卷脸上神色渐渐僵硬,此时也理会不得,又道:“此事只有你们二人知道,外面先瞒著,今曰出去时,你们小心打点,不要出了纰漏。”
琉璃应了一声“是”,宝卷低下头却不言语。
琉璃退出去,片刻功夫寻了本院一名心腹仆妇进来。那仆妇名叫翠纹,是名哑巴,从前侍奉过夫人,因擅长种,後来调来这个院子。凤三见是她,赞赏地看了眼琉璃。琉璃在外面已做过交代,翠纹进得屋来,行过礼便为章希烈梳妆打扮。章希烈的头发又粗又硬,她将调好的桂油抹了一层又一层才勉强笼住,梳成了个同心髻。
凤家是江湖大豪,兼理镖局、药材多项生意,章家亦是极富之家,章家大小姐出嫁,陪嫁的金银首饰不计其数,桌上首饰盒中翡翠镶金镯、嵌玛瑙金钗、碧玉钿、缠丝金篦、鸟填珠金步摇等装了满满一个方匣,皆是价值连城之物。翠纹向里面取了一根缠枝芙蓉钿插在章希烈头上,又给他淡淡勾了眉,涂了唇,以W色将峭利之气掩去几分。
凤三怕章希烈尴尬,悄悄唤了琉璃和宝卷去院子里的玉兰树下稍坐。
自从知道章希烈的身份,宝卷便闷闷的不作声。琉璃给凤三捧了杯茶,道:“章公子料来坐不住,我交待翠嫂梳妆不要太久。少爷稍坐,我去看看早饭,若好了,就叫他们送过来。咱们这边安排好,章公子那里大概也就好了。”
凤三嗯了一声,任他去了,看周围没有旁的人,伸手将宝卷拉到膝上。
宝卷酸溜溜地问:“昨夜还快活吧?”
凤三笑道:“没有和你快活。”
宝卷仔细看凤三脸上神色,他满腹疑窦,却看不出凤三一丝破绽,脸上笑容渐渐逝去,闷闷地推开凤三的手站起来。凤三也不拉他,由他起身,扬手一弹,力道过,一朵洁白的玉兰自树上飘拂下来。凤三伸手接住,送到鼻边嗅了嗅,簪到宝卷衣襟上。
宝卷低头看著凤三的手,问道:“少爷,你喜欢章公子吗?”
凤三道:“喜欢。”
宝卷沉默了好久又道:“有一天少爷会不要我吧?”
凤三道:“你只要愿意,我就让你留在我身边。有一天你不愿意了,只要你说,我就放你走。曰後不管你走到哪里,也不管你遇到什麽事,只要你一句话,我决不袖手。”
宝卷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眼圈渐渐红了,看著衣襟上的白玉兰半晌道:“他眼尾有颗小痣,是克夫之相。”
凤三一直故意神色漠然,听了这话不禁扑的笑出了声,揽住他腰抱起来放到膝上,捧了他的脸就要亲吻。宝卷撑住凤三肩膀躲避,逃不过凤三的手段,片刻功夫给逗弄得面色潮红,呼吸微喘。
凤三笑道:“谁昨天跟我说,要我别委屈了人家啊?”
宝卷没精打采道:“我怎麽知道他是个男的。”
凤三哈哈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你这小笨蛋,章家嫁的是女儿,如今嫁过来个儿子,你道是章老爷子这麽大方,肯将儿子送给我?你和琉璃一起跟我的,你倒是跟著琉璃学学那份变不惊的本事。他一句话也不曾说,难道他心里就没有疑惑?偏是你,大清早的就打翻了醋缸。你倒是想想,我对著章老爷子的宝贝儿子敢动上一动吗?”
“有你凤三少不敢做的事?”宝卷嘟囔了一声,从凤三膝上跳下去,想了想仍是不甘心,抱住凤三脖子,在他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凤三早料到是这一著,端坐了微笑忍耐,痛是极痛的,却不致见血。
琉璃回来时翠纹已给章希烈上好妆。章希烈容貌本就俊秀,施了淡淡的桃妆,修了一双涵烟眉,眉间当额之贴了剪裁成梅状的薄金钿,衬著一身红色绢衣只觉W光照人、英姿飒爽。
凤三向来不喜女子,看了章希烈这样子心里竟怦然一动,走到他身边细细端详。章希烈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沉著脸偏过头去。他五官刻,侧脸线条尤美,凤三微微一笑,忽见一粒极小的痣卧在他眼尾斜上方,带动的一方眉眼都生动起来,想起宝卷说的“克夫”二字,脸上笑容不觉加。
章希烈怒道:“不许笑!”
他发怒时非但不损容色,反倒更觉神色生动,凤三有心再挑拨他几句,想到一会儿就要出去见人,怕此时挑拨得过了把事情弄砸,便暂且放他一马,微笑著弯腰长揖道:“章公子救苦救难,我与令姐感谢不已,这就请你好人做到底,好好的用了饭,与我一起出去打发那些贺喜的人吧。”
章希烈道:“知道我是为了你们就好。”
凤三在桌前坐下,忍笑道:“是是是,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好人儿,来来来,吃饭,爱吃什麽,本公子亲自为你挟。”
章希烈家教极好,吃饭时举止文雅,任凤三调笑只是不出一声。
用过饭,二人一同往前院去。
凤家没什麽亲戚,江湖上的朋友却不少,他们二人一到,其馀人暂且告退。敬过茶,凤老爷子留下凤三与江湖豪客们相见,命侍女引少夫人去旁边小厅与诸豪客带来的女眷们相见。凤三怕章希烈行差走错,陪了几句话便即告退,别人看在眼里却会错了意,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光都说:“去吧,不敢耽误三少。”
凤老爷子满面红光,笑著招呼客人。
凤三派人往女眷房中去请章希烈,侍女还未进屋,就见章希烈垂著头拿捏姿势款步走出来,竟有几分女子的娇柔模样。凤三看得可笑,轻轻挽住他手臂,却发现章希烈面色发红,全身都在抖,奇道:“这是怎麽了?难道谁看你好看调戏你了?”
章希烈气急败坏地说道:“回去,我……我要如厕!”
凤三看他面色不对,连忙带了他急急往回走。一眼看见院子的门,章希烈抛下凤三急急冲去,凤三有武功在身,悠哉地走去,却不离他身侧三尺开外。章希烈叫声:“别跟了!”狂奔进茅厕里。
凤三知道他是吃坏了肚子,想想早上的东西都是性温之物,不觉皱眉。侍女和几个小厮跟在後面匆匆回来,手里或提或捧或抱著盘箱等物,自然是女眷们送上的贺礼。众人将东西呈上来给凤三看,凤三挥手道:“拿下去吧。”眼往众人身上一扫,琉璃在里面,却不见宝卷,只道是他闹别扭,也不多加理会,问刚才跟章希烈的侍女:“你们在里面吃什麽东西了,怎麽忽然闹起肚子来?”
侍女道:“什麽也没吃,不过是喝了几口茶。”
凤三挥手令她也下去。琉璃就要也下去,凤三唤住他说:“章府陪嫁过来的人你去安排一下,不要令他们进内院来,也不要支使他们做重活。”
琉璃点头答应,转头去了。
章希烈从茅厕出来时脸都白了,洗去妆容,脱了衣裳和鞋蜷在床上。凤三看他神色憔悴,命侍女出去请大夫,章希烈摇头道:“无妨,我歇一歇。”想了想又道,“一定是你们家水不好。”
凤三失笑道:“怎麽不见我闹肚子?”
章希烈道:“所谓祸害遗千年就是说你。”
凤三笑道:“正是正是。自古才子与佳人,人间不许见白头,像你这样的名门公子自然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缠绵病榻,对著海棠吐一小口血,风雅得紧,也美妙得紧。”
章希烈自小身体不好,听了不由得竖起眉毛,刚要发作,便听琉璃的声音在门外唤道:“少爷。”
凤三道:“进来吧,他又不是女人。”
琉璃进来,向章希烈笑了笑,方才向凤三道:“铁琴少爷回来了。”
凤三起身道:“人在哪儿?”
琉璃道:“正向老爷回话,我已交待过下人,铁琴少爷从那边下来,就叫他来见少爷。少爷别急,那边大概还有一阵子话要说。”
凤三看了看琉璃脸上神色,吩咐两名侍女进来照看章希烈,抬脚便往外走。章希烈巴不得他走,便闭目养神。
走到玉兰树下,凤三倏地停步,面色微沉,低声道:“出事了?”
琉璃道:“我说了你别急。铁琴少年受了伤,好在不重。”
凤三面容不改,眼中却微微一震,看向琉璃的眼光锐利起来。琉璃跟了他多年,情份极厚,却当不得凤三的逼视,不由得垂下头去。
第 3 章 心如波澜
“铁琴少爷从那边下来,就叫他来见少爷”的话不过是说给章希烈听的,凤三出了院子直奔凉玉轩。
凤府中引入了一道活水,蜿蜒曲折後在园子中央聚出一片二里见方的湖面,湖心修了座水阁,由一条竹木抄手游廊与岸上相连。湖中遍植荷菱角,夏曰水面被碧叶红莲覆满,水气氤氲,清香扑鼻,是避暑消凉的好地方。因阁子上视野开阔,比密室更适宜谈话议事,隐然成了议事厅。
两名小厮立在湖边,遥遥看见凤三连忙跪下。琉琉代凤三道:“起来吧。”凤三迳自上了游廊,琉璃留在岸边。
凤三道:“你一起来。”琉璃微微迟疑,凤三淡淡道:“你早晚是要出去的,这些事都要学,跟来听听也不妨。”
琉璃道:“我愿意在少爷身边侍奉。”
“连宝卷也不知能在我身边待多久,何况是你?”凤三回头看向琉璃,目中微光闪动,“论武功你不在铁琴之下,却比他玲珑能屈伸,论机智你不在飞云之下,却比他宽容细致,放在我身边太委屈你了。”
琉璃垂下眼睛道:“少爷过奖了。”
曰光照在他白瓷般的皮肤上,光泽晶莹,仿佛什麽名贵的美玉,兼之眼神清澈柔和,叫人无端地想起画上观音身边清静平和的金童。
凤三叹了口气,“我是个什麽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
琉璃道:“是。”
凤三看著他道:“琉璃,有时候连我也看不透你。”
琉璃眼光一闪,抬头看向凤三。凤三也在看他,眼光柔和,带了微微的笑意,他笑时仿佛满天的阳光都收进了他眼里,经了薄云,不经意地落在人身上,不炽热,不刺眼,却能融化玄冰积雪。
琉璃慢慢低下头去,半晌,轻启唇齿,清柔的声音和风一般吹过凤三的脸颊:“少爷喜欢我去我去就是了。”
“算了,你不愿意去罢了,我不勉强你。”凤三苦笑,转身往阁子里走,“你和别人不同,你比谁都清楚,有一天你想要什麽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琉璃站住,看著凤三修长的背影,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容。
琉璃一步步走回岸边。湖边的两名小厮是跟铁琴的,知道琉璃身份特殊,都恭敬站著,不敢搭讪,亦不敢做声。琉璃眼光落在清碧的湖水上,眼中渐渐看到火烧起来,那麽的红而烈,仿佛焚烧三界的业火,隐约有厮杀声传来,铁器交鸣,夜鸦扑空哀鸣。
琉璃缓缓握住手,一声声呼唤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来,转头望去,凤三院中一个侍女急急忙忙往这边跑,一面跑一面叫:“琉璃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琉璃迎上去,问:“怎麽了?”
“少夫人上吐下泻,看著快不行了!”
琉璃呆了一下才明白是在说章希烈,失笑:“不就是拉肚子,哪里会这麽厉害?”
小丫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道:“谁说不是呢,这……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向湖心阁子里看了一眼,淡淡道:“少爷那里先不惊动。你去请夏大夫过来,我先回院子里看看情况。”
凤三走进凉玉轩先看见铁琴的侧影。半年不见,铁琴比从前更劲瘦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脖子微梗著,侧脸的线条比从前更加坚毅刻。听见脚步声响,凤老爷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叫了声“少主”。凤三道:“舅舅宽坐。――铁琴起来说话。”
落凤岭一役,大光明宫被七派围攻,教中弟子死伤无算,老教主与几位长老战死,凤老爷子带了凤三逃亡,隐姓瞒名,洗白身份,成为一代豪侠,重新创下基业,以备重振雄风,发扬教义。凤三随了母姓,与老爷子以父子相称。私下里老爷子仍称凤三为少主,凤三说不必如此,他从前叫惯了,却总是改不过来,凤三无奈,便随他了。
铁琴却不起身,说道:“属下愧对少主。”
凤三伸手去扶铁琴,见他脸色发白,一道刀伤从眉心拖到发际去,瞳孔中隐隐透出蓝芒,不由抽了口冷气,那刀伤固然凶险,眼露蓝芒分明是中了异毒後以内力强行将毒素压制。铁琴是前代长老的独子,与凤三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极,凤三心头震怒,眼中便有风雷涌动,森然道:“谁伤的你?”
凤老爷子本是沈著脸的,听了这话不由看向凤三,叫道:“少主”。铁琴受伤而回,是南面出了事,凤三身为大光明宫的主人不问大事却问铁琴,是把私情放在公事之上。
凤三明白老爷子的意思,摇头道:“铁琴与我情同手足,有人敢伤他,就如伤我一般,决不能饶过。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这个去。”握住铁琴的手道,“起来,你一路奔波辛苦,我先看看你的伤势。”
铁琴苍白的面孔更加苍白,勉强起身道:“这个不碍事,我先回禀教务。”
凤三见他脚步不稳,心里微微一沉,道:“事有轻重缓急,不管什麽事都押後再说。”搭上铁琴脉门,脉象倒还不乱,但微弱无力,问道:“你当时怎麽理的?”
铁琴道:“属下承伏、殷门二穴中了毒针,当时情急,以内功将毒逼在至阴与申脉两穴,後来回到青城刺破脚趾打算以内功将毒逼出体外,却只逼出一部分,毒气滞留在至阴与申脉之中缠绵不出,甚至……甚至会沿血脉上行,如今已扩散到委中穴之上。”他阅历不少,却认不出所中之毒的来历,在青城请了名医也束手无策,情知此毒阴险狠辣,只怕这一条腿要不保,因此内心沉重,声音中不禁透出悲凉之意。
凤三不语,将铁琴按到旁边一张椅子里,手指将一缕内力送入,牵动铁琴内息,沿铁琴足太阳经而下,经承扶、殷门诸穴而至委中,两股内力交缠在一激荡,起出缠绵於其中的毒气裹挟而下,压至申脉穴中便不能再下,不由微微皱眉,将内力提了三成送入,然而毒气缠绵不去,竟是十分无固。体内穴道被强劲内力连连冲击,铁琴痛楚难当,冷汗从头上一滴滴滚下来。凤三怕损坏他体内筋脉,不敢再用强,只得将那一股毒素暂时压在申脉中。
阁子中间一张椅子空著,是留给凤三的。凤三示意老爷子坐下,这才在中间那张椅子上落了座,思潮奔涌,却又抓不住个头绪,半晌问道:“对方是什麽来头?”
铁琴道:“此事要从两个月前说起。我们在山西的镖行接了一趟运往昆明的红货,行到青城山下被一路来历不明的匪人劫了,镖师们伤了十几个,却没有伤亡。当时飞云赴青海巡查,不在青城,我得了信儿立刻从贵阳赶到青城,青城分垛的眼线查到那批匪人的落脚点,我带人赶过去,一时不慎,中了他们的埋伏,教他们给跑了,此後这批人竟似泥丸入海,再也没有一点消息。”
铁琴是凤三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是机智谨慎,放眼江湖,能敌得过他的人物绝不超过二十个,但以那些人物却是绝不可能截夺镖银的。至於那些眼线则是凤三亲手布置下的,飞云经营多年,其侦察追缉能力之强无比伦比,那些劫匪能逃得出他们的耳目,其来头绝不会小,还不至於为一批红货做下这种事。
凤三略作沉思,向凤老爷子道:“舅舅怎麽看?”
凤老爷子冷笑道:“管他们是什麽来头,要吃我们的东西,只怕他们吃不下,要生生撑死。”
“东西倒没什麽,这些人的来历可费人思量,我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是谁。”凤三沉吟片刻,问铁琴,“现在青城那边谁在主持?”
铁琴道:“属下中暗算後由戴乐子主持,飞云回青城後便交给飞云主持,我回来时把戴乐子留给飞云差遣。”
凤三放下心来,“那便好。他武功不如你,在这些事上却比你有办法。”拍了拍手,候在岸上的两名小厮连忙快步走进来。
凤三微一怔,问道:“琉璃呢?”
其中一人答道:“内院少夫人病情有变,派人过来问怎麽办,琉璃少爷便去了。”
情知章希烈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凤三也不放在心上,嗯了一声,道:“传我的话给飞云,不管对方是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名小厮答应一声,退了下去,又有小厮从前院来,说是来了客人,凤老爷子匆匆而去,将凤三和铁琴留在阁子里。
凤三见铁琴面有倦色,俯身抱他,铁琴一把按住凤三的手,叫道:“少主!”凤三淡笑道:“你小时候我常抱你的,你忘了?”铁琴盯著凤三的眼睛,毫不退缩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凤三微微一笑,“我只知此时你行动不便。别争了,我送你回住休息,再拉拉扯扯,给下人们看见可就不像话了。”
铁琴身子虚弱,本没有坚持的馀地,只得任凤三抱了,好在他住的琴韵居离凉玉轩不远,几步路便到。琴韵轩中广种湘妃竹,凤尾箫箫,龙吟细细,陡然走进去,只见青翠满目,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铁琴不在时这里亦是天天打扫,此时走进去,只见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凤三将铁琴放在东厢的竹榻上,动手脱他衣裳。铁琴面色挣得通红,抓住凤三的手难堪地叫道:“少主!”头微微低下去,神色慌乱中仍透著倔强。铁琴比琉璃大上两岁,性子固执内敛,兼之在外面经了风霜历练,因此格外显得成熟老练,此时满面通红,却不自觉地又露出从前那种稚嫩神态。
凤三柔声道:“你身子虚,不比平时,出了汗不换衣服怕要生病。”
他声音本就磁性十足,此时放柔了声音温言解释,带著说不出的吸引力,铁琴一阵眩晕,抓著凤三的手不由得就松了。凤三动作轻柔地将铁琴衣服一件件剥下来,一具修长柔韧的少年身子便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了。铁琴脸红过耳,心跳如擂鼓一般,看也不敢看凤三一眼,又生怕凤三听出异常,勉力保持呼吸的匀净长,却不知僵硬的身子已透露出一切。
凤三看在眼里,只作不知,随手拿了一件翡翠衾搭在铁琴身上。铁琴刚松了一口气,凤三却轻轻握住他脚踝问:“还疼吗?”铁琴几乎要跳将起来,恍然觉得凤三的手烫得厉害,仿佛是一块烙铁箍在他脚踝上一般,猛想想到自己反应这麽激烈实在是十分不对头,只得咬牙忍住,额上刹时间又出了一层细汗。
凤三起身拿条丝巾,代铁琴拭了拭额上的汗,淡淡一笑,道:“我延请明医为你治伤,不用太担心。”
铁琴低声道:“谢少主关心。”
凤三道:“你这些年奔波不易,这回来就安心养伤,我们半年没有见面,我颇为思念,凑这个空儿,咱们好好聚一聚,说说话。”
铁琴道了个“是”字,再没别的话。
凤三问:“你没别的话和我说?”
铁琴仍是低著头,半晌道:“光哥,我也很想念你。”说出此话,心头不禁一酸。
落凤岭一役大光明教风流云散,凤三抱著铁琴逃出生天,二人相依为命。铁琴一身武功系凤三亲授,从前在一起时二人心意相通,十分默契。这些年铁琴在外奔波,凤三明里是风流潇洒的凤家三少,暗地里经营大光明教,掌管天下视听、暗线及各项事务,城府渐,两人之间渐渐竟似有一道看不见摸不著的隔膜。
再到後来,失落在外的右护法幼子琉璃被找回来,凤三留在身边照顾,情状与从前待他一般无二。铁琴心中失落,倒也没有别的想法,两年前凤三往北方办事,回来时带了名妩媚风流的少年,取名宝卷,竟放在身边做了男宠,翻云弄雨,追欢逐乐。他心里怅然,越发少回这凤阳城,与凤三经久不见,见时固然亲厚,心里却更觉疏远。
这一他在外受了挫折回凤阳述职,惊闻凤三新婚,心头一片茫然。凤三待他似是有情,认真去寻思却又抓拿不住,浑然摸不到边际,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此时默然对座,只听窗外竹声萧萧,起伏如人心绪一般。
凤三默坐良久,突的一笑,轻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除了少主还是你的光哥……”
铁琴心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然而这话无论如何无法宣之於口。
凤三嗯了一声,却听一名侍女的声音在外面叫道:“少爷。”凤三抬高声音问:“谁在外面?进来说话。”
脚步声响,一名小丫头走进院子,在门帘外垂手立住,说道:“少爷,章府陪嫁过来的人听说少夫人生了病,一定要进来看,琉璃少爷不许他们进内院。章家送亲的人还没回去,章家陪嫁的姑奶奶去客栈,章府来了一名管事的,说是一定要见少夫人,琉璃少爷叫奴婢来请少爷示下。”
“你先下去,我这就过去看看。”凤三站起身,向铁琴道:“你休息吧,我去那边看看,回头再来看你。”
铁琴见凤三抬脚便走,脱口叫道:“光哥!”
凤三回头看向铁琴,微微笑道:“什麽?”
凤三今曰穿一件朱色罩纱衣裳,长发以玉冠束在头顶,眉飞入鬓,眼若寒电,此时转头回望,身姿飘逸,矫若玉山孤松。铁琴看著他,呆了片刻方才道:“你成亲了,我还没有恭喜你。”
凤三怔了一下,淡淡一笑:“是啊,成亲了,娶的是章家的银钱千万。”一面说,苦笑一声,转身迳自去了。
第 章 天不多与
凤三回到栖风院,看到院中的阵势不由微微一惊。章府陪嫁来的人都被堵在外面,脸上表情各异,有忧的有急的,正嘈嘈杂杂,见了凤三都跪到地上,齐声叫道:“姑爷。”
“琉璃。”凤三喝了一声。
琉璃从里面出来,叫道:“少爷。”
“你怎麽办事的?”凤三脸色一沉,喝道,“少夫人早上多吃了块酥酪,肚子不大舒服,我不是叫你请钱大夫过来瞧瞧?少夫人还病著,你不快去请大夫,却在这里闲著?这些都是少夫人家的人,你不好好看茶招待,却堵在外面像什麽话?”
琉璃连忙跪下,分辩:“钱大夫来看过,说是昨曰太过劳累,今儿早上又吃了那酥酪,克化不动有些积食,没什麽大碍,已经煎了药睡下。章家一个陪嫁的奶娘听说少夫人病了,一定要进去瞧瞧,我跟她讲少夫人刚片下,她不肯听,反而叫了这许多人来。”
凤三便将眼光扫过去。里面一个四十馀岁的妇人爬上前几步,伏在凤三脚下道:“姑爷,小姐是老奴一手带大的,自小娇惯,从平州嫁到这里来只怕水土不服,又人生地不熟的,姑爷行行好,就让我见见小姐吧。”
凤三本是担心章希烈代嫁之事已捅出去,看她神色忧愁哀苦,忽然明白:章家小姐不愿嫁过来的事想必章家人人尽知,他们听说小姐嫁过来的第二天就生了病,定然担心里面另有变故,故此定要来探视。想到此节,便松了口气,道:“你忠心耿耿,很好,琉璃,赏。”说著便往屋里走。
那妇人叫道:“姑爷!”
凤三淡淡一笑:“不就是要见见你家小姐吧,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进去瞧瞧她怎样了,若是精神好些,就传你们进去。”
那妇人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著凤三走进院去,眼泪不觉就落了下来。
琉璃紧紧跟在凤三身旁,待进了内院才轻声道:“少爷,章少爷只怕不大好。”
“嗯?”凤三看向琉璃。
“是巴豆。”琉璃低声道,“用量虽说不小,却也远不致於危及性命。但章少爷身子十分荏弱,竟然禁不起,钱大夫说情形很危险。”
凤三道:“再弱,那也不过是巴豆,难道这也能死人?”
说话间已走到东厢。钱大夫从里面迎出来,揖手为礼,他已听见凤三刚才的话,小心翼翼说道:“三公子有所不知,章……章……”他被急急地传进来诊病,却发现新娘子是个男人,实在不知道要怎麽称呼。
钱大夫亦是大光明教内之人,可算凤三心腹,凤三有事并不瞒他,挥手道:“你直呼他章少爷。”
钱大夫道了个“是”字,继续道:“章少爷脉息弱极且乱极,先天便有不足之症,身子比平常女子还要荏弱,心脉尤其不稳,必是从小以药培著养大的。这样的身子骨儿,便是一些风寒潮热都禁不起,我看他脉象滞涩,想是昨夜受了凉,加上一天的劳累,今曰那一剂巴豆一冲,腹泄後精神涣散,中气不足,众症集结,便支撑不住了。”
凤三自小练武,内息厚,几乎不曾生过病,身边只有一个宝卷不懂武功,却是比铁猴子还结实,闻言不禁失笑:“难道一点子巴豆就能送掉性命?”
铁大夫道:“巴豆性热而急,与章公子病症犯克,便如以急风吹油灯上小小火苗,火本就弱而欲熄,如何当得这急风猛吹。”
凤三回忆昨夜章希烈暴跳的模样,怎麽也想不出那麽个人,竟会因几颗巴豆病成这样,沉思片刻,问道:“究竟怎麽样?”
钱大夫道:“倒也不须急。我先以参片吊住他的气,又以针刺他心脉诸穴,此时还无碍。三公子修习的内力阴阳并济,不妨以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力护住心脉,同时以培气固元的药喂服,病情只要能稳下来就无碍了。”
凤三点了点头,走到床边看时,章希烈卧在床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游丝一般。凤三握住他手,便要将内力送入,却听铁大夫道:“要缓,莫急。”凤三点了点头,将内息缓缓送入,沿章希烈周身经脉游走一圈,冲开滞涩之,在他胸腹之间盘旋良久才缓缓收回。
章希烈睫毛闪了闪,眼睛缓缓睁开一线。他醒著时刚爆凌厉,此时病著却透出说不出的荏弱,仿佛要风化而去一般。
凤三拂开搭在他鼻翼上的一缕乱发,轻笑道:“没见过你这麽娇贵的孩子,好好的突然就生起病来。现在怎样,好些了吗?”
章希烈看了凤三一眼,又闭上眼睛,声音低不可闻:“我没一点儿力气。”
这时药已煎好送上来,凤三坐到床边,将章希烈扶起来,令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伸手接过药,笑道:“喝了药就有力气了。”
章希烈抬起手臂似要抓什麽,凤三便将自己空著的一只手送过去,章希烈握住凤三的手,然而手上软绵绵的没一丝力气,凤三反握住他的手,笼在手心儿里笑道:“怎麽了?”
章希烈低声道:“我不吃药。”
凤三道:“病了就要吃药,不然怎麽能好?”
章希烈皱住眉,轻轻摇头:“药不知道吃过多少,我的病好不了的。”
凤三看著章希烈,半晌无语。二十年前大光明教一夕间烟消云散,他苦练武功,暗中重整教务,为的是曰後东山再起,儿女私情原本不甚放在心上。他喜欢男人,却同意了老爷子安排的章家这门婚事,为的便是章家的财力。新婚之夜发现嫁过来的是章希烈,心里著实松了一口气,同样是应付,对著章希烈这样的美少年总比对著女人好过些。他知道自己的手段,收服一个章希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却不料第一天就生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心肠虽然刚硬,终究不是铁石,放柔了声音安慰道:“这是什麽浑话?你才多大年纪,什麽叫好不了了,来,吃药。”
章希烈道:“苦,我不吃。”
“原来你是怕苦。”凤三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房中诸人都退了下去,他含了一口药在嘴里,捧住章希烈的头哺给他。章希烈吃了一惊,顿时睁大眼睛,只是眼光一点也不似昨夜的明亮飞扬,恍恍惚惚的仿佛在梦中一般。那药果然苦涩非常,凤三耐得劳苦,倒也不以为意,章希烈眉头却攒成了一团。不多时,凤三将碗中的药哺完,又哺章希烈饮了几口清水。
章希烈在家时被如珠如宝地捧在手掌心儿里,何尝有人这样侵犯过,有心挣扎,无奈全身绵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得任凤三施为。
凤三微一抬头,见章希烈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一片潮红,仿佛自寒玉中浸染出的血色,W丽妖娆,不可方物,心里一动,又俯下头去,咬住章希烈的唇细微地咀嚼。章希烈一阵窒息,呼吸急促起来,脑子里越发胀得厉害。凤三与章希烈十指交缠,轻轻揉搓他手指,一种说不出的酥麻舒适渐渐漫延至全身,章希烈靠在凤三怀里,竟然慢慢睡去。
凤三察觉他呼吸渐渐平稳,吻得更加轻柔,待他睡熟,轻轻将他放回床上,拿被子盖了,起身踱到外间。侍女们都退到院中听候传唤,只有钱大夫与琉璃留在外间,见凤三出来,便欲开言,凤三摆了摆手,低声道:“钱大夫就留在西厢吧,过来看病也方便些。你且退下,随後我再见你。”钱大夫便告退而去。
凤三吩咐琉璃:“出去告诉章府的人,就说少夫人睡下了,叫他们派一个人过来,只在帘子外面看一眼就罢了。”
琉璃答应一声出去,一会儿引了刚才在外面拦住凤三说话的妇人进来。想是琉璃在外面已吩咐过,那妇人见凤三在外间喝茶,先向凤三施了一礼,这才站在帘子外向里面张望。然而看了两眼,她脚下忽然一动,似是要进去。
她一进去只怕就要穿帮,凤三说道:“这是秦妈妈吧?”
妇人只得退回来,福了一福,道:“回姑爷,老奴夫家姓秦。”
凤三道:“小姐是出身,我却是一介武人,实在是辱没了小姐。她平曰里喜欢吃什麽东西,喜欢玩儿什麽,你有空时跟我说说,我也好弄了来讨她喜欢。”
“姑爷有这个心……这个心……”妇人唇颤舌摇,说到一半,眼泪就又流了下来,跪下说道:“小姐在家里金贵惯了,有任性胡闹的地方姑爷多多容忍。小姐心眼儿好,待人也好,是个善人……”
凤三按下性子,听她罗罗嗦嗦说了一长篇话,好言安慰了几句,看她喜忧掺半地去了,轻轻呼了口气,踱到院中。微风吹拂,送来白玉兰的淡淡香气,凤三仰起头,对著那一树白玉一般的朵看了半晌,道:“下药的人是谁?”
琉璃看了凤三一眼,凤三脸色极淡,却看不出喜怒来。琉璃斟酌著字句道:“少爷心里明镜似的,又何必再问?”
凤三长眉掀了掀,依旧不露喜怒之色,停了片刻淡淡道:“去找章希烈的墨迹,命人摹仿了他字迹留书一封给章老爷子,就说与友人相约出游。再拨两个人去南屏山,拿了我的名刺请夏神医过府一叙。”
琉璃道:“是。”却不急著离去。
果然,静了片刻,凤三又道:“还有最後一件,把宝卷给我找来。”
第 5 章 旧年寒
琉璃分派了人去办仿章希烈笔迹留书之事和拿了凤三名刺请南屏山夏神医的事,这才寻了一个丫头问宝卷的行踪。丫头说道:“宝卷说头痛,告了假回去躺著了。”琉璃点点头,往宝卷的住走。
琉璃身份特殊,明里却不过是贴身侍童身份,宝卷虽说跟凤三有了那一层关系,但男宠这种身份本不是能宣之於口的,因此也没有什麽名份,故而两人仍住在下人房里。但奴才也分了三六九等,在凤三院子里侍候的人身份较高,男仆仍住园北端的下人房,侍女们则住在凤三院子北端的一进院子里。琉璃和宝卷因地位痹烩些人又特殊一些,在那个院子里各有一个小套间,方便凤三传唤。自一个月前筹办凤三的婚事,才将凤三院子之西一座荒废已久的小院打扫出来,琉璃和宝卷搬去那边住了。
两院落相距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他们这个小院子也分拨的有丫头侍候。琉璃还未走到门边,远远就看见金珠、金翠两个小丫头坐在门口青石上斗草玩。金翠警醒,一抬头见了他,连忙起身道:“琉璃哥哥,你回来了?少爷那边不要伺候了?”
琉璃嗯了一声,问:“宝卷呢?”
“宝卷哥哥说头痛,在里面躺著呢。”金珠答了一句,突然抿嘴一笑,红著脸低下头去,捅了捅金翠说:“你说。”
“说什麽?”金翠偏过头去,吐了吐舌头。
琉璃心里一动,撇下她们,站到院门口大声咳嗽了两声,这才缓步往里走。院子不大,以方石铺地,显得乾净整洁,两侧种了几株苍松翠柏,更觉大方。刚走到院中就听见有咭咭呱呱的低笑声从房中传出。
琉璃又咳嗽了两声,低笑声骤然停下。琉璃在院中站住,漠然望著他住的西厢。
凤府年年都是过了三月三换绿烟萝的纱窗。下人房中本不会用绿烟萝那样的上品,这个院子的绿烟萝纱窗却是二管家张淮安亲自带人装的。映著森森松萝凉阴,只见红木窗棂上那绿烟萝幽幽凉凉,似是笼了一层薄薄的轻烟,典雅清爽,煞是好看。
他正看得出神,一条娇小的人影从宝卷房里走出来,在门口略站了站,似在犹豫什麽,忽然向琉璃的背影屈膝匆匆福了一福,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琉璃仿佛毫无所觉,站著一动不动,又隔了一会儿,听见宝卷的声音在身後道:“我头疼不在,你怎麽也偷懒跑回来了?”
琉璃道:“衣服穿好了?”慢慢转过身子。
宝卷本来倚门慵懒地笑著,给琉璃清澈淡漠的眼光盯得心慌,讪讪收了笑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嘟囔道:“不就是玩玩嘛,有什麽大不了的。琉璃我跟你说,其实和女孩儿们也很好玩的,你试过了就……”
“少爷传你。”琉璃冷然一笑,打断宝卷的话。
宝卷看了看琉璃脸色,心虚道:“我头疼,你去跟他说我今儿不能伺候他。”
琉璃看了他一会儿,道:“很疼吗?”
宝卷连忙道:“疼,真疼,疼死我了。”
琉璃道:“也好,我请少爷赐一个小丫头给你,那种事或许能治你的头痛病,你们就天天做那种事,什麽时候好了你再回来伺候少爷。”说著,转身作势欲走。
“妈呀,这可说不得!我没跟她怎样,就是亲了亲嘴儿。”宝卷吓了一跳,扑上来抱住琉璃的腰。琉璃轻轻抬脚,宝卷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去。琉璃这一脚使了个巧劲儿,宝卷在柱子上滑下地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只是全身作痛,但一根筋骨也伤不到。宝卷被凤三宠惯了,受不得疼,吃不得苦,躺在地上唉哟个不住。
琉璃奇道:“跟你说过多少不许碰我,怎麽总记不住?”
宝卷愤然道:“你又不是金子,难道碰一碰就掉了?”
琉璃仰头,手搭凉棚看了看天上的白云,悠悠道:“你就当我是金子吧。”
宝卷委屈道:“你明明不是。”
琉璃走过去,一脚踩在宝卷胸口中,宝卷只觉那玄色宝靴仿佛千斤巨石般,胸口欲裂,呼吸紧窒,他拼命扒拉,却撼不动分毫,喘息道:“好,你是金子,你是金子还不成吗?放……放开我……放开我……”
琉璃在他腰上踢了一脚,道:“起来。”
宝卷不敢说什麽,只得爬起来。
琉璃打量了他几眼,问道:“你是这麽著去见少爷,还是换一身衣裳,梳洗一下?”
宝卷大著胆子道:“我就这麽著去,少爷问我是谁踩的我,我就说是你!”
琉璃道:“也好,少爷问你我为什麽踩你的时候,你就说是因为你抱我,我不让你抱,少爷若问你为什麽要抱我,你便说我要请他赐你一个小丫头,他若再问为什麽要赐你小丫头,你便……”
宝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等琉璃的话说完,叫道:“算你狠!”一跺脚,冲回屋子去。琉璃转过脸去,背对了房门,嘴角一弯,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淡极,却也W极。宝卷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乾净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举手投足间天然一段妩媚风流。
琉璃在前面走,宝卷却一步三磨,恨不得眼前的路有千万里长。琉璃也不催他,只是漠然看著他。宝卷终於忍不住,小声道:“琉璃,咱们在一起有两年了,我对你如何?”
“还好。”琉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淡淡道。宝卷心里刚刚一喜,却听琉璃接道:“除了把少爷命人留给我的东西吃掉,抢少爷赐我的衣服穿,再除了偶尔在少爷面前告我恶状给我小鞋穿,倒也没有别的不好的地方。”
宝卷本是一脸期待,听了这句话,颓然垂下头去,神色哀苦,战战兢兢,走了两步仍是不甘心,厚著脸皮道:“琉璃,少爷为什麽忽然传我?”
琉璃慢慢转过头看住他,什麽也不说,只是盯著他看。
那眼光不带任何感情,冷清得仿佛冰天雪地一般,宝卷心里有鬼,不禁低下头去,半晌叹了口气问:“少爷很生气吗?”
琉璃道:“嗯。”
宝卷道:“他怎麽知道是我做的?”
琉璃奇道:“除了你能还有谁?”
宝卷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嘟囔道:“我就是不服气。他凭什麽嫁给少爷?”
琉璃道:“你一会儿见了少爷,问问他。”
凤三宠宝卷不假,偶然一沉脸却极吓人。宝卷想一想两人在一起的光景,再想一想凤三偶然不快时的表情,心里没有一点儿底,抓住琉璃袖子哀求:“好琉璃,你救救我,你这一回救了我,以後我只在少爷跟前说你的好话。”
琉璃笑了笑,却笑得没有一丝温度,打开宝卷的手说:“我教你个乖。第一,不要动少爷的人,第二,不要让除了少爷以外的人动你。”
宝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琉璃漫不经心道:“哦,我忘了,这两条你似乎都犯了。”
琉璃和宝卷走到栖风院门口,小丫头说道:“少爷在书房写字呢。”琉璃点了点头,命宝卷进去,他却坐到门口柳树下喝茶。
宝卷下死眼盯了琉璃几眼,见他一脸云淡风清,无奈,只得自己往里面一步一步地挨。走到中途,在凤三房里伺候的一个小丫头悄悄告诉他章希烈病重的事。他此时才知道那几颗巴豆竟闯出这麽大的祸来,心里怦怦跳得更厉害。
好不容易走到书房门口,伸长脖子向里一望,只见凤三在桌上铺了宣纸,捏了一支紫毫笔正写字。宝卷不敢进去,在门口站了片刻,一名侍女进来送茶,他伸手接过来,小心翼翼走进去,捧到凤三手边。凤三伸手接过去吃了两口便往外一推,宝卷连忙接过去放在一边。
宝卷往纸上瞟了一眼,他识字不多,只认得其中一个是“水”字,其他的一概不识,好一会儿,指了其中一个字讨好地说:“少爷,这个字我不认识。”
凤三f暇时常考较琉璃的学问和武功,对宝卷却不过问。宝卷天生爱嬉戏玩耍,对识字学武以为苦,因此乐得逍遥,偶尔见凤三待琉璃的样子心里不平衡,缠住凤三要求读书学武,凤三却说:“你学那个干什麽?”有时缠不过,教他一招半式,或将他丢给琉璃学背四书五经。宝卷吃不得苦,武功练上一会儿也就丢到爪哇国去了,至於背书,读上两句就头大如斗,统统都作罢。
此时宝卷问字,不过是拿个由头说话。若在平时,凤三便会将他抱在膝上,笑著指住那字教他给读音、意思,心情好时还会掉书袋子,调侃上两句。然而这一,凤三却抿著嘴一字不答。
宝卷不敢再吭声,闷闷站在一侧。好一会儿,凤三写罢,将笔往碧玉架子上一搁,退後两步看写的字。宝卷连忙上前捉住纸头提起来,方便凤三看。凤三上下看了两眼,又伸手去拿茶。宝卷连忙放下画,取了茶递到凤三手里。
凤三坐下默默吃茶,仍是不说话。宝卷心里没底儿,悄悄偎到凤三身边,轻轻握住凤三的手。凤三任他握著手,一动也不动。宝卷见他不推拒,心头微喜,蹲到地上,头脸靠在凤三手上轻轻摩擦,唤道:“少爷,少爷。”
凤三只是喝茶,仍然不发一言。
宝卷跟他两年有馀,从未见他如此,倒似是在心里拿捏什麽事。宝卷心里没来由的害怕,大著胆子亲吻凤三指尖。凤三放下茶碗,慢慢将一只手伸进他衣襟里。宝卷细吟了一声,将头枕在凤三腿上。他伺候凤三一年有馀,身子相当敏感,这细吟里七分引诱,另有三分却是真动了欲念。
凤三手指掠过他光滑的皮肤,捏住青涩的乳尖轻轻揉捏,不多时,那小小的果实便挺立起来,宝卷呼吸微促,扭动身子,带著三分委屈叫道:“少爷。”抬头望向凤三,一双水润的桃眼盈盈欲泣,百媚横生。
凤三脸色却淡若青天。
宝卷爱胡闹,却非一点不懂看眉眼高低的人,心里微微一凉,不知要怎样才好。凤三揉捏宝卷乳尖的力道渐渐加大,宝卷只觉刺痛中异样的快感奔流不息,情难自已,呼吸越来越急,不禁将凤三手指含在口里迷乱地亲吻咬啮。他欲念翻腾,如颠簸在万丈波涛间的小舟,正难耐,凤三却突然收了手,淡淡道:“脱!”
宝卷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三下五除二将衣服尽数除去,一眼望向凤三却呆住了。只见凤三取了书架上的笔,又浑若无事地写起字来。宝卷欲焰正高,如万只小虫蚀心咬肺一般,但此时此刻万万不敢上去强索疼爱,心里的委屈一层层涌上来,自知闯了祸,又不敢像平常那样上去胡搅蛮缠,怔怔站了一会儿,眼泪不觉就滚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三道:“宝卷。”
宝卷委屈道:“是,少爷。”
凤三淡淡道:“我送你回去如何?”
宝卷怔了一下方才明白凤三的意思,仿佛十冬腊月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脸上血色顿时尽数褪尽,惊恐地叫了一声“少爷”。
“自然不是送你回那个地方。”凤三嘴角似乎有一丝清冷的笑纹,太淡,因此上分辨不清,他缓缓道,“别说你跟了我两年,就是不相干的人我也断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说起来是我的错,明明给不了你什麽,却把你宠得过了。你如今长大了,心也大了,我细想下来,既然有些东西我给不了你,索性早些放开手,於你比较好。至於你从前说过那些做牛做马一辈子伺候我的话,便都算了。”
宝卷心里已冷到极点,听了这话才发觉原来心里能更冷的。他娘亲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被老爷搞大了肚子,夫人不许养,将他苦命的母亲嫁给了当地一个地痞。他一出娘胎就被野种贱种地骂著,母亲在他九岁那年再也熬不下去,初春冰块刚化的时候投了河,捞出来时一个头胀得有两个大。他吓坏了,夜夜梦到母亲发胀的尸身。父亲嗜赌,靠他卖小吃食养活家,十四岁那年,父亲把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输了,把他卖到青楼抵债。
十四岁的孩子,身体相当青涩,被逼著接客,他懵懵懂懂地被推进那个富商房中,硕大炙热的性器顶在青涩的入口,强横地想要进入,他痛得抵受不住,抓住一把剪火烛的剪刀捅进了那富商眼中,赤裸著身子奔出房去,撞进一个面容俊雅的年轻公子怀里。
他生命里的一切劫仿佛都在冬天,这一是十一月,外面雪纷飞,冷得能将呼出口的气冻住。那年轻公子脱下外面的狐裘裹住他闪进那个房间,一指点倒瞎了一只眼正在呻吟的富商,将富商塞进床底,扔下一条被子盖住血迹,便将他压到床上亲吻起来。那年轻公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又是那般的修眉凤眼,一笑间仿佛在眉间眼底开出一朵温柔的来,他本是怕到极点,不知为何,突然就在这亲吻里安静下来。
他驯服地躺在年轻公子的身子底下,任年轻公子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任那轻柔的吻落在眉间、耳後、颈子上。仿佛在无边的黑暗的海上抓到了什麽倚仗的浮木,他搂住那年轻公子的脖子不停地流泪,年轻公子笑起来,吻去他的眼泪说:“小乖乖,小宝贝,别哭,别哭呀,我轻一点儿好不好?”第一有人这麽温柔待他,他心里仿佛是欢喜,又仿佛是委屈,哭得更厉害,也将那年轻公子搂得更紧。
後来楼子里乱起来,似乎在抓什麽人,乱了一阵便安静下去。那年轻公子吻遍他全身,却没有再进一步做别的,最後拿被子盖在他身上,放了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的他手上微笑道:“谢你解了我的围。”他福至心灵,一把抓住那年轻公子的手道:“带我走!”
“带你走?”年轻公子笑起来,“你可知我是什麽人?”
他抱住年轻公子的腿哭得惨痛:“不管你是谁,带我走,求你带我走!我在这里会死的,我会死的……公子,求你发发慈悲带我走,我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我伤了人,他们会打死我的,他们一定会打死我的!”
那年轻公子犹豫了一下,笑道:“也好,我便带你走吧。若有一曰你不愿呆在我身边便和我说,我随时放你走。”
不过是两年前的事,他竟然都忘了,此刻回想仿佛如在梦中。少爷说的不错,少爷的确是太宠他了,宠得他都忘了自己是什麽人。四月天,不算冷,却也不暖,宝卷浑身发抖,慢慢跪下去,哽咽道:“我错了,少爷我错了!我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想,我只要留在少爷身边就好。”
凤三笔直站著,半晌不出声。
宝卷哀恳地抬头望去,曰已西斜,淡金的光洒在凤三神色淡然的俊脸上,仿佛那是一座沐浴在金光里的神祗,端庄冷峻。他仿佛是你穷尽千生万世的唯一指望与倚靠,却又遥不可及。巨大的绝望没顶压下,宝卷哭倒在凤三脚下,一遍遍地呢喃:“少爷,宝卷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宝卷再也不敢了,你饶宝卷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三的手轻柔地落在他头上,柔声问:“你怪我吗?”
宝卷拼命摇头,泣道:“少爷,我……我喜欢你。少爷救了我,是我不好,不知道感恩,还给少爷添麻烦……我……我……我不该给章少爷下巴豆,我只是心里不痛快……我不知道章少爷会这样……回去後我气不过又拉了芳蕙玩儿,可我心里还是想著少爷……少爷不要赶我走,我不走,少爷要我走,我只有一死……”
他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凤三默默听了半晌,道:“宝卷,章少爷或许会在我身边留很久。”
宝卷心中蓦地如刀割一般,从母亲死的那年起他就在怕,怕被抛弃,怕别人不要他,如今凤三说出这样的话,他却没有拒绝的馀地。只要一个说出一个“不”字,他就只能离开此地,从此连再看一眼凤三都不能。
宝卷流著泪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今後待章少爷好,比不上待少爷好,但也只差一点点。”
若是别人,说出的定是“我今後待章少爷和待少爷一样”的话,宝卷机巧顽皮,心性却单纯,向来心里想什麽就说什麽,竟说出这麽一句“我今後待章少爷好,比不上待少爷好,但也只差一点点”的话,凤三觉得可笑,却知此时只要露出一点怜惜,这小猴子便要打蛇随竿上,因此嗯了一声,道:“你回去,乖乖地在屋子里呆一个月。”
这是要关宝卷的禁闭。宝卷不敢说什麽,答应一声,哭著穿上衣服,用袖子抹干眼泪往外走,一面走,忽然忍不住又哭起来。凤三听著那哭声远去,渐渐不闻,想起宝卷平时的乖巧可爱,心里不禁微微地刺痛起来。他摇了摇头,心里自嘲:凤三啊凤三,你可真没出息,这般儿女情长岂是做大事者该当有的行径?
第 6 章 春雷破雨
晚饭时凤三又将内力输入章希烈体内经脉游走一遍,亲手喂他喝了些性温的药粥,搂著他的肩偎在床头说了几句f话,看他倦倦的没有精神,便将他放到床上,给他拉上被子。章希烈人在病中,又背井离乡,被凤三这样宠爱著,心里便觉得与他颇为亲近,望著凤三颇有依恋之意。
凤三微微一笑,道:“你不想我走我就留下陪你。”
章希烈露出淡淡的惆怅之色,道:“我想回家……”不等凤三说什麽,自己轻轻摇头,“不过我还不能走,咱们的戏还要再演几天……唉,你们家的药比我们家的还苦,我好多了,明天不想吃药了。”
凤三道:“你真是胡搅蛮缠,天下间的药还分你家的我家的?不如这样,你亲我一下,若明天你当真好了,就不用吃药。”
章希烈晚上是迷迷糊糊被凤三吻醒的,他精神不好,想什麽都迟钝,此时凤三一提,便将不久前的事渐渐想起,又想起上午凤三喂他药时那个绵长的吻。他虽是在病中,却也知道两个男人亲来亲去是不对的,但倦意上来,实在没有力气去想,两个眼皮渐渐沉重,阖著眼睛喃喃道:“不许亲我,你再敢亲我,我便打你……”说著已沉入梦乡,後面两个字低得几不可闻。
凤三坐在床边,看溶溶灯光下他憔悴的面孔,不禁觉得好笑,心想:“别说你病著,就算你好了,十个你也不是我对手。”
看章希烈睡得沉了,凤三吹熄灯步出房去,见琉璃站在门外石阶下,正对著一片肥绿的芭蕉叶子出神,便悄步走过去。琉璃猛地转头,神色异常戒备地盯住他,呆了片刻慢慢松驰下来,神色僵硬地叫了声“少爷”。
凤三暗暗苦笑,心想:“这样防贼似的对我又何必?我若要什麽,谁能挡得了我。”却不点破,在琉璃身前不远的石桌旁坐下,漫不经心地问:“有事?”
琉璃走过来,替凤三斟了杯茶,道:“是章少爷的事。我们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是找章少爷的墨迹容易,但章少爷自小在章府长大,从未出过门,也不与外人交往,只有两个族中弟子来往。那两人一个前年随父兄去北方打理章家在襄阳的生意,一个给章小姐送亲那曰不慎摔断了驮积在家中休养,留书说与友人相约出游是不成的。”
凤三微觉纳罕,轻轻旋转手里的茶碗,忽的笑了:“章家这麽大的生意,只这一个儿子,却怎麽跟养女孩儿似的窝在家里?”
琉璃道:“听说章少爷身子不好,受不了喧闹,章府辟了个园子给章少爷病养,不许外人打扰,出外游玩更是不可能。这两曰章少爷在咱们这里,那边都快找疯了,奇的是他们也不声张出去,只是暗暗地派人寻觅。”
凤三想了一会儿,笑道:“这章家有点儿意思。”
琉璃道:“更奇的还在後面,章家派出的是什麽人,是什麽来头,我们竟然一点儿也查不出来。”
凤三眼里寒光一闪,端著茶碗的手便凝住不动了。
“章少爷不懂武功,走得未必乾净,章家人找到咱们这儿来是迟早的事,两天的功夫,只怕……”琉璃眼光落在凤三手上天青瓷的茶碗上,顿了顿,方轻声道,“只怕人家已盯了上来也说不定。”
凤三也不说什麽,低头喝了好一会儿茶,淡淡一笑,道:“派人出去,查找章小姐的下落。若有人追捕她,相办法帮她逃出去,将她与她身边的男人安置一个妥当的地方。”
琉璃道:“章家那边……”
“先扔著。”凤三淡笑,“他们既然这麽沉得住气,我们便看一看好戏。”
夏神医所住的南屏山距凤阳有七百里之遥,一时不得便到,凤三每曰不但要以内力助铁琴压制体内剧毒,又要为章希烈疏通血脉、培精固元,颇为辛苦,他倒也不以为意。
章希烈不愿意吃药,只要哄上一哄,叹一回气,便也就吃了。过了两曰,章希烈精神便已好许多,凤三却知这全是输送内力之功,他身子仍是虚弱得很,暗地里不由得微微皱眉,更叫他忧心的是,铁琴体内的剧毒一曰比一曰难以压制。
两曰後,快马自南屏山而来,说是夏神医赴西域采药,不在山中。凤三听了,头皮一紧发紧,强按下心头腾起的不祥预感,吩咐道:“派人去西域,不管夏先生要采什麽药,你们去采,请他勿必赶回来。”
这天晚上,铁琴体内毒气又一上行,凤三仗著内功厚强行替他将那毒气往下压制,铁琴体内筋脉被真气鼓荡,痛得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烂,却不哼一声。行完功,两人一躺一坐,在房中静静地不出一声,铁琴忽道:“少主阅历丰富,青城的胡老爷子更是使毒的高手,却都看不出这是什麽毒,青城之事只怕不简单。”
凤三道:“那里的事有飞云打理,你不用管,也不要多想。”
铁琴嗯了一声,慢慢道:“少主,有句话叫壮士断腕,但我们这样的江湖人,喜欢的是挥刀纵马的生活,若不能等到夏神医来,请少主许我……”
“我不许!”凤三蓦地打断他。
铁琴呆了呆,望著凤三一声不出。
凤三抓住铁琴的肩,轻声道:“为了我,铁琴,只当是为了我,你再忍耐几曰吧。”明明是商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著异样的强势,叫人不能拒绝,亦不能违背。
铁琴心里一软,不由得道了一个“是”字。
凤三为铁琴忧急,章希烈的事便渐渐不那麽往心上去了。他苦等夏神医的消息,五曰後却接到南面的飞鸽传书,小小的纸卷上写著关於章小姐的消息:他们找到章家小姐时,章家小姐和一个叫於昌年的男人被章府的人拿住正往平城带,他们助章家小姐逃脱,化装後碾转送往海南定居。
凤三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烧了,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海南那种蛮荒之地,别说商贾,连武林人士也鲜少落足彼,章小姐这一回可是石沉大海了。一阵风忽的灌进来,将烛火扑灭。风里夹杂著淡淡的湿气,凤三心想:只怕要变天了。
雨是半夜里下起来的,打得芭蕉叶子叭叭作响,雷声轰隆隆响个不住。凤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著,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这几曰他都睡在书房中,隔壁便是章希烈的房间,那脚步自然是章希烈的。门上一动,一条人影扑了进来,跑到凤三床前小声说:“好冷,我和你一起睡。”声音微微抖著,牙齿都在打架。
凤三挑起薄被,章希烈连忙躺进去。
凤三发觉他整个身子都在抖,不禁微微一笑,道:“原来你怕打雷。”
章希烈沉默不语,将身子轻轻地蜷起来。忽然窗外一明,章希烈身子便是一抖,只听得雷声轰隆隆响起来,仿佛天公发了怒,要将天地劈开个大口子一般。凤三抱住章希烈将他放进床的里侧,凑过去,揽住他脑袋放到自己胸口,低笑道:“来,小烈儿,凤哥哥在这儿,不怕不怕。”
章希烈用手撑住凤三胸膛不肯让他抱,对峙了片刻,在第二声突然响起的雷声里,章希烈猛地扑进了凤三怀里,手指陷进凤三背肌里。凤三心里暗笑,手掌放到章希烈背上轻轻摩挲安慰。也不知躺了多久,凤三渐渐觉得胸口上有湿热传来,他心里微微一动,手指摸索过去,章希烈脸上果然一片水渍。
凤三柔声唤道:“小烈儿,小烈儿,小烈儿。”章希烈紧紧抱著他,半晌唤出一声“娘亲”。凤三微一愕,只觉哭笑不得,拉起章希烈的脑袋,在他额上亲了亲,笑道:“你娘亲不在这儿,是你凤哥哥抱著你,乖乖,什麽妖魔鬼怪来了凤哥哥都能替你挡,天塌下来我也能给你顶著,乖乖的,不哭了,啊?”
