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饰童 1
我是这帝国最腐朽的装饰!
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急忙抖擞精神,准备迎接,这脚步有些急促,想来是有烦心事,若不打叠好千般小心,岂不自讨苦吃。
膝盖尚未跪下去,就被一阵旋风拥起,抛到床上,重压下来。我暗暗咬了咬牙,今儿怕是难逃一劫。伴著颈项间湿热霸道的啮咬,身上那层浅浅的薄纱被胡乱地剥下,可惜了,京城第一织造,一尺千金尤不得!
一番云雨,几多销魂,想来写这些词的文人骚客们,於床上总是占上风的,否则怎不见描出半分苦楚。腹下置了枕头,一颗颗清凉圆润的珠子滑入体内,我微微颤了颤身子,被人托了下巴,抬起头来,锐利的眼神逼得我想躲,唇边却是笑意:“叠薇,愈发妙起来了,当初留下你,也是不亏!”我勉强一笑,却腹诽无数,你若也从七岁便被人调教,只怕现下比我还妙上三分!
一觉醒来,已是大明,身旁空无一人,缓缓地展开身子,唤人进来,沐浴更衣,小宝乖巧地跑进跑出,十分伶俐,笑道:“主子想用些什麽,刚熬得的芙蓉莲子汤,要不要试试?”又十分委屈地说:
“主子好像什麽都不爱,这些年我都不知道主子的癖好。上回那个十分稀罕的蚶子肉,我尝了一口,真是死也心甘,可主子就如同嚼蜡一般。”我从大浴盆里迈出来,慢慢地擦拭著,道:“那些个东西都是拿山珍海味配出来的,有什麽意思!”
“那主子总有觉得最可口的吧,说出来让奴才开开眼。”
“我觉得最可口的,不过是……,哎,不记得了!”不过是一碗白粥,有什麽好提的。
“又卖关子!”小宝嘟嘟囔囔地叫人进来收拾,我则迈腿出去了。
一路迤逦而来,张灯结彩,尽是忙碌的宫人,皇上的四十九岁寿典,岂能不大操大办,从後门进了御书房,一眼便望见案上陈了许多的奏折,我揉揉额头,在榻上坐定,照著折子上的圈示褶痕写回呈。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写得腕子有些累了,正要站身起来活动,便见皇上从门里大踏步进来,急忙行礼,皇上於正座坐定,我将方才书写的折子呈与他看,过了一会儿,皇上笑道:“叠薇的字进益了不少!”又道:“西南羌族起兵,叠薇怎麽看?”
我抿抿唇,道:“西南湿热瘴气之地,不宜远征,若不得不发,则需强将精兵,善山,善水,善奔袭;亦得明晓地理之士为助,方可制敌取胜。”言罢悄悄观帝王颜色,无甚变化,方才松了一口气,又闻“明儿的寿筵,你也去吧。”口中称是,便退了出来,心中却暗自叹气,去干什麽,就为了遭人取笑麽,幸好惯了,自那日裸身被帝王裹著大麾抱持至朝堂之上,我便早已背骂名无数,天下的清流们茶余饭後,怕是无人不道沈叠薇。
回到烟熙宫,用了些午饭,便一头栽在床上,决不肯再起来,小宝过来奉上书信一封,抽出来,是一张天青色的雪涛笺:
沈殿公子:
吾方自江南归来,途过贵乡,新茶犹得,特此奉上!
董子期再拜!
我打量了下那包茶叶,应是铁观音,天下的铁观音,最妙是清榕山(这是我胡诌的,没查资料,勿以为怪。),清榕山上,最妙是清榕寺,清榕寺里,最妙是後院的一棵老茶树,天公决计是惫懒无比,不肯用功,只拿一棵嘉木敷衍世人,只是不知,若这铁观音煮粥,是个什麽味道?!
“煮来尝尝”,我递与小宝,歪在床上看他张罗著红泥小炉等一应器物,不一会儿便进到梦里,茶香袭来,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夜里,帝王并未临幸烟熙宫,听说新进个冰肌雪肤的玉人儿,叫什麽龙儿,一双碧眼,动人心魄,舞有天魔之姿,只不懂中原语言,其实这也不错,两相猜度,必是趣味非常。
春夜不算凉,我一面翻著棋谱,一面揣摩,并不觉得长,只这小宝,才是折腾,拼命催我睡觉,见我不肯,便卖弄他从各宫各院得来荤谈野话,佐以他宫年老太监舌绽莲的口才,更是色香味俱全,待到他朦胧入睡,我才安生地看会儿书,明儿,想必又是热闹非凡吧。
2
皇帝的寿典,向来是先接受外臣的朝贺,晚上再在园子里同著各宫嫔妃皇子乐乐,我过去的时候,正遇上外臣们下来,躲与不躲,本没什麽意思,这一干子人的嘴脸我也并不放在心上,前些年还争些口舌,结果这些个人可谓是愈挫愈勇,我收敛了,他们的余勇仿佛打在棉上,没了气力,胡乱叫几声,也就罢了。从角落里出来,正欲向前,却见一身紫袍的董子期,笑眼盈盈,皎皎如月,立於石阶之上,叫道:“沈公子!”莫不教人忘了他已近不惑,近了才见他眼角略有细纹,反倒更有韵味了。
我笑道:“雪湖公子,许久不见了,江南一行可好?”
“好与不好,我也不知。”董子期自袖内取出一细长的锦盒,打开竟是一支干枯的梅,道:“你旧屋的梅开了,便折了一枝送你。”
我将梅枝捡起来,送到脸前嗅了嗅,放回盒内,笑道:“小时候的事,尽忘了,倒是教公子费心了。”
董子期脸上的笑意愈发得浓了,道:“小薇儿真是……”,向前一步,我躲闪不及,竟被他在脸上捏了一把,又道:“我真是爱极了,不枉我一番心血。”
若是以前,我只怕得气得身子乱颤,现下倒修炼地十分大度,难不成是经书念的多,脑子里已开出菩提来了,只拿出对待外臣的法子,含笑而立,快成了太极的宗师了。董子期见我不嗔不怒, 又是一笑,将盒子收回,飘然而去。
忽听得远隐隐有丝竹之声,暗道一声不好,怕是晚了时候,连忙赶过去,皇上已受完大礼,我悄悄地坐到一角,周围仿佛是末等的女官,还有抱著小皇子的嬷嬷,并不说话,只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泰然之,远远望过去,皇上身边坐了一位姿态淑丽的女子,装束迥异於其他宫人,想必就是龙儿了。
皇上神采奕奕,笑道:“听说各宫备了贺礼,都拿出来吧!”
先站出来的是二皇子瑞,修身玉立,文气斐然,拱手行礼,道:“儿臣受父王令,修编《地理志》,现有小成,将我南嘉各地图志,重新考证,连同邻邦各国,均有所录,已成图一幅,请父王御览,并请赐名!”言罢侧身,由几个宫人将图展於地上。果然是大手笔,那里是什麽地理图,分明是张军事布兵防御图,周疆各国情形历历在目,我暗自一笑,怕早就是帝王授意的了,羌族起兵,真是时候。
皇上赞许地端详了地图一会,笑道:“此图怕是征询了许多民间鸿儒之士,隐於江湖苇草间,便叫《问荇图》吧。”我闻此一惊,忙看向二皇子,果然也是一惊,那袖底下的手心怕是掐出血来,只笑道:“全凭父王作主。”荇也好,薇也好,不过都是野草罢了,皇上又何必挂到嘴边取笑。
在座众人谙读诗书的,面上并不好看,其他人亦感气氛不妙,一时间竟无人语,那龙儿不懂汉语,更不懂此中机巧,只骨碌著一双眼睛,四下打量。皇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意无意向我这边扫视,我头痛万分,只盼著挨过时候。恰有一人站出来,声如宏锺,道:
“儿臣文采自然比不过二哥,愿意剑舞,为父王助兴。”
我定睛一看,是六皇子瑞珩,最是尚武,豪爽不羁,曾因高卧青楼,遭皇帝训斥,可也颇受宠爱。只见瑞珩擎一把宝剑,在场中舞起来,他如此健硕的身躯,竟颇有几分逸然,渐渐地越来越快,只见满场剑影,映著月光,如同雪练一般,煞是好看。
瑞珩忽地停立场中,无一丝气喘之态,弹剑而歌:
春风软,纤若芙蓉面,
春风坚,剪作杨柳绵,
春风烟,裹月月也恬,
呀,
这四海神州,哪里不浴春来!
唱至此,满场已冰融春至,这马屁也拍得精巧,皇上笑道:“老六果然长进,词也作的通了!”那瑞珩一拜,退回座位。!!!
我悄悄地退出来,这满堂的父慈子孝,也看得差不多了,人也来过了,就算再发作我,也是以後的事。出来了,才觉月色辉然可爱,竟有几分饿了,真真地有伤风雅,急急忙忙向烟熙宫走,突地被人一撞,向後跌去,又被扶住肩,待我立定,却是三皇子瑞琛,听说去江北办差了。这位皇子早住在宫外的王府,我只远远地见过一,真真的天子气象,浩然伟岸,度量非常。
他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竟调笑道:“我常年在外,竟不认得你,只肩膀就这样酥,身上还不知怎个有趣!”说著,便又近身过来,将我圈於怀中,我正要大怒,转念一想,我额上的梅印子,便是明证,这皇子心思缜密,素有威名,岂会不知我是沈叠薇!!!
3
我不动声色,只由著他动作,果然瑞琛随即松开手,立於一旁,笑道:“果然有意思!”眸光闪动,异彩飞扬。想到方才宴席上的两位王爷,我不由心中一笑,到时候这夺嫡的好戏,怕是难得的精彩!
远有人提著灯笼小跑过来,瑞琛向我扫视一眼,大踏步走过去,我也甩甩手走了,呀,好冷啊,怎这小宝取个披风这麽难!
回到烟熙宫,除去外裳,便向床上躺著,渐渐眼前也朦胧了,忽觉得有人走过来,将我向床里送送,侧身躺下,一只手不规矩地探到衣服里,上下抚弄,突地在我胸前重重拧了一把,我竟不由地“呀”的一声叫出来,人也全清醒了,睁眼一看,除了皇上,还能是谁?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在皇上的示意下,跪在他两腿之间,慢慢地含下去,吞吐著,舌头打著转,耳边传来低沈粗重的喘息……,突地被推倒,身下猛然一疼,随著动作快感也渐渐升起来,多亏了董雪湖,这身子被调教得柔软至极,当真是堪堪的尤物了,皇上低笑道:“尝了多少的子,味道总也差不多,只叠薇让人念念不忘!”
我嫣然一笑,挺身把胸口送上去,指尖在皇上背後慢慢打著转儿划著,春光愈发得浓了,只这春夜凉得紧!
早上起来,让小宝慢慢地梳著头发,听他喋喋不休地卖弄:“听说那个三王爷12岁就敢在宫女身上动真格的;二王爷小时候受人欺负,六王爷上去便踢瞎人家一只眼,可等他大了跑到窑子里,还是二王爷告的御状呢。”
我笑道:“你小孩子家只顾听这些个!”
小宝不服气,举著牙梳子,道:“我比主子还大一岁呢,主子今年才1,我都15了,个儿也比主子高呢,只,只,只心眼不如主子而已,这也是应该的!”
我缓缓地磨著指甲,打量著纤长细嫩的手指,笑道:“知道就好!”穿好外裳,向御书房走去。
园子里雪白的梨开得正好,淡香浸染著水汽,教人捉不住,也躲不开,爹爹的名讳好像是梨筠吧,记不清了,太久了,久到连面容都模糊了,只有一身白衣,一个微笑,一声叹息而已!池水清的发亮,澈如婴儿的眸子,通体透明而幽,若就这麽走进去,身子怕也彻底干净了,佛说,红尘万丈,一身污浊,却只消得一滴露水,便可清澄如初!
我心里飘忽不定,忍不住踏出去,只听“咚”的落水声,池水渐渐漫过头顶,真干净啊……
由来一梦,醒来四下漆黑,只有一支烛火,一人背坐著,约是觉得我动了,转过头来,黑黔黔的眼睛,十分怕人,我瑟缩了一下,勉强笑道:“没想寻死,只是被魔障了,嗯……”
皇上俯身下来,面孔有几分狰狞,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魔障了,上回是失手切了腕子,上上回是骑马跌下来,下回怕不是教狐仙摄了魂魄去吧?”
我扭头不语,他强扳起我的脸,面色阴沈,道:“你这是学你父亲吧,沈源那麽死,也算是节烈之人,你现下算什麽,只这身子比他妙上许多!”
我心口当下如同刀搅一般,尖叫一声,力竭声嘶,挣扎著掰开他的手,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道:“不许你提他,你这脏嘴玷污了他!”被他一掌牢牢地抽在脸上,眼前金星四冒,软著身子,侧倒在床上,不住地喘息。他伸手扶我坐起来,我压不住口里的血腥气,从唇角溢出来,拿手一抹,惨然笑道:“皇上,恕我张狂了,可先人已去,就请皇上给个安稳之地吧!”他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旁边跪倒的小宝战战兢兢地端过水来,他喂我漱了口,便大步走出去了,小宝慢慢地靠过来,眼泪越积越多,滚滚而落,埋在我腰间大哭起来,我抚著他的头,怔怔地望著头顶上的流苏,月光从窗子里投射过来,打在地上,雪亮一片。
过了几日,脸上的肿渐渐消下去,只是身上懒著见人,每日只窝在烟熙宫里,御书房也不去了,小宝又看的我紧紧地,寸步不离,只好抄抄经书,权当是练字了。这日,我刚用罢早饭,就见小宝一溜小跑过来,神色惶恐,气喘吁吁,我自然要问,他起先不肯开口,後才凑过来,小声道:“昨儿皇上在嵘妃那儿,不知怎麽就大发雷霆,把整个宫里人都锁了,正要送宗人府呢!我刚过去时,皇上已经走了,只可怜十九皇子才几个月,被丢在一旁,也无人照料,哭得撕心裂肺!”言罢,还叹息不已。
我站起身来,要往外走,被他连忙拉住,叫道:“主子不要管别人的闲事,是我多嘴,主子自己一身的蒺藜还拾掇不清,又要招祸吗?”
我笑道:“谁说我要招祸,这几天我都没去御书房,今天再不去,可就真真地招祸了!”
小宝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接连嘱咐,不许我拿嘴惹是非,我一一应下才出来。刚进御书房,便见皇上坐於当中,脸色不豫,我行完礼,禀明几件寻常的公事,才赔笑道:“听说昨晚嵘妃惹皇上生气了,若不是什麽大事,皇上顾念著十九皇子……”
皇上抬头冷笑道:“不是什麽大事,蛊惑而已!”说著丢出一团白物来,我连忙接住,竟是一只白绸缝成的小人儿,胸口上扎著钢针,旁边的白条子上写著“沈叠薇”。我一惊,轻声道:“嵘妃年轻,不经事,想必受了宫里嬷嬷的挑唆,才不知浅。”我欲再言,被他摆手止道:“你出去吧,若是心疼十九皇子,就抱到你宫里养!”我只好磕头退出去。
走至庆裕宫外,哭叫之声不绝,我进去时,桌案尽翻,红烛连盘扣於地上,溅了一连串的蜡痕。昨晚上还是美酒佳人笑,过了今儿,怕是蛛网满画栋了。嵘妃跌坐地上,头发蓬松,衣衫凌乱,眼神呆滞,平素里万般气度皆无。她闻有人响,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清是我,脸色顿变,挣扎著站起身来,尖叫道:“你这个男娼,贱货,给我出去!”说著伸出尖尖十指向我扑来,两旁有强壮的太监拉住她,犹自哭喊不止。
我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奉命来带十九皇子走的。”便有太监抱一锦绣包递与我,大约是哭累了,十九皇子已经沈沈入睡,眼角犹自噙著小泪 ,脸色有些潮红,怕不是受了风寒。我抱过来转身走,只听见後面有头触地的声音,!!作响。
回到烟熙宫,命人传了太医,好半天才熬得了药,看小宝拿玉匙喂他,边问我:“皇上没为难主子吧?”脸上又是抱怨,又是心疼,连忙安慰道:“都好几天了,哪里还难为我,我也不是皮痒,怎见得自找麻烦,你真是颗婆婆心!”
我只随口取笑,怎知小宝猛然站起来,将碗掼在桌上,又怒又急,嘴唇颤的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慢慢道来,吐字如针扎:“我是婆婆心,你怎不见你那身子骨,弱的跟只猫似的,晚上腿疼,都缩成团了,我替你盖被子,身上冷得像冰块!我是犯贱,才看顾你!你,你,主子若是看不上,我也只不管了!”眼里汪著泪,又强忍著,拿袖子恶狠狠地擦,仿佛要擦下一块皮来。
我心中一涩,连忙过去抱住他,软声道:“你的好,我哪里不知,良心又没叫狗吃了,这回是我错了,再不会了,要是再犯,就,就叫我变只小狗,天天地叫你牵著!”小宝破涕为笑,道:“主子这张嘴,真是……。”
突听见外面有人叫道:“皇上驾到!”我同小宝连忙跪下迎接,皇上让小宝将孩子抱出去,才拉著我的手一同坐到床上,我站起身来替他宽衣,被他止住,一点点将我的里衣拉下来,又替我脱了鞋子,将一双冰凉雪白的脚握在手里,皱著眉头道:“吃了许多的补品,怎这身子还冰得厉害?”
我笑道:“大约是天生的!也没什麽!”皇上将我整个儿裹在怀里,下巴放於我头顶之上,叹了一口气,道:“子期当时用药太猛了,也不知他哪里寻来的,竟能叫人的骨殖停止不长,多少的毒药重剂,才换你这一双小脚!”我只享受现下温暖的怀抱,并不说话,毕竟蚀骨难当的痛楚谁也不愿回忆。
有风徐来,暗香满庭,明儿早,又能看见开哪种儿呢?
饰童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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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嵘妃的事儿有了著落,三尺白绫留了个全尸,一大家子充军发配到乌萨尔江,宫里人倒是该干什麽干什麽,个个盯著脚尖儿走路,仿佛那日的热闹不曾看过,只行刑那天,十九皇子哭得叫人揪心,弄得整个烟熙宫上下鸡犬不宁,烦躁无比。
入夜,皇上过来,见我卧在床上,又摆著棋盘,便要与我下棋。棋是好棋,温润不寒,握在手里,十分受用,可与皇上下棋却不是什麽受用的事。这皇上文治武功,自不必说什麽,可唯独於下棋一事,不甚通达,众所周知,兴趣所在,恰於一知半解当中,故每每下棋,拼杀一夜,尤不足以尽兴。
灯“啪”的响了一声,静夜里十分清亮,若佐以夜雨绵绵,则境界全出,只可惜春雨贵如油,天公不肯施舍半分。
我端起茶,润润嗓子,借著遮挡偷偷打了个哈欠,虽然困倦,倒也不为难。上遇著皇上同邓光夏下棋,才真有趣。邓光夏一直外放,才作回京官,於围棋上颇有美名,几盘棋下得却是战战兢兢,前後忖度,一胜一败一和,胜不敢太轻率,败不敢太张扬,和一盘更是机关算尽,一身虚汗,我在旁则是暗笑不已。!!
皇上举起手,一白子夹在指尖,看了我一眼,道:“你可想出去逛逛?”落子清脆。我心中一动,抬手小心落下一黑子,轻声道:“请皇上明示!”抬头望了皇上一眼复又低下。
皇上伸手将棋盘置於一侧,双脚放到我膝上,靠在小宝摆好的高枕上,笑道:“今年事儿不多,我想出去走走,好些年不动弹,怕将来也难出去。你,可愿意跟著?”我低头替他脱了袜,捏拿推按,道:“自然愿意!”这四角的天空早就看够了,难不成关出瘾来,只出去不过是放放风,终也得回来。
“嵘妃的事儿,你怎麽看?”皇上将双手置於脑後,看似闲适。
已经做得的事,还有什麽好问的,我打好腹稿,道:“宫中的风气,隔一阵子便该治治,没有嵘妃,也有旁人,近来她家里恃宠而骄,做了好些个有违伦德的事儿。”我停了一下,看皇上脸色淡然,心中一瑟,不再说话,皇上闭了眼,道:“你的心思,倒是灵怪的紧,只别都长到狗身上。”我咬咬唇,低下头接著按摩。
捏人脚心最是解乏,不一会儿皇上便呼吸均匀,气息绵长,沈沈睡去,我起身替他盖了锦被,落下帐子,便到外堂吩咐小宝收拾几件衣裳,备著这两天出去。这下小宝可忙欢了,又是药,又是茶叶,只鞋就带了六双,气的我直笑,嗔道:“我又不是搬家,你带这麽多的零碎可让谁背著?” 【墨】
小宝瞅了我一眼,道:“主子什麽时候离得了药,又什麽时候不喝水,鞋麽,冷了暖了的,难道不换换?”
我指著药柜道:“寻常吃的药,带上两样就够,我现在身子见好了许多,茶叶不用带了,鞋有两双便好,衣服带几件就全了。”小宝一面絮叨,一面收拾。我出去看了看小十九儿,睡得正香甜,穿著明黄的缎子衫,粉白的小脸十分好看,把两只小拳头摆在外面,还时而不时地吮吮舌头。
嘱咐了奶娘两句,便转回内室,见皇上要水,连忙倒了口温茶递过去,凑到他唇前喝了,刚放下杯子,却被他一把薅住腕子拉到床上,低笑著吻上来,一手向後腰摸去,我举起手圈上他的脖子,慢慢闭上眼睛……
想来要出宫,心里总是欢喜的,夜也短了许多,待我醒来,已然大亮。同行的有邓光夏大人,见我过来,微微一笑,我亦一笑还礼,还有一个年轻侍卫俞之虹,是新提拔上来的,隐约有几分贵家子弟的态度,面如美玉,骨骼清奇,只瞧著我时的脸色有几分不屑,当真是年轻气盛。我自那日从马上摔下来便不再骑了,遂同皇上乘了一辆马车自西门出发。
饰童 6
一路上,杨柳依偎,郁郁青青,偶遇桃林,灼灼其华,从窗子望出去,心境顿开,马车倒也识情知趣,走的不紧不慢。只顾著风景,猛然转头,见皇上正侧头颇有玩味地打量我,笑道:“真该早点儿带你出来,这麽有意思。”
谁有意思,景色还是,我?
我垂下眼帘,皇上一只手正置於我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探过去放下帘子,我抬头望他,眼中哀求,却见他压身下来,唇在颈项间摩挲,无奈闭上眼,任由他动作。皇上只在唇上吸吮了几下,便把我身子扶起来,放开手,我暗暗松了口气。
马车又行进了一会儿,便到了雁州,街上人来人往,一片荣。捡了家客栈住下,一行人便出来用饭,随意逛逛,恰巧有家古玩店,竟唤作“携香楼”,邓光夏轻笑一声,道:“爷,您看,这店主不知是风雅,还是风流,和青楼抢得什麽名头?”
皇上一晃手中扇子,笑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店主见来客贵气袭人,态度不凡,已然迎出来。我站於皇上身後,微微打量,那店里迎头悬了一幅对子“合应此生叙他生,幻作前身是後身”,颇有几分禅意,不由在心里默诵。那店主小心翼翼地铺开一幅画,笑道:“这是新进的,绝对的珍品,爷是懂得的,您请看看!”
邓光夏凑过去细看了一番,又拿手细细抚几下,在指尖上摩了摩,笑道:“倒也算珍品。”皇上看了一眼,转头问我:“你於这上头也下过心思,如何?”我冷眼瞟过,道:“别具匠心!”皇上冷然盯了我一眼,道:“匠心独运,匠气十足,很好麽?”言罢又看别的,那店主又摆出好些印章,笑道:“我这店别的不敢说,这印章却是雁州独一份。”
皇上取了枚水晶冻,拿印泥试试,是篆文“如来如意”四个字,便道:“这个,我要了!”反手递到我手心里,带著些暖意,我低头垂袖握在手里,抬头看见俞之虹望向一侧。
出来手边正有间酒楼唤作栖仙阁,遂进去由夥计带著上了二楼的雅间。皇上坐定後,道:“叠薇把帽子脱了吧,不怕闷著!”我抬手将纱帽摘下来,露出额前的梅印子,那红色如小儿生的朱砂痣一般,不知董雪湖费了多少心思。
不一会儿菜便上来了,看著颜色倒也不错,我慢慢吃了两口眼前的素菜,有些咸了。皇上挟了只蟹送到我盘里,道:“果然是在外面,连蟹都不剥,可怎麽吃?”我翻开壳子,将蟹黄,蟹肉分下来,盛在碟里。皇上只挟了块蟹肉走,我慢慢将其它吃完,拿苏香合酒洗洗手便罢了。!
回到客栈,邓光夏同著皇上批阅飞马送来的紧要公文,我便出去叫店夥计送热水来,脚又凉又软,真不争气,这还是没走什麽路呢,过不了几年,还不成了废人。
低头穿过走廊,刚到大厅便被人撞了,抬手整了整帽子,却听见那人怪笑道:“只小手就这麽白,等大爷来牵麽?”便伸出手来拉,我皱皱眉,後退一步,却从身後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人反手一拉,丢在地上,是俞之虹。那人哎哟叫了两声,竟爬起来出去了,莫非这年头连登徒子都有自知之明。我回头向俞之虹道谢,他却撇撇嘴,道:“只沈公子别添麻烦是了!”武功再怎麽精进,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我慢吞吞走回房里,邓光夏已经去了,皇上独自就著灯看折子,一边拿手揉著太阳穴,似有乏意。我自匣子里取了牙梳,将他头发打开,轻轻篦起来,发间已有许多莹白,比起我十岁时,又多了好些,也不过四年的工夫,岁月不饶人,更不饶的,是老人,任你是赤胆英雄,还是婀娜美人。
窗子尚开著半边,夜的凉仿佛能浇进来,连同些冰凉的香,院子里种的是晚香玉,可以秉烛而赏,如果有心境的话。
皇上放下折子,把我两手扣在他胸前,微微後仰,道:“朕,老了吧!”我偎在他脖子里,侧著头,十分认真:“不老,我看比二王爷,三王爷他们还年青英武!”皇上将我拉过来放在膝上,眼里透著十分光亮的笑,慢慢抚著我的背,道:“朕现在一想起你,就是娇娇嫩嫩的娃娃,一转眼,竟也几年了。”
饰童 7
此出来,并不是微服出巡,銮驾照样儿摆著沿水路南下,只皇上不在里头坐著。一路考察各地官风,督察几件大事儿,并不算轻松,那些个游山玩水,见了落难的才子佳人便出手搭救,回到京里便一道圣旨“天作之合”的皇帝,也只是戏文弹词里的了。我一个闲人,每天只抄抄发往各地的回执,倒也悠然。
这日,皇上同邓光夏出去了,我只蜷在床上午睡,待到日西偏方才起来,未进偏厅,便见一人在那里来回踱步,咳了一声方才进去,那人转过来,笑意盈盈,道:“沈公子!”原来是三皇子瑞琛,眸子里熠熠生辉。
瑞琛向我一揖,又道:“那日是我张狂了,沈公子莫怪!”样子十分认真,一敛当日调笑之色。
我笑道:“自然!”
两厢坐定,瑞琛自袖内取出一本旧书,纸张略有泛黄,端在手里,笑道:“前几日恰巧得了本琴谱,听说沈公子善於弄琴,今天正好赠与公子,也算是这琴书的造化了。”
我正欲辞,瑞琛又笑道:“我是粗人,留著也是明珠暗藏,反倒伤了风雅,莫非,公子嫌弃?”听说这三皇子少年早慧,七岁便可口占为诗,技惊四座,今儿竟自称粗人,真是好笑。可话已至此,我只好接过来,扉页上拿行书写著“出云琴”,清雅俊秀,又透著寒意,页脚上拿朱砂点了只枫叶,想是墓藏过的,颜色褪了许多,早年曾在藏书阁里见过这本书的记载,可流失已久,今日竟能亲见,因笑道:“真是好书,如此,谢过了只我位微人轻,怕是无以为报!”
瑞琛两眼一转,微微一笑,道:“宝剑赠英雄,良书觅知音,我能从中作伐,已是夙愿得偿了。”端得是好风致,我亦一笑,将书收在袖中。同聪明的风雅之人说话,总是舒服的,言语之间,妙趣横生,红缨枪作绕指柔,狼牙棒上亦能生出来。
一壶龙井茶喝下去大半,皇上便自外面回来了,见到瑞琛问了几句,瑞琛一一回了,便叫他前去滦河督察河堤进度,道:“大堤有好几年没有修葺,怕也不牢了,又要到雨季,该加固的加固,该重治的重治,你只去看著他们些个,过两天朕再过去。”言罢喝了口参茶,靠在塌上的长枕上。
瑞琛口中称是,又奏了几句,被皇上留下用了饭才走,席间邓光夏被皇上命了讲个笑话佐餐,邓光夏眯了眯眼,道:“两只老虎出去觅食,回来後,大老虎问小老虎今天吃了个什麽,小老虎道:‘又酸又臭,不知是什麽’,大老虎道:‘无它,一个财主,捐了个贡生而已!’”
皇上笑道:“果然有趣,只这笑话得罪的人多!”
邓光夏笑道:“只博主子一笑便好。”
邓光夏同皇上商量完羌族用兵钱粮之事,便退出去了,皇上见我躲在内室里看书,便道:“什麽书,这麽用功?”
我翻给他看,道:“三王爷送的琴谱。”皇上接过去皱眉翻了两下,道:“这个少看,忒费精神了!”又塞回我手里。
我置於案几上,笑道:“确是费精神,许久未碰了!”名琴绿绮,在烟熙宫里已经蒙尘多日了,宝物自古易化妖,等我回去时,那琴若会自鸣了,倒也有趣。
皇上倚在床上,我过去为他脱下鞋袜,又叫了热水,将脚轻轻放下去,便要低下身子按摩,皇上拉我比肩坐下,道:“你身上寒,一同洗了吧。”
我便除了鞋袜伸脚进去,那木盆又大又,水又烫,乍一进去有些不惯,可愈来愈舒服,教人忍不住叹息。皇上揽住我的腰身,指头进到前襟里挑开带子,道:“出来好像有些胖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难道是这江南的水养人麽?”
被他挑拨得有几分气喘,软身倒在他怀里,笑道:“人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自然是养人的好去。”
春水碧於天,不是画船,亦无雨声,只要枕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想必也能好眠吧!
饰童 8-9
一路向滦河走来,正是江南好风色,宜酒宜诗宜画,愈来愈心淡如水。到了临淄城,来到一旧宅,昔日朱阁粉壁雕梁画栋,均破败不堪,蛛网狼藉。房後原是一片梨园,现只余蒿草茂盛,窗前一株老梅,虬枝斜横,悠然自得,不以盛世喜,不为没落忧。!!!
出来时,看到墙外不知是谁种了一角藤萝,碧油油的叶子上开了一层雪白的,朵大而娇嫩,从褪色的墙壁上沿下来,宛若春光,灿若春华。自来少见藤萝入画,兴许那浅淡的墨迹太过阴凉,不足表白。
街上行人如织,各有所奔,有挎著瓜果篮子叫卖的小姑娘,穿著粗布衣裳,眼大而灵慧。篮子里拿翠绿的荷叶托著红欲滴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紫红的荔枝,一口轻轻巧巧的吴侬软语,甜娇温柔,引得我竟用本地方言买了一把枇杷,拿荷叶托在手里,鲜香诱人。
回到客栈里,也并不想吃,随手放在果碟里了事。邓光夏出去办事,只我陪皇上用饭,皇上笑道:“朕从未听过叠薇说家乡话,也才知何为言语温柔。”
我喝了一口莼菜汤,方道:“听一两句,还算新鲜,若是多了,便索然无味了。”
皇上又道:“你既然来了临淄,也去修修你父亲的坟,算是孝道了。”
我怔了半晌才道:“劳皇上记挂。”便听耳边“乒”的一声,这宣瓷的声响的确清脆,竟如金玉一般。皇上铁青著脸,冷声道:“你这阴阳怪气的,是做给朕看吗?”
我不语,自座位上站起来直跪到地上,被皇上一脚踢在腰间,身子一个趔趄,闷哼一声,手正按在碎瓷上,鲜血顿时流出来,我无暇顾它,只咬唇不语。
皇上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咬著牙道:“你只跪著吧!”便转身进到内室里了。
夜并不算长,清清洌洌的,手上的血渐渐止了,可流的指甲里满是,脏死了。烛火渐暗,最後芯子倒在烛台上,汪著大滴的泪,我只好冲著窗外发愣,正瞧见银河浅浅,金风雨露,胜却人间无数。
天渐渐大亮,我仍然精神抖擞地跪著,莫非真是贱骨头麽。皇上由旁人伺候著用了早膳,并不理我,只拿著折子瞧,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董子期求见!”
皇上懒洋洋道:“他不好好办差,这儿来做什麽,叫他进来吧!”
董子期自外面进来,瞟了我一眼,便同皇上行礼,细数了几件事,皇上并不看他,最後才道:“就这麽几件事,还用得著来回禀,自己当不了主麽?”
董子期跪在地上,轻声道:“只是心里记挂主子,想来……”
皇上冷觑了他一眼,道:“你起来吧!”
董子期捏了捏手心,道:“沈公子年纪小,做起事来不知轻重,皇上本是极疼他的,教训几句也是应该,可沈公子身子骨不甚好,若是病了,不是白招皇上心疼麽?”!
皇上瞄了我一眼,道:“他身子骨若比得上他言语的十分之一,怕就能上天摘月,下海捉鳖了。”顿了顿,又道:“你带他上药去吧!”
董子期走过来搀我,我两腿早麻的仿佛没生出来一般,被他堪堪扶到偏厅。董子期将我置於躺椅之上,又转身将门掩了,才道:“前些天见你,只道你出息了,现在反倒长回去了,愈发没个轻重。”
言罢细细看了一番我的手,见只几道口子,并不怎麽重才洗干净了涂了些药膏在上面,又拿纱布包了,才道:“还有哪里?”
我摇摇头,道:“没有了。”
董子期轻叹一口气,又自袖里掏出一瓶化瘀膏来,道:“若腰上,腿上哪里有淤血,你只自己拿药揉揉吧!”!
我低头接过来,董子期搓搓手,又背手走了几步,才向我道:“你就算心里不服,只嘴上服软示弱,怕皇上也难发作你,你也是个伶俐的,又跟著皇上这麽些年,还用我教了又教?”!!
我挪了挪僵硬的身子,道:“蒙雪湖惦记了!只可惜用错了地方,若是好人,这些个劝诫自然有用,我现下半死不活的,只是由著脾气,倒也十分快活!”言罢一笑,引得腰间疼痛。
董子期吮了一下下唇,竟笑道:“你做如何,我也不管,你若早先死了,也省得我麻烦,只你为著个死人送命,值与不值,你自己掂量著!”冲我粲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我哆嗦著两条腿强强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才出去,皇上已经走了,说是叫我到滦河会面。
我一路行到滦河,便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是夜,懵懂间只觉地动山摇,群魔乱舞,睁眼一看,桌椅都移了位,尘土自梁上扑扑簌簌往下落,便听窗外有人叫喊“地震了!”心里尚未清醒,披了件外裳,胡乱穿了鞋子向外走,哪里知道门已拉不开,我正四寻物将门撞开,一个黑影过来,一脚将门踢开,道:“快跟我走!”借著月色一看,却是瑞琛,他告了声“得罪!”,径自将我抱起自三楼跳下去,客栈里乱作一团,他仗著身形高大,夺门而出。
到了街上,四下全是人,个个急惶惶地,衣衫凌乱,孩子哭娘喊,乱作一团。瑞琛将我放下来,道:“你只跟著人流走,我怕一会儿大堤决了口子,我去堤上看看……”正说著,便听见半天里一声轰响,不远有人尖叫一声“决堤了!”顿时浑浊的浪呼啸而至,瑞琛脸色一变,蹲身背起我便急奔起来,我附在他耳旁道:“你不必管我!”瑞琛但行不语,只把手臂紧了紧。
我俯在他背上,风吹的睁不开眼,也不敢乱动。一会儿,行至一高坡上,瑞琛才将我放下来,气喘吁吁,半天才道:“现下好了,水绝不会漫过这儿,你莫怕,这水来得快,去的也快!”
我一时说不出道谢的话来,素日里练就的伶牙俐齿全然不能派上用场,只低头道:“谢三王爷救命之恩!”
瑞琛笑道:“我也住在那家客栈里,恰巧碰上你!”又道:“方才接到邸报,皇上尚未至此,路上有事耽搁了。”
夜里看不清,只见下面明晃晃一片,也有人爬到这高坡上,时有悲泣之声,夜风袭来,薄衣不经寒,心中愈发阴冷起来,瑞琛见我来回走动,似有瑟瑟之意,便脱了外裳与我披上,我欲拒之,便道:“听说沈公子行事最不拘小节,怎今日倒拿捏起来?”
我只好笑了笑不说话,被他披上,抬头见他,泰然自若,风致俊雅,暗里叹了无论他素日里为人如何,又存了什麽心思,我也不管了,反正也只这一会子而已。
夜里还不觉什麽,天亮才发现这里到是蛇虫之物,叫人头皮发麻。瑞琛从地上敛了许多树枝柴草,自腰间掏出一把短剑来,我不解其意。瑞琛示意我四下看看,已有人捉了蛇烤来吃,飘来阵阵肉香。瑞琛将剑抛出去,正扎在一条蛇的七寸上,那蛇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瑞琛飞快地将那蛇剥皮,去内脏,便拿树枝挑了架在火上烤,见我直盯著他看,才笑道:“我在军中时,正在草原上,天天拿这个下酒。”又转了转手里的树枝,径凑到上面嗅了嗅,道:“若是有盐便好了!”
我见他脸上几道炭黑,本来英气十足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稚气,不由一笑。他正转过头来看我,上下盯了我好几眼,才道:“沈公子若笑,便应该像刚才笑的一般才好。”我扭头不语,他只将一大块蛇肉递过来与我。我尝了一口,并不如闻起来好,腥气十足,见他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只好慢慢往下咽。
果然到了日暮时分,水依稀渐退,人的尸首可见,不忍再睹。瑞琛向日落眺望,叹了一口气,道:“大堤这一毁至少数十里,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若再有了瘟疫……”
我站到他身侧,道:“天命不可违,尧舜当位之日,曾七年连年灾荒,仍是太平景象,当以人心论世道,三王爷过虑了!”
瑞琛转头看我,眸光闪动,道:“所言甚是!”
後来,在无数後来以後的後来,在瑞琛为数不多的可以平静回忆的後来,此刻,成为心底里绽开的第一朵白莲。!!
待到水退的差不多了,我同瑞琛一起去南阳面圣,路上无马无车,尽是流民,携妻抱子,一片哀戚。瑞琛道:“现下还算好,若过两天朝廷的赈济下不来,怕是得易子而食。”我只在心里摇头,赈粮下来时,孩子骨头怕早就嚼完了,非是朝廷心狠,只是前方大战,钱粮不足,立刻开仓也是杯水车薪,无济於事,若待到流民数量大减,才示天恩浩荡,反能收买人心,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走了许久,才见隐约见到南阳城,门口有人候著,见我与瑞琛过来,急忙跑过来迎接,道:“三王爷,您总算到了,皇上催了好几,急得不得了。”我淡然一笑。
饰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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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人带著进到城里的府衙内,皇上正在府後的园子里,我和瑞琛同皇上见了礼,皇上坐在明黄的蟠龙墩上,只点点头,道:“老三回去歇著吧,想必也累了。”
瑞琛躬身一揖便退了出去,皇上向我招招手,道:“叠薇过来。”我慢慢走过去,跪在他膝旁,仰头看他,他一手挑起我下巴,眯著眼,慢声道:“可怜见的,老天也爱惜你,这两天朕一直想你的事,你父亲的事。你父亲还托梦与朕,要带你走,朕说──不许!”又附过身来,在我唇上咬了一口,放开手道:“你也去歇著吧,洗个澡去去乏。”!!
我应命出去,由人带著进了偏厅,正中摆著热气腾腾的大盆,看上去十分舒服,我除了早已肮脏不堪的衣裳,迈进盆里,慢慢坐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沈叠薇一条贱命,当如河岸青青草,更行更远还生。
洗完澡,我胡乱擦干了头发,穿了件里衣,便爬到床上睡下,朦胧间有人推我,道:“阿殿,醒醒!”我翻身起来,却看不清是谁,便扯了他袖子随他前行,他身上一股奇香,辨不清味道,清凉而甜细。
云里雾里走了一会子,仿佛上了一座桥,他回头向我一笑,我方看清原来是爹爹,一闪眼,他已在桥的另一头了,笑道:“阿殿快过来!”我欲前行,突然发现桥下的雾散了,水色乌漆漆的,一会儿工夫竟翻滚起来,一只只干枯狰狞的黑手伸上来抓我,仿佛能够到我的脚,我大叫“爹爹救我!”腕上一疼,竟醒过来了,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一转眼看见皇上侧坐在床边,皱著眉头,御医跪在地上为我施针,见我醒过来,便道:“公子受了寒气,风邪入体,伤了脾肺,好在年轻,吃上两副药就好,不碍的!”皇上抬抬手,打发他下去开方子,一时间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皇上在我脸上抚了抚,道:“方才梦见你父亲了?好些日子没见你哭了,还以为你不会了。”我拿手碰了碰脸,果然眼角润湿一片,勉强一笑。
皇上为我掩了掩薄被,道:“别胡思乱想了,小小年纪,想多了易得魔症。”又强喂了我半碗燕窝,才道:“你好好养上两天,便同朕一起回京,後头的事儿多了,赈灾,修堤,调兵,秋天的大考,又得忙起来了。”
我将瓷碗置於小桌上,抬身半坐起来,道:“连年用兵,国库里并不宽裕,得向盐商们筹措,上回派张杰琼大人办的事体并不好看,挨了皇上一顿训斥。手段软了,盐商们必不肯出血,手段硬了,逼得他们个个跳井寻死,下回可又向谁伸手?”
!!皇上伸手将我的额发拨开,道:“叠薇看谁可用呢?”
我笑笑道:“这自然由皇上定夺!”这皇上近年来,把个年轻时的股肱大臣,杀的杀,贬的贬,弓藏狗烹,连自己的妹婿勋国公都以反罪以极刑,现今朝里剩的尽是些中庸之臣,有些小聪明,却难拿主意,一应朝务尽由皇帝一人担当,说来也有好,不过是为著将来的天子能从容驾驭,育养新人。那些个国之栋梁,仗著同皇帝吃过一口锅里的饭,战场上摸爬滚打,个个飞扬跋扈,四滋事,叫朝廷头疼不已,倘是留著,拥兵自重,且到时候在新皇面前大哭“先皇圣祖”,可又怎麽收拾?
皇上眨眨眼,道:“三皇子颇有威名,行事有度,便叫他去吧。”
我因笑道:“皇上圣明!”
过了两天,我身上略略好了些,热也消了,只腿还有些疼,銮驾已备好,便同皇上沿水路顺风而行,抵达京城。
一回烟熙宫,小宝便跑过来,一个劲儿地嚷:“主子遭了什麽罪,怎瘦了这麽些个,脸也没个正色儿。原以为主子出去能放宽心,怎还不如在宫里头,若是早知道,便死也跟著主子出去!”说著便在地上团团转,支应其他人熬补药。
我笑道:“夏景天,有些瘦也是应该的,哪里用得著这麽大惊小怪?”又拍拍手道:“快把小十九抱出来叫我瞧瞧,看长了没长?”
粉嘟嘟的小十九穿著大红的缎子兜兜被奶娘抱出来,我接过来放在怀里端详,这孩子眼睛静的厉害,只是吃著手指头,我抓开他的手,竟然从善如流,并不再吃,只是望著我,我将他放回奶娘的怀抱。俗语里,静水流麽?
饰童 11
夜无寐,我翻身起来,点上灯,将许久不弄的绿倚换上新弦,又将出云琴谱摆出来。历经滦河一难,这琴谱命大,没有遗落,不然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默诵了一会儿,便凭著记忆抚起来,果然有些生疏了,我抬头看窗外,一丛细竹被清凉的月光扫过,又因风略略婆娑,映在屋里的影子也斑驳凌乱起来,然而这不并是苏轼举杯相邀的月光,也不是太白床前如霜的月光,更不是梨院里的溶溶月光,这只是我琴声里低垂眉梢,暗抚著心口的月光。其实这琴谱写得并不悲怆如歌,亦不凄凉如泣,仿佛只是淡然而平静的伤心,了然於世,洞察人心,於秋夜的塞外,饮尽一杯凉茶,吃一颗井水里酽好的青葡萄。
东方渐渐亮起来,我披衣走到外面的大理石阶上,那种明亮而静谧的蓝色,在我所能望见的一块天空里,漂亮非常,尤其当人从夜里走出来时,总是显得雀跃而高亢,每每心灰意冷时,历尽了长夜,而後,看这样的天空。
梳洗,更衣,用膳,我慢慢向御书房走去,皇上已下早朝,见我进来,道:“你身上可好利落了,董子期方才送来一盒丸药,说是治你那腿的,方子早就开得了,只这几样药不好寻,现今才配好,你且试试。”
我笑道:“劳皇上惦记著,也多谢董大人一番美意了。”便自檀木格子上取下其中一盒,揭开一看,是蜜制蜡封的,个个鸽子蛋大小,并无气味,颜色棕,心里笑道“这理应是儒医开的方子,真水无香,连甘草都不肯下,病人还未病死,且先苦死”。
看了前方战报,兵事并无进展,照皇上的意思拟了几道旨意,无非是不紧要的小事,催赈灾款的折子都积了一摞,累在一只三脚矮凳上,摇摇欲坠。
用过午膳,皇上躺下来向我招招手,我放下笔走过去,将手按在他脑後的几个穴位上,慢慢下力。皇上一脸倦容,眼皮双得厉害,想来因军务不如意而过於焦躁,他闭了眼,道:“你这手怎老这麽凉,望之如玉,触之若冰。”
我因笑道:“这是叠薇的福气了,冬天无论怎麽冷,都可穿衣生火以御寒,可夏天总不能扒下皮来避暑吧!”
皇上亦是浅笑,眼角的皱纹显然比初时多了,轻声道:“叠薇啊,实乃有意无心之人!”
我不再说话,紧紧咬著嘴唇,衣服已被扯开,一只手在身下抚弄多时,皇上半坐起来,低笑道:“你,上来!”
我踢掉脚上的小鹿皮靴子,跨上去,拿手指慢慢向身後伸去,一点点刺进,扩张,我只皱著眉头动作,却被皇上一把拉下去,挺身而入,我“呀”的叫了一声,身体几乎栽下去,被他以手扶住,眼里情欲裸然,我渐渐松开身体,任神游天外。
再出来时,已是傍晚,皇上乘软轿去龙儿,说是要饮酒赏菊作诗,一个番邦女子如此知识风雅,倒也难得。夕阳里照,云霞飞纵,这不又是一天麽?
回到烟熙宫,院里几棵新栽过来的砚菊开了,墨而厚实的瓣长长地垂下来,这应该用“盘”来比,不作诗已经许久了,原先还有心思弄这个,抒言情致,聊以宽怀,後来才知,若极致之胸怀,已无诗可当,索性烧去所有旧日纸笺书卷,只余佛经而已。
把琴搬到院里,轻拢慢捻抹复挑,出云琴弹多了,才觉那一片冰心之下,情丝眷恋绵长,兼金玉之声,如玉落清江,想起学琴那些时日,父亲教时只是信手弹来,如狗嘶马叫,於心中印象并不刻,甚至不如那摆在一旁的雪梨片;反倒是董雪湖时时持细竹条端坐一侧,动辄夏楚,手上常常红肿一片,琴艺则一日千里,不复杀鸡宰羊。
声乐自远隐隐传来,渺渺飘歌:
谁人做歌声,惊醒前梦。
相思付琵琶,秋谢豆蔻。
知怜得,不肯终,拟将月夜与君听!
果然是好词,三联换了三个韵,多大的手笔!
我把盏斟酒,杯中映著月色,今天三王爷怕是召见那些个盐商了吧,如此良夜,必有红袖作陪,射覆传,鸿门宴,可惜了!
饰童 12
天将近明了,我刚朦胧入睡,便觉有人唤我:“主子,您快看看,小皇子发热了。”我陡然清醒,翻身而起,道:“别慌,抱过来我看看!”
小十九被奶娘抱到我跟前,我凑近一看,却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啼哭不已,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我伸手扯开他的领子,果然,起了一层细细的红点儿,天!
我抿抿唇,道:“小宝,你叫人去禀告皇上,说十九皇子身染急症,要马上离宫,再请太医过来,烟熙宫这里只许进,不许出!”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太医便过来了,看了舌苔,切了脉,道:“是天,恐难下药。”随後便有人来宣旨:
敕令
十九皇子与沈殿一同离宫避痘,暂居水莛园,钦此! 【墨】
马车已在门口备好,宫人尽在打点东西,我披上大麾抱著小十九上了车,一路摇摇摆摆,到了水莛园。这园子原是为逝去的大皇子瑞白开建的府邸,未想到大皇子尚未搬进来便撒手人寰,空落下一孤零零的园子。
进去之後,倒是一应俱全,待到安顿下来,已近午时,小十九业已服药睡下,然这药治标不治本,一切全凭他的造化了。
又过了几天,病一日重似一日,我夜夜守著,方子也换了几,并无起色,若这麽拖下去,恐怕凶多吉少。我提笔写信给董雪湖,他常同一些奇人异士来往,於这药石上甚有所得,兴许……。又过了两日,董雪湖来了。
他进门看了看小十九的脸色,向我摇头道:“这个,难治的很!”我望著他,目不转睛。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叹气道:“法子倒也有一个,管不管用不知道,而且,有些邪行。”
我笑道:“还请赐教!”
董雪湖闭了眼,复又睁开,侧头望我,道:“你自然记得,我於你这身子上下了好些药,你那梅印子,便是拿天的痘水做的药引,所以,你的血,自然可以克制天。不过,没人试过可否治别人身上的病,你若愿意,就试试吧。”
我微微一笑,道:“自然要试一试,不过,这个法子你只叫人写来便好,何必……。”
董雪湖靠在椅背上,笑道:“我只怕你出了差错,耽误了皇子的病,可怎麽好?”言罢,又是一笑,眉梢眼角,自有一段妩媚之态,他是我唯一见过可用“嫣然”来比的男子。
我伸出手腕,见董雪湖纤长的手指持一把雪亮的匕首在上面轻轻一割,血慢慢滴在玉碗里,鲜非常,董雪湖在侧拿手轻抚薄如蝉翼的刀刃,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
我因笑道:“纤手破新橙。”
待到血滴了一碗,董雪湖飞快地取出纱布将伤口缠紧,裹好,道:“只在两腕上取血,不能用药,这七天你只安静坐著便好。”
我以手抚之,又笑道:“难得浮生半日闲!”
董雪湖拿银匙慢慢喂小十九,他虽半昏迷著,却时而不时地咂咂嘴,董雪湖笑道:“这小皇子倒是不忌口,连我都想尝尝了。”
我不再看他,径自出来到院中,明月如洗,稍顷,董雪湖也出来了,向我道:“他已睡下了,自有天意,你不必担心。”
我笑道:“这是他的劫数,我可有什麽担心的。”
董雪湖但笑不语,自怀中取出一支晶白莹洁的玉箫来,凑到唇边,呜呜咽咽地吹起来,是《塞鸿秋》,声色起先放的有些低沈,於这箫并不符,然而幽远至,千回百转,一叠更远一叠,一调更高一调,天际之间,一线抛来,辗转挪腾,回溯往还,曲终而散於云端。
我拊掌而笑:“现今,雪湖怕是无人能及。”
董雪湖笑道:“这是自然。”又道:“原来我亦是不得其门而入,幸好你父亲指点了我两句,才脱胎换骨,洗尽俗媚之气。”
我亦一笑,我父亲哪里比得了你,今夜,我笑得有些多了。
过了两天,小十九的病有些好转,脸色不复蜡黄一片,奶也吃的多了。我终日只坐著,两只手裹成五月粽子状,形同虚设。董雪湖当真命人弄来一筐橙子,同邸报一起快马而来,十分神气。他拿刀切开摆在漆盘儿里,如同莲盛开,伸手送一瓣到我口里,宛如多年挚友,相对坐调笙。
饰童 13
过了约摸一个月,小十九的病也尽好了,宫中并无旨意,皇上循旧例去巡视各兵营了,我只照常住在水莛园里,玩箫弄琴,一曲出云也更见神韵了,本来董雪湖打算填词来唱,後听我抚了一遍才沈默半晌,道:“填了词,反倒失了气韵,况且我也不知填什麽样的词来配它!”
秋色渐浓,黄叶卷地,荷塘里翠色尽凋,一片残茎,早晨踩著薄薄的苏绣细镂靴,踏著湿漉漉黄草地,有细微的冰雪断裂的脆响,雾色厚且浓,有一险些从桥上跌下去,倒栽了莲。
这日,我方午睡醒来,便见一人侧坐在床前,含笑不语,原来是董雪湖,我摇摇晃晃坐起来,拢了拢一头散发,道:“怎这麽闲,有工夫来看我?”董雪湖伸手在我唇上按了一下,笑道:“我来请沈公子过府赏秋!”