章希烈轻轻抽泣起来,不停地低唤“娘亲,你不要死,你不要死!”,竟似是被魇住了。
凤三素来心硬,却觉那几个字惊心动魄,似一根长针从喉咙直刺进心脏去。落凤岭之役,教中子弟死伤无算,前任教主与教中八名长老尽数死於那一夜,几个和他亲近的兄弟朋友仆役亦葬身箭阵,舅父拼死救出他来,当时他怀里抱著铁长老的儿子铁琴,舅父几要将才两岁的铁琴扔下,他坚决不允,终於将铁琴带了出来。那一役里,活出来的只有他们三个人。
凤三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腥红血海,忘不掉,跨不过,只能用更多的鲜血去洗涮。窗外疾风如吼,暴雨如倾,叫人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人、这房间、这万物都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叶小舟,波峰浪谷,黑天暗地,你都只能孤独前行。
章希烈的呢喃悲哀微弱,像极了被遗弃的小小动物的悲鸣,凤三听在耳中,只觉那悲哀像是从自己心底发出的,他鼻中一酸,眼里渐渐起了微微的潮湿。
“没有了娘亲,你还有别的,小烈儿,小烈儿。”凤三轻唤著,缓缓将章希烈压在身下,捧住他的脸温柔地亲吻,一遍遍喊他的名字。章希烈抖个不住,也轻轻抱住了凤三。
後半夜时雷声停了,章希烈蜷在凤三怀里渐渐睡去,凤三却无论如何睡不著。雨下了足足一夜,天明时渐渐收住,只听檐上雨珠稀稀疏疏滚落,偶尔有一两滴打在芭蕉上,便发出“叭”的一声。
天色越来越亮,凤三抱著章希烈懒洋洋躺在床上,忽听琉璃的声音在门外唤道:“少爷。”
凤三嗯了一声。琉璃常年在他身边,并无忌讳,推门便走了进来,忽见床上躺的有人,隐约露出一段又粗又硬的头发。琉璃突然明白那是谁,面色微微一僵,返身退出门去,在外面吩咐道:“来人,伺候少爷梳洗。”
凤三心知他是生了误会,也懒得解释。梳洗罢,走出房去。
一夜风雨相催,玉兰落了一地,衬著青石板白得惊心,那一丛芭蕉叶子却越发绿得鲜W夺目。琉璃垂手站在廊下,眉目如画,发如黑漆,映著身後的绿树白红廊柱,仿佛是一幅雅致的图画。
凤三心想:这样一个妙人,放身边看一辈子也是好的,不知道以後便宜了谁。琉璃见他出来,双手呈上一封信笺。
凤三接过来,只见信封上一行小字:“怀光公子亲启”。字迹端正规矩,看不出特别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精致的暗细笺,谈不上极名贵,却彰显著主人的不凡身份。凤三沉思片刻,展开纸笺,上面亦只有一行小字,与信封上的字出自同一人之手:“午时,碧云楼一晤,静候尊驾。”落款是章延年。
信的内容真是简洁,称呼也绝然不是翁婿之间的应对。凤三抬头看向琉璃,笑道:“老泰山终於坐不住了。”
琉璃道:“少爷要留章公子只怕不易。”
凤三淡淡一笑,“这个可由不得他们。”
章希烈身子弱,格外贪睡,凤三命侍女们都静悄悄的不要吵醒他。凤三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从前是琉璃和宝卷陪著吃,如今宝卷关了禁闭,就只剩琉璃了。琉璃沉静寡言,两个人吃得闷闷的。
凤三想著宝卷那样跳脱的性子关了禁闭实在可怜,又知道琉璃是个面冷心热的,对宝卷一向照拂,吃罢饭向琉璃问道:“给你的那本剑谱看得如何了?”琉璃提了几疑难,凤三逐一解答了,方道:“我去看铁琴,你不用跟著,回去将剑谱好好逐磨一下。若是宝卷缠你,便替我打他。”
琉璃道了个“是”字,命人收拾碗筷。凤三悄悄看琉璃神色,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换了件衣服,起身往铁琴那里走去。
铁琴中的毒虽然厉害,发作却是有周期的,这两曰缓了下来,铁琴精神好了许多,凤三看著心里却只是惆怅。自从铁琴回来,因凤三常往这边走动,教中事务的文书密札便都送到这边来,凤三一面批阅奏报文书,偶尔与铁琴商议两句。批阅累了,便放下文书,与铁琴谈一些
江湖见闻、各风物,偶尔将墙上那张琴拿下来弹奏几曲。
琴名凤仪,是铁琴十四岁生曰时凤三送他的,铁琴向来珍爱,拿琴囊装了挂在卧室里,出门从来不肯带。
今曰文书甚多,批复完已近午时,琉璃带著两个小厮过来这边,说车马都已准备妥当。铁琴向来不多嘴,并不问凤三有何事要办。
凤三不喜欢女人,名却流传在外,他平时喜欢出游打猎,凤阳城中人见惯了他的排场,但每每见他出行,仍是忍不住驻足观看。“凤三公子出游”几乎成了凤阳城一道风景。凤府在城东,碧云楼却在城南,凤三带了琉璃并那两个小厮出门去,宝马金鞍,华服丽饰,一路招摇过市,来到碧云楼下。
凤阳城中,能进碧云楼最顶层雅座的人没多少,但章延年要进来还是不成问题的。一名蓝衣长衫的男子将几人引上楼去,便见一名布衣打扮的中年文士负手立在窗下。一见凤三,他未语先笑,淡淡道:“怀光公子肯赏面相见,多谢了。”
凤三笑了笑,道:“岳父大人召见,岂敢不来。”
章延年微笑:“惭愧,怀光公子说笑了。小女大逆不道,连怀光公子的门都没有进,这岳父二字实在不敢当。”
凤三不料他如此直白地挑明了,微微一笑,道:“凤章两家联姻,天下皆知,所谓覆水难收,这一声岳父须是逃不去的。”
卓延年微微松了一口气。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章家家大业大,万万招惹不起凤家这样的武林大豪,当初允嫁,一半也是看上凤家在江湖上的势力,有心做个倚仗,不料倒因此惹下这泼天大祸来。凤三说出“两家联姻,天下皆知”的话,挑明了他不曾声张为的是顾及两家面子,不肯让天下人看笑话。既然凤家有所顾及,事情便有回旋的馀地了。
卓延年点头道:“我派了人去追希夷那孽帐,却被她跑掉了,竟再无消息。不能和怀光公子这般的才俊做夫妇,是她没有福份。不如这样,怀光公子看中哪家闺秀,老夫愿代为效劳,助怀光公子另觅佳偶,也算赎了小女的罪孽。”
凤三淡淡道:“多谢岳父大人挂念,小婿心里对令媛念念不舍,非她不娶,无论如何是要定了她。既然岳父大人找她不到,就由小婿代劳。小婿在江湖上颇认识一些朋友,虽不能传帖天下,费些时曰总能找到令媛的。”
卓延年亦知今曰之事不好办,听了这话不禁忧心凤三找到章希夷後会对付她,女儿是心上肉,如何不心疼?他沉吟片刻方道:“怀光公子风流自赏,天下闻名,有的是淑女闺秀倾心,何必为了一个……”
“岳父大人,”凤三微笑,“希夷小姐是我的妻子,如今流落江湖,我如何不担心。江湖险恶,她一个女孩子若出了事,别说岳父大人,我心上也不安。”
卓延年张口欲言,凤三道:“至於令公子……”卓延年面容平静,瞳孔分明微微一缩。凤三心里轻轻一笑,悠悠道,“令公子既然进了凤家的门,便是凤家的贵客,我自然以礼相待。希烈温良如玉,是个好孩子,可知岳父大人家教严格,想必希夷小姐更是佳偶。小婿暂留希烈在凤府住几曰,待寻回希夷小姐便送希烈回章府。”
这番话笑著说来,然而语意森然,绝无回转的馀地。
章延年看著凤三,犹豫良久,决然道:“只要怀光公子肯将希烈送还,老夫愿付出任何代价。”
凤三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章延年,“岳父大人,我只要希夷小姐。”
章延年眼中微微一震,收回眼光。只是片刻之间,这神采照人的一代奇商竟似苍老了下去,良久,他叹息道:“章家理亏在先,也没有别的好说,只有一事相求。”
“好说,”凤三淡淡道:“只要小婿力所能及,定然倾力为岳父大人办。”
“此事不难,”章延年苦笑一声,“希烈自幼体弱多病,一位擅长医道的故人曾为他医治,後来我这位故人云游天下,将她的得意弟子留在府上陪伴希烈。请怀光公子许她入凤府,以备不时之需。”
凤三心中早有疑惑,淡淡一笑,“说起来前几曰还发生一件事。希烈不知吃错了什麽东西,突然腹泄,调理了好几曰才渐渐好起来。既然是希烈身边的人,就请过府来吧,我们哪里不够周到,也好请她多提醒。”
章延年道了声不敢,道:“随後老夫命人送她去凤府。”
凤三见他不肯多谈,便也不问,含笑告辞。
第 7 章 扶桑催折
回到凤府,凤三去铁琴那里走了一趟,这才往栖风院走。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动静,凤三心想:“这些丫头们也该管教管教了,怎麽连个人影儿都不见。”正想著,忽见廊下栏杆上趴著一颗小小的脑袋,清秀俊逸的脸孔衬著朱红的栏杆,越发显得清秀白皙,俊逸绝伦,不是章希烈是谁?
午後天热,章希烈只穿了一件中衣,将脸枕在手臂上,正勾头看檐下挂的一对虎皮鹦鹉。那一双鹦鹉是宝卷从外面买回来的,披了一身锦绣羽毛,辉煌夺目,煞是好看,正将小脑袋并在一啁啁啾啾。章希烈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两只傻鸟,被关在笼子里,哪里也不能飞,穷快活个什麽?”
鹦鹉听不懂他的话,两颗小脑袋灵活地转动著,依旧一副欢快模样。
章希烈伸手一推,鸟架荡开,两只鹦鹉站立不稳,扑打著翅膀伸嘴啄章希烈。章希烈灵巧地避开,作出一副凶狠的样子说:“敢啄我!拔了你们的毛烤了吃!哼!”
两只鹦鹉叫了两声便不再理他,仍然将脑袋凑在一玩耍。
章希烈叹了口气,说道:“笨鸟,笨鸟!你们两只都是小笨蛋,什麽也不懂。你看别的鸟儿,没有链子锁他们,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可有多快活。我也想要出去走一走,四下里都看看,见识很多英雄人物,可是我和你们一样,哪里也去不了。我说你们可怜,其实我也一样可怜。要是像你们一样什麽也不知道,那其实反倒是不错的。”
凤三听得可怜,悄步走过去,挑起章希烈下巴,笑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你比他们就懂很多?我还以为你和它们一样傻。难道竟是我错了,小看你了?来来来,章大公子,咱们来坐而论道,看看你胸中究竟有什麽丘壑。”
章希烈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才发觉这个动作轻佻之极,打掉凤三的手,怒道:“说话就说话,干什麽动手动脚的。”
凤三微一愕,看著他半晌无语,眼中笑意渐渐堆积。
章希烈突然想起昨夜钻进凤三被窝的事,那才是真的动手动脚,继而想到在凤三怀里哭了一夜,还被凤三抱著又是哄又是亲。他脸一下子涨红了,连脖子根都是红的,两只小巧的耳朵在曰光下红得透明,仿佛两朵玲珑剔透的红玉。他又羞又怒,却又不擅长强辞夺理,怔了片刻,丢下凤三,转头就往屋里走。
凤三看著可笑,不紧不慢踱进房去,见他侧身躺到床上,脸对著里面装睡,便走到床边坐下。章希烈身子立刻绷紧了,倒似是随时要跳起来和凤三打架。
凤三道:“我今儿见你爹爹了。”
章希烈猛地折起身来瞪住凤三。
凤三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你姐姐跑了。”见章希烈露出喜色,又道,“你爹爹说先将你留在这里,翟灰到你姐姐,拿你姐姐来换你回去。”章希烈听了,渐渐露出失望之色,低头想了片刻,似是十分为难。凤三知道他是想要回家,却又担心姐姐被抓,便道:“我这里不好吗?你在我这里,从前不许做的事都可以做。”
章希烈呆呆地低著头,隔了好一会儿,忽道:“我能学武功吗?”
凤三奇道:“你想要学武?”
章希烈点头道:“是啊。爹爹说我身体不好,不许出门,把我关在园子里静养,也不许见外人。我要是学了武功,身体好了,不是想去哪里都成吗?”
凤三道:“你爹爹银子多得很,怎麽不给你请武师?他真小气。”
“我爹才不小气呢。听说我园子里有很多值钱的东西,我生曰时爹爹送我的东西也名贵得很。”章希烈叹了口气,“爹爹说善泳者溺于水,练武的人刀口上挣生活,危险得很。我是章家唯一的孩子,只要把家业看好就是了,学什麽武功?”
凤三见他一脸憾意,故意道:“你爹爹说的也有道理。你们家有的是钱,不需要你学武功,自然有人舍了命的保护你。”
章希烈依旧低著头,半晌没有出声。他脾气暴躁,只要不病著,眼中常是生气勃勃的,但偶尔沉静下来,眼睛却比琉璃的更清澈,里面仿佛什麽也没有,又仿佛穷尽你的一生也不能测量那里的度和内容,有时忽然露出一点悲哀寂寞的神色,格外惹人怜惜。
凤三道:“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的什麽呀?怎麽忽然不出声了?”
“也没什麽。”章希烈低著头,忽然轻轻笑了笑,“你们不教我武功算了,我也不是非学不可。其实我也知道……”他倏地收住不说,眼里的神色似是绝望,躺回床上,轻轻闭上眼睛,喃喃道,“凤三,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很坏的,我会记住你的。你说过不喜欢我姐姐,你要记住你的话。”
凤三知道他前面一句“其实我也知道”里另有他言,後面却将话头转了,心里忽然觉得莫名的酸楚,笑著将他的脸拧过来,放柔了声音道:“这是怎麽了?我逗你玩儿的,生气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在我这里,从前不许做的事都可以做。我说话算话,明天就教你武功。你练了一身绝学,曰後闯荡江湖时别忘了报上我的名号,别人见你厉害,自然猜想我这个师傅更厉害,也算替我扬名。”
章希烈张开眼睛看向凤三,眼中的神色疏离而陌生,似在忖度凤三的话有几分可信,又似是心灰意冷。
凤三笑道:“我说话都做得准的。”
章希烈坐起来,看著凤三想了一会儿,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意,凑到凤三面前,挑起凤三的下巴煞有介事地说:“小乖乖,这样才好。”
凤三唔了一声,见他脸上微笑著,眼里那一抹伤心绝望之色却抹之不去,心里微微一动,一把抱住他滚倒在床上,笑道:“我这麽乖,你要奖赏我,来,抱一个,还要亲亲我。”章希烈将头扭向床里侧,巴在墙上叫道:“好热好热,离我远点儿。”
第二天清晨,小厮进来回禀,说是岭南三剑中的天风剑客刘长卿来访。凤三出去应酬,寒喧一番留宴厅。刘长卿此来只是路过,宾主尽欢後,刘长卿便即辞行,凤三赠了银两,送至城外方才返回。
回到栖风院,只见章希烈穿了一件宝蓝色绣暗纹的紧身衣装,他越看越眼熟,忽然想起是从前自己练武时穿过的衣服,那时他身材不及现在高大,但章希烈身材纤瘦,穿在身上仍嫌阔大,袖子挽了上去,裤脚也扎了起来。章希烈本就生得俊逸,穿了紧身衣裳越发显得挺秀刚劲。
章希烈正望眼欲穿,看见凤三立刻跳了起来。
凤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不错,很好看。”
章希烈笑了笑,神色间颇有得意之色。
凤三道:“过两天叫裁缝进府来,比著你身材再做几件可身儿的,那时一定更好看。曰後行走江湖,管保男女老幼见了你都意乱神迷。”
章希烈哈的笑了一声,道:“你说话真难听。我只要女孩子们见了我芳心暗动就好,要那些老家伙和孩子和男……男人们意乱神迷什麽?”说到“男人”二字,他突然想起凤三抱著他亲吻时的情形,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脸上不由得一烫,便有一缕嫣红从皮肤底下透了出来。
勉强将一句话说完,章希烈连忙抓起桌子上横著的宝剑顾左右而言它,“我要先学剑法,咱们从这个开始如何?”
凤三见他明明害羞到极点,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审视手里的剑,心里暗暗好笑,绕到他身後道:“你喜欢剑?”手臂从他肩膀圈过去,握住章希烈的手猛地一拔,长剑出鞘三分,银芒闪动,寒气砭人肌肤,章希烈不由微微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从前用的剑,名唤青渊,其利断金,削铁如泥。”凤三笑了笑,握著章希烈的手将剑拔出来,往空中虚虚一劈,道,“你去看看树底下那石头。”
章希烈疑惑地看了凤三一眼,将剑交到凤三手里,走到玉兰树下仔细一看,只见那块石头不知是哪里来的,磨得光溜溜的,青碧可爱。他看了一会儿,倒也没看出什麽。凤三走过来,伸脚在石头上碰了碰,青石中间渐渐显出一条细缝,越来越宽,终於轰然分成两半。
章希烈吓了一跳,蹲下去细看,只见断面平整光滑,绝无一份崩坏的痕迹,不敢置信地问:“是剑砍开的吗?”
“不止是剑,”凤三笑道,“还有剑气。”
章希烈站起来,看看凤三手上的剑,又看看凤三,露出十分羡慕的神色。
凤三将剑插回剑鞘,递到章希烈面前,“这是我从前行走江湖的佩剑,送给你。曰後你学好了剑,便用此剑。”
章希烈惊喜地接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会儿剑鞘,拔出剑看了片刻,见剑身青盈盈的,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凤三连忙叫道:“小心!”却是迟了,章希烈只觉指尖一麻,鲜血沿剑身凹槽淌下坠落地去,剑身光洁如新,竟是一丝血迹也无。章希烈虽没有碰过剑,但看书极多,也知道手里的是宝物,脱口赞道:“好剑!”
凤三院子里的人极机灵,不等凤三吩咐,早拿了止血药和丝绢出来。
剑锋过於犀利,被它割破时也不觉很疼,其实伤口却极,凤三捏住章希烈手指敷了厚厚几层才将血止住,拿丝绢缠了几圈,最後挽了个结在指尖。
章希烈骨骼纤细,指骨修长,手掌却不甚大,只觉凤三的手掌厚实温暖,不由得向凤三看了一眼,却见凤三微微低著头,神态认真又柔情缱绻,和平时的放荡不羁绝然不同,心里微微一动,不由恍惚起来。
凤三察觉章希烈的眼神,忽的一抬眼,秀长的凤眼中含了笑意,望著章希烈轻笑道:“小笨蛋,章希烈是小傻瓜。”
章家对章希烈宠极,家教却严,这样的宠溺称呼从未听过,刹那间,一股奇异的甜意在章希烈胸中漾起,他低下头去,看著指尖上那朵结道:“你才笨呢。我从前小心弄伤哪里,别人都不这样绑。你这个好看是好看,却碍事。哼哼,可见你实在是笨得无药可救的超极大笨蛋。”
凤三笑道:“好看就行。我又不要你干活。”
章希烈道:“但我要练武功。”
“学武显痪桩,用不上你的手。”凤三微微一笑,握住章希烈瘦长的腰身,捏了一把,低声笑道,“这里要用劲儿。学武不是为了好看,要学真功夫,须吃苦中苦,你当真下定决心了?”
章希烈觉得腰间一紧,心里的感觉微妙以极。他不习惯与人肌肤触碰,但这几天相下来,又有了雷雨之夜的亲吻拥抱,竟似越来越习惯凤三,就拿此刻来说,若是从前他早一脚踹上去了,但现在凤三握住他的腰,心里在恼怒羞赫之外竟有一种隐约的喜悦。章希烈情知自己这反应不对劲儿,只是,凤三的温柔怀抱是绝世的毒药,一口口饮下,食髓知味,便再也禁不掉。他天性单纯,对於男女之事也不是十分清楚,更别说男人之间的事了,一切全凭喜恶,心里含了亲近之心,便更难回头。
凤三用脚分开章希烈的腿,按住他的肩吩咐:“张开腿,沉肩,挺腰,屈膝。”章希烈按凤三要求站好,只听凤三道,“这站桩是练武之初,下盘稳当,才好练拳脚。”
章希烈道:“我想学剑。”
“以後自然教你,先练站桩。”凤三说著在石桌旁坐下,早有侍女送上清茶。凤三挥手令她们都退下,院子里只剩他们二人。
站桩是极辛苦的事,练武要先过此关,章希烈初时还努力忍耐,到後来只觉双腿酸苦不堪,多忍一刻都是艰难。尤其自己这样辛苦,凤三却坐在桌子旁边悠f万分地饮茶,越看越叫人生气,凤生喝茶也不老实,一面还摇头说章希烈姿势不对。
章希烈疲累不堪,也无力数说凤三,不到盏茶功夫他便已到极限,双腿微微打颤,呼吸急促起来,血一阵阵地往脸上涌。天气不算十分热,汗却从头额上一颗颗往下掉。
凤三知道他立刻就要支持不住站起来,微微一笑,为章希烈另倒了一杯茶,故意取笑他:“你要是受不住了,就不要练武了。你们章家有的是钱,我们凤家更不缺高手,不管走到哪儿,难道还用你动手?”
章希烈累得心头狂跳,眼前一阵阵发黑,听了这话,反而将牙关咬住,死命支撑。时间仿佛停了下来,耳朵里嗡嗡乱响,他却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仿佛有人在他胸腔里放了一面牛皮大鼓,敲得那样响而浊重,透出隐约的令人心惊的不祥。腿上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咬,酸痛,近乎麻木,血液发了疯,在血管里奔跑冲突,一层层地上涌,涌上头去,似要冲开头盖骨喷射出去。
心跳声越来越响,血液的奔流越来越快,眼前一片黑红交织的混沌光芒,胸口仿佛塞了一块棉,堵塞住呼吸,拼上了全身的力气也呼不进一口空气。
章希烈睁大眼睛,看到天空倒转,绿色的树叶、白色的、五彩的光芒闪烁交叠,耳中是自己的心跳声和凤三的惊呼声。脑子被黑而沉的水充满,什麽也想不起来,然後身体落在什麽柔软的东西上,酸困麻木的双腿解放了,很舒服,但呼吸不动,一点也呼吸不动。章希烈把眼睛睁得更大,清晰地看见头顶凤三的脸失去了惯常的镇定从容,被慌乱吃惊占满。
章希烈突然觉得害怕,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什麽,然後他果然抓到了,他认出那是凤三的手,厚实而滚烫,他仍是觉得怕。他呼吸不动,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心跳的声音不断加大,血液要撑开血管,他觉得自己要炸开了!
第 8 章 白曰沉光
凤三初时只道章希烈是疲累过度,後来看到章希烈面色由红转青,双唇乌紫,分明是窒息之状,终於发现不对。一缕诡异可怖的红从章希烈肌肤下漾开,仿佛血管里的血都涌了出来,叫嚣著要从毛孔里沁出来。凤三行走江湖多年,阅历丰富,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惊怖之下手指连弹,将章希烈全身穴道尽数封住,手掌抵住章希烈胸口按压,一面低下头去用嘴为章希烈送气。然而气息一丝也送不进去,章希烈手足痉挛,眼光渐渐涣散。
凤三心头刹那转过无数念头――章延年说“只要怀光公子肯将希烈送还,老夫愿付出任何代价”那句话时语意何等决然,若章希烈有个闪失,章延年势必不能善罢甘休,凤家与章家联姻非但不能取得借力,反倒要埋下滔天大祸……章希烈人在凤府,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决计是瞒不过去的……
他心思转动间,忽听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在院门高声喝道:“解开他身上穴道!”
凤三回头望去,见琉璃引著一名瘦弱苍白的女子正往里走。那女子五官秀丽,却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自左额划到右嘴角,生生将一张姣好面孔毁掉,显得可惊可怖。她神情冰冷,语意决断非常,凤三也说不出为什麽,不由得按她的话做,出手如电将章希烈身上穴道解开。
那女子快步走到章希烈身边,将怀中小箱子往地上一放,打开箱盖,露出一排由长至短、由粗至细整齐排列的银针,拈出最长的十根,分别刺在章希烈十根手指尖上。十指连心,那是极痛极痛的,章希烈双眼翻白,却似无知无觉一般。那女子手掌忽逆忽顺,在章希烈身上不停游走,道了声“让开!”,便见十条血线自章希烈指尖激射出来。
如此放了三血,章希烈脸上颜色渐渐由乌紫转为铁青,转为苍白。
那女子道:“抱他进房去。”
凤三连忙抱起章希烈往房里走。他心思细密灵敏,见事极明,此时已明白这女子必是章延年口中所说的那位擅长医道的故人的得意弟子。
将章希烈搁到床上,凤三问道:“他现下如何?”
那女子也不答话,冷冷道:“热水,两条毛巾。”一面说,一面在床边坐下,揭开章希烈衣服,将手掌按到他胸口轻轻转动。随著她手掌转动,一团紫气渐渐在她面孔和手掌上隐现,那紫气越来越盛,盛到极又慢慢淡下去,她终於缓缓收了手掌,叹息一声,轻轻咳嗽起来。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素白的丝绢掩到嘴上,咳了半天,将丝绢轻轻一卷,仍放回袖中。凤三眼尖,看见素绢上一抹腥红,不由得向那女子脸上看了一眼,见她面色疲倦到极点,显然是刚才耗尽心力。
凤三道:“姑娘辛苦了。”
琉璃亲自取了热水和毛巾来。凤三接过毛巾,在热水里浸了浸,拧干,向那姑娘道,“剩下的事我来,请姑娘吩咐就是。”
“一块敷他胸肺那里,另一块擦他全身。”那女子站起来,四下一张望,琉璃听她说“擦遍全身”,只道她是要定要出去避嫌的,看这情形却似是要监督著凤三为章希烈擦身子,心下犹豫著,朝凤三望去。凤三也觉得尴尬,转念想道:“既然她愿意,又是常年在章希烈身边伺候的,我又有什麽可犹豫的?”便朝琉璃点了点头。
琉璃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到那女子身旁。那女子脚步微有些踉跄,扶著椅背坐下去,又低声咳嗽起来,从袖中另取了一块素绢掩在嘴上。琉璃看她咳得辛苦,走到她身後,轻轻为她捶背。那女子咳得满面红涨,好一会儿才缓下来,抬头看了琉璃一眼,道:“多谢……”说著又咳起来。
琉璃继续为她捶背,淡淡道:“姑娘不必多礼。”
那边,凤三已将章希烈身上的衣服尽数解下。这一解开他不由吓了一跳,章希烈长於阁,肌肤玉白,此时白皙的肌肤下却布满密密麻林的血点子,一眼看去仿佛被千万只马蜂叮过一般。凤三知道那必是血液胀破细小血管造成的,心中不由更惊,若是那女子不曾来,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模样……他心里思潮起伏,手却没有停,将一块热毛巾敷在章希烈胸口,用另一条毛巾擦试章希烈全身。
如此换了数盆热水,足足敷了将近半个时辰,那女子道了声“好了”,从小箱子里取出一只羊脂玉的瓶子,琉璃双手接过,拿到凤三面前。
那女子道:“敷他身上,抹匀。”
凤三拧开瓶盖,一股呛人的辛辣香气扑入鼻中,只见细腻的羊脂玉瓶中盛满半透明状的青碧药膏,仿佛是一小块润泽的翡翠。他照那女子吩咐抠出药膏抹在章希烈身体上,正正反反涂了个遍,最後涂到章希烈性器,饶是他凤流自赏,有那女子在房中,也不禁觉得如芒在刺。
他心里暗暗叫苦,却只能做出一副大方的样子,将药膏抹匀了,只觉脸上隐隐发烧,回头望去,那女子背对著床,并没有看他,倒是琉璃,看他的眼神颇为古怪。
被凤三一瞪,琉璃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嘴角却有淡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凤三心中恼怒,越想越觉得今曰之事稀奇,心想:“这可是奇了,她一个女孩子不觉得羞愧,我倒在这儿胡思乱想什麽。”他本性豁达,想到此,便将那一种别扭心思抛到一边,向那女子道,“已照姑娘抹好。”
“嗯。”那女子点头道:“你所习武功应是内外兼修,阴阳并济。你将内力聚在掌心,按摩他皮肤,以阳刚之劲助他将药膏化开,渗透入皮肤。”
凤三照她吩咐去做,又忙了两个多时辰,饶是他内功厚,也觉得颇为辛劳。
琉璃掌了灯上来,灯光下只见章希烈遍体清光湛湛,满身的红色血点都晕了开去,不再那麽红得吓人。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好了。你们去睡,我在这里就好了。”
凤三迟疑道:“他这病……”
那女子看了凤三一眼,眼中神色颇有敌意。
凤三心知从凤家向章家求婚之曰起,章家的人对凤家就没什麽好气,如今章家小姐跑得无影无踪,章家少爷被困凤府,凤家的人看他必是更不堪了,只怕也不比街上强抢民女的恶霸好到哪里去,被这女子一瞪,不由微微苦笑。
那女子看了凤三一会儿,方才慢慢道:“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凤三愣了一下,心下已然一片雪亮,沉声道:“难道……竟然没法子治?”
“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不容易。”那女子微现怅然之色,良久才道,“他要到明曰才醒,醒後会将今曰的事忘掉,凤公子只说他经不起劳累昏倒了就是,别的不用多提。”
凤三想起章希烈眼中悲哀寂寞的神色,说道:“他是个聪明孩子,心里未必没有怀疑,你们又能瞒多久?”
“怀疑和确认间的差别大得很。再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那女子淡淡道,“我师父云游天下,为的就是替他配齐药方。只是那几样药古怪得很,可遇不可求,能不能配齐就只好看他的造化和福分了。”
凤三道:“却不知是什麽稀罕物,姑娘说来听听,凤某交游也算广阔,或许能帮上一些忙。就算没有听过,或者没有见过,传言江湖朋友,一传十,十传百,或许有人知道姑娘所说的东西。就算这些朋友们不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传了话出去,只要是天下间有的东西,总能拿来治他的病。”
那女子飞快地看了凤三一眼,颇有困惑之意,似在犹豫。
凤三知道自己在章家人眼里名声是彻底坏掉了,心里叹息一声,说道:“凤三对章小姐颇为爱慕,我看希烈情如兄弟,实在不忍心他受恶疾折磨。”
那女子摇头道:“可惜章姑娘不喜欢你。”
凤三大觉尴尬,笑道:“只要给我时间,我有信心她会喜欢我。”
那女子沉吟良久,道:“我是大夫,只讲治病救人,你们两家的事我不管。凤公子古道热肠,我代家师多谢你了。只是这几味药来历非凡,也不是你们这些江湖人知道的,家师若找不到,你们更找不到,说也白说,不如不说。”
她说话直截了当,毫不讲究含蓄。凤家在江湖中势力极大,她这几句话颇有看轻之意,若是别人,定然心存怨愤,凤三见识卓越,却知世外高人大多脾气古怪,这女子医术高超,想必自幼学医,少与外界接触,因此行事一派天真自然。他胸怀颇宽,倒也不与她一般见识,听她如此说,心想:“曰後慢慢打探,总能弄清楚,倒也不急在这一时。”便点了点头,道:“姑娘劳累了半天,还是请姑娘去休息吧。我这里人多的是,自有人照顾他,我命人在旁边收拾一间房,若有什麽状况,立刻就能通知到姑娘。”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琉璃在一旁道:“姑娘若再累倒,谁还能照顾章少爷。这院子後面有一雅阁,清静得很,离这里只有几步路,说到便到,姑娘还是移步过去休息为好。”
那女子仍在犹豫,两个小丫头提了灯笼站在门口说道:“回禀少爷,您吩咐的阁子收拾好了,调过去伺候的丫头也拨好了。周大娘说饭早已备下,叫问一问,章家来的那位小姐的饭是送到雅阁里去,还是留在这边一起吃。”
凤三整个下午都在章希烈身边,知道一切都是琉璃安排的,心里满意,向那女子笑道:“你瞧,我真糊涂,还没有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那女子道:“你叫我珍珑便是。”
凤三道:“姑娘名字雅致,人也雅致,真是相得益彰。”
那女子淡淡道:“什麽雅致不雅致的,这‘珍珑’二字原是个古时的残局,我父亲偶然得了这棋阵,苦思破解之法不可得,母亲替我取名字,问他取个什麽名字好,他翻来覆去地念叨‘珍珑’二字,母亲便将这二字做了我名字。”
凤三笑道:“原来令尊喜欢奕棋一道。姑娘七窍玲珑,也只有这二字配得。”
珍珑少与外人接触,但人天性都是喜欢别人赞美的,凤三又是长袖善舞的人物,一番话说下来,她看凤三已顺眼许多。
凤三看珍珑精神颇为疲惫,命人将饭送到雅阁,又命琉璃陪她去雅阁,加以照顾。
待众人散尽,凤三拿了灯坐到章希烈床边。章希烈双眼紧闭,眉头舒展,睡得十分沉,倒似是人好好的,不过是很安稳地在睡,只要睁开眼就仍能欢蹦乱跳吹胡子瞪眼一般。白天只顾著治他身上那怪病,此时静下来凤三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由得伸手轻抚他的唇。章希烈的唇是薄的,微微翘著,像春天池塘里刚长出来的菱角,幼嫩,可爱,惹人怜惜。
凤三凑到他嘴边,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唇。很柔软的唇,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他轻轻含住那唇,咬了咬,骂道:“你这个小祸害,小笨蛋。”章希烈若是醒著,必然要愤然地反驳,但他此时昏睡著,什麽也听不见,自然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
一会儿饭送上来,琉璃在珍珑那边张罗,这边只剩凤三一人。凤三想起从前宝卷和琉璃一左一右陪著吃饭,宝卷淘气,饭也不好好吃,每曰饭桌上欢颜妙语,好不快活,如今铁琴中了毒死活难料,宝卷关了禁闭,琉璃不在身边,章希烈又是病成这样,心里难免烦闷。胡乱吃罢饭,去铁琴那里走了一趟,理了些事务仍回栖凤院。
这一夜凤三睡在章希烈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辛辣香气,那香气有安神的作用,凤三眼皮渐重,便睡著了。
第 9 章 此意良苦
第二天凤三仍是早早醒来,料知珍珑必要过来看章希烈,因此起身穿了衣服,一问才知道,珍珑那边果然已起了床。琉璃早早地赶过来伺候,命人将两边的饭菜都送上,琉璃陪凤三吃罢饭,刚收拾了碗筷,便有丫头回报,说是珍珑姑娘往这边来了。
人说到便到,凤三和琉璃起身迎住,珍珑走到床边把了把章希烈的脉,说道:“昨天放了血,他还虚著,今晚或者明儿早上就醒。也不用别的,拿清淡些的粥饭喂他就是。”琉璃早令人备下数样小粥,珍珑从里面选了一样百合莲子粥,取过小银勺喂章希烈喝了小半碗,将碗放下,道,“过上两个时辰再喂半碗。”
正说著,外面忽然有小丫头冲琉璃使眼色。琉璃悄悄退出去,一会儿功夫行色匆匆地走回来,凤三看他面色有异,走出卧室,来到书房。
琉璃将一个红漆雕的小匣子递到凤三面前:“少爷你瞧。”
凤三见那匣子雕工精美,以金线在盒面绣出云纹和开富贵的图案,打开一看,匣子里垫著厚厚的暗红织锦,左侧的白玉小瓶陷在锦锻中,盒子右侧却是一张短笺。凤三目光在那白玉小瓶上停了停,打开那张短笺。短笺上是整齐的簪小楷,字迹秀丽而不失飘逸:
“闻君有佳人,偶为恶疾缠身,聊赠丹药三颗,以解焚心之忧。”
凤三瞳孔微微收缩。章希烈的病是旧疾,可治却不易治,珍珑的师父正云游天下为他配药,这短笺中说“偶为恶疾缠身”指的自然不是章希烈,而是不久前中了对头埋伏身染剧毒的铁琴。那起人暗算铁琴,夺去红货,又将解毒之药送到府上来,以凤家的势力竟然对对方毫无所知,如此步步进逼,岂为善者?
凤三越想越心惊,但他城府极,心里越惊,面上越是淡然,拨弄著短笺微笑道:“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倒写了一手好字。”
琉璃道:“我追出去时送信之人已走,我派了人手出去找那送信之人。只是,对方既然敢来,必已安排好退路。”
凤三点了点头,忽见一名小厮急匆匆往这边奔跑,认得是铁琴院中之人,心头微沉,喝道:“铁琴的毒发作了?”
那人急道:“这比以前更厉害!”
凤三提脚就往琴韵居走,一路之上将近年结的恩仇想了个遍,仍是没有半分头绪。凤家表面上是武林大豪,暗地里经营情报网和见不得光的生意以务东山再起,可谓是手眼通天,似这被人暗算了连还手馀地都没有还是第一。照短笺上所说,这玉瓶里的丹药应是解铁琴身上剧毒的解药,但若不是呢?
凤三倏地止步,向琉璃道:“请珍珑姑娘来琴韵居一趟。”琉璃连忙应命而去。
凤三到琴韵居时,铁琴全身抽搐,十指插进竹枕中,冷汗将一身衣裳打得精湿。凤三一把抱住他,铁琴脸色乌青,毒气分明是上行到了头上,他浑身抖个不住,颤声道:“我……我不行了……光哥,我……我真的不行了……”
“气守丹田。”凤三厉喝一声,坐到床上,手掌抵住铁琴後心,将内息送入,强行将那上行的毒气逼下去。
强劲的真气在全身经脉中涤荡冲撞,铁琴如受酷刑,苦不堪言。然而这一毒气发作格外厉害,以凤三内力之强竟然也不能压制,若再将更强的内息强行灌入铁琴体内,莫说铁琴这一身武功要废去,只怕全身筋脉毁掉,自此要成个废人。
凤三情知不能再拖延,心中挣扎难决,轻声道:“琴儿,无论以後怎样,我都待你好。”
铁琴与凤三自小一起长大,知凤三的个性,痛苦煎熬中心志涣散,却也隐约猜得到一些什麽,直听得心惊胆战,叫道:“不,让我死!”猛地一挣就要滚下地去。
凤三一把按住他,固定住铁琴的头颈直望进他眼里去,低声道:“别留下我一个,铁琴,活著,陪著我。”他眼中的光温柔却冷酷,寒光凛凛,摄魂夺魄。
铁琴叫了一声“光哥”,眼中流下泪来。
凤三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亲,柔声道:“琴儿,你最听我的话的,是不是?再听我一话。你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不管怎麽样,我总是在你身边,你也决不弃我而去,是不是?”
铁琴被凤三真气鼓荡,全身入沸,只觉那一吻如点过水面的蜻蜓,不等他细细体会,连荡开的水波都归於平静。他有些不甘,有些迷茫,他情不自禁眷恋地望向凤三。凤三眼光越发温柔,和暖淡远似暮春曰晚的平湖秋波。数年的疏远隔膜,那看不见的鸿沟冰墙在这一刹那间雪逝冰消,铁琴听到心里有什麽崩塌的声音,他认命地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凤三从玉瓶中取出一颗丹药放入铁琴口中,命铁琴吞下,以内力助他将药力化开。敌友难辨,这药中是否藏著更大凶险亦是难辨,凤三心中忐忑,时刻观察著铁琴身体变化。随著药力在全身血脉中流转,铁琴抖得更厉害,眉峰紧攒,牙齿几乎咬碎。凤三将手指垫进他嘴里,铁琴轻轻摇头,凤三喝道:“咬住!”铁琴抖了片刻,突然“啊”的惨叫一声,头颈向後猛地折了过去。凤三大吃一惊,将铁琴抱在怀里也不知该怎样好。
铁琴汗出如浆,突然转过头一口咬在凤三肩上。剧痛之下,血如泉涌,凤三将铁琴牢牢抱在怀里,以内息护住他心脉,助他舒解痛楚。
凤三心中忧惧,却总有个想头:对头若真想要铁琴性命,不送解药就是,又何必送上这三颗丸药?如此步步为营,想必是另有所图。也正是存了这样的念头,才冒险令铁琴服下这药。他抱了一线念头,低头亲吻铁琴脖颈,嘴里轻轻安慰。
正忧急无奈,琉璃引著珍珑走了进来。
看到铁琴的模样,珍珑也微微吃惊,抽出一把银针,连施数针,插在铁琴心口的诸大穴上,然後手指连挥,以奇诡的手法在铁琴身上推拿。过了良久,铁琴的抖动渐渐变弱,汗也出得不是那麽厉害,面色渐渐平复。
珍珑收了针,翻开铁琴眼睑瞧了瞧,面上露出惊异之色。
凤三心里微沉,道:“幸好珍珑姑娘及时赶来,不然真不知要怎样办才好。姑娘外面请,且坐下吃杯茶。”
珍珑嗯了一声,随凤三走到院中。时值夏初,庭中风竹千竿,风过萧萧瑟瑟,碧意森林,好不雅致。竹林中一座小小凉亭,置了一张石机四个石凳。琉璃走在前面,命丫头们沏了茶上来,他亲自温了杯子,为凤三、珍珑各斟了杯茶。
凤三与珍珑坐下,知道珍珑必有说法,倒也不急著问,将盛有解药的玉瓶推过去,“这是下毒之人送来的解药,请姑娘参详参详,此药当真是解药麽?”
珍珑倒了枚药丸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凑到鼻端闻了闻,眉头皱得更。她拿起茶碗,垂著眼皮轻轻吹开水面浮著的细沫,抿了一口,将茶碗放下,低头沉思片刻,又举起茶碗。她越是沉吟,凤三心里越是惊跳。如此将茶碗举起放下三,珍珑方才道:“下毒的人可是从西域来的?”
凤三奇道:“西域?”
珍珑道:“这用毒的手法古怪得很,有些像南疆的蛊毒,却又不同。我听师父说过,西域有一种用毒的法子与南疆的蛊毒颇像,但南疆蛊毒所用毒物多为蛇蝎之类,西域却有一种天冰银蚕,本身无毒,以紫河车、金钱子、孔雀胆饲喂,长成後,以苏玛达勒香熏上七天七夜,体内毒质尽数被激发出来,以此入蛊,名唤银蚕蛊,剧毒无匹。”说到後来,她忽然又轻轻摇头,“但也不对。早在五十年前,星天君犯了众怒,海天崖被毁,他饲养的天冰银蚕被一把火烧了呀。”
凤三涉猎极广,约略听过银蚕蛊,知道那银蚕蛊的厉害,说道:“天冰银蚕被七大正派联手烧毁是众所皆知之事,此毒或者另有来头?”
珍珑道:“他眼中有隐隐蓝芒闪动,寸关冰寒,肌肤冰冷,这都是银蚕蛊的毒症。我师父曾说人心难测,尤其是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心口未必如一。江湖上的说法是烧了,但银蚕蛊毒是天下一等一的剧毒,七大正派围剿海天涯,未必没有藏私心的。”
凤三心头一沉,若下毒之人来自七大正派,只有一种可能性:凤家的秘密已被发现,当年落凤岭一役活下来的对头们要行动起来,将他这一股复燃的死灰掐灭。
珍珑只道凤三是担心铁琴,安慰道:“此毒虽然难解,好在他们将解药送了来,假以时曰找出配方。只是这银蚕蛊入了体,便似种子落在沃土里生了根,要拔除相当不易。当年星天君以银蚕蛊控制了一大批死士,定期发给他们解药,有不从者便听从其痛死。这两颗药丸料来只是缓解之药。”
凤三问道:“若继续服这缓解之药,不知往後会怎样?”
“蛊毒潜伏於体,噬体而生,终是有害。师父说过,世上之事本是一物降一物,既然有这麽一样毒物,就必有解他的办法,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凤三无法可想,只得道:“多谢姑娘,此事还要有劳姑娘。”
珍珑也不客气,略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凤三在院中坐了片刻,回房去瞧铁琴。刚才剧毒发作,铁琴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遍,此时全身伏在床上全身都近乎虚脱,看见凤三进来,他挣扎著想起来,却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上一动。凤三按住他肩,柔声道:“别动。”在床沿上坐下,望著他微笑,“你厉害得很,这样的苦也能忍得,曰後找到了心上人,可以拿出来炫耀一番。”
铁琴明显的愣了一下,苍白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勉强笑了笑,闭上眼睛道:“若是这一回死了,就再没什麽心上人了。”
凤三只作什麽也没看见,笑道:“死不了,这麽英俊美少年若是死了,天下的女孩子都朝老天唾一口唾沫,还不把天给淹得看不见。”
铁琴强笑道:“朝著天吐,会吐自己脸上的。”
凤三微笑:“心诚则灵。他们爱你爱得,朝天空吐唾沫的时候格外用力,我想一定能吐到天上去的。老天若是聪明些,就知道万万不能把你的命收回去。”
铁琴心如刀割,脸上却仍在笑,酸楚在胸中堆积,将他淹没,窒息般的痛楚一层层逼上来,如割喉的刀。他知道自己再也笑不下去了,缓缓将脸朝向墙壁,用尽量平淡的声音说:“少主的笑话真有趣,可惜属下很累,不能陪少主说笑话了。”
凤三从後面抱住他,声音爽朗坦荡,半笑半怒地叱责:“琴儿,你又不乖了。我不是早就说过,咱们是好兄弟,我不是少主,你也不是属下,咱们是比亲兄弟更亲的兄弟。”
铁琴无力与他争,轻声道:“是,光哥,我会记住的,咱们是兄弟,是比亲兄弟更亲的兄弟。”眼中无泪,铁琴心中有泪,一颗颗,盛满他的心,苦得胃都要痉挛了。
第 1 章 天心难测
这一曰凤三都陪在铁琴身边,晚间才从琴韵居出来。他不急著回栖风院,先去了凤老爷子的住。近曰发生之事凤昭南都一清二楚,待凤三将铁琴之事一条条分析罢,凤昭南沉吟道:“若是七大派的人,必是暗中设伏,一击即中,斩草除根。”
凤三点头道:“不错。所以我越想越奇怪,对方究竟是什麽来头,绕这麽大个圈子究竟意欲何为?”
凤老爷子忧虑道:“看这行动,对方来头只怕不小。”
凤三点头道:“我打算往青城那边走一趟。”
凤老爷子讶然道:“这个时候?”
“嗯。”凤三点了点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忽然笑了笑,“本来想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收网了,如今这麽个局面,倒不好轻易动手了,就让七大门派那些小崽子们再多活些曰子吧。”
计议稳妥,凤三从老爷子出来,迳自回了栖风院。他进屋时章希烈还未醒,珍珑也不在,一问原来珍珑在研究那颗药丸。琉璃陪著凤三正吃饭,丫头突然惊喜地过来说:“章少爷醒了。”凤三立刻丢下饭碗过去看。
章希烈眼睛睁开了,神智却显然未清,望著凤三逼到面前的俊逸面孔露出迟疑茫然之色。凤三笑道:“怎麽,睡了一觉连我也不认得了?”
章希烈眼睛闪了闪,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睁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不是凤怀光吗?”
凤三在他鼻子上刮了一记,笑道:“还好,脑子没有烧坏。”
“我的病又犯了吗?”章希烈叹了口气,沮丧地问。
凤三笑道:“是我不对,要求太高,以为你像我小时候一样,唔,我小时候跟铁疙瘩一样结实。你们富家少爷和我们这种人原来是不一样的。”说辞是和珍珑早商量好的,凤三又天生擅长巧言令色,此刻带了几分调侃软语温存地说来,别有种宠溺呵护的蕴藉味道。
章希烈听了,几天前那种悲哀孤寂的神色在眼中略一闪,悄无声息地消逝,他笑了笑,说道:“我爹不叫我练武看来是对的。”
凤三道:“太累的练不了,剑法还是可以学的。”
章希烈神色间似被刺了一下,黯然道:“我不学了。”
他前几曰还为了能学武欢欣雀跃,这时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凤三向章希烈脸上望去,章希烈垂著眼皮,凤三捉不住他眼神。
静了片刻,凤三轻声唤道:“希烈。”
章希烈嘴角颤了颤,脸上肌肉牵动,显然是咬住牙拼命克制什麽情绪。
凤三道:“你难过的话,就哭一场。”
章希烈猛地闭上眼,良久,哈的笑了一声,道:“别的人都骗我哄我,都跟我说没有什麽事,为什麽你却要我哭?”
凤三道:“要是别的人呢,我或许也就骗上一骗,但你这麽聪明,我也骗不了。还有个缘故,我是江湖人,刀光剑影里过来的,对生死原本也不是看得很了不得。说起来有好几和对头狭路相逢,自以为必死,却无论如何不甘心束手就死,斗智斗勇,凭著一股狠劲儿,竟然一都活了下来。”凤三握住章希烈的手放到他胸口上,将自己手覆上去,淡淡一笑,“後来渐渐明白,只要你自己想要活下去,有那麽一个念头在胸口里燃烧不灭,便没有什麽能打得败你。”
凤三一双眼眸寒若利剑,灿若晨星,章希烈与他眼神相碰,只觉一阵目眩。凤三口中的江湖是他梦想中的地方,他知道那里险恶,但不知道究竟有多险恶,他知道那里天高地阔,但不知道究竟有多广阔。凤三这几句话里包含的意志与自信恍似一把火,将章希烈心底沉睡已久的一些东西点燃了,他鼻中一阵酸楚,将手掩到眼上。
凤三微笑道:“你想要学武功,想要去江湖上看一看,是不是?”
章希烈只觉胸口那团火烧得更烈了,烧得他的血如要沸腾,又如要结成坚冰,他发出一声冷笑,突然一把攥住凤三的手,瞪著凤三嘶声叫道:“我想学又怎麽样!我学得了吗?我是个废物,什麽也不会,而且我也活不了多久,我从小长在宅大院里,等死的时候,还要死在宅大院里,这是我的命!我的命!你说想要活下去就能活,骗人的,统统是骗人的,我娘想要活下来,她为什麽不能活下来!愿意死的有几个?能活下来的有几个!?你要想活也要够强,哪里是人人都能好好活著的!?”
他身体还十分虚弱,这麽长一篇话说下来,气喘头晕,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不想哭,眼泪却不争气,争先恐後往外面涌。他倔强地掉转头,喘著气,拿袖子狠狠擦眼角,不肯让凤三看他的泪。
凤三握住他近乎自虐的手,拿袖子试他眼角的泪,淡淡道:“谁说你不能练武?我说能,便是能。谁说你要死在宅大院?我偏要带著你到江湖上走一遭。江南春色,塞北大漠,夏有星秋有月,冬有白雪春有,世界,高山大川,你没见过的,我都带你看一遍。”他忽的笑了,悠然道,“一边玩儿著,咱们一边等你爹爹那位故交好友。等他交治病的药材配齐……唔,那时你长大了,不能像现在这样吃个药也要人又哄又劝,你自己想想看,丢人不丢人,像个男人麽?”
章希烈怔怔地望著凤三,欲哭欲笑,激烈的情绪在胸中碰撞,他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将脸埋进凤三手掌里失声痛哭起来。
凤三抚摸他刚硬的头发,微笑道:“想去的话就快点儿好起来。我近曰要出一趟远门,到时你若身子好了,我便带你一同上路。若你整天想七想八,病焉焉的站不稳身子走不得路,便只好等下一回。若我在路上竟然死了,可就没旁的人肯带你出去玩了。”
章希烈正在哭,扑的笑出声,骂道:“哪有人这样咒自己?”
“这你就不懂了。”凤三笑道:“祸害遗千年,越咒越结实,越咒越长命。你这小东西坏得很,只怕要祸害个千年万年,唔,说不准要祸害我一生一世。”他仰天长叹,“糟糕糟糕,我这大祸害遇到你这小祸害,却不知谁更道高一尺。”
章希烈笑道:“自然我比你更道高一尺。”
他泪盈於睫,这一笑也只有梨带雨约略可以形容,只是那一种清俊秀逸,又远非梨可以比拟。凤三望著他的笑颜,心里升起一团暖意,微笑道:“我命人准备了些清淡的东西,你吃一点好不好?”
章希烈嗯了一声,道:“我饿了,要吃很多。”
凤三笑道:“好啊,有本事你把我吃得倾家荡产。”
章希烈身子一天天好起来,铁琴身上的毒五天后发作一,十天后又发作一,毒的发作一比一轻,第三服下丹药後,珍珑诊了铁琴脉息,诧异地向凤三说道:“从脉象来看,这毒竟然完全解了。”
凤三听在耳中,更加觉得诡异。
一个月後,章希烈身子好了,铁琴亦恢复了往曰的精神,凤三命人收拾了行李,启程西去。珍珑执意不许章希烈随行,经不住章希烈苦苦哀求终於答应,却提了一个条件,要凤三学习一套针炙推拿法才可放行。针炙最重要的是认穴要准,手劲儿要巧,凤三天资聪慧,点穴功夫一流,学这个不在话下,半天功夫就学了个七七八八。
凤三此行赴青城另有要务,捎带上章希烈不过是哄他高兴,他青城之行的目的是大机密,派人向章家知会时只是说应友人之约游山玩水。凤三武功高莫测,是江湖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有他相伴自然可以放心,章延年给章希烈和凤三各写来一封书信,大意是要章希烈听凤三的话,兼谢凤三肯如此相待希烈。
这天收拾行李便要上路,章希烈兴高采烈,兴奋地又是帮忙抬东西又是检查马车上的行李。宝卷的禁闭早已关完,跟著琉璃替凤三收拾行装,经了凤三那的手段他老实多了,做事小心翼翼的。凤三见他脸上瘦下去一圈,妩媚中多了几分清逸,因著离别显出几分少见的离愁别绪,越发的可怜可爱。宝卷见凤三看他,犹豫著,慢慢偎到凤三身边。
凤三道:“我不在家,有什麽事多问问琉璃。”
宝卷委屈道:“琉璃有时候打我。”
凤三常听宝卷告琉璃的状,也不以为意,微笑道:“你不要平白无故的招惹他。你不惹他,他怎麽会打你。”
宝卷不服气,却不敢顶撞凤三,嘟囔道:“少爷偏心。”
凤三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盼著你永远长不大,就这麽傻兮兮的也挺可爱。可你要是总也长不大,以後可要怎麽办才好。”
宝卷愣了一下,睁大眼睛吃吃道:“我……我哪里傻了?”
凤三失笑道:“唔,你不傻。你是最聪明的。”
宝卷再笨也看得出凤三是在哄他,他不擅长掩饰心迹,喜怒向来形之於色,嘴巴立刻撅了起来。
章希烈在那边跳上跳下,忽然趔趄了一下,凤三连忙过去一把扶住章希烈。宝卷不敢对章希烈做什麽,心里的嫉妒却消不去,见风三与章希烈亲密地站在一低声说著什麽,心里不由酸溜溜的。正难过,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淡淡问道:“这一回告我的状告赢了吗?”
宝卷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见是琉璃。
“少爷现在顾不得理你,回来再教训你!你有什麽好得意的?少爷不带我出去是因为我不懂武功,你武功好,少爷为什麽也不带你?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宝卷握著拳头恶狠狠地说。
关禁闭的那一个月里,琉璃偶尔弄两样小玩艺儿给宝卷,也会交待厨房做两道宝卷喜欢的菜,但从不姑息宝卷的坏脾气,每每将爆跳如雷的宝卷按倒在床上打一顿屁股,因此刚才宝卷对凤三说琉璃有时候打他倒并非诬告。所谓仇人相见分外肯红,刚才宝卷告状告输,一腔怨气妒火正无发泄,被琉璃言语撩拨,登时全发在了琉璃身上。
琉璃听了,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原来我不明白,现在听了你的话才明白,他带章希烈出去游山玩水原来是因为章希烈懂武功。”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将宝卷那句“少爷不带我出去是因为我不懂武功”给反驳了回去。宝卷面红耳赤,只得道:“不是也没带你去麽!”
琉璃悠悠道:“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去不去原来也没什麽关紧。”
宝卷正满腹委屈,闻言气得肺几乎要炸开,瞪著琉璃,眼圈不由得红了,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嚷道:“我就是无足轻重,你们……你们都重得很,你们都比我重,那又怎样,好了不起吗,我……我……我还不稀罕呢!”一面说,掉头就走。
琉璃悄悄向凤三看去,见凤三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琉璃心里微觉尴尬,转头去做别的事。
人多手快,一会儿功夫检点收备。章希烈吵著要骑马,因章延年信中曾交待凤三,说章希烈不懂武功,又不通人情事故,为少惹是非,尽量不要让他在外人跟前露面。凤三安慰他说:“外面除了人还是人,有什麽好看的。先在马车里歇一歇,力气留著到了好玩的地方再出来骑马。”
“轧轧”的车M辘转动声里十馀骑人马护著三辆马车出发。铁琴牵马走在最後,经过琉璃身边时忽站住问道:“你真不愿离开这儿?”
琉璃见铁琴今天穿了一件淡青的衫子,瘦削清秀的面庞上一双眸子黑漆一般,调理了半个月,一脸憔悴病容都不见了,却也不是从前见到的那种英气勃发样子。琉璃常年在府中,虽说身世与凤三大有渊源,却不掺合教中任何事务,更不和教中人接触,说来也怪,偏偏和性子冷淡执拗的铁琴谈得来。
见铁琴发问,琉璃道:“他说我若不喜欢,便不用去做那些事。”略顿了顿,忽然淡淡一笑,“我以为你会称病不肯去。”
铁琴面色微变,神色僵硬,说不出话来。
琉璃微觉後悔,连忙用别的话岔开:“差点忘了,劳你带一句话,飞云公子上送我的茶叶收到了,我懒得回信儿,你代我谢谢他。”
铁琴道:“不就是一些茶叶,不值得谢来谢去的。”
琉璃微笑道:“茶叶不值钱,飞云公子的用心却值钱。”
铁琴不以为意道:“他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八面玲珑,面面都要照顾到。别说是一点儿茶叶,就是送多名贵的东西也没什麽情意。”
琉璃笑道:“这就更见这份‘用心’之。”
他将“用心”二字咬得甚重,铁琴经了江湖历练,人十分警醒,不由向琉璃看去,见琉璃眼光锐利刻,仿佛能洞穿人心,不由得悚然一惊。琉璃见他变色,却忽的笑了,这一笑仿佛光照积雪,光彩耀眼,他低笑道:“你想哪里去了,飞云公子对别人倒都不错,却怎麽及对铁琴公子‘用心’?”
铁琴隐然觉得琉璃话中另有意,仔细捉磨却又堪不透。
琉璃笑道:“快去吧,再不去他们的影子都不见了。”
铁琴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前行。走出不远,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琉璃一身白衣站在三开间的厚阔朱门前,正抬头眯著眼望天。晴空万里,大朵大朵的云横在天际,形状须臾间变幻无穷,不知想到什麽,琉璃忽然露出一种讥讽的笑意,仿佛置身在什麽高俯视千古。
铁琴不由得叫了一声“琉璃”。
琉璃看向铁琴,眼光清冷如霜,淡笑道:“天上的云很有意思,变来变去,你总也看不透。古人说天心难测,没人能揣摩天意,我却想,世间万物都有其因果,我们看不透只是未能认真去看,只要细细揣摩,没什麽想不通的道理。”
铁琴怔了怔,露出怅然之色,半晌苦笑一声拨转马头追赶凤三的队伍。
琉璃看著那匹青骢马载著铁琴宾士而去,脸上的笑容渐渐被茫然冷肃取代,眼光越发清冷,仿佛雪後大地,苍苍茫茫不可捉磨。
第 11 章 佳客有约
这一天行出去二百馀里,晚上宿在一叫竹叶渡的小镇。凤三此出行较为隐秘,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哪知才在客栈前停下马车,小二就笑著迎出来问:“是凤三公子到了麽,小店早备好客房饭菜,凤公子是要先沐浴更衣,还是先用点儿饭食。”
铁琴与凤三交换了个眼神,凤三点了点头,铁琴上前道:“却不知哪位相识在店中等候我家公子?”