“赏秋?哪里赏不了?莫非那秋色只肯关到雪湖的府里头。”我向後倾身,枕在手臂上。
董雪湖一双秀长的眼睛在我胸前打了个转,又打了个转,笑道:“沈公子请我赏春,我自然要回请!”
我无奈翻身起来,换上衣裳,董雪湖只在旁边静坐喝茶,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并不管他轻笑,这身子,他只怕比我还要熟上三分。一切准备停当,便同乘一辆马车出去了,下车时,并不是董府,只是一园子,题著“留园”,真是有些好笑了,留园,若是改作“流园”才好。
换软轿进去,穿廊绕庭,来到一不系舟旁,方停下来,我刚自轿内出来,便听有人高声笑道:“子期怎麽这会子才到,莫要我们都化成了石头。”我抬头一看,竟是二皇子瑞,手里捏著一把素扇,立於舟上,衣袂飘飘。
董雪湖仰头向他,笑道:“我又不是楚襄王,二王爷变作神女峰,岂不是我的罪过,况且也没有江边供您站著。”又过来携我的手,道:“我是请贵客去了,自然要摆出款儿来。”又向我笑道:“是来赏三王爷这里的秋色,借献佛,可好?”
若是春色还有些个意思,我微微一笑,道:“承蒙美意!”王爷们相聚,倒来请我,要我看兄弟情的好景儿麽?
瑞琛也自里面出来,拱手道:“沈公子,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我拾阶而上,亦拱手,道:“劳王爷惦记,还好。”又同瑞珩见了礼,一行人方才入席坐定。
同饮了三杯女儿红,又品了几道菜,瑞笑道:“只是喝酒,并没什麽意思,不如射覆,反而有趣。”
瑞珩一扯他的袖子,道:“你们只是难为我,我同你们行令,几时得过便宜?不来不来!”
瑞琛笑道:“那就联诗,只是格律对了,应景儿便好。”
董雪湖亦笑道:“由六王爷出题,可好?”
瑞珩一仰眉,道:“两物比照便好,不拘是什麽?”
“这个太宽了!”瑞一皱眉。
瑞珩并不管他,手里捻著筷子,道:“残红消得绿叶枯”
瑞又来取笑:“太俗了,俗不可耐!”
瑞琛笑接道:“我也来个俗的,帘卷西楼美人孤”
董雪湖又接:“梧桐露湿轻栖鹤”,又向我一笑,我只好随口接道:“金貂酽菊酹香无”
瑞拿扇子敲了一下瑞珩,嗔道:“都怨你,我没抢到,害我罚酒!”言罢抬手饮了一杯,便欲再起一首,瑞珩笑道:“二哥可饶了我吧,下回到我府上再作!”
瑞琛笑道:“我才请了戏班儿,听说是京城第一,不如试试。”便有管事的上来递了戏折子。瑞琛交到瑞手里,笑道:“请二哥点!”
瑞随手翻了翻,笑道:“《楼台会》便好。”
瑞珩撇撇嘴道:“哭哭啼啼地有什麽意思!”
瑞琛向我道:“沈公子可有中意的?”
“《听琴》便好!”我侧身向他道。
瑞珩向後一靠,道:“你们只好这个,我偏要点个有趣的,上回我听了个小段,本是过场用的,叫什麽《睡春》”又向管事的道:“叫他们先唱这个!”
董雪湖笑道:“这个果然有趣,我就不点了。”瑞琛便叫管事的下去备著。
顷刻,便有一旦自後台转出来,粉面桃,作大梦初觉态,媚眼流波,宛如啼莺: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
柳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
把团圆梦儿生唤起。
谁,不做美;
呸,就是你!
唱至最末一句,那旦侧身台上,左手举过头顶,雪白的水袖下垂至颈後,右手兰,指於台下,满眼嗔怨如水,妙目含情,身段婀娜,果然是名角儿作派。
饰童 14
那旦角万福拜谢,又慢慢抬起头来,眼睛里仿佛生出无数的小钩子,能够到人的心魄里头,四下一转,满场生辉,我微微一笑,抿了口茶。
瑞珩看向瑞,因笑道:“这个什麽衔春,功夫倒是不错。”这话说得蹊跷有趣。
瑞珩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笑道:“只是身量微瘦,怕是扮不得杨妃,只眼神够了,其他的倒也稀松。”
瑞琛接道:“是有些个做作,我曾去老九叔那里听堂会,那个角儿是这个衔春的师傅,功夫一等一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眼风眉角,任是无情,也动人。”言罢,竟若有若无地向我瞄了一眼。
董雪湖正坐在我身边,轻笑道:“那个角儿我也见过,卸了妆比台上更好三分,没什麽烟火味儿,冰雪作骨秋水为神。”
瑞琛笑道:“冰雪做的,你这里有一湖来盛呢。”
众人皆笑。
台上此刻也换了戏,楼台会。
那英台便是衔春,娇软而轻灵的声音同著胡琴上下绵缠,仿佛揉到一块儿去了,高兴时,两相厮磨翻飞,悲切时,端的是血肉模糊,叫人恨不得削了耳朵才好。我仿佛有些疲倦,酒劲儿往上涌,神思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喝了口凉茶才有些清醒。
瑞琛向我道:“沈公子,可是有些乏了?”
我勉强一笑,正要说话,便见雪湖道:“我也有些乏了,不如先走,强打精神反倒没趣了,下回再来叨扰王爷也不迟。”
瑞琛笑道:“自然,叫他们停了吧,以後工夫长著呢。”
我挺身坐直,道:“王爷一番美意,只叫我辜负了,要向王爷请罪呢。”
瑞琛向我道:“哪里,沈公子肯来便叫我承情了。”
瑞珩道:“只尽兴便好,什麽罪不罪的。”
瑞笑道:“只沈公子点的戏没听著,便叫那角儿敬沈公子一杯,聊表寸心,也是他的造化了。”
那衔春果然自台上下来,向众人道了礼,便端起满满一大杯酒,向我过来,巧笑倩兮,道:“这不能奉承沈公子,是我没福了,公子且饮一杯,只当是我的一番心意了。”便跪於我身前,双手捧杯,十指尖尖,凑到唇边。
董雪湖笑道:“只饮一杯有什麽意思,饮个同心杯,才不辜负衔春呢。”
其他人俱笑道:“确是有理。”
我望了一眼瑞琛,他亦微笑,看不清有什麽,便低头呷了半杯。那衔春微微一笑,水袖一遮,将那半杯一饮而尽,起身退了下去。
我起身告辞,五人一齐出得府门,瑞瑞珩骑马同走了,瑞琛见我欲上雪湖的马车,便叫他的车送我,我亦不辞,乘车而去。
府前,瑞琛向董雪湖笑道:“我只道你请不来他,没想到你有这麽大的面子。”
董雪湖侧头,眨眨眼道:“我是诓他的,其实若不是府里连二王爷他们也请了,只怕他登时就回去了,结交皇子,皇上可怎麽答应,现下即便皇上问起来,也只是私下游玩了。”
瑞琛望著远延伸的黑暗,道:“父皇这麽待他,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董雪湖笑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心思,况且他也不是省油的,这麽些年跟著皇上,恩宠加身,略差一点儿,骨头怕就叫人嚼碎了,每天有多少折子参他,可动了他半分,收养皇十九子,难得的好棋呢。他父亲沈源自然比不上他,寻了短见,倒叫人惋惜了。”
瑞琛回头一笑,道:“沈源我也见过,气度非常,於词曲上十分通达,那时候我还不懂什麽,只觉登临仙境了,後听说死的不明不白。”
董雪湖笑道:“此中周折,我也略知些个,不如同王爷说说。”
马车行至水莛园,我便下车进得门去,一路上静悄悄的,到了正厅,便见小宝在外面站著,向我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我略停了停,稳了稳酒,便推门而入,只见皇上端坐正中,向我道:“回来了。”
我行了礼,道:“几位皇子同董大人请我游园,一时张狂,便去了。”
皇上垂下眼睑,又抬起来,向我道:“朕只道你喂血给小十九,伤了身子,没想到还有精神出去玩乐,倒是多虑了!”
我低头不语,皇上踏步过来,凑到我跟前道:“喝了酒呢,当真是好兴致,可别叫朕扰了你!”我抬起头,目光闪了闪,道:“皇上,这些日子,可有……想……?”
皇上陡然将我抱起,在唇上咬了一口,道:“难见你打叠温柔的样儿,莫不是醉了,若不消受一番,反倒可惜了!”言罢,大步向内厅走去。
饰童 15-16
早上,我起身时已经大亮,侧旁冰凉一片,只有一阵阵麝香气蓄在这屋里,挥之不去。身上的酸痛从每个骨头缝里向外扩散,连同春药留下的倦怠和疲乏,让人恨不得把这身子剁碎揉烂才好,嘴上有些刺痛,伸手一抹,还有血渍,想来是昨夜无意中咬破的,那蚀骨之味,如同千万只小虫啮咬每一寸血肉,皇上在床上愈发地能折腾了,一想起那句“新鲜的”,五脏六腑都忍不住打颤。
我闭上眼叫小宝进来为我沐浴更衣,收拾这一夜的狼藉。幸好他早就惯了,记得初,他一见这阵仗,大叫一声,脸色顿时煞白一片,转身就跑走了,仿佛我成了只鬼。小宝果然大了,竟能把我整个抱起来,顺到水里,手法也高明了许多,不会牵扯身上太多的伤。
半躺在浴桶里,小宝在身後为我揉肩,嘴里还咕哝著:“皇上只顾著自己快活,主子的身子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我慢慢笑道:“这身子本就破败了,好不好,歹不歹,也就这样了。”轻轻地动了动腰,又道:“一会子打发人收拾东西,别回宫的旨意到了,临时手忙脚乱。”
小宝将我头发束起来,别上簪子,道:“昨晚上听皇上的近侍说,前几天哪个宫里的妃子私会情郎,被皇上抓个正著,拿烙铁烙了一夜,身上没一是齐整的,後装进麻袋里活活烧死了,那声音叫得阴森极了,说连宫里的猫都惊了。”
我自水中站起来,一边擦拭身上的水,道:“宫里夜里路黑,你只小心些个便好。”
小宝一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主子放心就是了。”
果然一会儿旨意就到了,仍是住回烟熙宫,我进了门,那几棵菊早尽落了,只剩下绿蓬蓬的枝叶,犹自新鲜著,我遛了一圈儿,便蜷到床上去了,原以为这回出去,没准儿还能染上天,名正言顺地过去那边,没想到自己个反倒成了治天的药,还赔上了好些个血,真是好笑。
我越缩越小,却被小宝拖出来,强往唇上搽药,扳著我的下巴,道:“半个时辰擦一回,嘴肿得跟头猪似的,难看死了!”那药颜色鲜,仿佛玫瑰膏子,可苦得很,我宁愿疼著,只是一味躲闪,最终碰撒了一瓶才由著他上好药。
晚上,有人过来传旨,送来半只獐子,道皇上一会子过来烤著吃,让宫里先准备著。我并不管他们忙碌著架子,木炭,各色调料,只看了一会小十九,发现他颈上有一颗红痣,衬著雪白的肌肤,十分醒目。他经了这一场病,瘦了许多,托在手里,轻飘飘的,一双眼睛愈发的大了,年幼自有年幼的好,有口吃的,不冷不热,便可心满意足地睡觉,玩耍,哭闹;我轻轻将他的小手自我头发上摘下来,便出去了。
待皇上到了,便烈烈地生起火来,皇上笑道:“这是老六亲自打的,送过来孝敬,偶尔尝尝,倒也不错。”言罢,便叫宫人们烤肉,也径自取了一块,串起来架到火上,烤起来。又向我道:“叠薇过来试试。”我本来站的远,穿了件白狐薄裘,仿佛一只瘦弱的狗。闻此只好凑过来,接过皇上手里的木棍,刚一转,大约是油滴下来,串起一溜火,竟然燎了头发,一阵糊焦味儿直冲鼻孔。
皇上大笑将我拉开,道:“叠薇也有做不来的,朕可算知道了。”我撇撇嘴,站到他身後,看他娴熟地往上刷油,蘸调料,又道:“朕小时候,默不出书被罚跪,夜里饿了,就将园子里养的鹿烤来吃,那味道朕一辈子也忘不了。”
凉夜里,有风吹来,我裹紧皮裘,红彤彤的火光映著他的脸,我舔了下唇,一阵刺痛,便把头转向一旁,不再看他。
獐子肉架在火上,不住地翻动,肉香四溢,皇上笑道:“若不是亲手烤来吃,味道也失了大半!”我记忆里的美味,倒是烟熏的,挂在梁上,夜里饿了,便把爹爹吵起来,要他亲手去切一盘,蘸著椒盐,一片片送到趴在被窝里的我的嘴里,看他弯著眉毛,轻笑著说我是“饕餮”,那些细细的飞灰一般的过往。
我正发愣,便有一块肉送到我嘴里,我咬了咽下去,抬眼看,是皇上带一脸笑意,我伸手自那块烤好的上头撕下一块儿,双手递给皇上,皇上低头咬了一下我的手指头,道:“叠薇,好吃麽?”
我轻笑道:“自然!”
过了两日,皇上与皇子王孙们去围场狩猎,我骑一匹新赐的西域马跟著,这种马极为温驯宽柔,叫作“博斯古奈”,译过来是“爱侣的背”,叫人忍俊不禁,又忍不住落泪。
我一人自马上下来,站在林立的树影里,别人都去捕猎了,我这马跟不上。皇上一生也算是文治武功,於这狩猎上十分爱好,那些长箭射入野兽皮毛的声响,那些长矛刺入又撤回带起的纷飞血肉,以及那些野兽垂死时圆睁的哀伤的眼睛,当真叫人血脉贲张,热情澎湃。皇上曾向我笑道:“不亲身上场,自然不能体会其中的快意!”
突听见耳边有马蹄声过来,回头一看,却是瑞琛,马下系了许多的猎物,向我笑道:“沈公子快回去吧,别伤著了!”又自怀中掏出一物,托在掌心,笑道:“方才抓了只小松鼠,送给公子玩吧!”那松鼠十分小巧,毛茸茸的,卧在他宽大的手里,半闭著眼。
我笑道:“王爷客气了,我不善养这个,还是留给世子玩吧!”
瑞琛一笑,又收回去,道:“公子的心有七窍,别人羡慕的紧呢。”我无奈一笑,突然脚下一阵细细的声响,便是腿上一疼,我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青蛇盘旋於此。瑞琛叫道:“莫动!”一剑刺来,那蛇挣扎了两下,顷刻毙命。
瑞琛下得马来,将我置於一棵树下,掀起裤腿,瘦弱的小腿上赫然两个尖小的牙印,他立刻俯身下去,握起足踝,在伤口上反复吮吸,把血吐到地上。腿上一阵疼痛,一阵酥麻,连带著温热的触觉,我伸手欲推他,被他挡了回来,只好靠著树坐著,抬头看树叶间的阳光,有几分眼晕。
一会儿,瑞琛吐了最後一口血出来,擦了擦嘴,笑道:“这蛇并不十分的毒,公子放心好了!”
我苍白著脸,笑道:“这又要谢谢王爷了,怕是……”
瑞琛笑道:“无以为报麽?”脸色有几分冷。
他退後两步,翻身上马,催马而去。
我扶著树站起来,强自上了马,缓缓地踱回营地去了。
皇上满载而归,揭帘而入,见我坐在营里,笑道:“马怎麽样,好骑麽?”我微笑道:“十分应手,谢皇上的赏!”
皇上又道:“只别摔下来就好!”
我低头垂袖而立,皇上过来扳起我的脸道:“朕还没怎麽样,你就发疯,明明是件欢喜事儿,你还挂著脸子,要不就赔个假笑,当朕是傻子麽?”後面的字愈压愈沈,仿佛自嗓子里挤出来的。
我咬了咬唇,道:“不敢!”
皇上一把搡开我,我踉跄著倒退了几步,倒在矮塌上,皇上冷笑了一声,便听外面有人禀报,尖声细气的:“皇上,王爷们等著您开席呢。”
皇上抖抖衣裳,大步向外走去,临出去又道:“你只闹吧,朕就当养个玩意儿。”我正了正身子,躺得舒服点儿,本来就是个玩意儿,挂不挂在嘴上,还不是一样。纵然是明镜台,砍的印子多了,添不添两条,也没什麽打紧的。
我伸出手,袖子自臂上滑下来,露出几多细碎的伤痕,起先董雪湖的去疤好药十分灵验,後来涂不涂的也没什麽差别,只不知糟蹋了多少好药,作贱了多少银子,赔上了多少工夫。後又盘腿坐起,拨亮了灯,摊开新送来的折子,滦河的银子已经发放下去了,得要人督著才好,不然都填补了那群清官儿!
饰童 17
夜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仿佛掉进寒冬的冰窟里,又好似三伏天塞到火炉里,我毫无意识地叹息著,呻吟著,吐著气,在床上辗转反侧,像一条垂死的蛇。模糊中,被掰开下颌,灌了许多的药水进去,苦不堪言,心肺都缩成一团;我一边嚷著冷,一边又唤著热,最後咬住一温润之物昏昏睡去,约有血腥之气一点点流进来,有著莫名的愉悦和心安。
再度醒来,已在烟熙宫了,董雪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手支著额头,微合著眼,十分安详,仿佛是察觉我的醒来,一点点睁开眼,侧头看我道:“你什麽时候给蛇咬了,还折腾了大半夜?”我笑道:“自己捉的。”
董雪湖冷哼一声,叫人端过一碗热粥来,道:“你吃一点儿,省的身子虚的跟只猫似的,皇上还未发作你呢。”
小宝拿黄柏木盘端来一碗白粥,便要过来喂我,董雪湖摆手叫他下去,自己过来扶起我靠在枕上,又端了粥过来侧坐在床边,舀起一口自己先吃了,後才伸一匙到我唇边,我笑著看他,他亦笑道:“我也饿了!”我看他右手上裹著一层纱布,他也看了一眼道:“你的牙长全了!”
我吃下那一口粥,董雪湖拿玉匙敲了敲碗沿,道:“那蛇并不十分毒,是咬不死人的,只你的身子同别人不一样,用的药太多了,蛇毒混到血里,激发了别的药性。下若是再碰个什麽,而且你还不想死,就告诉我!”
我慢慢地吃著那碗粥,董雪湖轻声道:“我好像曾这样喂过你,是麽?”
我吞下最後一口,道:“不记得了!”
董雪湖笑道:“我现在有些老了,有些事儿自然淡忘了,若是重来的话,也不见得高明多少,苦吃得多了,看什麽做什麽,都不觉得苦了!”
我笑道:“自然,自己是棵黄连,别人都如糖似蜜了。”
董雪湖大笑,仿佛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随手在绿绮上拨了一下,出门而去,余音缭绕不绝。
我也起身,叫人备了软轿,向御书房过去。皇上正与瑞琛坐在炕上下棋,见我进来,便叫我观棋,我遂站在一边。皇上顺口考问瑞琛河务事宜,瑞琛一一作答,皇上甚为满意。我则看他只要下一步虚招,便拿手拨弄玉佩一下,十分有趣。
一盘终,皇上输了三子儿,一推棋盘,站起身来,道:“叠薇同老三下一盘!”又向瑞琛笑道:“听说兄弟里头你是‘大国手’?”瑞琛连忙道:“哪里,是兄弟们让的,叫父王见笑了。”
我同瑞琛对坐,互道虚礼,才下了起来。果然有几分大国手的样子,棋也算是好棋,只我懒得费心思,看他抚弄玉佩的手便好,在心里算著输他几子儿,棋下的并不快,也不慢,一招一式,刚柔并济,十分享受,比起同皇上下棋恨不得拿脚踢桌子,要好上许多。有人道,小棋盘,大天下,只是这棋盘上的规矩比天底下的规矩要多了许多,亦不能推倒重来。
末了,我输一子儿,瑞琛笑道:“承让了!”我笑道:“哪里,甘拜下风!”
皇上又问了瑞琛几句,便叫他退出去了。转头向我道:“今儿得闲儿了,叠薇烧茶来吃吧!”我便叫人把红泥小炉,紫砂茶具一应之物摆上来,跪在垫子上摆弄,当日董雪湖教我时,曾气的拿开水泼我,我只是赌气,宁可挨打,也不服软,现下想想,真是好笑。
二遍水时,茶香四飘,洁净非常,我总以为,烧茶此事,应由女子来做,手起手落间,翠袖滑落,玉臂清辉,轻声劝饮,宛如娇莺,且茶中隐有眷恋的袖香,萦绕鼻端,不在品茶,而在看茶,嗅茶,听茶。
我擎一杯与皇上,看他喝下,将茶盏置於一旁,笑道:“天底下,谙熟此道的并不少,可哪个又能比上叠薇。”我低头一笑,滑进他怀里,仰头看他,他顺势压过来,一手撕扯开衣裳,一手向跨间抚去,我放软身子由著他作弄,一会子,他抬身自案上取下一锦盒,打开里面尽是助兴之物,拿出一支仿佛男根形状的玉杵,笑道:“叠薇,自己放进去!”
案上红烛燃得正旺,闪动之间,泪落盈台,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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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开春儿,难过了一冬天的两条腿终於算是有些好了,亦不冰凉一片,老是得费神暖著它,也不用总乘著轿子来来回回,没得叫人心烦。宫里的草木还是枯黄一片,仿佛沾著一层灰,可若是拿指甲划开那层老皮,便可看见透绿的内里,那汁液沾到指头上,不好洗掉。
这两天,皇上身子骨有些不爽利,手上的事儿也多了起来。我慢慢向御书房踱去,听见墙角几个尖声细气的声响。
一人道:“咱万岁爷病了好几天了,这可是头回呢。”
又有人道:“就是,万岁爷年轻时领兵打仗,千里奔袭,哪里听过‘生病’这俩字!”
又一略老的,道:“你们这两个兔崽子知道什麽,这铁打的身子也架不住岁数,况且你看这宫里头的红桃脆杏儿,哪个不是销魂追命的主儿,皇上再怎麽龙马精神,也耕耘不过来哪。”
几人一同笑起来,便有人道:“这里头要数就是那个沈叠薇了,又娇又弱,也不见的有什麽好,皇上偏是专宠的要命,夜里打烟熙宫墙下经过,那声响,哟哟,叫得人连骨头都化了,你没见各宫里那些个娇娇贵贵的主子,眼睛都绿了!”
又有人凑过来,道:“你们知道我昨儿听伺候皇上的小川子说什麽,那郭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牙齿打结,不知豁了几回命,才道:‘皇上,於房事上,应该注意些个。’皇上沈著脸,将他乱棍打出去了。”
又是一阵哄笑,我放轻脚步,转过去了,抬头看看天色,有些发暗。到了御书房,径自进去,未推门却见瑞正同皇上说话,皇上只翻弄手上的书卷,垂眼听他。
瑞吞吞吐吐,声音放得十分轻弱,道:“三弟……有点儿不拘下,前两日他养在府里的戏子叫什麽衔春的,在街上与魏大人的小儿子争吵,动起手来,结果三弟府里的下人上去,把人家的腿打折了,还吐了血。魏大人又恼又羞,又是心疼,便找了我去。儿子是管刑部的,又关著朝廷的脸面,论理也该管管,可兄弟们间不好说,只好过来禀告父王,请父王置。”言罢,脸上一片犹豫,欲言又止,仿佛受了委屈一般。
我暗暗好笑,这番告状的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不拘下人是小,私养优伶是大,且为著朝廷,为著兄弟,虽说显得有几分软弱,可是宅心仁厚,可圈可点呢。
皇上脸上也未变什麽,放下手里的书,只淡淡地道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瑞面上略有失色,只行了礼出来,走得极快,只怕手心都掐出血来。
我自暗出来,揭帘进去,皇上抬头见是我,并未说话。我连忙走到跟前儿,笑道:“皇上,身子可好些了,叠薇熬了些茯苓鸡汤,费了许多工夫,请皇上试试。”皇上一笑,脸色有些苍白,难掩衰老之色,只道:“盛过来吧!”
我自蹲在棉套里的砂锅中,舀出一碗,盛在哥窑的细瓷兰碗里,拿檀木漆盘托过去。皇上用银匙吃了一口,笑道:“味道还好,药味儿有些大了。”又道:“你身上的药味儿遮了这鸡汤里的,你就不怎麽能嗅出来了。”我只好一笑,吃了一冬天的药,舌头想来有些疲了,喝白水都觉得有些甜。
皇上丢了汤匙,将汤尽饮下去,我拿白巾替他擦嘴边的残汁,见他有些睡意,便扶他躺下,将缎被拉开,盖到他身上。不一会儿,皇上便握著我的手沈沈睡去,气喘均匀。我轻轻地抽出手,走出来。
一出来,便见瑞琛站在外屋里,见我道:“沈公子!”我笑道:“三王爷,皇上刚睡下,若是有事儿,请先等等了。”
瑞琛便道:“父王的病,可好了!”
我点头道:“已经大好了,王爷放心!”
瑞琛喝了一口茶,道:“听说沈公子前些日子病了,董雪湖说是郁冷於体,须慢慢调治,现下可好些了?”
我笑道:“本也没什麽,倒教王爷挂心了。”
瑞琛一笑,道:“我还欠沈公子一出戏呢,若是有机会,一定得描补上,风篆烟不卷帘,雨打梨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当真是绝妙好词!”
我笑道:“那就要先谢过王爷了,王爷挑得人也好,唱功也不错,那样的戏班儿养在府里也值了。”
瑞琛弯了弯眼睛,笑道:“沈公子客气了!”
一会子,便听见皇上要水,我向瑞琛略点头,便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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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皇上的病尽好了,便叫瑞琛去玄真寺吃斋还愿一并祈福天下风调雨顺,又叫我跟著,说是“听听佛法,祛祛身上的病邪之气!”我一笑,这一身的狐媚骨子自然邪气十足,哪里祛得完,但也得乘一辆马车跟在大队後面,浩浩荡荡向玄真寺去了。
一路上,杏正开著,掩映酒旗招展,天底下竟有几杏村呢?马车行的十分稳当,可以供我躺下来,不必碰头,昨夜精神费得太多了,现下正好瞌睡一番。朦胧里,觉得马车停下来,我慢慢坐起来,便见瑞琛揭帘向我看,见我醒了,笑道:“他们唤了好些声,见沈公子未出来,便叫我过来看看!”
我点点头,弓身走了两步,便觉脚上一阵酸麻,情不自禁地向前跌去,正扑到瑞琛怀里。瑞琛将我牢牢抱住,放在地上,低笑道:“沈公子小心些个,不然可就摔了!”
我站稳後,才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叠薇也懂得,谢王爷了!”
瑞琛一笑,由住持过来带路,行至大殿口,瑞琛向我道:“沈公子可要上香参拜?”我笑道:“若佛心中有我,不拜亦可;若佛心中无我,拜又如何?”
瑞琛因笑道:“我与公子不同,若心中有佛,自然拜佛,若心中无佛,亦可拜我!”
那主持听了如此不羁之言,笑容不改,真是好气度,好修行。
寺在山上,後有清泉石上流,日里果蔬虽普通,却难得清凉之气,雅俊之风。我持箸指著盘里的萝卜丝,笑道:“这里的菜品也是拜佛念经的,脱尽俗气。”
瑞琛却是轻口薄舌,道:“我同沈公子一齐用饭,便已觉尽脱俗气,风骨俊雅了。”
我只好一笑。
夜里,山中明月如洗,仿佛更近人了,远松涛阵阵,格外清幽超远。我披衣出来,穿过一个垂门,便见瑞琛於月下舞剑,一招一式,纵横捭阖,又可见细微之精致绝巧,剑心当如人心,皇上怕早有决断了。
瑞琛收招而立,我笑道:“王爷在佛门重地,舞刀弄剑,怕是要招菩萨怪罪了。”
瑞琛笑得十分俏皮,道:“菩萨只顾得上看公子,哪里有心思管我敬不敬!”我一笑,这人嘴尖舌利的很呢。
瑞琛一伸手,笑道:“沈公子可有兴致喝杯茶?”
我笑道:“承王爷的情!”便一同进了厢房,瑞琛叫人端茶上来,笑道:“早知道沈公子十分善茶,只怕这里的公子看不上呢。”
我抿了一口茶,道:“一包新茶,一壶沸水,便尽得自然之气了,弄那麽多的虚应样儿,也变不出神仙来。”
瑞琛笑道:“果然!”又道:“天底下的虚应样儿多了,随性所至,哪里容易?若教沈公子随性,又当如何呢?”
我笑道:“落魄江湖载酒行,诗里头说的已是难得!”
瑞琛向後靠靠,坐的十分闲适,只著件淡青的袍子,倒也清俊,笑道:“我倒愿采菊东篱,时见南山,可是俗务缠身,不堪红尘!”
我拿盖碗拨了拨茶叶,道:“王爷性情超脱,叫人羡慕!”若皇上当真叫你“悠然见南山”,你只怕“涕泪满青衫”了。
瑞琛一步步走过来,道:“沈公子当真是冰雪做的,冷得紧呢!”
我冷笑道:“这只怕叫人嚼得连骨头都不剩呢!”
瑞琛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待公子之心,公子只是拿脚揉搓。”
我站起身来道:“王爷是明白人,我也懒得绕圈子,王爷初见我,当真不知我是沈叠薇?王爷赠我琴谱,当真只为附庸风雅?王爷救我於洪水,为何身边儿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王爷的心,我知道,就不必多讲了,皇上圣意如何,乾坤独断,王爷只做好分内的便好,於我这里下功夫,也没什麽意思!”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能再多了,我便要告辞,瑞琛脸色铁青,猛然将我按到椅子上,咬著牙,道:“公子就这麽看我瑞琛麽?我与公子结交,当日确有心思在里头,可,可,可我……”瑞琛颓然丢开手,道:“我确是存了非分之想,儿女情态,公子看上看不上,也没什麽了。”又道:“公子待皇上真是一心一意,沈源地下有知,怕是欣慰非常了!”
我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咳嗽,一边低声道:“皇上如何待我沈氏一门,王爷一清二楚,我沈叠薇如何度日,王爷也一清二楚,先人长眠地下,王爷就给个清静吧!”我弯下腰,只是咳嗽不止。
瑞琛走过来,拿手扶起我,送到椅子上,低声道:“是我张狂了,可我,我……”
我伸手止他,道:“若叫我沈叠薇真心相待,只要带我离宫,万水千山,天涯海角,青溟长天,碧落黄泉,亦可相随。可,王爷当真,能弃皇位如草芥麽?”
瑞琛垂下头,又抬起,眸子里似有光彩,道:“若我继承大统,必待叠薇,如若己身,那时,江山万里,何求不得?”
我惨然一笑:“那麽,王爷同皇上又有什麽差别,我沈叠薇以何心待皇上,又以何心待王爷?以娈童之名,侍奉两君,我一身如何见容天下,见容我心,又如何百年之後去见家父,王爷教我!”
瑞琛面色戚重,倒在座位上,神态苍然。我沈声道:“王爷若是有心,不如付与衔春些个,当日叠薇若未入宫,侥活於世,便是今日的衔春了。”起身推门而出,夜风挟凉气入体,叫人切切地清醒著。
饰童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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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真寺里,暮鼓晨锺,度一日如经一世,听说兜率宫须弥山,一朝便是人间四百年,这里,距红尘浊世远,距光明法界亦远,不当不正,不尴不尬,不近众生,不近如来。
大殿之上,我佛拱膝而坐,拈一笑,笑尽世间可笑之人。方丈手持佛卷,用梵语诵读,两侧分坐庙中僧侣,著金黄袍黑袈裟,正襟危坐,垂目而听,光亮的脑袋让人有去敲的冲动。我同瑞琛跪在一侧的蒲团上,神飞九霄,一边暗暗揉著跪的发疼的脚。瑞琛向我小声道:“为什麽老和尚用梵语诵读?”
我亦小声作答:“我佛只通晓梵文,其它的即便诵了,佛爷也听不懂,自然也无心於他的诚心。”
瑞琛一笑:“我只当老和尚故弄玄虚,只怕我们凡人听懂了佛经,反更不以为然,鄙之如土尘。”我正要说话,便见老和尚转过头来,道:“两位施主,有何疑惑,比此刻听经更重要?”
瑞琛笑道:“我有些不懂,又不敢叨扰大师,只好向沈公子请教,打搅了大师诵法,真是罪过!”
老和尚笑道:“这麽说,沈公子甚是通晓佛经?”
我笑道:“略知一二,在大师面前,如若微尘一点。”
老和尚便道:“如此请问,依公子之见,如何渡化众生,渡尽苦厄?”
我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坐在蒲团上,抚了抚膝盖,笑道:“教众生各得其所,即可消尽一切执念,所谓‘云在青天水在瓶’,说句大不敬的,便是叫我佛跟在众生後头收拾烂摊子而已!”
住持果然好气性,因笑道:“公子不肯自渡,菩萨又怎麽渡得了。”
我只一笑,若当真能自渡,身下的蒲团便是莲台了,我已试过举首赴清池,并不想自挂东南枝。
夜来雨声,穿林打户,却和瑞琛方丈同登凉台,当真叫人心神淡定,只顾著冷,哪有其它。方丈叫人端来沏得酽酽的茶,看来是要秉烛夜谈了。
春夜,雨浓,银烛,恰是写宫怨词的好时候,能写一百零八首,可惜对著的不是窈窕宫娥,眉烟眷绕,只是一颗秃头,两本经书,三人对坐,四下无乐。
瑞琛笑道:“能与大师一宵应对,犹胜十年,实乃三生有幸!”
方丈笑道:“哪里,我与沈公子不过只言片语,便觉……”他顿了一下,仿佛思索一番,才道:“灵台空明。”我一笑,端茶来遮掩,只怕是气得发疯,灵台上的五千火烛都给疯气吹熄了,故而一片空明。
我因道:“大师客气了,沈叠薇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於佛法上头,哪里能与大师相提。”
方丈微笑不语,修长的手指顺著杯沿描摩,仿佛指上绽开一朵白莲,君子敏而讷於言,想必是真的了。
雨住,风起,云疏,一空星璀璨,三人自凉台而下,石阶湿重而明亮,空气潮凉而鲜活,叫人瑟瑟,又叫人抖擞。
同方丈话别,我随瑞琛一齐向居走。
瑞琛过来握住我的手,宽厚而优柔,他并不看我,只慢慢道:“於这佛经上头,我都不懂。”我笑道:“不懂才好,不必受它拘束,行事并无常法。”
瑞琛猛然转过头来,仿佛下了十分的决心,才道:“我只知道,我待叠薇之心不变,我待江山之心亦不变,今後行事你随你心,我照我意,各行其是,各安天命,可好?”
我因笑道:“此举甚好!”如此,万事皆有所了,万心皆有所归,阿弥陀佛!
七日斋戒已到,该回宫了。
回去同皇上复话,瑞琛自去了,红尘杂务,几时当真能脱开?
皇上正拟龙儿的封谥,欲将她葬在昭陵,同先皇後一起。她自进宫以来,两小产,数月下血,淋漓不止,过了冬天,已是大劫,没想到反而死在春天里。她是异族女子,封妃已是位尊华贵,只怕不能追谥皇後,永享太庙。
皇上略有倦怠,在烟熙宫坐定後,才道:“龙儿好琴,叠薇送她一程吧!”名琴美人总相宜,绿绮不会辜负她,可惜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
我十指一划,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朝雨挹轻尘,轻尘若许
客舍青青,青青柳色,柳色新
劝君饮,更尽一杯酒,一杯薄酒如相送
西出阳关,阳关无故人,无故人!
一送龙,二送瑞琛,三送沈叠薇,送尽可送之人!
曲终,指上略见血丝,玷污这好琴,只不知有多少人,拿血玷污过它?
皇上道:“此为何曲?”
我道:“昭君携香!”
饰童 21
回到烟熙宫,小十九便跌跌撞撞地向我奔过来,惊得小宝在後面慌里慌张地喊:“小祖宗,你可慢点儿,摔了碰了,奴才就要到地底下向太祖高皇帝请罪了!”我弯腰将他搂住,牵著他坐下来,他扶著我的膝盖,嘴里含糊不清地混叫著,尽是揉搓我的衣裳。桌上坐著只小松鼠,乌亮的眼睛滴溜乱转,十分讨喜,这是三王爷送给小皇子耍的,瑞白爱的要命!
瑞白自小几上拿了一块御膳房新送来的蜂蜜糕执意叫我吃,拿糕的那只手便是刚刚抚弄松鼠的那只,我苦笑一下,将糕取下来,搁到松鼠面前,将他抱起来,置在膝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只向我脸上送著口水,大约是因为我极少抱他的缘故吧!
他不怎麽会说话,也不听我说的,只顾著撒娇弄痴,我便点著他的鼻子慢慢道:“你别得意,你一会说话,我便请师傅教你读书,天天五更把你叫起来!”
冷不防,桌上的松鼠厉叫一声,便缩成一团,抽搐不止,瑞白转身看它,已经死了。他年纪小,不明所以,眼中一片惊骇,张著小手去抚它,我连忙将他抱远,叫小宝把松鼠盛到吃完药的檀木盒里埋到院里的玉兰根下,瑞白在我怀里一个劲地打挺挣扎,活像一条鱼,两只手臂不停地拍打到我脸上,肩上,声嘶力竭。
我将他两手禁锢在怀里,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沿著脸颊,汇到下颌,再滴下来。我也想过这些个终究是要来的,只没想到来的这麽快。
小宝已经将松鼠殓好,托著盒子便要出去,我叫他抱盒子过来。瑞白慎之又慎地看了一番,朦胧著泪眼,伸手触摸著盒子,嘴唇翕动著,吐出字来:“薇……薇……。”
这是昨晚我教他的,我的字,丛生的野草,当时他不肯学,只是耍赖,害我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他心里头竟以为他喜欢的都叫薇薇麽?小孩子的心思,真有,意思。
小宝将他的手拿下来,径自出去了,我抱著他在屋里兜圈子,直到他睡著了,幸好他不重,瘦得可怜,不然我也抱不动他。
小宝回来,低声道:“主子,还要不要禀告皇上?”
我坐下来,揉揉腕子,道:“不必了,我心里自有打算,这宫里上下注意些个便是了!”在蜂蜜糕里下毒,应明是冲著小十九,这些哥哥们,想皇位都想疯了麽?
我接过小宝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脸,又道:“明儿叫人买几本书来,《三字经》,《千字文》,《诗词百首》,嗯……,先就这些,四书什麽的过些日子再说。”小宝皱了皱眉,未说什麽,只下去了。
日,我走到御书房,便见皇上同几位大臣说话,面有喜色,傅明城将军力克羌族主军,其残部流回漠云山,边疆诸地盖以收回,现朝廷欲派官员过去,设立郡县,仍由傅明城驻军,一并协助地方。朝廷终於可以松口气,不必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民间亦可休养生息,皇上向来好为军功,过两年,恐怕西北战事又起。
皇上屏退众人,叫我过去,笑道:“此战全胜,朕心中块垒俱消!”以百姓之血泪,浇己心中之块垒,斯言快哉!
我笑道:“天助吾皇,成此万世之功,必当彪炳史册,入笔丹青!”大功既成,万骨枯何,春闺如梦,别抱琵琶。
皇上伸手将我扶起来,一同坐下道:“朕记得元丰六年,你爹爹带你应徐国舅之请,同游聆园,那儿当时是新建的府邸,占良田千顷有余。四座闻你虽五龄,却善诗工词,戏称“思君”(此以“曹植”作比,植封为陈思王),便叫一同和诗。你爹爹推辞不过,你便随口答道:若无此地好颜色,一脉春土荠麦青。当时徐国舅那张脸好看的紧。你现下虽口称万岁,恐怕肚子里只念著‘兴亡百姓苦’吧!”
我俯在他肩上,眨眨眼,道:“根本不记得了,皇上。”声音十分款软,仿佛昨晚金黄的蜂蜜糕,又粘又腻,甜的叫人牙疼。
皇上笑道:“不记得好!”他的手渐渐钻进我衣服里,宽春衣,解玉带,效鸳鸯。我躲躲闪闪,被他按在身子底下,若当真不记得,才好! 【墨】
22-23
自御书房出来,一身惫懒,十指乏力,可是仍然愿意走上几步,路过太液池,正遇见董雪湖,长身玉立,眉梢若笑,眼角嗔情,一身并无特色的雪绸,映在晚照里,闪著微光,怪不得尽说“日落柳梢头,人约黄昏後”,黄昏时分,莫非凡人皆作仙,登高便可羽化。
董雪湖笑道:“叠薇,一向可好?”
我微笑道:“托福,还好。”每天都一样好。
雪湖又道:“皇上身子康健的很,王爷们又年少有为,实乃我朝之福!”
良禽择木而栖,雪湖不早就选好了高枝儿麽,想必连巢都絮好了,纵然手提江湖黑白两道,可朝廷当然不能不顾。
我笑道:“我愿皇上万寿无疆!”叠薇若是有福,便是死在皇上前头,不必到时候同那青铜驽马一齐作了殉葬,死也不得翻身。
雪湖莞尔:“叠薇愈发练达了,真叫人吃惊!”任谁吃惊,也轮不到你董雪湖,毕竟逼著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一大早就诵读《通鉴》,尤其是在夜里刚被几个强健的男人恣意肆虐凌辱後,不正是你董雪湖欣然所为麽?
我因笑道:“哪里,雪湖才真是洞明世事,现下依然光彩照人,鲜衣怒马。”早就听说董雪湖在江湖上威名远播,侠义豪情,万人称颂。
董雪湖一笑,走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温柔可腻,道:“叠薇可要保重身体呢,空有些子手段,如同百尺危楼,叫人不寒而栗。”
我慢慢抽出手,笑道:“有时候妄为些个,更叫人心旷神怡,左右也是雨,前後也是雨,怎麽行也好。”幸而自己以为的某些性子,自己以为尚在。
雪湖一笑,擦身而过。
刚回到烟熙宫,便见小宝一脸仓皇,望见我过来,急忙跑过来,道:“主子,三王爷来访!”我笑著安慰他,道:“你急个什麽,王爷难道不许来看小十九?”
进了中堂,瑞琛端坐中央,似有几分憔悴,脸上却十分沈稳,我屏退众人,笑道:“王爷来这里恐怕不妥吧?”
瑞琛闪闪眼睛,道:“我有话要说。”
我作了个“请”的手势,他吸了一口气,似有千斤重担压肩,道:“我要带你走!”仿佛天籁一般,纵然是假话虚言,也叫我这样的人甜蜜,也是我今生的福分,有人,愿意,带我走!
他压低声音,急切却是压不住的,道:“今夜皇上同董雪湖下棋,必然不会过来,宫里已经买好,宫外也备好一切,只要你愿意,我便与你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如此,真好!
他又道:“这是我的心思,我也照行了,叠薇,你的心思呢?”佛说,众生苦自,绝不自苦。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愿往!”他脸上一扫阴霾,眼睛熠熠闪光,便是为此,也值了,一蓑烟雨,也任平生。
乘著瑞琛的马车出了宫,便同乘一马奔驰而去,我窝在他臂弯里,睁不开眼,仿佛春梦一般,一直有人在耳边喃喃细语,切切切切。
父亲大人,你当真,要保佑我麽,可是,你连自己,都不曾保佑!
一直沈在梦里,眠在五岁的丛里,一片芬芳,从未有过的梦,那些曾经血淋淋的梦境此刻被割掉了,如果要重新长回来的话,就请晚些时候吧!
一连几天,餐风露宿,这世上,仿佛只有我同瑞琛两个人,我一直不能相信,不能安静,只怕只是一场较长的梦,瑞琛只是拿低柔的声音抚慰我,原来人心竟能这麽柔软。我卸去尘世里厚重的盔甲,抛下锐利的长矛,竟然如此笨拙而柔软,是瑞琛嘴里的“小毛孩儿”,莫非我回到七岁之前的日子里,不肯走路,叫人抱行。
终於到了一个也算安稳的地方,寻了一民房住下来,不能继续走了,通缉的文书画像已经发遍全国各,我并不焦急,只是享受平静的生活,就算被抓到,皇上也不会食子,毕竟瑞琛是绝大意义上的储君,行大事不拘小节,何况只是儿女私情,众多王子皇孙里哪个是干净的,又有哪个没有为著打探皇上居行,而同自己不甚得宠的庶母们尽鱼水之欢,神女襄王的事儿哪朝也不会少,而我,能够像一株水草般轻柔地舞动,而且又能死在皇上前头,已经十分满足了。
在不是躲避搜查的日子里,在没有腿疼脚疼而又吃完药的日子里,在我尚未缠绵病榻,病骨支离的日子里,我躺在瑞琛的怀抱里,一点点地回忆,父亲的生前,父亲的死,在董雪湖调教下的三年,以及入宫的四年,所有的能记住和不能记住的伤口。我愿意,慢慢揭开这些,露出新的血肉,历经分娩的痛苦和酣畅,重新愈合,可以在将来不知的岁月里,成为新的战袍,灿烂登场。
瑞琛反倒十分感伤,经常用手背掩著眼睛,可以用指头触摸的潮湿的眼角,害得我不得不坐起来,抱著他的头,这是我会的唯一表示亲近的方式,在幼年的噩梦里醒来,父亲一直采用的方式,其他的,我也不会。我明明已经采用最平和的口气和最安稳的心境了,可是,即使他有多疼,我也不会停下来,否则,很难再有机会了,我愿意将这样淡棕色的蝉蜕强行脱下,振翅高飞。
我常常企盼红颜弹指老,恨不得一夜能白头,要麽碰上下棋的仙人,一颗红枣,便可历尽千年,绿树黄草,瞬息流转。
瑞琛每天早上出去买足一天的吃穿用具,然後两人相对,时常慢慢笑起来,十分有意思。於房事上,没有进展,因为第一时,我瑟缩成一团,心里并不害怕,这个身体自己会害怕,不害怕皇上,董雪湖,和其他的很多人,却害怕瑞琛,怕得要死。
瑞琛只是抱著我,抚著我的背,轻柔至极,慢慢低语:“阿殿,对不住,是我太情切了。”不是你太情切,而是我太情怯。
瑞琛常常带回一大把滴著露水的新鲜野,细碎的瓣,藏在绿叶间,连著新鲜的泥土,甚至亲手栽了一棵葡萄,吐著嫩绿的芽,张著巴掌叶,慢慢爬到房上,瑞琛替它松土,笑道:“说不定,秋天就可以长出葡萄来。”我扶著墙一笑,叫他轻些,不要刨伤了根。
也有时沏上一壶茶,用的是叫做“茶砖”的东西,大约是积年的旧茶,开水一冲,全都化成了茶末,洇在水里,好似巫师神汉降妖除魔时喷在法剑上那碗水。瑞琛於诗词上十分擅长,描物状景,妙手神来,所以,两人可以尽情引究古籍,所有乖僻难察的词句尽可射覆,意见相左时,话如涌泉,一波接连一波,直到某一方以吻投降,唇齿相依,唇枪舌剑,妙趣横生。
也有时会谈到死,我摇著瑞琛的手臂,告诉他:“将我烧成一把飞灰,如果我不得不因为死去而离开你,请让我带著自由离去!”他答应了,那时的我已经无法起身,整日里只是缠绵病榻。我不知道自己是爱瑞琛多一点,还是更向往广袤空间,还是因为他肯给予我这样的机会,而感激涕零。
在後来可以追忆的无边的散漫行走中,我仍然可以将这段日子擦干净,晾在屋檐下风干,用以佐酒,清冽的竹叶青,味道绵长隽永。
瑞琛却不许我喝酒,他也不会买酒,只会买一块烟熏的肉,切在盘里,洒上椒盐,送到我口里,以打断我滔滔不绝的辩论。他说我小时候必然像只小猴子,说起话来又像只小耗子,我便争辩道:“像一只去了壳的鸭蛋,在粉盒里打了个滚,然後又在房檐下承了一滴露水那麽好看”,这是转述奶娘的原话,那是一个十分质朴的女人,笨口拙舌,在大牢里董雪湖将我抱走之前,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抵挡狱卒的污言秽语。
回忆太长了,所以不能一直回忆,不然就没有时间了。
夏季的一天夜里,身体十分清爽,仿佛刚出生一般。我附在瑞琛耳边细语喃喃,他眼睛变得很亮,试探著我,我点点头,张开手臂。他开始时十分轻柔,怜惜的动作叫人叹息,渐渐地动作开始变得狂野起来,疾风骤雨一般扑面而至,火烫的气息吐到我脸上,身上,炙得焦躁不安,喘息不止,因渴望而哭泣,因难耐而挣扎,忘川难饮,欲海难填,肝肠寸断,啼血杜鹃,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庄生晓梦蝴蝶舞,文雅有余而气势不足,我此刻只是扑闪著磷翅的丑陋的蝶,在无边的大火里,迎著火焰纵情飞舞,神魔皆在侧旁观,目光如炬,天庭地狱,狂呼一片,不怕被灼伤,这火可以烧干银汉,亦可滚沸黄泉,碧树丛荫,发出火红的光彩,天地流华,鲜红的荆棘自地下生出,焰火一般盘旋向上,直指同样鲜红的天空,西山有凤凰涅磐,五百年来积攒的眼泪流淌,波涛如怒,淋漓如烛。
饰童 2 by 梓寻
早晨醒来,是枕在瑞琛的胸口上,他正睡得安稳,表情详和而优雅,没了那一身王子服饰,少了几分天生贵胄的傲气,反而添了几分魏晋风骨,宽袍大袖,载酒而行,只怕被掷来的瓜果梨桃砸破脑袋。比起嵇康醉酒痛哭,没有前路,亦没有後路,他要幸福的多吧。
我轻轻一笑,几乎吵醒了瑞琛,他翻了个身,将我拢在怀里,才慢慢清醒过来,凑到我耳边低语道:“阿殿,阿殿,……”呼出的气弄得我十分痒,我推他,欲坐起来,身子却被他挟在两腿之间,动弹不得。
他低头在我颈间,胸口摩摩梭梭,好一阵子吸吮,弄得我也是气喘吁吁,一身细汗,好容易挣开他,披衣坐起来,拿一边的玉簪胡乱将头发挽起来。瑞琛只是躺著,一手抱著我的腰,突然笑道:“鸦翎般水鬓如秋,雨弱娇,山明秀,冉冉锁清流。檀郎懒晨来,玉钗吴钩白,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我撇撇嘴,抚了抚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的头发,道:“抄的不好,换一个,叫我高兴的。”
瑞琛兴致大起,从床上跳下来,随手披了件里衣,调了韵,甩著袖子拿腔作势地唱起来:
爱她娇面,怕她颜变
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
我理不亏,气却短,忙向前
陪尽欢喜脸
直待她笑语欢如故
才叫我心儿放得宽
词句里虽是取笑我,可瑞琛一副做小服地的样儿,又捏著又尖又滑又脆的嗓音,摆著戏台上小生的款儿,我忍俊不禁,伸手指他笑道:“你真是个活宝!”
瑞琛经我一笑,愈发的疯魔起来,摇身一变,又作旦,唱了两句贵妃醉酒,又卧鱼衔杯兰指,後便踩著莲碎步,到我跟前,地道了个万福,柔声柔气:“请公子的赏!”
我两手一摊,道:“没有赏。”
瑞琛倾身过来,一吻,厮磨了好一会子,才得意洋洋地出门而去。
我笑了笑,听他关了院门,才慢慢咳嗽起来,咳得五脏六腑都颠倒过来,胃里火辣辣一团,董雪湖,我的命倒是系在你的手上,无论我这破败的身子逃的有多远,只要病痛起来,就不能不想起你。至於皇上,不过是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我现下的日子,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呢?
皇上并非从不温柔,甚至有时也有孩童行径,只是一想到是在何等的境地下如何遇见他;亲眼目睹他如何加诸於父亲身上的百般欺凌,万种羞辱;父亲的血,沈氏一门的血,早把我的眼睛洗红了。 至於我亲身所历经的一切,痛苦,折磨,羞辱,放荡,讥讽,都於每一个长夜里噬骨焚心,如骨鲠在喉。以指血抄佛经,然後付之一炬,反反复复,後来便通读梵文,千遍万遍,从那奇异的文字里,寻求平静,掐下每一朵盛开的昙,它带著湿淋淋的粘液仿佛从母体脱离,揉碎在我的手心里,我几乎能听见它的哭泣。
当连仇恨本身都变得绝望,一切便都沈静下来,仿佛食了忘忧草,含笑,六祖能拈一笑,想必也是历尽悲苦,於某个生机盎然的清晨,大彻大悟,登临如来大光明世界,点燃六千烛火,莲比身。
瑞琛,瑞琛,无论以後,你成为谁,我又成为谁,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你握利器,我持刀戈,你不必顾我,我也不要管你。
我走到院子里,用葫芦截的水瓢浇灌那棵葡萄树,它开著细小如同米粒般的朵,一串串垂下来,青嫩的不敢碰它。阳光触摸著它每一条细长的藤条,每一只油绿的叶片,闪闪烁烁,颤动如情人间的吻,拨动的琴。仰望,是碧澄的天空,几朵被扯得支离破碎的云,这样的云,才是织女亲手织出的,为己心,为郎意,暮暮朝朝,南北西东,南北西东。
柴门吱吱地响动,诗里头可未说这种颇有意境的“柴扉”会响,而且木屐踩在青苔上滑的要命。是瑞琛回来了,我抬头看他,他也在看我,丢下东西,快步走过来,将我扶起来,有些嗔怨,道:“你只别顾著贪玩儿,又害头晕。”
我丢了水瓢,拂了拂身上的土,笑道:“瑞琛,你回来了!”