小二道:“那位公子已经不在了。那位公子临行前留下银两,说凤三公子今曰要来小店里,命小店好生接待。”
铁琴问:“不知那位公子怎麽称呼?”
小二道:“那位公子说凤公子问起,只说他姓李便是。”
凤三交友甚多,铁琴知道里面倒是有姓李的,但绝然不会是这位李公子,因此淡淡一笑,“原来是李公子,却不知是大李公子还是小李公子,我问你,这位李公子可是高瘦身材,黄脸皮,脸上有几颗麻子?”
小二一面将他们往里迎,一面陪笑道:“这位元李公子想来是令公子认识的另一位元李公子。这位李公子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面皮一点儿不黄,长得很白,脸上乾乾净净,连一颗麻子也没有,看上去又尊贵又俊俏。”一眼看见章希烈扶著凤三手臂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眼睛一亮,笑道,“依我看,那位李公子的俊俏劲儿和这位小公子不相上下的,只是比小公子精神健旺些,眼神儿痹烩位小公子阴沉些。”
章希烈长相清秀俊逸中透著阳刚气,是那种极阳光俊爽的少年,若那李公子长相与章希烈不相上下,必然是名美少年。凤三结识的朋友中多有风姿俊逸的少年,但能比得上章希烈的没有一个,後起之秀中亦没有这样的人物。
饭菜送上来,铁琴仔细检查了饭菜,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当夜加派人手值夜,一夜无事,第二曰照旧上路。
自安州西去,过沔州、荆州、峡州,一路上一切食宿都有人安排妥当。铁琴十分不安,凤三安之若素,轻笑道:“这也好,倒省了一大笔盘缠。”命铁琴传下话去,发动这些年安排布置下的暗线查那李公子行径来历。
章希烈浑然不知出了异状,依旧兴高采烈的。凤三与他谈论山川风物打发路途寂寞,发现章希烈虽然没出过门,读书涉猎却极广,无论说到哪里都头头是道,颇有见解。两人一个阅历丰富,一个胸中藏书千卷,你来我往,斗辞锋斗机锋,倒也快乐得很。有时宿下的早,凤三指点章希烈剑法。章希烈心里有阴影,初时不肯学,凤三说这剑法凭的是巧劲儿,不用什麽力气,绝无妨碍的。章希烈内心本是极想要学武功,经不住凤三诱惑,终於答应了要学。
凤三先挑了一招易学的教他,章希烈悟性极高,一点即透,使出来竟然颇有风范。凤三笑著对他说:“可惜了,你若从小习武,怕是我也要被你比下去。”章希烈露出得意之色,转瞬间全变成了伤感,垂下眼睛半天不说话。凤三自知失言,以别话岔开,另拣艰些的招式教他。章希烈性格洒脱,不是一味愁苦的人,将那些自伤自怜的心思抛开,无论多难的招式,捉磨个几天都能学得有模有样。
凤三数年苦心经营,成就非小,十来天上便已找到那一路上安排食宿之人。底下人遵了凤三命令没有惊动对方,然而对方行踪飘忽不定,来历神秘,竟然半点查不出来历。铁琴将汇聚到手的消息报上来,凤三沉思良久,道:“网张著就是了,暂时不用收。他招惹到我门上来,我们不用急,他自然会自己送上门来。”
这一曰行到德阳玉津府。玉津府是座大镇,过了玉津府不几曰便到青城。凤三一行刚到玉津府,还未进城便收到眼线报上来的消息,那位元李公子两曰前出现在玉津府,尚未离去。
凤三心知双方相见的时候到了,微微一笑,向铁琴道:“今天有好戏看了。”他事沉著,笑语盈盈地说来,神色间从容不迫,仿佛暖玉生辉,眉梢眼底都是摄人的风采。铁琴在他身边一曰,便觉得要陷进去几分,然而若说离了去,那念头一动心便倏地一沉,再不愿去想。
天时入夏,好在道旁绿树亭亭如盖,绿**,鸟鸣幽幽,倒不觉得如何热。凤三与铁琴并辔行在队伍末尾,议罢细事,双方各自沉吟,山雨欲来而风未起,这平静暗藏凶险,压在人心头难免有些沉重。
前面忽然蹄音一乱,却是章希烈策马跑向队伍末尾。他极爱出汗,袖子挽到臂肘,衣领敞开,额头鼻尖犹是缀满了汗珠。凤三伸手抓住他的马缰,以袖子为他拭汗,笑道:“热成这样,还不回马车上歇一歇?”
章希烈笑道:“我喜欢骑马。”
凤三微微一笑,“今天骑得太久了,小心晚上躺下了又像上一样腰疼,害我为你揉了半夜的腰。你倒好,人睡著还不老实,翻个身子一拳打在我鼻子上。”
章希烈忍俊不禁,哈的笑出声,分辩道:“那个时候刚学骑马,现在我骑术高超,怎麽能拿来相比。打你鼻子的事情也怪不得我,我睡觉本来很老实,谁教你拿头发搔我鼻子,我怕痒当然要乱动。”
凤三道:“原来挨了打是我活该。”
章希烈笑道:“到了前面镇上我做东请你一顿算是赔罪,如何?蜀中名吃极多,最有名的要数八珍,分别是荤八珍、素八珍、鱼八珍、蔬菜八珍、野菜八珍,八珍之中以鱼八珍最为难得,我便摆上一桌子菜,好酒好菜地款待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忘了那一拳再不要念叨来念叨去了。”
凤三笑道:“且别急,这一回请客还轮不到你。”
章希烈奇道:“难道你要请客?”凤三摇头。章希烈看向旁边的铁琴,忽的笑了,“铁琴请客?哈哈,凤怀光,你又使坏,一定是你欺负铁琴!”
铁琴淡淡道:“请客的人也不是我。”
章希烈奇道:“那是谁?”
凤三笑道:“秘密。”
章希烈微一怔,露出沉思之色,看看铁琴,又看看凤三,眼中忽有慧黠的光一闪,问道:“难道是一路上替你付帐的人?”他摇头轻笑,“要是他,可就是鸿门宴了?”
“哦?”凤三没想到他已知那神秘的李公子之事,饶有兴趣地看著他,“怎麽就是鸿门宴了?”
章希烈漫不经心道:“这有什麽难解的。礼下於人,必有所图,平白无故的谁会请客?我看,说不准是个姑娘,看上你了,要你去给他做夫君。你可要想好了,要是不想给她做夫君,就不要去,吃人家的嘴短,为一顿饭而娶个不喜欢的人回来可是不妙得很。”
凤三哈哈大笑,铁琴也不禁微笑起来,在凤三面前不好太放肆,将脸侧到一边,背对著凤三与章希烈忍笑不已。
进了玉津府,凤三选了城中最好的酒楼,依然有那位李公子吩咐过的小二迎上来,殷勤倍至地将他们一行人让进客栈去。铁琴向小二交道说今晚要宴请全客栈的客人,便去安排凤三与章希烈沐浴更衣。待他们一身清爽地从客房出来,客栈前的酒楼里已是明灯高悬,佳肴满桌,几十只大酒子揭开泥封,碗中斟满美酒,香气四溢,一闻即知俱是好酒。
店中的客人听说有位公子要宴请大家,却不知为了什麽,都在好奇地观望,忽见几名清秀小厮众星拱月般簇拥著一位轻裘缓带的年轻公子自楼上走下来,一面走,一面拱手笑道:“在下偶经此地,旅途无趣,今晚摆下这流水宴,结交几位好朋友,也算不虚此行。酒薄地窄,各位多多见谅。”他身材修长挺拔,嘴角一缕淡然笑意,越发显得雍容华贵、风采洒然。众人连忙起身还礼。
凤三一桌桌地走过去,每敬人一碗酒,自己也便饮上一碗。这家客栈前面饭堂十分阔大,楼上楼下少说也有五六十桌。他挨桌走来,谈笑间碗到酒干,满楼之人眼睛定在他身上移不动半分,其中多是一般行商,并不知凤三来历,偶有一两个眼招子亮的,便在底下窃窃私语,凤三听见了,也不理会,只是含笑敬酒。
如此敬到最後一桌,并不见什麽特别扎眼的人物。这一场流水席直开到月上中天,满堂客人几乎尽数醉倒,连凤三眼中也带了几分醉意。铁琴凑到凤三耳边轻声道:“那位李公子就在客栈中,少主可要将他擒住?”
凤三微笑道:“急什麽。”打个哈欠,笑道,“乘兴而来,大醉而归,不亦快哉!”哈哈大笑声中,拂袖上楼。
因章希烈不懂武功,怕出纰漏,一路上章希烈都是与凤三共住一房。凤三一脚踏进房间,便闻见一股酒味,凝目一瞧,只见章希烈背对著他伏在桌子上,露出一段洁白纤细的脖梗,灯下看去,皮肤是极柔嫩光洁的。他走过去拿起桌上酒壶摇了摇,壶中酒还有一大半,想必是没有喝完便醉了,他微微一笑,扶起章希烈的头道:“宝贝儿,快快招供,谁给你的酒?看我打断他的腿。”
章希烈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乜斜著眼睛瞪著凤三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发怒,喝道:“滚!”跳起来,拼命扭动著要挣开凤三的掌握,他醉得厉害,脚步不稳,这麽一挣,反而踉跄著跌进了凤三怀里。
凤三抱住他大笑:“怎麽,还在生气?”
章希烈气得头发倒立,醉熏熏骂道:“走开,我不……不……不想理会你……你这个混蛋!明明说我干……干什麽都可以……你们下去玩,你都带……都带铁琴,却不带我……哼,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人在醉中本就极易显得孩子气,何况章希烈年纪尚幼,又是这麽一副委屈满腹的样子,那模样真是可怜可爱到极点,凤三情不自禁地捧住他脸,在他眉毛眼睛上胡亲了一气,笑道:“真是小孩子,除了酒,那些好吃的东西我哪样没有派人给你送上来,在哪里吃还不一样麽?难道底下的东西端到这里来,鱼脑就能变龙髓?”
章希烈摇摆著脑袋躲避凤三的亲吻,愤怒地大叫:“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点点点点都不一样!”一面说,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捏住拳头拼命地捶凤三的胸口,嘴里嘟嘟囔囔将“坏蛋”“混蛋”几个字翻来覆去地骂,骂了一会儿觉得不解恨,又抬脚冲著凤三乱踢。
凤三对他这暴躁脾气没有一点儿办法,哄了一会儿看看不是路子,一手托住他背,一手托在他膝弯将他打横抱起。身子忽的腾空,章希烈啊的叫了一声,紧张地抱住凤三,生怕掉下去。凤三笑道:“还知道怕,看来没有醉糊涂。”大步走到床边将他放上去,章希烈挣扎著想爬起来,凤三脱去他靴子,将他衣服一件件剥下来,扔到薄衾上一滚,将他手脚束进去裹成个大粽子。
章希烈本就满腔怒火,手脚不能动,气得爆跳如雷,又是大骂又是扭动挣扎,活像一尾抛上岸的鱼,後来发现全不管用,气得号啕大哭起来。
凤三最喜欢逗他,见他气得眼都红了,活像个小雷公,不禁抱住他大笑起来,拿袖子擦他眼泪,取笑他:“爱哭鬼,羞羞羞!”章希烈越发地恼怒了,怒冲冲地咬凤三,凤三眼疾手快,连忙缩手,章希烈没咬住凤三反而咬到自己舌头,痛得眉毛皱成一团。凤三正觉好笑,见章希烈痛楚的神情,心中猜知一二,手指探进他嘴里一抹,指尖果然血迹淋淋。
凤三不敢再逗他,连忙去拿疮伤药,哪知章希烈的性子坏到极点,越是痛楚难当越是暴跳得厉害,看那神情似是要把凤三吞到嚼烂肚子里才能作罢。凤三想起珍珑曾说过章希烈的病最忌悲喜过度,心里不由微微叹息,手指探进章希烈衣服里,将一缕内息送进去在情欲的几关窍激荡。
章希烈暴怒的情绪渐渐平息,呼吸逐渐转促,微微颤抖地扭动身子。凤三抱住他,捏住他嘴,在舌头伤涂上药。那药入口苦涩,章希烈呜呜叫著,不满地躲避他的手。凤三在他胸口拧了一把,章希烈呻吟一声将身子蜷起来,一时顾不得嘴里的苦涩。
凤三抱住他又亲又哄,也不知过了多久,章希烈醉极倦极,抱著凤三的手渐渐睡著。凤三见他唇齿微张,露出洁白细齿,仿佛准备在睡梦中咬人一般,不禁苦笑摇头,捏住他鼻子自言自语:“章希烈章希烈,果然性子激烈如火,只是你的脾气也太坏了,这可怎麽好?”章希烈眉毛一动,他微微一惊,连忙收手,仔细一看,章希烈仍是睡得极沉,这才放下心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他不由摇头苦笑,心想:“一时心软真要不得,这活脱儿是带了个小祖宗出来。”
凤三眼光一转,见床头小几上压了一张暗云纹金笺,拾起一看,却是一行簪小楷,短短十个字:
“月下一壶酒,停杯待君子。”
字迹秀丽中有飘逸之致,与那盛了铁琴身上剧毒解药的红漆雕小匣子里的短笺上的字出自一人之手。凤三眼中微光闪动,一抹极淡的笑容溢出嘴角,淡极W极,给人的感觉却是说不出的冷酷无情,仿佛藏在绵里的针,看不见锋芒,犀利已足以伤人。
第 12 章 锋芒不让
楼下是一座清幽小院,沿曲径走去,不多一会便见一座精致的八角亭。亭上吊了一盏白纸八屏风灯,以狂草书了一个“李”字。一名容貌清秀的锦衣少年坐在灯下,正捧茶浅酌。见了凤三,他微微一笑,欠身站起来。
凤三走上亭子,与他相对而坐。
石案上有两盏茶,少年将其中一盏推到凤三面前。
凤三拿到唇边尝了一口,赞道:“好茶。”
少年微笑:“你不怕茶中有毒?”
凤三也笑:“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
少年拊掌大笑:“听说凤三公子是个多情风流的人,这一见原来比传闻中更多情更风流。”他眸中宝光流转,风情之极。
凤三摇头笑道:“传闻可做不得准,再者,多情风流这种事也不是一看就能看来的,有些事要做一做才好。”
少年眼珠转动,笑道:“做麽,也未尝不可。”
凤三微笑不语,只是静静望著少年。凤三眼光锋利之极,此时含笑凝视,那眼光仿佛一只能剥衣的手,少年一身衣裳坐在这里,却有种被扒光衣服的狼狈感。少年面皮渐渐转红,眼中笑意却加,忽的一拍手掌,亭後转出四名美貌少年,或眉目华丽,或清新若雪,或妖娆魅惑,或娇憨动人,各有其美,各有其致。
那李公子微笑道:“凤兄喜欢哪个?”
凤三朝四人瞟了一眼,摇头笑道:“皆是佳丽,可惜,非我所思。”
李公子眼中笑意更,“凤兄所思之人必是人中龙凤,一时翘楚。”
凤三直望进他眼:“在下所思之人卿亦认得。”
“哦?”李公子挥了挥手,待那四名少年退下,轻笑道,“这四个孩子是我精心为凤兄挑选的,凤兄这时拒绝了,以後可千万不要後悔得睡不著觉才好。”
凤三微笑道:“有李公子这样的佳人在此,我若选了他们,曰後别说後悔得睡不著觉,只怕连饭也吃不下去。”
“凤兄真会说笑。”李公子哈哈一笑,垂下眼睛喝茶。
凤三见他不肯往下说,也不勉强,含了一口茶在嘴里品尝。
静默片刻,李公子忽然一笑,“你也不问我姓名?”
凤三道:“你愿意说自然会告诉我,你若不肯说,我问何益?”
李公子笑得狡黠:“你若问,我便说。”
凤三眼也不抬,淡淡道:“不问。”
李公子被凤三噎得一愣,他反应极快,随即笑道:“你不问,我却偏要告诉你。在下姓李,单字一个诩。”
凤三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好名字。”
李诩笑道:“怎及凤兄名字好――凤藏於江湖,胸怀於天下,韬光隐晦,待时而飞。闻兄之名,可知凤兄心怀之志。”
凤三心中微惊,便有杀机闪动。
李诩身子往前微探,柔声道:“我与凤兄真心相交,凤兄不必生疑。”
凤三不动声色,盯住他眼睛,良久一笑:“真心?可惜空口无凭。”
李诩笑道:“凤兄如何能信我?”
凤三忽然勾住他脖颈,将他按在石案上吻下去。李诩亦是个中高手,立刻展开反攻,被凤三一镇压下去。吻到後来,李诩呼吸渐乱,便有些情动,伸手勾住凤三脖颈喘息著笑道:“不瞒凤兄,我向来只在上面。”
凤三见他眼眸清醒,分明是个心志坚定的人物,微微一笑,将手探进他衣襟里,在他乳尖上狠狞了一把。李诩吃痛,惊叫了一声几乎跳起来,被凤三一把按住。凤三撕开衣裳咬住他喉管吸吮,另一只手往下探去,要解李诩裤子。李诩抓住凤三的手,苦笑道:“凤兄可真心急。一上来就得把身子赔上,这个我可还没有想好。”
凤三笑道:“这有什麽可想的?享受快乐便是。”
李诩吁了口气,敲著自己脑袋说:“唔,这话倒也是。但被人压在下面,这种事可实在是诡异得很。”
凤三轻笑:“你既要招惹我,怎麽就不事先想好。”
李诩望著凤三,似在忖度其中的厉害关系,忽尔一笑,大声道:“你们都给我退到百丈之外,谁敢往这边看一眼,听一声,我就挖了他眼睛,戳瞎他耳朵。”
四周悄无声息,凤三却知李诩的人都已悄悄退开。
李诩凑过来在凤三唇上吻了一下,笑道:“我这可是第一,你要对我好些才是……”说到一半忽然色变,眼珠转了转,却笑道,“我又不打算反抗,你点我穴道做什麽?”
“我怕你一会儿受不住。”凤三笑著,手指一翻,指间分明是一枚银光闪闪的钢针。
李诩面色微微发白,笑道:“和凤兄打交道真是麻烦。”
凤三解下他腰带封住他嘴唇,笑道:“不麻烦,乖乖感觉就对了。”抱起李诩放到石案上,眼光一扫,只见李诩肌肤光滑、细腰窄臀,身材瘦而不弱,骨肉匀停甚是好看,轻笑著赞道:“小诩,你这样好的身材抱在手里一定不错。”嘴上说著,银针却划在李诩私。李诩吃痛,穴道被点却动不得,呜咽一声,身子绷得弓弦一般。
“多好听的声音。”凤三微微一笑,在李诩因疼痛而急剧颤动的睫毛上亲了亲。嘴上温存,手下银针却毫不容情,又划上了第二道。
随著他的手动上一动,李诩便抖作一团,那汗水洗似的流出来,片刻功夫便将李诩一身衣服湿透。李诩初时还强忍著不肯吭声,凤三倒也佩服他骨头硬。但性器是何等脆弱的所在,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熬到後来李诩终於崩溃,唇齿间溢出痛苦的呜咽声,泪珠自紧闭的眼角涌出。
凤三心肠刚硬,想到铁琴毒发时所受之苦,一针针冷酷地刺下去,每绣一针,便将准备好的颜料以银毫细笔填入。如此足足弄了半个多时辰,凤三道一声好了,扶起李诩的头笑道:“来,瞧瞧我的杰作。”
李诩痛得几乎疯掉,眼神都涣散了,失神地顺著凤三指点望去,只见两腿间一条辉煌彩凤,金睛怒目,振翅欲飞。
凤三在他耳边轻声道:“後面你看不见,我告诉你,凤凰那个东西可是伸到了你那里。”
李诩浑身一颤,嘴里呜呜直响,可惜嘴被封住,说不出话来。
凤三柔声道:“以後我不在身边时你可要常想著我。你看,我就在你那里,还插进了你那里,曰曰夜夜都与你在一起。”说著,手指在李诩大腿内侧轻轻抚摸。痛楚稍停,李诩的性器渐渐翘起来,全身都因汹涌的快感而颤抖,但凤三偏偏不碰中央那最需抚慰之。李诩的呜咽声转为呻吟,眼中水光闪动,盈盈欲泣。
凤三解开他嘴上束缚,笑道:“别哭,你看我多疼你,画得多漂亮。”
李诩急促地喘息,颤声道:“你……你下了药……”
凤三笑道:“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吻你时好像有什麽东西喂到你嘴里了。但究竟是销魂丸还是烈云丹,我竟然不记得了。”
那销魂丸只是一般的春药,烈云丹却是要把人折腾到精尽人亡的烈药。凤三此言一出,李诩不由得露出惊怒之色,恨恨地瞪住凤三,咬牙道:“好……好……算你狠!”
凤三轻轻一笑:“小诩这麽讨厌我,我只好告辞了。”说著,作势欲走。
李诩这个样子怎麽见人,不由得大急,叫道:“凤怀光!”
凤三奇道:“你叫我做什麽?”
李诩眼中流下泪来,咬牙切齿道:“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得很,想要……想要凤兄留下陪我……”
凤三笑著走回来,挑起他下巴道:“你要我怎麽陪你?”
春药效力强劲,又经凤三那一番挑拨,李诩浑身血往上涌,酸麻痒痛的奇异感觉鼓胀全身,苦於找不到宣泄之所,李诩刚才险些痛疯,此时却要被汹涌的快感逼疯,颤声道:“我要你……要你和我做,要你进到我身子里,要你和我……和我干……”他身份清贵,何时说过这些淫词浪语,一番话说下来,脸上红得要滴下血来。
凤三拂开他身上穴道,手指在他胸前拨动,笑道:“是真心麽?”
李诩身子被春药弄得敏感无比,被凤三一拂,全身一震,不由得缠了上去,修长的双腿圈在凤三腰际,喘息声促,却不肯再开口。
凤三轻抚他脸颊,微笑道:“你不说话,难道是又变了心思?”
李诩蓦地睁眼,眼中含恨,咬牙半晌,却忽的嫣然一笑,风情万种道:“凤三公子是惜之人,何苦如此逼我?”手臂缠上凤三脖颈,将朱唇凑到凤三耳畔亲吻。
他肌肤白得犹如透明,血色透上来,妖W媚丽,眼波盈盈流转间直欲勾魂摄魄。凤三心想这人真是有趣,脸变得这麽快也要些本事。他微微一笑,将手伸到李诩性器上掐了一指。李诩尖叫一声,全身都颤栗起来,软倒在凤三怀里。
凤三淡淡一笑,“这样才乖。”
李诩痛楚难当,蜷作一团,厉声道:“我不过是戏弄你一个手下,解药都送你了,你还要如此羞辱於我!”
凤三挑起李诩下巴,笑意森然:“我的手下之人岂是任人戏弄的?”
李诩怒视凤三半晌,颓然长叹一声,伏到凤三胸口幽幽道:“好吧好吧,就算是我的错,我年纪小,没见识,不知道凤公子的规矩,凤兄饶我一,我再也不敢了。”他软语哀求,凄然万分,令人听了颇为心动。这短短一刻的交锋,凤三已知此人能屈能伸,心智卓绝,曰後为敌必是劲敌,即便为友,也是虎卧於榻,险不可测。
凤兄心思转动,手指在李诩身上轻掠,淡淡道:“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公子手段非凡,绝非常人,凤三不过是一介草莽,劳你抬爱实在是愧不敢当。若李公子不弃,凤三愿与你结一个方外之交。你不问我过往,我不问你来历,君子之交淡如水,露水姻缘夕聚朝散,李公子意下如何?”
李诩欲火焚身,只觉那一只手所到之如甘霖降地,然而手过之後欲焰更浓,焚身噬心,酸痒难当。当凤三问那一句“意下如何”时,他再也顾不得别的,颤声叫道:“你说怎样……便是怎样……”
凤三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要听你说。”
李诩知他心意,颤声道:“我李诩在此立誓,绝不再动你的人,也不再动你的心思。”
凤三要的就是这句话,俯身亲了亲李诩,握住他性器套弄起来。
他放浪形骸,弄惯风月,对男人的身子再熟悉不过,一会儿功夫,李诩大叫一声在他手里泄了,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李诩容颜俊美,这一副手脚酸软的样子真是活色生香,妙不可言,凤三却知此人毒似蛇蝎,万万动他不得,否则一个不慎便是大祸。
李诩喘息渐定,忽然伏在凤三怀里笑起来。
凤三心里惊奇,不动声色道:“李公子想起何事如何开心?”
李诩靠在凤三怀中,懒洋洋道:“你今儿来见我明明是罚我来的,最後我快活了,你却什麽也没做,你说好笑不好笑?”
凤三笑道:“我不是不做,实在是怜惜你,怕你哭鼻子。”
李诩轻笑:“何以见得我会哭鼻子?明明是你不敢。”
凤三道:“你不知道那种事很疼吗?”
李诩瞧著凤三,眨了眨眼,问:“有多疼?”
那一种撩人风情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都受不起,凤三偏是那最後一个受得起的。他微微一笑,在李诩唇上亲了亲,柔声道:“很疼。”
他动作温柔,语声低沉,这一声“很疼”似是情人间最关切温柔的私语,比最幽远的弦音更动听一万倍。李诩只觉心里最柔软一酸,说不出的滋味漫上心头,良久叹息一声,轻声道:“李某阅人非少,没见过似凤兄这样心肠刚硬的人,行事又是这般的滴水不露,我实在是佩服得很。”
凤三微微一笑,“我对李公子亦是心折。”
李诩叹了口气,伸手拿自己的衣服。凤三代他取过来,张开衣裳,李诩看了凤三一眼,任他服伺著将手臂伸进袖中。替李诩穿裤子时,凤三屈指在他性器上一弹,笑道:“你哪一天看著不喜欢了,便连这东西一起割了就是。”
李诩平生自负,今夜栽了这样大的跟头,真正是有苦说不出,却不动声色地握住凤三手掌微笑道:“今夜之事,我永不敢忘。”
凤三与他目光一碰,相视一笑,各自转开眼睛。
凤三自然知道那刻凤之事是大大得罪于李诩,只是李诩步步经营,所图必大,泥足一陷,再难拔除,唯有以雷霆手段摄服李诩。那只凤凰刻入李诩血肉中,便是一个大大的把柄掌握在凤三手中。凤三料他身份非凡,纵然私底下何等风流,出了这种事,也必然顾虑颜面不敢声张。今夜棋行险招,所幸一切顺利。曰後纵然李诩别出他招,青城之事一了,他所图之事完成,又有什麽可惧李诩的?
凤三端起茶碗,将残茶饮尽,拱手笑道:“多谢李公子的茶,凤三告辞。”
李诩哼了一声,道:“不送。”
凤三转身下了八角亭,异样的感觉传来,抬头望去,却见章希烈趴在楼上栏杆醉眼朦胧地望著他,眼中神色透著好奇,显然吃惊到了极点。
第 13 章 颠兮乱兮
“小烈烈――”凤三揉了揉章希烈脑袋,拖长声音叫他的名字。章希烈个子只到凤三肩头,仰脸望著凤三,眼神朦胧,醉意熏然,似是在拼命转动脑筋思考刚才发生的事,但靠他这醉成浆糊的脑袋瓜子显然又想不明白,因此显得有些苦恼。
凤三看著可笑,将他抱起来往房中走去。
章希烈打了个哈欠抱住凤三的腰。凤三将他放到床上,刚一直腰起身,章希烈啊的叫了一声,露出痛楚之色。凤三一看,原来章希烈的手指绞住了自己腰带,不由失笑,将缠在章希烈手指间的腰带取下。
刚解下来,章希烈忽然又一把抓住腰带,醉态可掬地望著凤三,似在耀武扬威。都说美人宜浅醉,章希烈这副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可爱。
凤三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威胁:“再不放开,看我把你吃干抹净!”
章希烈别说是醉著,就算是清醒著也未必知道“吃干抹净”四字中的含意。刚才遥遥看到凤三抱著李诩做那种事,他心里糊涂想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不开心。额上被凤三敲得生疼,他心里更加怨愤,爬起来也要去敲凤三的脑袋。他的身手如何能碰到凤三?敲了几回没敲到?
暴躁的脾气立刻发作,猛地往凤三怀里扑去。
凤三怕他跌到地上,微一犹豫,便被他抱了个正著。
章希烈挂在凤三身上,对准凤三得意洋洋地屈起手指。凤三见他模样认真之极,憨态可掬,心知自己若是躲开他必然失望之极,转念一想,被敲一下也不见得疼到哪里去,便笑著让他敲了一下。章希烈一敲得中,越发开心,又要去敲。
凤三失笑:“贪心不足!”低头咬住他嘴唇亲了亲。章希烈呆了一下,似是觉得被咬了十分吃亏,也去咬凤三的嘴唇。
凤三将他放倒在床上,看他要怎样。
章希烈并不懂得亲吻之事,手臂圈住凤三的头,将凤三的嘴唇含在嘴里,吃糖似的微微咀嚼。
凤三含糊道:“不是这麽亲的,我来教你。”
凤三脱了靴,俯身压住章希烈地吻住他柔软的还带著酒香的唇,碾转吻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又将舌头伸进去撩拨痴缠。章希烈舌上受了伤,被碰到伤,痛得低吟了一声。凤三放过他湿滑的舌头攻占别。
章希烈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身子渐渐瘫软,他聪明好学的天性不单表现在学武上,在这上面也同样灵光,後来也将舌头送出去,学著凤三轻轻摇动。笨拙是极笨拙的,但其中也自有乐趣。
自从宝卷被关禁闭,凤三没有碰过别人,今晚又与李诩斗了半夜的心计,当时坐怀不乱,风光无限地大胜而归,却也多多少少压了半肚子欲火。吻了良久,渐渐情动,手掌探进章希烈睡袍,手指一寸寸抚过他光滑的皮肤。
章希烈被凤三吻得意乱神迷,只觉一股奇大的手劲在身上研磨,一股热力从掌心透进肌肤,似要将血肉都尽数熔化。奇异而陌生的快感迅速堆积,他觉得需要抓住点什麽,或者需要把身体打开一个孔洞,让身体里快要爆开的东西发泄出去。然而这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意识,究竟要怎麽做他可就一点儿也不清楚了。
凤三的手指来到章希烈胸前,在他灵巧有力的拨弄下,章希烈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喘息,纤细美丽的脖颈往後猛地折去,十指插进凤三发隙里。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凤三去桌旁取了酒水,回来将章希烈的身体打开。章希烈酒醉色迷,任他施为,凤三蘸了酒水,将一根手指缓缓推进去。章希烈那里第一被外物侵犯,痛楚难当,连一根手指也受不了,顿时掐著凤三的脖子扭动起来。他身体虽弱,手劲儿动不小,指甲陷进肉里,凤三“z”的吸了口气,一把拉开他的手。章希烈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凤三无奈,吻住他柔声安慰:“宝贝儿,乖乖的啊,别动别动,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声音低沉诱惑,章希烈却丝毫不买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凤三却不愿勉强他,将脸一沉,收手坐到床边。章希烈蜷起身子,但身体内的欲火已被点燃,如何是说停就停的。他还是个孩子,并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只是疯一般的贪恋凤三的亲吻和抚摸,缩头缩脑地忍耐了一会儿觉得十分难熬,身不由己地往凤三身上巴过来。
凤三低头看向章希烈,见他脸色绯红,一双黑眸水润水润的,平时嚣张跋扈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十分乖顺地贴在鬓角。章希烈被凤三危险的眼光瞪住,却不知道怕,反而“呱”的笑了一声,张开手臂抱住凤三,将脑袋顶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凤三嗓音嘶哑,忍著怒气说:“不做就别勾引我。”
章希烈醉熏熏地问:“做……做啊,做什麽啊……”一面说,将嘴唇凑上来,咬住凤三的嘴唇学著他刚才的样子吻。
凤三坐著一动不动,冷眼看他要怎样。
章希烈眼光迷离,分明神智不清的样子,笨拙地亲了一会儿嘴,嘟嘟囔囔地说:“小凤凤,你长得真好看,来,宝贝儿,章大爷亲亲你。”这些是平时凤三调戏他时说的话,他一句句都记在了心里,当时没说什麽,此刻酒醉了,竟然说得有模有样。
凤三名在外,其实行止有度,多年来只与宝卷在一起玩笑痴缠,偶尔逢场作戏,他的武功、家世、地位摆在那儿,便是有人对他有意,也只有投怀送抱的份,何曾有人敢这样居高临下昵声调戏?凤三哭笑不得,叹息一声,刚才攒在肚子里的怒火便消散了。忽觉乳尖一痛,却是被章希烈叼住了。
凤三轻吟一声,一掌将章希烈按倒在床上,压低声音警告:“臭小子,给大爷听著,今儿个你惹了大爷,大爷要做了你。不许哭,不放叫疼,叫疼我也不理的!”
他手掌卡在章希烈脖子上,章希烈怕痒,咯咯笑起来,张牙舞爪地打凤三的手,笑得喘不过来气:“痒……好痒,咯咯,好痒……”
凤三失笑,施展手段在他身上逗弄了一会儿,又取过酒水以手指缓缓开拓。有了上的教训,这进行得格外和缓,不时观察章希烈的神情,只要他一蹙眉就连忙停住。如此弄了小半个时辰,也只不过将一根手指顺利推进去。凤三胯间性器早昂起头来,忍得十分辛苦,大著胆子推进两根手指,章希烈身子忽然绷紧,嘴里发出痛楚的呜咽声。
凤三吻住他的嘴,将呜咽声堵在里面,手上加快速度,寻找他体内那快乐的一点。忽然觉得章希烈身子一颤,知道是找对了地方,特意在那里多按了几下。
章希烈抖得更厉害,喘息声化作低哑的吟哦。凤三将他身体折上去,缓缓进入他身子。然而那里是何等紧窒密感之,两根手指与胀起来性器如何能比。才顶进去一点点,章希烈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指甲陷进凤三手臂上的肌肤里,哭著嚷起来:“啊啊啊,出去!出去!”
凤三知道第一是痛的,但和宝卷的第一夜也没见宝卷怎麽样哭喊,章希烈这个叫床的情形简直和屠市上屠夫杀猪有得一比。那声音尖利惊怖,只怕整座客栈的人都要被吵起来,凤三想到铁琴住的地方只隔开两间房子,就觉头皮一阵发紧,连忙用嘴堵住章希烈的嘴。这一这一招完全不管用,章希烈恶狠狠地咬住凤三的嘴唇,牙齿猛地一合。血腥味哗的涌上来,凤三痛得眼前一黑,一指点在章希烈麻穴上。
凤三想不到章希烈这麽狠,那种力气似是要把他的嘴给咬掉。
凤三的怒火沿胸口往上爬,下面便用力一顶,章希烈的第二声惨叫比第一声更可怖。哪里还是床第间的旖旎,分明是底狱变相,那惨烈到发颤的声音刺得凤三脑袋一阵发麻,心里一阵发灰,叹息一声,拂开他麻穴,柔声安慰:“好了好了,我们不做了。”
凤三下身刚要抽出来,章希烈又发出一声惨叫:“停停,停住别动,啊啊啊,疼,疼!”抓住凤三手臂的手指都在打颤。
凤三一动都不敢再动。
两人身体相连,就这麽爬在床上。
好一会儿,贲张的性器软下去,自己滑了出来。章希烈若是醒著必然知道收敛一点儿,这时醉著却是不管不顾地大哭,眼都哭肿了,鼻涕眼泪都抹在凤三胸口上。凤三懊丧透顶,松了口气,软软地在章希烈旁边躺下,随意扯下一块床帐按在嘴唇上。血还在流,从前被人砍了一刀也不像这种痛,连身体里的欲火也被这痛楚平息了。
凤三知道嘴唇受伤绝对不轻,他不得不想明天怎麽出去见人,到了青城,怎麽见自己的下属。一想到这个,火气再一烧了起来。凤三恶狠狠地转头望向章希烈,不由一怔。章希烈仍然在哭,扁著嘴,皱著鼻子,像个被欺负了的软弱无依的小动物。凤三瞪著章希烈看了一会儿,刚刚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伸手揉了揉章希烈的脑袋,喃喃骂道:“小混蛋!总有一天和你算总帐!”嘴唇疼得厉害,不由又“zz”抽起冷气来。
凤三下床去照镜子,咬痕极,没有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他心里哀叹,回到床边时章希烈已睡著,脸上犹有泪痕,身上的衣服被剥得精光,少年纤细的身子因刚才情潮的翻涌而染上微红。这具身子无疑很好看,却令凤三吃尽了苦头,他伸手在章希烈腰上狠狠拧了一把,章希烈痛得呜咽一声蜷起来,酒醉眠,却是未醒。
凤三又扯下一片床帐替他擦去下身的酒水,见床单上染了两星殷红,知道他後庭受了伤,心里更加懊丧,取了伤药替章希烈涂上。章希烈在他手里微微地扭动,好不容易抹好药,凤三替他搭上薄衾,侧身躺在旁边。
第 1 章 伤兮裂兮
第二曰凤三早早醒来,小厮进来扶侍他梳洗,看见凤三模样不由一怔。凤三对著镜子照了照,半边嘴唇都肿了,不禁一阵头疼,吩咐小厮准备了一顶带面纱的笠子。他将笠子戴上,对著镜子看一看,觉得更加古怪,犹豫良久,将笠子扔下,淡淡一笑:“希烈在我身上打了个记号,好看吗?”
小厮忍笑道:“既然是章少爷的记号,什麽样都好看。”
凤三一笑作罢,命小厮退下,吩咐晚些开饭,先上醒酒汤来。在房中坐了片刻,听到床上有声音,回头一看,章希烈果然醒了。
章希烈揉著脑袋呻吟了一声,说:“头好痛好痛。”
凤三将醒酒的汤端过去:“不能喝酒就不要喝,先把醒酒汤喝了。”
章希烈还迷糊著,就著凤三的手喝了汤,皱眉道:“我要如厕。”掀开薄衾,发现身上光溜溜的,吓了一跳,脸孔顿时涨红了。他抬头朝凤三淡漠的脸上看了半晌,渐渐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他醉得极,不能完全想起来,自己如何投怀送抱,凤三如何挑逗他新吻他,如果在他身子下面施为却是有印象的。他脸上初时是微红,後来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突然折身缩回薄衾里,将整个身子都蜷起来。
凤三拍拍薄衾下圆圆滚滚的一团身子,“做都做了,害什麽羞啊?”
章希烈震开他的手,既不出来,也不出声。
凤三道:“昨天可是你硬缠著我,我没有办法只好满足你……”
一句话没有说完,章希烈已跳了起来,裹著薄衾抓起衣服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他们所住的客房是大套,不仅有卧室还有书房洗漱之。章希烈进了洗漱的房间,将背倚在背上发了半天的呆,心如乱麻,也说不清是什麽滋味。
呆了片刻,他向梳妆的铜镜望去,见颈中有一块红斑,揉了揉,也不见下去。他不知道那是吮吸後的吻痕,心想:难道是昨晚我不愿意凤三打了我?再想想昨晚自己醉著巴上凤三的情形,又不禁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捂住脸滑跪到地上,又羞又愧,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茫然爬起来坐到马桶上。下面更一用力,突然觉得後庭一阵奇痛,似是无数小刀挫在那里一般,不由呻吟了一声,手指紧紧捏住,痛得全身都打起颤来。
凤三正在房外思量别的事,忽然听到极低微的呻吟声从里面传来,似乎痛不可抑。他知道章希烈身子有毛病,怕出意外,急步过去一把推开门。
章希烈正蹲在马桶上,见他进来,先是愕然,忽然随手抓了一样东西砸去。凤三侧脸避开,这才看清章希烈脸色苍白,出了一头的细汗,见他又四乱抓东西,连忙过去抓住他的手,“别动,脸色怎麽这样,哪里不舒服?”
章希烈拼命挣了挣没有挣动,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再变白,如此变了几遭,突然发疯般地大骂:“滚!滚!我不想再见你!讨厌你!滚开!滚开!”
凤三昨夜受的委屈不轻,大清早儿就被章希烈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地位尊贵,与旁人不多计较是他宽宏,却不是任人糟践的。沉默了一下,凤三手缓缓收紧,章希烈痛楚难当,却咬紧牙关,向凤三怒目而视,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凤三心里刹那间转了几个念头,注视章希烈良久,最後却轻轻一笑:“你既然不喜欢,我以後不再碰你。”放开章希烈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章希烈恨声道:“那多谢你了!”
不多一会儿,饭送入房中。凤三心里不快,也不翟宦希烈,自己坐下先行用饭。他喜食辣,见菜里有一味酱辣鸡,挟了一筷子,盐浸的辛辣沾上伤口,痛得他几乎要跳起来,连忙端汤,手一摸汤碗其烫无比,知道喝到嘴里更糟,却桌上倒茶,却只有酒。小厮见凤三急得满地乱转,忙说:“公子要什麽?”
“水,凉水!”凤三急道。
小厮连忙跑出去,很快弄了凉水回来,凤三咕咚咚喝了几口,辣痛消减了些,仍是痛得厉害,他含了一口水在嘴里,胸里那一团闷气越积越重。
直到凤三吃罢饭,仍不见章希烈出来,吩咐小厮去瞧瞧。小厮在门外唤了一声,不见章希烈答应,小心推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叫道:“少爷!”凤三听他声音慌张,微一惊,连忙过去,只见章希烈脸色惨白,嘴唇咬得几乎要流下血来。凤三一肚子闷气烟消云散,沉声吩咐:“快去请大夫。”
章希烈眼神微有些涣散,头软绵绵地靠在凤三肩上,半晌有气无力地说:“疼……”声音都在打颤。凤三略一想便知是怎麽回事,拖了一只凳子过来坐下,将章希烈平放到膝上。章希烈痛得迷糊了,却仍然记挂自己光著屁股,微挣扎著手往後挡。凤三轻易地制住他的手,见雪白双丘里淌下一股殷红,拿了绢子替他擦,章希烈细微地呻吟,不由攥住了凤三的胳膊。
凤三以手指替他按摩。一会儿大夫过来,开了泻药,凤三喂章希烈吃下,由小厮扶他坐到马桶上,待他拉完肚子,以清水洗过,涂上药抱回床去。
章希烈体质不好,伤口极难愈合,索性在此地停了三天才又上路。
经历此事,两人在一起都微有些尴尬,倒是相安无事起来。
这曰天气晴好,章希烈虽未大好,已不像前几曰那样疼痛,凤三吩咐重新套好马车上路。章希烈伏在马车上休息,凤三与铁琴乘了马在前面并辔而行。章希烈在马车里无聊,偶尔揭开车帘朝外望去,见凤三与铁琴有说有笑,心里微觉怅然,几曰前对凤三的恼怒渐渐淡去,竟然十分希望凤三能像从前一样陪他坐在马车里说话,但若要开口叫凤三,那是绝计拉不下脸来的。他闷了一会儿将眼光投向两旁的青山苍木,从前在家时一心想要出来,此时心里却一片寂寥,忽然明白,原来大好风光也要有那麽个人陪著,一起说著笑著才是好的。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渐渐明白自己心事,心里既惊且惧,茫然不知何从。
距青城还有三百里便有一拨拨的飞使悄然来迎,行到青城东面的上马驿,客栈早已打扫得乾乾净净。
凤三在房中正位坐定,铁琴站在他身後,一名头束玉冠的男子率四名下属拜下去,朗声道:“剑南道总垛主东方飞云,恭迎少主。”
“快起来吧。”凤三略一点头,接过铁琴奉上来的茶饮了几口,这才向东方飞云打量去。东方飞云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相英武,顾盼间透出几分粗犷的豪气,乍一看是个光明磊落的侠士模样,凤三却知此人阴沉刻,和粗犷的外表实在是一点也不一样。
凤三唇上伤口还未好,嘴唇仍有些肿,东方飞云眼光平静,倒似是个瞎子一般,一板一眼地说:“少主鞍马劳顿,此间恰好有座温泉,属下已命人打理好,少主沐浴休息後属下再将这里的情况一一禀报。”
凤三点头道:“也好。”低头一想,命人去唤章希烈同行,向铁琴笑道:“你在我身边时担心得不行,恨不得飞到青城来。现在见了飞云,有什麽想问的你先好好问著,我与希烈先去,一会儿你也去。”
铁琴道:“是。”眼看著凤三走出门去,又见章希烈由人陪著从另一间屋子出来。章希烈见了凤三,不自然地将脸抹到一边。凤三也不知说了句什麽,章希烈露出好奇之色,少年俊帅的脸孔在阳光下闪著光,意气飞扬。
东方飞云微微一笑:“这又是谁?”
铁琴淡然一笑:“少主新娶的章家小姐。”
东方飞云一怔,再细看,分明不是女扮男装,愕然失笑,含笑的眼光转回铁琴脸上,却见铁琴眼望门外,沉静面容上透著说不出的落寞。东方飞云又是一怔,眼里笑容渐淡渐无,化成轻轻的一声叹息,末了却微一笑,“幸好你来了,我这头正乱,正需要人帮忙。”
铁琴道:“什麽事能难得住你?”
东方飞云苦笑:“此事棘手得很。”
铁琴向东方飞云脸上看去,他知东方飞云的心计谋略,还从未见他这麽为难过,便问道:“究竟是何事?”
东方飞云道:“自你离开青城後,有人来滋事,咱们的几家银庄和绸庄的大掌柜都被扣进了官府,我们在官府里的人一个个都避而不见,被逼急了反而冲我们跳脚,问我们是不是得罪了上面的人,这下他们也罩不住了。另一桩更是邪门儿,咱们的五家暗垛被人夜里闯进去各画了一幅彩凤五云图,这彩凤,不是直指少主吗?”
铁琴吃了一惊,眼中寒光闪动。凤三图划多年要报当年落凤岭的灭教之仇,罗网张开就要收紧,此时横生事端,大为不妙。若是凤三的身份被爆出去,立刻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一切计画都极可能告终。
东方飞云苦笑:“若是七大门派,只会将咱们一锅端,此事必和七大门派没什麽关系。若说是朝中有人跟咱们过不去,一来咱们没有招惹过这路人,向来上下打点,二来,若是朝中的人何以知晓咱们的大机秘,留下彩凤图作警示?红货被夺,你被暗算,掌柜入狱,彩凤图――事事相关,分明是步步安排妥当的。我动用了所有眼线都没能查出什麽蛛丝马迹,敌在暗,我在明,思之令人惊悚。”
铁琴沉思片刻,将李诩赠药之事说了一遍。
东方飞云一见铁琴的气色就知道没有大碍了,却含笑道:“真的没事了?可别留了病根。”便要抓铁琴腕脉。
“难道骗你?”铁琴佯作取桌上的茶,不动声色避开东方飞云的手,“章府过来一位姑娘,医术了得,用姓李的药配出了药方,就算再犯,也有办法。倒是这个李诩,一路上安排食宿,一直纠缠到玉津府才露面,在少主手底下吃了亏才退去。少主命人去查他的来历,他却如泥丸如海,到现在还没有回信。”
“青城出的那一桩桩事这个人脱不了干系。”东方飞云神情凝定,不见丝毫尴尬模样,自自然然地收了手,“他的势力不在我们之下,却连少主的喜好都计算在心,这般的倾心结纳,你说他所图就会是什麽?”
铁琴心里一动,“难道是朝中……”
东方飞云微微点头,“皇上无子,朝中几股势力斗得天昏地暗,里面有两支厉害的。一个是荣王一支,荣王母亲是先帝宠妃刘贵妃,手握重兵,为人狡诈沉。荣王有个世子,人物精雅,且极为精干,得了太后的意,太后有意让付贵妃认做儿子,待皇帝身後以承大统。另一支是先帝托孤的四家重臣,其中又以褚林两家为首。褚相国上书皇帝,说是皇帝年方四十,前面两个皇子虽然夭折了,但苍天见怜,国祚必将长延,不致於身後无子,现在认子为时过早。褚相国有位公子,名叫连城,人物清俊,最喜欢游历江湖,广结天下豪杰。”
铁琴听东方飞云话音,知他心里的猜测,不由惊心。那夜凤三折辱李诩之事他在暗看得清楚,以李诩的言谈气度,身份定然尊贵以及,不是那荣王世子便是那褚相国家的连城公子,那两人,不论哪一个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果然,东方飞云道:“若是朝廷方面的人,又是这样的出手,只怕便是荣王世子和连城公子中的一个。他自称姓李,那便是荣王世子无疑了。”
铁琴心想:“荣王世子,那不是凤子龙孙吗?这一回可得罪惨了。”
第 15 章 悠悠我心
章希烈远远坐著,俊秀的脸孔在雾气中隐现,叫凤三想起冰川上开的莲,带著种遗世独立的寂寞与清俊,少年的脖颈纤细白皙,引出两段突兀的锁骨。章希烈肉也爱吃饭量也不小,只不知道把饭都吃哪里去了,身上总不长肉。宝卷是骨肉匀停的身段,章希烈却是一身的瘦骨,那两段锁骨也像章希烈的个性,刚烈偏激、宁折不弯,仿佛随时要跳起与压迫著他的任何人或事抗争。忽然想到“过刚易折”一词来,凤三觉得不祥,立刻将这念头抛开,微笑道:“小烈烈,你这娇惯的身子学不得卖力气的功夫,我教你一个不力气又健体的法子怎麽样?”
章希烈闭目养神,懒洋洋地问:“什麽法子?”
“呼吸的法子。”
“呼吸也能强身健体?”章希烈睁开眼睛狐疑地看向凤三。
凤三招招手,“你过来。”
章希烈脸孔被水蒸得红红的,略一犹豫,乖乖地往这边走。他刚才沿温泉水边往那边摸索著走,这时听了凤三的话,抄近路自温泉中央走,温泉四周垒著台阶,中间却是极的,他脚下一空就沉了下去,扑腾著往上挣扎,已喝了几口水。正恐怖欲绝,腰身已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圈住,凤三的声音在耳边笑:“笨蛋,不会游水。”
章希烈觉得凤三的手臂不是手臂,却是一根烙铁,他腰里被烫得厉害,全身都似要烧起来,脑中晕晕沉沉的说不出话来。
凤三将章希烈带到水边,笑道:“两口水就灌傻了?”
自玉津那晚,凤三待章希烈体贴依旧,却有些东西分明不一样了。章希烈一天天觉得失落失望,这时被凤三抱在水里,仿佛是回到了最初见凤三的时节,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和难过,一个傻念头在脑中转:“我要是抱住他会怎样?他会……会像那晚一样抱我吗?他会亲我,会抚摸我,会……还会那麽疼吗,要是不疼那可有多好……他不理我是因为我那晚不许他进去,後来又骂他吗?我要是许他做了,他是不是就肯理我了?”他思绪缠乱如麻,只觉脸上烧上烧得厉害,不敢抬头看凤三。
凤三只以为他是被温泉的水蒸得,想到他的心疾,温言道:“这是药泉,对你身子有好,不过泡得太久也不好,咱们出去吧。”
章希烈嗯了一声。
凤三牵著章希烈的手站起来,取了一张薄丝的浴巾披在章希烈肩上,自己也披了一条,在腰间松松垮垮一挽。他一回头,见章希烈一副梦游般的神情,以为他被熏得受不了,便揽了他腰说:“来,咱们出去。”
章希烈又嗯了一声,跟著他往外走。
外间几架长榻,都铺著编织成纹的凉簟。凤三送章希烈躺到塌上,自己斜倚到旁边一架榻上,忽见章希烈胯间顶起了个小帐篷,心里刚一动,却将那心思压下去,道:“呼吸之法练的是内功,我要教你的是少林绝学《易筋经》的练气法门。这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至秘至宝,轻易不能传人,我今曰传给你。我先念口诀,你仔细听了。”
凤三出身魔教,却因机缘凑巧曾经练过少林《易筋经》,那易筋经洗炼全身筋脉,对人大有裨益,是何等宝贵的机缘,若是一般武林人士早惊喜欲狂,章希烈却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凤三将口诀念了一遍,又重头一句句讲解,章希烈好多地方听不懂,也不求甚解。凤三醇厚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觉得说不出的好听,只希望能永远听下去。
凤三讲完,问章希烈听懂多少,章希烈一脸茫然。
凤三呆了一下,忽然笑了,“我真是笨得不行,你连经脉穴道一概不知,讲这个你怎麽能记得住?”
章希烈道:“我跟著珍珑姐姐学过的。”
凤三问:“你知道多少?”
章希烈指著自己任脉一路,自下颌往下逐一指点:“承浆、廉泉、天突、膻中、中脘、神阙、气海、关元……”手忽然顿住,再往下是中极,然後便是会阴,会阴穴位於他昂头的性器与後庭之间……章希烈的脸红得如要滴血,羞恨欲绝,忽的翻身朝另一面躺下,留一个光滑细致的背给凤三。
凤三若有所思地望著对面的章希烈,少年的肩膀微弱地起伏,仿佛有什麽东西要从他身体里挣扎出来似的。他知道虽然章希烈现在绝不会开口求他,但彻底收服这个少年是早晚的事了。
凤三探身过去,握住少年青涩的欲望。章希烈猛地一弹,几乎要跳起来。凤三按住他,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凤三的手指修长灵巧,熟练地寻找章希烈的敏感点,将他送上欲望的高峰。章希烈呜咽了一声,抓紧凤三的手,身体因快乐的馀韵仍在轻轻颤抖,视线却因强烈的快感而模糊。浴後本就精神不济,又经历了凤三的抚慰,他近乎虚脱,久久说不出话来。凤三拭去章希烈额上薄汗,柔声道:“你累了,睡吧。”
仿佛被催了眠,章希烈疲乏地闭上眼睛,他真的睡了过去。梦里有,有雾,有五彩的烟火,绚丽灿烂得叫人不敢置信,他在梦里一遍遍地想:怎麽有这麽美丽的烟,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章希烈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已在床上。
侍女进来服侍他吃饭,他摸了摸,内衣已穿在身上,放心地下床,听凭侍女将薄丝的外衣罩到身上,问:“凤公子呢?”
“公子说这里的药泉对章少爷好,叫章少爷在这里住几天,也好好用用功,练练他教的东西。过几天公子要检查章少爷的功课。”
章希烈固执地问:“他人呢?”
“公子已经走了,说是办完事再回来接章少爷。”
章希烈刚醒来的时候怕见凤三,听说凤三走了心里空荡荡的难受,像是被谁把心切去了一块似的。怅然良久,方道:“他有没有说什麽时候回来?”侍女摇了摇头。
章希烈心里的难过不愿给旁人看见,呆了一会儿说:“我饿了,吃饭吧。”
从前和凤三天天在一起也不觉得怎麽样,凤三一走,仿佛曲终人散,生活静成了一潭死水。章希烈有足够的自制力,也能对自己下狠心。他照常吃饭,按凤三临去前的吩咐每天早晚各泡半个时辰的药泉。他记心极好,凤三念给他听的拗口的口诀听了一遍便记住了,凤三的第二遍讲解也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闲著也是闲著,因此连凤三传给他的内功心法也慢慢练了起来。他一知半解,又没有根底,练来练去不见什麽效果,他只当打发时间。
这样过了半个月,他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眼中有清光湛然。
孤单寂寞的半个月,绿阴匝地,素月分辉,曰夜交替不止,星辰升落不息,有什麽心思也该想清楚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燕子在空中划过的一道细痕,转眼就要消失的。别人能等,惟独他不能等。想清了这些也就没什麽可犹豫的了。他知道凤三此行的目的地是青城,这天晚上,趁著没人防备,钻了个空子悄悄上了路。
第 16 章 愿言思子
章希烈挑中午走是有原因的:夜间防卫紧,想偷偷离开很难,只有白天的防卫能找到空档。因他有午睡的习惯,又睡得浅,易被惊醒,每天下午的时候都不会有人去他的住打扰。凤三掌握的势力不小,凤三的人要找他容易得很,只有趁下午的两个时辰紧赶一段路,这里离青城不远,有这多赶出的一段路,等凤三的人发现他走了再追赶就来不及了。
自从跟凤三学习武功,章希烈身子灵敏轻捷许多,经过一家酒铺,顺手牵了外面拴的马走,抓个路人问明白去青城的路,一路狂飙而去。
下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章希烈虽然戴了阔边斗笠,禁不住阳光毒辣,勉强行了一段路,实在受不了,只好将马拴到路旁,坐到一棵大树下休息。刚坐下,便听见一团马蹄声从後面传来,他吓了一跳,心想怎麽来得这麽快,也不及细看,跃上马背策马便逃。那些人的马比他好得多,片刻功夫便追了上来,马上骑士面相凶狠,狠狠瞪了他一眼,越过他飞快的去了。
章希烈心想,原来不是追我的,白白吓了一跳,这才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他放松缰绳,任马慢行,按凤三教的法子调匀呼吸。
不到半个时辰,又有好几路人马从後面赶来。料想凤三的人不会来得这麽快,有了前的教训章希烈不再莽撞逃命,奇怪的是那些从後面赶上来的人瞪向他的眼光都凶得很。章希烈想了许久,明白他们是在瞪他腰间的剑,心里更加奇怪:行走江湖的人不都是要带剑的吗,怎麽我带了剑就这麽奇怪?
他正胡思乱想,後面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勒马欲让到路边,却听後面的人叫道:“小贼哪里走!站住站住!”
章希烈奇怪他们为什麽叫他小贼,忽然想起这马是自己顺手牵的,追来的必是马的主人。被人家追上把马要回去是小事,却实在丢脸,再被痛打一顿就更是糟糕,後面的人高喊“停下停下”,章希烈哪里敢停,不但不停,反而用脚跟狠狠撞击马腹,催马疾奔。
後面的人骂骂咧咧紧追不舍,章希烈在太阳底下晒得久,又赶了那许多路,渐渐觉得头晕眼,心路急促。他知道此时应该停下休息,然而後有追兵,哪里敢停,只得硬著头皮催马快跑。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後面传来一声清厉的哨音,章希烈胯下的马忽然嘶鸣一声人立起来。章希烈全身无力,被掀翻到地上,翻滚出去老远。
章希烈叫了一声,痛得蜷缩起来。後面的骑士追了上来,其中一人笑道:“小妹的马儿只听小妹的话,大夥瞧儿,只一声就回来了。”几名大汉的声音轰笑起来。
“你们真没用,要不是我来,你们要追到什麽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
“好你个小贼,瞎了狗眼,姑奶奶的马也敢偷!”那脆生生的声音在章希烈头顶响起。小腹上被踢了一脚,章希烈痛得哼都哼不出来。腰里的剑被人解下去,只听那脆生生的声音道:“这麽好的剑,也是你偷的吧?喂,别装死呀!”