饰童 25
自出来已经几个月了,起初的时候是各州府县郡张贴告示,后便撤了,转为暗访,这便有些棘手了,若是辗转各地,举止口音与人相异,反而招人耳目,倒不如偏安一,机警行事,况且,我的身子恐怕也难四奔波,承旅途风尘之苦。
日子清贫而有趣,何必一定要调素琴,阅金经。瑞琛也十分有意思,偶尔去淞山上打猎,獐子狍子串在一起,拿二两银子打制的长矛挑着,摇摇晃晃地回来,嘴里叫着“无肉不成欢”,我笑他“尽淞山之美”,其实,应该是“无酒肉不成欢”,便怂恿他去打酒,并信誓旦旦道:“我,绝对不喝!”
瑞琛便用红绦系一只金黄的大葫芦在腰间,去得青旗沽酒卖酒,后来学乖了,便拿狍子之类换酒,终于成为江湖传奇志怪话本中的草莽英雄,我便学他,粗声粗气,道:“店家,打二斤好酒来。”瑞琛笑接道:“浑家等得急呢!”只顾着轻口薄舌,无法无天。
野味的肉总是有些粗砺,若是烹的好了,味道却是一等一,酒是烈酒,入口辛辣,没什么回甘,只适用木碗来成,瑞琛从未挑过,这个,极好。
秋天渐渐到了,邻家院里有一棵石榴树,结满了红彤彤裂嘴笑的果实,送来四个摆在案头,那是个瞎眼的老公公,瑞琛帮他补过漏屋,也赠过兽皮。那老公公还张开没牙的嘴笑道:“石榴,是多子多福。”瑞琛偷笑不止,我抬脚踢他,他就装死。
幸福,或者其它可令人开怀的,总是来去匆匆,来时叫人欢欣鼓舞,去时却又惨淡收场,我幸运撞上它的头,却不能捉住它的尾,只好看它溜去,一人回到起初。
傍晚时,瑞琛有些发烧,便叫他早点睡下,他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结实着呢。”我借着油灯看他的睡颜,听外面渐渐起来的雨声,这明明应是剪烛西窗的日子。
我拿唇试了试他的额头,愈来愈烫,脸上泛着潮红,应该去请郎中看看,纵然我开了方子,怕也无抓药。我披了瑞琛的大麾,便钻进漆黑的雨幕里,先向邻家问询了先生的住,那老人道:“有个新来的,人虽年轻,听说医术不错,原来的老郎中过世了。”
我谢过他,便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把衣服打个尽湿,裹在腿上,迈不开步子,几跌倒泥水里,狼狈不堪。四下仿佛沉到混沌里,雨声很大,却静得叫人发慌。我战栗着,前行着,吐着嘴里的土腥味儿,拿手背擦去眼前的雨水,何妨吟啸且徐行,王八蛋苏轼!
好容易到了那郎中,砸门进去,却冷得说不出话来,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得意样儿真叫人恨得牙痒。那年轻郎中听我哆哆嗦嗦地说完,笑了笑,便披了蓑衣,挑了一只小巧的琉璃灯同我一齐出来。那灯十分透亮,把黑暗劈开一道缝,仿佛盘古撑开的一般。
回到家里,瑞琛还在昏睡,那郎中脱了蓑衣,骨骼柔韧有致。我脱了那湿成一团的大麾,候在旁边看他诊脉,不过是寻常的寒症,有些突急。我只等他开药,那郎中送瑞琛一颗丸药服下,又自药箱中取了三包草药,拿细金绳束着。我问他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那郎中笑道:“居无定所,四游荡而已!”我只一笑,谢过他,并道明日再将诊费送到府上,那郎中忙道不急,当然不急!
我送他出去,将那药丢于地上,一颗丸药足已。轻轻坐在瑞琛一侧,拿手指抚了抚他的眉梢,才觉自己身上冰凉一片,连忙换了湿衣,慢慢钻到瑞琛怀里,他只是睡,似乎有些瘦了,脸色蜡黄,我拿手贴在他脸上,眉间,颧骨,我想大概不会忘了你的样子吧。
我拔下簪子,在他无遮无掩的颈下比划,留下一道道白印,终于将簪子丢下,长叹了一口气,若是以后有什么,我只当你死了,死在今天的雨夜了,无牵无挂,可是,我终于又俯下身子,用嘴唇触摸着他,抱着他的头,像曾经好些那样。
当外面的雨声渐歇,我的眼泪却滴下来,流到瑞琛的脸上,唇间,也许能流到心里吧,我强自压抑着喉间的哽咽,把泪水吞到胃里,幸好,瑞琛,你没有醒来。
夜渐渐离去,被明亮一点点吞噬,我下床穿好衣服,替瑞琛盖好被,他翻了个身,又睡过去,好像要醒了,我低头亲了亲他,终于推门出去了。
院里,已站满兵士,戎装待发,领头的是俞之虹,气宇轩昂,身边站的正是那个郎中。我扭头看那棵葡萄藤,被雨水冲刷得露着青白的根,仿佛我瘦弱的脚,葡萄经三年方可结果,瑞琛,你读过书没有啊?
我仰起头,光线刺得眼疼,笑道:“俞将军,许久不见了。”
俞之虹一笑,道:“请沈公子回京!”便有两人过来,我甩开他们,径自上了马车,落帘时,见瑞琛被人扶到门口,叫道:“阿殿!”
26
路上也不过几天的工夫,并未同瑞琛见面,我只窝在马车里,该吃便吃,该睡便睡,俞之虹也不难为我,只向我讨教瑞琛不肯用饭,一心求死,怎么办?
我心里一笑,便给他写了一张条子,叫他拿给瑞琛看:
“你现下死了,要我一人之身,承两人之罪么?你要皇上以子丧迁怒于我么?”
我不想你死,瑞琛,若是想的话,在那草庐之中,我便不会心软。
俞之虹告诉我,瑞琛接过纸条,看了两遍,长叹一声,仿佛流下泪来。只为这眼泪,我已足够了。
抵京时,已是夜里,车自北门进宫,只听见车轱辘吱吱嘎嘎碾过去,宣德宫越来越近了,一切终于要来了,而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拖着铁镣踩过黑玉的地面,伴着有节奏的声响,直到皇上跟前。
皇上脸色十分平淡,想必那些暴怒的时候已过了,现下越是平和,越见颜色。
皇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几番,最后脸上浮出一个笑来,慢言细语道:“叠薇,朕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总比沈源明白些个,没想到竟然跟人跑了出去,还勾引皇子,淫媾秽乱,把你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我抬头一笑,道:“我祖宗八代,现下一个有命的也没有,哪里还顾得上脸。”
皇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笑一声,狠狠踢了身边的近侍一脚,道:“给朕掌他的嘴!”
那近侍无辜挨打,心里自然憋着气,走到我跟前,张开五指,熊掌一般,狠狠地抽到我脸上,我应声倒在地上,眼前金星四冒,脸上火辣辣一片,嘴里一阵咸腥。便有两人过来自腋下架住我,一五一十地打起来。起先有些疼,后来便无知觉了,只是咬唇一味受着。这屋子又大又高又敞,偶尔用作小朝会,故此耳光听起来又脆又响,余音绕梁,定当三日不绝。
仿佛听见皇上淡淡道了一声“先罢手吧!”我便滑到地上,慢慢挣起身,咳出一口血来,坐在地上,勉强睁着眼睛看皇上,脸上太肿了。
皇上抿了一口茶,斜着眼看我,道:“叠薇,你不知道害怕么?”
我摇了摇沉重的脑袋,含混不清,道:“过去的,我还怕什么,正受着的,怕有什么用,至于将来的,我,还没尝着,不知道怎么怕!”
皇上笑道:“好性子,倒是烈的狠!”又道:“把瑞琛那个忤逆种子给朕带上来!”
瑞琛自殿外进来,想必已经候了一会子,我回过头看他,他脸色一变,从我身边走过去,跪在皇上跟前,道:“是儿子一人做下错事,父王只罚儿子便可,与他人无关。”我一笑,你存心惹皇上生气么?
皇上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道:“你放心,朕自然不会轻饶你,别人的什么,朕的三王爷,还轮不到你操心!”又道:“把沈叠薇关到刑室里去,给朕好好教训教训他,省的他行事颠三倒四,没了体统!”那刑室是宫里动私刑之,死在里头的宫人们也多了,折磨人的样儿也多,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瑞琛闻此,膝行两步,头撞地怦怦作响,额上见了血,才道:“父王,皇上,儿子知错了,求皇上饶命!”声音干涩沙哑,言罢,又是磕头。
皇上抬手命人将瑞琛按在地上不动,缓声道:“带下去吧!”
瑞琛沾了一身的土,强梗着脖子从人缝里回头看我,半边脸贴在地上,喉结上下滚动,一片绝望之色。我勉力睁开眼看他,被人托架起来,拖出大殿。还未下台阶,便听见里面一阵混响,有人叫道:“快夺了三王爷的刀!”我挣扎着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殿内,皇上乌青着脸自龙座上下来,看瑞琛满身是血和土,被人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跪在地上,上去便踢了瑞琛一个趔趄,怒声喝道:“为了个表子,就什么也不顾了,你眼里还有朕么,你这个畜生!”言罢,嘴唇颤抖不止,喘着粗气。
瑞琛方才趁人有所松动,将身边压着自己的侍卫的刀拔了出来,便要自刎,幸好被人眼疾手快夺了下来,只砍伤了肩膀。现下依旧喘息不定,拱身从地上起来,冷声道:“我是畜生,皇上当年又是怎么逼死沈源的?”
皇上渐渐静下来,坐回到龙椅上,道:“可朕没忘了祖宗的江山社稷!你在府里养个戏子,朕别说约束斥责你,连问都没问上一句。”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你先到宗人府清醒清醒,教训几篾条,朕自然会发落你。”
瑞琛一脸哀戚,浑身乏力,又轻声道:“请皇上饶恕沈叠薇!”
皇上摆摆手,道:“这个轮不上你操心,你只仔细你的皮便好!他么,朕……”皇上两手紧握椅把,双手一撑站起来,转到后面去了。
饰童 27 by 梓寻
我被人拖曳著到了刑室,一进去便听见身後铁门落锁。这儿虽不过是一个寻常小园子,却阴森入骨,四下浮动著腥潮之气。一棵树上还拴著几只高大凶猛的恶犬,毛色乌黑发亮,绕著树打转儿,口里呜呜地低吼著。
一个老太监走过来,仿佛一只干丝瓜,锦袍绣带,手里转著一对玉球,身後还簇拥著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那老太监走到我跟前,伸出留著约摸有一寸长指甲的手,掐起我的下巴,左右摆弄了几下,桀桀地笑了几声,道:“公公我只当是个什麽宝贝,直叫三王爷迷得跟皇上叫板,原来只是略微细皮嫩肉了些个!”丢开了手,又道:“给我押到地牢去,抽上几鞭子,去去酸傲气,没得叫人看著碍眼!”
我不语,冷眼看著他们将我两手臂缚到木架上,一个太监走过来,自墙上取了一条鞭子,在旁边的盐水里浸了浸,便向我抽来。“啪”的一声,颈上火辣辣一片。那老太监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拈了一颗杏脯搁在嘴里,边嚼边骂道:“小兔崽子,你没吃足奶麽,巴巴地是在给人挠痒?没出息的东西!”
那太监脸色通红,下足力气,一鞭接连一鞭地抽过来,落一道血痕,渐渐纵横交错起来,衣服一片片地散落下来,像一张渔网。我慢慢低下头,闭上眼,反正还早著呢,急什麽?
精神不知飘到哪儿去,这个身体只是一张一合地呼吸而已。漫天里突地泼来一桶盐水,劈头盖脸,整个身子都僵直了,我咬紧牙关,挺直身体想熬过去,身上每块儿肉都在叫嚣,每块骨头都相互磨砺,沙沙作响,终於吞下了呻吟。
那老太监拍手笑道:“我最喜欢这样的好孩子,叫人爱不释手,怎麽能不可劲儿疼呢?”又慢慢走过来,猛然将我身上沾满血的衣裳拉扯下来,那只干枯的手,仿佛骨头一般,在我身上揉捏,连带著血流淌下来,一直摸到我胯间。我压不住恶心,一条腿挣开松动的绳索向他踢去。那老太监没个提防,倒坐在地上,四下忙有人来扶他,个个“公公,公公”的叫个不停。
那老太监喘著粗气,道:“反了,反了,都不想活了!”颤著手臂叫人将一边的木凳抬过来。我被从木架上解下来,系到那长凳上,直坐著身子,两腿绑得紧紧的。一太监将四块方砖垫到我脚踝下,两腿仿佛拉伸到极点,一动便可折断。
那老太监经人扶著凑过来,怪笑著将手抚到我小腿上,不住地掐拧著,一直扣住我的脚,指甲在脚心划著,道:“这个虽然可恨,可也讨人喜欢,叫人爱到骨头里,怪道皇上王爷都念念不忘。”又命人再垫上砖来,道:“这个须得慢慢地抬高才有趣,让那疼刻到心尖儿上。” 【墨】
我冷汗一阵阵流下来,眼前发黑,身体仿佛掏空了,又仿佛被钉进一只巨大的木楔,那腿已经被扭曲到不能再看的程度,我仰,纠结在裸露的身体上,只等那关键时刻的到来。
当最後一块砖垫上来时,我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空气里一声清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那痛并不如想象中的骇人,因为等得太久了,神经已经折磨透了,裂开一道大口,能照得见光线。我松开咬著嘴唇的牙齿,软绵绵地向後倒去,身後无人,於是囫囵个从凳子上跌下去,两条腿奇形怪状地扭曲著,红森森的血液歪歪斜斜地沿著雪白的腿蜿蜒著,像虫子在爬。我强自支起身体,复又倒下,仰面躺在地上,一身灰土和血凝成了黑色的泥痕,满屋只听见我一个人的气喘声。
过了一会子,屋里的人仿佛才活过来,那老太监抹了抹额头,笑道:“当真是硬骨头,不过……”他枯瘦的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狰狞可怖:“把我养的那几只宝贝儿牵进来,我就不信不叫这小妖精求饶!”
我心里笑了一声,皇上不过一心想教训我,又不是逼供,我求不求饶有什麽打紧的。
顷刻,那几条黑犬便牵了进来,那老太监命人喂下两颗红丸,一会儿工夫便抖擞起来,上窜下跳,鲜红的舌头舔著白森森的利齿。
那老太监咯咯地笑起来,道:“上回它们把那对儿淫贱材料操的乱叫,本来公公我想多听些日子,可惜皇上急著要他们的命,只好拿烙铁烙了一夜,没什麽趣味,这回可算有福了!”
两个太监过来将我翻过身,托起腰,掰开两条腿,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冲脑门子,觉得那畜生越来越近,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已放在我後腰上,喉咙里呼噜作响,蓄势待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唇上的血滴下来,砸在地上,一个个小坑。 [caihua/qiu]
饰童 28 by 梓寻
空气此刻仿佛凝成一团冰,我的神经也蜷缩起来,藏在身体的最,七岁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沙哑的,稚嫩的,痛苦的,呻吟,哭泣,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必害怕了!
我闭上眼,放松身体,我不能死在这儿。
“徐公公,且先住手!”一声清亮的喊声,将这空气劈开,是董雪湖!
众人皆转过头去,忙不迭地跪拜,有人悄悄将狗牵到一侧角落里。那老太监笑道:“原来是董大人,什麽风把您给吹来了?”
董雪湖自台阶上下来,步履轻快,略一拱手,笑道:“自然是皇上的旨意,叫徐公公下手仔细些个,别弄死了,皇上还要问话呢!”
董雪湖走到我跟前儿,蹲身下来,拿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我靠坐在墙边,微仰起头,眯著眼,道:“雪湖来得真不巧,差点儿就赶上好戏了。”
董雪湖轻笑一声,道:“还这麽好精神,白教我替你揪心。”又凑到我耳边,道:“连这个也承得住,也能不在乎,叠薇的道行愈发得高了,莫非尽是三王爷的功劳?”
我伸手吃力地把斜在一侧的腿扳过来,盘腿坐好,笑道:“这不是你董雪湖的功劳麽,虽然你当年不曾用这个,不过那些个招数也不比这个差,那些人也不比这个干净多少。”
董雪湖低头扶著我的肩,吃吃地笑起来,露出雪白的颈项,衬著蓝色的衣领,竟叫人心神荡漾,四下的太监皆看直了眼睛,裹了一肚子邪火,无施展。
董雪湖抬起头,眼里一片水亮,笑道:“你若不提,我都尽忘了,也忘了当初究竟存了什麽心思。”随手自地上捡了一条鞭子,乌青发亮,握在手里,喃喃自语:“你知道这间刑室沾得第一个人的血是谁的麽?”
我向後靠了靠身子,看他不语。董雪湖看向我,微微一笑,眼里尽是雾气,看不清楚,轻声道:“是我,董子期,我是服侍先皇的人!”
我吮了一下唇,道:“这个,我不知道。”
董雪湖眼里一片沈寂,拿手抹了抹脸,恢复笑意,道:“有许多曲折你知道,更多曲折你不知道,这里,你熬得不熬得过去,死了,疯了,痴傻了,你,知道麽?”
我舒展开笑脸,道:“我虽不知道,可也不会死在这儿,我若要死,也得自己个愿意才行。”
董雪湖笑道:“这个,极好!”他捏了捏我的手,站起身来,向老太监笑道:“皇上的旨意,徐公公可要尽心呢?”
那老太监亦笑道:“留条命下来,皇上的意思自然照办!”
我抬头向董雪湖,轻声道:“有人要害瑞琛,皇上若不想他死,就细心些个!”他被关起来,若有人下毒,一击便中,纵然查出凶手,又有什麽用。
董雪湖向我了然一笑,转身登上台阶,出门而去。
我手心里一颗曼陀罗果实,可祛除一切痛楚,天下第一的麻药,只可惜用不著了,自我手中滑出来,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鲜红欲滴,宛如相思子。
那老太监搓搓手,笑道:“妈的,不是公公我当年教训他的时候了,摆什麽臭架子,还不是一样浪叫发骚。”又自盘中拿了一只苹果,比划著,笑道:“当年公公我把这个塞到他身子里,他扭的活像条水蛇。”众人哄笑不止。
那老太监舔舔嘴唇,十分得意,笑道:“接著咱们刚才的戏法儿,现下那两个畜生更精神了,也更有意思了!”
我吸了一口气,自高天窗投射过一缕光线,恰巧打在我赤白的身上,仿佛田野里盛开无数的向日葵,金黄一片,十分耀眼,令人目眩神移。
宣德宫,皇上铺开一张雪白的笺纸,提笔蘸了浓墨,写下:采薇。墨迹淋漓,仿佛泼了一碗水在上头,纸上拿浅墨勾画了一条清流,河岸草,郁郁青青,一丛丛,无尽。
身边近侍陪笑道:“皇上若是想念公子,我便叫人请来,公子千般不是,皇上亲自教训一顿也能出气,何必叫那些个人动手,白叫皇上心疼?”
皇上一皱眉,道:“你懂个什麽?”丢了笔,来回踱了几步,才道:“朕真的老了,一闭眼,就是沈源,站在梨树下头,看著兄弟们习武,朕故意欺负他,他就脸红,像桃一样。沈殿不像他,除了样子像,其他的一丁点儿也不一样,朕迟早要带他走。”
饰童 29-3 by 梓寻
首先致歉:琐事缠身,不能肆意写文,有所耽误,诸君见谅,以後恢复正常。
待到一干子的太监们折腾完,肆虐够了,我便被锁上链子拖到牢房的角落里,身下的稻草潮湿一片,脏污不堪,我几乎怀疑这是圣祖高皇帝时留下来的,这股子霉味儿也算是历史的况味了。我侧卧著,枕著手,看地上有老鼠跑来跑去,吱吱乱叫,活泼非常,你的十八层地狱,却是别人的蓬莱仙阁。外面的夜色已经升起来了,郁而凝重,可以看到一点些微的星光,缀在广阔的夜幕上,光怪陆离。
身上,牙痕,血迹,鞭印,被人恶意扭拧的青紫,斑斑驳驳,纵横交错,像是死人的尸体。有些盼望著一盆水自头顶上浇下来,哪怕是盐水也好,虽说没有气力在乎这个,可於眼里总是恶心,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妖光笼罩,如一只蜷卧的野狐,前世,莫非真的是个妖精不成。
那些太监们捉弄人的手段也乖张的很,虽不比雪湖的真刀真枪,入木三分,可也能教人辗转不安,恨不得大叫一声“给老子个痛快!”不过,倘若只是当成侮辱便也没什麽了,还有什麽能让沈叠薇觉得羞耻呢?
有沥沥的鲜血自身上滴下来,染在枯黄的草梗上,惨淡而耀眼。董雪湖,我躺在这里时,可以想你,你躺在这里时,会想谁呢?高皇帝,当今圣上,还是,沈梨筠?那时的你和现下的我一样苍老不堪吧?
七岁的我捧著一碗粥,那时眼里只有你一人而已,温润如玉的手,含笑的眉梢嘴角,我曾以为目睹了父亲的受辱自裁後,你是可以牵著衣角走路的人,然後第二天,便是地狱,微笑的十八层,张牙舞爪,我亦微笑,为这将要莅临的清晰明了。大恩不言,大恨亦不语,仿佛情人相见,脉脉星汉。
幸而,竟然有瑞琛,那样美好的话语行为,即使夸大了其中的真情,装饰了其中的心意,也足以教我感激涕零。
皇上将折子推到一旁,站起身来,走到置於阴凉的一盆兰旁,雪白的朵,是刚吐出来的,娇嫩大气,炫目安宁。抬手掐了掐油绿的叶子,轻声道:“几天了?”声音里有些苍郁的风霜,凛冽而厚重。
近侍答道:“七天了!”
皇上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仿佛积郁了许久的浊气,道:“叫人看看死了没,没死就抬出来,宣董雪湖进宫吧!”言罢,又顿了顿,道:“朕要去宗人府一趟,老三中的毒听说已经拔得差不多了,非要……逼著朕清理门户麽?”
那近侍不说话,退出去准备了。
皇上拿手轻刮著兰瓣,将它在掌心揉成一团,看那汁液沿著手中纹理流动,怔怔地出神,慢慢道:“骨冷髓香,经手而留,越是痛楚,越是气韵盈人,别人尽道历经悲苦,已是苍老无比,其实稚气未脱。”
被抬出来时,看著外面刺眼的阳光,恍如隔世,我佛慈悲,无数的沈叠薇死去,无数的沈叠薇醒来,去来的之间,不过七天的距离,弹指飞,。高诵一声佛号,如来如意!
董雪湖的手段越来越高明,只要禁得住痛,可起生死,肉白骨。断腿错位,亦可折断重来,鲜活的痛,知道尚在人间。拿千年人参吊著一口气,仿佛一脚踏在阎罗殿的门槛上,不进不退,两侧皆血泪淋漓,遍体鳞伤,孑然而立,无悲无苦,无喜无怒。雪湖,切到心里的伤,你也能治麽?你自己心里的伤,可愈合了?
千年人参,含於唇齿之间,於千年里所积淀下来的风霜,被世人所膜拜的长龄不衰,不过是一个苦字,从泥土中采撷下来,成为延袭他人苦难的灵药,嫦娥也为之後悔,青天碧海,夜夜心。
董雪湖立於一旁,指点著太医下手,道:“沈公子坚刚的很,上好的曼陀罗都看不上眼,咱们也不必作贱那麻药了。”
我惨然一笑,身上汗水涔涔,手足冰凉,钝刀磨肉,只怕比现下还舒服些个,一拉一曳,清脆的骨骼响动,我擎了擎身,颓然倒下,若是世上的医生都这麽救人,恐怕病人先引刀自刎了。
双腿被十分巧妙的固定下来,自腰下绑得笔直,我躺在精致的牙床上,一双手在身上轻柔的游走,伴著淡淡的药香,似乎混著郁金香的味道,熏得人神志沈醉,虽不是西湖,也不在汴州。那手渐渐抚上脸,额头,鼻尖,唇上,一声轻笑:“几描叠峰,谁人画薇眉?”
我笑道:“一湾冰城碧,此心鉴雪湖!”
董雪湖擦擦手上的药,为我系上衣带,盖上可怖的伤口,又道:“烟骨,骨,雪衣难掩,毕竟化土。”
我勉强一笑,这个太费精神了,道:“风流,水流,青山肯遮,道是归宁。”
董雪湖摇摇头,道:“你只顾著偷懒!”言罢,躺到我身侧,拉过被子,又道:“你自己翻不了身,一会子就累了。”便将我拥到怀里,一手替我揉著腰,按在背上的几穴道,酸软酥麻之意自脚底升起,姑且享受一下吧。
我孵在他的臂弯了,吸了一口气,别有幽香,雪湖,无论如何,每洗去我身上脏污的都是你,你是我,还是我是你?
皇上进到宗人府後院的西厢房里,屋里十分阴冷,四下透风,瑞琛正躺在炕上,面色蜡黄,眼窝陷,印堂有些发暗,严严的盖著被,身体仿佛瘦了许多,被底下只有一把骨头。地上一个小童正撮著灰土打扫,见到皇上忙跪下去,细声细气,道:“皇上万岁!”皇上略一点头,道:“醒了麽?” 那小童答道:“方才醒了一会,吃了一碗粥,又都吐了出来,现下刚睡著。”
瑞琛微微动了动,勉力侧过身来,见是皇上,道:“父皇若要杀我,宣一道旨意便好,三尺白绫,或是一杯鸩酒,何必要这样让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呢?”声音放得极淡,顿了顿,又道:“身体发肤,均是父皇所赐,父皇要拿走,也不必客气什麽。”言罢,地咳嗽起来,仿佛心肝都要呕出来了。
皇上走过去,递给他一杯茶,坐在炕沿上,道:“朕要想杀你,岂会这麽费事,又何必叫董雪湖来救你?”
瑞琛苍白著脸,扭向一边,不再说话。
皇上心里笑了笑,闪了闪眼睛,道:“沈叠薇死了!”