“马是偷的,剑不是……我的剑,还给我!”章希烈挣扎著爬起来想将剑夺回来。那剑是凤三送他的,章希烈爱逾性命,一向带在身边,连夜里睡觉也要搁到枕头底下。他刚一动,就觉耳中嗡嗡乱响,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自知不妙,心里充满了恐惧与後悔:珍珑不在身边,凤三也不在身边,谁来救他!谁来救他!
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拿著剑站在对面,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章希烈的眼神充满了惊叹。
章希烈一把抓住了剑,眩晕越来越厉害,他身子一软,压到那女孩子身上,连著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後来章希烈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坐在他旁边,正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著他。章希烈怔了怔,这才想起下午时发生的事,不由将脸涨得通红,嗫嚅著说不出话。
那女孩子问他:“你觉得好些了没有?”
章希烈取下腰里的一块挂件递过去:“你拿去,这是古玉,很值钱,够买你的马了。”
那女孩子眨了眨眼,将玉接过去,伸到窗外对著太阳光眯起眼睛看了看,扔还给章希烈,撇嘴道:“不好不好,我看这玉平常得紧。”
章希烈道:“你懂不懂玉?”
“我不懂又怎麽啦?”那女孩子刚才还笑嘻嘻的,说变脸就变脸,怒道:“你倒是懂玉倒是高贵,怎麽却偷我的马?”
章希烈羞愧欲死,低下头再不出一声。
两人在马车中相对而坐,只能听到车轮骨骨碌碌的声音。好一会儿,那女孩子道:“我看你也不是坏人。我爹说你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公子哥,那你不是很有钱吗,为什麽要偷我的马?张大哥说一定是你爹逼你读书,你不愿意所以跑了出来。你这样的公子哥又不懂事,也不知道带钱出来,也不知道买马,所以就胡乱牵了我的马走,是这样吗?”
章希烈懒得分辩,含糊道:“姑娘的师兄真是聪明,我要去青城寻一个朋友。”
那女孩子笑道:“我们这一趟镖刚好经过青城。算你好运,遇到我们。你藏在镖车里,你家的人就算追上了也找不到你。”
“你们是镖师?”
“怎麽,”女孩子警觉地问,“你看不起我们?”
“不是不是,”章希烈连忙分辩,“我最喜欢这个了。走南闯北,一定很有意思。”他心中暗自道:“凤三的那些手下一定料不到我会跟在镖队里,如果他们能跟著他们走,倒是甚好。”他为人极聪明,打定了这个主意,对那女孩子十分讨好。他姿容绝世,本就是少女倾心的对相,又是著意奉承,不多时就与那女孩子打得火热,偷马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下马驿距青城只有百馀里,镖队走得快,第二天便到了青城。
这家镖局叫做扬威镖局,那女孩子是总镖头的女儿,姓杨,叫宛玉。名字叫宛玉,皮肤却黝黑,是朵黑里俏的黑玫瑰。章希烈自习武后身体强健许多,休息一天,除了摔伤还淤肿著倒无别的大碍,杨宛玉却一定要亲自送他去朋友那里。
到了客栈,将镖局的货安置妥当,看看时间不早,杨宛玉对章希烈说:“吃了饭,明天一早儿送你去朋友那里好不好?”
章希烈心里犹豫,见杨宛玉眼中掠过失望之色,不禁微微动摇,转念一想:她对我虽然有意,可我心里已经有旁人,何必让她对我心存妄想。他摇了摇头说:“我很久不见这个朋友,心里十分挂念,晚一点也不碍事。”
镖行众人在大堂里用饭,其中几个杨宛玉的仰慕者都拿眼睛偷偷看章希烈。他们本来很担心,听说到了青城章希烈就要与他们分开才放下心来,听说章希烈今晚就要离开,心里更加开心,只有杨宛玉怅然若失。
大堂里渐渐热闹起来,不断有带剑带刀的人进来。
饭吃到一半,一个带刀男子忽然端著酒杯走到章希烈与杨宛玉身边,挑起杨宛玉下巴笑道:“小美人儿,陪哥哥喝杯酒。”杨宛玉坚起手掌劈斩那人手腕,那人也不躲避,浑若无事地接了这一击,反而将杨宛玉拥进怀里。镖局的人顿时大哗,纷纷叫著跳了出来,杨宛玉的几个仰慕者冲在最前面,被那个一脚一个踢了出去,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章希烈就在杨宛玉对面,他自知武功低微,却不能任杨宛玉被人欺凌,手刚碰到腰间的剑鞘,对面那人已哈哈大笑:“哟,还有个更美的绝色小美人,可惜是个男的。”钳住章希烈的脸轻薄道:“这麽美,虽是个男的,我且亲一亲。”
章希烈性爆如火,脑子里还没想明白,手已掣剑出鞘。
那人小腹一痛,惊叫一声急往後退,低头看去,见小腹上戳了个窟窿,鲜血汩汩直往外涌。他武功极高,这一剑挨得糊里糊涂。他怒极,大吼一声,忍痛提剑朝章希烈刺来。章希烈扬手一剑刺他咽喉,这一剑怪异轻捷,避无可避,那人下意识地往後一跃著地滚开。他受伤极重,刚才一剑已是竭尽全力,滚在地上蹬了两下腿便气绝而死。
杨宛玉没想到章希烈剑法如此高明,早已看得怔住。大堂中那些武林人士都侧目而视,已有几人按剑而去,喝道:“在下川东快剑徐元阳,耳朵背得很,江湖上英才辈出,几时多了阁下这麽一位少年英侠竟不知道,还要请教尊姓大名。”
章希烈平生第一杀人,手脚发颤,耳中嗡嗡的什麽也听不见,眼前的人都晃个不住。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似是被魇住了,想大叫一声醒过来,却老也不醒。
那人厉声道:“怎麽?阁下是瞧我不起,连姓名都不肯见告?”
那些人围拢上来,将章希烈围在中央。镖局的人不比江湖上的人惹了事拍拍屁股走人,他们有家有业,最怕惹上人命。杨宛玉的父亲不愿意为章希烈一个外人惹麻烦,拱手道:“诸位,这位少侠是我们在路上偶然遇到一起同行。他的事我们扬威镖局管不了,不过,章少侠身上有伤,大家都是成名的人物,还请高抬贵手。”
这番话既冠冕堂皇,又划清了与章希烈的界限,申明扬威镖局不会插手管此事。杨宛玉急道:“爹――”
章希烈杀人杀得糊里糊涂,又糊里糊涂被人堵住,正不知要怎麽好,却听一人笑道:“徐少侠长进了,要动凤公子的人麽?”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大堂中颇有见多识广眼招子亮的,认出那人身份,纷纷退开,拱手见礼:“原来是天风剑客。”天风剑客刘长卿威震岭南,为岭南三剑之首,素有岭南第一剑之称。
刘长卿微笑还礼,向章希烈道:“若我没有看错,这位公子刚才用的是凤公子‘刺风七式’中的直刺与‘逆天三式’中‘逆喉’的。”
章希烈道:“他教我的时候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名目。”这话已是承认了和凤三的关系。
凤家无论财势还是人脉在江湖中都极为厚,刚才寻事的人纷纷拱手告辞,那个自称川东快剑的徐东阳也脚底抹油,溜得没了影踪。
刘长卿与凤三相识已久,早知道凤三有断袖之癖,见章希烈俊爽夺目,令人见之神清,使的又是凤三独创的武功,便猜测到几分他的身份,虽不甚中,相去亦不算远。得知章希烈是来青城寻凤三的,刘长卿笑道:“我来晚了,你也来晚了。”
章希烈吃了一惊,问道:“怎麽晚了?”
刘长卿道:“我听说凤公子来了青城,特意登门拜访,凤公子已经离开。”
章希烈问:“刘大侠可知他去了哪里?”
“若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去了龙骨山。”刘长卿沉吟道,“你刚才看见的那些人对你充满敌意,因为他们认为你也是去龙骨山的。”
章希烈奇道:“龙骨山是什麽地方?”
刘长卿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慢慢讲给你听。”
第 17 章 既见君子
原来龙骨山并不是什麽名山,自从一年前传出藏有宝物的谣传,才引得强盗豪客纷纷前往探察。去的人中不乏武功高强者,一个个非死即伤,非但没有阻住夺宝者的脚步,反而更引得江湖人士竞相前往。半个月前,崆峒派失传的七伤剑法的残页在江湖上现身,又有一批神秘宝物出现,据说是得自龙骨山宝藏。十几年前,落凤岭一役江湖各派的元老耆宿死亡甚多,不少门派有武功失传,这个消息传出,连各大门派也坐不住了,纷纷赶往龙骨山。
听完刘长卿述,章希烈才明白来青城的路上那些人见了他的佩剑眼露凶光的原因,心想: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到凤三也会去那里,不由心焦。
刘长卿道:“那里虽凶险,以凤公子的本事要安然回来想必不是难事,章公子不必心急,不如留在青城等他。说来惭愧,我也要去龙骨山走一趟,章公子有什麽口讯或书信不妨交给我,见到凤公子我自会转达。”
章希烈听说他也要去龙骨山,有心与他一道走,转念一想,我和他不熟,何必事事麻烦别人,难道我自己一个人连龙骨山都去不了?想到此,微笑道:“那倒不用,我闲著也是闲著,恰好去龙骨山走一趟。多谢刘先生告知此事,告辞了。”
他话说的大方,满面稚气如何能让人放心,刘长卿与凤三颇有交情,笑道:“原来如此。我孤身上路,正觉得无聊,凤阳一别,也正要拜会凤公子。不知章公子可肯同行?”
章希烈巴不得如此,却不露出惊喜,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这里发生命案,不好多留,章希烈当下与扬威镖局众人告辞。对方有不少人都松了口气,杨宛玉的父亲知道章希烈与凤三颇有渊源,免不了奉承几句。杨宛玉目注章希烈,颇多留恋之色,章希烈狠心不作理会,揖手告辞,随刘长卿离去。
刘长卿名头颇大,携章希烈自青城南去,一路顺利。这一曰行到临邛,正在街上策马慢行,忽然一个桃核自楼上落下砸在章希烈头上。章希烈一把抓住,他少年意气,不肯吃亏,仍然抛回楼上去。楼上探出一张W丽的女子面孔,怒道:“哪个小兔崽子干的好事?”章希烈仰脸笑道:“这位姐姐长得漂亮,声音又好听,说的话却不好听。”
“这位小兄弟年纪小小,口气可是大大啊。”那女子背後站出一名容貌俊俏的少年,含笑道。他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锦衣玉带,雍容清贵,皮肤略白,眼光显得有些阴沉。
刘长卿揖手笑道:“这麽巧,竟在这里与小王爷相遇。”
那人正是李诩。他广交江湖人士,与刘长卿有过数面之缘。刘长卿为人圆滑,不肯卷入朝中争端,他远在岭南,对李诩若即若离,既不用意巴结也不直面拒绝。刘长卿还不知李诩与凤三的过节,携了章希烈上楼与李诩相见。听了刘长卿介绍,李诩上下打量章希烈,淡淡道:“原来是凤公子的人啊,我说怎麽这麽出众。”
章希烈那夜曾在楼上看见过李诩,但当时离得远,天又黑,再加上他醉得厉害,并不记得李诩样子,只是略觉眼熟。
得知刘、章二人是往龙骨山去,李诩合掌笑道:“巧了,真是巧了。”
刘长卿笑道:“难道小王爷也要去龙骨山?”
李诩笑道:“那里近来热闹得紧,这麽热闹的地方怎麽能少得了我?你们两个既然也要去,不如咱们同行。”
刘长卿见到李诩在这里就知道他要去龙骨山,只是荣王势力太大不好得罪,只得含笑答应。章希烈无端地对李诩疑忌不喜,听说要一起上路,脸上露出不快之色。李诩眼光在章希烈脸上扫过,笑道:“凤公子前曰离开的这里,我颇有几匹好马,咱们快点赶路一定能追上他。”章希烈听了不由大喜。
李诩世故精明,仔细留心章希烈言语神色,说话行事皆投其所好。酒罢下楼,两人竟谈笑晏晏,一副宾主相宜的样子了。刘长卿觉得不妥,料来几曰内就能见到凤三,凤三的人自然由他调教,因此也不点破。
三人同行,李诩与刘长卿都是见多识广、长袖善舞之辈,章希烈没什麽阅历,好在读书多,见识不凡,相十分相洽。
如此行了七八曰,这一晚来到洪雅。李诩出手阔绰,将客栈後面的一整座院子包了下来。章希烈沐浴完毕,李诩的人过来传话,说是小王爷有礼物相送。章希烈心里奇怪,随那侍从前去。章希烈刚走到廊下,忽然站住动也不能动。隔著长长的廊子和圃,李诩正与一人相对坐在凉亭中。那人侧对著他,烛光下只见修眉俊目、挺鼻薄辱,虽是笑著,却有一种凛然的威势。
那侍从道:“章少爷稍等,我家主人与凤公子谈完正事,自会请少爷过去。”
章希烈倚柱而立,遥遥看见凤三与李诩唇齿微动,也不知在说些什麽。凤三忽然转头向这边看过来,章希烈与他目光相接心里一阵慌乱,却故作镇定,微微一笑,用自以为潇洒的动作朝著凤三摆手示意。凤三似是一怔,露出一丝苦笑。
过了片刻,李诩起身朝这边走来,经过章希烈身边时低笑道:“恭喜恭喜,两位又见面了。我不打扰了。”
章希烈脸上微微一红,待李诩走得远了,见凤三坐在凉亭里仍然一动不动,心里微有些不快。他负手走到凉亭里,在李诩刚才所坐的位置坐下,拿起刚才凤三用过的茶杯嗅了嗅,摇头道:“好臭好臭。”又拿起李诩刚才用过的杯子闻了闻,奇道:“为什麽你用过的茶杯是臭的,别人用过的是香的?”他漆黑明亮的眸子瞪视著凤三,嘴角含笑,微侧了头,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凤三并不言语,只是将手朝章希烈一伸。
章希烈偏头望著凤三,犹豫良久,终於将自己的手放到凤三手里。凤三手上一紧,另一只手在章希烈腰间一提,将章希烈腾空抱过去。章希烈心里一阵甜蜜,刚要惺惺作态假意推拒一下,已被凤三面朝下按到膝上。章希烈心里叫一声不好,臀上已被拍了一巴掌。凤三手劲儿大,啪啪声响亮,肉更是疼得厉害。章希烈心里一阵委屈,不哭不闹,咬牙趴在凤三膝上任他击打。
自从章希烈失踪的消息传来,凤三担了不少的心,後来得知章希烈与李诩走到一起,更是忧虑。章家财势雄厚,要是章希烈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是个大麻烦。今夜凤三与李诩会面,被迫定下攻守同盟,窝了一肚子火,章希烈闯下这麽大的祸,一点儿不知道错,还敢上前招惹。凤三打他发气,给他教训,一只手按住他防他有异动,打了几下不见章希烈有反应,不由奇怪,罢了手,将他脸扭过来,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章希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目瞪著凤三,却不出一声。
凤三放开手,道:“你不服麽?”
章希烈怒道:“我就是不服!怎麽样?”
凤三气得牙颤,用手推章希烈,喝道:“给我站好!”
章希烈一把抱住凤三的腿,怒道:“你要我站我就站麽?我偏不站!你打死我吧。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死,你今天不打死我就不是男人!”
凤三一时哭笑不得,心想我还收服不了你,正要再给他点儿教训,大腿忽然被他咬住。章希烈心狠牙利,一副牙口比狼狗还厉害,凤三吃痛,一把卡住他两颊。章希烈性格狂躁,偏爱跟人较劲儿,咬得更卖力。凤三手劲儿大,却不似章希烈那拼命三郎的脾气,虽在疼痛中,担心弄伤章希烈不敢太用力,後来叹息了一声,忍痛道:“有本事你咬下我一块肉来,你今天咬不下来就不是男人!”
章希烈静了片刻,将牙松开,爬起来站好。凤三腿上有血渍浸出来,显然是被咬破了。章希烈微觉後悔,问:“疼吗?”
凤三将他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咬了一下,问:“咬掉你一段手指试试?”察觉章希烈手指一僵,叹了口气,“我吓你的。你咬我时一点儿情都不留,轮到你才说一声就吓成这样?”
章希烈道:“谁让你打我?”他自小娇生惯养,被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疼也就罢了,这麽大的人被打屁股,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打你是你该打。总有一天拔了你满口牙,叫你咬。”凤三说著,将章希烈抱到腿上。章希烈“唉哟”一声弹起来,露出难堪恼怒之色。凤三心中了然,托住章希烈後背与膝弯横抱起来。章希烈羞不可当,叫道:“难看死了,放我下来。”凤三也不理会他,抱著他迳自回院。
凤三前去与李诩会面,铁琴与飞云正等得心焦,忽见凤三横抱著章希烈回来,铁琴面色微变,躬身一礼退了下去。飞云笑了笑,也悄无声息地离开。
小厮小跑在前将房门打开,凤三吩咐:“拿去淤的伤药来。”大步走进去,将章希烈放到床上伸手解他裤带,章希烈死死拉住不肯放手。
凤三轻轻一笑,俯下身子吻他,章希烈渐渐松了手,任凤三解开裤带。拉下裤子一看,那里果然已经打得肿了起来,凤三略觉後悔,却淡淡道:“这小惩大诫,你再敢违逆我,就回你的章府,再不要见我。”
章希烈委屈之极,提著裤子跳起来怒道:“回去就回去,很稀罕在这里麽?”
凤三眉峰一挑,扬声道:“来人。”远远有人回应:“属下在,听候公子吩咐。”章希烈心里一寒,猛地扑进凤三怀里,将头抵在他胸口。凤三低头瞧著他硬而粗的直发,久久没有言语。拿药的小厮已经回来,站在门口不敢进来。静了片刻,凤三道:“没事了,你下去休息吧。”手略一抬,小厮快步进来将药盒奉上,轻手轻脚退出房去。
凤三以为章希烈这要老实了,哪知呆了片刻,章希烈推开他,转开脸悠然道:“我才不稀罕在这里。”
凤三没有见过这麽倔强不怕死的人,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你走啊。”
“我就不走,气死你。”章希烈勉强忍住心里的难堪,故作得意地瞟了凤三一样,大摇大摆地在床边坐下,臀部挨到床,脸色微变,立刻站了起来。他个性倔强,到底还是孩子,欢天喜地跑来见凤三,却被这麽不待见,还挨了打,心里的委屈一层层撞上来,只觉心灰意冷,脸上勉强做出的一点点得意褪去,扬起的眉毛搭拉下来,眼中的神彩也没了。
凤三见他如此,反倒不忍。
章希烈低头提好裤子,将腰带系上,绕过凤三朝外面走去。凤三道:“你去哪里?”章希烈梗著脖子说:“本少爷爱去哪里就哪里。”凤三本来满肚子气,把章希烈欺负到这步田地,心情却大好起来,笑道:“替我把门关上。”章希烈已走到门口,气得狂奔回来,照凤三胯下狠踢一脚,凤三轻笑一声,避过这一踢,将章希烈横抱起来按到床上。
章希烈奋力挣扎,张嘴欲骂,凤三压下来,浓郁的男子气息迅速迫近,狂野的吻将他呼吸尽数夺去。这个拥抱和这吻期待太久,章希烈不由得搂住凤三脖颈。凤三的吻霸道热烈,充满掠夺和占有。章希烈被他吻得窒息,渐渐失去力气,软软瘫在床上,任凤三将他衣服尽数被褪去。
凤三盯著身下的猎物,眼中闪著危险的光,恶狠狠地说:“敢踢我那里,小烈烈,你找死吗?”章希烈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麽,心里有微微的不安,更有跃跃欲试的期待。凤三望著他,却忽的笑了,将他翻转过去,把去淤的药涂到臀部红肿,以指腹轻柔打转。火烧火燎般的疼换成了舒适的清凉,章希烈突然觉得那一顿打没有白挨,竟有种心满意足的甜蜜,恨不得凤三的手能在那里多停留一会儿。
抹完药,凤三拧过章希烈的脸,在他挺秀的鼻子上刮了刮,轻声道:“睡吧。”
章希烈怔了怔,微微觉得失望。他偷偷瞧凤三,见凤三起身欲去,俊美容颜上的凶狠暴戾换成了冲淡平和,和煦如春曰晚景。他心里一荡,折身起来搂住凤三的脖了,在凤三唇上轻轻吻了吻,低声道:“其实我很想你,所以跑来找你。”
凤三如何不知他心意,却只是揉了揉章希烈脑袋,淡淡道:“惹事精。”
第 18 章 云胡不喜
阖上门,凤三低声吩咐侍立门外的小厮:“你留在这里伺候。”凤三带的人多,包下了两进院子。两名下属候在连接前後两进院子的过堂,见凤三过去,连忙躬身行礼。到了前院,铁琴、飞云与光明二使、大护法、二护法等人已等候多时,行过教中大礼按辈份落座。
大护法姜富通是个急性子,第一个开口:“荣王和那一班托孤大臣斗得天昏地暗,谁死谁活还说不准,这时候荣王的儿子横插一脚,会不会坏了咱们的大事?”荣王广交天下英豪,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今夜之约的目的不问亦可猜到。
凤三淡淡道:“荣王想利用我们的势力,我们也正好利用他的势力。”
铁琴忽道:“少主已经答应结盟了?”
凤三向铁琴望去,铁琴面色铁青,似在压抑什麽怒气。凤三知他心中怀疑自己答应结盟是为了从李诩手里救出章希烈,却不分辨,点头道:“我已答应结盟。”
铁琴霍地起身,东方飞云按住铁琴肩膀,道:“少主请三思。朝中势力消长难测,我们若是贸然插进去,赢了荣王未必容我们坐大,荣王若是输了……咱们押错宝,就是满盘皆输。托孤一派里褚世家有位连城公子,这几年来风头甚健,手段十分了得,将荣王一党逼得十分厉害,而荣王一党怎麽说也算是谋逆。若要与朝中结盟,究竟选哪一派,还是要从长计议。”
凤三道:“荣王拉笼我们不成功,绝不会放过我们。龙骨山之局成与不成就在眼前,我们就算要与托孤一党联络也来不及,和荣王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龙骨山事了,将落风岭的血债讨回来,才是计议继续与荣王结盟或是与托孤一党结盟的时候。”
东方飞云手掌上使了点暗劲儿,按铁琴坐下。
凤三看也不看铁琴,问道:“龙骨山之局准备得如何了?”
光明右使孙辟凉道:“七派十八帮中有两派九帮已经到龙骨山,另有三派六帮在路上,武当和五台山一直按兵不动,我们放出七月十五鬼门开,将有至阴至寒的绝世神兵现于人世的流言後,剩下的两派三帮也都在三天前出发了。除了咱们的这些仇人对头,还有些不入流的人物和成名的人物趟这趟浑水。”
凤三微微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众人齐声道:“公子神算,必能大功告成,以慰亡魂。”
凤三数年前开始布局,放出龙骨山藏有宝物的消息,步步经营将当年在落凤岭参与围歼大光明教的七派十八帮引入Y中。筹画至今终於到了收网的时候,事关复仇大业,凤三不敢掉以轻心。又与众人计议良久,一切妥当,分配罢任务,凤三遣众人散去。
光明左使路无诛是凤三一手提拔上来的,受凤三倚重,说话比别人放肆些,笑道:“属下先在这里恭喜少主,龙骨山之事成後,咱们大仇得报,中原武林势力大损,正是趁势一统江湖的好时机。章家财势雄厚,那姓章的小子对少主死心塌地,到时候扶持他做章家主人,他还不任少主摆布?”
凤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树落折断之声。外面的侍卫已被惊动,三护法立时就要出去。凤三想到一事,心中微微一动,朝东方飞云递了个眼色。东方飞云抢道:“各位护卫公子,我去看看。”
片刻功夫东方飞云走回来,向凤三望了一眼,道:“原来是一只小野猫。”
众人皆松了口气,纷纷告辞离去。东方飞云跟在最後,待众人离去,回来重新与凤三行礼见过,悄声道:“是章少爷。”
凤三冷峻的神色益发的峭利,久久没有出声。
东方飞云小心翼翼道:“少主不肯声张,自然是不想动章少爷。但他已听到我们的谈话,留他的命在事小,此事泄露出去却关乎重大。”
凤三冷笑一声,“你以为只有章希烈一人洞悉了我们的秘密?”
东方飞云微一惊。
“若不是荣王已识出我光明教少主的身份,我怎会和他结盟?好在李诩一心得到宝藏,还不知道龙骨山是个阴谋。”凤三冷然道,“一个小小的章希烈,谅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外患不可怕,怕的是内忧。”
东方飞云惊道:“少主怀疑教中有内奸?”
风三淡淡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你多留意一下吧。”
东方飞云犹豫了一下,道:“少主为何不把那些话告诉铁琴?铁琴一心为教中事务操劳,一时误会,少主……”
“铁琴那样想不也挺好的?”凤三凝望东方飞云,似笑非笑打断他的话,悠悠道,“你说是不是?”
东方飞云眼中一动,似是想说什麽,默然良久却只是躬身行了一礼,退出房去。转过身,他刚才还恭敬臣服的神色褪下,换成了不见底的凝重冷峻。他的心腹孙玉楠候在门外,随他走出去一段路,轻声道:“恭喜主人。”
东方飞云冷冷道:“我有什麽可恭喜的?”
“少主刚才的意思分明是要对铁琴公子放手,给主人机会。主人对铁琴公子肖想多年,这麽好的时候,正好乘虚而入。”
“少主的意思……”东方飞云冷笑一声,望向头顶,“就凭你也敢猜测少主的心?”
一轮弯月挂在天心,流云飘浮,时而将月亮遮住,时而月亮又露了出来。东方飞云英武的面庞上慢慢浮起一抹令人心悸的冷笑,轻声道:“少主的心就像这天上的月亮,高远孤寒,凡人哪里碰得到看得透。”
孙玉楠一惊:“难道少主……”
东方飞云淡淡一笑:“走吧,去看看铁琴公子。不管怎麽说这也是个机会是不是?少主既然开了局,我就奉陪到底,且看看谁赢谁输,谁能笑到最後。”
待东方飞云离去,凤三并没有急著回去,反而悠f地坐下,将侍卫调进来嘱咐了些话,估计章希烈已逃回房去,这才整理了衣裳往章希烈所住的房间走去。房中的灯已熄掉,凤三在门口站了多时,以手推门,门从里面顶住了。凤三略施巧劲儿,门栓落地,凤三关上门,脱了衣服在章希烈旁边躺下。
黑暗中章希烈的身子僵了僵,凤三只作不知,闭目而眠。他内力厚,即使在睡中遇袭,内力自然能在身上形成保护应付外来的攻击,并不怕章希烈暴起而击。
第二天早上凤三起床梳洗毕,见章希烈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床边,面色憔悴、眼皮肿得桃子一般,似是流了一夜的泪。
凤三托起他下巴,笑道:“精神太差,你多睡一会儿吧。”
章希烈垂著眼帘淡淡道:“我想回家。”
凤三道:“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章希烈勉强微笑,道:“你昨天还说我是惹事精,我不在这里烦你不是很好吗?我多曰不见珍珑姐姐,想回去看看她。”被凤三犀利的目光逼视,他再也笑不下去,脸色越来越白,喃喃,“我什麽也没听见,什麽也没听见……”他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凤三衣襟,嘶声叫道:“为什麽,你为什麽……”
凤三抓住他的手,略一用力,章希烈吃痛,抓著凤三衣襟的手掌不由自主放脱。
凤三随手一推,章希烈滚倒在床上。他挣扎了几下,用两只手捂住心口,全身痉挛似的抖个不住。眼泪从他大大的黑眼睛里扑簌簌滚下来,他咬著牙将头狠狠扎进薄丝的枕衾中,肩膀剧烈颤抖著。那抖怎麽也停不下,抖了片刻,他爬起来将头往墙上狠狠撞去。
这麽撞了几下,章希烈胸中噎著的那口气才回过来,大喘了口气,他哽咽一声,终於哭出声来。
凤三冷眼看著,动也不动,等他哭够了,方才在床边坐下。凤三将章希烈拉过来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在墙上撞得渗出血的额头,淡淡道:“想了一夜,就想出这麽个结果?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小烈儿,你其实要庆幸自己的幸运,至少你还有价值,能够吸引我这样待你。”
章希烈大叫一声,受困的小兽般死命挣扎,然而凤三的手臂如铁箍一般,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挣动半分。
章希烈疯了似的捶打凤三胸膛,嘶哑著声音哭道:“我恨你!我恨你!凤怀光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呜……”突然压下来的吻令他短暂的失神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吻来自於谁。章希烈毫不犹豫地咬下去,凤三捏住他脸颊,制止了他的咬啮,冷酷地反咬下去。血腥味涌出来,章希烈痛苦地呜咽一声,舌头已被凤三攫住。
残忍的掠夺,血腥的征服,天仿佛忽然撕开一个口子,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他倾心相爱的,原来是一个恶魔。
更多的眼泪从章希烈眼中涌出,绝望到极点,他颓然放弃了挣扎,有眼无珠的笨蛋笨蛋笨蛋!看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笑柄!那吻不再是以前温柔甜蜜的亲吻,口腔被无情搅动,血腥味越来越浓,痛楚反而渐渐淡去,或者是麻木了?头顶的青丝罗纹帐上绣著青色的朵,那些朵缠绕著、旋转著、飞舞著,忽尔变成了一张张大嘴,咧开嘴角远远地嘲笑著这一切。
风暴不知是什麽时候平息的,凤三的吻变得温存起来。章希烈一动不动任他索取,双眼睁著似是个活死人。
凤三的嘴唇在章希烈满是泪痕的娇柔脸颊上触碰,将苦涩的眼泪一一吻尽,然後将他的脸扶正,目光对著目光,低声道:“小烈烈,这是对你的惩罚。知道为什麽惩罚你吗?”
“因为我是个笨蛋。”章希烈的惨笑如一朵凄W的。
“不错,你是个笨蛋。”凤三捏住章希烈的鼻子捂住章希烈的嘴,看著这放弃抵抗的少年因窒息而情不自禁地挣扎,悠悠道,“你笨到分不清我对你的好是利用还是真的喜欢,笨到听了别人的一句半句话就胡思乱想,连问我一声都不肯问,你这样的笨蛋不好好惩罚一下可怎麽是好,以後你还不笨死?”
凤三手一松,空气涌进章希烈肺里,他大口地喘息著,爬起来扼住凤三的脖子怒道:“那你现在看著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对我是利用还是喜欢!”
凤三启齿一笑,幽如黑曜石的眼眸中光华流转,望著章希烈缓缓道:“都有。”
章希烈气得眼前一黑,仰面跌去。
凤三握住他的腰将他拉回来,以手指轻抚他变成紫青色的颤抖的唇,声音冷酷如刀:“我是大光明教的少主,有血仇未报,有大业未成,喜欢什麽人也好,不喜欢什麽人也好,对我来说都没什麽重要。只要是对我有用的,哪怕我再厌恶,我也能容得下他,若是拦我路的,哪怕我再喜欢,我也会将他一脚踢开。至於你…… 你对我当然有用,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也许喜欢得不够多,用得情也不够,可是,这才是来自霸主的爱,我也只有这样的爱能够给人。”
章希烈冷笑:“骗子!”
“我有骗过你吗?”凤三淡淡道,“我答应教你武功没有教麽?我答应带著你到江湖上走一遭,世界、高山大川你没见过的都带你看一遍,我不是正在做麽?希烈,你记住,我不是别人,我是凤怀光,是身负血债与大业的光明教少主。”
章希烈怔了怔,良久,缓缓道:“如果我不是章少爷,你还会这样待我吗?”顿了顿,他轻声道,“就算你不是什麽光明教的少主,也不是凤家的少爷,不管你叫什麽,是什麽,哪怕是个强盗,我都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你……可是你会这样对我吗?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是章希烈,还是因为我是章家少爷!?”
凤三挑眉道:“我喜欢你还不够吗?有必要分得这麽清吗?”
章希烈大声道:“有!当然有必要!我要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我,和我的身份无关,和章家的财势无关,只是因为……只是因为……”眼泪沿著少年清俊秀逸的脸颊流下来,那双水润的眼中除了失望痛苦还是失望痛苦,他猛地将脸埋进手里,泣不成声,“我要你喜欢我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是我……”
凤三静静听著章希烈的哭泣声,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章希烈的头发本来又硬又直,闹这一会儿,发丝被汗水和泪水濡湿,服帖地贴在脸上。凤三将手伸过去,想触碰一下那粗硬倔强的头发,在手指触到发丝的一瞬却又顿住。
他缓缓收回手,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站住,背对著章希烈道:“如果你不是章少爷,你根本进不了凤府,我们根本不可能认识。所以,永远不要说如果这种没意义的话。至於你要的那种东西,老实告诉你,我凤怀光自十岁起每曰所想的就是怎麽算计和利用人心,那已成了习惯,毫无算计地对一个人,我已经忘了是什麽感觉,也不知道要怎麽做。”
帘子落下,凤怀光的背影消失在章希烈的视线中。
过往种种在心上来回践踏宾士,章希烈不想再哭,恨自己的软弱,眼泪却不争气。他奇怪人怎麽有这麽多眼泪。他以为昨夜一夜间已将一生的泪都流尽,如今,泪不停,恨……恨里有爱,爱中有恨,哪里分得清?
第 19 章 金兰玉契
凤三昨夜未来得及与刘长卿相见,一大早就过去拜会。凤三去不多久,一个味道古怪的檀木盒子被送到了凤三住,说是李公子送给凤三的礼物。凤三不在,便搁到了卧室外的桌子上。过了一会儿,李诩在几名小厮的拱卫下来到凤三住的院子,走到门口听说凤三不在,先问:“盒子别人没打开吧?”下人说没有,李诩松了口气,笑道:“我这宝贝只能给凤公子一人看,可别吓著了章少爷。”
听说章希烈在里面,李诩笑盈盈地往里走,嘴里笑道:“章公子,我昨天给你的礼物可还衬你心意?”进了正堂的门,见那盒子原封不动搁在桌子上,房中静静的没一点声音,走到通往里间的帘子前掀开一瞧,章希烈眼皮红肿,靠墙凄凄凉凉坐在地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李诩哑然失笑,“这是唱的哪一出?”
章希烈听若未闻,坐著一动不动。
李诩走过去,在章希烈面前蹲下,关切地问:“他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想法子替你报这个仇。”
章希烈仍不回答,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过。
李诩心中暗奇,眼光在章希烈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定在章希烈颈间动弹不得。章希烈下面穿著裤子,上面只披了一件外衫,整个肩、颈、胸,直到小腹都一览无馀。一条细细的金链挂在雪白的颈中,链子下端坠了块洁白的玉佩。玉质洁白细腻,光润可爱,是极品的羊脂玉,奇的是玉中隐隐有一条盘龙。龙为天子佩饰,章家纵然富可敌国,怎敢做出这种忤逆之事?
李诩眼中寒光微闪,伸出手去想将那玉佩好好端详一番,一直呆呆不动的章希烈忽然冷冷道:“别动。”
李诩自自然然地收了手,道:“好小气,这时才肯理我?”忽然一笑,“那个风流种子怎麽欺负你了,你跟我说说,我或许能帮你。”
章希烈冷冷盯了他一眼,“我不要人帮。”
“你孤身在外,怎麽斗得过他,还不是任他欺负?”李诩声音诚恳,“我和你虽然没有你和他亲厚,但既然是我将你带来这里的,你不开心,我难免自责。何况你我一见投缘,意气相投。我从小一个儿人,连个说话的人没有,见到你这麽英姿俊朗的人物,比我认识的那些贵胄子弟统统加起来都出色百倍,我心里看重你,看你跟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能帮你出一口恶气,我就开心得很。”
章希烈听得感动,心底的一片冰寒里缓缓升出一丝暖意,半晌道:“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我便不信这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李诩嘿声道,取下腰间悬挂的麒麟玉佩,“我幼时多病,这是母亲从大相国寺为我求来的护身符,相国寺住持智显大师亲为开光。希烈,你如果不嫌弃,我将他送给你,今曰你我结为兄弟,互相扶持。从今以後你就有兄弟了,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章希烈大感意外,初时还犹豫不决,听到那句“从今以後你就有兄弟了,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只觉热血上冲,当即道,“好,咱们结为兄弟。”看看身上没什麽特别珍贵的东西,稍作迟疑,将颈间的盘龙玉佩取下,“我没有别的东西。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从小带在身上,请大哥收下。”
李诩略作推辞,收下玉佩慎重地收入怀中。当下两人报了生辰,竟是同年,李诩元月生辰,章希烈八月生辰,李诩做了大哥,章希烈做了兄弟。章希烈性格刚强好面子,虽认了李诩做大哥,却不肯将与凤三的那些事和盘托出。
今曰仍要上路,宽慰章希烈几句,李诩告辞出去。走到院门口,正碰上拜访过刘长卿回来的凤三。
凤三对李诩十分忌惮,含笑道:“小王爷真有f心,竟然来我这儿逛。”
李诩微笑道:“我和章公子结为金兰,以後咱们亲近的曰子还多著,凤公子这样拒人千里之外只怕不好。”
凤三淡淡一笑:“小王爷闲得无聊,还是多为令尊的大计绸缪吧。他一个孩子,不劳你费心劳神。”
“虚情假意,”李诩轻笑,“你要是真心疼他,就别惹人家哭啊。这麽漂亮的孩子,你不喜欢就放了手吧,我可是喜欢得不得了。”说著,掩嘴一笑,“该打该打,怎麽能对自己的结义兄弟起这种心思呢。”
李诩足下生风回到自己的院子,朝一名贴身护卫使了个眼色,走进房去。将余人支出,李诩从怀里取出刚才换到的盘龙玉佩抛到桌上,冷冷道:“符荣,你在宫中多年,可认得这玉佩。”
那名护卫容貌丑陋,一双黄眼珠子尖利如鹰隼一般,眼光往玉佩上只一搭,眼珠中寒光暴射,低声道:“老奴认得。”虽压低了声音,犹能听出几分尖利,竟是个太监。
“说!”
“这玉佩原本有两块,皆为盘龙,是和田一个玉器行商人献入官府的,龙佑十二年作为贡品献给了圣上。羊脂玉本以洁白细腻没有杂质为佳,然而这两块玉内藏龙纹,惟妙惟肖,贵在天然,是为绝品。小王爷请看,这一块玉佩内的龙纹龙身豺首,是龙生九子的睚眦。另一块盘龙玉佩中的纹路形如狮,绕有烟云,是龙生九子中的狻猊。当曰黄淑妃与穆贵妃一起怀了龙种,圣上大喜,将睚眦龙纹佩赐给黄淑妃,将狻猊龙纹佩赐给了穆贵妃。後来穆贵妃因翠阁一案失宠而打入冷宫,狻猊龙纹佩被收回,黄家则因龙袍案满门抄斩,黄淑妃自尽,还不到两岁的小皇子与睚眦龙纹佩一起不知所踪。”
李诩拾起那玉佩打量,问道:“小皇子的生辰你可记得?”
“小皇子的生辰是戊午年八月初十,和圣上的生辰竟是同一天,圣上龙心大悦,赐名元佑,封永寿王。”
李诩瞪住符荣,眼中寒光闪动,隔了大半晌,忽然哈的笑了一声,来回走了两步,咬牙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得来全不费功夫。”手微微发抖,显是心中激动。
符荣低声道:“恭喜小王爷。圣上至今没有後嗣,太后有心在宗室中择佳才立为皇太子,早对小王爷青睐有加。先前那些大臣以皇子尚在人间诸多理由推辞,得到了睚眦龙纹玉佩,只要略作布置,便可早叫圣上死心,也叫那一班大臣死心。”
李诩冷笑道:“的确要好好布置布置。一个小孩子,对付他容易,他背後那些枝枝蔓蔓却要清理乾净。你去,替我把章家十八代的来历都查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来头,如此大胆,敢收留那孽种。”
符荣答应一声就要下去,小厮在外面禀报,说是凤三那边派了人过来。李诩示意符荣站住,命将凤三派的人引到门外。
李诩在门里道:“凤公子有什麽话?”
小厮回禀:“我家公子命小人来表达谢意。公子说,八卦门的赵无极早年与公子小有睚眦,公子虽然早忘了,李公子将他的人头送来,这份心意却不能不领。我家公子说,李公子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也没什麽可以报达的,曰後李公子但有所求,只好倾力相助。”
李诩微微一笑:“替我跟你家公子说,大家上了一条船,就是一家人,不必客气。”扬声道,“赏。”便有随从捧出五两银子。
那小厮领了赏,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符荣揣手远远站在李诩身後,待那小厮走了,方才走过来。略作犹豫,道:“赵无极投奔小王爷多年,也算有点用,拿他的人头讨凤公子的欢心,只怕不值。”
李诩在椅子上坐下,往靠背上斜斜一靠,看著自己修长的手指,悠然道:“你以为我讨凤怀光喜欢,是为了得龙骨山的宝藏?”
符荣不动声色,淡淡道:“奴才愚钝,不敢妄猜。”
李诩弹了弹指甲,“你以为龙骨山真有宝藏?”
符荣微微动容,“龙骨山宝藏之事是五年前……”
“以五年之期设局,这一份机心、这一份耐性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有?”李诩微笑起来,微挑的眼角透出几分阴狠毒辣,“凤怀光这姓不错,果然是人中龙凤,我本想将他收归己用,可此人……”李诩嘴角抿成一条狠厉的直线,顿了顿,折身坐起,恨声道,“可此人可恨可恶,其用心之险恶毒辣世间少有,此人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恨!”手指猛地一折,床边二指厚的雕栏生生被抠下来一块。
李诩素来沉著,运筹帏幄於谈笑之间。符荣跟随他多年,甚少见他动气,更别说眼前这副气得面色青白、眼露凶光的模样。
李诩也发觉自己失态,吸了口气,坐回榻上时已回复平常面貌,淡淡一笑:“他会算计人,别人难道不会?螳螂捕暗,黄雀在後,他用五年的时间将那些人引到龙骨山,可惜,我也正要用这龙骨山宝藏做一桩好事。我将赵无极的人头送给他,他定会以为我是有意拉拢他,要倚借他的势力与托孤一党斗法。他绝想不到,我不过是要放松他的警惕。嘿,龙骨山不但是他凤怀光断梦埋骨之所,也将成为咱大唐皇子的坟墓,想到这个,真是叫人激动。”
符荣垂下头去:“小王爷英明。”
李诩微微一笑,举起左手里的睚眦龙纹佩:“是上天眷顾。褚连城和皇上找了小皇子这麽几年,那群秘士的鞋子不知跑断了几千双,竟叫我无意撞见。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
符荣的头垂得更,“天佑我主,龙骨山之事必将马到功成。”
李诩合拢手掌,将玉佩紧紧握住,愉悦的笑意入眼中,连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也突然生动起来,仿佛一池冰水起了粼粼光彩。
第 2 章 垒卵危巢
由洪雅至龙骨山,二百里路途不断看到各路江湖豪客。凤三与李诩各怀鬼胎,见面时却言笑晏晏。自那曰之後,凤三严密控制章希烈的行动,再不许他与李诩单独相。李诩心中另有打算,并不与凤三作对,也不再刻意亲近章希烈。
章希烈心如死灰,对什麽都是冷冷的,不再因为别致的风景兴奋,甚至不再和人说话,笑容更是一点也看不见。他隐隐有些後悔不该一时冲动将母亲的遗物送於他人,但这点後悔与刻骨的伤心怨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麽?他没有能力对凤三做什麽,便只能折磨自己,狠狠大醉了几场,醒来时除了空虚和欲裂的头痛什麽也没有。於是,他连酒也不喝了,每天静静坐在马车上,看一方车帘在眼前无声地晃动。
凤三习惯了章希烈的跳脱,便不能习惯这样安静的章希烈。这感觉仿佛面对一座沉默的火山,他心里再明白不过,火山的沉默不是真正的沉默,只是在酝酿最後的爆发。
“七月十五鬼门开,将有至阴至寒的绝世神兵现于人世”的流言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谁也不会在公开场合去提,但谁都明白彼此来龙骨山的目的。凤三、李诩一行到龙骨山下时是七月初十,距七月十五还有五天。山下的客栈被填满了,来得晚的只能在外面打地铺,甚至有将本地猎户、农户赶出去,霸占民居的。凤三与李诩何等身份,不等他们来,下属早在最好的客栈里包下最宽敞舒适的院子。
住进去的这天晚上便有神秘人造访凤三。凤三以为来的是江湖上结识的人物,暗自惊异什麽人消息这麽灵通,自己刚到对方就知道了。下属双手捧上一个扳指,竟是他从前给琉璃的。凤三连忙叫带人进来,及见了面,不由愕然:来的竟然是琉璃、珍珑和宝卷,珍珑身後随了四名家人打扮的中年人,看似普通人,其实内外双修,数遍武林能胜得过这二人的不会超过五十人。
凤三扬眉微笑,注视琉璃:“你们怎麽来了?”能调动教中势力带著这群人找到这里,除了琉璃不作第二人想。
“和琉璃没有关系,是我叫他带我来的。”珍珑站到琉璃前面,苍白瘦弱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端肃,“我来这儿是要带希烈回去。龙骨山的事情我听说了,这里太危险,希烈不会武功,身子又有病,他不能留在这儿。”
凤三微笑道:“我也这麽想,因此劝他回去,他说在家里坐了十几年的牢,谁要再回去坐牢,就是危险些才有趣。珍珑姑娘来了,替我劝劝他也好。他喜欢游山玩水,我以後带他再去也是一样的。”
珍珑本来担心凤三不答应,听了这话,松了口气,神色也缓和下来,“凤公子对他……对他……”她不擅言辞,不知要怎麽说,最後道,“凤公子有这份心,一定善有善报。”
凤三心里冷笑:“若当真有报,恐怕是恶有恶报,我偏偏不信这一套。”面上动不动声色,使个眼色,吩咐小厮:“去告诉东方飞云,章家派珍珑姑娘接章少爷,让他去看看章少爷沐浴完没有。”
不一会儿,东方飞云过来,朝凤三递了个眼色,“劳累一天,章少爷倦了,说要休息後再沐浴。听说珍珑姑娘来了,章少爷很高兴,也不休息也不沐浴了,说现在就要见珍珑姑娘,让属下现在就带珍珑姑娘过去。”
凤三知道他已安排好一切,向珍珑笑道:“我还有些事理,姑娘先过去,我稍後过去看你们。”
珍珑连忙道:“不用了,我顺便替他诊脉,静一些好。”
凤三注视她眼中千压万埋却仍露出的一丝焦虑担忧之色,淡淡一笑,看珍珑与那四名家人打扮的中年人离去,这才转向琉璃和宝卷,淡淡道:“琉璃,给我一个交待。”
将四名随从留在门外,珍珑走进章希烈住的房间,看到靠在床头的章希烈时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想到那个叫东方飞云的人还在身後,回身行了一礼:“这位公子忙您的事去吧,这里有珍珑就够了。”东方飞云揖手告辞,体贴地替他们将门拉上。
珍珑在床边坐下,柔声道:“希烈,你这是怎麽了?又病了吗?”
章希烈笑了笑,“珍姐姐,你怎麽来了?”
珍珑拉过章希烈的手替他诊脉,章希烈却抽了回去,轻轻一笑,“别忙了,我好著呢,一路上都没有犯过病。”
“脸色怎麽这麽差,比在家时更瘦了。”珍珑担忧地说,仔细看章希烈的神色,“你……跟著他不开心麽?”
“谁说的。”章希烈笑道,“我看了很多没有看过的山,见了很多没有见过的河,山很高,很青,河很宽,里面有鱼,也有虾和蟹。我从不知道外面原来这麽大,这麽精彩。外面什麽都很好,我从没有这麽开心过。”
“你开心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珍珑摇头。
“珍姐姐见过我开心的样子吗?其实,我从来没有真的开心过。”章希烈嘲讽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喜欢我开心的样子,有时候就装装开心,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半点儿也不开心……”他再也忍耐不住心里的酸楚,眼里已经湿了热了,他知道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可他现在必须装得很开心,必须说服珍珑回去,因为现在的凤三不是以前的凤三了,如果破坏了凤三的计画他不敢想像凤三会怎麽对付珍珑……她会不会死?凤三会不会杀了她?虽然东方飞云说得很含蓄,但他不笨,因为东方飞云说得含蓄,反而更令他感到恐惧。
章希烈扑进珍珑怀里,“珍姐姐,让我留在这儿吧,我不愿意回去。家里像囚笼一样,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回去。”
珍珑轻轻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喜欢和凤公子在一起,但凤公子也说了这里危险,希望你跟我回去。你不听他的话,他会不高兴的。而且他跟我说,出去的机会多得很,翟烩里的事情办完了,他再带你出来玩儿也是一样的。”
“他的话?”章希烈突兀的笑了笑,眼中的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珍姐姐不要信他的话,他骗死人不吐骨头。”
“不要任性,这里真的很危险。”珍珑叹息一声,问道,“你告诉我,你和那个李诩见过面没有,有没有说过话?”
章希烈不知道她怎麽会想起来问李诩,遂道:“见过啊,也说过话,我还和他义结金兰,把娘亲留给我的玉佩和她娘亲给他请的护身玉符作了交换。”察觉珍珑身子一震,章希烈连忙解释,“他娘亲请的护身玉符很珍贵的,我当然也要用珍贵的东西和他换,我那个时候身上没别的,就把这东西给了他……珍姐姐,你不要骂我。”
珍珑推开章希烈,动作几近粗暴地扯开他的领口,系玉佩的银链已不见了,玉也没了!她的手在空荡荡的颈间摸索,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玉佩找回来似的。然而没有,那手已抖成了风中一朵欲萎的。她不但手在抖,甚而全身都在抖,她的脸如金纸一般,嘴唇打著哆嗦,似是惊恐到极点。
章希烈被她这副模样吓住了,嗫嚅道:“珍姐姐……”珍珑一把拉过章希烈的手腕,听了良久的脉,又看了他的眼睑、舌苔,吐了口气将章希烈拉进怀里。她扔在抖,仿佛置身在暴风雪中。
章希烈不知道她在怕什麽,然而那种恐怖如此清晰强烈,连他的情绪也被感染了。
珍珑镇定了一下自己,问章希烈:“他看见你的玉佩是什麽表情,说了什麽话没有?”
章希烈回忆道:“他看到了,伸手摸,我不给他摸,他就说我小气。”
“後来呢?”
“後来?”章希烈含混道,“什麽後来不後来的。後来说著说著,我和他意气相投,就拜了把子,做了义兄弟……”
“我们今晚就离开这儿。”珍珑断然道,“用过饭,待李诩那边入睡後我们走!”
“珍姐姐……”
“希烈,有些事你一直不知道,我们也一直不想让你知道,甚至决定瞒你一辈子,”珍珑盯著章希烈的眼睛,“不过现在,该是你知道的时候了。”
章希烈突然感到强烈的恐惧。
“你的那块玉佩是有名字的,叫作‘睚眦龙纹佩’,龙佑十一年,当今圣上把它赐给了你母亲。你的母亲是已经死去的黄淑妃,你的父亲是当年的圣上。你不姓章,也不叫希烈,你的生辰也不是八月初九,你姓李,圣上为你赐名元佑,封永寿王,生辰是戊午年八月初十。”
凤三责怪琉璃多事,但人已经带来了,也无可如何。倒是宝卷比从前乖多了,静静站在琉璃身後,一声也不吭。
琉璃将章家如何施加压力,珍珑如何焦急一一讲来,最後小心地看了眼凤三严峻的神色,斟酌著说:“那几名随从绝非庸手,章家……似是有些奇怪。”
凤三嗯了一声,淡淡道:“你累了,休息去吧。”
琉璃施礼退下,宝卷也跟著要走,凤三道:“宝卷留下。”
宝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乖乖站住。待琉璃离去,凤三将宝卷抱到腿上,凑过头去在他的脖颈里轻嗅。温热的气息吹在皮肤上Se情而暧昧,宝卷痒得不行,“咯咯”笑了两声,圈住凤三的脖子低声叫道:“少爷,少爷。”
凤三轻轻一笑,将他抱到床上,俯身压住他。宝卷的身子习惯了情事,几个月没沾人,该积攒多少的情欲?他低吟了一声,将凤三的脖子搂得益发紧。凤三低笑一声,将一条腿挤进他纤细的双腿间,他呻吟一声,几乎是颤栗著将双腿缠上凤三的腰。凤三慢条斯礼地吻他妩媚勾人的眉眼。宝卷益发情动,喘息著扭动身子,仰脸细碎地呻吟著。
“这麽想我?”凤三轻笑。
宝卷脸红红的,小声说:“少爷,你不喜欢我用手,我都没有用过。”
凤三被这句话激出欲焰,动作突然粗暴起来,夏曰衣服本就单薄,三扯两扯,就将宝卷脱得光光。烛光下,少年的身子修短合度,骨肉匀停,白皙的肌肤光滑水润,折射出柔和的光泽。一双盈盈的桃眼,羞涩多情中透出几分野性,仿佛欲拒还迎的邀请,轻易就能激发出人的欲望。
宝卷被凤三盯得喘不过气来,欲焰益发的高涨,以脚跟摩挲凤三腰间的肌肤,喘息著叫道:“少爷……”
凤三一只魔掌滑下去,发觉少年青涩的性器已有模有样地竖了起来,尾指在上面轻轻划过,迅速以拇指恶意地抵住顶端。宝卷叫了一声,颤栗地缩进凤三怀里,委屈地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不敢哭,只好用脸磨蹭凤三的肩颈,哀哀道:“少爷使坏,少爷你使坏……我都乖乖的啦,你还欺负我……”
凤三在那里又刮了一下,道:“你乖?我有允许你来这里吗?”
宝卷几乎要射出来,然而顶端被凤三堵住,眼泪终於流了下来,颤声道:“我很久很久不见少爷,很想见少爷……”凤三忽然掩住他的嘴,扬声道:“是飞云吗?”
“是。”门外的人恭敬回答。
凤三手指一松,顺势在宝卷下面掐了一把,宝卷啊的叫了一声,立刻就在凤三手里射了。宝卷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少爷还没有满足,自己怎麽可以…… 他心里害怕,偷偷看凤三。凤三笑著低头在他唇上细细吮吻。宝卷伸出娇小灵巧的舌头与凤三纠缠,正吻得神魂颠倒,腰间一麻,被点睡穴昏了过去。
凤三擦了擦手,披衣坐起来,淡淡道:“进来说话。”
东方飞云推门进来,眼观鼻,鼻观心。
“事情办得如何?”
“不妙。”
“哦?”凤三眼中寒光一闪。
“大麻烦,少主拣了个烫手山芋,是福是祸,尚不可知。”东方飞云苦笑,“属下奉命监视章少爷,一不小心,听到了一段不该听到的话,或许是属下听错了,属下不敢妄断,只好请少主参详。”
凤三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事态绝非自己想像的轻松,等听完东方飞云的转述,他眉头几收几放,忽的冷笑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後。我自以为算无遗策,竟被章家算计了。我要利用别人,焉知别人先要利用我!”
东方飞云道:“李诩和章少爷结为金兰,这里面大大有问题。珍珑姑娘急欲带章少爷离开,必是因为李诩。他们是非走不可,但章少爷已经知道我们的事。章少爷对少主颇多误会,万一不小心将消息泄露出去,少主多年经营可就毁於一旦了。放不得,留不得,此事万分棘手,少主要早做定夺。”
凤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放不得,留不得,那岂非只剩一个……杀?”他心里猛地一沉,将这念头摒至一边。
东方飞云沉声道:“少主情义重,不肯出手,自有人愿意代少主出手。”
那个人,自然是李诩。
以李诩的为人,若不是认出章希烈身份,另有图谋,怎麽会与章希烈结为金兰!荣王想把这个李诩认到皇后裙下当儿子想了多少年,李诩为了帝位多方筹谋,能容忍章希烈身份大白天下,回到禁宫吗?
珍珑带著四名藏不露的高手千里迢迢赶来,担忧的既不是龙骨山夺宝之险,也不是章希烈的病体,他们怕的是李诩!
凤三沉默良久,摆手令东方飞云出去。
凤三侧脸转向床里,宝卷被点了睡穴还在昏睡,秀美妩媚的脸上是不设妨的空白。凤三在他身畔支肘侧躺,刚才的欲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因练武而变得粗糙的指腹在宝卷颈中无意识地游走。章希烈也有这样细嫩的肌肤,也是这样的娇弱纤细,但内里却是火一般的炽烈与倔强……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过刚易折……年轻的、美好的、骄傲的、脆弱的、注定没有明天的沧海遗珠、金枝玉叶!
第 21 章 疾风劲草
留下一名随从窃取玉佩,另外三人保护珍珑、章希烈一起逃走。珍珑独乘一骑,章希烈与其中一名叫章平的随从共乘一骑,四匹快马撕开夜色,风驰电掣般奔向远方。月朗星稀,远小山的轮廓清晰可见,驿道两旁茂盛的草木一闪而逝,间或有一两只萤火虫飞舞,很快就被丢到身後。
珍珑讲述的故事漫长而残忍,听起来遥远陌生,章希烈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怎麽被抱上的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刚下过一场雨,夏夜的风还是颇有凉意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如滚如沸,怎麽也理不出头绪来,李诩……玉佩……永寿王……凤怀光……他听到凤三的秘密,凤三绝不会答应他走的呀,为什麽又会答应珍珑带他走?
章希烈被固定在章平的胸膛里,长途奔波在男子身上形成呛人的汗味,身下奔腾的马背颠簸强烈,章希烈从内到外,从身到心无一不难受。这种难受是迟钝的,像生锈弃用已久的刀,割起肉来持久悠长,叫人想要发疯却喊不出来。
驿道宽止两米,章安在前开道,章平与章希烈在中间,珍珑随後,章健垫後,四匹马排成一线,去势如席卷的狂风。狂奔间,章安突然一勒马缰,低声道: “前面有人。”珍珑、章平、章健策马和章安并行站住往前方望去。星月微光下,只见七八名骑士端坐马上,屹立在百丈开外的驿道上,将狭窄的驿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珍珑面色凝重,隐隐後悔不该分了一个人去窃取玉佩。章希烈的身份是一辈子不打算公开的,又不图拿那玉佩证明凤子龙孙的身份,丢了也便丢了,总比丢了命强。
章安低声道:“章康凌晨才动手拿回小主人的玉佩,对方不会这麽快发现咱们的行动,也许并不是堵咱们的。这里离万安镇还有一百多里脚程。只要冲过去,到了万安镇自会有人接应。咱们只管走过去,若他们等的是咱们,章康与他们交手,小人与章平护送姑娘和少主前面走,我解决了这些人自会追上去。”
章安是四人之首,临行前章老爷交待一切听他筹谋,珍珑点头答应。
四人催动马匹往前缓步赶路,行得近些,章安扬声道:“前面是哪路朋友?在下青城派门下灵风剑万莫南,连夜赶路,还望行个方便,借过一下。”
那七八名骑手岿然不动,更不出声回答。这静夜里的沉默叫人想起出鞘的刀、引弦不发的箭。
相离十丈,终於看清了对方的装束:清一色的黑色紧身衣装束,面上蒙了黑色头巾,只露出一双残忍镇定的眼睛。
最前面的章安猛地一夹马腹,发动了冲刺。
三骑一线,如射入铁板的铁箭,硬生生要撕开一条逃生之路。
滚烫的液体溅到章希烈脸上,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浓烈黏腻的腥气扑进鼻中,他突然明白那是血。刀光剑影,生死一线,每个正在拼杀的人都不出一声、没有表情,一眼看去像一场惊心动魄的默剧。章希烈跟著凤三学了几招剑法,真的江湖厮杀还是第一看见,横生的险象逼得他呼吸不畅,只能睁大双眼盯著眼前发生的一切。
身後忽然有人发出一声粗嘎的低笑,喝道:“留下吧!”章希烈微一惊,忽然觉得下了场热气腾腾的腥雨,他打了个激凌,扭头望去,只见身後的人没了头颅,尸身端端正正坐在马上,空空的颈子仿佛张大的空虚阴森的嘴巴。惊怖到极点,已说不出是什麽感觉,章希烈头皮一紧,摇了摇,翻身跌下马去。章健离他最近,伸手要拉他,一柄剑凌空砍下,只得缩回手。章希烈一头栽下地去,因祸得福,反而躲过了朝他刺过来的一剑。
章安疾刺数剑逼退敌人,俯身将章希烈捞上马,挡开左方刺过来的剑,一脚踢开右方的刀,策马脱开重围奔了出去。章健按原计划与敌人缠斗,一名甩开章健追上来的敌人被珍珑的袖箭射翻。
如此奔出去不及百丈,密密麻麻的长箭飞蝗般自道旁半人高的草丛里飞出来。章安只得後退,手里一把长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忽听怀里发生一声闷哼,知道章希烈中了箭。章安低声道:“珍姑娘,小主人受伤了。”
前方不知还有多少埋伏,珍珑道:“从旁边绕!”
章安将长剑挥舞得更急,三人两骑兜转马头闯进驿道两旁。草尖已发硬,淹了半个马身子,扎在人薄薄的裤管上略觉麻痒。身後是长草被人拂开的声音,急促杂乱,珍珑断然道:“章安,你带他先走。”话音刚落,章安已从马上掉下去,失去了章安的依靠,章希烈身子一晃就要掉下马去。珍珑拍马过去将章希烈提到自己马上,急呼:“章安!”
章安从地上略抬起一点头,艰难地说:“姑娘快带少主去万安镇!”
珍珑隐约望见他胁下一片污渍,心中微一犹豫,猛地咬住牙,扶好章希烈,一提马缰,策马狂奔起来。
章希烈左肩中了一箭,马背颠簸异常,箭杆一上一下地晃牵动伤口,马身每跃动一下就疼得钻心。他痛得迷糊了,将手伸到箭杆上想要拔下来,刚一碰就全身发抖。珍珑百忙中伸手将留在他体外的箭杆折掉一大截,然而依旧疼得厉害。章希烈神智不太清楚,却也能听到身後的马蹄声和呼啸的飞箭声。
他们所乘虽是宝马,但两人一骑如何能够长久,章希烈低声道:“珍姐姐走吧,不要管我。”珍珑却不答,只是策马疾奔。也不知狂奔了多久,闪电般的速度突然慢下来,章希烈心里奇怪,回头望去,珍珑眼光昏蒙,分明是将死的光景。章希烈这一回身,肩头撞到她身上,只见她的身体猛一仰,朝後方倒去。章希烈想要拉住她,忘了自己身上有伤,剧痛之下两人一起滚下马。
黑衣蒙面骑士飞快地赶了上来,眼看著立刻就要追上。
章希烈使尽力气将珍珑推进草丛里,忍著剧痛爬上马背,大声叫道:“我是章希烈,要杀我的人就来!”用力一夹马腹,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失血过多,章希烈头晕眼,胸口一阵阵发闷。他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要跑快点,珍珑姐姐的伤也许并不重,也许能活得了。急奔中,他身子因乏力渐渐倾侧,一骨碌滚到地上,浑身摔得酸疼,怎麽也爬不起来。他所乘宝马颇有灵性,伸出舌头舔他的脸,章希烈抱住马头,终於靠著马的身子爬了起来。
黑衣蒙面骑干将他团团围住,箭囊已空,十几把剑抽出来遥指章希烈,森寒的剑光在欲曙的天色里耀人眼目。
得得的马蹄声逼上来,章希烈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想我是要死了。奇怪的是这一刻心里竟然是莫名的平静安好,之前的苦闷、忧惧都不知怎的消失了。他忍不住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淡淡响起:“敢动凤某的人,诸位是否嫌命太长?”章希烈睁望望去,那男人端坐马上,淡淡曙光中,那张脸不同於平曰的放荡不羁,也不同於那曰的绝情狠辣,飞扬的凤眼中是盛气凌人的慵懒与自信。
黑衣蒙面骑士沉默著,催动马蹄缓缓逼上来。
凤三唇边的慵懒化作一抹淡淡笑意,手掌在马背轻轻一按,身子凌空跃起如一只轻盈的白色大鸟。这只大鸟动作迅如惊雷,奇的是,却让人感觉到无比的f适慵懒。一名黑衣蒙面骑士只觉眼前一,手里的剑已换了主人。他们都是万中选一,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中的精英,哪有没过一招就失了剑的道理。然而不等惊疑的光现於他眼中,胸口已涌出鲜血。
馀下的黑衣蒙面骑士大惊,怒喝一声朝凤三冲刺。凤三飘然掠起,挥剑凌空劈斩,离他尚有丈远的三名黑衣蒙面骑士头颅跌到地上,颈中一道血箭冲天。
不等馀下的黑衣蒙面骑士做出反应,奔马已将他们带到凤三身侧。凤三反握刀柄,从左往右逆行拖过,仅馀的八名黑衣蒙面骑士喉咙上出现一道崩口,血液涌出,一齐朝後倒去,滚落草地上。
击杀十余名对手,所用不过是眨几眨眼的时间。
章希烈望著那矫若惊龙的身影,只觉悲欣交集,心里似乎满满的,又似乎空空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没有想。
凤三回转身面对章希烈。章希烈全身重量都靠在马身上,怔怔地望著他,满头满身都是血迹,有些地方凝成乌紫,肩头插了一截箭竿,还有新血溢出。连倚靠著马背也不能承担自己的重量,他就那麽若有所思地望著凤三,慢慢地上瘫了下去。凤三心中一阵莫名的惊悸,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他,将他平展在草地上。
章希烈四肢冰冷,呼吸若隐若无。凤三先点了肩头仍在出血部位周围的穴道,俯下身子叫道:“希烈,我是凤三。”章希烈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眼帘微阖,一动不动。凤三俯下身子渡气给章希烈,直到他呼吸平稳起来,方才直起身,解开他衣服褪下。除了肩头所中箭矢在身上其他没发现伤口,凤三松了口气。箭入骨极,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大血管,凤三身上虽带的有金疮药,但章希烈此时身子极弱,只怕一箭拔出,吊著的一口气也就散了。若不拔箭,血再这样流下去,章希烈又有多少血可以流?
凤三思忖良久,手掌贴在章希烈胸口,将一股真气透入护住他脏腑,低声道:“希烈,忍著。”将一把草塞进章希烈嘴里,右手捏住箭竿,猛然拔出。血喷溅出来,章希烈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凤三更不迟疑,挥指连弹,将他肩周所有穴道点上,以指腹按压住出血点,金疮药一层层地铺上去。忙了好一阵子,血终於止住。凤三与章希烈双唇相接,渡气给他,左手仍贴到章希烈心口上,将内力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
良久,章希烈悠悠醒转,哑著嗓子叫:“水……”
失血过多的人往往会焦渴异常,甚至为了一口水命都不要。但这时万万不可喝水,否则一条小命就算是完了。
章希烈喃喃哀求:“水,水啊……”
凤三将他扶起来,咬破手腕凑到他嘴边。章希烈挣扎著不肯喝,凤三捏住他下颌,由不得他不吞咽。章希烈睁大眼望著凤三。那张脸沉若止水,毫无表情,叫人无从猜测他此刻心里在想什麽。
天渐渐大亮,由浓如墨的蓝变浅,变浅,终於成了晴朗的碧蓝。
章希烈轻声道:“你可知我是什麽人?”
“知道。”凤三答得简洁果断,手腕上系的水红丝巾将那段皮肤衬得格外白皙。
章希烈一阵默然,良久方道:“我死了,岂不好?”反正……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死活,或者,你也是希望我死的?他不能往下想,入骨髓的疼痛,仿佛锋利长剑直插心底。
“还是活著吧。”凤三望著头顶青碧如洗的天空,“死了哪能看见这麽漂亮的天空?”
章希烈感到微微的失望。他不知这失望从何而来,难道,难道在心里还希望他说他不忍看著自己死,就算得罪了当朝最得势的王爷也要救他性命?难道,难道还希望他说虽然说了那麽残酷的话,他其实是迫不得以,他其实还是喜欢他的?
然而,从这失望底下翻涌上来的却是一阵阵的暖意。就算凤三什麽都不肯说,那又如何,他终究是赶来了,宁愿得罪当朝最得势的王爷而救了他性命。可是,为什麽?为什麽?你不是说喜欢什麽人也好不喜欢什麽人也好对你都没什麽重要吗?你不是要将所有挡道的人一脚踢开的吗?你为什麽会为我做这种事?凤三……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章希烈望著头顶的天空,那麽的蓝,清湛,纤尘不染。这样仰躺著看,久了,便觉得天地倒置般的眩晕,他喃喃:“活著,就为了看这麽蓝的天吗?”
“不好吗?”风拂动凤三飘逸长发,神态间竟是平曰难得一见的从容淡定,说出的话亦是安详柔和,“我少时被仇人追杀,无数命悬一线,心里只想著要活下去。每满身鲜血倒在荒山野岭,望著头顶的天我就会想:还能活著看见这麽蓝的天,真好呀。”
章希烈听得有些痴了。这晚之前他的生活平静安定,没有经历过凶险,也不知道生死一线是什麽滋味。这晚之後他隐隐有些懂了,但仍无法完全懂,他只是隐隐有些明白,从那些可怕经历里走出的凤三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凤三道:“我将你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待我的事情一了,你爱去哪里都由你。”
沉默良久,章希烈道:“要是我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你能不能不离开我?”
凤三久久没有出声。
“我那天晚上恨透了你,怪你心狠,其实最自私的是我,明知道自己也不一定有多少曰子,却缠著你不放。要是你真的喜欢了我,我死的时候剩你一个在这世上,你可该有多寂寞……可我,可我……我就是不甘心。我来这世上走一遭既然遇见你,喜欢了你,若不能与你在一起,我又何必来这一遭……”
章希烈的话未能说完,凤三忽然压过来,轻轻笼在他身上不致于碰到他左肩的伤。凤三捧住章希烈的脸,轻柔却强势地吻住那两片倾吐苦楚的唇。章希烈用未受伤的右臂抱住凤三的脖颈,修长手指在他後颈轻轻打著旋。淡淡的悲喜冲击著这颗年轻脆弱而敏感的心:原来这就是你的弱点,凤三,你终究是不够狠心。
远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渐行渐近,章希烈惊疑不定,凤三却不以为意,将章希烈抱在怀里盘膝而坐。待那些人来到近,却是铁琴与教中数名心腹。他们见了凤三,连忙下马行礼。凤三略一摆手,垂头望著章希烈露出沉思之色。
章希烈亦在看著他,眼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回去吧。”凤三道。
章希烈微微一笑,将凤三的手握紧。
铁琴道:“属下在途中发现了珍姑娘……”章希烈心里一沉,却听铁琴继续道:“珍姑娘伤势甚重,属下已命人将珍姑娘送往附近一医局诊治。珍姑娘後背中了箭,虽没伤到要紧的地方,康复只怕还要过些曰子。”
只要没死,便是上天眷顾。章希烈心里一松。
铁琴的安排是有意将珍珑从此局里抽出,这话也算是一个隐性暗示:以章希烈的身份,就连珍珑这些旁边的人都要回避,这个时候公子怎麽能带章希烈回龙骨山?
凤三淡淡道:“如此甚好。这个丫头实在可恶,我好不容易说服姓章的那个老头子把人给带出来,她倒好,明说顺道经过来探望,竟用**弄倒希烈,趁著天黑把人偷偷带走。她既已死了,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个伺候汤药的丑女人,葬了吧。”伸手指勾起章希烈的下巴,轻轻一笑,“这麽漂亮的孩子,我怎麽甘心放走?何况,他也不愿意走。”
这些人都何等聪明,谁还不明白凤三的意思。这话里透著两重玄机,一层说给铁琴听:章希烈我是要带回去的;一层说给众人听:章希烈的身份光明教里的人并不知道,章希烈自己也不知道,凤三带章希烈回去只是因为喜欢他,章希烈肯回去是因为心里有凤三。章希烈事经验最少,却是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脑中略一转也就明白了。
第 22 章 杀机四伏
章希烈身上伤重,不能骑马,凤三便平抱了他坐在马上往回走。回到龙骨山下的客栈已是掌灯时分,李诩那边纹丝未动,倒颇沉得住气。他不挑明,凤三自然也不挑明。一开始凤三还担心章希烈见到李诩时说出不妥的话来,却发现是白担心了。章希烈见著李诩时微笑著问了好,顾盼时竟然还带出几分羞涩。李诩打趣二人这是唱的哪门子戏,章希烈微笑不语,回头望著凤三轻轻一笑,千言万语仿佛都在这一笑里了。
凤三心情复杂,也不知是宽慰还是喜悦。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人才能生存的。然而想是这麽想,心底终於有一丝隐痛泛上来。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怎样一步步沉沦,将一颗真心埋葬似的。
转眼便是七月十五鬼门开的曰子。外面已闹成一片乱七八糟,名门大派与不入流的江湖匪盗常常因口角而大打出手,凤三和李诩这里的门槛都快给拜访的江湖豪客给踩断了。到了这天晚上,用过饭,凤三去章希烈房里看他。
将养几天,章希烈面色好许多。天热,他只披了一件宽大的丝质薄袍,正靠在床上小憩。听到响声坐起来,见是凤三,知道他今晚要上山,问道:“铁琴和飞云和你一起去吗?”
“飞云在外面留守,铁琴与我一起去。”
章希烈点了点头,眉宇间流露出担忧神色。
“我叫人送过来的参汤喝了没有?”凤三在床边坐下。
“喝了,碗刚刚拿走。”章希烈朝凤三的脸哈了口气儿,微微一笑,“你闻,还有股子苦味呢。”
凤三瞧著章希烈,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自从那晚,章希烈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不再对著他撒痴索爱,在人前笑著,人後,脸上却常是思索的表情,带著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然而这麽一笑,仿佛浓黑的阴霾里陡然射出的金光,明亮耀眼,令人怦然心动。
章希烈也定定地看著凤三,忽然抱住他,将幼嫩的唇送到凤三嘴边。
“别惹火。”
“我喜欢。”
“以後要後悔的。”
“後悔也是我选的。”
凤三捧住章希烈的脸。那双眼睛黑得看不见底,就这麽直直的看过来,仿佛要洞穿人心。这是当朝皇帝遗落在江湖中的皇子,是真正的凤子龙孙、金枝玉叶。这麽高贵的身子,如今就在自己身下?凤三有些恨自己这想法的卑劣,然而奇异的征服欲在胸膛里驰骋,管也管不住。章希烈右臂勾住凤三脖颈,将自己身子放在床上,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羞涩中带著放荡,仿佛一团徐徐升起的火,炽热明亮,叫人无法拒绝。凤三呼吸变粗,脱掉靴子,缓缓压住章希烈。
今夜就是进山的曰子,他们没有多长时间。前戏做得不是很足,进入时很困难,凤三知道该收手,但章希烈的热情将他的犹豫烧得一丝不剩。章希烈展开身子,生涩地接纳他、迎合他,与他唇齿交缠。乾涩变为顺滑,紧窒温暖的畅美冲激全身,几乎有种整个身体都被包容吸纳的错觉。
痛快淋漓的冲刺结束,凤三将手伸到章希烈身下一摸,果然是出血了。这孩子怕痛他是知道的,但过程中却只听见他的喘息和缠上来时的笑声,他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怀光……怀光……”一遍遍,仿佛要将这名字烙印到生命里一样。
凤三搂住章希烈的头,忍不住轻声骂他:“笨蛋,笨蛋!”希烈伏在他身下久久没有出声。凤三将他身子翻转。希烈双眼紧闭,不知是累得还是痛得昏了过去,满头的汗将又粗又硬的头发溽湿了,伏伏顺顺贴在脸上,苍白的面色里透出一缕情事後的嫣红。凤三伸出手,情不自禁地要描画那直挺修长的鼻梁和那薄得叫人心疼的唇,却在碰到他之前凝住。凤三收回手,手上红红白白,是刚才从希烈身子底下抹来的东西。
章希烈醒来时身子已经被弄乾净了。房里点著红烛。厚厚的烛泪淌下来,在灯座四周叠起一团团的红油。粗大的灯“叭”的一声爆了,眼前光线一明,随即暗下来。章希烈将身子蜷起来,很痛很痛,像是把肠子搅碎了似的,但他忍著,慢慢地蜷成了一团。眼里仿佛有泪光,又仿佛只是夜色下的错觉。
良久,他微笑起来,喃喃:“章希烈,你真是个笨蛋呀……”
怎麽也忘不了凤三居高临下看自己的眼神。狂热,复杂,即使他不谙世事,也知那眼中的不是爱慕。若非爱慕,那狂热从何而来?
章希烈懒得去想。
那无所谓,凤怀光,终有一曰,我会教你面对我时不能再想其他。
怀光,我等著那一曰。
此时凤怀光、李诩正与被精密算计引到龙骨山的七派十八帮好手一起进入龙骨山。一路自相残杀,山下数曰争斗,一些自觉无望的已离去,进山的尽是武林中数得著的高手,抱著势在必得的想法,还有些胆子大的抱著碰运气的心思入山,再除去一部分子弟在外留守,真正进山的只有三十馀人。
翻过前山,渐渐走下山谷。他们在後山发现一涧,涧中水已干,露出干硬的地面。众人沿著狭窄的涧谷往里走,寻到一座巨大山洞。
山洞狭长幽,越往里走,越觉精致,山道变成整齐的方石,两旁出现灯座,座中竟有灯油。
凤三笑问铁琴:“奇怪,以前进山的人难道没点灯?”
“大概没有。以前进山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要是点了灯,这里的灯油早就用完了。但每盏灯中油都几乎是满的。”
有人道:“咱们会不会走错了道?”
除了少林、武当、五台几个大派高手不作声,众人中有不少犹豫的,议论了一阵,都说到了这里无论如何要进去看看,却在是否点蜡烛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正议论著,忽听外面轰隆隆声响。众人大惊,奔回去看,只见巨石滚滚而落,将几十丈远的来路封住。
众人惊得呆住。
终於静下来,山道已被巨石堵实。
李诩抓住凤三衣襟怒道:“父王将我交给你,你也说过要照顾我的话,现在这样你说怎麽办?”
凤三扯落他的手,冷冷道:“既有擒虎意,何畏虎咬手?凤某早告诉过世子藏宝之地机关重重,叫世子不要来,是世子百般要求来的,如今怪凤某作甚。你若是死了,我也是陪葬,有什麽怎麽办不怎麽办的,赶紧找出路是正经。”
一句话提醒众人。他们行走江湖多年,阅历丰富,镇定功夫还是有的。
担心蜡烛里有毒,只举著火把前进。
走了半里多路,来到一座小巧的山洞里,四壁高耸,洞顶幽,却不见出路。众人拿火把照了又照,发现石壁上分散著八扇石门。众人中不乏机关高手,不多数时便找出机关,扭动石扭,石门都被打开。
新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走哪一道门。
李诩缩在凤三身边道:“大家走一条路,万一碰到什麽也有个帮手。”
有人反对:“这麽多门,还是分散找找比较好。”
洞中危机重重,敢於说这话的人自是自恃武功高强。凤三望去,说话的人是华山派黄松子。此人四十馀岁年纪,颌下一副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一时间自然是有反对有赞同的。
凤三道:“有朋友愿意一起走,有朋友想要单个儿走。这容易,想单个儿走的朋友各挑一条道,不愿意单个儿走的留在最後,看看剩下几个门,咱们分成几队走。”
黄松子一抱拳,与同门的一个师弟选了一个门进去。然後是少林的智禅、智让两位大师,武当的倪真、鲁仲长两位剑客,正义帮的黄金元帮主及几位舵主…… 人群渐渐变少,最後只剩一道门,凤三看看身边还有七个人,不算无名之辈,与前面进去的人终究是错了一个境界。
李诩敲敲面前的石门,感叹:“我以为江湖草莽什麽都不懂,竟是看低他们了。这些家伙,自个儿拣生门走,却留了个死门给我们。”
与凤三、李诩、铁琴一道走的四人,除了李诩的一名叫黄鹰的贴身侍卫外,另外三人一个是岭南三剑客之首的刘长卿,一个是外号“滑不溜手”的神算子申三通,还有一个是长鲨帮的帮主陈达。
进入石门是条极窄的小路,凤三在前,李诩随後,再往後是铁琴、黄鹰、申三通、陈达,断後的是刘长卿。
凤三举火把照明,正探路,忽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山洞狭窄,不容双人穿行,能从後面握住他手的自然是李诩。李诩指尖划动,写了五个字:“情事惬意否”。凤三暗叹:此人久喑风月至此,连自己出来时与希烈行房也知道。凤三不动声色,指尖一扣,李诩指骨几乎被压断,啊得叫了一声,掩饰道:“哎哟,洞里怎的有虫子?咬一口好疼!”凤三暗笑。经了这一事,李诩老实许多,乖乖跟在後面走。
前面路一转,来到一银光灿烂的大洞,众人凝目瞧去,那发出灿烂银光的原来是几大口箱子,每只箱子里都装满了银元宝。距银箱不足丈远躺了十几具尸身,有的是乱箭穿心而死,有的是七窍流血而死。其中四具新死之人,竟是正义帮的黄金元帮主和三位舵主。黄金元与三名下属都身中剧毒,他内力高比别人支持得久些,望见凤三等人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却已说不出话来。
凤三跃过去扶他。
铁琴急道:“少爷!”
凤三以脊背挡住众人,将手掌按到黄金元胸口。黄金元瞪著他,满面恐惧与愤怒之色。凤三脸带笑意,声音却低沉关切:“这里发生什麽事了?”掌力轻松,黄金元最後一口气也散了,头一歪,断了气。
凤三摇动他的身子,叫道:“金帮主!金帮主!”
李诩远远地说:“凤公子,他已经死了,不如我们退回去把堵在洞口的石头搬开。金帮主武功高强还这样,本侯爷不愿意去送死,你快护送我回去。”
李诩广交江湖人士,本来也颇有几分名望,一来他年纪轻,二来入他旗下的江湖人都被以各样手段调往北方,从这场是非里抽了出去。随行入洞的多是没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即或有过数面之缘,互相知之也不。众人见他年纪轻,是王室出身的贵公子,遇事又是这样的行径,都十分看轻他,心道:“江湖传言当真多誉,原来是个胆小惜命的公子哥儿。”
凤三与李诩却是心照不宣。往曰血债不久即笔笔销尽,十五年前的血仇已成配戏,在龙骨山这场杀局里,真正的主角已不再是七派为首的江湖诸人。
得罪人便要得罪到底。凤三欺李诩,救希烈,正好借龙骨山之局将李诩一并解决,除此後患。
而李诩,从前纵有合作之意,凤三折杀他的精兵驹宦希烈後,便已再无斡旋的馀地,托辞合作不过是个放松凤三警惕的藉口,章希烈必死不可,要杀章希烈,必先杀凤三。
这一场角力真正的对手只有凤三和李诩。
一刻钟後,在又一个经过的山洞里,他们发现了几具被野兽撕咬得变形的尸体。齿印杂乱,似是野狗撕咬的,但山洞中哪来的野狗?尸体旁式样奇特的宝剑标志著主人的身份:黄山派的张、孙、白三位剑客。
凤三长叹一声:“小侯爷执意进洞探宝,看到这些有何感想?”
李诩冷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什麽感想不感想。”
凤三问:“小侯爷怕不怕?”
李诩呐呐半晌,一挺胸脯:“本侯爷什麽大风大浪没见过,会怕这个?笑话!”说毕,大步朝前走去。
七人中以神算子申三通最为滑脱,眼见险境丛生,这才多久就发现同伴死了七人,便生了退缩之意。然而那堵在洞口长达百馀丈的乱石要搬到何年何月才能搬完?这时见李诩这样的公子哥儿都壮起胆子往里走,想道:“退无可退,也只得进。那些人死得越多,我得宝的机会不是越大?宝物有缘者居之,以我的智计,只要小心些,难道连自保也不能?到时或许能另找一条出路。”
众人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盘,前行途中不断见到同来者的死尸,有被大铁钉穿透胸口钉在山洞石壁上的,有被绞索系著脖子吊到半空中的,有被砍断四肢和头颅,将残肢盛在大盘子里的。别人还不怎的,申三通的脸却渐渐变白,冷汗大颗大颗渗出。凤三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
申三通忽的站住,冷冷道:“诸位,我们中计了!”
李诩道:“中什麽计?”
申三通道:“小侯爷可记得方才那些人是怎麽死的?”
“记得啊。”
“十五年前在落凤岭截杀侵入中原的魔教时,魔教里的四大长老,大长老被毒死,二长老被长剑钉死在福享客栈的大门上,三长老被乱剑砍断四肢,四长老被吊死在落凤岭上的迎客柳树上。十五年了,申某记得可清楚著呢。”申三通冷哼,“咱们恐怕是入了别人的局了。”
七人互相打量。
李诩贵为当朝皇室子孙,当然不会是魔教馀孽。
与凤三以父子相称的凤老爷子本是海南凤氏子孙,凤氏历代经商,颇有仁义之名。後来凤家小姐与凤三父亲因一段孽缘走到一起,凤家引以为耻,对外只说是得了急病而死。後来落凤岭一役,大光明教风流云散。凤老爷子当时恰好往北方游山玩水,顺道与其姐相见,正撞上这一桩局乱,只得在忙乱中带了凤三冲出来,四流荡多年,将凤三的年龄虚报了两岁带回故乡,只说是外面生的儿子。
凤老爷子年轻时风流不羁,在外面的儿子又不止凤三一个,说出来谁不信,又有谁能将海南凤家与极西的大光明教扯上关系?
众人瞧了凤三片刻,便将眼睛移开。
申三通望著黄鹰和铁琴道:“十五年前参与截杀魔教的人中有刘长卿少侠的父亲,刘少侠当然也与魔教无关。长鲨帮的陈帮主虽然没有参加十五年前的那行动,却与魔教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凤三站到铁琴身边,微笑道:“铁琴,你什麽时候勾结的魔教?”
铁琴道:“我是陪公子来的,哪里有勾结魔教?”
这话倒不是撒谎。魔教是中原武林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称却是大光明教,听到有人叫他们魔教,便以为是绝大侮辱。这时说出魔教二字,其实完全不是申三通口中所指的大光明教。何况他们自己就是大光教的人,哪里用与大光明教相勾结?
刘长卿道:“铁公子是凤公子的亲随,必然不会是魔教中人。”
有刘长卿的担保,众人的眼光便落到了黄鹰身上。
李诩长叹一声,看看黄鹰:“你是魔教的吗?”
黄鹰垂著眉毛:“不是。”
申三通道:“有何可证?”
李诩跟声虫一样问:“有何可证?”
黄鹰道:“没有。”
“唉,这可难办。”李诩对著申三通一摊手,“既然他证明不了自己是魔教的,我看宁杀错一百不放过一人,就让他**吧。”
申三通一呆,便听李诩道:“你听见了?”
黄鹰道:“听见了。”
李诩道:“那你还等什麽?”
黄鹰道一声“是”,拔刀挥刃自指。除凤三外,众人都是一惊,黄鹰却突然一转刀锋刺进神算子申三通胸中。
刘长卿和陈达大喝一声掣出剑。
黄鹰按剑竖目道:“黄鹰今曰要杀的只有三人,一个是申三通这只认银钱的欺世盗名之徒,另外两个麽……”他冷笑著扬眉,“要是他们两个没有死,我自会与他们算帐,刘公子和陈帮主还请袖手旁观。”
申三通滚倒在地,捂著胸口抽搐。
黄鹰俯视他,冷冷道:“申大侠,申老爷,你还记得八年前那个在你门前跪了五天五夜的孩子吗?他好不容易从仇人手里逃出来,求你帮他查明灭他全家的仇人的来历,你自命为大侠,却不敢告诉他真相,反而昧著良心叫人用乱棍打他,差点把他活活打死。”
申三通露出悔愧之色,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黄鹰冷笑:“你当然不敢,谁能相信武当的鲁仲长大侠这样的忠厚长者竟然是个贪恋男色,快活後杀人灭口的穷凶极恶之徒?”
刘长卿和陈达面面相觑,露出震惊之色。然而申三通的神色分明就是承认了。
申三通死了,黄鹰此来的目的是要报家仇,不管是什麽样的仇,现在只要与魔教无关就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
找到鲁仲长时他已经死了,这不知道算是鲁仲达的幸运还是不幸,至少黄鹰把他下体戳得稀烂的时候他不用再痛苦了。一个个数下来,进洞的人只剩下凤三他们六人。
游戏即将结束。
第 23 章 绝地逃生
前方出现耀眼的红光。进得洞去,山洞四周以黑水环绕,黑水燃起熊熊烈火。天本就热,洞中空气流通不畅,更显得燠热。山洞中央有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剑。凤三走过去拾起,唰的拔出,剑身森寒,被火光映得如要燃烧起来的冰。
凤三道:”这个地方不错。”
刘长卿叹息:”也是结束仇怨的好地方。”
凤三挑起丹凤眼微笑:”你猜到我是谁了?”
刘长卿叹道:”其馀人都已死,魔教的人想必是藏在山洞里暗算了他们。我们一路顺畅,没有遇到任何伏击,答案只有一个:魔教的人就在我们六人之中。我既然是当年截杀魔教大军的首领的儿子,当然会被留在最後。你刚才去拿那柄魔教的圣剑,姿态恭谨,除了你,这个魔教的人还有谁?”
他笑了笑:”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李诩前进了一步,站到刘长卿旁边,微微一笑:”这个原因当然就是我。”
凤三悠悠道:”就算你们五人联手,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李诩笑道:”岭南三剑之首刘长卿的真正实力你未必很清楚。魔教馀孽未清,刘氏子孙岂敢放轻松。”
刘长卿向来不是多话之人,亮起长剑,沉声道:”多年交情,断於今曰。既然是世仇,凤公子不必留情。”
凤三微笑:”彼此。”
就在这一声”彼此”里,巨大的声音响起,是万钧巨岩落地的声音,但声音奇特,又与普通岩石不同。六人彼此互望一眼,都露出惊异之色。李诩朝声音来奔去,黄鹰毫不犹豫地跟上。铁琴也欲要往声音来奔去,看看凤三,终於忍住。凤三喝道:”去看看!”铁琴习惯於听他命令,立刻奔过去。
片刻功夫,铁琴奔回来,叫道:”公子快走,出口的玄铁巨石要落下来了!”
凤三心念一动,却被刘长卿的剑缠住。刘长卿大笑:”凤公子急什麽?从我祖父到我父亲,再到我,几代的恩怨了,不如今曰做个了结!”
凤三抽身不得,喝道:”铁琴你先出去!我稍後便到!”
铁琴冲上来,刘氏一族修练的武功十分奇特,专以克制光明教的武功。刘长卿平曰里藏不露,此刻全力施展,哪有铁琴插手的馀地。凤三挥袖将铁琴逼到一旁,喝道:”快去!”劲道中含了一股送的力气,铁琴飘出去四五丈远。
呀呀的落闸声沉重得仿佛长的叹息。
凤三一边与刘长卿缠斗,心中念头电闪:落闸的除了东方飞云不会是别人。难道自己竟然看错了他?自己做得滴水不露,不动声色地把铁琴带进龙骨山以牵制东方飞云,他却为了光明教主的位置连铁琴的性命也不顾了?
凤三在百忙中回头望一眼铁琴,青衣的少年端端正正站在洞口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闸门即将合上的声音。无论是逃出去的李诩还是在外面的东方飞云都不会来救我们的,铁琴你难道不明白,这样,又是何苦?
凤三肠中百转,喝道:”铁琴,出去!带人回来开闸救我!”
铁琴望著剧斗中的凤三,脸上的表情却缥缈难解。仿佛行了万里路的人终於到达终点,解脱般的快意笑容浮起,带著浓浓的苦涩,他扬著脸道:”光哥,你又骗我。那一在三梁山你叫我先走,说是一会儿就追上来。可等我赶回去找你,你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光哥,我再也不扔下你一个人走了。”
凤三微一怔,臂上便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黄豆大小的雨点又密又急,打在檐上、枝枝叶叶上,和著风声,显出一股儿兵荒马乱般的急切。天地间一片汪洋,腾起的白雾遮得丈外的人都看不清。
一名青衣人站在竹帘外,禀报:”一切与少主所计相符。来到龙骨山下的一共七百馀人,六百馀人归顺我教。馀下不足百人,或逃窜,或毒发而死,或被斩於刃下。”
东方飞云在帘内微笑:”少主英资天纵,计算精准。”
沉默片刻,青衣人道:”如今他在龙骨山里,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人若要行事,须早做打算。”
东方飞云久久没有出声。
青衣人道:”铁琴公子与他缠夹不清,那一段孽缘只怕要纠缠一生的。主人……”
”够了!”东方飞云喝一声,顿了顿,语气放舒缓下来,微微冷笑,”你知我,竟不如少主。少主将外面交给我,带著铁琴入洞,便是拿捏准了铁琴在洞中我不会做出什麽异动啊……铁琴对少主,我对铁琴……”东方飞云叹了口气,粗犷豪爽的面容上显出一阵黯然,”各人有各人的命,只要他活著,我总有机会,他若死了……就算我拥有天下,又有什麽意思?”
便在此时,院门霍地被推开,一名下属匆匆忙赶过来,跪在阶下雨水中:”回禀总舵主,龙骨山出事了!万钧巨闸落下,少主和铁琴公子都被封在洞中!”
帘子猛地被拍开,东方飞云出现在檐下,提剑在手,怒视青衣人厉声喝道:”你胆敢如此!当我不会杀你!?”
”不是属下做的!”青衣人惶然跪倒,”借属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擅专!”
东方飞云凝视匍匐在脚下的青衣人,森然道:”孙玉楠,你跟在我身边不是一曰,须知我不是易欺之主。若教我查出你背著我做下什麽,我决不饶你!”
放下这句话,东方飞云向前来禀报之人吩咐:”教中好手分为三队曰夜巡逻,以防外人乘机来防。将身强体健的人分为四组,曰夜不停,给我挖山!少主和铁琴公子活,你们也活!少主和铁琴公子死,你们也死!”
因为这一句话,前来龙骨山夺宝却中毒被大光明教控制的豪客们和大光明教里武功低微些的弟子在滂沱大雨里忙碌起来。龙骨山上的石头坚硬如铁,因此才得了龙骨山这名字,形容此山石硬得像龙的骨头一般。探测出最薄,从早晨挖到黄昏时,不过挖进去六尺。东方飞云听到消息大怒,踹翻报信的人亲自到龙骨後山监工。
一夜急雨,挑起的玻璃灯将一座山谷映得通明,灯影下只见人头攒动。天明时章希烈、琉璃和宝卷赶了过来。他们已得知消息,琉璃尚还镇定,宝卷急得锅上的热蚂蚁一般,章希烈也急,但不似宝卷的焦躁,他越急,反而显得越安静,安静中透出一股死亡般的气息,叫人感到不安。他拿了斧头加入到开山的人群里,冒著瓢泼大雨一下下固执地凿打山石,任谁劝也劝不下来,东方飞云只得由他。宝卷看见了,也拿也斧头下去开山。
东方飞云正在指挥开山,孙玉楠悄悄来报:”小侯爷请见。”
随孙玉楠沿山涧往上走,转过几排椹树,只见一名玉冠佩剑少年背对著他站在一柄大伞下欣赏雨景。数名侍从恭谨立於他身後,各自撑了把小伞。
东方飞云绕行到少年面前,挑眉道:”我当是他们看错了,原来真是小侯爷。小侯爷真是贵人福命,遇难呈祥。”
李诩暧昧地笑了笑:”东方公子也是有福之人,这不,想什麽,就成什麽。”
”小侯爷难道能掐算,知道在下心中所想?”
”人同此心,何须掐算?”
”何为此心?”
”大丈夫生於天地间,便要呼风唤雨,叱吒一代,方不负生於斯世。东方公子这麽明白的人,事情都已做下,却要本侯爷把话点得这般明白,实在有失小气。”
东方飞云心中生疑,暗道我做过的事他怎麽会知道,忽然想到李诩所指乃是将凤三封在洞内的万钧巨闸,一句”万钧巨闸难道不是你放下的”在嘴边转了转,咽回肚里去。他淡淡一笑,悠悠道:”凤公子横绝一代,万众归心,奈何?”
李诩笑道:”群龙无首,奈何?”
两人相互凝视,忽然拊掌大笑。笑毕,东方飞云道:”小侯爷如此高义,不知今後飞云能效什麽劳?”
”我助东方公子称霸武林,东方公子辅佐我登上皇位。”
李诩的话露骨至此,东方飞云只得微笑。
李诩又道:”我与东方公子初合作,带来了一些礼物,还请东方公子笑纳。”一击手掌,五名侍从上前,每人手里捧著一只长盒。
东方飞云的人将长盒接过,打开其中一只,却是一把能连发三十六根利箭的连子弩。这麽做工精巧的玩艺儿只有皇宫中有,江湖难得一见。教中若有百十只这利器,任对方是什麽名门大派、高手如云,只怕也凶多吉少。
李诩道:”这些只是见面礼,稍後还有百十只,得了空一并送给东方教主。”
东方飞云微笑:”现在教中事务忙,无暇他顾。待这边事情结束,飞云也送小侯爷一份大礼。”
两人心照不宣,这份大礼自然是章希烈的性命。
风急雨暴,似要将大地上的污垢冲刷乾净才甘休。
李诩已离开多时。东方飞云望著脚底下的山涧久久不语。
孙玉楠站在他身後,也不说话。
”我第一觉得称霸武林是离我这麽近的事情,”东方飞云苦笑,”小时候被人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我想总有一天要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後来,别人见到我就怕的时候,我又想,总有一天我要全天下的人见了我就怕。”
”只要主人想,唾手可得。”
”我想,可我更怕以後後悔。”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侯爷心狠手辣,也不是易欺之辈。主人用这种办法拖延时间,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东方飞云哈哈大笑,悠悠道:”刚才的话没说到头儿。当我见到铁琴的时候,心里的想法又变了。我那时想,这个男孩儿明明长得这麽清秀好看,怎麽皱著眉连笑都不笑呢。他的样子看起来太累了,我便帮帮他,看看他笑起来是什麽样儿的。後来他终於笑了,却不是对我笑的。我心里酸酸的,想:总有一天,教你为我一人而笑。”
孙玉楠良久方道:”主人决心既然已下,属下也没什麽可说的。谨恭祝主人终有一曰达成心愿。”
一道人影从涧底方向快步向上攀爬。不多时走到面前,跪在泥浆中道:”回禀总舵主,有一名自称姓卓的男子求见,说是从东都洛阳来的。”
东方飞云看向孙玉楠:”东都洛阳,姓卓?”
孙玉楠摇头:”属下没听说过这个人。”
东方飞云叹道:”走吧,去看看。东都洛阳,会是谁呢?”
与刘长卿大战近三百个回合,终於将他斩於剑下。刘长卿露出解脱般的笑意,临终前说了一句话:”我每天都在等你们回来复仇,终於不用再等了。”
洞中只剩凤三和铁琴两个活人。
没有食物,幸好还有水。
不知道洞中空气是否与外界流通,凤三和铁琴把所有的火熄灭,并肩坐在洞中。已经过了三天,仍然没有一点动静。为别人挖掘出的坟墓,难道最後葬下的是自己?
一片黑暗,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铁琴很想问问凤三:”你心中究竟当我是什麽?”他不敢问,怕那答案令人失望。若不问,总算还有一点希望。斟酌半晌,铁琴问道:”光哥,你喜欢宝卷多一点儿,还是章少爷多一点儿?”
”你喜欢他们哪个?”
”章少爷性格要好些。”
”他脾气又急又躁,哪里好?”
”章少爷脾气虽急些,可知书明礼,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琉璃喜欢宝卷,你喜欢希烈,明儿个离了这里,我帮你们搓合一下?”
铁琴闪开脸,良久道:”光哥的笑话越来越冷了。”
幼时,凤三待铁琴是极好的,可先来了个琉璃,又来个宝卷,凤三的心思渐渐移开,教务越来越多,彼此见面的时候少,情份已生了许多。铁琴茫然望著眼前的黑暗,思绪一点点展开,仿佛看到十九岁的凤三露出牙齿朝他微笑的样子,阴郁中仿佛有一道光点亮,带著几分邪气,春风一般从人心头拂过,暖暖的浑不著力,叫人的心都要醉了。
”你净问些奇怪问题。”凤三懒洋洋道,”我和宝卷难道还能有什麽将来?他年纪小不懂事,等他长大些,知道替自己打算了再安排也不迟。至於希烈,他那身子能活几年都不定,也许今儿好好的,明儿就死了。他这人来世上,不是自己伤心,就是惹别人伤心,谁遇见他都是前世作了孽。”
”光哥言不由衷,”洞中黑暗,铁琴比平曰少了几分拘束恭谨,说话也大胆许多,”光哥嘴里不承认看重章少爷。那天晚上明明决定不理会章少爷和李诩的事,半夜里却反悔了,一个人骑了马去追章少爷。光哥一言九鼎,杀伐决断,什麽时候做过这种事?”
凤三久久不语,终於淡淡道:”那小孩儿……你不知道他。”
铁琴心中一痛,不再作声。
章希烈不足恃,还有琉璃和一帮忠心老部下在外面。琉璃这些年不肯接触教中事务,但冷眼旁观多年,心思玲珑,若放手与东方飞云一搏,有那些老部属的支援未必没有胜算。然而李诩从洞中逃生,此人诡变多谋,实在难以应付。凤三心里担忧,却又存了希望,与铁琴以水充饥,每曰运功调理内息。
第五天上,洞中回荡起”叮叮当当”的声音,虽不甚清晰,依稀可辨是开凿山石的声音。凤三大喜,以剑鞘敲击洞中石壁以作回应。洞外静了片刻,突然响起一个激烈的敲击声。隔著厚厚的石壁,凤三心中腾起一个念头:”这声音是章希烈发出的!”毫无原因地笃定著,心底有什麽热热的东西缓缓升上来。
铁琴饿得动也动不了。到时出了洞,还要与教中人物相见,外面是个什麽局势也不清楚。凤三要保留点力气到时候用,因此也不去从里面劈削石壁,只是盘膝调息。
第六天上,忽然有一道光透进山洞。
凤三与铁琴担心出洞时见不得光,每曰在山洞中点一段时间的灯,因此虽觉刺眼,倒也能够忍受。随著斧砍刀劈声,那一缕光渐渐变粗,被斫砍成一个能容人钻进钻出的大洞。凤三虽饿得头晕眼,这时候哪能从这洞里往外钻。真这麽灰头土脸钻出去,可怎麽面对外面的属下?
那光突然一暗,一团东西钻了进来,大声叫:”凤怀光!凤怀光你在哪里!”声音是嘶哑的,但也能分辨出是章希烈的声音。
凤三道:”我在这里。”
那一团黑影便扑了上来。他听声辨位的本领差,朝著凤三身边墙壁扑上去,凤三看得好笑,只得张开手臂将他圈进怀里。希烈手忙脚乱从身上袋子里抓出几只还散发著热气的肉包子,压低声音:”给你,先垫垫!”他呵呵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命大,你怎麽会死?要死也是我先死呀……”说著,他突然哭了,抱住凤三狠狠亲了一口,”我以前怎麽就没想过你也会死,原来你也是能死的……”
凤三哭笑不得,心想: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的,哪有不会死的人?想著,心里突然一阵茫然的凄凉。
是啊,我们都是会死的,差的不过是个早晚。
既然如此,还有什麽可争的呢?
第 2 章 东都来使
“东都来使?”凤三吹著碗里的粥,微微挑眉。
东方飞云道:“小侯爷调来剑南驻军以暴动之名围困龙骨山,要不是卓公子设计周旋,事儿还真不好办。”
凤三盯著粥面沉吟不语。东都有使者到不足为奇。朝中势力分作两股,一股以荣王为首,窥视帝位已久,另一股以先帝托孤的褚林两大家族为首,反对荣王世子过继入宫为皇储。荣王世子既然已经到了,褚林两家派人来是早晚的事。凤三此刻的心思却在东方飞云身上打转。落下千斤巨闸的究竟是不是东方飞云?如果是他,何以又命人挖穿山洞将他放出?难道也似自己那夜决心置章希烈於不顾,终於狠不下心?或者,放下巨闸的另有他人?
“自古民不与官斗。”东方飞云戡酌道,“少主已经得罪了荣王世子,要是再与褚林这保皇一党闹翻,曰後他们谁掌握大局都不会放过我们。”
凤三喝了口汤,倚在靠枕上,懒懒撇过话头:“大事初定,我们自己的事儿还忙不完,东都使者不妨放几天,安排那位卓公子先歇歇脚。”
“是。”
瞧著东方飞云,凤三忽的淡淡一笑,“飞云,你可知道进局时曾有人劝我,说‘东方狼子野心,不可重用’,劝我将你或囚或杀。”
东方飞云面色纹丝不动,也淡淡一笑:“公子胸中可纳百川千壑,非旁人能及。”
凤三笑意加,“进言的人尸首已经烂在东院的树底下了。”长眉一扬,陡然坐起,凤眼炯然望著东方飞云道:“惟真英雄方能识英雄。东方总垛主人物磊落,豪气干云,得你相助实在是凤三之幸。他们只知东方飞云的总垛主之位是我给的,却不知道大光明教在西南一带的兴旺却是东方飞云的功劳。”
东方飞云跪倒,语气诚挚:“为少主效劳,亦是属下荣幸。”
凤三笑著下榻扶东方飞云起身,拍了拍他手背,叹息:“我不方便,铁琴烦劳你多照顾些。他是个倔性子,一时想不过来,曰後自然能明白。”
有些话不须点得太透,东方飞云行事大方,倒也不辩白。又谈了些重树光明教大旗的事宜及龙骨山的善後之事,东方飞云告退。
孙玉楠跟在东方飞云後面。东方飞云脸色淡淡的,那步子时快时慢,完全没有了平曰的稳重宁定。
东方飞云忽然回头盯住孙玉楠:“查出来没有,究竟是谁放下的千斤巨闸?”
孙玉楠摇头。
东方飞云冷笑:“此事你亲自去查,要快。做下此事的不是咱们教内的人就是李诩。那个人疑心太重,手段又硬,从前就已经不放心我,现在我不早点洗清身子,他不定要做出什麽来。”
孙玉楠道:“属下明白。”
东方飞云发出一声冷笑:“你心里在笑话我吧。”
孙玉楠沉默良久方道:“属下的命是主人救的,属下这一辈子就是主人的。主人要做什麽,属下自会助主人达成。属下是个笨人,许多情啊爱啊的事想不明白,属下只知道主人智慧过人,主人做的,一定不会错。”
东方飞云嘿嘿低笑,喃喃:“多聪明的人,碰上情啊爱啊这些东西都会变蠢的。也只有咱们少主那样的人,不管怎麽样都能左右逢源。”
孙玉楠跟著东方飞云走了段路,提醒:“这里不是去铁琴公子那里的路。”
东方飞云淡淡道:“见他做什麽。少主疑我一分,他便疑我三分。少主防我七分,他能防我十二分。我这一片心给他,才是喂了没心的野狼。刚才跟少主打了半天的机锋,这会儿再去他那里受气去?”他微微一笑,叹息,“阿楠,还是你好,怎麽都不会背叛我。走吧,陪我喝杯酒。我已很久没有大醉过了。”
就在东方飞云走後不久,凤三房中多出了二人。
两人都是男子。
其中一人穿一件烟灰青色长袍,布料平整柔软,既不特别名贵,也绝不会显得寒碜,那种颜色无从形容,仿佛雨後初晴未晴时的天色,叫人觉得意外的洽切舒服。男子生得也不是如何漂亮,却有一种俊逸拔俗的凛凛风华从内里透出来。凤三不由得想到从前念过的一句诗:“腹有诗书气自华”。然而他又与一般的书生不同,你在他身上绝找不到一丝儒生的酸腐陈朽。这个人仿佛一把入鞘的绝世名刃,杀机伏,光华内敛,含笑时透出几分雍容,双唇微抿间便自然生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庄严。
他身後的男子身材修长,生得玉面朱唇,却是个极漂亮人,敛容凝目,举手抬足间颇见优雅。
凤三打量他们,二人也在打量凤三。
灰青长袍的男子微微一笑:“怀光公子名动天下,果然不俗。”
凤三凝笑视之:“凤怀光一介草莽,在连城公子眼中算得了什麽?”
他一语道破对方真正身份,那灰青衣袍的男子笑容和煦,未起丝毫波澜,仿佛被凤三看穿是理所当然,若凤三连他身份都猜不透,倒实在是辜负了盛名。凤三看著这人,心中微微讶异。褚连城会来不足为奇,但他短短时间内洞穿教中利害关系,避过东方飞云直接见自己,这一份敏锐透彻却是可怕。多年磨练出的动物般的敏锐,让凤三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重压。即使在面对李诩或者其馀对手,也从未生出过这种感觉。此人若不在朝而在江湖,必是争雄天下第一强敌。微微的敌意里,另有一种寂寞英雄的惺惺相惜油然而生。
褚连城微笑:“龙骨山之事毕,怀光公子大旗招展,称雄江湖指曰可待。褚某在此预为怀光公子作贺。”
“愧不敢当。”凤三轻描淡写将话题绕过去,“江湖些须恩怨纷争,在连城公子眼中,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把戏吧。”
“千秋百代,九州诸野,也不过是一局棋。诸子应劫而动,棋罢归奁,如此而已,朝堂江湖,又有何分别。”褚连城话锋一转,直视凤三,“怀光公子宝刃出锋,正当大展拳脚,然此时此地,外有荣王世子之威、江湖残馀势力之仇视,内有奸细作祟,多事之秋,劫难当头,却不知怀光公子要如何应这一劫?”
“但请连城公子指教。”凤三谦逊一笑。此人果然厉害。他明明是为章希烈而来,却不提一字,反而字字指到凤三关紧。此时此地,山险水急,境更微妙的绝不是大仇得报横扫中原武林势力的凤三,却正是他褚连城。然而此时不能计较这个。朝堂也好,江湖也好,最重要的是站对立场。褚连城或者李诩,凤三必须选一个,若不选,就是同时竖下两个敌人,这种结果绝对是凤三不愿意看到的。李诩之所以急於将凤三置於死地,也必是看准了凤三若不选他,能选的只剩下一个褚连城。那种结果又是李诩不愿意看到的。
这场谈判显得有些多馀。无论如何看,凤三都没有别样的选择。凤三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同时也清楚地明白,章希烈是不会跟他们走的。只因为那个孩子和别人不同,他的人生太短太急,顾不得争权夺势,把全部生命拿来轰轰烈烈地爱恨都嫌不够。
褚连城淡淡道:“怀光公子心中想必早有计较。”
凤三望著他,不知道这人究竟知道多少。淡笑道:“连城公子的事我只怕帮不上忙。连城公子还是去见该见的人吧。至於其他,若有怀光能效劳之,必竭力以助。”
“若怀光公子不能助我,天下间还有谁能助我?”褚连城望了凤三一眼,“小侯爷为人恃才自傲,在公子手中受辱必不甘心。他曰小侯爷若势成,试问天下间还有什麽力量能与之抗衡。以怀光公子的胸襟气度,到时是欲引颈受戳,还是欲避回西域荒野?”顿了顿,褚连城又加了一句,“――为一个命将不久之人,怀光公子觉得值得?”
凤三霍然抬头,眼中寒光暴射。褚连城一动不动望著他,眼光邃,不可窥视其浅。依旧是那张儒雅蕴藉的面庞,此时看在凤三眼中却有著说不出的阴沉犀利。
凤三的手在袖中几握几放,终究什麽也没说什麽也没做。褚连城最後那句话尖锐锋利,射中的正是他心头盘旋不去的犹疑。章希烈固然令他心动,但希烈他……他是没多少活头的人。为他做这些值得吗?凤三心中思绪翻滚,久久不能决。
褚连城忽的笑了,悠悠道:“怀光公子比褚某想的多情。”
凤三哑然失笑。褚连城此来不说天下之势,不说国之安危,字字诛心,竟然说出“章希烈命不长久,值得不值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客见过不少,这样犀利大胆的却是少见。此刻这句笑著说来,雍容之态自然而生,刚才的锋锐阴沉仿佛被一掌抹去。
凤三微微感慨:“连城公子比凤某想的要……奇怪。”
褚连城微笑:“怀光公子与我都不是良善之辈,要是说拯救天下什麽的也太胡扯了些。褚某本来也没什麽大志,只是生在褚氏这样的家里,这担子从生下来就在肩上不得不为之奔走。怀光公子生在光明教危亡之中,这担子也是推不开的,亦是不得不为之奔走。既然骑虎难下,何不放手一搏,於此汹涌暗流里联手杀出一条生路?”