瑞琛猛然转过头来,眼里先是不相信,慢慢转成了悟,最後是一片死寂,嘴唇翕动了几下,茫茫然,根本说不出话来。皇上凑到他耳旁,一字一顿,道:“你若现在这个样儿,他就真死了。”便起身大踏步出来,瑞琛的心慢慢沈下去,又升上了,飘飘乎乎,无置身,闭了眼,呀的一声,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我被董雪湖抱到温泉里沐浴更衣,头发拖到碧澄的水中,仿佛一束水草,本来那头发已经像一把干草了,身体被病痛掏空,哪有力气顾上头发好坏,那些丽质天生的美人儿,有几个是真病的,没有吴王范蠡,只怕西子也不会捧心。
董雪湖未著寸缕,站於水里,冰肌雪肤,长发如墨,赏心悦目至极,右後腰一只蝴蝶图案,呼之欲出,举手投足,软翅扇动,妖冶非常。
他侧头看我目不转睛,嫣然笑道:“这是高皇帝一时起兴,教人弄上去的。”
我笑道:“若是只蜻蜓便好了。”
董雪湖撇撇嘴道:“不知谁更像荷呢?”
我拿手比了比,笑道:“你现下这麽站在水里,十分“亭亭”,哪里不像?”
董雪湖笑道:“我若是荷,你现在就是只白藕,一会子我就把你煮了,浇上糖汁儿。”
笑罢,心底有些空痛,我踌躇了一下,终於开了口,道:“瑞琛怎麽样了?”
董雪湖自顾自擦拭身上的水珠,并不看我,道:“你管自己就好了,别人的死活也不会由著你的脾气。”
我向後靠在池边上,裂开嘴一笑。瑞琛,你要坚持多久,我就舍命相陪了,沈叠薇矫情的厉害,心里放不下别人待他的半分好,到底是别人的福气,还是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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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童 31-32 by 梓寻
在床上躺了将近三个月,看外头飘了几场雪,冬天竟这麽过去了。我整天偎在床上,屋里头暖和得紧,没来由闹了几头疼,算是新添的不是,气得董雪湖拿著斧子在我脑袋上比划,恶狠狠道:“你好人不学,尽添坏毛病,学什麽曹操,脑子里还能生出‘风涎’来,越发得出息了!”我只不管,痛急了就咬他,他命人将我绑在床上,缠得像一只粽子,还凑过来拿修长的指头点著我的额头道:“你现下只管折腾,一会子乏了自然就睡过去了。”便抽出一支箫来吹,居然是《迎嫁娘》,这是乡俚小调,曲风十分欢快,我又是笑,又是痛,四下的宫人均掩口而笑。
这日午後,我刚醒来,拿温毛巾擦了擦脸,便见皇上自外面踱进来,他摆摆手叫宫人们退下去,一步步过来床前,我无法起身,只抬头望他。他一手扳起我的脸,在嘴里厮磨吮吸了好半天,尽是枇杷膏味儿,最後在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才笑道:“看来没什麽能伤著你了?反倒从容了许多,沈源一辈子也历练不成你这样。”
我轻轻转开头,沈源,沈源,是块翠玉而已,坚而易折,挺而易碎,还有一副糊涂心肠,容易欢喜,也容易忧愁,那些唇边的淡淡笑意,只是加重了眼里的哀伤,纯粹的哀伤,不是亵渎他,他那样的人应该於未经世事前,收藏起来。万丈红尘,只会磨蚀他,腐化他,然後经由一个契机将他彻底地抛弃。
皇上见我半天不说话,坐下来,冷笑道:“果然进益了,现下争辩的话都不屑讲了麽?”
我也只一笑,皇上你折辱我,便是折辱沈源,讽刺瑞琛,便是讽刺你自己,何况,你自己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夜夜思念之人,椎心泣血,倒是被自己亲手逼死的,还有什麽比这个更好笑呢?佛祖若是怜惜你,必然洁净你的心肝,怨恨堆积,便是他人的白骨皑皑。你若是彻底绝情之人,或是千年情种,均可明镜如洗,可惜,一缕情丝牵挂,若即若离,害了自己,也害尽旁人。
皇上又道:“瑞琛中了毒,不知谁下的,差点儿送掉性命。”
果然!董雪湖,我难得托付你一件事,你就这麽应付我麽,还是,瑞琛,你使得哪门子的苦肉计,皇上再心疼你,也不会成全你和我,皇上再顾怜你,也不会撇下这万里江山於不顾,你还是另谋生路吧。只是皇上,你恐怕不得不割肉了,手心手背,两面不能同时向上啊,就如这江山和沈叠薇,不能同时捧於掌心,玉碎冰倾,无情反妙。瑞琛,你要硬到几时呢?
我思忖片刻,道:“我想见瑞琛,求皇上成全!”我自己说出来,就不必麻烦皇上宣旨了,事情终要有所结果,也许并不能了结。
皇上躺上床来,一手伸过来解我衣裳,我微微一笑,道:“皇上不会不知道宫中的手段,不嫌脏麽?”皇上的手抚上我的大腿内侧,因笑道:“那些不过是教训你的手段,这世上有几个是干净的。”言罢手指猛然刺入,我全身一震,抖著嘴唇,断断续续道:“那麽,皇上……”皇上的手仍在那里东扩西张,开疆拓地,笑道:“你要说瑞琛麽,我们濂族人可不在乎这个……可怜见的……”
也罢,躲不过的,还躲个什麽,只是这麽个身子,到底有什麽意思?还是想彻底了断我同瑞琛,陛下,你也算是个慈父了。
早上醒来,皇上已走了许久,留下旨意允我出宫。我拄著青杖上了软轿,摇摇摆摆到宗人府去了,瑞琛,你不肯做皇上,别人便要杀你,皇上也不会容你,我先开了口,你只当是我无情无义吧,我不想在我死前,看著你死。
轿子稳稳地停在一个小院里,我没叫人打起轿帘,只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有人来到轿前,颤声道:“是阿殿麽?”
我抚了抚胸口,清声道:“三王爷,是沈叠薇。”
那人便要揭帘,我连忙道:“王爷,相见争如不见,只说几句话便好了。”多说无益。
那人沈默半晌,道:“你,还好麽?”哑如破锣。
我眼眶突然一阵酸楚,道:“我很好,皇上没有为难我,只想吓吓我而已。”又道:“我来,是想请王爷不要再同皇上怄气了,父子间,哪有什麽大仇大恨,王爷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怎麽,不该怎麽,用不著沈叠薇多嘴。”我闭上眼,头痛袭来,一拱一拱的,太阳穴发胀,得赶紧回去吃药了。
瑞琛一阵猛烈的咳嗽,我捂紧了心口,等他答话。
瑞琛出声极细,仿佛一条丝线,道:“我不肯变,你为什麽变了,这是你的心意麽?”
我清了清嗓子,道:“皇上答应不再追究了,王爷,你我各安天命吧。”一句“各安天命”,是你我之间唯一的誓约了,玄真寺,秋雨夜,已然是旧梦了。
瑞琛惨然大笑起来,道:“各安天命,各安天命!”字字如针,穿透我的耳朵,突听见外面一声惊叫:“王爷,您又吐血了!”少年呕血,不是善事,恐怕难得长寿,算是佛家施恩与你了。
瑞琛又道:“沈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还真是铁石心肠,我当初又为什麽要带你走,就是为了现下,现下一个人傻子似的唱独角戏麽,没得叫人笑话!”
没有人笑你,瑞琛,是我,我要谢你,谢你肯为我,一片冰心相赠,可感怀千年。我於来生,可作一苦行僧人,一步一拜,踏遍青山,历遍苦海,将一颗心剖出来,当作一支红莲,献於你的足下;亦可化作一只杜鹃,夜夜啼血,装点你的江山;或是,成为你利箭下的一只猎物,得你满足一笑,聊已佐餐。
突然轿帘被揭开,我一惊,瑞琛双眼通红,面色却是惨白,唇边一缕血迹,触目惊心,我不语,直视他的双眸,道:“王爷,你唐突了。”眼睛却不肯离开他,下相见,还不知是什麽情形,或许,已经没有下了。
瑞琛伸手将我向前一拉,我扑倒在黄土地上,竹杖也滚了出来,我慢慢盘膝坐起来,腿上疼得厉害,反正也站不起来,抬头道:“王爷是七窍玲珑之人……”
便听瑞琛直盯著我的腿,沈声道:“你的腿怎麽会事?”
我笑道:“前儿骑马不小心跌了下来,害得皇上也不围猎了,白白跑出去了那麽久。”
瑞琛一笑道:“我在这儿关黑屋子睡凉炕,还被下了药,差点儿送了一条命,公子倒是好兴致。”他摆摆手,转身过去,道:“也罢,各行其是而已。”
我被人扶起来,送回轿中坐定,才道:“王爷肯看开,是朝廷的福气,也是百姓的福气,皇上也定然欣慰非常,以王爷为荣。如此,沈叠薇告退了。”唱罢离场,才不玷污这一出好戏,皇上看得正好呢,岂能搅了兴致。
瑞琛转身过来,一拱手,满面笑意,道:“不送了!”
轿帘一点点放下来,我握紧手中的竹杖,又慢慢松开,自此,算是……,眼前一阵模糊,慢慢委身倒下去,辗辗转转,兜兜转转,不过是在原地打转而已,但是也有些欣慰,仿佛临死之人细细地描妆,瑞琛,你算是唇上的胭脂印,还是眉尖青青的峰,抑或是一只玉寒蝉,来装点我的遗容?
路上,轿子走得十分轻快,我脚下有些发虚,一荡一荡的,像只被人牵著的风筝,柳絮和风,凭尔去,任淹留,韶华当笑,这般青春,这麽年少!
一回眸,竟也十六年了。
苍山几重,日暮松
洱海何,白鹤栖滩头
多情去後香留枕,
好梦回时冷透衾。
独自寝,
莫成饮,
淅淅沥沥,零零落落
芭蕉声声念细情
夜雨百年心!
出云谱,绿绮琴,许久未弹了,痛定思痛,长歌当哭,回去约上董雪湖合奏一曲好了,琴箫相和,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饰童 33-3 by 梓寻
我住到宣德宫也有些日子了,瑞琛被皇上关回他的三王爷府,软禁起来,责令面壁思过。三王妃前些日子因著瑞琛的事体,一病不起,还未用几副药,竟然撒手人寰,一命归西,留下四龄幼子,整日里只是啼哭,府里头人心惶惶,看顾不周,竟然染了绞肠痧,没几天便夭折了。
瑞琛回到府里,一大一小两具棺木摆在堂上,黑纱高悬,香烛缭绕,锺罄相和,念得是《往生咒》。他於火盆前坐了半晌,慢慢往里续著纸钱,看它们被火苗舔著,飞快地卷成黑圈,飘到地上。王妃其实是个极为宽柔的女子,虽然没什麽趣味,第一见她也只是在洞房里,温切隽适,梳妆时,总是持一把梨木梳,昏黄的烛光映著她红扑扑的脸,有几分憨态,别人都说是福禄厚之像。
至於小世子,瑞琛自袖中取出一把短木剑来,把上还细细地缠著青绦,这原是关在宗人府里,闲来无事时随手所削,桃木的,可避邪。一闭眼便是小小的他,穿著鲜亮的衣裳,张著手臂,含混不清地要自己抱,等坐到自己怀里,又拿个胭脂鹌鹑蛋,抹自己一身的黄子。瑞琛在手里反复摩挲了几遍那把木剑,终一松手,丢到火里去了,後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
我看见朝廷追谥三王妃的旨意,才知道这个,谥号为“懿”,美好的样子,瑞琛,你可心疼了,後悔了,若是我,也必是肝肠寸断吧,两条人命,正当算在沈叠薇头上,绝不委屈。
这日,有几分入夜了,皇上命我将一细瓷小瓶里的绿屑调到酒里,置於案几之上,便宣瑞入宫。我低头只管磨墨,将金粉掺到朱砂里,备作皇上书写赐予外臣的条幅,以示皇恩。
皇上将我拉到他怀里,道:“朕今天要狠心摘瓜了。”眼里无限萧瑟,只可惜,还是要动手,儿子少了,怕後继无人,儿子多了,又怕狗咬狗,儿子庸碌无为了,怕治不了天下,儿子贤德彪彰了,又怕逼宫,左也是难,右也是难,大权在握,如坐针毡。
我轻声道:“皇上有皇上的打算,心软心硬,并不在此。”
皇上一笑,道:“瑞不够聪明,争著抢著,若是懂得韬光养晦,和光同尘,朕也未必下得了手。现下朕之作为,不过是免得兄弟们将来同室操戈,乱了天下。”自然如此,皇上当年於高皇帝大行之後,鸩毒太子,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多大的手笔,沈氏一门,便死於此,之後大兴文字狱,四抓剿余党,结果朝廷历三年才修养过来,御史言官,不得风闻言事。
便见一个近侍小步走过来,道:“皇上,二皇子到了。”
我站到一旁,垂袖而立,皇上直了直身子,舔了舔下唇,眼神一紧,道:“叫他进来吧。”
便见瑞自屏风转过来,跪下去,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上向前倾身,一肘拄在膝头上,道:“知道朕为什麽叫你来麽?”
瑞低声道:“儿臣驽钝,请父皇明示。”
皇上抬高声音,尖刻锋利,道:“你驽钝,你聪明的很哪,以为毒死了老三,这皇位便一定是你的麽?朕便不得不传给你麽?”
瑞脸色转白,连连磕头道:“儿子怎麽敢做出这麽大逆不道的事体来,瑞琛又是亲兄弟,儿子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会对不住兄弟们!”又低声道:“准是哪个混账行子,离间父子之情,要陷父皇於不义啊!”
皇上冷笑道:“没什麽混帐行子告状,谁又敢告你的状,倒是你自己丧心病狂,做出这等有违人伦的事来。”皇上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道:“你说说,二月初五那天夜里,你做了什麽,同你那个自江湖草窝里划拉来的清客又商议了什麽,有没有商议要下毒呢?还说‘此事一定,纵然是皇上也无可奈何’!”皇上颜色愈见严厉,脸色也沈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瑞闻此,脸色已然青白,跪著的身体竟然微微抖起来,爬了两步到皇上身边,拉著他的袍子角,哀声道:“儿子叫猪油糊涂了心,早就後悔不堪了,看在先皇後的份儿上,父皇饶儿子一命吧!”
皇上甩开他,道:“你还知道提你娘,你还有脸提你娘,她都没来的及看你一眼就走了,她若是活著,只怕叫你羞死了!”
瑞被甩倒在地,慢慢爬起,渐渐笑起来,又戚且凄,道:“父皇若是定了心意,儿臣也无话可说,儿臣千错万错,只是不明白父皇为了瑞琛竟然可以杀了儿臣麽?”
皇上坐定,道:“帝王心,登龙术,自有其方圆规章,你只当朕心狠手辣便好了。”便向我摆手,要我端酒过去,见我迟迟未动,才道:“叠薇,送二王爷上路吧!”
我慢慢走到瑞跟前,将盘承到他眼前,他颤著手端起杯来,又向我轻声道:“我当日给小十九下毒时,竟不承想今天会是你在这儿送我。”
我想起他手持锦扇,侃侃而谈,诗词歌赋,俨然大家风度,现在竟然……,便道:“旧事了,王爷不必挂怀。”
他微微一笑,正要饮下去,便听外面一阵风进来,推开我到一边,劈手夺了他手里的玉杯,也是一饮而尽。随後侍卫们闯进来,俞之虹单膝跪地,道:“皇上,臣有罪,一时没拦住六王爷!”
瑞珩将玉杯丢在地上,惨然笑道:“父皇,儿臣代二哥受罚,求父皇成全!”身体慢慢倒下去,跌在瑞怀里,瑞拥著他,摇晃著,嘶声道:“修哥儿,修哥儿,你这是干什麽,你为我,有多不值,你知道麽?”
瑞珩拿抚他的脸,气息渐渐微弱,勉强一笑,道:“二哥,二哥,我心里头有你,真的,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是麽,不然,不会把我夜宿青楼之事告诉父皇,也不会在父皇叫人杖责我之後,悄悄地看我,还偷偷地抹眼泪。小时候,和三哥打架,你总是偏帮著我,还拿竹油纸替我抄书,我……”血慢慢沿他的嘴角流出来,他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张一合地喘气,悄然闭上眼睛,我才发现他一双眸子亮如水,所有的话语都留在微合的长睫之下,无声无息。
瑞惨叫一声,悲恸欲绝,脸上一片决绝之色。
皇上脸上惊愕之色渐退,半晌才道:“瑞,你给先帝守陵去吧!”现在再说这个,岂不晚了,皇上你於人情上,事事迟一步,先是沈源,再是亲子,到底老天是要薄待你。
瑞并未看他,抚著瑞珩的尸首,轻声道:“你这个傻孩子!”又俯在瑞珩唇上亲了亲,身子突然一歪,向後倒去,一把雪亮的匕首直插在心窝里,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两个人,直刺到人的眼里,心里。
皇上後退一步,坐在龙椅上,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才道:“抬出去,依皇子的体制葬了吧。”我提笔拟旨道:
著二位皇子,兄弟情,兄有重疾而弟夜夜相侍,不幸俱染,感怀天地,同葬昭陵,以为後人所敬慕亲示!
请皇上看过,见他点了头,才下发下去。
夜里,皇上揽著我久久不眠,只是盯著灯出神,我偎在他胸口上,并不说话。皇上突然道:“有些事,不知怎麽,前错後错,就成现在这样儿,可是回想每一步,又都得这麽做不可,想想将来,纵然知道有些已经错了,可还得往下走,回不了头,也不能回头。”
又抚著我的头道:“朕原先总想著沈梨筠,一静下来就想,後来他在梦里只有影子了,转过身来,就是你,似喜非喜,似忧非忧,叫朕喜欢,又叫朕生气。”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虽九万里,扶摇直上,亦能解语片刻。”
皇上一笑道:“你是最聪明的,虽然恨朕,却仍然细语温存,可即使多麽细语温存,在心里也是恨著朕的,是麽?”
我一笑,你不也是一样麽,心里头疼是疼的,嘴上疼是疼的,可手段决不会软上半分,该怎麽就怎麽,惟其如此,才有这万里河山,固若金汤。
自桃红色的软烟罗里望出去,这长春静夜里头,有多少儿悄悄地凋了,谢了,枯了,化了,可到了明天早上,枝上还是一片似锦,!紫嫣红开遍了,纵然那根扎在断壁残垣里,开在落魄王榭堂前,错过了良辰美景。
饰童 35-36 by 梓寻
这日,皇上出宫祭天,淋了雨回来,有几分发热,我捧了一碗姜汤与他喝,并请他早早睡下,便一个人整理抄录明天一早要发往各地的公文,约摸到了子时,才要入寝。
脱了外裳,只余一件纱衣,揭开帐子,却见皇上面色潮红,呼吸粗重,极不平和。拿手试了试他额头,烫得骇人,连忙便叫人去宣御医,我拿帕子沾了冷水去擦拭他的额头,刚一沾上,便被他一手薅住腕子。我凑过头去,轻声叫道:“皇上,皇上。”
他猛然睁开眼,似要说什麽,却发不出声来,喉结上下滚动,下颌一张一张的,嗓子里仿佛在叹息一般。我将另一只手覆在他脸上,缓缓婆娑著,声音放得十分轻,道:“皇上别急,御医马上就到了!”
他闭了闭眼,稳定下心来,在我手上写道:嗓子痛得厉害,说不出话来。我正要说话,却被他反手卡住脖子,按在床沿上,手越来越紧,我也越来越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又痒又痛,眼前阵阵发黑,眼泪似乎都要淌出来了,两手无力地去拉他的手臂,也是徒劳,整个身子挣扎不上力气,渐渐地,神志开始有些恍惚,呼吸抽离,隐约间听见耳边有人禀道:“御医到了!”
皇上大手一松,我便重重地跌到地上,双手抚著脖子,只是干呕咳嗽不停,在地上蜷成一团,被走进来的俞之虹扶起来,送到椅子上坐定,又端了一杯茶给我,我喝了一口润润嗓子,便见御医已经诊完脉了,跪在地上,清声道:“皇上莫急,不是什麽重症,只是平日里屋子太暖了,今天突然受了凉,体内凉气裹著炽气,无发作,便四下奔突。咽喉是为人体之最柔软不经,一有火邪气,便会於此发作,现下此生了‘乳蛾’,故而口不能言。只要取一只新鲜的西瓜,挤出汁水来,喝上两天便好了。西瓜最是阴凉之物,可将体内所郁凉气一一导出,自然病除。”
皇上摆摆手教他下去,一小会儿便有人端了新鲜的西瓜汁进来,皇上示意他置於案上,众人便都退了出去。皇上坐起身来看我,我便端了西瓜汁过去,承到他跟前,舀了一匙喂他,他却推开银匙,端起碗将汁水汩汩饮下,丢在一边,我低声道:“这个要慢慢喝才有效,取其凉意开导虚火。” 皇上一笑,将我的衣裳扯开,拉过去,压在身下,一双眼睛黑嗔嗔的,竟教人分不清年岁。我动了动被他精壮火热身体挟著的腿,慢慢道:“皇上要杀我,我早就知道,皇上也不必说什麽。留著一个谙熟权谋社稷的娈童,总不是好事,不是妖孽,便是佞臣。”擅权专谋,精於操算,倘若再恩宠加於一身,此祸,不可估量。
皇上拿手指点了点我的唇,又是一笑,笑我善解人意麽,只是有时候嘴上说说,没什麽打紧的。皇上拉过被子同我一起躺下,渐渐又睡著了。我合一会儿眼,睁一会儿眼,一过子时,我便不可能再睡著了,只能卧在床上蓄养精神,董雪湖常道,觉少的人不得长寿,大约是因著每人清醒的时候就有那麽多,费光了,也就到头了。
不久便听见窗外的鸟啼声,皇上今天自然不上朝了,能歇上一天倒也难得,不过,实际上也歇不了什麽,事情一件件照样得办,照样得经我的手。坐在榻上,我的脚几乎木了,批写的字,先是端庄的正楷,後为行书,渐渐地小草,大草,飞扬跋扈起来,十分写意,反正各部真正下发,必然重新誊写。喝了一口杏仁茶,向後扑通一倒,才发现躺著的确比坐著舒服许多。
御医正在皇上跟前儿奏事,皇上正拿草药水泡著脚,一手拿著本字帖,并不看他,那御医小心翼翼道:“皇上住的有些太暖和了,入春这麽久,还用熏炉,还用暖墙,就有些不妥了,《皇帝内经》道……”
皇上不耐地转过头来,道:“拣要紧的说,朕没叫你来上书!”
御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依皇帝的年岁确实应当住的暖些,可是不能过头,不然反倒有损身子,臣以为皇上应该渐渐撤了取暖之物。”
皇上抬手叫他出去,御医只好磕头告退。一个年老的近侍走过来,轻声道:“皇上可要撤了?”
皇上摆摆手道:“留著吧,等再暖些个!”
那近侍还要再说,皇上抬头,道:“叠薇畏冷得厉害,天天早上起来像块冰砣,整天恨不得钻到炉子里头,就这样儿,朕每天醒来还要摸摸他,生怕他一不留神死了。”
那近侍倒有几分端重,暗暗摩了摩袖口,正色道:“皇上这又是何必呢,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儿。老奴跟在皇上身边儿已经几十年了,好些事儿也都看在眼里,先前为著沈源公子,皇上打心眼里爱惜他,一心为著他,连写的字儿都随他,後来有了沈叠薇,且不论他是怎麽来的,为什麽来的,皇上其实也渐渐怜惜他了,皇上不知有没有发觉,原来您的字仿佛是柳骨,是沈源的格调,端准而有些飘逸,现下越来越有颜筋了,笔墨也荡开了许多,而沈叠薇的字儿,其实正以草书见长,放荡不羁,开阔辽远,他前些年醉酒所书的《尔雅汀止》,被京中文官清流竞相模仿,以相似为荣。”
皇上一笑,仿佛想起沈叠薇当时的“壮举”,喝经年的雕有些多了,趁兴泼墨,弄了一地一身,题完字後,还又哭又跳,按都按不住,活脱脱一只小野猫,咬著牙,发著狠地在自己身上揉搓,好端端一件龙袍成了麻。
那近侍又道:“皇上既然有些喜欢他,就不如放开些个怀抱,也并不碍著什麽。”
皇上将书丢在一旁,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有时候,并不如朕的心意,朕爱惜他,他就像只木头,教人裹一肚子的气,要不然就假模假样儿地陪个欢喜脸,教人想活撕了他;朕发作他,他就伶牙俐齿,提起‘沈源’,把朕气得头脑发胀,怎麽会不想罚他;同他安安静静地过些日子,他却一眨眼跑了,还是同瑞琛,若是别人,朕早就剐了他一千遍一万遍。当时,朕恨不得亲手劈了他才好!
”
那近侍想劝,又不知说什麽好,只好听著皇上数落,轻声道:“他还是个孩子脾气呢,皇上且担待些个,他再怎麽七窍玲珑,也有时候意气用事,小孩子见识,您看他在书房里写著字儿,还不忘了抓薄荷玫瑰糖吃,完了还吃手指头呢。”
皇上自盆里抽出脚,那近侍忙跪下去擦拭,便听皇上道:“任他大不大,小不小,总是已经恨朕到了骨子里,什麽也描补不了!”
那近侍又道:“皇上每年为他了多少银子,且不说别的,只那些个灵丹妙药,千奇百怪的药引子,就约摸了禁中每年一半儿的银子,他……”
皇上摆摆手,道:“别提他了!这些个,他又怎麽会看在眼里。”
我刚进宣德宫便见小宝站在外边,一见我过来磕个头就扑上来,又是笑,又是哭,道:“主子,总算见著您了,奴才整天价念佛,盼著主子没事儿,现下终於见著了!”又上上下下地看顾,道:“瘦了许多,可还算好了!”
我牵住他的手,笑道:“我好著呢,皇上叫你过来的?”