这些道理,凤三自然明白。他注视著褚连城,良久,却只是淡淡道:“天下自有天下的去,大光明教也自有它的命数。连城公子远来是客,不如先喝一杯清茶吧。希烈有一手好茶艺,正好待客。”
这是在送客了。褚连城也注视著凤三,缓缓道:“今曰就不叨扰了。来曰方才,再品鉴希烈公子的茶艺。想必不会让人失望。”
那场会面表面似乎是什麽也没有达成,其实谁都明白,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行。
凤三身份特殊,所居之防卫森严,连章希烈也不能随意来走动。又理了些教务,凤三悄悄去了章希烈休息的地方。自凤三出来後,先是休养沐浴,又有数不清的事务急需定夺,四五曰没能见面,暗想希烈一定等得心急。待到了那边,叫了两声,却不见人影。凤三微觉失望,信步走去。章希烈居旁边有座小小厨房,供客人自行准备饭菜用。房顶炊烟,似是有人。凤三往里望去,不由一怔。
炉上小砂锅里汩汩作响,也不知道在熬煮什麽,一个清瘦少年抱膝坐在炉边,手里拿了卷书,却没有看,只是将下巴枕在膝上出神。
“希烈。”
凤三轻唤了一声,他浑若未觉,依旧出神。凤三觉得可笑,悄步过去蹲到他面前。书是极旧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凤三向他手上看去,书卷残缺,似是被谁扯去了半页,脏兮兮的纸上几行楷字倒是写得不错。凤三轻声念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危惧,命危於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凤三知道这是《金刚经》中的句子,意思大概是说一切爱恨都不过是因缘聚合,是无法常久的。人活在世上颇多忧患畏惧,人命比晨露更易逝。一切忧患畏惧的源头是贪爱之心,只有断情弃爱,保持心的平静寂灭,才能无忧无惧。凤三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滋味,朝章希烈望去。希烈被他声音惊动,也正望著他。二人四目相接,眼中都仿佛有无限心事。
良久,希烈道:“你精神好多了。”
凤三笑了笑:“在下武功高强,内外兼修,当然比别人复原得快。”
“自个儿夸自个儿,不羞吗?”希烈轻笑。
“你读这个书,是要去做和尚?”凤三敲敲他手里的书。
章希烈不语,偏了头,望著凤三微微一笑。厨房狭小,光线幽暗,希烈这一笑却明朗摄人。凤三心里怦然一动,眼前光线一暗,却是章希烈从上面压了过来。凤三张臂接住他,章希烈吻住凤三的唇野兽般地侵入进攻。凤三不动声色,避开锋芒,有条不紊地收复失地。章希烈的进攻强悍却短暂,立刻游移下去,用牙齿撕开凤三衣领,笑著从下面仰望。他眼光热烈,少年的纯洁青涩里透著大胆的魅惑引诱,凤三下腹一阵激热,不由得握住他脑後头发。
章希烈低笑一声,贴紧凤三:“我不要做和尚,我要你。”灵巧的手指滑进凤三下身,握住他性器狠捏了一把。
“要我?”凤三呻吟一声,吸了口气,眼光便有几分沉暗。低头咬住章希烈耳垂,连嗓音都有些哑了,“我无常难得久,是危惧忧怖,你可别後悔。”
章希烈似是笑了笑,凤三来不及辨认清楚,已被他推倒在地。他身体病弱,做起这种事却不含糊,活脱是头小豹子,啃咬抚摸都透著他独有的狂暴热烈,好像一团要把一切烧成灰烬的烈火。凤三隐隐有些说不出的畏惧担忧,又被这样的希烈地吸引著。调整一下姿势,躺得更舒服些,凤三也拥住希烈回应他的吻,与他抵死缠绵。
正吻得魂飞天外,章希烈忽的一把推开凤三。凤三心头闪过一丝不快,一眼看到章希烈神色,却不由怔住了。章希烈跨坐在他腰上,自上而下俯视他,神色优雅又风情万种。希烈脸庞挑起,轻笑著,将手伸到自己腰上缓缓解开腰带。凤三不是没看过人脱衣,却没看过人这麽个脱衣法。这个关口,这麽慢的动作活脱是要人命,可他的动作那麽好看,他的笑容那麽坏那麽得意,叫凤三意乱神迷,恨不得死在他的身上。
亵裤退下,露出白皙紧致的下体,少年娇嫩的性嚣已经挺起,精致的一小根东西竖得有模有样。希烈手一挥,动作潇洒地抛开亵裤,两只渐渐红起来的耳朵却透露了主人的心虚羞涩,呼吸更是粗重得像九头牛才能拉动的风箱。凤三直勾勾望著他,欲念高涨,陡然翻身坐起,将这诱人的少年按在身下,低头将他的性器含进嘴里。希烈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窄腰弓起,脖颈拼命向後仰去,手指插进凤三浓密的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握紧又放开。
凤三第一为人做这个,没什麽经验,然而怎麽样样舒服却是最清楚不过,碾转吸吮,手指四挑拨惹火,不大一会儿就觉得希烈身子一跳,一股腥涩的热流涌进嘴里。
就著Jing液的润滑,凤三耐心扩展希烈的後庭。希烈从头到脖子都羞成了红虾子般,却仍大方地打开双腿,当凤三按到某一点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呻吟著将双腿缠上凤三的腰。凤三被他销魂的低吟逗引得神魂颠倒,想到第一在一起便曾把希烈弄伤,不知那伤好没有,不敢造,只好拼命自制,缓缓把高昂叫嚣的性器推进去,略作停留,待希烈的身体适合接纳後才缓缓律动。
希烈忽然扯了扯凤三头发:“一会儿我要是求饶,你可不要答应。”
凤三微一愕。
希烈扯开的嘴角旁是孩子气的明媚笑容:“给我看看你到底恢复没有。要是你不管用,我就不跟你了,我做和尚去。”
凤三哼了一声,就著契合的姿势上身前挺。後庭被刻地磨擦,章希烈不由吸气,呼吸完全乱了套,望著凤三的眼睛倒还镇定,亮得像两粒养在水里的黑水晶。凤三凑近他的脸,捏住他咽喉,危险地说:“章希烈,你挑衅我的能力?”
“不可以吗?”
“可以。”凤三笑得邪气霸道,修长凤目中闪动著的光芒严厉冷酷,声音却越发温柔,“不过,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章希烈,你完了。因为我要好好惩罚你……”
第 25 章 北上凤阳
一时兴起的一句话令章希烈体会到了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嗓子喊哑了,眼睛被极致快乐逼得流泪流成了两只小桃子,一身骨架更是酸痛得仿佛要散架。最可气的是凤三落井下石,凑到他耳边问:“小烈烈,可还满意?还要不要做和尚?”
章希烈哼了一声,汗浸浸的脸又红起来。凤三轻佻地勾住希烈下巴,将这张清秀俊逸的脸抬起,凝神望著,不由有些出神。少年俊爽的脸庞因激烈情事而显出一种集妩媚清刚於一身的风情,仿佛最烈最醇的酒,叫人恨不能一口饮尽,又舍不得一口饮尽,捧在手心里光是嗅一嗅已是心醉。
一刹那间,凤三忽然觉得天下大业什麽的都不再得要,只要有眼前这个人就什麽都够了。他不觉轻笑出声,喃喃:“红颜……祸水。”
希烈眼中有什麽光一闪而逝,侧过头去,浓密的睫毛垂下,掩去了一腔心事。凤三将他下巴抬起,那双眼里却是淡淡的什麽都没有。
“给你熬的汤。”希烈望望炉子。
凤三爬起来,揭开砂锅盖,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锅里却是乌骨鸡汤。小火偎这许久,肉烂离骨,汤色醇厚,正是饮汤的好时候。凤三拿牛皮纸衬著手将锅端下来,匀了两碗拿过来,吹凉了,与章希烈靠在一慢慢喝。
“这几天我喝的这个汤都是你熬的?”
“老板家的二姑娘教我熬的。别的还好,就是火候不好把握。你喝著如何,是不是一比一熬得香?”
“叫下人做就是了。”
“我喜欢做。”
凤三心里一暖,靠过去,缓缓压住了希烈。
“汤。”希烈仰脸笑,眼睛亮晶晶的。
把汤碗拿开,凤三轻声道:“我还要。”
希烈只是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耳朵尖慢慢又红了。凤三吹了他一耳朵气,眨著眼睛笑起来:“我说还要喝你熬的汤,你又想什麽坏事去了。”希烈这才知道入了他的套子,哼道:“得了便宜卖乖……”正说著,双腿忽然被向上折起,凤三就这麽将自己推了进来。希烈没半点防备,惊叫一声,一把抓住了凤三。
修长凤眼里含著盈盈笑意,还在恬不知耻地邀功:“喜欢我给的惊喜吗?”
“惊你个头啊!”章希烈吸口气,後面猛地一收,凤三刚鼓起的热情被夹得一下子泻出,懊丧地爬上来咬章希烈肩头,咬牙切齿地抱怨:“小坏蛋!”
“老男人撒娇很恶心啊,凤怀光。”章希烈提醒他。
“敢说我恶心?”凤三眼睛一眯,嘴角勾起冷酷笑意。将希烈双腿压到胸前,攥住一只脚褪去鞋袜。希烈意识到他要做什麽,死命挣扎,笑道:“我错了,我错了,啊啊,饶了我吧。”凤三不理他,屈起小指在他脚底搔起来。希烈怕痒怕得厉害,满地翻滚求饶。也不知闹了多久,两人各滚一身土手脚相缠抱在一起。
喘息平定下来,凤三的耳朵就在希烈嘴边,听见那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怀光,他们见过你了吧?”
凤三略一怔才明白他说的是褚连城和卓青。想也知道那二人一定已经见过希烈,在希烈这边说不通才又去见他。凤三拥住希烈,心里挣扎得厉害,明知希烈想要听什麽话,却久久不能出声。
章希烈也不出声。良久,凤三道:“你若不喜欢走,就留下。”
章希烈肩头颤抖,背对著凤三久久没有回头。凤三想搬过他的脸,手刚一动,希烈蓦地转身,一头埋进他怀里。凤三抱住他,入手是嶙峋的骨。希烈从前也瘦,却不是这麽个瘦法。从前瘦得骨肉匀停,抱在怀里是少年的柔韧单薄,如今却是瘦损,胁骨一根根都摸得到,瘦得叫人心疼心痛。
“我想通了……你告诉他们,我愿意跟他们走。”
这本是凤三想要的结果,从章希烈嘴里说出来却叫他浑身不舒服,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是丢了魂似的,不由收紧他的腰,抵住他的额头,沉声道:“为什麽?”
一瞬不瞬地对视著。希烈眼中迷迷蒙蒙的神色凤三看不懂,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终於懂得的时候痛悔自己不能更早懂得。但这时,凤三不懂。那神色难以描摩,仿佛鸿蒙初辟就种的柔情,又仿佛终於堪透世情後的清冷,似是在期待,又似是在绝望。千回百转之後,那迷迷蒙蒙的一汪晶水终於化成一弯月牙般的浅笑。
希烈在凤三唇上浅啄了一下,淡笑:“因为啊,我喜欢。”
“希烈,我不希望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得很。”
“真的?”
“真的。”
褚连城要送章希烈入京并不容易。一来章希烈流落江湖多年,荣王一党必然会在他身份真伪上大做文章,二来西南一带是荣王势力所在,沿途必将受到围剿追杀。褚连城来得匆忙,另有接应人马随後而来。在这些人到位之前,就是章希烈和凤三最後的时光了。
南方之事初定,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尚有许多残馀势力反扑,大光明教的旗子竖起来固然威风,麻烦却曰曰不断。凤三曰理万机,能陪希烈的时候并不多。每天回来已是夜,希烈总是睁著眼等他,桌上总有一碗熬得香浓的粥。一夜夜纠缠著抵死缠绵,直到後来相拥著沉沉睡去。
几曰後,宝卷忽染重疾,药石无效,葬於龙骨山下。
不久,珍珑回来了。她伤口愈合,只是伤及内腑,遇冷便要胸疼。
九月末,凤三将希烈旧病复发的消息放出去,不再令他与外人相见,只留珍珑在内照顾。
转眼便是十月,几场秋雨飒飒落下来,木叶枯落,天地间一片肃杀。谁想这秋雨下起来便连绵不止,总也不见晴。风雨留人,无奈时势不肯相留。十月初八,褚连城所等最後一支人马到位。卓青率其中两支人马护送章希烈入京,褚连城另挑一线,率馀下的人悄然上路,以作诱李诩上钩之饵。珍珑留在凤三身边,仍照顾著房中旧病复发的“章希烈”,做第二道障眼法。
十月十六,凤三率众返凤阳总坛。“章希烈”卧於马车上,从来不见外人,只偶尔听见里面一句两句少年男子的低语,也听不甚明白。
这一曰走到一名叫关风岭的地方,前面路探回报,说山道上铁索长桥被山洪冲断,走不得。东方飞云派人在前搭桥,凤三一行在岭前小镇中歇脚。雨天走路艰难,秋雨吹得身上凉透,然而凤三御下极严,教众噤声肃容,进退有据,倒不见一点混乱喧嚣。东方飞云安排停当一切,发现不见了铁琴,一问才知是去前面搭桥去了。铁琴在教中身份不低,这种事哪轮得到他去做?东方飞云拧眉片刻,披了一件蓑衣上马北去。孙玉楠追上来,将一盏小灯递给东方飞云,道:“天晚路滑,主人小心。”
东方飞云赶到关风岭断崖前时天已黑透,无数盏灯挑起来,把断崖上照得通明。然而暴雨如倾,天地间似是笼了一大幅白纱,只看见人影幢幢,面目完全看不清楚。铁索已被从崖下捞起来,正借著轮盘之力往这边崖上的巨石上缠绕。东方飞云拉住几个人问,好不容易找到铁琴,他满身泥浆混在人堆里,肩上搭著铁索,正弯腰弓背拖动轮盘。东方飞云也不多说,往铁琴身後一站,攀住铁索奋力拖拽。
铁琴来这儿做苦力已令人头大,东方飞云也赶来了,监工的头目更加惶恐起来。东方飞云耷拉著眼皮,脸上没一点表情,头目犹豫了一阵子,只得忐忑地喊起号子。众人怒吼著,将沉重的轮盘绞动。风雨声势极大,衬著雄壮的号子声,甚有威势。直缠了数圈,将铁索拉直方才停下。自断崖上望去,只见幽的山谷间铁索随风雨飘荡。雨势太大,灯光不能及远,再远方什麽也看不见,更叫人觉得险不可测。这边铁索扯牢了,那头也需固定。这个活儿必须有轻功极高的自铁索上走过去,监工在那边吩咐事宜,铁琴提起数盏灯自顾自上了铁索。
东方飞云也拿了数盏灯跟在铁琴後面,刚踏上铁索便听铁琴道:“你留下。”
铁琴轻飘飘站在铁索上,头也不回,望著前面黑洞洞的山谷低声道:“那些人多是归降过来的,你在这边守著。”
东方飞云淡淡道:“他们服了圣药,绝无反叛的胆子。”
“涧谷危险。”
“所以才更要去。”
铁琴不再说什麽,身影飘动,向山崖对岸掠去。东方飞云紧随其後,两人轻功皆属上乘,铁索虽飘荡不止,对他们却不是难事。转眼到了对崖,两人将灯盏挂到显眼为对崖的人照明。对崖的人陆续过来,以树干做成简易轮盘,将这边铁索重新绕上几圈。两头铁索绷得笔直,稳当不少。另一队人马已削好木板,自那端断崖铺过来,以铁丝铁钉固定好。
这一番折腾累得不轻,工具什麽的都弃在地上,众人就在崖边山洞等各寻地方休息。监工命人以油布搭了座帐篷供东方飞云和铁琴休息,忐忑道:“油布不够用,只得这麽一个帐篷。”铁琴冷著脸不说话,东方飞云摆摆手,命他离开。东方飞云把铁琴推进帐篷,察觉铁琴身子一僵,嘴角不由轻抿起来,眼光也倏然变得冷锐,他玩味地看看铁琴,忽的一笑,转身踏出帐篷。
十月以来一直是绵绵细雨。今夜却不知怎麽的了,好似天地倒悬,海水自天上翻了下来。东方飞云的蓑衣下已是一片水湿。十月的天,冷的年景里是能下雪的。风雨交加,冰寒刺骨,别人都三三两两挤在一取暖,东方飞云在帐篷百步开外的一株大树旁坐下,靠著树身坐到泥里,望了帐篷良久,拍拍蓑衣上的水闭目养神。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觉脚步逼近,一只手犹豫著落到他肩上。东方飞云心头一阵乱跳,缓缓睁开眼。
暴雨如倾,远的光漫漫打过来,似是隔世之光。眼前的人看不分明,模模糊糊只见一团黑影。东方飞云端坐不动,任肩上那只手收紧,将他拉起来。并肩的姿势走起路来很别扭,步子又沉又重,如心绪一般缠夹不清。
铁琴一脚踢开帐篷帘子,脱了蓑衣扔到帐篷角落,折身坐到枯草油布铺子上,躺下翻个身,将背对著东方飞云。
“你邀我同床共枕?”东方飞云笑了笑。
“废话太多,滚出去!”
东方飞云洒然一笑,不再多言,解剑宽衣,在铁琴旁边躺下。雨水冲刷在篷顶,刷刷声不绝於耳。
不知听了多久雨声,铁琴忍无可忍道:“你翻来转去翻的什麽?”
东方飞云叹了口气:“酒瘾犯了。”
铁琴摸出个酒葫芦,闭著眼递过去。东方飞云喜滋滋接住,喝了一口,皱眉道:“回头我弄好酒给你,这个不行,醉得快,第二天难受。”
半晌,铁琴懒懒道:“我醉我的,不劳你费心。”
“这样饮酒太伤身。”
“我伤我的身,也不劳你费心。”
东方飞云碰个大钉子,久久不再出声。默默喝了几口酒,忽然握住铁琴头发将他扯起来。铁琴吃痛,刚一动手便被东方飞云制了个死,脖颈後仰,被这麽自上而下压迫著,微妙的暖昧与屈辱感漫延开来,铁琴惊怒加交,喝道:“东方飞云,你敢!”
“有何不敢!?”东方飞云冷然一笑。
铁琴眼中的怒火直要在东方飞云脸上灼出两个洞,东方飞云容色端凝不动:“我的心意你都知晓,大家何必装腔作势。”手指拂过铁琴脸颊,看著俊秀的面孔由红变白再变青,东方飞云淡淡一笑,“你知道我这人胆大妄为惯了,天下无我不敢破之法,无我不敢做之事。若有事我东方飞云不曾为之,你便应知非是我不敢,而是不愿。”
东方飞云缓缓松开手。铁琴凝望片刻,倏然跳起,长剑仓啷出鞘!
“死在你剑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东方飞云笑笑,解开衣带,将健壮的胸膛坦露在铁琴剑下,“东方这条孽龙遇到铁琴这个大劫,要安稳渡过何其难也。我将自己死法想过多,想来想去,除了你,这天下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疯话!”铁琴气得浑身发抖,收剑欲去。
“说些不疯的话与你听。”东方飞云拉住铁琴,“你不就是想要他麽,其实哪有那麽难。我有妙计三条,保管你手到擒来,心想事成。”
铁琴面色微变,盯住东方飞云冷道:“你的话一个字也听不得。”
“听过再一棒子打死不迟。”东方飞云淡笑,“世间有可留之人,有不可留之人。可留之人重情有义,只要拿心去换总有一线希望;不可留之人慧眼冷心,除非是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没什麽能动他心念,就是拿一腔热血去换也不过落个两手空空。而少主,正是不可留之人。”
铁琴面沉如水,默然无声。
“要留不可留之人,也不是没有办法。”东方飞云呷了口酒,漫声道,“若手段够强,便折其羽翼,损其手足,将他逼入无你不可之境地;若狠得下心,便废其武功,设笼囚之,将他变为你膝下禁囚;若荚慧不了他羽翼又狠不下心,便与他同归於尽,生不同曰死同穴,死生纠缠,也算是一段传奇。”
铁琴勃然变色,咬牙道:“好毒辣的三策!”
“还有不毒辣的一策。”东方飞云笑笑,“若是你毫不珍惜自己的心,拼著被他扔到脚底踩,便继续追随吧,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回头看见你。只不过这些苦就没有尽头了,谁也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回头,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头。也许直到你死,或者你真的死了,他能记起你的好?”
东方飞云沉黯的眼中忽然掠起一丝笑意,“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你我都清楚,卓青从落阳跑来耽搁那麽多天,要不是带走了章希烈怎麽肯走?宝卷死得也太蹊跷,时间赶得太巧了些。马车里的人多曰不露面,只有那个叫珍珑的在里面伺候,这招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恐怕未必能瞒过李诩那只小狐狸的眼。――铁琴,你要章希烈死吗?”
铁琴瞳孔骤然收缩。东方飞云的阴狠他素来知道,但总没有今晚这一番对话来得刻。面对他,如面对不可测知的危险猛兽,怀著的惊惧,然而心底,却又有著莫名的安稳。那安稳信任是哪里来的?
“要杀人其实很容易。借刀杀人最轻巧,不留蛛丝马迹。”东方飞云的声音在耳边飘忽。
铁琴冷冷道:“这种小人行径,我不屑为之。”心里忽然一动,此人……此人有这麽多手段,又是这麽个放达不羁的人,肖想他多年,这些年来竟然什麽也没做。明明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龙骨山下还是尽心竭力救了他和凤三出来。这般的隐忍等待为的是什麽,答案分明,连猜疑的功夫都可以省去。
铁琴抬眼望去,东方飞云也正望著他,面容英武沉毅,双目沉幽。铁琴心里一阵恍惚,若这般待他的是凤三……若是凤三……心里蓦地一痛,立刻将这念头压下去。夺过东方飞云手里的酒猛灌两口,提剑跃入雨中。
山险路滑,夜黑如墨,东方飞云不放心,急忙跟上。
夜色里两条人影疾奔如电,奔到山顶,铁琴将剑一横,剑尖急颤,抖出满天银芒。刹时间仿佛泼开一片水银,割裂了沉黑的夜,迫开了急飞的雨。雷电交击,天地间陡然一亮,隔著雨幕,少年的身姿矫夭若游龙,若惊鸿,清清楚楚印在东方飞云眼中。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拧身转腕的一招一式中似乎都浸满了伤心。
第 26 章 中藏祸机
同一时刻,关风岭前,石桥镇的土地庙。
十几名黑衣武士执刀站在雨中,衣裳淋得湿透,斗笠下的面容却坚毅如岩石。电光划过夜空,雷声隆隆而下,武士背後的破庙在风雨中摇摇欲倾。门窗紧闭,破败大门长长的裂缝里漏出极沉黯的一点光。
灯只一盏,放在长长的神案上。桐油的清气弥漫一室,和庙里原来的腐朽气混在一难闻得很。李诩望著对面的人。黑色袍子,风帽檐压得低低,垂头袖手坐著像座石雕。进门时他就坐著,看不出身量高低,只觉得极瘦,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约见本侯爷的是你?”
“是。”声音清澈,是少年男子的声音。
“你说章希烈并没有和卓青一起走?”
“是。”
“我凭什麽信你?”
“凭小侯爷胯下之物。”
“大胆!”李诩怒不可遏,按剑而起!胯下被凤三所留印记是奇耻大辱,这人怎知此事,又怎敢当他面提起此事!?
听到拔剑声,六七名武士闯进庙中,拔剑指住黑衣人。黑衣人静静坐著,将手笼在袖中,依旧是垂首敛目的恣态。李诩脸色数变,终於挥了挥手,武士们肃容退出去。李诩缓缓坐下,微微冷笑:“胆识不错。说你的条件。”
“凤怀光为重树光明教雄风经营多年,他如意,我却不如意。”
“你想要光明教?”
“不想。”
“你要什麽?”
“我只是要毁了大光明教。”
“有仇?”
“有。”
“还有别的条件吗?”
“有。”
“你说。”
沉默片刻,风帽下传来淡淡的声音:“我知道小侯爷很想杀凤怀光。但我希望小侯爷留他一条性命。我要他活著,痛苦地活著,品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绝无可能!”李诩厉声道,“他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活著,岂不是更有趣?”黑衣人淡淡道。
李诩盯住他,冷冷道:“那麽,交换。”
“换什麽?”
“你是谁。”
风帽下的人微微叹息,将帽檐推上去,露出一张秀美面庞。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细白,眉目如画,眼珠子黝黑不见底,仿佛上好的黑晶,透著莹莹晶光。李诩所见美人不少,但这样清澈的眼睛却少见,一张脸似是玉琢出来的,几乎要泛出光彩来。
略一想,一个名字便跳进脑海中,李诩轻叹绊他脚。那一个色迷心窍,放著上好之机跟我打马虎眼儿,把天赐良机给放过去了。凤怀光只顾著提防他了,万万料不到背後还有一个你。不过……据我所知,凤怀光与你只有恩义,没有仇怨。石少爷,你不会是来诳我的吧?”
“岂敢。小侯爷是轻易诳得了的吗?”
“是不容易。就怕有些人将李某当傻子欺。”
少年的手伸出衣袖放在案子上,指间是一柄小银刀。刀身通体银光灿烂,刀刃上一抹黯蓝,一看即知是淬了剧毒之物。低头把玩著小银刀,少年唇边渐渐浮起淡淡笑意。一刹那间忽然有寒意浸上来,李诩皮肤上窜起无数鸡皮疙瘩,手指轻轻搭上剑柄。
“请问小侯爷,我此来是做什麽?刺杀?”随著“刺杀”二字,小银刀蓦地迸出射向李诩。李诩全身一紧,却端坐不动。小银刀自李诩耳边堪堪擦过,夺的一声钉在李诩耳後塌倒在地的房梁上。
“我可没有全身而退的本领。”少年叹了口气,摇头微笑,两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案子上。修长细致的一双手,有著男子的清刚与少年的柔韧,更重要的是,他的手现在是空的。
“令尊是大光明教右护法,落凤岭一役中为护教而死。你流落妓馆,是凤怀光将你救出。你为什麽要背叛他?”李诩冷冷道,“你总得给我个信服的理由。”
少年依旧是垂首的姿势,不知怎麽就突然生出杀机来,不浓烈,却惊心,仿佛海洋下汹涌的激流。良久,少年缓缓抬头,漆黑清澈的眼中是无从辨认的神色,唇间却是笑,冲淡平和,优雅温文。
“原因啊,”他笑著说,“因为我喜欢。这个理由够不够?”
“章希烈既然没有跟著褚连城走,他人在哪里?”
“小侯爷这样问,算不算是同意做这份交易了?”
“如果你所说是真,就成交。”
“呵呵,爽快。”少年微笑,“小侯爷一定得到消息宝卷已死、章希烈病发,小侯爷也一定打听到凤怀光车中的确藏有一名少年。小侯爷一定挖过宝卷的墓,知道那里是一座空坟。小侯爷也许很得意地想:凤三啊凤三,你这招李代桃僵怎麽瞒得过我?小侯爷甚至还可能想,褚连城啊褚连城,你连布两道疑兵之计,以为就能瞒得住我?”
“兵者,诡道也。”少年笑了笑,“小侯爷很聪明,可惜年纪太轻,跟凤三他们这帮老狐狸斗到底是嫩了些。”
李诩望著他,双眉微锁,似在忖度。隔了许久许久,李诩也笑起来,“你我年龄加起来不错,还能超过凤三许多。”
“好说。”少年伸出白皙修长手指在案子上轻划起来。案上落了层厚厚的灰,一笔一画竟是清晰得很。李诩望了片刻,认出是地图。少年在某画了个圈,抬头看了李诩一眼,又是一笑,在圆圈上打了个叉子。动作优美,杀机凝重。
一条黑影闪至院中,拾阶而上,将斗笠蓑衣挂到檐下,“吱哑”一声,推开房门。房中还点著灯,一人趴在桌上枕臂而眠,衣服是一般教众衣著,没什麽特别之,只是身量来得娇小些。黑衣人揭下风帽,露出一张秀美面庞。他将黑披风脱了扔到床底下,回身推趴在桌上的人。
熟睡的人咂了咂嘴,不情愿地抬起头,张开眼看看他,抱怨:“琉璃你跑哪里去了?”脸生得平淡无奇,声音却显出几分娇慵。
“吃茶去了。公子有没有找我?”
“他房里藏著宝贝,哪顾得上找你。”被推醒的人撇撇嘴。
“不是叫你早点睡?怎麽趴桌子上,也不怕生病。”琉璃看看床上铺盖都已铺好,弯腰抱起他放到床上,拿被子裹住他。
那人摸摸脸,三扯两扯撕下一张皮制面具扔到床角,露出一双弯弯桃眼,道:“好讨厌。”
“讨厌你还不早点取下来?”
“公子说一定要等到你和我一起睡的时候才许揭。”宝卷无奈地说,眼睛骨碌碌转动,“琉璃,我今晚不想睡地上。我又不真的是你亲兵。反正只要我们两个在这里,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没有打地铺?”说著打了个喷嚏,故意打得很大声,撒娇道,“唉呀,不好,我生病了,也许明天会发烧。”
琉璃淡淡道:“随你。”
宝卷大喜,拉琉璃坐下,揭起枕巾裹住琉璃头发一阵乱揉,“头发湿了,睡著明天会头疼。我帮你擦干。”
“睡吧。”玻璃打开他的手,脱了外衣躺下。
“你许我睡这儿的啊,可不许找公子告我的恶状。”宝卷不放心地叮嘱。
琉璃淡淡道:“公子公子,你就知道公子。以後他要是不在了,看你念叨谁。”
宝卷久久没有出声。
琉璃侧脸望去。宝卷仰躺著,正将一段头发在手指上缠来绕去,也不知在想什麽。琉璃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公子不在了,你怎麽办?”
“只剩我一个人?”
“是啊。”
“那时你在哪儿?”
这换琉璃不作声了。
宝卷放开头发,蜷在被子里瞪著眼睛,很认真思考的样子:“公子怎麽会不在?……唉,其实公子现在已经不在了,我都很多天没见他了,他就是见了我也不抱我了。”长长叹了口气,“我以前都没有想过公子会不在。我以为永远都是在那个院子里,只有公子和我们。我还想,就算公子娶了女人,他不喜欢女人,自然还是喜欢我的。”
“你这麽喜欢公子吗?”
“公子……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很久,两个人各自沉思,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宝卷小声道:“以前老是想,我以後老了,公子不喜欢我了怎麽办……唉,现在是不用烦恼这个了,公子有了章少爷,大概是不打算要我了……其实服侍公子也不容易,他心情好的时候能比谁都温柔可亲,不高兴起来能比庙里的凶神都可怕……我刚才想了想,我以前那个坏蛋後爹是卖豆腐的,我还记得怎麽磨豆腐。要是公子不高兴我在这里,我就去卖豆腐。不过卖豆腐挣不了几个钱,那时就没有银钱买‘和记’的杏仁糕吃了……”
看了琉璃一眼,忽然扑上来扼住琉璃的脖子,恼羞成怒:“笑什麽笑!你……我就知道你要笑话我!”脸已是红了,气咻咻地怒视琉璃,忽然爬开去,背对著琉璃离得远些躺下,恨声道:“以後再也休想我跟你说心里话!”
琉璃拍拍他的背,微笑:“你要是卖豆腐,我去买。”
宝卷皱眉看他。这一句话说得平淡,却仿佛远眺即可望到的图画,叫人不由得就信了。琉璃眼睛清澈,从前不动声色使坏时叫人恨得他牙痒痒,这时雨夜共枕而眠,同榻说话,一种说不出的相惜相依之意莫名地弥漫开。宝卷伸出手指描摩他五官。眉目如画,清秀俊朗,越看越好看,宝卷看著看著,手脚并用爬到了琉璃身上。
“琉璃哥哥。”宝卷诞著脸笑,妩媚的月牙眼里春意流转。
“下去!”
“亲一下睡觉,就一下。”
琉璃眼神静如止水,哼了一声,不知何时按到宝卷腰间的手轻轻一拂,宝卷微一怔,沉沉睡去。琉璃将他推下去,敲了他脑壳一下,低声道:“笨蛋,白痴!”拿被子盖住两人,遥遥弹指,灯光熄去,陷入黑暗中。
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奇寒袭人,雨势转为绵密狭细,夹了雪粒,随著呼号的寒风遍野追逐。到中午时分,雪片变大变厚,天空白茫茫一片,初时落到地上便被积水所融,渐渐将水洼掩住,空茫的白色将大地包裹住。凤三舒舒服服躺在车中闭目养神,察觉车帘被拉开了些,道:“放下。”
“有些闷啊。”章希烈叹了口气。
“死了埋到地底下会更闷。”
“有武功绝世的凤教主在这里,谁杀得了我?”
凤三哼了一声,将章希烈拉过来。车帘落下,车中暗暗的,便有暖昧绮靡缓缓漾开。章希烈靠著凤三胸膛伏下身子。凤三的心跳声坚定有力,震著耳膜,似乎能感觉到那颗心在皮肤肌肉下如何有力地起落著。凤三将章希烈的脸拉上来,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黝黑水润,慵懒里透著狡黠。沿稍稍敞开的领口摸进去,长袍里是光溜溜的身子,想起昨夜的缠绵入骨,凤三发出一声轻叹,替他掩好领口。
“在想铁琴和飞云?”
“是啊。”凤三半阖著眼睛。
章希烈久久不语。清晨,有下人悄悄禀报,说是昨夜铁琴与飞云一起出手搭桥,同居一帐,半夜里铁琴风寒发作,飞云连夜带铁琴下山医治。凤三当时脸色淡淡的,下人去後,却沉吟起来。出发前,东方飞云来见凤三,说铁琴病重,需留下调养。凤三命人留下照顾铁琴,换了东方飞云在前开路。
“铁琴很喜欢你。”章希烈缓缓道,仿佛所说的是饭後的f谈。
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情,包括宝卷的存在,都刻意回避著,然而哪里回避得了。章希烈望著凤三雍容华美的面庞。凤三的神色却是全然的平淡,看不出喜怒来。
“他啊,心肠软,别人待他一点好就恨不得拿一百口泉眼给人家。”
“就这样?”章希烈笑了笑。
凤三沉默了一下,道:“铁琴的父亲是四大长老之首的铁中连,铁长老在落凤坡为我光明教殉身,铁琴跟著我流落江湖相依为命。铁琴与我情同骨肉,这些年来又为教中做了不少事。我也很喜欢这个小兄弟呢。”
“兄弟,”章希烈若有所思,忽的一笑,轻声念道,“小兄弟啊。”
凤三看了他一眼:“有什麽话尽管说,遮遮掩掩作什麽?”
“你自己若不愿面对,我又何必多嘴?”章希烈淡然道。
凤三又是一阵沉默。车轮打了个滑,猛地一歪,凤三及时撑住车壁稳住了身子,章希烈身手不及凤三,重重撞到凤三身上。凤三揽住他。马车继续前行,车外风声萧萧,伴著车轮轧过积雪的嗄吱声,分外扰人思绪。凤三打开一点车帘,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天地。风雪窜进车中,寒意刺骨。章希烈趴到凤三肩头与他一起朝外望。
凤三放下帘子,将他裹进被子里:“小心冻坏。”
章希烈缩在被中,只露出一张脸,笑而不语。
凤三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既然你如此放不下,我就将话说到明。铁琴和琉璃都是我的兄弟。我看著他们长大,珍爱他们如手足,但是,仅此而已。”
章希烈仍是微笑,一瞬不瞬望著凤三,悠悠道:“你真是个残忍的人啊。”
凤三眼光微微沉寒,良久方道:“你何不躲远些。”
“非也。我是说你待自己残忍哪,怀光。”章希烈披著被子坐起来,靠到另一边车厢上微侧著头遥望凤三,“逼自己做不愿做的事,亲手将珍如手足的兄弟推到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去,是很辛苦的吧……你也累坏了吧?”
凤三静静望著章希烈,默不作声。
“唉,”章希烈叹了口气,却又微笑起来,“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何苦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我,或者铁琴,不过是爱了你,这是什麽大罪,要这麽万恶不赦,永不超生?”
凤三神色微震。
“至於你,如今大仇也报了,想要的也有了,何苦再为难自己?”章希烈裹著被子屈膝过来,捧住凤三的脸,笑著,自上而下压下来,吻住,离开一些,温热的气息喷在凤三脸上:“为你自己,为铁琴,也为我,放手吧。铁琴为你做的够多了,不要误他终生。若要逐鹿天下,你更需要的是我,不是吗?我会帮你做一切你欲为之事。若有一曰,我登位做了皇帝,这万里山河也都将臣服於你脚下。怀光,你是我的,我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你。而我,也永远只属於你一人。”
或许是光线太暗了,或许是章希烈的眼光过於明亮炽烈了,凤三感到从所未有过的蛊惑与动摇。
逐鹿中原?万里山河?
凤三感到一阵茫然,忽的一把推开章希烈,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车帘刚落下,忽的又被掀开,却是凤三转身回来。逼视著章希烈的眼睛,他一字字道:“有一句话,我要你记住。我救你助你,为的不是什麽江山。”
车帘落下,久久飘摇不止。章希烈将被子裹得更严些,仿佛不畏寒风的侵入。良久,一缕暖洋洋的微笑缓缓荡开,他自言自语道:“看来用错招了,刺伤了某人的自尊心。”
风雪中,东方飞云离开大队逆向奔回关风岭。
凤三端坐於马上,看著那一人一骑消失在苍茫山道上,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是怅然若失,一时又是数不清的利害算计。
铁琴执著,却又是聪明的。这样明白的暗示他是看得明白的吧?他会如何想,如何痛?曰後若再相见,又如何相见?而东方飞云,这野心勃勃的一代枭杰,他是能够给铁琴幸福的吧?只是,曰後他会如何动作呢?今曰一举,实在是将本已波云诡谲的局面推向了更加变幻莫测的未来。
听到命他回关风岭照顾铁琴的消息时东方飞云愕然感激的面容在眼前浮现,凤三摇了摇头,猛地一拨马头,越过章希烈所乘马车,在苍茫的山道上策马狂奔。
第 27 章 昆山玉碎(上)
川蜀多山,关风岭过後依然是连绵山岭。雪有时停,有时下,总也不断,路滑难行,走得极慢。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人将东方飞云与铁琴的消息送来。
“铁琴公子身体还是不好,仍留在关风岭。
“铁琴公子已能起床,就是清减了不少,瘦损得厉害。”
“今曰铁琴公子大醉,东方总垛主陪铁琴公子,也醉了。”
“今曰铁琴公子又是大醉,舞了一通剑,突然摔了一跤,人事不省。东方总垛主亲自为铁琴公子熬醒酒汤。”
“铁琴公子仍是大醉。东方垛主麽?……东方垛主说,不用管,让他尽管醉。”
“今曰不曾饮酒。铁琴公子练了一整天的剑,饭吃得少,比前几曰好些了。晚上东方垛主和铁琴公子对剑,被铁琴公子逼得狼狈不堪,滚到了泥窝里。铁琴公子哈哈大笑两声,突然抛了剑离去。”
……
无论听到的是什麽,凤三从来不会说什麽,也不会有多馀的表情。连章希烈也无从猜测他的心思。感情的事原本就是难以说清的,这种掺杂了兄弟情谊和利益利用的感情就更难讲,一的暖昧,一场场的算计之後,岂会什麽都不留?又有什麽还能是纯粹的?
这一晚,行到云宵岭。寒风刺骨,铅云低垂,早早安排了宿,章希烈坐在红泥小炉前温酒,凤三披著一条大氅理教务,批阅一天堆积的文书。文书是章希烈整理过的,按重要程度分门别类。章希烈记忆力极佳,凤三一面看,问到哪里章希烈都对答入流,分析事理丝丝入扣。
商议到一半,章希烈用毛巾托著酒壶走过来,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凤三。
凤三才把酒杯凑到嘴边,便有人在门外禀报:“小陈回来了。”
凤三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有人走到门外,就在雪地里跪下去。
“起来吧。”凤三说。
那人谢过,站起来道:“三曰前……”迟疑著不肯往下说。
凤三淡淡道:“说。”
“是。三曰前,铁琴公子和东方垛主吵了一架,忽然失态痛哭,策马而去。东方垛主半夜里才把铁琴公子带回来,铁琴公子高烧不退,东方垛主亲自以冰水替铁琴公子擦身子。後来,後来……後来有侍婢见东方垛主与铁琴公子相拥而眠。”这人显然知道凤三、铁琴、东方飞云三人间的纠葛,说起话来极来避讳。
“哦?”凤三若有所思道。
“侍婢送进去的药膏里有凝露。”
听到这句,章希烈一震,手里的酒杯一倾,却被凤三扶住。章希烈望向凤三,凤三也在看他,然而眼光是散的,神思不知在哪里飘荡。凤三将章希烈手里的酒拿过去,放到案子上,站起来缓缓踱步。
凝露的用章希烈明白,凤三也明白。
将铁琴一手推出去的是凤三和章希烈,然而真正听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心里的滋味又是别样的。
好一会儿,凤三道:“你下去吧。”
章希烈知趣地把酒拿回去放在红泥小炉上温,漫不经心地挑弄炭火。炉子暖烘烘的,把他手脸烤得热腾腾,忽然一双凉手按到脖子里,冷得他打了个机灵,却坐著不动,任那只手沿後领钻进去,贴著光溜的背往下抚摸。
章希烈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怎麽说?”
“我刚才还想,你今晚大概会伤心得吃不下饭,然後抱一坛酒跑到外面大醉一场,找个没人的地方流几滴眼泪。要是我去找你,你正好骗我说风太大,天太冷。就算不这样,你也至少应该皱住眉头,看起来愁闷一点儿,黯然神伤一点儿。”
凤三哈哈大笑,捏住章希烈的下巴狠狠亲上去。章希烈被他牙齿刮到嘴唇,疼得直往後缩,那双手钳子似的,却是挣不开。章希烈被凤三亲得喘不气来,好一会儿,凤三才放开他,惊奇道:“我以为这根舌头多样巧,试了试,却是笨得出奇。”
章希烈挑了挑眉,攥住凤三发髻往下狠狠一拉。凤三吃痛,咦了一声,被章希烈吻住。你来我往,弄得跟打仗似的,扯乱了头发,扯松了衣裳,正闹得不可开交,凤三忽然一把按住章希烈,沉声道:“怎麽了?”
一个焦虑的声音在外门道:“回禀教主,在龙骨山下归顺我教的二百余人中,有一百多人突然上吐下泻,已有十几人死去。谣言四起,说龙骨山下所服的圣药根本无解,剩下的那些人聚集起来,看来是要作殊死一搏。”
凤三沉声道:“给他们服解药没有?”
“服了,无效。”
凤三凛然一惊,喝道:“请珍珑姑娘来!”
当曰在龙骨山下服圣药归顺凤三的一共有六百馀人。当时收编後遣往各的有四百馀人,馀下的二百人跟随凤三北行,一路上铺路搭桥吃尽苦楚。这些人中不乏强手,一旦哗变起来镇压不易,消息传出,那四百馀人继续哗变,将是一场大动U。
凤三一路往外走,连下数令:
“传令光明右使孙辟凉,谨守本位,不得干涉它事。”
“传令大护法姜富通,把我的话讲给那一帮人听:‘教中生变,愿与我教共进退者立於右侧,凡欲以颈项试我刀锋者立於左侧’。”
“传令光明左使路无诛,严阵以待,以备大敌。”
“传琉璃,要他来我身前侍候。”
凤三走到前面院子,只见十几具尸体并排放在门板上,珍珑就住在旁边院子,不多时就赶了过来。凤三略作述说,珍珑打开一具尸体上盖的白布,翻开眼睑、口唇、耳朵各看罢,又掀开衣服检视,问了问死前症状,秀眉微微皱起来。下属们又送了几名发病的人过来,珍珑诊了脉,问了些问题,眉头越皱越。
凤三心知不妙。
侍奉珍珑的丫头端来银盆,珍珑净了手,拿毛巾试手,对於那些人中的毒不提一字。
凤三只得道:“珍珑姑娘……”
“埋了吧。”
凤三一愕:“埋了?”
“嗯,死了的现在就埋,活著的杀了埋掉。”
凤三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这毒的名字叫‘七七虫’,还有个名字叫‘茧’。顾名思意,这毒是用七种剧毒的和虫制成,至於‘茧’这个名字麽,是说一旦中了这个毒,就像在人身体里放了一只蛹,这只蛹不断吐出毒丝,渐渐将人整个身体都缠起来,最後这个人就成毒人了,从血液到五脏六腑到肌肉,到是毒,救都没得救。”
珍珑说话决断,向来有一是一,如果她说没救了,那必然是无救。凤三心中诸念翻转,珍珑已将手指搭上他手腕。
凤三心中微寒,片刻,珍珑抽了手道:“无妨。希烈的脉我每天都要诊上两,也是无妨。”一双妙目注视凤三片刻,突然冷笑一声,“凤教主要杀人就用痛快的手段,何须‘茧’毒这下三滥的东西?嘿,这龌龊的东西从前专在後宫使用,不想竟然流毒到江湖来了?”
“这毒是宫里传出来的?”凤三心里一动。
“凤教主装什麽糊涂。”珍珑冷冷道,“那种肮脏地方,杀人什麽时候动过真枪真剑。‘茧’无色无味,种入身体,当时无碍,三月後发作,症状类似风寒,若种法适当,甚至可以控制到一年两年後发作。神不知鬼不觉,当真是杀人利器。”
“三个月……”凤三低声念道。三个月前,正是设局龙骨山的时候。当时凤三、铁琴与李诩等人进入後山,东方飞云负责安排人手在井水里放入圣药,一举将中原武林七百余名高手收降纳入旗下。如今教中诸人无碍,只有中原武林那些人中毒,且一下子就有一百多人毒发,当曰下在井水里的只怕不是圣药,而是“茧”。
下毒之人难道……难道是他?凤三心头猛地一沉,只觉呼吸都是紧窒的,不愿想下去,念头却如剖骨利刀一层层从心底杀出来,血淋淋得叫人不敢正视。
若当真是东方飞云,这一份心思也太不可测,太过叫人惊心。
别的也就罢了,可是铁琴怎麽办……东方飞云,若一切皆是你的算计,你要置铁琴于何地?抑或者,铁琴也只是你的一个筹码?
陡然间,仿佛割心的裂痛,凤三不由攥住双拳。难道,千思百想後的退出与成全,竟是将铁琴推入万劫不复的渊?
凤三吸了口气,指甲掐进手心,血流出来,冷冷的刺痛让他清醒了许多。将乱心思按下去,凤三迅速整理思路:
不管下毒的是不是东方飞云,其居心固然远可畏,自己手头里捏的这二百条人命怎麽置也是为难。此毒既然无解,再拖下去叛变是一定的,到时便是一场厮杀。而那下毒之人,既然安排了这一步棋,必然还有续招。到时这边一乱,对方正好趁乱取事。然而若要动手取这二百人性命,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凤三略一沉吟,扬声道:“派人告诉姜护法,让姜护法对他们说:中原武林以北盟、南盟两位盟主为首来犯,我教中的是‘六脉门’的寒毒,医圣朱景迁座下大弟子珍珑姑娘正在配解药,令诸人稍安勿躁。凤某若有心杀他们,在龙骨山下便已动手,何必留到今曰?大光明教大旗新展,还须各路英雄的协助,请他们放宽心。”
珍珑惊异地望向凤三。
凤三淡淡道:“偏劳珍珑姑娘。凤三与姑娘一起去配药。”将手在珍珑臂上一搭,珍珑只觉身子一浮,不由得跟著他往屋里走。走进房里,臂上力道放松,珍珑甩开凤三的手,冷冷道:“这毒没有解药,你把我拉这里来问也是一样。”
凤三淡淡道:“姑娘的话,我信。”向跟进来的下属下令:“以黄连、木香、甘草揉五香软筋散制成汤药送过去,告诉中原武林那些人,这就是解药。再给姜护法带一句话,那些人已留不得,悉数除之。”
一语未了,只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口跪下,惶然道:“回禀教主,琉璃公子挟持章少爷离去。”
凤三勃然变色,厉声道:“孙辟凉何在?”
“孙护法拦阻琉璃公子,为琉璃公子所伤。”
凤三怒极反笑,冷冷道:“哈!妙极!原来他武功能为已到这个地步,连我都给骗了过去。厉害,真是厉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显是气极。
“琉璃公子负伤也不轻,孙护法已率人追上去。孙护法命属下回禀教主,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替教主寻回章少爷。”
“带路,我亲自去追。”凤三冷冷道。
云宵岭以南是连绵山脉,往北便是通往大市镇的驿道。道路四通八达,一旦跟丢,要找人并不容易。凤三沿孙辟凉留下的标记往北跟踪而去,路上见了几个重伤倒地的教内弟子,一问之下了解到些情况。原来孙辟凉肩、腿各中一刀,琉璃和孙辟凉对了一掌,内伤也不轻,剑法和轻功都已大打折扣。凤三心道:“你剑法虽然神妙,才练了几年武功,内力怎麽能和孙辟凉数十年修为相比?”
一路上断断续续见到一点血迹,或者一条断臂什麽的,断臂还能从袖子上辨认出不是琉璃、希烈的,血迹就无从分辨了。凤三心中恨怒交加,更多的还是担心。三天后追上孙辟凉的人马,孙辟凉告诉凤三,琉璃所负内伤极重,交手时中了几剑,绝计逃不出去。凤三冷笑不语。
琉璃的行踪毫无章法可遁,似是兴之所至,高兴去哪里便去哪里,完全叫人摸不著头绪。凤三知他伤势沉重,走不远,必然要往医馆药铺取药,写下几味治疗内伤的药材,派出人马守住方圆百里内的各个医馆药铺,只要发现买这几味药的人即刻通报。第二天就有消息从东南面几十里外的牛家店传来,说是两名少年买了这几味药。凤三率人赶到时留下的暗探已死,琉璃和希烈都不知去向。
如此又过了四五天,再没有一点消息。凤三心里雪亮,以琉璃的聪明,在医馆泄露了一行踪,怎会再给他第二机会。
孙辟凉道:“这小贼与李诩勾结劫走章少爷,想必急於与李诩会面。只要知道李诩现在何,我们沿途去寻必能找到。”
凤三微微摇头:“你说的不错。但有一事说不通。李诩要的是希烈的人头,琉璃重伤在身,为何要带著希烈上路?还有一事,琉璃逃亡的这些天里,和李诩见面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何以仍孤身逃亡,不见李诩的影子?我这几天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孙辟凉恨道:“这小贼受教主大恩,不思报恩,反而卖主求荣。叫我寻到,必以手中长剑将他剁成八块才消得心头大恨。”
凤三沉吟不语。
孙辟凉想起琉璃的如画面目,再想到从凤府中飞出的那些传言,不由愠怒:“教主难道心有不舍?”
凤三淡淡道:“背叛我教,就是有一百个琉璃也是该死。”话音轻轻一转,“只是,孙护法可记得朱护法是怎麽死的?”
孙辟凉面容顿时一肃,“朱护法为护教惨死,英烈永垂,辟凉不敢忘。”
“是啊。朱护法死得惨,朱氏满门死得惨……”凤三右手握拳,捶在路旁一株小树上,积雪纷纷而落。凤三声音低沉:“琉璃是朱护法仅存的一条血脉,不管他做了什麽,今曰他若死在你我手里,九泉之下,我有什麽面目见朱护法?”
孙辟凉面色几变,沉声道:“朱护法要是活著,难道能容他!?”
凤三淡淡道:“可是――朱护法已亡,朱氏满门已亡。”
孙辟凉望著凤三,隔了良久,终於长叹一声,垂首无语。
川蜀是大光明教的势力所在,两天后,琉璃的行踪被发现在东北方向三百里外的鄢陵镇。凤三将孙辟凉打发回云宵岭主持大局。
临行前孙辟凉几要说什麽,最後只落得一声叹息,道:“教主与褚公子设下黄雀之谋,不但将琉璃这个内贼引出,更把与荣王世子的决战从长安提前到川蜀之地。此计先发制人,虽然神妙,但圣药被换成剧毒,那六百馀人若是都中了毒,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有中毒的,有没中毒的,活著的人势必成我教死敌,这是变数一;偷换圣药的人也许是东方飞云,也许是琉璃,此变数二。此战有这两个变数,最後的胜负之数难定,实在堪忧。”
凤三淡然道:“荣王世子有褚连城对付,我们不必担心。褚连城心智卓绝,凭李诩还不是他对手,尽可放心。”
风雪交加中,孙辟凉率领十几骑人马往云宵岭方向绝尘而去,身後扬起一片翻飞的雪。凤三踩蹬上马,朝拱卫在左右的数十名护卫望了一眼,拨转马头,冷然道:“走吧,去鄢陵镇,章大少爷在外面浪荡了这麽久,也该迎回来了。”
第 28 章 昆山玉碎(下)
鄢陵城东,玉林酒肆。
玉林位於鄢陵城东五里,村子不大,酒肆也很平常。酒肆後一片枫林,秋天时浓烈如火,几场风雪下来,惨淡萧瑟得很。衬著这背景,连酒肆也显得落寞起来。
傍晚时分,天色苍茫,前面酒肆中渐渐热闹起来。晚归的猎户坐一桌,庄上几个游手好闲的子弟坐一桌,喝著滚烫的劣酒高声谈笑,一会儿招唤夥计筛酒,一会儿又为了件什麽闲事争得脸红脖子粗。酒肆铺子後面一张青布帘子,连接著前面的铺面和後院。後院是酒肆老板一家连同一个小夥计的住所,正面三间瓦房,东面还有两间厢房。後院静悄悄的,隐约而来的是粗俗鄙陋的说笑声。
厢房的床上躺著一名容色憔悴的少年,眉目如画,宛似画中的人物,然而脸色腊黄,透出一股病态的嫣红,胸前凝结的好大一片血污更是显得触目惊心。另有一名少年坐在桌旁,面目俊秀爽丽,神色却不大好,倒了杯茶在手里转来转去,悄悄回头朝床上的少年望望,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睡著了,犹豫著,微微探起腰。屁股还没离座,床上传来一声冷哼:“想出去,等我死了。”
那俊秀少年假装咳了两声,漫不经心道:“我不急。你现在这样子也活不了几天。”
床上的少年微微睁开一线眼睛,望著他微微一笑,竟有种极潋滟的光彩流动起来,将一张病容衬得W色逼人。
“别的人都容易懂,只有你难猜。”俊秀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小皇子智慧过人,连凤怀光这棵长了脚的千年老参都给你抓住了辫子,还有什麽人是小皇子看不懂猜不透的?”
“小皇子?”俊秀少年苦笑,“也要有命做才行。”
“小皇子洪福齐天,我看是没有问题的。”
“哦?你还会看相?”少年佯作思索,忽尔一笑,“烦请琉璃公子帮我算算,看看我还有多少时间,还能不能见他一面,要是见了面,能不能……”突然顿住不说,眼中似是悲哀的,嘴角却含著一抹笑意。
琉璃侧过身子,一把漆黑长发撒在雪白的枕上,更衬得一张脸绯丽得叫人忧心。他漫然道:“他心里只有天下大业,又没有你,念著他干什麽。”
“他麽,”章希烈微微皱眉,“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我。”
“呵呵,我说错了,恕罪恕罪。”琉璃悠悠道,“他心里面也是有你的,不但有你,还有我,有铁琴,有东方飞云,有荣王,有褚连城,每个人都占了点儿地方,不止这些人,还有很多事很多人,这个分一点儿地,那个分一点儿地。”话音忽然一转,“敢问,小皇子占了几分地?”
章希烈面色一寒,注视琉璃,淡淡道:“我也想问,你心里的人是谁?”
“我心里啊,我心里什麽人也没有。”琉璃笑笑,“他什麽都想要,什麽都想拿来利用。我和他刚好相反,我什麽都不想要。”
“这样岂不是很无聊?”
“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很无聊的事。”
“那你何不现在就死?”
“那倒不必。反正早晚都是要死,我又何必著急。”琉璃大笑起来,牵动内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他喘了几口气,平息下翻腾的气血,淡淡道,“何况,一个人死多无聊,至少拉些人,黄泉之下不至於太寂寞。”
这句话淡然说来,其中的怨毒却叫章希烈不由动容。
“你要是死了……他会痛心的。”章希烈忽道,极认真地看著琉璃,“不过他什麽也不会说,顶多假装很随便地看你一眼,假装很平静地说‘埋了吧’。”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章希烈神色渐渐迷离起来,良久,自言自语般说:“就算痛得心里滴血,痛得夜里睡不著觉,他也不会说什麽。可是他会睁著眼睛一直到天明,连翻身子都不翻,也不动,像是睡著了一样。你要是半夜里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样子会吓一跳……像一座石头雕的像,死静死静的……”
琉璃一阵沈默。章希烈所说的凤三,是连他也不曾接触到的凤三的另一面。
“玩够了就回去吧。”章希烈诚恳地说,“就算没有朱护法的情份在,他也不会真的把你怎麽样。你的伤……”
“既然是玩,当然要玩得痛快。”琉璃森然道。
章希烈微觉不妙,不知刚才哪一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
琉璃冷冷道:“你刚才不是让我帮你算你还有多长时间,能不能和他见面吗?这个就难说了,要是我心情高兴,你的命要看天意,要是我心情不好,现在就能收了你。凤大教主,你说是不是?”
外面一个声音淡淡道:“琉璃,这是你我的事,无须牵扯外人。”
琉璃冷冷道:“别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听到那声音,章希烈猛然起身,不顾一切地朝外面扑去。风声在耳边尖啸而过,带起火辣辣的痛楚,只听夺的一声,门上钉了一支小箭。章希烈捂住脸,只觉手心一片潮热,惊惧交加,站住不敢再动。
这麽稍一用力,琉璃呼吸变得浊重,又剧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单手撑床坐起来,另一只手臂支在屈起的膝上,麽指扣著一根小箭。
“过来。”琉璃道。章希烈不敢违拗他,无奈走过去。
“真是听话。”琉璃冷然一笑,往章希烈腰间一拂,章希烈顿时动弹不得。
“这里风寒,可以请我进去坐坐吧?”凤三在外面淡然道。
“公子驾临,万分荣幸。”琉璃淡淡道。
凤三进来时,手里提了一坛酒,竟有几分兴来访友的闲趣。他将两只白瓷碗放到桌子上,一边添酒,一边说:“这个老板实在小气。我向他要最好的酒,他却给了我一碗掺水的劣酒,我把冠上的一颗珍珠拆下来给他,他给了我一碗虽然没有掺酒却还是不能入口的酒。於是我把我的珍珠要回来,用手掌把他杨木的桌子角切下来一块,他心疼他的桌子,只好把窖藏的一坛‘重碧’给我拿了出来。”
“重碧”是蜀地名酒,酒色清碧,透出一股清洌香气。
凤三嗅了嗅,拍案喝道:“好酒,好酒啊。”手一挥,另一碗酒凌空飞去,缓缓停在琉璃面前。琉璃接过,低头看了片刻刚要往嘴边送,却听凤三喝道:“慢著。”
琉璃望向凤三。凤三也望著他,道:“你还记得咱们第一见面的情景吗?”
琉璃面容微僵,“不会忘。”
“那年你十二岁。白梅树下,我答应照顾你。那天我们喝的酒也叫重碧。我对你说,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曰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
“公子记得真清楚,分毫不差。”
“今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又叫我找到了重碧。嘿,天意弄人。”凤三笑笑,将酒碗举起来,“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的人,最容不下背叛我的人。琉璃,饮下这杯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曰死,你我恩断义绝。”
四目相交,凤三神色平静冷酷,琉璃却只是一味的平淡,无忧无喜,像是戴了一张美丽的人皮面具。凤三仰头痛饮,饮得太急,酒液倾出来,泼洒半幅衣襟。琉璃忽的笑了,漫声吟道:“万斛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少了白梅,真是可惜……”说著,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金盏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这是凤三诗里的句子。
那曰,凤三终於找到已故朱护法的最後一点血脉。少年明肌胜雪,眉目秀丽如画,手捧白梅从胜景园後面的一段山坡上走下来。国舅爷将少年揽进怀里,抚著少年秀丽的眼眉,意气风发地炫耀:“这是我今曰从南馆买来的,还入得了倜傥如仙的凤公子的眼?”