小宝擦了擦眼泪,点点头,道:“皇上叫我带十九皇子过来的。”
我好言安慰他几句,便进去了,正见小十九站在皇上跟前背诗: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童声朗朗,稚气十足,便听皇上对他笑道:“你看谁来了?”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样子十分陌生,眼里一弯弘波,又又透,静得吓人,倒靠在皇上怀里摇头,他已经不记得我了,红豆相思,也不过如此了。
我笑道:“小皇子忘了我麽?”说得什麽废话。
他突然狡黠一笑,道:“柳老不吹绵。”便撒腿跑过来,一头撞进我怀里,凑到我耳旁,轻声道:“薇薇,薇薇。”软软的声音,十分中听。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你记得还算清楚,只怕会惹皇上不高兴,我抬头见皇上皱了皱眉,并未说什麽,只慢慢道:“你同他顽一会儿吧。”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绵君,惊鸿客,俱是沈源当年的戏称。
饰童 37-38 by 梓寻
盛春五月,意流尽,荷塘里却崭开一层小小的绿拳头,慢慢舒展开便是一张张宽大的叶子,又翠又酽,可以采下来做包饭,十分鲜香,小十九嘴刁的很,极难伺候,半夜里醒了要炖肝吃,不费什麽银子,手续却麻烦得紧,往往吃不了两口就又睡著了,宫人们都疼惜他身体不好,娇宠的要命,任什麽都由著他,越发逞他的性子,前几天发了疯,偷偷教人牵了我的马去骑。我若训斥他,他就可怜见的垂著手,低著头拿脚尖摩地,我若不理他,他就踮著脚走过来抱我的膝盖,抬头望我,直到我说“算了吧,以後不许了!”他就爬上来,热热地搂著我,教我同他一耍。
皇上的兴致则十分好,每天被他揉搓得身子发酸,还有时出去踏青,射猎,所获颇丰。我也只身子不好,死不死,活不活的,一直穿著加丝棉的披风,且一直茹素,胃口不得消化,尽教药给拿坏了,前些日子江西地面上捉了只白鹿献上来,说是祥瑞之物,前朝也曾出现过一,随後便是泰真中兴。不知是哪个御医查证古书,道这白鹿之血可医治百病,得长寿之身,我喝了一,结果尽吐出来,连带肺中积血,结果这只小鹿至今养在园子里,欢蹦乱跳,惹得小十九天天去喂它。
这日,我随在皇上身边,邓中夏进来回奏,先禀了几件常事,悄悄瞄了我一眼,才道:“皇上教臣去三皇子商议陈氏女陈成容之事,三王爷已经答应了,愿结连理,并劳臣同皇上回禀,一切尽随皇上心意便好!”
皇上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才笑道:“看来朝廷又要办喜事了,教他们挑个最近的好日子,一切妥妥帖帖才好,嗯……,按照皇太子的礼数规制办事,可明白了?”
邓中夏低头道:“臣知道了,定教皇上王爷都满意!”
皇上摆摆手,道:“你下去准备吧,写了折子教朕过目便好!”邓中夏磕了头,才退出去。
皇上看向我道:“叠薇以为如何?”
我将不小心蘸到热茶里的指头缩回来,背过手轻轻揉了揉,笑道:“陈成容品貌端修,德才兼俱,皇上挑得自然极好。”
皇上笑道:“老三也是个识趣的,朕自然不可能亏待了他。”
我一笑,这世上本来就没什麽傻子,人麽,只会越来越聪明,何况是瑞琛呢,连小十九都会耍弄心眼儿了。
皇上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含到唇间,慢慢咬了咬,又吐了一口气,道:“红酥手……”便将我抱起来,我张开手臂揽上他的颈项,合上眼,东风好与不好,恶与不恶,欢情何其薄!
我被置於床上,一层层解下衣裳,空气仿佛能消融骨头,浑身瘫软,提不起精神,又倦又怠,直想进到梦里头,眠在九天之外,永无回醒。突然被皇上在腰间捏了一把,麻酥一片,竟忍不住呻吟出声,又软又娇,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睁开眼看皇上,他轻笑道:“素日里只是咬紧牙关,今儿却这麽乖巧,教人爱怜的紧,莫非醉了不成。”我朦胧著湿润的眼看他,慢慢叫道:“皇上,皇上……”
皇上俯身过来,在我眼睫上亲了亲,又道:“你哭个什麽,还没让你舒服呢?”慢慢把手伸进去,一寸寸地开拓,又笑道:“女子内生双膜,是为尤物,男子里头,这儿能自行湿润柔滑的,怕是尤物中的尤物了。”我勉强一笑,还还不是董雪湖的把戏,扁鹊华佗,都不及他。
皇上的动作愈发地轻柔起来,蜜意柔情,软语温存,笑道:“说什麽海棠,梨儿带雨,朕瞧著带的都是雨露吧!”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罗衾不耐五更寒。
我瑟缩著爬起来,穿上衣服,抱著膝盖蜷在外屋的太师椅上,其实并不算冷,香袭来,惹得夜也缠绵恋眷起来,窗台的玉瓶上插著白天剪下来的玉兰,有几分萎缩了,病恹恹的没精神,可是於月光之下,有别有一番静谧之色,隐约闪著光芒。
各行其是,我当日同你在宗人府说那一番话时,你的心,和我现下的心,哪个疼的更厉害些呢,不过,你自己既然这麽决定,我也只替你高兴了,至於情分之类的,都是小事儿。
过了几日,宫里便张灯结彩起来,预备著三王爷的大婚,个个眉间带著喜色,毕竟宫里头这一段时日难得有喜事临门,总是似乎积著阴云,展不开眉。
终於喜日到了,一大早,三王爷按著例行规矩先至宫中参拜皇上,然後去太庙告知祖宗,然後在宫里筵席群臣,接受贺喜,这才能回府,才能洞房烛。
宴席上,皇上命我一侧坐定,才叫瑞琛一一敬酒过来,等到我跟前,我连忙站起身,擎起一杯酒,一揖笑道:“恭喜王爷了!”一口饮下,十分畅快。瑞琛一身红衣,冠上的珠宝直晃人眼,也是一揖,笑道:“谢沈公子!”只略略沾了沾唇,便向下一个走去。董雪湖不知什麽时候走到我身後,一拍我肩膀,笑道:“你的角儿扮完了,咱们出去遛遛!”我抬眼看皇上,满面喜色,并未理我,便同董雪湖一齐逃席了。
外面十分晴朗,流云天光,我并未喝什麽酒,董雪湖却道我醉了,扶著我半个身子,沿著太液池行走,笑道:“你今儿竟然穿了一身皂衣,真是不怕皇上发作你。”
我一手端著酒杯,笑道:“难道还缺我身上这点儿喜色,非要我也扮上油彩才好。再者,我高兴怎麽就怎麽,天子呼来不上船!”
董雪湖吃吃地笑道:“你还敢说你没醉,酒中仙,哪有不醉的?”
他又自袖中掏出一弯青丝,拿红线束著,轻声道:“这是有情人托我带给你的,只说黄泉摆渡时,且等他一等。”
我接过来,在手中摩了摩,又递还给他,道:“你知道麽,雪湖,我听说一个人若是再成亲,便同前边儿的自动断了结发之情,黄泉之下,魂魄也不再会认识了,等与不等,也不会记得了!”
董雪湖强自塞到我手里,声音哀戚,道:“你只当是可怜他,容他留个念想也好。”
我随手丢到水里,看那头发在水面上打个转儿,沈下去,董雪湖脸色一变,还未说话,我便抽出他腰间的软匕,割下一绺头发,也丢到水里,就教它们做伴儿吧,我已是极尽成全他了。雪湖抿了抿唇,慢慢道:“你这又是何苦,明明心里已经苦透了……”
我掩住他的唇,道:“我不苦,也不要替人苦。”转身饮尽杯中残酒,慢慢笑起来。
董雪湖在身後叹了一口气,道:“一切都随你,我不管了,也管不了。”我笑道:“雪湖在江湖上威名远扬,肆意而行,必然惬意非常,何必为了别人苦呢!”
董雪湖解颐一笑,道:“我的那些苦楚,是积年的了,不翻就不会烦,而且已经蒙尘许久,翻出来还要酝酿一番,才能自苦。”又道:“我搜到许多曲子,有掘人坟墓得来的,也有民间清调,有俗有雅,应该同你论一番了。”
我笑著去携他的手,道:“自然奉陪!”
夜里,瑞琛回府,坐在车里,酒力便涌上来,阵阵眩晕,等到了,一下车便有一群仆役过来道喜,慢慢走到正厢,看那里烛高照,一片红光,竟停住脚步,向一侧的小院儿走去,跌跌撞撞,推开房门,便见衔春竟著一身黑衣,盘膝坐在灯底下,手里转著一串佛珠,骨骼显得越发清瘦起来,仿佛只有一把。
衔春见来的竟是瑞琛,又是吃惊,又有窃喜,连忙走下来,迎上瑞琛,笑道:“王爷怎麽来了?”
瑞琛坐到床上,看衔春为他脱鞋解袜,道:“我怎麽来不得?”衔春还未说话,便被瑞琛拉起来,带进怀里,酒气喷到脸上,躲也躲不开,低头道:“我是高兴才问的。”
瑞琛看他露著雪白的颈项,单薄的乌衣裹身,想到方才席上沈叠薇亦是如此,唇上有多笑,眼里就有多悲,说那几句话时,更是颤的厉害,可惜行事却如此狠心,一时间竟分不清楚,又恨又怜,忍不住亲下去,两手撕开身下人的衣裳,胡天胡地起来。
瑞琛满心凄恨,手上自然也不会留情,突然看见衔春眼角慢慢地滴下泪来,才是一惊,翻身起来,又将衔春抱在怀里,安慰道:“别哭了,是我张狂了,莫怕。”
衔春擦擦眼泪,笑道:“我不怕,我是看王爷难过才伤心落泪的,没出息死了。”
瑞琛不知想起什麽,将他置於膝上,郑而重之,道:“我以後不会教你哭了,一定好好待你。”谁负了谁,谁欠了谁,一场大风吹过了,那一绺青丝,已是下辈子的情思了。
饰童 39- by 梓寻
将近过了夏天,朝廷要招傅明城回京,一是为其赫赫战功,恩赏嘉奖,二则有私底下的意思,数十万精兵握於人手,皇上不能不存著心思。傅明城也算是个英雄人物,少时长於边塞之地,经由纬国公举荐入京,随皇上一齐打过“靖安”之战,後便独当一面,统领三军,征蛮夷,拒羌人,威名远播。说什麽一代天子一朝臣,这话不对,一代天子不知要提拔多少新人,撤免多少旧臣,既为著朝政修葺,也为著自己的心思不教臣子了然於心,用人之事,过熟则油,油则生变,不得不防。
皇上同我在畅晴阁中对弈,已略见败势,笑道:“朕欲派瑞琛去接替傅明城,你以为如何?”我一笑道:“遣嫡君远涉荒夷,恐怕不妥。”皇上笑道:“朕年轻时便南征北战,为先帝夷平八方,开疆拓地,也没见什麽不妥。”
我低头道:“自然凭皇上的心思。”你担心瑞琛同我常出入一,不得安稳,才决计遣他领军,待到瑞琛回来,你我已同归大真,那时瑞琛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只是你不要我见他,你自己也不见他麽?
皇上笑道:“他也该历练些个,把傅明城替回来,明日便同粮草一起动身。”我将拟好的折子呈於皇上,便下发下去。可惜瑞琛新婚燕尔,却要离去,煞风景,也煞人心,皇上也忒不体贴了。
第二日刚下早朝,瑞琛便来宣德宫辞行。我正站在游廊里,见他走过来,笑道:“沈公子起的早。”
我一笑,道:“王爷要远行,自然要拜别一番,皇上正等著您呢!”瑞琛径自走进正堂,叩别皇上,皇上略略嘱咐了几句,最後道:“你在外边儿只小心些个。”认真看了两眼瑞琛,便叫他出去了。瑞琛出来走到我跟前儿,并不说话,我笑道:“王爷走好。”平日里倒也罢了,今日恐怕是真的要做别了。
瑞琛突地一握我的手,凑到耳边,低声道:“阿殿,我只叫这一,你若挺不住死了,莫要忘了我,我一定去找你……,我……爱你!”至於恨或其他的无奈,也不是这一刻应当提及的。
我心里一笑,眼里却十分酸楚,抬头道:“王爷这两句话,便叫沈殿死而无憾了。”无论如何,我也应当十分满足了。
瑞琛猛然将我一抱,仿佛要揉进怀里,又松开手,大踏步走出去,不再回头。回头也是伤心,白白心伤而已。
我走进屋里,便见皇上坐在塌上,面色十分冷淡,一碗茶砸在地上,尽是碎瓷,冷笑道:“叙完情了,一大早巴巴地起来,就为著使这点儿狐媚骨子,朕还没死呢!”
我跪下去,无话可说。皇上大步走过来,铁青著脸,又道:“你吃了他什麽甜头,就这麽忘不了,一门儿心思地念著他,动过你的男人也不少,只他教你骨头缝里发贱麽?”
我抬头冷笑,道:“皇上一辈子不知道什麽叫真心,便妄断别人的真心麽?”沈源教会你的只有苦楚和追恨,你现在也只会这个而已,我反倒要可怜你了。
皇上俯身过来,一字一顿,道:“你又要朕教训你麽?上的苦头还没吃够?”眼里恶狠狠一片,仿佛要嚼碎了我。
我一笑,道:“皇上不是自有主张麽?”
皇上突然绽开一笑,道:“自然!”
傅明城归来的场面十分宏大,皇上亲自出城迎接,百官俱随。夜里便在宫中设宴,独为傅明城洗尘,由董雪湖陪同。我远坐一角,敕令操琴。遥望过去,傅明城正坐於下首,容色端武,十分老成,面上一道伤疤,自额前到鬓角,双目熠熠生辉,英姿勃发。
我先是慢慢弹奏一曲《春江月夜》,容和宽怡,令人开怀。君臣相谈亦十分愉悦,国事,家事,天下事,皆可拈来佐酒,佐月,佐情。
细抚琴弦,十指轻拢抹复挑,到了滑弦时,竟然走神,声断如戈,我一惊,睁开眼,指上带血,弦却断了两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三人俱看过来,我只好起身立於一侧,低声道:“叠薇失手了。”
傅明城看我十分专注,好像裹著火,董雪湖只是轻笑。皇上擎著酒杯,笑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傅将军,你有福了。”
傅明城一惊,连忙道:“臣不敢……。”
皇上一笑,道:“这有什麽?沈公子一向爱慕傅将军你的武功呢,将军何不成全他?”又招手叫我过去,道:“你素日里心性儿高得很,专门爱看《列国将军传》,现在我朝第一勇士在此,为何不过来敬酒呢?”
我走过去,脚步有些浮,自案上斟了一满杯酒,跪在傅明城跟前儿,双手捧杯,道:“傅将军请!”傅明城连忙起身,单膝跪下,亦是双手接过来,一口饮下,道:“沈公子客气了!”眼里几分踌躇。
皇上朗声大笑,又道:“傅将军不如带沈叠薇到府上游玩几天,也算是成全他了。”
傅明城一咬下唇,道:“这个,臣……”
皇上追问:“傅将军看不上麽?”
傅明城跪倒在地,道:“谢皇上恩赏!”
皇上了然一笑,十分开怀,道:“既然如此,那麽叠薇你就随傅将军同去吧,美人香草,携而满怀,不啻人间乐事!”
我便同傅明城一齐出来,乘上他的马车,出宫去了。
董雪湖向皇上轻声道:“臣不懂皇上的心思,拿他赏人……”
皇上笑道:“傅明城喜欢他,朕成人之美,不好麽?”
董雪湖道:“他招皇上生气,却是不该,皇上用别的法子教训他也好,何必……”
皇上向後一靠,低声道:“朕也不知道,你……退了吧!”
董雪湖抿了抿唇,退了出来,月色高垂,如冰彻地。
马车十分宽敞,我坐在一角,并不说话。傅明城慢慢靠过来,将我拢在怀里,握了握我的手,道:“这夏景天,你竟冷成这样儿?”
我对他一笑,心里头透著凉,还管什麽节气。
他叹息道:“我常年在外,没有见过你,方才……”他长吐一口气,又道:“隔著帘子不知是你,後见了你,才知道……”他轻轻扳起我的脸,俯身亲下来,我一挣,便落在腮边,他只是拿唇在上面摩挲,我僵硬著身子不动。
好半天他才放开我,声音低哑,道:“你莫怕,我虽是个粗人,也知道这些个事儿,军中的营妓都是男子,怕女人阴鸷不干净,败了大军的锐气。”我是个妖精,岂不更是不祥。
到了将军府,傅明城过来扶我,我撇开他的手,跳下来,一同进了正厢。傅明城屏退众人,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我闭了闭眼,跪在地上,道:“傅将军,我十分敬重您,敬重您的武功威名,傅将军也略略知道我是个什麽人,求将军,今天放过我。”
我低头叩下去,被他扶住,笑道:“美色当前,岂能让步?”
我陡然推开他的手臂,又欲言,傅明城略一变脸,转又笑道:“你又不是什麽三贞九烈,皇上碰过你,董子期碰过你,三王爷也碰过你,听说当日董子期为了调教你,还从军中挑了男人,才出了你这麽个尤物,现下,你还装个什麽?”
我一笑道:“这麽说,傅将军不肯了?”
傅明城将我横抱起来,向内厢走去,道:“放了你才是傻子,如此良宵,岂能辜负!”
我又道:“皇上并未把我全赏与将军,将军就不怕我回去……”
傅明城笑道:“皇上心虽狠,可也是明君,只要还用得著我,就不会难为我。”果然聪明,他转而又道:“何况牡丹下死,作鬼也风流,你只怨皇上薄待你好了。”
我冷笑一声:“皇上哪里薄待我,没教我去犒赏三军,已是恩德菲浅了!”所幸,瑞琛已经走了,皇上在私宴上赏人,恐怕不易传出去。
转而醒来,荫红满席,向窗外一望,已是过午。我支起身,便见傅明城一身戎装进来,笑道:“沈公子醒了,可要用点子什麽,叫他们去备!”
我摇摇头,道:“有半杯鹤顶红便好。”
傅明城命人端进一盏鹿肉鲜羹来,笑道:“鹤顶红不敢,公子将就吃两口这个吧。”
我不肯吃,被他强喂了两口,结果尽数吐到地上,腌N一片。他急忙端茶过来,我漱了漱口,笑道:“不碍的,回去用两丸药便好。”
傅明城将我按在床上,道:“也只皇上奈何得了你!”自然,我被他整治得无话可说。
饰童 1-2 by 梓寻
周日写的多,连发三贴!!
其实也不过几天的工夫,便又回宫了,傅明城当真神勇的紧,不负其战场上的威名,如此天下,英雄自横行,横行天下的,自然也只有这些个英雄,任由後来人渔樵评话,或是扪虱夜话,至於其他人,不过是一朵血,添在功名簿上。
略略将息了两天,总算有些精神了,我正卧在床上翻看小十九练的大字,歪歪扭扭,尽丢我的脸,便听外面有皇上的声气:“他怎麽样了?”
小宝放低声音,答道:“精神还算好,只吃什麽,吐什麽,两天了什麽也没进,药也吐得一干二净,现下正熬著新的呢。”
皇上推门进来,正对上我懒洋洋的笑眼,道:“你只这麽闹腾,伤得还不是你的身子骨,莫非还等著看朕心疼不成?”
我一笑,道:“自然不敢,只我自己恶心罢了,过两天便好。”
皇上低声笑道:“朕还道你被傅明城作弄的神魂颠倒,回来了还茶不思,饭不想呢。”
我只微微一笑,说这话,有什麽意思。
皇上侧坐在床沿,手伸进被里,在胯间捏了一把,凑到我脸上,笑道:“若真把你赏了傅明城,朕还有些个舍不得呢。”
我转过头,这话越来越没意思了,皇上笑道:“你现下快成仙了,淡定的紧,前些天还伶牙俐齿的厉害呢。”
我笑道:“这不是知道教训了麽,要慎言慎行呢。”
皇上扯开锦被,身上不过披了件单衣,也一并撕开,压身上来,我突然胃内一阵翻涌,猛力推开他,伏在床沿上呕吐起来,眼泪被激得夺眶而出,皇上闪身站於一侧,道:“明儿你再侍寝,别叫朕再看见这样儿。”言罢拂袖而去。
小宝跑过来,为我拭身漱口,红著眼圈,哽咽道:“主子怎麽老这样儿,这两天出去到底怎麽了?”我摆摆手,道:“没什麽,出宫乱逛,看见菜市口剐人,骨头节直打冷战。”
小宝低头为我系上衣带,道:“我知道主子哄我,骗我也没什麽,只主子别把事儿都积在心里头,天天压著,我便为主子高兴了。”
我向後靠在长枕上,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两个和尚过河,碰著两个风尘女子,便答应背她们过去,之後,一个和尚总觉得不好,便问道:‘是不是辱没了修行’,另一个和尚笑道:‘我早就放下了,你怎麽还背著呢?’。你说,我是哪个和尚呢?”
小宝破涕为笑道:“主子这麽聪明,自然是後一个了。”又道:“我同主子相的久,下辈子还不知道怎麽见面呢,若是佛爷宽待,一齐做个小和尚,也算造化了。”突然红了一下脸,道:“是我张狂了……”我笑著握他的手,道:“咱们说定了,不过可不许教我给你偷酒肉。”不过说两句叫人开心的话,这个我还是能办到的,沈叠薇谎话说得多了,怕是要拔舌下地狱呢。
第二日,皇上也未曾讽刺挖苦,只是由著性子胡来,调笑,当真是千手千面,教人钦佩。傅明城统领京城附近的兵防,节制健锐营,打著回京调养的名号,剥去大权,也是幸甚。我的身子并无起色,也不见如何败坏,一句话,仗著年轻而已,没什麽打紧的,天太热时,亦可含两口冰去暑,大有长进。瑞白也算好,字虽歪歪斜斜,倒也天天练了,得空便来腻著我,见我一说他的字,便又逃得不见影,这孩子活泼起来,十分讨巧,若是静著,一双极大的眼睛不见底,脸上五官单薄些个,尤其是嘴唇,若是长在女孩子身上,反倒更好看些,骨骼极为清奇,有著皇家的贵逸,却少了些雍容富丽。
转眼便入了秋,渐渐凉了起来,皇上秋猎一,回来便病倒了,这病的有些厉害,连积年的旧伤也发作了,早先只是逢著阴雨天,才不舒服,现下得夜夜教人抚摩,才能睡下,且睡得极轻,略有声响便醒了,之後便逞著睡性,发作别人,不少近侍都被抽了鞭子,我也被踢踢搡搡好几,腰上经常乌青一片,董雪湖刻薄地紧,给我上著药,还笑道:“改名叫沈碧环吧。”我整日里被皇上消磨精神,十分困倦,也懒得理他。
也有人上谏将那只鹿杀了取血,皇上只笑道:“这世上哪有什麽长生不老,大抵是糊弄人的,朕经了这麽些个岁数,一生也算是文治武功,虽不是什麽旷世伟业,终也不至於见羞祖宗。”夜里头,睡不著,也曾对我讲:“朕不知道拿什麽脸面去见沈梨筠,盼著见他,却又怕他,怕他忘了朕。朕现下当真老了,总想著若是没做皇上,是不是正同他纵游四海,或者品著竹叶青,他最爱这个,埋在梨树底下,又清又馥。”又苍白一笑,道:“他死的时候,一定恨死朕了,怎麽可能记得,若是记得,怎也不见他来寻仇。”
我替皇上揉著腹上的旧伤,心里一笑,沈源一颗琉璃心,碎成千片万片,光顾著拾,哪里还有心思报复,其实他不来,就十分报复你了,便轻声道:“皇上须看开些个……”他似有睡意,慢慢握住我的手,含糊著声音,道:“朕只是心里疼的厉害……”
秋到,时时下著冷雨,地上积著红彤彤的叶子,沾著泥水,仿佛一团冷火,我偶尔站在大殿檐下,毫无目的地望著,也曾同俞之虹谈上两句,清清淡淡,撞上过一傅明城,态度俨然,听说他一直为幼弟寻医问药,只可惜天生心疾,无医可救。皇上精神还不错,只是身体越来越不好,少年时打仗使兵,争勇好胜,不知轻重,早已种下病根,现下上了年纪,自然抗不住了,加上沈叠薇这个祸害种子,还能有什麽好。
皇上的觉还是少,燃上一炉香,贡自西域,味似雪梨,掺著些苦,我慢慢抚一曲《偏成瘦》合眠,为沈源所作,曲谱已经不全,只有六小节,我也未曾补上,因著他的心不同我的心。有御医旁敲侧击,劝诫皇上戒行房事,皇上也未发怒,只摆摆手叫他退了,之後便少了许多,有时兴致好方为之,其余便只是夜夜伴眠而已,脾气也柔和了,我头疼时,便把我包在怀里,细语抚慰,慢慢亲吻著额上针灸留下的针眼,有时竟教我神思倦怠,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大约是因为沈源也曾日日抱著我,喂我浇在格子里的糖浆,为我开怀。仇恨这东西,虽放在心里,不可驱逐出去,但也不必日日放在眼里,沈叠薇,不过是没出息的罢了。
皇上日渐消瘦,病体愁骨,本不堪旧梦消磨,误作沈殿是沈源的事儿,也有了几,每每眼角湿润,我也只软语宽怀。刚入冬,仿佛又好了些,可以相对饮酒为诗,也曾唤董雪湖一起,月色清彻,诗情怡然,慢慢题些陈年旧事,我清楚的,我不清楚的,当年名满京华的沈源,温柔软弱的太子,和雄心天下的四王爷,皇上笑道:“朕这皇兄,看似文弱客气,其实凉腻沾牙,又一身的倔脾气,偏要装出从容大度的款儿,没得叫人心烦。”又一笑,道:“若教沈源听见这话,非要活劈了朕不可,他只看得见太子的优柔谦恭,暗地下的手段总也瞧不见。有回太子请先皇命朕带几万兵马前去北疆平乱,他不道太子欲要朕的命,反倒劝朕以国事为重,真是笑煞旁人。”
我也只好一笑,浅饮一杯,什麽事儿都暗有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每人各念自己离凄犹不够,哪里顾得了别人的悲欢情愁。
董雪湖则去敬皇上的酒,凤眼斜长,眉飞入鬓,略见细纹,绵缠倦切,尽是红尘消磨。他修长皎白的手指摩著脆玉莲杯,笑道:“皇上,尽是些个少年风流事,提了不是教人伤怀麽?”又举杯笑道:“且尽杯中酒,他年河岸青馒头。”
三人虽各有心意,却是一同举杯,各自莞尔各自怀。沈源如若有灵,此刻必然亦含笑举杯,但愿你当真能够释怀,於自裁的那一刻之後,临风飘举,至於恨麽,尽数弃於我便好了。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琴箫相和,有凤来鸣,孤光离影,残月向西流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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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入冬第一场雪便到了,皇上也咳了一血,脾肺内,不是什麽吉兆。太医们一起会诊,并未有什麽结果,只是拿药支撑著,姑息著。国事之余,身边有瑞白跑来跑去,聊以解颐一笑,此子聪颖,也十分惫懒,大冬天的,午睡到傍晚,然後精精神神地腻著我,考验著我的脾气。
前几天晚宴,皇上骤然晕倒,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好半天才缓过来,便有大臣表奏请求招三王爷回来,皇上却道朕的身子骨自己明白,过了冬天再说,只为著养病,搬到新修的毓茗园里。
这日天儿极不好,乌云掩日,风雪盈门,躲在房里听外面的风声嘶吼,仿佛能掀了屋顶去。皇上晚上只用了半碗玉笋粥,便不再吃了,精神十分懈怠,我便劝他早早安歇,坐在床侧看他入眠,而後清点这几天来的奏章议程,完了便屏退众人,自己搬了张靠椅置於床前,坐在上面冲盹。
朦胧中,竟是自己穿著雪白的衣裳站在梨树底下,正暗自疑惑,便猛然被身後一人紧紧抱住,转过头去,是年轻的皇上,穿著皇子的服饰,一脸笑意,道:“绵君,绵君!”我欲开口,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皇上一壁在脸上亲吻,一壁笑道:“找了你好久了,怎麽躲在这儿。”突然我胸腹间一阵剧痛,仿佛裂开一般,鲜血不断涌出,身子慢慢倒下去,皇上急忙拿手去掩我的伤口,声音里带著哭腔,像个孩子,道:“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我陡然醒来,四下里只有昏黄的烛光,外面传来报更声,已是後半夜了,皇上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青黄,我触了触他的眼角,果然湿润一片,莫非我进到他的梦里不成。我叹了一口气,要坐回去,被他抓住了手。他仿佛从心里呻吟了一声,气息微弱,道:“宣……御……医,快……宣御……医!”