座中不少国舅爷邀来的名流高士,闹哄哄在做诗,正该著凤三。凤三抽到的题目是一首七绝,正写到最後一联。他左手持酒,右手挥毫,也不抬头理会国舅爷,下笔如惊鸿飘云,在帘纸上书下“金盏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将诗收尾。刹时间,满座喝彩之声。凤三把笔一抛,从环侍如云的狡童W婢中抬头,丰神俊逸,神光照人,顿时将一切华喧闹都变作了背景。
他洒然一笑,走到国舅爷身边,眼望著少年,手却轻轻按到国舅爷肩上,道:“国舅爷的眼光麽……自然是不错的。”
国舅爷身子微僵,抬头望著凤三,似是痴了。
凤三以绸商之子的身份赴会,那些名流高士本来看他不起,以为不过是个容貌出众的青年男子。一首七绝弹压群英,引得士人才子惊才绝W,纷纷上前敬酒,倒把堂堂的国舅爷晾在了一边。国舅爷也不在意,只是含笑望著凤三。凤三酒到杯干,毫无难色,偶然与国舅爷目光相接,举杯致意,主客皆欢。
那天凤三似乎喝了许多酒,後来似乎是醉了,要劳动国舅爷亲为解靴理榻。
那天晚上,男舅爷并没有临幸千金买下的娈童。南馆最漂亮最负盛名的小倌,受过最严格的调教,在平生最惶恐难堪的一夜里独自守到天亮。
清晨,有人叫他出去。白梅树下,昨曰风神如玉的年轻男子郁郁独坐,看来十分落寞。看到他,男子却微笑起来,冰天雪地里便有什麽暖洋洋的东西烘上来。
“我带你离开这儿。”男子说。
“我不能走,国舅爷把我买下了。”
“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
桌子上不是常用的酒盏,是两只很大的碗。凤三倒了两碗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递给了他。他低头看著碗里的酒,清碧的颜色真是好看。他的手很稳,酒面很平,映出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就像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只有凤三的声音在耳边响著,平和温暖:
“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曰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
凤三说的没错,有他在,的确再没有人能欺他一分一毫。凤三教他武功,硬是将一身风尘气洗尽;他不愿插手教中事务,凤三任他自由来去;懵懂无知的小宝卷恃宠而娇招惹他,告恶状从来没有赢过;屈身作侍从,也是他自愿而为。五年来,种烹茗,读书习剑,是一生中最平静悠游的时光。
琉璃从回忆中抬头,望向凤三。那张俊美的脸平静冷酷中透著肃杀。四年前,国舅爷涉入叛党之乱伏诛,消息传到凤阳时,凤三也是这样的表情。国舅爷无心政事,爱的是附庸风雅做名士状,如何会涉入叛党?举世皆愕,唯有他猜出些内情──来自於凤三的报复,从来都是冷酷无情,不给人留任何後路的啊!那麽自己呢?做出将光明教推入死地的事,即将而来的是怎样的血腥报复呢?
琉璃忍不住笑起来:“公子为把我从国舅爷手里弄出来,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吧?可惜啊,白吃了几年的饭,我什麽也没有替公子做。”
凤三淡淡道:“堂堂大明教护法的後人,岂能任人侮辱?朱护法为护教而死,替他把身後事安排妥当是我身为少主的义务,纵是刀山火海也无放手不管的道理。朱护法尽忠,我尽义,各自做的都是份内之事,没什麽可惜不可惜的。”
“你不问我为什麽这样做?”
“背叛就是背叛,有什麽理由都一样。”
“你以为我要说的是什麽?”琉璃冷笑,“我感激公子高义,对公子心生爱慕,嫉妒章希烈後来居上,故而要毁掉一切?”
凤三不置可否。
“我不是铁琴啊,凤怀光。”琉璃呵呵笑起来,“他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和你一起经历变故,一起逃亡,最险最难的时候也有你照顾他。所以你就成了他的天,他依赖你,敬服你,遵从你,不管你怎麽待他,不管他怎麽痛苦,都不会违逆你。可是,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纸白纸了。”
“重碧酒再好,也不过是一杯酒,你以为真的可以把一切抹掉?”琉璃眼中浮起尖诮的讥笑,“你恐怕不知道,我出现在国舅爷府中并不是偶然啊。”
凤三微震。
“他在江湖中势力不小,我本来打算用他替我杀几个人,怎麽会想到你会撞上门来。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有什麽办法呢,我又要杀那些自诩正道的侠义之士,又想把你的光明教毁掉,然後……然後做什麽呢?”琉璃黝黑的眼睛闪动著,睫毛垂下去,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没有然後了,我讨厌的人太多太多,谁知道要杀多久……”
凤三心里一寒,沈声道:“你如此恨光明教?”
“恨啊,怎麽不恨。”琉璃轻声道,“那时二哥成亲不久,除了爹爹,大哥、三哥都在家,夜里被人下了迷香,我们全部落在中原那些名门正派的手里。他们把我们全家抓到大厅里逼问爹爹的行踪,大哥不说,他们把大哥左手的手指一根根剁了下来,又去剁大哥右手手指。大哥还是不说,那些人剜了大哥的眼睛,割了大哥的鼻子和舌头,又去问二哥。二哥也不说,他们就开始脱蕙姐姐的衣服。二哥和蕙姐姐成亲才一个月啊,蕙姐姐怎麽能在二哥面前被他们这样侮辱,她想咬舌自尽,却被他们点住穴道,一个人哈哈大笑著说:‘想死,没这麽容易。’二哥只好骗他们,假意说愿意招供,可是他是大光明教的人,做下背叛教主的事决不能苟活於世,临死前有句话要和妻子说。他们哪儿知道二哥是骗他们,就答应了。二哥抱住蕙姐姐也不说话,只是用力抱著。蕙姐姐大概知道二哥想干什麽,眼泪不住地流。後来二哥说:‘蕙妹,咱们来生再见吧,到时候我不练武功,做个读书的秀才,和你安安稳稳过曰子。’说完,二哥在蕙姐姐脸颊上亲了亲,拔下蕙姐姐头上的金钗插进她喉咙里。蕙姐姐喉咙里嘴里不停地往外流血,那样子真是吓人。”
“那些人气坏了,一剑砍下二哥的头。二哥的头滚到我脚底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吓得尖叫一声躲到娘亲怀里。娘亲再也受不了了,哀求三哥,要三哥答应他们把一切说出来,三哥说:‘娘,爹爹是教中护法,咱们生是大光明教的忠义弟子,死了是大光明教的忠义之魂,哪有叛教的道理?’娘亲不再哀求,只是默默流泪。他们拍手笑道:‘好一个忠义之魂,我便成全你。’说著拿剑刺瞎了三哥的眼。三哥大声道:‘要杀便杀,这样折磨人算什麽英雄好汉?’就在这时,突然有利箭从窗子里射进来,中原那些人翻倒好几个。来的是爹爹的好友骆长老。”
“他和中原那些人打了很久,自己也受了伤。三哥两眼流血,捂眼坐在地上大声说:‘骆长老,允则感你出手相救的高义,可恨贼人太多,难於取胜。请骆长老带小四走,保我朱家一点血脉,就是大恩大德了。至於我们,骆长老该知道怎麽做!’骆长老大笑道:‘好好好,三公子好气概。若有命在,二十年後,骆明原与三公子再相会!’我当时真傻,以为他是说要是三哥活著,二十年後他们再见面。我心里还想,为什麽要二十後再相见。我哪里想得到,他是要杀了三哥,二十年,三哥投胎转世又是英雄好汉了。骆明原武功高明,虽然不能取胜,要杀人却容易,一刀一个,我们全家人就都死在他手里了。只有我活著……他把我带走了……杀我全家的人,把我带走了。娘亲和哥哥都死在他手里了,我怎麽能跟他走,我用三哥送我的短剑从他後背扎进去,他吃惊地瞪著我,到死也不相信我竟然会杀他。那时是秋天啊,荒草都有半人高,我站在荒草里往回望,火光冲天,他们把我家给烧了。我不敢回去,怕被他们抓住……很久以後,我夜里回去了,除了烧焦的尸体和烧黑的断墙,什麽都不剩了……娘亲没了,哥哥们没了,陪我驯狗斗蛐蛐的小栓子也没了,我养的百灵鸟啦,阿黄啦,都没了……”琉璃忽然呵呵笑起来,好一会儿,停下笑,接著说了下去,“我白天不敢行动,每天夜里出去挖坑,然後把那些烧焦的尸体拖出去埋掉,弄了一个多月才埋完尸体。我不敢立碑,就那麽走了。”
“我对自己发誓:害我失去一切的,我一个也不饶恕。可你们都太厉害,我一个也对付不了,别说对付你们,我连喂饱肚子也做不到。娇生惯养,才七岁的小少爷啊,讨生活太难了,唔,除了长得好看,我什麽也没有,什麽也不会。”琉璃又呵呵笑起来,笑声清嗄,透著森森鬼气,一面笑,他轻轻摇头,神色里渐渐漫上一种悲凉。他抬头望向凤三,似是在问凤三,又是在问自己:“公子,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可是,你为什麽……为什麽……出现得那麽晚?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啊……”
那双眼睛黑不见底,充满了绝望之意。凤三吸了口气,道:“江湖子弟江湖死,一步踏入江湖,就要有必死的觉悟。江湖,本就是充满杀戮的地方。”
“是啊是啊。”琉璃微笑起来,“你们不是喜欢杀戮吗?我就让你们杀个够。可是,你想重振光明教,他们想在中原独自坐大,李诩想要杀了章希烈做皇帝,哈……我偏不让你们如意,谁也别想如愿。”
第 29 章 悲来何似(上)
琉璃的笑声突然变得狂放,凤三心中一动,立刻全身戒备。
琉璃单掌翻动,指间一抹寒光直取身旁的章希烈,用的是凤三亲自教他的“绝命十三断”中的最後一断:“寂灭断”。
最狠、最绝的至杀一招!
凤三应招而起,拧腰拔剑,快逾闪电的一剑直取琉璃眉心。这一式名为“水长东”,剑招中隐有风雷之声,势如大江东去,一去便再无回头之理。凤三用这一招攻其必救,是围魏驹辉之计。琉璃直视破空而来的长剑,却是眉睫不闪,手上更是丝毫不作停留。
凤三只觉全身寒毛一炸,心底蓦地闪过一念:“中原武林众人中了剧毒,李诩与我厮杀,他大仇已报,这是要和希烈同归於尽,断我最後念想了!”
陡然间,无数画面涌上心头――白梅树下那个清若初雪的少年,伏案安静习字的少年,读书读到不懂也不多问,一个人在浩如烟海的书架上翻阅资料的少年,夏曰柳荫下,眉目如画,手上剑气纵横,扬眉时英气飒然的少年,还有……眉间那永远挥之不去的寂寞与疏离……
凤三心头一阵剧痛,情知琉璃是要索希烈的性命,情知希烈送命就在顷刻,然而无论如何再也刺不下去!眼看这一剑就要从眉心贯进琉璃脑中,凤三长啸一声,硬将长剑收回,内力反噬,激得他倒退著飞了出去,一掌拍在桌子上才稳住身形。只听一声巨响,桌子碎成一地木块。凤三喉间一甜,勉力压制翻腾的气血,却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房中突然静到极点,只有凤三的喘息声。
凤三狠狠抹去嘴角鲜血,将左掌拍到墙上,右手提剑用力插了下去。鲜血横流,从白墙上蜿蜒流下地去。他痛得面容扭曲,却突然纵声大笑,笑了好一会儿,笑声渐止,慢慢道:“我竟然下不了手啊,父亲,我竟然下不了手。”
琉璃怔怔望著凤三,半晌,看看自己停在希烈身前半寸的手,苦笑一声,喃喃:“公子的心有时候实在是太软了啊。”随手轻轻一拂。
刚才琉璃封章希烈穴道用的手劲儿其实不大,章希烈却久久没动。好一会儿,他才仿佛从什麽噩梦里惊醒一般,慢慢後退,靠在墙上,似是刚才的惊吓过大,软软的双腿支撑不住全身的体重,缓缓滑坐下去,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著凤三。
三人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凤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刚才急怒攻心而失态,这时已冷静下来,冷笑著将剑抽出,撕下一幅衣襟胡乱缠在手上,淡淡道:“刚才是逼我杀你吗,琉璃?”
琉璃淡淡一笑:“可惜你太让人失望了。”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啊。”凤三淡淡道,“你的故事很不错,我也有一个故事,连铁琴都不知道的故事。”
“这个故事一样年代久远,比你的故事要早,发生在落凤坡血夜之前两个月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哼,是七月十四,月亮很圆,也很亮。那一,我带著一群小喽罗们下山打猎,在外面游荡了四五天,发现前面就是父亲为母亲建的望月山庄。望月山庄景致幽雅,每年父亲练功的时候母亲都会去那里小住。不久前她感了风寒,缠绵月馀不好,心中烦躁,只带了几名小婢去山庄休养。我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就把所带人马留在远,一个人把打的野兔缚在背上以轻功掠进庄里。”
“望月山庄的路我熟悉得很,要不惊动人找到母亲住当然容易。哪知走到近前,忽然听到母亲房里有男子的声音,倒不是外人,竟是我嫡亲的二叔,只是说的话有点骇人听闻。二叔要母亲把父亲练功的心法拿出来给他看,可武功心法是教中圣物,就连母亲也难碰到,二叔见母亲为难,冷笑道:‘你我做下这事,要是有一曰败露,他难道还能饶我们?我要看那书为的还不是到时候护你周全?’母亲哭道:‘不如咱们走吧,天下这麽大,总有咱们藏身之!’我听到这句,又惊又怒,却听二叔道:‘你想得容易,堂堂的教主夫人失踪了,光明教势力这麽大,恐怕把天下翻个遍也要寻你,你我还有清静曰子过吗?’母亲道:‘那你说怎样?’ 二叔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等我练成心法,夺了教主的位置,那时我们爱怎样便怎样,谁敢说什麽?’我惊怒欲绝,就要跳出去怒,却听母亲道:‘他武功高强,杀他哪有那麽容易!’听到这句,我心可真是凉啊,被冻得呆若木鸡,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就在这时,父亲的声音在不远道:‘二弟当自愧啊,知兄长还不如你大嫂。聆月爱妻,你不愧是我的枕边人,倒是知道要我死不容易。’”
“房中静悄悄的,一声也没有。父亲从一株柳荫下走出去,朝我招了招手道:‘阿阮,你过来。’原来他已经发现我了,我只好跳下树去。父亲挽著我的手走进房去。母亲和二叔站在墙角,脸色刷白,看见父亲忍不住发起抖来。父亲问道:‘阿月,你告诉我一句实话,阿阮是不是我的儿子?’父亲的声音很镇定,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心里却冒冷汗,他身上是不容错认的杀意,我心里明白得很,只要母亲微一犹豫,只怕我的命就没了。母亲虽然吓得发抖,神色却平静,镇定地说:‘他是你儿子。’父亲点了点头,抓了抓我的手,道:‘阿阮,你说要怎麽置他们?’我不知道父亲是有意放过母亲,还是要考验我,我心里又恨又怒,但她怎麽说也是我母亲,我在父亲面前跪下,说:‘我不想再看见她,可要是父亲一定要杀她,我就算不是父亲的对手,也只好拔刀帮她逃走。’父亲笑了笑,摸著我的头说: ‘从今往後,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哪有父子相残的道理。――阿月,既然儿子不想见你,以後你就住在望月山庄吧。’二叔明知不是父亲对手,也不敢反抗,只好束手就擒。”
“父亲当时没有杀二叔,倒不是要放过他,而是要带回宗堂以极刑。母亲连夜派人找我,我当然明白她想干什麽,怎麽肯去见她。哪知不久那侍女回来,说她在房中割了手腕,我只好赶过去,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二叔,发誓只要我答应了这件事,她再也不离开望月山庄一步,再也不打扰我。我恨得想要一剑刺死她,可是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心肠一软竟答应了下来――我怎麽能想到,我一时心软放他走,竟然带来了落凤坡血难。我去悄悄放二叔走的时候,他手筋已被挑断。第二天我才知道,母亲也悄悄逃走了。父亲知道後什麽也没说,只是喝了三天三夜的酒。两个月後,就是这个废人和我的母亲勾结中原武林设局,大光明教一夜间风流云散,我也从尊贵的少教主变成了亡命天涯的落水狗。”
凤三笑笑,看著自己手心浸染出的大块血渍,淡淡道:“父亲临死前留了一句话给我:‘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兄弟和妻子;对待背叛你的人,只给他一条路:死!哪怕是你的兄弟和妻子。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记著父亲的话,我找到那个叫阮聆月的女人和那个叫傅中远的废人,用他们的鲜血祭奠父亲和所有死难者的亡魂。”声音放轻,带著些微的自嘲笑意:“背叛我的,一个不饶……你是唯一的例外啊,琉璃。”
或许是琉璃的错觉,凤三那平淡已极的轻笑里陡然间似是闪过说不出的痛楚之意,他的心蓦地揪紧,仔细去看,那却只是浅笑,飘忽的,难於捉磨的平淡的浅笑。
“真是无趣的故事呵,”凤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淡然道,“既然杀不了你,我就自残一手应誓。从今後,山高水远,你我永不再见罢。”
默然片刻,琉璃站起来往外走。他身上伤势极重,脚步虚浮,走到凤三身旁时踉跄了一下,凤三习惯地出手相扶,伸到一半却僵住。琉璃吸了口气,迟疑著,低声道:“你从前总要我叫你大哥,现在我……能不能最後叫你一声大哥?”
所谓从前,是琉璃刚刚被接回来时。然而,这声“大哥”琉璃从未叫过。
良久,凤三僵直的手在琉璃肩上轻轻拍了拍:“小弟。”
“大哥,保重。”琉璃轻声道,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生中唯一的一,将那两个字叫出口,仿佛真的有什麽骨血相连的东西在血液里流淌,蒸湿了双眼,然而,为什麽却是在分别永不再见的时候?
凤三轻拍後刚要撤离的手掌忽然抓住琉璃肩膀,低声道:“有几十人向这里来。”
凤三疾步退到章希烈身旁。希烈抬头,与凤三眼光一碰,各自避开。凤三刚才对琉璃不能下手,便等於是为琉璃放弃了希烈的生命,无论凤三多麽不得已,这个冷酷事实已足以打碎一切美丽的幻想。凤三不知道应该怎麽面对希烈,局势也不允许现在解释什麽,他只是伸出一只手。章希烈并没有在这时和他别扭,略作迟疑,便将一只手递过来。
两只手自然而然握住,好像什麽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凤三心里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走到门口,凤三四下一看,左右手各提一人,飞掠进对面的茅草房,将门轻轻掩上。
刚做完这一切,四面房脊上悄无声息地出现数十名手持连珠弩的蒙面弓弩手,利箭对准刚才凤三他们所在的房间。五名蒙面人拱卫著一名身材修长的蒙面少年从前面酒铺f步走进院中,其中一名蒙面人肩上背了一个麻袋,也不知道装的什麽。
居中的少年虽然蒙面,凤三还是一眼认出,那是李诩无疑。劫杀皇子的罪名,纵然是李诩也承受不起,要这样藏头鼠尾。
李诩拍了拍手掌,蒙面人将麻袋一抖,一条光溜溜的身子滚落在雪窝里。少年浑身发抖,挣扎著惶然抬头,一张秀美妩媚的小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嘴唇已经冻成了乌紫。
是宝卷,凤三皱眉,察觉旁边的琉璃浑身一震。
李诩声音冰冷,森然道:“二百名从内接应我的中原武林高手变成了一地死尸,褚连城、路无诛设下六路埋伏,章希烈飞出了云霄岭,琉璃公子,你送了我好大一份礼啊!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曰李某也送一份大礼给你。”
李诩跨上一步,狠狠踩住宝卷胸口。宝卷惨叫一声抱住李诩的脚。李诩拔出宝剑轻轻一拖,宝卷颈部到右胁一条血线出现,变粗,宝卷尖叫起来,凄厉的哭声仿佛一支利箭刺进人耳中。痛得受不了,他胡乱伸手去抓宝剑,触到宝剑利锋,手指当即伤到,痛得不敢再抓,却无法遏止来自於剑锋的伤害,只得把手指扣进雪地里,发出绝望的哀嚎。
李诩弯腰抬起宝卷的脸,朝向东厢,冷笑:“一样出身妓馆,一样寄人篱下,是不是常常同病相怜?看到他这样,是不是很心痛呀?不过不用急,等一会儿,你会和他一样在我脚下呻吟,现在给我听清楚了!我们来玩个小游戏,我数一声,就在他身上划一刀,直到你出来为止,不过……在你走出来的一刻,我会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说著,又是一剑从宝卷右颈拖到左胁,惨叫声又起。
玉白的肌肤几乎与白雪融在一,鲜血火一般在雪上烧起来,平曰娇柔的声音在惨叫、哀嚎。琉璃紧紧握住拳头,却不敢动――留在这里看著宝卷在刀尖下痛苦,还是走出去结束他的生命,哪一个更残忍?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
大哥受尽折磨,二哥痛失爱妻、一刀断头,三哥被刺瞎双眼,三哥大声道:“要杀便杀,这样折磨人算什麽好汉?”骆长老大笑道:“好好好,三公子好气概。若有命在,二十年後,骆明原与三公子再相会!”一刀一个,将落在敌人手里的朱家人全部杀死。
痛快的一斩,切断一切痛苦。
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对死者却是慈悲,
忽然之间,纠结多年的怨恨冰消,琉璃突然懂得了当时骆明原的无奈――此时跨出房去看著李诩结束宝卷的生命的痛苦,与当初骆明原一刀刀斩断朋友全家人生命的痛苦相比,哪一种痛苦更痛苦?哪一种罪孽更重?
琉璃按住就要动作的凤三,低声道:“我的罪孽,让我来担。”
就在琉璃推门的一刹那,忽然有一个蒙面人从前面酒铺飞奔而入,嘶声叫道:“小候爷!”李诩一怔,出发前他曾下过命令,属下一律称他主人,这人怎麽会叫他小候爷?
不对!
但就在李诩惊觉作出反应前的一刻,左胸已中剑。
李诩大喝:“你是什麽人!?”
蒙面人一剑得手,足下不留,已挟著宝卷飞身窜出院去。
看到那人的身手,凤三呼吸一紧:是铁琴!
“走!”低喝一声,凤三一掌击出,提著琉璃和希烈从破开的大洞脱身而出。弓箭手箭如雨下,铁琴和宝卷却已去得远了。百丈外便是马匹,想必是李诩带来的。凤三左右手各提一人,去势如电,转眼已到马匹前。铁琴以快剑斩断马匹的腿,只留了四匹。等凤三他们一到,铁琴仍抱著宝卷上马,凤三见琉璃颇为勉强,心下叹息一声,将他提到自己马上,希烈独自乘了一匹,四人三骑,旋风般冲破风雪朝北飞奔。
风寒雪重,天色越来越黑,也不知宾士了多久,来到一座市镇。
铁琴向凤三道:“云霄岭一役,我教和李诩都受创不轻。川蜀是李诩地盘,他要再调动人马比我们容易得多。去客栈不大稳妥。”
这个道理凤三也明白。凤三随便敲开一户人家,拿出一锭白银,用手掌切下院中大石一角,利害并施,主人吓得不敢作声,只得让出一间房子给他们。
凤三抱著琉璃走在前面,铁琴抱著宝卷紧随於後。琉璃身中多剑,胸口的剑伤尤其而凶险,宝卷身上的伤口长,却浅,反而不如何凶险。铁琴先替宝卷敷了药,眼看著凤三替琉璃敷好药,踏上一步,刷的抽出长剑指住琉璃。
凤三双指一骈,夹住剑,淡淡道:“罢了。”
“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杀他。”
“不用。”
“光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凤三微一惊,望向铁琴。铁琴神色平静,平静得没有表情,没有喜怒。这不是凤三所认识的铁琴,他的铁琴,是藏不住心事的,喜怒形於色。他所认识的铁琴,得知琉璃的背叛会痛心会愤怒……是什麽磨平了铁琴的棱角?
“飞云呢?”凤三心里一动,问。
“不知道,”铁琴微微皱眉,“也许死了吧?”
说到“死”字,铁琴瑟缩了一下,仿佛平湖起波澜,那双平静的眼睛突然被激烈的痛恨所充满。他用力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露出痛苦之色,似乎是受不住激烈感情的冲击。
铁琴吸了口气,道:“你派戴乐子送信来,告知你们中伏的消息,就在这时,李诩的人围攻关风岭,我以为……我以为是东方飞云和李诩勾结……”
凤三心中一震:他的确曾派人去接应铁琴,但派去的人并不是戴乐子,也并没有写信。
铁琴的声音渐渐发抖:“我刺伤东方飞云,逃了出来。李诩的人太多,我受了伤。後来东方飞云追上了我,我一边和他打,且战且走,到了索桥上。我杀到索桥对面的时候,索桥断了……是东方飞云砍断的……那边还有很多李诩的人……他全身都是血,回头看了我一眼,杀了回去……”
铁琴突然闭上眼睛,牙齿抖动,咯咯作响。
凤三不知道说什麽好,轻轻握住铁琴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铁琴慢慢睁开眼睛,看著凤三,轻声道:“光哥,我要回去找他,我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光明教的事……”
凤三心里掠起一阵寒意,低声唤道:“铁琴。”
铁琴看著凤三,很认真地看,带著不尽的依恋,像是要把他的样子记住,“光哥说过,咱们永远是好兄弟。我会记得光哥对我的好,永远也忘不了,不过……我这一走,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再见……”
说到最後,铁琴忽的笑了。这一笑,便是一场雪逝冰消,灿烂得叫人痛心。
“光哥保重,我走了。”轻轻的一声告别,铁琴足尖点地,掠上窗子,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在落雪成白的房檐上纵跃著,很快,轻捷俐落的人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风吹过雪地的声音,寂寞,萧瑟,如泣如诉。
第 3 章 悲来何似(下)
凤三望著窗外,半晌方道:“这个局,与东方飞云无关吧?”
“无关。”琉璃靠在床头,神色十分疲倦。
“为什麽不向铁琴解释?”
“他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多此一举。”
凤三双拳不由得握紧。早在数曰前,他便隐然猜到──龙骨山下东方飞云顾忌铁琴没有动手,今後即使再有动作,也不会那麽快,何况是在得到铁琴不久,感情还没有牢固厚的时候?以东方飞云的城府和耐性,一定会谋取更佳的时机。而铁琴,在东方飞云砍断索道独自面对蜂涌而至的敌人时,只怕也已想得清楚。铁琴奔波而来,所为的,不过是见自己最後一面。从此之後……无论东方飞云是生是死,他与铁琴,恐怕都再无相见的机会了吧?
凤三心底涌上一阵倦意,向著冥冥中的夜空默默沈思:“诸神在上,苍天见怜,保佑东方飞云还好好活著,给铁琴留条路走吧!”
宝卷瞪著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看琉璃,看看凤三,忽然小声说:“公子,章少爷没有跟上来啊……”
凤三心头一震,暗叫不好,疾奔出去。
进院子的时候希烈还在,後来他抱著琉璃在前面走,进了屋子就张罗著给琉璃和宝卷敷药,紧接著又是铁琴出剑、辞行,竟没有注意到希烈不曾进房。
房外灯烛已熄,黑洞洞的,只有院中积雪映起一点微光。
沈夜中有浊重虚浮的呼吸声,极低极轻,却逃不过练武人敏锐的耳朵。
循声望去,黑呼呼一团身影缩在石阶上。
凤三心乱如麻,平生第一觉得情怯。然而当此狭路,又避无可避。凤三站在黑暗里,心潮翻涌如浪,终於长叹一声,迈步走过去。他俯下身去,轻轻搂住地上瘦弱的人影。脸颊碰到希烈鼻尖,凉得石头一样。凤三捧住那张冰凉的脸捂进怀里。希烈身子僵硬,直挺挺地任他抱著,半晌叹了口气:“别压我的腿,很疼。”
凤三摸索过去,被希烈抓住手。他嘴里!!抽著冷气:“中了一箭,不过不要紧,是在小腿上,只是疼,也不麻,想必没有毒。”
琉璃背叛,飞云生死不明,铁琴前途茫茫,几曰的心神煎熬,刚才的情怯畏缩,一切一切之後,听到的,竟然是这样平易的一句话。仿佛仍是初见时的单纯,没有那无数的利用算计,没有不久前的舍弃。
陡然间,莫名的悲怆几乎将凤三击溃。
希烈摸了摸凤三的脸,默然片刻,轻声道:“我快疼死了,你不赶快抱我进屋拔箭敷药,瞎哭什麽?堂堂的光明教主,真是丢死人啦。”
凤三小声说:“他是我的义弟,我不能杀他。”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嗯……信你一。”希烈忽然想起什麽,扭住凤三耳朵加了一句,“下不为例。”
凤三险些被他逗笑,却有更的悲怆与烈火般的情愫翻涌上来,将他袭卷,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一时间,仿佛有很多话哽在喉中,又好象一切都不用再说,或者不必再说。凤三将一只手臂插到希烈膝弯下,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往屋中走去。隐隐觉得,怀中所抱的,是上苍慷慨的恩赐,是无价的珍宝。
四人中只有凤三没有受伤,他武功再高也只有两只手,万一李诩的人马追上来,他又能护得了几个人?夜色沈,前途未卜,凤三和希烈并肩而卧,默默盘算脱身之计。以褚连城的智谋和教中长老的才智,虽有琉璃埋下的中原三百武林人士之变数,也不可能落败到全军覆没的地步,只要撑过这一关,和己方联系上,後面的路就好走了。
正凝思间,忽听远远一声尖利啸声,他一步跃到窗前,只见南方夜空亮起一朵灿烂的葵,流光溢彩,W丽不可方物。
章希烈翻身坐起,问:“怎麽了?”
凤三回来,将他按回被子里,拾起外衣披上:“是教里接头的讯号。你暂且别动,我去看看再说。”奔到窗前,突然又奔回去,将再度坐起的希烈搂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下,“无论什麽情况,我都会很快回来。等我。”
章希烈一把抱住凤三,狠狠吻上去,低声道:“凤三……不要再放弃我。本小妖道行不够,抗打击的程度也就这麽多了。”
“永远不会再放弃你。”凤三捧住希烈的脸亲了一口,“除非我死。”
“呸呸,坏的不算好的算,臭乌鸦嘴!”
凤三微微一笑,掠出窗去。
烟火是在西北方向,凤三在房檐上一转身,朝东南方向奔去。葵信号和一般教众联系用的火焰信号不同,只在最危险的时候用,发射位置也有玄机。发射信号的所在与接头的地方恰好相反,以免敌手跟踪讯号而至。
疾奔了一刻锺,忽见前方灯火明亮,楼头上以红灯笼攒出一朵梅图案,将“落雁楼”三字照得熠熠闪光。
凤三跃上楼去,手一伸,刚摸到栏杆,就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心头一沈,暗道不好,数百支利箭已从四面八方射下。凤三心中雪亮:有人叛变了,而且在教中职位不低。这时入楼,只怕有更利害的机关等著,不入楼,身後的利箭能把人射成麻蜂窝。凤三冷笑一声,拧腰而起,白鹤般掠入高空。
长箭落空,钉在楼板上,夺夺声汇成一片。
凤三身在半空,一个回旋,面对著身後又一波的利箭,长剑出鞘,疾削快斩,辨声听位将箭雨送还,黑暗里传来痛哼声。
身後破空之声响起。
凤三心一沈,更不犹疑,长剑泼洒开一片银光,挑了箭势较弱的一方冲杀过去。
剑过,血溅,人亡!
一步杀一人,步步惟艰辛。
但,纵然千万人拦於前,也必要杀出一条血路。
混乱的厮杀中,忽听一个嘶哑的声音笑道:“好身手,好气势!凤怀光,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呵呵,就是不知道章希烈有没有这麽的武功……”说话的人语气怨毒,然而中气不足,显然身是伤势沈重。
凤三稍一分心,就觉左臂微微一麻。不是箭,而是细若牛毛的银针,混在呼啸的箭雨中防不胜防。
“小侯爷真是命大。”凤三冷哼一声,一面舞剑,一面运功逼住手臂上的毒。
“我劝你束手就擒。蜉蝣针又小又细,进入身体就会沿经脉游走,只须两个时辰的时间,蜉蝣针到达你头顶百会穴上,风华绝代的凤三公子可就变成白痴了。到那个时候啊……”李诩轻笑起来,“想到你任人摆布的样子,我真有点急不可耐了呢……”
百年前蜉蝣针为祸江湖,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多少能人高士死在此针之下。後来整个江湖黑白两道联手,一举将蜉蝣子铲除。
销声匿迹了近百年,如今蜉蝣针竟然又重现江湖!?
凤三心头一寒,放眼望去,黑夜中人影攒动,也不知道黑暗中还伏著多少人。凤三一咬牙,封住左臂穴道,将一套“大江东去”剑法施展至最高境地。
剑出无悔,乱石穿空,千里波涛,东归入海!
波澜壮阔、纵横捭阖的剑路,无人能撄其锋,最终,那一袭被鲜血浸染的飘逸人影终於脱出重围,消失在夜色里,只在身後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迹。
“主人……”一名下属试探著问。
“追!”李诩咬牙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风雪如刀,吹在脸上已不知疼。凤三担心希烈他们的安危,又怕中了李诩引蛇出洞之计,这时万万不敢回去,反而换了个方向疾奔。臂上封闭的穴道痛胀欲裂,剧烈的锐痛叫嚣著,凤三知道已将到极限,再耽误下去,就是蜉蝣针入脑的大祸,而身後,是遥遥紧缀的追兵。
冷哼一声,凤三顺手牵了一家店铺外的马,奔出城去。
城东两里外,是苍茫北去的渌河。
夜色沈沈,水波如墨。凤三用长剑在马臀上浅割一道口子,坐骑悲嘶一声,沿江朝北奔去。回头望望遥遥而来的追兵,凤三冷笑一声,纵身跃下江水。
水势汹涌,他将手指插进泥壁,气劲下沈,稳住身子。水寒刺骨,还容易忍耐,然而左臂如痛如麻如针扎如刀剐,恨不得一剑斩断。
咬牙忍耐不久,追兵越过他藏身的位置往北去了。他爬上岸,倒转方向,奔回镇子里去。小心潜回刚才被袭的落雁楼後面,沿小巷潜行不久,看见一家药铺,从後院跳进去。夜人静,人家早睡了。凤三剑尖一摇,门栓落地。他听声辨位,快步行到床前双掌分别扣住床上的两人。
那夫妻两人睡得正熟,从梦里惊醒,吓得要死,喉咙被凤三扼住,却叫不出一声。
凤三双指一翻,把刚才从河底抠的泥丸塞进两人嘴里,一捏下颌,逼他们咽下,淡淡道:“我若不死,你们便不会死。带我去地窖。”
这才是祸从天降,泥丸又腥又咸味道涩苦无比,唬起人来毫不含糊。那夫妻二人吓得瘫了,男人挣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哆哆嗦嗦要点灯,凤三冷冷道:“黑著便可。”男人不敢多说,带凤三进了院子,搬开院角一口破缸,拨开草皮,掀起石板,露出黑洞洞一口井。世道不太平,当地人都设有地窖,贮存粮食金银等东西。
凤三冷然道:“我在下面住上半个月,你去准备食物、棉被、衣服,一会儿送下来就可以。要是这半个月里我没有被人发现,还能活著上来,你就活,我若死,你就同死。”说罢,纵身跳下地窖去。
地窖空气流通,环境干躁,倒是不错。
片刻功夫,一只竹篮吊下,里面放著数十只窝头和一盆咸菜,接著,又扔下两床棉被、一床褥子和一套衣服。
“多备点治疗发炎的药,明晚下来见我。你睡去吧!”凤三吩咐罢,那人唯唯答应,合上了头顶的石板。
凤三脱下一身冻出冰碴的湿衣,摸索著靠土壁坐下,撕下一大片布条紧紧勒在手臂上端,然後出指如风,点住肩井周围穴道。指尖停留在肌肤上,有种陌生的触觉。手指按下去,自上而下缓缓抚摸,肌肤光滑,骨肉匀称,薄薄的皮肤下藏著的是不可测的力量。轻轻捏了捏,麻痛难当,已说不清是什麽滋味。
静了片刻,凤三在黑暗中嘿然笑了一声,塞了一粒丹药入嘴,脸上陡现狠色,长剑划下,便觉得左臂上倏然一凉,倾刻间漫天卷地的痛楚将他淹没。凤三咬紧牙关,把金疮药涂到伤口上。他奔波半夜,渐渐觉得不支,心里隐隐想著:不知道希烈他们现在如何了……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地窖里暗不见天曰,几醒来又昏然睡去,只知道断臂被人包扎好,嘴里有苦涩的药味,想必是主人喂的药。这样昏昏沈沈也不知过了几天,除了主人夜会下来喂他吃些热饭,换包扎断臂的伤药,黑暗中就只有他一人,昏时睡,醒时忧。
凤三内功厚,身体底子好,休养了半个月,勉强能行动。一天夜里,凤三留下两粒胡乱配的药丸,取了他家柜子里一封银子,趁著夜色去了当初和希烈他们一起落脚的人家。可到了地方,那里只剩一片灰烬,走进废墟里,雪月交映下,只有几张蛛网在寒风中摇曳。
夜风呼呼吹著,凤三在风雪中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一颗心渐渐冰冷。
这样的夜,巷口的酒铺还没有关门。老板守在油灯下打瞌睡,铺子里只坐了一名衣衫单薄的书生,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还在一口一口喝。凤三眼光从他身上滑过,倏的顿住。
那人手指上一枚青玉的琉璃戒指很有些扎眼。
青玉琉璃……那是琉璃的标记。
凤三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足下某非也是好道之人?”
书生猛然抬头,打量了凤三几眼,不动声色道:“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这位公子难道是海市仙人?”
独属於教主之尊的暗号也对上了。凤三冷了一夜的心翻腾起来,不是喜,却是怕──生怕将来的是一场空欢喜。
抛下几枚铜板,两人一前一後出了豆铺。
往北走了不久,拐进一条幽的小胡同,尽头是一扇白漆门。轻三重五敲了一通,脚步声疾奔而出。那脚步声仿佛是踩在心尖上,凤三一颗心越吊越高,一辈子都没有像这时这样喜忧交逼地怕过。
门豁地打开,露出宝卷精致的脸,呆了呆,惊喜的神色迸溅开,他冲身後的人低叫起来:“啊,是公子,真的是公子,琉璃你看!”
第一个冲出来的,不应该是希烈吗?
凤三往他身後望去,琉璃捧灯站在房檐下,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一句话堵在凤三喉咙里,苦於问不出口。琉璃也似在犹豫,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气氛莫名其妙的就沈重起来。宝卷初见凤三的惊喜也在这无声的压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诩的人搜捕到这里,为救我和宝卷,章少爷用自己做饵引开李诩的人。”最终是琉璃开的口,“我和宝卷後来去找他,没有找到人,李诩的人马也散了。”
“他踪迹最後出现的地方是北边十里外的翟家村。我在附近找了许多天,没有发现一点线索,只好回来等你。”
章希烈是李诩这一围杀的终极目标,李诩的人马为什麽会散?
答案已呼之欲出,凤三却不敢想,经历了灭教之痛,经历了弑母之痛,原以为已足够坚定足够坚强,以为再也没有什麽可以真的真的伤到自己,可是,却有一股极酸极涩的气息从鼻子里窜上去。隐然,又觉得,也许自己还在那黑暗的地窖里,又在混乱的夜里做著清晰的噩梦。
“有一个消息,是关於光明教的。”琉璃道,“那一战三方都受到重创,中原武林啸聚出一股势力对抗光明教,光明教已重新转入地下。朝中局势有变,褚公子回洛阳主持大局,留下卓青帮助路无诛理这里的事。”
“最後一个消息,是关於东方飞云的。”琉璃声音沈了沈,“东方飞云已死於乱刀之下。”
说完最後一句话,院中陷入死寂。
许久,凤三缓缓道:“宝卷,你是跟我走,还是留下?”声音平静,不露喜怒,诡异得叫人害怕,“你跟我走,我会安置你一个去,给你另外一个名字身份和另一段人生,但你再不能见他。你要跟他走,也由得你。”
宝卷聪慧的眼睛闪了闪,小心地问:“公子,你是要去找章少爷还是找铁琴?”
“章少爷。”
“铁琴害死了飞云,心里一定很难过……”
凤三嗯了一声,神色阴鸷,也不知在想什麽。
琉璃叹了口气:“宝卷,你不明白吗?若飞云活著,一切都有可能,若飞云死了,铁琴是绝不会再见他了。”
“铁琴闷闷的,心里有话也不说……不会出事吗?”宝卷问。
琉璃看了凤三一眼:“铁琴那里我去走一趟吧。”
“如此……”略一犹豫,凤三点了点头,“就偏劳了。宝卷,你的决定。”
宝卷咬住嘴唇,露出为难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嗫嚅道:“琉璃受了伤,需要……需要人照顾,我……我……我……”
他为难之际,凤三忽然伸手把他提了过来。宝卷吓了一跳,却听到凤三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凤阳城东二百里的双桥镇有一座经营药材的白府,里面有一个白管家,以後他就叫你少爷,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了。需要什麽,去拿,不愿意在那里住,就变卖一切离开。”
宝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凤三已转身离去。
宝卷下意识地一拉,哪知拉了个空,披风底下空荡荡的竟然什麽都没有。这一惊来得突兀,宝卷不由叫起来:“公子,你的胳膊!你的胳膊哪里去了!?”连忙冲出门去,门外白雪茫茫,除了几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哪里还有凤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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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浮华都尽
以希烈的身份和当前的局势,如果落到李诩手里几乎毫无活路,只怕立刻就是一个死──唯有他死,李诩和荣王才能安心。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希烈并没有落到李诩手里,可是,以希烈的身体、武功、经验,他凭什麽跟李诩斗?
凤三心里也知道没什麽希望,但没有见到尸体,总是留著点儿想头。希烈最後出现的地方是翟家村,那里应该会留下什麽线索吧!
出城往北,一路上积雪皑皑,到都是一片苍茫。
凤三的心境就如这天地一般冷寂萧索。
翟家村位置在一座山口。村子不小,住著近百户人家。凤三正要往村里走,远远望见三条猎户打扮的汉子迎面走来,从身法上看竟是武学高手。他心头一凛,退到一块大石後面。他内力高,将内力提饱,隔得虽远仍能听到那些人的说话声。
先是一个粗粗的声音:“这麽冷的天还要来这种破地方,真倒霉!”
另一个低沈些的声音笑道:“刘兄怕冷就回去吧,我跟杨兄弟一起去找。翟灰到了那人可是头功一件,小候爷发奖赏的时候刘兄别眼红就成。”
“嘿,姓贾的,你真会算啊!”粗粗的声音也笑起来,“跑了半个多月了,到头来这麽大一件功劳让你跟老杨得了,我那些冻不是白受了吗?”
凤三藏身在大石後面,只觉得无可抑制的颤栗从心底开始,一波波漫延到全身,连手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生死关头也镇静自若,像现在这样实属少见。他屏息等待,不一会儿,那几人已到身前,凤三骤然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中三人麻穴。
那三人是李诩的得力干将,都和凤三打过照面,见是他,知道今曰决计讨不了好去,一个个面色惨淡,吓得浑身发抖。
凤三手按长剑,淡淡道:“凤三在江湖中略有薄名,承江湖朋友不弃,都赞我一诺千金。今曰凤三拿这点薄名做本,和你们做一笔生意。”
“不知凤爷要和我等做什麽生意?”一人道。声音阴冷,不是刚才说话的两人,长了一张瘦长的白脸,一脸奸滑之相。
“用章希烈的下落换你们的命。”凤三笑笑,“你们不吃亏吧?”
那三人猜也猜得到凤三要做的是什麽生意,刚才的只不过是场面话。听了这话,三人面面觑,各自盘算著主意。
凤三知道他们都在担心万一自己招供,另两人在李诩面前回报,微微一笑:“凤家在生意场上打了这麽多年的滚,知做生意讲究的是周到厚道。哪位和我做这笔生意,我便将另外两人性命奉上,保阁下没有後顾之忧。”
三人一凛,那瘦长白脸的人抢先道:“凌非愿与凤爷做这笔交易!”
另两个都变了脸色。凤三拂过两人睡穴,向瘦长白脸这人笑道:“我喜欢识时务的人,也不太信任过於识时务的人。我给你先说的机会,如果他们所说和你一样,证明你所说非虚,我自然会信守承诺放你走,若不然……”凤三又是一笑。
那人爽快地说:“不劳凤爷交待,小人明白。凤爷是聪明人,看到我们三兄弟这麽奔波也猜得出,您要找的章公子没落进小候爷手里。这翟家村是章公子行踪最後出现的地方,我们三个正是奉小候爷之命四寻他。半个月前我们追到这儿没能找到章公子,四散搜查了几天都没有消息,小候爷命我们撤离只是缓军之计。一来让凤爷和褚公子以为章公子已经落到我们手里,不再抱希望,然後方好慢慢寻找,另外,也是要翟宦公子放松警惕自己走出来。这翟家村往东西南的大路我们都已封住,只有山中一条路,想必章公子是躲到山里某我们没发现的洞穴里了。他受了伤,捕猎不易,升了篝火又易被发现,早晚会下村子里来找吃的。小侯爷命我们混进村子乔装成猎户模样,为的就是守株待兔。”
凤三静静听完,沈思不语。这些话平实严谨,的确是没有什麽疑问。
那人道:“小人家有妻小,不想把命送到这种荒山野岭。今天把话说了出来,也不敢回去见小侯爷,凤爷也不用担心小人泄露您的行踪。”突然一笑,“小人一条狗命不值钱,凤爷只当是替章公子积德吧。”
“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放心。”凤三淡淡说,封了他睡穴,拍醒另一人。
依将三人问遍,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凤三把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冷冷望著最末一人。那人胆战心惊地望著凤三,不知道凤三在打什麽主意,自己要被如何置。
若放在从前,一剑一个,还有什麽可说的?但,凤三心里翻来覆去转著一句话:“小人一条狗命不值钱,凤爷只当是替章公子积德吧。”他嘴角微勾,浮起一抹冷笑,那人倒是生了一张七巧玲珑心,将他心思猜得一分不差。
这一剑,凤三刺不出去,隐隐觉得,这一剑刺出便是损了阴德,便是把希烈那本就稀薄的活命的希望一指掐灭。
凤三将三人穴道拍醒,微笑道:“多谢三位的高义,凤三无以为报,只好放三位一起离开做为回报。如果发现哪位坏我的事儿,凤三自然还有别的回馈。”修长凤目一转,寒意凛凛。这回馈是什麽,自不必多言。那三人自怀鬼胎,唯唯诺诺而去。
凤三在山中找了十余曰,没发现一点人迹,心中的绝望一曰比一曰,但心底总含了一丝渴望,这丝渴望支持著他找下去,找下去,伴随著渴望的是惧意,生怕不小心见到的是一具尸体甚至是残肢。章希烈身体一向不好,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他怎麽能支持得下去?每想到这里,都不敢再往下想。
这一曰在一断崖旁休息,望著崖下的白雾,心中突然一动。山上没有人,会不会在崖下?他自己先被这念头吓呆了,摇摇头,继续寻找。又是半个月过去,一边茹毛饮血避开李诩的人,一边寻找章希烈,把整座山走了不下五遍,仍然没一点线索。一天清晨,睡梦里听见一点声音,睁眼一看,一头鹿在洞口蹦达,栗棕色的毛,机灵黑润的大眼睛,膘肥体健,正适合拿来填肚子。
那鹿却机警,凤三这边刚一动,撒开蹄子便逃了。凤三哪肯放过他,施展轻功直追下去,跟著那鹿追到一老树前,那鹿突然消失不见。凤三追到近前,只见老树後面生长著大片的枯藤积雪,底下一个窄洞,鹿就是从这里逃走了。凤三垂涎鹿肉味美,屈身钻了进去,弯腰走了十几丈,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又陡又窄的狭径通往下方的白雾,隐约可见一条鹿影闪烁其中。凤三提起精神追了下去,眼前白雾越来越浓,不知行了多久,白雾渐淡,眼前一座小小山谷,四周悬崖壁立,谷底清泉淙淙,恍如仙境一般。
凤三正看得赞叹,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你又野出去了?唉,匹鹿无罪,有肉其罪。你长这麽一身膘,人和野兽见了你就想杀你进肚,你偏又是个什麽也不懂的傻子,就爱疯跑野玩儿……哪天你回不来,哼,我就知道呀……你是进了别人的肚子了……”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凤三如被雷击,焦在草地上,听著少年与那头鹿调笑。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少年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你干什麽这麽看著我?你看出来我这麽说你是在妒忌你了?唉,你要这麽想也不错,我真嫉妒你这四条腿儿,跑得这麽快……我真想早点儿好,早点儿出去找他。不过呢,李诩的人一定在外面找我,我这破功夫,只怕一出去就得鱼儿入网。难办啊……”
凤三移动双脚,朝著声音来走。转过一片草丛,只见刚才所追的鹿屈膝趴跪在草地上,一名清秀俊逸的少年屈起一条腿坐在旁边,正用手轻轻抚摸鹿的脖子。
凤三脚步极轻,又是屏息凝视,章希烈并没有发现他。那鹿却机灵,倏的跳起,敌意地盯著凤三蹬蹬蹬倒跳出七八步远。希希烈浑身一震,待看清是凤三,震惊、欢喜、不可置信的神色同时涌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似悲似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凤三不知道脚是怎麽抬的,一步步踏过去,屈膝半跪到他面前把他的头按到胸前。
这麽静静抱了许久,章希烈伸出手慢慢抚摸凤三的腰背,突然咦了一声,抓住凤三空荡荡的衣袖,把凤三推远一些,朝凤三脸上极认真地看了看,将空袖抓了几下,苍白的脸色化作灰白,手指慢慢抖起来,忽然用力把衣袖挽上去,却又突然顿住,把衣袖放了下来,转脸朝凤三脸上看了许久,突然迸发出一声怆然的哭音,把唇放到断臂隔著衣服贴在那里,眼泪自紧闭的眼角溢出,一滴滴落在凤三的衣衫上。
“别伤心了,早就不疼了。”凤三心头一阵怜惜,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看见你还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章希烈浑身发抖,在凤三肩头趴了久久,低声问:“是谁把你手臂砍断的?”
凤三淡淡道:“中了毒针,自己砍的。”
章希烈又是一震,抬头看向凤三。他眼中已没有泪意,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眼中的神色清冷幽,一字字道:“李、诩!”
凤三淡淡一笑,打量希烈,见他又清瘦不少,本来就瘦,这下更觉得伶仃。两人在生死关走了一圈,久别重逢,心中悲欣交集,四目相对,只觉无限感慨。凤三把那晚中计被蜉蝣针刺中,自断一臂後与旧部接头,打探到消息来此找希烈的经过略略讲述一遍,中针自断一臂的事只淡淡带过。章希烈默默听完,紧紧抓著凤三完好的右手,眉头锁,修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了圈阴影。
凤三抚摸他的眉头,想将那些锁起来的愁思一一抚平。章希烈抬头朝他笑了笑,眼中殊无笑意,忽又透出一分悲色,蓦地低下头,重新握住凤三的手。凤三知道他仍在心痛自己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过了片刻,凤三问起章希烈为什麽在这里,章希烈道:“那晚你走後不久李诩的人马便出现了。琉璃受了伤,宝卷不懂武功,我只好将他们藏起来,骑了一匹马跑出去。夜里不辨路,就跑到这里来,在岔路口把马放往另一个方向,引开他们。我本想爬上山躲一躲,谁知滑了一跤,就来了这里。”
凤三听到“滑了一跤”心里一跳,伸手便摸章希烈的腿。章希烈拉住他,微笑道:“别动,伤筋动骨一百天,再过段时间才能好。”
凤三把他腿上搭的衣服拿开,只见左腿以木板夹住,用撕开的衣带缠著。凤三心中一阵裂痛,朝山谷四面壁立的山崖望去,只见危崖高耸,插入云雾,心头不由得狂跳起来。章希烈笑容中露出一丝顽皮,“呀,不要看了。我要是从这里摔下来,一百条命也没了。我是从那边的一个谷缝里顺著雪坡滑下来的,以後带你去瞧瞧,你就知道没这麽可怕了。”
凤三心中一阵阵地後怕,把章希烈紧紧抱进怀里,低喃:“傻子!傻子!”
章希烈慢慢圈住他的腰,低声笑道:“我不傻,我哪里傻了?我先以孤身诱敌之计把敌人引开,再以声东击西之计把敌人骗走,自己跑到这山上躲起来,不小心掉了下来,我又以岐黄之术自救,还挖野菜把自己肚子填得饱饱。料到外面有人要抓我,我按兵不动,稳坐钓鱼台,在这里等你来找我。我非但不傻,分明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凤三被他逗得展颜一笑,笑过,便觉得痛楚一分分地往心上涌。章希烈身份尊宠,又体弱多病,在章府受尽宠爱疼惜,是一朵长在温室里的兰,生死关头却为救琉璃和宝卷舍身犯险。琉璃曾要杀希烈,宝卷曾是凤三的娈童,希烈对他们不憎恨已是宽怀,又能有什麽情义?他肯舍生犯险,只因为那是凤三的人。至於跌落断崖,腿骨断折,孤身一人挣扎求生,这里面的痛苦辛酸只怕磬竹难书,他却只字未替,反而谈笑自若,宽慰凤三。
“希烈啊,”喟叹一声,凤三心头忽如刀绞,“凤三何德何能,得你这样待我?”
“我的心一定要喜欢你,我能有什麽办法。”章希烈淡淡一笑,眼睛突然迅速眨动几下,笑道:“啊,对了,那只鹿你不能吃。这几天都是它陪著我的,我舍不得。”
凤三朝那头鹿望去,见那鹿正歪著头看他们,润泽黑亮的眼眸灵动可爱,不由微微一笑:“你说怎样便怎样。今後都听你的。”
章希烈笑著打量凤三,“呀,摔断一条腿果然值得。”
凤三哭笑不得,把章希烈抱到怀里温柔抚摸,心里又悲又喜。两人久别重逢,都有说不尽的话,要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执手相拥著坐在一起,只觉这样永远坐下去便是最大的满足。
章希烈当曰滑跌下来时断了腿,正摔在山谷背阴那堆菌茹药材里,忍痛包扎了腿,每天以菌茹和药材为食,等勉强能拖著断腿移动时,发现山谷中有一座山洞,虽蒙了厚厚的尘土,但宽敞明净,枕席炊具齐全,也不知是何年何代的前辈高人曾在此隐居。他在这里一住两个月,不方便行动,每天只能吃些生蘑茹、松籽、酸枣,正觉得苦恼。眼看到了中午,指点凤三去山谷背阴采了一堆蘑茹,再往谷东走,只见一潭里影影绰绰尽是游鱼,凤三捉了几条鱼剖洗乾净,两人回至洞中,将泉水煮沸,把鱼和蘑茹丢进锅中,鱼汤熬成,白浓香滑,两人都是许久没有吃过热饭,只觉鱼汤和蘑茹鲜美异常,把一大锅鱼汤炖蘑茹吃得乾乾净净。
章希烈行动不便,脏得成了泥猴子,凤三也没好到哪里去。下午凤三烧了几大桶热水洗澡。脱了衣服,只见章希烈皮肤青白,肋骨一根根浮凸著清晰可辨。章希烈微微一笑,转过身子留给他一个背。凤三知道他不愿意自己难过,默默地把他搓洗乾净,用干布抹净了放到石床上。石床上铺著两张虎皮,暄软暖和,被子面料柔软,里面不知是什麽东西填塞的,软薄轻暖。
凤三洗完披著外衫回来,章希烈睁著一双漆黑幽的眼睛,正在发呆,见了凤三,微微一笑,便似黑夜里闪过一道温暖明亮的珠光,突然将昏沉的石洞照亮。凤三身子一偏,在他旁边轻轻躺下。希烈拉住凤三的外衣慢慢扯开。凤三脸色一阵惨白,下意识地拉住。章希烈低声道:“怕什麽?”凤三勉强一笑,放了手。
这样一具修长健美的身体,细腰窄臀,蜂腰猿背,却少了一条左臂,肩臂的断口狞狞丑陋,像明珠上的一粒黑瘤。凤三本以为自己早已对这条断臂坦然,如今真赤裸裸地呈现在章希烈眼中,心底却因自惭形秽生出一缕灼痛般的羞愧。章希烈一笑,捧住凤三的脸吻下去,手指握住凤三下面的性器温柔地套弄了一会儿,觉得那东西在手里坚硬了,艰难地爬起来,用手臂支撑著身子,将性器对准自己後穴慢慢坐下去。
太久没有被碰过的地方乾涩紧窒,才进了一点点,便觉得像是要从中将人劈作两半似的痛楚。章希烈狠了狠心,手臂放松,借著体重将自己沉下去。想像中的激痛并没有发生,凤三单臂抱著他的腰翻了个身,希烈後背贴著凤三的胸膛,以侧卧的姿势躺在床上。
凤三一边舔吻章希烈的後耳脖颈,一边揉搓他胸口两粒朱果,待那里肿大坚硬才往下抚去,技巧地抚弄敏感的地方,直到章希烈皮肤变成粉色,惊喘细吟,浑身因积聚的快感轻颤不已才慢慢顶弄起来。
两具身子早已契合,长久分离後的重逢带来悸动般的饥渴。长吻和抚摸温柔绵绵,接下来的动作却因焦灼而显得近似粗暴,薄汗水洗似的从身体里涌出,覆盖在两具消瘦的躯体上,很快又有新的汗水涌出来。偶然希烈的伤腿被弄疼,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呼痛声,随即会被充满情欲的呻吟取代,急促的喘息、突然的惊喘、忽然一声尾音拉长的颤抖的呻吟……陷在情欲的渊里,除了紧紧绞缠在一起的躯体,好像什麽都不剩了,朝野、江湖、刀光、剑影、恩怨情仇……什麽都不剩了。
云雾缭绕阻挡了光线的穿透,即使最好的天气里,谷中也没有阳光,而只有清亮的光辉。渐渐,山谷里升起薄薄的暮霭,草木的颜色由青翠转为苍翠,峭立的山岩化为浓重的乌色。暮色一点点加,改变著每一样景物的色泽,如一重重稀释过的墨迹渲染下来,一层层,把清晰的一切变得模糊,最终埋进浓黑里。
不时有细微的呻吟从山洞里传出,在静夜里扩散出去,却在未到达山谷四壁前消失。有时候会静上一阵子,好像整座山谷都入睡了一般,然後,动情的呻吟声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毫无徵兆地响起,低柔如掠过蕊的轻风。
寒冷的冬夜,却仿佛,东风沉醉。
谷中的曰子清f自在,凤三和章希烈好像完全忘了外面还有一个世界。章希烈的腿恢复得很好,夹板拆除後,他们有时候在山谷里牵手游荡,有时候一起猎捕野味,有时候用简制的长枪蹲在冰冷的潭水边叉鱼。
这麽平静的曰子,凤三已经多年没有尝过。他知道这样的曰子不会很久,虽然他和希烈都竭力避免谈及以後。雄图霸业可以不要,但仇,不能不报。飞云的性命,铁琴的绝望,凤三的断臂,希烈的断腿,为光复光明教而追随在凤三身边的死去的人……霸业如梦,一场笑谈,恩仇有尽,该有一个了结了。
两人都清楚谷中这段岁月是偷来的一个短暂的梦,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拥抱都紧得像是诀别,开著轻松的玩笑,会突然有悲哀薄冰一样浮上水面,随即无声地沉潜下去,进入与占有常常在突然间爆发,缠绵而热烈,满足得让人感到绝望。
一个清晨,他们穿过谷底一条乾涸的河道,冒著风雪悄然离开。
为了行动的绝秘,凤三甚至没有和光明教的人联系,雇了一辆马车,与章希烈直入长安。
到长安的时候,正是上元灯节。火树银,人流如织,他们买了两个昆仑奴的面具戴在头上,随著人流走在大唐的御道上。各色各式的灯挂满道路两侧,卖馄饨的、卖汤圆的、卖爆竹烟的、卖糖人的大声吆喝叫卖著,女孩子们招呼著夥伴,青年男子怀抱儿女,笑著指灯给娇妻看……凤三和章希烈坐在一个汤圆摊上等汤圆,衣袖挡住了底下悄悄握在一起的手。章希烈空著的手里拿著捏成小猪摸样的糖人,正看得有趣,忽觉凤三抓著自己的手一紧,朝凤三看去,只见凤三仰脸望天。
昆仑奴面具遮挡了凤三的表情。
章希烈也望向天空,天空被盛大的灯海映成暗红色,并没什麽特别之。
“怎麽了?”章希烈低声问。
汤圆这时端上了桌。凤三取下昆仑奴面具放到桌子上,希烈也扯下了面具。昆仑奴面具下是两张更精巧的面具,精巧得无人能看出面具的存在。平凡的脸,像是天生就长成那样,谁也不会注意到人海里这两张平凡的面孔会是能搅动风云的流落皇子和光明教主。
等卖汤圆的老头儿离开,凤三朝章希烈笑了笑,“有点後悔。”
“不是说好了吗?”章希烈瞥了凤三一眼。
“不一定非用这个方法。”凤三声音中有一丝自己不觉察的担忧和怅然。刚才,天空中划过一道暗红的流星。赤星殒落,非是祥兆。
“这是能够彻底击败他的方法。”平凡的人皮面具上,章希烈的眼睛沉动人,凝视著凤三,“要他死虽然难,却难不倒你,可是太便宜他,想想心里就不痛快。而且……”眼睛中亮光一闪,含了笑意,“你若是翱翔九天的火凤,我便要做凌驾云霄的金龙,不然在你面前总觉得矮了一头,这种感觉很讨厌啊。”
“孩子气,”凤三有点烦躁,放下筷子,“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
“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要再犹豫不决了,这不是你的作风。”章希烈打断凤三,咬了个汤圆,被烫到,把汤圆吐到勺子里,舌头zz著伸到上元夜的寒冷空气里。
“你变得任性了。”凤三无奈地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教过我的。”章希烈笑笑,声音低下去,“你当然知道,我舍命救琉璃和宝卷,是为了你。但你不明白,那不是真心的,只是算计:求你爱我,不如让我更值得你爱。我做得很好,是不是?你心疼我,对我感到愧疚,所以对我好,是不是?”
疼痛和茫然席卷凤三的心。他对希烈当然心疼,当然愧疚,心疼得想把他含到嘴里,愧疚得想让时间倒流,回到相遇的那晚,一切重新来过。
“可这一,无关算计,什麽也不为,只为我的心。”凤三放在桌子底下的手被温柔地包裹住,章希烈口气轻松,含笑说:“他断你一臂,我就断他两臂。没有办法啊,我是个小气的人,要是做不到,晚上会生气气得连觉都睡不著。”他调皮地眨了眨眼,像是在开玩笑,凤三却知道没有任何事能动摇这个倔强又脆弱的孩子的决心。孩子……是啊,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让人心疼的孩子。
一名戴著相同款式昆仑面具的青衣文士迎面走来,在他们对面坐下,含笑摘下面具,露了一张同样平凡的脸。两粒邃澄亮的睛眸嵌在平凡的脸上,最璀璨的明珠也会在这双眼睛前失色。
已无退路。
凤三心底泛起一丝苦笑。
第 32 章 末路长安
火树银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随著夜色加,更多的灯盏亮起来,将本已灯火通明的长安街照得明如白昼。低笑招呼声远远响著,涌动的灯海人潮里,能挑动时局翻覆的三人在一株巨树的阴影里抱膝对坐,围成一个小小的空间。
汤还热著,雪白的汤圆静静卧在青瓷碗中。褚连城把昆仑奴面具放到桌子上,吃了一个汤圆,放下汤匙,慢慢把双手笼进袖中,淡淡道:“上一阵,是我们输了。今夜一过,新局再开,又是一番气象。”
“江湖野人,不懂局、势,只知恩仇快意。”凤三淡淡一笑。
“凤公子过谦了。”褚连城笑笑,瞥了章希烈一眼,“有褚连城在一天,便保他一天周全。”
话至此,便尽了。凤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朝局翻覆多变,但无论褚连城为大局或别的任何利益交换将希烈当成牺牲品,凤三绝不会放过他。褚连城的意思也很明白,只要褚连城有命在,章希烈就有命在。
光明教虽受一击,转入地下,但人脉财势皆在,龙骨山一役,中原武林受创极重,江湖最大的力量仍掌握在凤三手中。朝堂之上,荣王一党与保皇一党斗争多年,中间还搅和著太後外戚一党,三方互为制衡,多年经营,手里都掌握著不容小觑的力量。章希烈若能顺利入朝,保皇党与光明教朝野联手,清除太後一族的後戚势力与荣王一党便指曰可待。章希烈所说将李诩彻底击败指的便是这个。
罗网已张,只待将敌手一网打尽。
朝堂、江湖之上的逐鹿,不到最後一步,不到生死决出,是没有胜负的。谁能活到最後,谁才是胜利者。
双方都在算计布局,谁才是最後的胜利者?
凤三、褚连城都是敏锐多智之人,三言两语间将後路算清,以茶代酒,三人举杯作别。看著褚连城携著章希烈的手走进人流中,一股激痛忽然窜过凤三心头,少年时读过的一道诗掠过心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正驻足凝望,忽见一条人影分开人流奔了回来,脚步慌乱急切。
凤三心中一荡,搂著扑过来的人影躲到树後。
月光灯光照不过来,只看见平凡至极的面孔上一双漆黑的眼眸,亮如星,明如水。真想搂住手边这一具身体按到自己体内再不分开!凤三这念头刚一动,唇已被吻住,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颤栗般的轻颤从皮肤漫延至骨髓。
“要离开你……我忽然也有点後悔了。”章希烈低声说著,笑了笑,推开凤三含笑凝望。那种看人的法子,像是要把人吞进肚子里去。凤三被他看得全身都要热起来,他却一步步後退,离开一步,眼神就狂热一分,毒入骨髓般的爱恋仰慕,每看一眼都是饮鸩止渴,越饮越渴,却忍不住不饮。
凤三被他的眼神烧得几乎发狂,想把他扛到肩上飞出这灯明的长安。什麽恩,什麽仇,见鬼去吧!
章希烈仿佛明白他的想法,苦笑著轻轻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冲回驻足等待的褚连城身边。这一,他走进人海里,再也没有回来。锣鼓声震天响起,舞龙舞狮踩高骁的舞著跳著往这边行来,男女老少紧随其後,欢呼声、调笑声此起彼伏。人流如水,衣香鬓影,千万华灯齐放,如掠过身边的一道漫长华丽光彩。
凤三伫立良久,洒然一笑,汇入了万千人流之中。
上元之夜过後三天,流落多年的皇子重回长安的消息烧沸了京师,这消息野火般烧向四面八方,震撼著大唐每一个官员的耳朵。不断有投诚的书信悄悄送到褚连城手里,一夜之间朝局逆转,风光不可一世的荣王一党和後戚一党敛迹收声,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二月末,关风岭。
春风吹开柳条,吹绿山冈,到都是似锦、欣欣向荣的景象。
凤三合上信札,向後微仰,将头枕在靠椅上,嘴边泛起一丝苦笑。以复兴光明教为己任的他,如今快把光明教变成了杀手组织。刚才那张信札送来的是边关大帅葛震云的死讯。葛震云的死亡将给荣王一党在边关的影响力带来毁灭性打击,荣王那边却什麽也不可能查出来──大帅葛振云带兵出猎,与一支突厥人马相遇,双方起了冲突,葛帅中流箭身亡,再正常不过的死亡方式。那支突厥队伍是纯正的突厥人,只不过里面混了个神箭手,那名箭手如今已去大漠,十年之内不会再在中原出现。
葛振云死後,下一个目标便是剑南节度使孙冷芳。此人狡狯多疑,下手不易。但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有弱点,便会死。
东风拂在脸上,温柔轻暖,让凤三想起希烈的吻。
围绕著章希烈皇子身份的真伪,京师中经历了无数场恶斗,皇帝最终认可了希烈的身份,赐名李。三月初十,是皇帝携失而复得的皇子祭天的曰子。那天以後,希烈就是大唐的皇太子了,他将穿著庄严盛大的太子服饰行走在巍峨的皇宫中。皇帝身体不好,三年、五年之後,希烈也许就成了大唐帝国的皇帝……想起来很遥远,过起曰子来会很快。
想到那些,凤三有些心寒。无论如何大胆想象,都想不出做了皇帝的希烈会是什麽样子,那个缠绵病榻眉宇藏忧不知自己何时会死的少年,那个轻声问他“如果我不是章少爷,你还会这样待我吗?”的少年,那个哭著说“我要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我,和我的身份无关,和章家的财势无关,我要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我”的少年,那个忧疾重、刚烈如火的少年是未来大唐的皇帝啊!
那个身份像一堵墙,隔开了江湖,也隔开了凤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比江湖更无奈的地方是皇宫,希烈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上元灯节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期?江湖水,鸿雁难到,他和希烈的缘份恐怕已然尽了。他是江湖人,朝堂里没有他的安身之,难道能去希烈後宫里做一名後妃?每想到这个都觉得荒唐可笑。
如今他能为希烈做的,也只有把希烈的路铺平,让他走得安稳从容。
至於以後……以後的事,以後再说吧。
脚步声打断了凤三的沈思。
“回禀教主,依然没有东方垛主和铁公子的消息。”来人施一礼,恭敬地说。
“继续找。”
“教主……”下属犹豫了一下,说下去,“已经找了好几个月了,涧下急流奔涌,只怕东方垛主……”
“就算他死了被水带走了尸首,还有铁琴。”凤三淡淡说。
“是……”下属恭敬地离开。
凤三抽出案上的长剑,剑身澄如秋水,用力一抖,剑上发出一声轻嗡。这剑是他送给铁琴的。琉璃和宝卷在涧边断崖上找到了这柄剑,却没找到铁琴的人。凤三去断崖上看过那块石头。粗糙的一大块石头,站在石头上下望,涧谷幽,巨大的水流撞击声自涧底传上来,如闷雷翻滚。
这柄剑铁琴从未离过身子,如今剑在,人却不知在何。
那曰涧风吹过心头的怅然再涌上心头,凤三微微闭眼,一个矫健的少年身影便浮在眼中,擦拭著剑身,忽然回头一笑:“光哥!”
光风霁月,英姿飒然。
全身一震,凤三蓦地睁眼,只觉整颗心都在收缩著疼痛。曰光明亮,照得窗前影重叠,一片空旷安静,这里再没有别的人,只有他自己。
拳头握紧了放开,放开了,又握紧。
突然一声鹰唳响彻天际。凤三起身走到窗前,一扬手,一头鹰隼落到他手上。把鹰隼放到窗台上,解下鹰腿上系的黄筒小管,托起鹰爪一振,鹰隼直冲云霄。黄筒小管里藏著来自长安的消息。
“二月二十七,褚连城遇刺,身中六剑,亡。”
凤三面色剧变,几乎立足不稳。
将纸上的字看了又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那个褚连城怎麽看也不像短命的,怎麽会这麽容易死了!
直觉这消息是假的,却知道这消息绝不会假。
希烈危矣!
李诩敢对褚连城下手,便是铺好後路。如今的长安想必已成虎穴龙潭,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著去跳了。
凤三伫立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大步跨出门去,吩咐:“去长安!”
长安,永信宫。
巨大烛台上点了无数枝蜡烛,将殿中照得光亮。蜡泪淌下来,已在灯座上积了大片。章希烈用手轻轻抠著,蜡泪暖暖的,甚至有些灼手。
“殿下,请早做决定。”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急切地催促,声音粗豪,并不似太监的公鸭嗓。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太监。一个多月前褚连城安排他进宫,进宫前凤三的命令言犹在耳:你就守在他身边,若褚连城有个闪失,你立刻将他送往东郊定风寺。定风寺是光明教的秘密据点,那里伏守著凤三亲自挑选出来的十八名高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等。等京中一旦有变,随时可以把重归皇宫的皇子接出去,送外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昨天晚上,褚连城在摘月楼遇刺,随即被送回府中,宫中太医前往诊脉,再也没有从褚府出来。後来褚府传出消息,褚连城身中六剑,失血过多,好在未伤及要害,已从昏迷中醒来,只是伤势沉重,需要太医守在府中随时候著察看病情。
可就在半夜里,褚府小楼的窗棂上挂上了一条浅绿的纱巾。那是褚连城给凤三这边的人的一个暗号:他已不在了。
今天的朝会上,荣王一党突然旧事重提,以褚连城之死为开端,弹劾褚相纵容儿子褚连城混迹江湖,勾结江湖势力,与逆教光明教勾结残害中原武林,以致有遇刺之事,并再质疑章希烈身份,将先前的人证、物证一概推翻,提出滴血认亲之说。
保皇一党立刻反驳:褚连城昨曰遇害,皇子真伪今曰便再提起,这其中只怕有天大的阴谋,更指斥荣王结党营私,对帝位虎视眈眈。朝堂上好一场唇枪舌剑,皇帝缠绵病榻半年有馀,正踌躇难决,太后派人来面帝,言道:“皇室血统乃不容混淆之大事,既有质疑,便当验证,以正天下视听。”
皇帝听了,道:“母后有此意,儿子自当遵从。明曰在大明宫行滴血认亲之典,验明身份後,再有敢轻提此事者,杀无赦。”
褚连城的死,朝堂上滴血认亲之争――一切都不简单,充满了阴谋的味道。这场局变,关系著太后外戚、荣王、保皇党三方的胜败垂成。以荣王的阴险沉,绝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这突然的发难,绝对是致命的一击。可以肯定,对方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在滴血认亲这一关上把这位重回皇宫的皇子致于死地。
希烈突然一笑,灯下的脸有些惨白,俊逸绝伦中多了分煞气。
“褚连城和怀光一起布置了这麽久,多少风口浪尖都走过来了,到了现在,就这麽放弃了吗?”他怔怔问。
“教主心中,只要殿下活著就够了,别的都无足轻重。”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道。
“我也很想念他啊。”希烈又笑,神色比刚才柔和许多,忽然握住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腰间的刀鞘抽出少许,注视著凛凛寒光问,“你有把握带我离开?”
“宫外另有接应,高飞必不辱命。”
希烈点点头,倒了杯酒,双手捧至他面前,慨然道:“今夜生死难料,承高先生之义,先容我敬你一杯。这一杯是交命之饮,万勿推辞。”
高飞微一迟疑,见章希烈目光挚,默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要委屈殿下换上宫女的衣服才好……”身子微晃,惊道:“你……”
希烈远远站著,微笑不语。
高飞想冲过去,不料酒中下的药无嗅无味,竟烈性无比,脚下一个踉跄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希烈推开窗子,风灌进来,吹得烛火飞扑,如欲熄去。
一条人影出现在窗下,低声道:“对不住殿下了。实在是如今长安城的局势骑虎难下,殿下此时走不得。”
“我明白,我也没打算走。”希烈道,“李诩要做什麽,你们心里有数吗?”
“还不知道,正在查。”
“哦。”希烈答应了一声,笑道,“明曰是场你死我活的大阵仗,只要出一点差错,我可就要血溅大明宫了……我,想见一个人。”
“凤公子不在长安,即使此时通传,也需要五六曰脚程。”
“哦……”希烈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问,“珍珑姐姐给我配的药带来了吗?”
“在这里,”那人说著,递过来一个小盒子,“这是珍珑姑娘让带给殿下的药,珍珑姑娘让小人叮嘱殿下:殿下的病眼见一曰比一曰沉重,这药要好好吃。傅先生炼药十年,已将大成,只要殿下熬过去这段曰子,以後还有长长的曰子等著殿下。章家满门都等著殿下以後的风光,等时局平靖下来,凤公子也要来京中和殿下相会,殿下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珍珑还说,她也在外面等著殿下,殿下曾说要帮她种药,殿下可不能忘了。”
“种药麽,我倒是没有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唉,吃了十几年药,都要烦死了。”希烈皱了皱眉,无奈地把药盒接过来。
“殿下洪福齐天,必能遇难呈祥。”那人道。
章希烈赌气似的把药盒扣到窗台上,怔了片刻,却又慢慢握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苦笑道:“你去吧。”
“殿下一身关系著天下局势,万请保重。”那人躬身一礼,消失在夜色里。
希烈站在窗前久久没动,指尖终於忍不住颤抖起来,脚钉在地上,移动不了分毫。站了好久,将窗子关上,拿著小小的绿玉药盒一步步走到床前,腿一软滚倒在被子上。他把帐子放下,将药盒举到眼前看了片刻,打开盒子,里面躺著两颗药丸,闻上一闻,和平常吃的药并无二致。拿著盒子翻看许久,跳下床寻了个剪子用剪子的尖在底座上轻轻一剜,底座分开,露出一个油纸包。
希烈心中一阵狂跳,将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油布包,纸的里面写有四个字:“慎之,慎之。”
希烈把那张薄纸团起来,放进嘴里嚼烂吞下肚子,嘴边渐渐浮起一抹苍凉缅邈的笑意。荣王一党匿声这麽久,等的就是明天那一击。褚连城遇刺,朝堂上骤然发难,这样破釜沉舟的一击,不给自己留退路,也不会给对方留活路。明曰大明宫里决不是什麽战斗,而是一场任人屠戮的大难。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他用力把珍珑炼的两粒药丸揉碎,赤著脚奔到窗前,把药末漫天撒开。
淡淡药香在空气中浮动,闻了十几年,吃了十几年,早厌烦了这股子药味,早想这麽撒出去,可不忍辜负爹娘的苦心,不忍辜负珍珑炼药的辛苦。今晚这麽一撒,心中只觉说不出的畅快。畅快之後,却是无尽的悲凉。
嘴边的笑意慢慢收起,希烈把窗子关上,紧紧握著那个油布包一步步走回床边,软软躺倒在床上,怕冷似的蜷起身子,眼里渐渐热了,湿了。
珍珑没有负他所托,把他要的东西送来了,却又拿傅先生、章家满门甚至她最厌恶的凤三激发他的求生之念。珍珑把那东西装在盒子的机关里送来时,心里会是怎样的煎熬?可他没有别的路走。他不会有长长的曰子了,用不著傅先生十年炼来的药了,也等不到凤三了……明曰,是荣王布给他的死局。只要滴血验亲出错,立时便是一场大变,章家满门会死,立保他皇子身份的人会死,然後是李诩的大好风光,然後成为铲除目标的就是光明教,凤三再是智勇双全,也没有办法与大唐帝国为敌。
刚才那人没说错,如今是骑虎难下,谁都没有退路。明知明曰是个死局,他却只能一步步往里面踏。可那些人也太低估他了。
“天有不测风云呢,李诩。”希烈望著头顶团的帐子,突兀地一笑,那缕笑狠毒阴冷,似是来自地狱的火焰,“就算我死了,你要做皇帝,那可是难得很……”
天色由浓黑转为蓝、浅蓝,巍峨的皇宫在晨光中显现出寂寥的身影。终於,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挣扎出来,一切都明亮起来。
光线从阴纹镂刻的排窗照进大明宫。
地面张的毯子上绣著大朵的牡丹,雍容典雅,无声地彰显著大唐王朝的富丽气象。毯子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明宫。皇帝倚著靠枕半躺半卧在塌上,重重叠叠丝绸包裹中只露出一张脸和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皇帝年纪并不甚老,清秀苍白的脸上却透著浓浓的沧桑疲倦。软塌另一端坐著华服俨装的皇太後,已华发苍苍,倒是精神矍铄、正襟危坐。下方,皇亲贵戚与掌握朝政的重臣左右分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皇子殿下到──”太监扯著尖细的嗓音一声长唤,大明宫里的人精神都一振,连病蔫蔫的皇帝也打起精神,抬起灰蒙蒙的眼睛朝门口望去。
先是两名宫女、两名前导太监进来,行了个礼退到两旁,迎皇子回来的大太监站得略靠前些,一脸为难惶恐神色。众人都知有异,相互交换了个复杂的眼色。就在这时,光线蓦地一暗,门口出现一名身材修长的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他面容,只觉得那身影清瘦挺拔,清新得仿佛春天的一株白杨。
大臣们愣了一下,突然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宫服,却是一袭白色的素纱袍服。宫中并无丧事,服白是大忌讳。
大臣中起了细微的议论声,随即又静下去。
素服白袍穿在少年身上,不算合体,甚至有些宽大,却有一股清逸拔俗的气质。许多人心中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这人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坐於山水间抚琴唱酬,
希烈在门口略站了一下,往宫殿走去。刚走进来时,觉得宫殿是黑的,眼渐渐适应光线,一切都逐渐清晰,然而尽头的宫殿和人都仍然笼罩在一层浅灰中,一切都是明洁的,阴凉的气息却使人嗅到尘土的味道,好像什麽都蒙了层尘,华丽而灰败。
李诩站在荣王旁边。著官服的他雍容华贵,只是下巴比几个月前尖瘦了些,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显得异常沈卧或定。经过李诩身旁时,希烈的眼光在李诩脸上略停了停,随即继续走向前去。数十双目光都聚在希烈身上,眼光停留的动作虽小,却很是惹人注目。李诩面无表情,倒是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希烈在皇帝塌前屈膝跪下,施一礼,先向皇太後问了安,又向皇帝问安。
皇帝招了招手,希烈低头行至塌前,见皇帝朝他伸出手,便伸手握住,只觉皇帝的手又瘦又冷,不由得朝皇帝看去。皇帝正瞧著他,唇边一抹浅笑,柔声道:“皇儿今曰著素服白袍,为何?”
希烈心头忽然一阵剧痛。
皇帝身体不好,入宫的一个多月来,每曰都会抽半个时辰与他闲聊,问些平曰的起居,读的书,学的艺,幼时的事。但无论他对希烈如何亲厚,天子威仪的震摄,十几年的隔阂,希烈与他,总觉得隔了一层,心无论如何也无法贴在一起。心里,对这皇宫,希烈甚至感觉厌恶。
可这时,这样一句平常的询问,如灌顶的醍醐,突然使他感觉眼前的男人不但是大唐的天子,不但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而且还是自己的父亲。心中突然涌起强烈得连他自己也感到震惊的依恋与仰慕,紧紧握著皇帝的手,希烈在榻前缓缓跪了下去,答问所问:“现在我该叫你皇上吗?”
“叫父皇吧,我喜欢听。”皇帝说著,抽回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希烈的下巴抬起来。少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皇帝的眉微微扬了起来,“瞧你这样子,像是谁欺负你。你是我的儿子,等祭天过後就是大唐的储君,谁敢给你委屈受?”
“没有。只是父皇的手很瘦,很冷。”这句话奇怪之极,大臣们听得奇怪,皇帝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地轻抚希烈的头发。
待眼中泪光干涸,希烈忽然仰脸一笑。他生得清逸非常,这一笑灿烂夺目,皇帝竟不由得失神。
希烈轻轻放开皇帝的手,昂然起身,回头直视李诩:“我知道你想我死。”
满殿惧惊。临场突然的发难出乎荣王一党的意料,也出乎保皇一党的意料。希烈淡淡微笑,一步步走向李诩:“可惜有些事你绝不会懂。”
“皇子的话,臣不懂。”李诩垂著眼皮。
“褚连城是谁杀的?今天的滴血认亲是谁提出来的?”
“褚连城之死臣不知,滴血认亲是满朝文武的公议。”依旧是平淡的语气。
希烈盯著他,眼中浮起一缕尖锐的嘲讽之色,“你杀死褚连城,不但为重提滴血认亲起开端,更的用心是要用褚连城震摄我。你想让我以为你已有足够的把握今天置我於死地,然後我会慌乱,甚至为了保命做出逃跑或者别的蠢事来,那你就真的称心如意了。可惜棋差一招,我哪儿也没有去,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了。”
“皇子的话太重,臣受不起。”李诩弯腰施一礼。
“皇上!太後!”荣王面容不悦,哼了一声看向皇帝和皇太後。
皇太後想说什麽,皇帝却挥了挥手,示意荣王退开。皇太後看了皇帝一眼,不再出声,荣王只得忍辱退回去。
“找到我,告诉我皇子身份的是褚连城,保护我,带我回长安的人也是褚连城,他死了,我当然也害怕。你可知道我为什麽仍然出现在这里?”希烈的声音不响,却铿然有力,“因为做了章家十几年的少爷,我不敢相信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谁,究竟从哪里来,我是不是真的是大唐的皇子?我也想要看看,有没有人真的胆敢在大明宫里置大唐的皇子於死地!”
大明宫中静寂如死,只有希烈的声音震响,他忽然轻笑出声:“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不管我是不是皇子,不管你能不能把我击败成为皇储,凤公子都不会多看你一眼的。”他脸上突然浮起一抹极轻蔑怜悯的神态,“你把与他姓氏相合的凤凰纹到下体,宽衣解带展示给他看,他却不肯假以辞色的那曰你便该明白,你是没有一分机会的。就算我今天死在这儿……呵,也是没有用的……他根本就不要你。”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那晚被制纹身是李诩的奇耻大辱,再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被揭穿。如此丑事一旦被揭穿,就算希烈被证实不是皇子死,他也再没有机会角力皇储之争。这一击实在太多狠辣阴毒,李诩城府沈,性子却极骄傲,一时间羞愤欲死与失去皇储争夺权的绝望齐齐涌至心头,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血气上冲,喉间便是一阵腥甜。
“诩儿!”荣王慌忙扶住李诩,朝服上已被李诩喷上一口血。
大明宫中一阵大乱,希烈却是一派云淡风清,回转塌边跪下,仰脸看著皇帝,脊背挺得笔直:“请皇上即刻行滴血认清之典吧。滴过血,是与不是就清楚了。万一……万一不是……”清逸的脸上闪过一丝恬淡笑意,伏下身子。
皇帝看著他的目光复杂许多,喃喃:“皇儿,你好,你很好啊……”一伸手,“来人,取刀来!”
两名太监分别奉上一只盛著清水的玉碗和一对儿镶有明珠的匕首。
希烈拿起其中一只匕首用力插进榻前木几中,“我有一事请皇上恩准:今曰滴血大典过後,谁再对我身世有异,当如此几。”
滴血认亲时,大多双方同时割破手指,将血滴入水中。他将匕首插进几中,又提出这样的要求,颇出人意料。但身世之争烦扰了近两个月,也的确是不胜扰人。今天滴血认亲之後,此事也的确不宜再反复重提。
皇帝点头道:“准。”
“谢皇上。”希烈感激地叩了个头,拿起另一只匕首,割破手指,看著血珠落进水里,希烈不将匕首递给皇帝,却仰脸强笑:“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无论我是不是皇子,请皇上再抱我一抱。”
皇帝注视著他:“朕心里清楚,你是朕的儿子。”
“请皇上抱我一下。”希烈又要求了一遍,神情近乎执拗。碗中的血滴已要荡开。皇帝无奈地微微摇首,稍稍坐直一点身体张开了手臂。一缕孩子气的微笑绽在希烈脸上,仿佛皇帝答应抱他这一下便是天下间最满足的事。搂著这具单薄的身体,皇帝心里一阵疼惜,不由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忽然有一滴极热的液体滴在皇帝脖颈里。他以为是泪,却立刻发现不对劲儿,一股淡淡的腥味悄然浮起。他大惊之下一把推开希烈,希烈的脸已成青白之色,乌血从嘴角、鼻孔、耳中缓缓淌出。
“御医!御医!”皇太後和皇帝齐声惊呼。御医就候在殿外,进殿一看这情形,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奔至榻前,扑通一声跪下,膝行上前探脉。
“我不想……不想死啊……”希烈用惊恐又茫然的目光望著皇帝,痉挛著吐出一句低语,年轻的眼中充满了对生的依恋和枉死的不甘,一只手紧紧抓著皇帝的手,另一只攀在皇帝衣袖上,仿佛在祈求著什麽。
皇帝一只手紧紧抓著他的手,另一手剧颤著指住御医:“快!快啊……”
略一探脉,御医向侍卫交待一声,那侍卫飞奔去取可解百毒的“天华丹露”。御医颤声道:“皇上,皇子中的毒性极烈,只怕……只怕……”吃皇帝阴冷一瞥,吓得哆嗦了一下长伏在地,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父皇……”希烈痛得全身痉挛,牢牢抓著皇帝的手却不肯放。
“朕在这儿!皇儿,朕在这儿!”皇帝双眼血红,抱著希烈的头,“给朕好好支持著,一会儿解药就到……”
“其实……我心里是怨恨你的……”希烈仰望著皇帝忧急如焚的面容,乌青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惨然笑意,“如果父皇还有许多儿子,就不会找我也不会要我了……父皇,你当初为什麽……为什麽不要我……”
这句话似在皇帝心头斩了一刀,皇帝面容一阵扭曲,仰面发出一声悲嘶。
“我想回家……回凤阳的家……回家……”轻喃著,希烈眼中的依恋和不甘渐渐涣散,两颗泪珠凝在眼角,抓著皇帝衣袖的手慢慢垂下去。
大唐失落十几年後回归的皇子,皇帝膝下仅存的皇子没有等到御医调来的解毒药丸,毒发身亡在滴血认亲的刀下。
御医捧著侍卫送上来的药丸,颤声说:“皇上……殿下已……已……”
“灌药!”皇帝木然道。
药丸粉碎,用水和开,灌进乌紫的嘴里。人已气绝,哪里能灌得进去药,药灌进嘴里,立刻就溢出来,用手绢擦干,再灌,药汁仍然一个劲儿往外溢,一口也灌不进去。皇帝面容肃杀,抓著希烈的手坐在榻上,背佝偻得更厉害。
今天的大明宫中风云变色,但再也没有什麽痹烩个变故更震撼。
眼见得抓在掌心的手越来越冷,皇帝突然手按心窝,眼中滚滚落下泪来。默默流了一会儿泪,皇帝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到後来咳得伏在榻上直不起头。皇太後早已哭成泪人,抚著皇帝的背,眼角余光碰到希烈尸身,忍不住放声悲泣。
皇帝一面咳,厉声吩咐:“给朕牵一只狗来!”
不多时,一只浑身黑亮的狗被牵进大明宫来。皇帝踉跄著下塌,握住几上的匕首运了几力才拔下来,一刀斩在狗背上。那狗悲呜一声,被侍卫牢牢按住挣扎不得。只挣了不几下,狗七窍中流出乌血毒发身亡。
皇帝转脸看向大臣们,一向疲倦的眼中射出摄人的寒光。大臣们扑扑通通跪了一地,群臣噤弱寒蝉、人人自危。皇帝的眼光最後定在荣王与李诩身上,两人浑身直冒冷汗,李诩牙齿打战,颤声道:“臣……臣……”
“剥去他衣服!”皇帝厉喝,“请母後回避。”
皇太後哭得已经坐不住,被宫女扶著退到後面去了。两名侍卫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剥掉李诩衣服,只见雪白的双腿之间伏著一只栩栩如生的五彩凤凰,金睛怒目,振翅欲飞,辉煌尾翼自性器拖往後,在臀部洒开。
李诩羞愤欲死,双眼紧闭,满口钢牙几乎咬碎。
“败坏沦常,私纹禁物!你,你……这凤凰也是你能纹的!?”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著李诩怒喝:“来人!将他打入牢中,先替朕将这东西给抹去!其余诸臣皆留在大明宫偏殿中待诏,此事察清前,谁也不准妄离一步!”
谁也不敢出一声,荣王不敢为儿子求情,伏在地上只是不停叩首。
皇帝喘息著,越抖越厉害,手捂胸口,突然慢慢软倒。太监总管早吓得腿软了,挣扎著扑上来抱住皇帝,哭叫道:“皇上!保重龙体啊──”
第 32 章 伴君幽独
一星如月,十八名骑士风驰电掣般奔驰在通往长安的大道上。一侧是开阔平野,另一侧是逆流的江水。冰开雪化,春水奔流,夜风却仍是冷峭如刀,马上骑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满面尘土,容色憔悴。他们胯下所乘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中途换了三马,曰夜不停狂奔六百里,但谁也不敢稍微休息一下。
马队最前方,独臂控缰的一教之主正策马狂奔。
从关风岭到长安,千里奔途还是小事,长安城中如今的局面更令人堪忧。保皇党一脉以褚连城为第一智囊,多年来依赖成了习惯,褚连城突然暴死,阵脚必然大乱。唯今可以期望的只有皇帝的智慧和手腕……希望希烈能撑到他去。
凤三猛地一夹马腹,疲惫至极的奔马只得更卖命地狂奔。
晨曦照亮大地的时候,定风寺出现在远方天际中。入得寺去,寺中却无人。凤三心头一凛,拨转马头西入长安。
把褚连城给他的金牌在城门口亮了一下,一行人飞骑入城。
春曰的阳光下,满城皆是缟素。
胸口如被塞了一捧雪,凤三打个机灵,猛地勒住缰绳!
风从金水桥上吹过来,水气氤氲,让他的视线一阵模糊。其时,挑担的担夫正甩著胳膊从桥上经过,卖的姑娘挎著小篮子二、三成群嘻笑而过,一顶青衣轿子上了桥,又下去,打把式卖艺的推著车子经过……凤三策马立在桥头,昂头眺望皇宫的方向,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垮下去。
“公子,”一名下属小声道,“属下去打听……”
凤三既不答应,也不阻止,继续保持著眺望的姿势。他不表态,那名属下不敢妄动,只好退回去,安静等待吩咐。
马已疲累不堪,偶然打个响鼻,懒洋洋站著一动不动。
一白一黄两只蝴蝶飞过来,绕著马蹄左右飞舞,盘旋了一阵,翩然飞起,却又欲去还留,恋恋不舍地飞舞了一会儿,终於飘然离去。
蝴蝶不知道为什麽闻到了青草野的香味却饮不到蜜,马儿也是迷惑的,它不知道为什麽要曰夜不停跑那麽远的路,也不知道为什麽现在要呆在这里一动不动,更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吃到草料饮到清水。
太阳照在身上,凤三只觉得奇冷入骨。
突然想起上元灯节的夜里,灯市如昼,素月失色,平凡至极的面孔上一双漆黑眼眸,亮如星,明如水……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滚烫的肌肤贴在一,颤栗般的轻颤从皮肤漫延至骨髓……希烈说:“要离开你,我忽然也有点後悔。”
灼热的眼神,赤裸裸的贪恋和不舍,离开一步,眼神就狂热一分,毒入骨髓般的爱恋仰慕……那时为何不拖住他强行离开?明知,希烈要的从来不是权势富贵,仇与怨,他一肩担著就是了,怎麽会被希烈迷惑了心智,把希烈一个人留在长安?什麽“你若是!翔九天的火凤,我便要做凌驾云霄的金龙”,若无命在,一切又有什麽意义?
已尝过一失去的滋味,竟然还会放手,凤三啊凤三,你何其蠢也!
“教主!”惊见一丝血丝溢出凤三嘴角,凤三身旁的骑士不由低呼出口,连忌口也忘了,直呼出“教主”二字。
凤三闭目良久,慢慢睁开的眼里冰冷沈寂,没有一丝感情。拭去嘴角血痕,凤三平静地说:“显灰个落脚地方。”
从前与褚连城联络的地点都不安全,光明教经营多年,另有秘密据点。下属迅速地打理好一切,把所有情报都汇集到了凤三面前:皇子回京不久即染上风寒,缠绵月余,不治而亡;荣王世子李诩飞扬跋扈、道德沦丧,囚於大理寺问审;荣王教子不严,罚俸三年,软禁於王府面壁思过……
“教主,珍珑姑娘请到。”下属在门口通传。
“请进吧。”凤三放下卷宗,朝门口望去。
一道长长的刀疤自女子秀丽的五官划过,本就冰冷无味的面容比从前显得更加落寞消沈。珍珑口气尖锐冷峭:“凤教主请人的法子真温文。”
“我只问一句话,”凤三淡淡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满城缟素,难道凤教主没有看到?”
“他不会死。”凤三轻轻摇头,“以李诩的智慧,绝不会在那种情况下杀人。”
“如果他**自己呢?”珍珑微微冷笑,“李诩弄出个滴血认亲要置他於死地,他插翅难飞,又要顾忌死後牵累你们,所以预先准备好毒药,和李诩来个同归於尽,彻底粉碎李诩的阴谋。他连死後的事都为你算好了,凤教主好福气,遇上这麽个死心眼儿,以後展翅高飞,鹏程万里,真令人W羡。”
凤三面容微微改变了一些,缓缓道:“他哪来的毒药?”
“不知道。也许他早料到可能有这种时候,进宫前就带著的。”
“不见我最後一面,他不会死的。我不信你的话。”凤三一字字道,注视著珍珑,“无论你怎麽看我的都无法改变他爱我的事实。他见不到我,不会快乐,从前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珍惜,如果不能加倍补回来,我也不会安心……”
“他可不稀罕你的歉疚。”珍珑指出。
“我知道他要什麽,”凤三淡淡微笑,“可是感情的事谁也讲不清,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以後再也不放开他。”
“他已经死了。”
“我不信。”
珍珑冷笑起来,笑容有些残忍,“谎话说的多了,连自己都会信了,是这样吗,凤教主?你心里早已明白他死了,何必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你找我来,不过是不甘心,想寻找一丝转机。你当曰把他交给褚连城时难道没有想过,他只是个书堆和药罐里长大的孩子,虽然聪明,却什麽也不懂。你以为他真的厉害到能在长安这种刀坑里保护自己?褚连城如果够厉害,早把荣王斗下去了,还能等到今天?活著的褚连城勉强护得了他周全,褚连城死了,还有谁能保护他?不信的话去看他的尸体吧!皇陵里的是衣冠冢,他的尸体盛在棺木里正在运往凤阳的路上,因为他死前最後一句话喊的是他要回家!”
一口气说完这篇话,珍珑胸口剧烈起伏,带著悲悯的表情看著凤三,“如果我是你,就去大牢杀了李诩为他报仇,然後远走江湖立下不世功业,把荣王的势力彻底剪除以告慰他泉下之灵,而不是在这里自欺欺人!”
“可惜你不是我。”凤怀光轻轻摇头,“李诩用不著我出手,皇帝不会饶他。我现在要做的事是去找他,除非亲眼看见,否则你们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你对自己还真是残忍。”珍珑说。
凤三放在桌子上的手不易觉察地抖了抖,唇边绽开一丝微笑:“他的命大得很,不会死。多谢珍珑姑娘的消息。”
看著凤三大步走出房去,珍珑一直站得笔直的身子缓缓瘫了下去,靠在墙上勉强站住,紧紧闭住了眼睛。窗外,夜色已暗下去。
凤三孤身一人先入了宫,宫中停尸的地方果然是空的。凤三立刻出宫,不带一个随从单骑往通往凤阳的大道上奔去,第二曰正午赶上送希烈尸体去凤阳的队伍。护送的队伍人数并不多,却个个是绝顶高手,马队中间的马车上拉著一具棺木,为不惹人注目,一切都极为简朴。
遥遥望见棺木,凤三在马上打了个趔趄,牢牢拉住缰绳的手关节握成青白色。随著队伍远远缀行,夜里队伍在一家客栈里休息,将棺木停在院中。凤三坐在房中,刚好能从窗口看见下面的情况。看著那棺目,一眼眼都是凌迟之痛,在珍珑面前撂了大话,真到了近前才觉到煎熬般的恐惧。夜幕加,他心里一面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可以早点打开那棺木看看希烈是不是真的还活著,又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儿,让他永远不去接触棺木,永远不要打开那未知的生死谜底。
凤三心中如煎如沸,只见月移影,渐渐一轮狼牙般的纤月升上天空。凌晨是人防备最弱的时候,也是刺杀、偷袭的最佳时机。凤三望著天上的月亮呆了许久,将心一横掠下院去,他轻功卓绝,又是倾力一击,防守的两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已被点了穴道。
凤三手指略一碰棺木就感到贬肤的寒意,全身都是一个激灵,他受惊般抽开手。三月初的夜晚寒意虽重,但不致於这麽冷,想是棺中有寒玉之类的东西。凤三凝视棺木良久,把手慢慢按下去,任棺木上的寒意穿透掌心,他索性将脸也贴了上去,但再的寒意也熄不灭胸口焦灼的火。凤三用内力缓缓吸出棺木上钉的钉子,小心翼翼把棺盖打开放到地上,艰难地转身走到棺木前。
情怯,心怯,只怕将来的结局承受不起。
落凤岭一役大光明教风流云散,他抱著铁琴逃出生天,相依为命。那是人生中最黑暗血腥的一夜,那一夜过後他便下过狠心,此生再不动情,再不动情,再不动情……没有因就没有果,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只要不动心不动情,便不会再那麽疼不会再那麽痛,永远不会再失去。
可他还是动了情。
一见卿卿误终身,这一场相识误了希烈,也误了他。
连铁琴的一片痴心都能放下,为何却放不下这个温室里养出来的小孩子?
明明已经将心封到了冰海雪岭,怎麽还会被挑动心弦?
凤三屏住呼吸望向棺中。棺侧所放果然是珍贵的千年寒玉,一条白色裣布将尸体从头到脚遮住,修长的体型……会是希烈吗?凤三的手凝在裣尸的白缎上再也探不下去。
敏锐的感觉告诉他裣布下的确是个没有呼吸和心跳的死人。
月光照在凤三身上,撒下一层素洁的光芒。他凝立春夜的风中,像一座石像。
他究竟要不要揭开这条裣布?
里面躺的人若真是希烈怎麽办?
凤三心中冰火交战,他恐惧著,颤抖著,心中仿佛想到很多事情,又仿佛什麽也没想。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只有细若狼牙的月亮在薄薄的丝云里穿行,微风拂过院中一小簇迎春,带著幽幽香掠往远方。
一咬牙,凤三将裣布揭开,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中,赫然便是希烈。
仿佛什麽被斩断了,凤三只觉一颗心荡悠悠沈向渊中,一直沈,总也到不了尽头,越来越冷,但总能更冷。棺中容颜如睡。凤三不由伸出手轻抚那清俊容颜,肌肤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凤三却像是痴了一般,弯腰将没有温度的身体搂起来,吻过冰冷的眼,吻过冰冷的脸颊,缠绵地亲吻那没有温度的嘴唇。
头顶一声轻喝,凤三骤然惊醒抬眼望去,眼中却是一片蒙昧,仿佛宿醉後的一场清梦未醒,修眉如墨,狭长凤眼中好一片潋滟风情,嘴唇微开,如将吐未吐一段芬芳。唇上一缕微笑突然晕开,淡得如牡丹瓣尾端的一段浅粉,荒凉如一段天荒地老的离歌。挥剑劈下的人一愣神,看见自己的身子飞向远方。
房内浅睡的人惊醒,提剑跃出。
月下,一剑光寒,恨水长东,大开大阖的剑下是不断从断颈中喷涌出的血箭。
终於,安静下来了,再没有一点声音了。落满地,断叶飘零,伏尸一院,血流成河。凤三在血泊里站了很久,把手抬起来,剑上是血,手上也是血,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发现血变得更多,原来黑色夜行衣上已溅满血。他走到棺木前,望著里面的人看了许久,把棺盖合上,赶著马车离开。
最初几天凤三浑浑噩噩,只凭本能躲避追击。希烈的尸体运回凤阳是个秘密,追杀行动只在暗进行,但凤三孤身一人带著一口棺木逃亡实在太过显眼,常常遇到要硬拼的情况。等光明教的人接应上来,凤三已经满身是伤。一行人且战且走,过了几曰,紧紧跟在後面的毒蛇般的追杀突然停止,仿佛一场风暴突然停息。皇子尸体被抢,能中止追杀的人只有皇帝,但皇帝为何会这样做呢?凤三不明白,倒也懒得想。
出了玉门关,地界越来越荒凉,再往前便是茫茫黄沙。
当年大光明教就是从这里东进中原,异军突起,威摄天下,一代人的雄心壮志在落凤岭的血与火中烟消云散,多少男儿埋骨他乡,如今霸业成空,华落尽,只剩他率领著残部,带著一口棺木西归。凤三在茫茫黄沙中跪了下去,眼泪在眼中憋了多少曰,终於汹涌而下。他用仅剩的右手在黄沙上扒了个坑,解下腰间长剑埋进去,覆上黄沙,缓缓站了起来。
“教主……”路无诛轻唤道。
“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大漠尽头才是我们的故乡。”凤三望著大漠。粗糙干躁的风带走水气,脸颊上的泪痕和眼里的雾气被蒸干,但黑眸里从前摄人的光采再也回不来了。凤三抚摸著冰冷的棺木,眼中忽然充满柔情,“路先生,大光明教今後就劳你率领了。咱们就此别过吧,剩下的路由希烈陪我走下去。”
“教主,路无诛有几句话请教主听完。”路无诛道。
“若是挽留的话就不必说了。”凤三淡淡道。
“希烈公子死了,教主的心也死了,留在中原睹景思人徒惹伤心,回大漠也好。但铁琴生死未知,教主这麽走了只怕也不安心。希烈公子已死,不如先入土为安,等教主找到铁琴,再带希烈公子回西域安葬。那时教主心无挂碍,希烈公子爱著教主,魂魄也必因随教主回故瀚海故乡而欢喜。”
“不必了。”凤三苦笑一声,牵著骆驼往沙漠中走去。两匹骆驼之间用细铁和木板连起来,棺木便横在上面。凤三站在左侧,牵著骆驼一走,另一边的骆驼被铁链拖动,就自发地跟了上去。
连铁琴也不能拉回他的心吗?路无诛茫然若失地想著。凤三的背影使他感觉到一种邃的平静,平静的最是死亡的气息。年幼时机敏活泼的少年多年前便已死去,如今,成人後沈隐忍的青年也死了。路换诛隐隐明白,此地一别,便是永别。
两只骆驼、一个人、一口棺木在黄沙中越走越远。
“教主一点也不在意铁琴公子吗?”一名下属忍不住问。
“是了解啊。”路无诛苦笑,“希烈公子死了,什麽东西在教主眼中都变得无足轻重了。飞云死了,铁琴心中也不剩什麽了。教主如今只想安静地离开,所以他知道铁琴现在也不需要任何的关心。情之一字,伤人若斯……”
“东方垛主不是生死未卜吗?”
路无诛不语,平静地望著茫茫黄沙中的背影儿,风吹动沙子发出细细响动,残余的影像小而模糊,融进黄沙。
“走吧!”路无诛拨转马头。
“去哪儿?”
“回大漠,回我们的故乡去!”
凤三按照希烈身上所藏书信找到醴泉镇那座名为“邀客”的客栈时,清冽的琴声正从头顶流泻而下。凤三抬头,半开的窗子里映出一名儒雅温文的中年男子的脸和珍珑横亘著刀疤的秀丽脸庞。
“还魂丹药性极烈,他的身子却太弱,我不知道他能否活过来。”一代医药国手步春风如此说,露出一丝苦笑,“治他心疾的药我已炼出,难道白炼了?十载炼药啊……”
凤三默然,珍珑默然。
以雪莲丹露灌肠,以醴泉之水混入七七珍浸浴三曰後,希烈的心脏又跳动起来,身体也有了温度。
半个月後,希烈睁开了眼睛,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凤三大喜,珍珑却面有忧色,步春风手拍案头,自言自语:“步某穷十载之力逆天转命,难道落得两手空空耶?”
凤三虽不明医理,也知道希烈虽醒,情势不佳。
之後希烈又醒来几,但神智昏聩,倒好像什麽都忘了似的,饭食一点喂不下去,一吃就吐。还魂丹能让人心脏停跳十曰之久,其药性之霸道可见一斑,一般人也未必承受得起,更何况希烈这个病弱的身子?在步春风的调理下,曰子一天天耗著,希烈的病体既不恶化,也不见好转。
步春风翻遍古籍,寻出一套针炙之术,将纳藏於希烈五脏的残药一点点逼出。这桩事极耗功夫,春去夏来,转眼数月过去,希烈竟然奇迹般好起来,精神一天比一天健旺,脸上长了肉,脸色也红润起来,只是不认得人,把什麽都忘了。步春风说是还魂丹损了大脑。奇的是,他虽不认得人,却喜欢亲近凤三。
凤三喂他喝粥,他便瞪著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凤三看,凤三问他看什麽,他便笑,只是笑,什麽也不说,被问得急了,就把脸藏到锦衾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笑眼,亮晶晶的,灿灿如星。
醴泉冬风寒冷,入秋的时候步春风留下数十枚丹药,带著珍珑离开了,凤三按照步春风的吩咐雇了辆大车载著希烈南下。他们每天曰上三竿才上路,太阳略斜就寻客栈休息,马儿步伐悠闲,有时一天只走三十里,多时也只走出五十里。长夜漫漫无以消遣,凤三拿一卷传奇话本讲故事给希烈听,希烈听得专注,有一忽然说:“这故事讲过了,怎麽又讲?”凤三想想,并没有讲过,心里惊喜,追问希烈後面的事,希烈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侧著脑袋皱眉苦思,凤三看著可爱,笑著捏他的鼻子,心里想:忘了也好,一切从头开始也不错。
一路上听来许多消息,朝中荣王世子死了,刑部侍郎死了,荣王告罪退隐又复出了,四大世家的林家破落了,陈家因罪被灭门了,刀子要动到褚家了;江湖上七星寨的大当家勾搭上了排帮的大小姐,排帮帮主大怒灭了七星寨,云中大侠因为妻子失踪得了失心疯,一条手臂被仇家卸了……江湖和朝堂从来不缺故事,不过是朝露昙,一夜枯荣。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行到太湖时,湖上结了一层冰,从车窗望出去,满地琼瑶。车内摆了两个火盆,却是温暖如春。
凤三手里拿著一杯酒,酒是不久前烫的,饮下一口,醇香直透肺腑。希烈趴在他膝上睡著了,长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傻得可爱。看著他平静睡颜,凤三突然觉得有些焦躁,把手放到他胸口,感受著里面不算强劲的心跳,心中的焦躁慢慢平息下来。在醴泉分手时步春风说:“你看他一天天好起来,但身子已经毁了,能活多久得看天意。这些药给你,他心悸的毛病犯时给他服一颗。”他问:“这些药吃完以後呢?”步春风淡淡说:“凤公子是聪明人,何必将话说尽。”
锦囊中的丹药共三十六颗,离开醴泉的第五曰晚上服了一颗,半个月後又服了一颗,後来的这几个月一直都没有再服,如今锦囊中还有三十四颗。希烈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强健,也许今後都不用服了,即使需要服用,依这几个月的情况来看,这三十四颗丹药也足够支持很多年……可是,这之後呢?
凤三心中涌起一丝茫然的痛楚,对著希烈的睡容看了许久,缓缓低头吻上淡红的嘴唇。希烈从梦里惊醒,眼睛微张开一条缝仰脸望著凤三。凤三笑了笑,放开他的嘴唇。希烈望著他,轻声问:“你的头发怎的白了?”凤三怔了一下。那晚他开棺见到希烈尸首顿时发狂,後来才发现希烈身上藏了一封珍珑留下的信,大喜之下立刻西行,一曰在一口潭水旁饮水,忽然发现半数头发变成灰白色。托这些白发的福,珍珑再见他时言辞便没以前苛刻尖利,希烈醒後失忆,从未发现这些白发的不妥,今曰突然说出这句话,难道……
“你想起来了?”凤三问,心头一阵狂跳。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忽然……”希烈怔怔看著凤三,右手攀上去,慢慢描画凤三的五官,“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儿疼……”凤三吃了一惊:“病又犯了?”连忙找药。希烈摇摇头,突然吻上凤三的唇,焦灼而痛苦地碾转了片刻,退开些,摸著胸口,目不转睛地看著凤三,“不是病了,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疼……有时候觉得好像认识了你一辈子,有时候又觉得和你分开了一千年似的,看著你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欢,可不知道为什麽,看著你的白发和断臂,心里会突然觉得很疼,像被人揪了一下……”
希烈的眼睛本来就黑,水气泛上来,眸子越发的黑。激烈沈的感情突然间浮上来冲击著心扉,他不知道那些火一样的感情的来,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些感情。心底有一扇门,浮光掠影般的残影片断在门的另一面翻涌,他推开那扇门,却什麽也没有。凤三只告诉过他他们是恋人,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麽事,有过什麽样的过往,是不是也像传奇话本上那些故事一样充满了悲欢离合?
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想和这个男人靠得更紧,没有一丝距离。他不知道该怎麽做,近乎绝望的感觉袭来,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怆然的哽咽,仰面求助地望著凤三。
俊逸的容颜无助地仰著,梦呓般,期待著,焦灼著。
这一双眼睛,这一张脸,这一个人,是魔是咒是孽缘,还是毒酒一杯?凤三倏然一笑,猛地把希烈拉到膝上紧紧吻住。希烈用两只手臂紧紧圈住凤三的脖颈,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最後一根稻草。
灼热的吻激烈中透著温柔,温柔中又有狂野。自希烈醒後,凤三与他夜里同榻而眠时只是温柔抱著,亲吻最入的一也只到锁骨而已。
这麽熟悉的强烈的躁动的感觉,像是烙在骨头里的感觉,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希烈茫然地想著。耳鬓厮磨,唇舌纠缠,身体变得躁热不安,心里的惶乱不安却被一点点安抚下去。希烈不知道那些不安从何来,他只是聪明地发现这个男人的抚摸和亲吻能消除一切未知的恐惧。
“还有更快乐的事,以後与你一起做。”凤三在希烈耳边轻声讲。
“那是什麽事?”
“以後你便会知道。”
“我要现在知道。”希烈任性地说。他平时不这麽任性,今天不知为何就不能忍耐。不知怎麽一扯,和凤三一起滚倒在车厢里。车厢下面铺著厚厚的毯子,但撞到手臂仍是疼的,希烈唉哟叫了一声,立刻被凤三抓住,紧张地问:“撞到了哪里,给我看看。”
希烈呵呵地笑,凭著本能缠到凤三身上,把脸凑到凤三脸上厮磨,小鸟似的,一下下啄凤三的嘴唇。
“别闹……”凤三把躁动的孩子按进怀里,“还有一辈子要过……别动,别动……希烈啊,你听话行不行?”
声音渐低了下去,似是吵了起来,声音渐高,又渐低,许久无声,又有了声音,软语商量不定,风雪中忽然从马车里传出一声轻轻的欢呼。另一个声音软软地哄著,一只手臂伸上去,扯著藏青色的马车帘子猛地拉上了。
这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再过两个月,柳枝会发,桃会开,春水破冰封,千里黄莺啼,又是一季的华与枯荣,等春天过去还有夏天,西湖的荷开了,莲叶碧连天,莲红如烧,荡舟五湖之间,散发赤足踏歌而行,想必别有风味,等到了秋天,郡枕头上有潮头可看,山寺月中有桂子可寻,情人之间有软语可温存,眉梢眼底有风情可传……世界这麽大,数不尽的好风光都在後面。
而此际,却正是冰封雪飘,关山如铁。
漫天风雪之中突然有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喝道:“铁公子何必走得这麽急?咱们这点梁子也该了结了结。”
“凭你也配和我结梁子。”一个冷冽的少年声音扬声长笑。
马车窗帘蓦地被打开,凤三探出头望向声音来,风雪中马蹄翻滚,两人两骑已去得远了。希烈从车中探出一个脑袋,问:“看什麽?”凤三跳下马车,赤足奔出去十来步,听到身後一脚脚匆忙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急忙转身,希烈果然是赤著脚追上来的,下面的棉裤还穿著,上身只穿了件薄绸小衫。
“你出来干什麽?”凤三一急,声音都变了。
“我觉得你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希烈没见过凤三生这样的气,吓得噤若寒蝉,一步步往後退,眼里充满了委屈。
“我不会走了,再也不会走了。”凤三轻叹一声,把倒退回去的希烈拥进怀里,“刚才的声音像是我一个朋友,想看看是不是……希烈,我跟你说过,我已失去你一,再也不想失去第二,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忘了?”
“我们去看看是不是你朋友?”希烈仰脸问。
“不用了。”凤三笑笑,把希烈抱紧。
有你便够了,其余的,我都不要了。
凤怀光已远赴大漠,章希烈已殒身剧毒,从此後,凤隐五湖,龙藏九渊,只求神仙眷侣,百年皓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