我并不动身,只是站在床前,一会子他睁开眼,慢慢道:“怎麽……还不去?”
我一笑,道:“请来御医,然後杀我麽?”
他脸上一惊,有些不信,又有些了悟,道:“你一直……等这一天麽?”气息越来越弱,仿佛是痰涌上来,如果现下去叫人,还有希望。
我凑到他耳边,细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只是不想就这麽死了,我,不是沈源!”他圆睁双眼,挺身坐起来,伸出枯瘦的手向我抓来,我向後一闪,躲开他的手,跌在椅子上,慢慢喘息,看他重重倒下去,大手紧扭著身下的褥子,青筋像虬枝一般突出来。
我径自走到书案前,摊开张空白绢纸,蘸了浓墨写道:
朕,一生戎马,所行所为,不致见耻於祖宗社稷,近来不复康健,恐为圣祖所招,将立皇十九子瑞白为帝,承袭大统,因其年幼,故著沈氏叠薇殿字,辅佐幼主,代为朝政,是为摄政国公,诸臣当忠心事主,勿有违误,朕於九天,犹鉴臣工明月!
算了算三天前的日子,提了上去。
拿玉玺盖上鲜红的大印,展纸一吹,史上矫昭篡位者,自此又添一例。我待其墨迹干涸,便收到一锦盒内,封上蜡。回到床前,皇上仍是虎目圆睁,似有不甘,双手冰凉,只有出气,未有进气。我伸手去合他的眼皮,轻声道:“沈源正等著您呢。”他仿佛软下身体,随著我的手合上眼睛。
我长吸一口气,凑到他冰凉的唇上一亲,拿了悬於墙上的尚方宝剑,转身而去,推开外堂屋门,黑墨的天空,风雪挟著戾气扑面卷来,冲尽身上每一寸暖意,舒爽无比,道:“皇上急症,速宣太医。”有人领命而去,我招过俞之虹,双手将宝剑递与他,望著他的眼睛,朗声道:“皇上恐有不好,命俞将军统领禁中所有兵马,将军现速去接管键锐营,节制京畿守备,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俞之虹抿了抿唇,目光要穿透於我,我不避不闪,他单膝跪下去,双手接剑,道:“臣,领旨!”
我看他带人策马而去,转身入屋,御医黑鸦鸦跪倒一片,已无回天之力,领头者声音怆然,伏地大哭道:“皇上,已龙御归天了!”屋内屋外,哭声一团。我快步走到床前,皇上已见僵直,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去请诸位皇子和大臣们吧,皇上早已写下遗诏,太医们尽退了吧。”
顷刻屋内人走得干干净净,各忙各事,我坐在床前慢慢思索,突听见外面有人道:“董大人到了!”
我抹了抹脸,高声道:“请进来!”
董雪湖揭帘进来,微微一笑,道:“沈叠薇,好大的手笔!”
我也只一笑,他自袖内拿出一明黄布包,展开竟是一道圣旨,笑道:“其他不要紧的,我也不读了,一是鸩毒沈叠薇,二是宣三皇子瑞琛回京,继承大统。”又道:“皇上也算聪明,料有此招。”便自袖中取出一长颈细瓷玉瓶,将红汁掺在酒里,晃了晃,道:“你是我带进这宫的,现下便由我带你走吧。”
我惨然一笑,低下头,又慢慢抬起来,眼中一片水光,道:“人算不如天算,我认了!”又向董雪湖凄声道:“我为什麽会遇著你,又为什麽会有喜欢你的心思,明明你待我一点儿都不好。”我走到案前,望了望那杯酒,鲜红如血,眼泪慢慢流下来,转向董雪湖,道:“最後了,你肯不肯过来抱抱我,就像七岁时把我抱起来一样,那时候,你那麽好看,穿著浅灰色的衣裳,却仿佛闪著银光……”
董雪湖快步走过来,将我猛然抱进怀里,唇贴在头发上,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搂紧他的腰,仿佛要勒断他,他也不理会,只轻声道:“别哭了,别……”突然,他把我向後猛地一推,我跌到地上,看他胸口上扎著那把软匕。他慢慢笑起来,道:“我明明知道你说谎,却还是忍不住,看著你的眼泪,我……”鲜血自他口中溢出,又道:“你的眼泪,是为谁的,是假的麽?”
我端起那杯酒,跪到他身边,低声道:“不是,是因为要杀你,不忍心而已,我方才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
他不再支撑著身体,躺下去,乌发流泻一地,道:“我信你……”
将那酒含在口中,哺到他嘴里,看他咽下去,道:“这回,我来送你。”他苍白著脸,微微一笑,合上一泓秋波,仿佛瑞珩一般无念无求,一颗眼泪自我脸上滴到他脸上,滑落下去。
我爬起来,把那圣旨丢到火盆里,看它燃尽,望向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
唤人进来,命他们把董雪湖抬出去,先收殓起来,道:“董雪湖一片赤忱,现已殉了先帝,将他送回府里安葬吧!”又命人去抱瑞白过来。
随後俞之虹便纵马回来,向我道:“已节制所有御林军,傅明城不肯交出兵符,现已拿下,关在禁中大牢,等候发落!”
没有兵符,空有尚方宝剑,也调不动军队,军政各统,我朝沿袭的法制,皱了皱眉,冷声道:“他要造反不成,无论使什麽手段,也要叫他说出来,先皇尸骨未寒,他就敢抗旨?”又向俞之虹道:“皇上要将军你宣读遗诏,请将军先歇歇,一会子还有许多事体要办呢。”俞之虹道了声“是”,便进到侧厢了。
不一会,皇子和大臣们纷纷赶来,跪倒一地,脸上各有心思,精彩纷呈。俞之虹站於高阶之上,用短剑剖开蜂蜡,取出圣旨,宣读起来。
瑞白跪在我身边,脸色十分苍白,不肯叫我牵他,挣扎了两下,才乖乖听话。
宣完旨意,一阵窃窃,我站起身来,将瑞白送到正中坐下,扫过一眼,道:“请诸位参拜新君!”俞之虹一抽佩剑,泠然作响,诸臣陆续跪下去,山呼万岁。
礼毕,邓中夏问道:“可否请三王爷回来奔丧?”
我看了他一眼,道:“三王爷身负边陲重任,岂可贸然离身,可至苏江口岸,北望吊唁,大行皇帝有知,亦当含笑九泉!”瑞琛,你要反麽?
邓中夏眼睛一闪,不再说话。如此,大定。
阖宫上下,一应换上白纱黑蒙,举国哀悼。
拟立谥号时,为著最後一个字,文皇帝,武皇帝,乾皇帝,争吵不休,我随手划去,只写道,仁皇帝,既是些个嘲弄,也为著他最後的梦境。
夜里,瑞白不肯睡,只张著眼睛躺在床上发愣,我去安慰他,却被他一口咬在手腕上,血涔涔地流下来,我只静静地望著他,他慢慢松开口,眼泪滚滚而落,哭道:“薇薇,薇薇……”我抚著他的脸,道:“以後,你是皇上了,我一个人看著你,护著你,不教人欺负你……”他扎到我怀里,慢慢睡去。
我躺回软塌,已经睡不著了,只是养著精神,过两天便去看傅明城吧。
饰童 5-6 by 梓寻
第三贴
理完一应杂事,便乘软轿到禁中大牢,路过刑室,心中已无起伏,董雪湖为何没有除去这里,怕也是如此,没了意思。突然望见那个老太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由一阵恶心,便命人将这儿一把火烧干净,沈叠薇屡逆天,也不怕再加上一回了。
进到大牢里,光线十分黯淡,傅明城被绑在木架上,身上血肉模糊,并无一完好,像是动了烙刑,只是不说兵符藏。
我站於一侧,笑道:“傅将军果真是铁骨铮铮,教人佩服。”
傅明城抬起头,吐了口血痰在地上,大笑:“我是不是条汉子,沈公子岂会不清楚,那些床上的日子都白过了麽?”
我微微一笑,道:“傅将军终是不肯说麽?”
傅明城一梗颈项,道:“有什麽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我笑道:“既然如此,傅将军可不要怨我。”又道:“来人,请九少爷进来!”
傅明城脸色一变,急声道:“此事与他无关,不要牵扯他进来!”
牢门一响,转眼一个青衣身影跑进来,不顾血污扑到傅明城身上,大哭大叫起来:“哥哥,哥哥,我找了你好久,你又丢了我不管!”脸上顷刻挂满泪,纯真无比。傅明城软语安慰他道:“阿九,莫要著急,不然又要心口疼了,我没事,跟你逗著玩儿呢!”
傅明城由著那少年抱著自己,看向我,道:“求你带他出去,莫要他发了病,兵符放在……”
我叹了一口气,道:“多谢将军了,我自然不会难为他。”
那少年伏在傅明城怀里,露著一双眼睛看我,突然大叫一声,向我扑来,我下意识一抬手,却被他压将下来,一支玉簪贯透手心,钉在地上,口里嚷著:“教你害我哥哥,我杀了你!”便有人过来拉那少年,我挣扎不起来,急忙道:“别伤了他!”
那少年被人搡开,倒退两步,捂著胸口,倒坐在地上,脸色阵阵发青。傅明城急切大叫:“沈公子,求你快宣御医,求你了,沈公子……”声音呜咽不成语。
待到御医赶来,少年已是瞳孔发散,了无生气,傅明城被解下来,抱著他的尸身泣不成声,慢慢道:“阿九,阿九,哥哥的小阿九,你不是要一直陪著哥哥麽,怎麽说话不算话呢?”他猛然转过头来,眼里血红一片,一字一顿,道:“沈叠薇,我与你不共戴天!”
我抚著被包扎好的手,笑道:“将军今日求我,可想到当日我哀求将军呢。我害死将军的阿九,就不怕将军来报复!”若有一个恨入骨髓的人,也能知道自己尚活著。
傅明城格格大笑,道:“要是知道这样,我当日便要你死在床上了,真是为己种祸,报应不爽。”
我有些头疼,扶著身边人的手,慢慢道:“入土为安,将九少爷葬在城西的翠霞寺旁吧!”歌眉浅山,碧波盈盈,也是个去。只没想到阿九是个琉璃脆玉,一触即碎,仿佛沈源一般,当日皇上抱著沈源的尸首,是否也有我现下的心境呢,果然──报应不爽。
出了牢门,踏著满地的碎琼乱玉,冬天的太阳,文和而冰冷,彻骨寒冰,竟叫我不禁瑟瑟了。
没几天便有消息自西南传来,驿使报道:“三王爷闻此落泪不禁,几欲晕厥,在苏江岸高建灵堂,日日守候,为先帝哀!”
我拨了拨碗内的茶叶,慢慢道:“回去叫三王爷珍重身子,哀毁销骨,莫要太伤怀抱,皇上念著他呢。”
那人呈上一封书信,道:“王爷写给国公爷的信,叫属下带过来!”
我心中一抖,叫人接过来,便屏退驿使,展信一读:
叠薇如晤:
君未随先帝辞去,惊喜涕零,然亦有几句话当问君知。
其一,君自何日才做此决断,总揽大权,笑握天下?
其二,琛离京万里,父子相戈,可否为君所计?
其三,当日琛闯禁宫而远天涯,撇荣华而意南山,君心可有窃笑,笑琛为天下第一蠢材?
我合上信,放在烛上燃了,慢慢伏案大笑起来,一阵甜腥自喉间涌出,滴到雪白的笺纸上,染红了淡墨描出的《九九梅图》,谁心如明月,万里终皎洁?
我慢慢直起身来,靠坐在软垫上,命暗卫进来,一黑衣人小跑过来,跪下道:“国公爷,三王爷前些天求了个奇人异士,人称静庵先生,说是腹有天下经纶,得之可得天下。还有就是修好羌人,娶羌族公主卓玉为侧妃……”我摆摆手,叫他下去。
瑞琛,此时此地,你若要反,尽管反吧,我既然推瑞白继位,便不能负了他,而任你挥师北上,挺进中原,纵然你十万铁骑,踏平江天,如入无人之境,我也必当全力以待,你进京之日,谁都可以活,唯有瑞白当死,而我不能!
转眼又是新春过去,有些暖和的影子,却还是寒栗栗的,瑞白也到了祭天的时候。瑞琛并无动静,总要有时间厉兵秣马,筹集粮草才是。
当日,天气十分阴沈,按理春天不会有这麽多雨下,在路上时,大风狂卷,瑞白叫停了回去,我只好同他坐於一,好言安慰。
到了祭坛,雨便发著狠地打下来,电闪雷鸣,仿佛是只盛夏才有的天气。我牵著瑞白的手,一步步跨上台阶,为他挡著急雨,慢慢道:“别怕,有我呢。”
瑞白仰著脸看我,道:“朕,才不怕呢!”
到了顶上,闪电仿佛就在身侧,脚下,瑞白放开我的手,刚要跪下去,便见一条血红的闪电打过来,随後惊天巨响。瑞白大叫一声,躲到我怀里,抖个不停,我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没关系的,皇上要勇敢些个!”
就算先皇要劈,也只是劈我而已,就算是列祖震怒,也不过加我一人之身。当日,当时,我以娈童之资,献於仁皇帝为随兴玩物,帝国饰品,又有谁能想到我今日今时会站在这个祭坛上,为这万里江山为寿!
我临风雨而立,衣袂翻飞,逆九天而畅云外,行千里而击长空。
有谁使神州,凭高酹酒兴悠悠,年少时,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我微微一笑,此中血泪,可以不言!
待瑞白跪著诵完祷词,已经冻得嘴唇青紫,我只好将他抱下祭坛,放在地上站稳,群臣犹自跪著,我双腿陡然一疼,疾痛传来,跌坐在地上,拧著眉头,咬牙向身侧的小宝道:“把软轿抬过来,我怕是站不起来了!”
一路回到禁宫,换下湿衣,好言歹言喂瑞白喝了姜汤,裹上棉被,他软软地同我说了几句话,又强拉著我讲了个历史逸闻,便慢慢睡过去,脸色也渐渐粉红起来,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并不烫,才放了心。
招来御医,跪在地上,将我裤腿掀起来,小腿肌肤毫无光泽,仿佛上了年岁的妇人。他伸手按了按,没有知觉,只留下一个窝,半天也起不来,低声道:“国公爷的腿早就不好,现下遭了急雨,登时便发作了,恐怕今後不能行走了!”
我笑了笑,反正是早晚的事儿,便道:“你退了吧,开几副药来便好!”他长揖而出。
我将腿盘起来坐好,翻了翻今天的要务,也算是驾轻就熟了,一一批完,叫人抄了发下去,便见俞之虹进来,禀道:“将傅明城转到宗人府,路上却被人劫了去,现已四下追捕!”
我一笑,叫他不要著急,慢慢搜捕。
瑞琛,是你麽,这麽急著用人,而且连傅明城都要笼络囊中,他的确为一代名将,你,当真是不拘一格了!
饰童 7-8 by 梓寻
这日,我刚批完几件不打紧的公文,便有人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公文,西南告急,瑞琛,反了!拥兵自立为帝,一夕黄袍加身,号令天下,视沈氏为本朝第一蠹毒,淫乱後宫,峨嵋惑主,构陷新君,且矫诏篡位,废长立幼,弃天下仁道,孝道於不顾,较秦之赵高指鹿,更胜一筹,此罪此行,日月变色,山河垂泪!
著此文书时,已有六郡十一县跟随瑞琛同反,末了还附著讨伐的檄文,想来出自静庵先生之手,当真是文采飞扬,教人扼腕叹息,若得沈氏,人可诛之。我微微一笑,并没有打著“清君侧”的名号,看来瑞琛下定决心要小十九一死了。若是清君侧,到时候瑞琛顶好成为摄政王,现下不肯承认那道诏书,便是一心一意要取而代之了。
谁可应战,我病体支离,就算能够弃朝政而亲征,恐怕到不了前方便一命呜呼;俞之虹不能动,京畿防守如有松动,北部夷人便可趁虚直入,可顾望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将,原来那些经战的老臣,被皇上借口尽杀之,为使新君从容驭政,这自然也是我能如此顺利行事的原因之一;如稳坐京师,遥遥指挥,便会贻误战机,我静静地细想了一会儿,才写道:
令西壤,倌阳,缗郡,淄渠四兵马集於前方岽平,此为叛军必经之地,关防要塞,又兼天堑,易守难攻,著岽平郡总兵为督战将军,统领所有兵士,节制三军,望尽心御敌,不负皇恩!
将旨意发下去,我揉了揉眉心,现在朝野上下,必是一片哗然,诸臣中也必有倒戈之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尽管去吧!
小宝端来一盏杏仁乳露,我强忍著腥气饮下,已不能使性子了。
便有人来报:已将三王爷府抄封,问如何置,遂问道:“情形如何?”
那人禀道:“王妃并无异样,安安稳稳地住在後院里,只那个住在留园的戏子被几个不知轻重的兵士轻薄,撞破了头,现下已经叫人看过了,没什麽大碍。”
衔春麽,我想了想,道:“叫人把他带来,不要难为王妃,就住在王府便好,她终是经先皇册封的,与叛军并无干系。”
那人称是退下去,我捶了捶僵直冰凉的腿,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春耕的稻种,待修的堤防,还有好些个事儿呢……
晚膳时分,衔春已经进宫,我命人将他带进来,便有一俊秀消瘦之人自屏风後转过来,并未跪下,垂袖立於堂中,白纱缠著额头,脸上有些个青紫,眼里含著十分的怨恨,冷声道:“沈公子叫我来做什麽,杀便杀了,何苦使那些个羞辱人的手段,没得叫人恶心!”
有侍卫过来欲训斥他,我摆手叫他们退到一边,道:“是我的不是,你先在这里养几天,若是想去找瑞琛,我便教人送你过去。”红拂夜奔,教人感怀不禁。
衔春一揣手,道:“沈公子这麽慈悲心肠,倒叫衔春惶恐了。原以为公子是多麽个狠心的主儿,直叫我们爷椎心泣血,夜夜不安,没想到却是个佛爷。”
我微微一笑,伶牙俐齿的利害呢,道:“你只安稳地住在这儿,缺什麽叫他们去办!”突见他袖内寒光一闪,便示意後面的人悄悄按住他,卸了他的利刃。
他并不提防,便被後边的人按在地上,自袖内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丢到一旁,他死命挣扎,哪里挣得开,气喘不定,口内连连叫道:“我要替王爷杀了你,你害死小世子,还要害死王爷!!”我还抢了你的王爷,叫他撇了你,是麽?
我命人松开手,教小宝带他去新收拾出的西雀阁,衔春忿忿地看我两眼,嘴唇动了两下,便出去了。这麽锋利的性子,还不如初见时平怡,是瑞琛宠出来的麽?
叫人把绿绮抬过来,许久未弹,生疏得很,紧了紧弦,一手慢慢拨弄起来,叠薇和江山各置两头,只能取一,你现下同我兵刃相见,便是决意弃叠薇而就江山,静夜长思,我不怪你,毕竟你不知当时情形,沈叠薇不谋权政,便为皇帝所杀,便为一道遗诏所鸩,便为群臣口舌所埋。试想,新君远在万里,令不得行,禁不得止,朝野混乱,有谁能保沈叠薇的安危,再有良臣慷慨,必除沈氏娈童而後快。除非,新君即时继位,手握经天大权,上下得以安抚。
小宝轻轻走过来,端来一满盆热水,将我的裤腿撩上去,顺到热水里,慢慢按摩起来,道:“这些天像做梦一样,好些个事儿不明白,先帝让主子参与政事,就是为了现下辅佐皇上麽?那为什麽还待主子那麽不好,把这麽一大摊子事儿交给主子,不是欠人情麽?”
我笑道:“有些事儿没个道理,你也不用乱想,衔春怎麽样了?”
小宝撇撇嘴,道:“他脾气大得很呢,也不用饭,闷头坐在床上,我也不理他,不信他饿了不吃!”
不管怎麽说,到底也是个痴情种子,我向後仰了仰身,道:“叫人告诉他,现下死了,瑞琛也不会知道,反不如等瑞琛打过来,好团聚呢。”又道:“过几天这些黑纱便该撤了,把窗纱,床帐一应之物都换成水青的,屋里不要摆儿,放上两盆细方竹便好,衣裳里头只留青的,蓝的,黑的,其它的都不要了。”里头光粉白的就好些件,怎麽也得整理上两天。
小宝见我略有睡意,便拿布巾擦干了水,送到床上躺平,轻声道:“白的也不留麽?”
“不留!”我含糊了一声。
下了早朝,瑞白并不像往常一般困倦,眼睛十分亮,牵著我的手,道:“薇薇,我……朕有事儿问你。”我笑道:“有什麽就问吧。”
瑞白低头想了想,仿佛聚了好几勇气,才道:“朕的母妃是谁,怎麽死的,有些人告诉朕好多混账话,是不是真的?”
我叹了一口气,宫里人多,究竟是有多嘴的,可有些事儿生了间隙,就不能抹平,便握著他的小手,直望进他的眼睛,道:“皇上的母妃是嵘贵妃,她生了很重的病,托我照顾你。还有,我一定全心全意照顾皇上,皇上若要杀我,尽管动手,我也不会有怨言。”
瑞白慢慢靠到我怀里,把头放到我颈上,气息喷得我痒痒的,道:“有些人说你坏话,说的很难听,朕,一点儿也不信,永远也不信,只信一个人,只信你!”
我慢慢拍著他的背,细声道:“最近皇上背了什麽书,叫我听听看进益了多少?”
瑞白直起身,童声朗朗,道: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我含笑望著他,颈下红痣隐隐若现,小小年纪,总觉有几分不胜之态,或许太爱惜他了,明儿便请师傅教他骑马射箭吧。
他兴致勃勃地背完,央著要奖,我便叫人端一碗荔枝蜜酿来,他贪吃甜,平日里只是拘著。他扯著我的袖子,猛然凑过来头,竟在我唇上一舔,狡猾一笑,道:“朕看见好些人都是这麽要赏的,前几天汉亭叔给一个宫女拾帕子,我正好在旁边,看见汉亭叔就扯著那人这麽要赏。”眼里有几分稚气,我无奈一笑,关汉亭,沾惹草到宫里来了,先帝打得板子都白费了麽?
看瑞白跟著宫人走出去,我翻开今日朝会的几个议程,刚草草批奏完,便有人报:衔春公子求见,遂叫他进来。
衔春走进来,面色凄白镇定,眼睛肿得像桃,跪在地上,道:“昨儿同国公爷张狂了,今儿来向国公爷请罪!”
我将文书置於一侧,笑道:“无妨,衔春只管叫我沈公子便好了。”又命人与他备座看茶。他啜了一口茶,低声道:“我……不想到瑞琛那里去,他忙著大事儿……”又连忙道:“他现下是朝廷的叛军,我一个戏子,天涯畸零人而已,平白地去了,要招人讨厌,这样连我自己个都瞧不起了,我愿意留在沈公子身边儿服侍公子,做个奴役,不知道公子肯不肯施恩与我?”
我暗暗一笑,这话说得巧妙妥帖,做个奴役,不以色侍人,难道我是个急色鬼,你不去麻烦他,却为他守身如玉,这个,沈叠薇,早就办不到了。如此,我成全你,沈叠薇这一辈子,只可惜不能成全自己。
过了几天才发觉衔春的性子其实十分跳脱,起先还有些拘谨,後便放开了,还十分爱吃肉,那种整个的,可拿刀子削著吃,且自称是“樊哙”,见我茹素,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是天下一等罪过,可他对於那些细作的丸子,剖出格的排骨,则又厌恶非常。那天看见那头白鹿,便道什麽时候烤来吃,瑞白大怒,那是他的宝贝。
他闲暇了,便哼哼小曲儿: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穿梭过,富贵比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瑞白便笑话他,不是他不理瑶琴,是瑶琴不肯理会他。衔春便发著狠得学弹琴,其实是抓琴,不是抚琴,久久不得要领,还被瑞白起名叫:猫琴。
上一篇,有大人说有不理解的地方,为什麽沈叠薇不推举瑞琛,看了这一篇,我想应该写清楚了,梓寻没能及时表达,爱留扣子,万望见谅!
饰童 9-5 by 梓寻
过了些日子,衔春额上的痂落了,留下道不不浅的疤。我命人翻出董雪湖制的祛痕膏给他,他却一笑推了,道:“这个没什麽打紧的。”不错,倒是我计较了。
前方战事但只僵持著,岽平并不好打,瑞琛初用兵,时间耗得越久,越少锐气,毕竟与朝廷作对,底气不怎麽足。瑞琛,你要怎麽收拾呢?
朝里头总是乌烟瘴气的,人前蜜语,背後一刀的事儿更是不少,我站在高,自然看得愈发清楚,可总也要用人,总也要办事,总也要打交道,何况做人和做官,本是两码事。
这日午後,我好容易得闲歇一会儿,刚躺下便听有人来报,跑得是一脸大汗,道:“国公爷,不好了,皇上落水了!”
我自梦中惊醒,撑身便要下床,却整个儿跌到地上,忙道:“把我背过去!”那侍卫忙过来背我,健步如飞,赶到雨鹤湖旁。瑞白已经捞上来了,水淋淋地趴在一侍卫肩上,脸色青黄,那侍卫不断地挤压拍打他的後背,我目不转睛地望著那侍卫动作,心跳越来越快,几有些透不过气来,四下静得叫人发慌,阳光白的,突听见瑞白“呀”的一声叫出来,一口口往外吐著黄水。那侍卫擦了擦额上的汗,才道:“皇上洪福,已经好了!”
我命人把我放在地上,将瑞白揽过来,让他趴在我膝盖上,他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才翻过身来,眼神有些怔怔,好半天才哭起来,叫著:“薇薇,吓死了……。”我抚著他,安慰他,待到他慢慢止了哭,便同他一齐乘上软轿回宫。
把他送到床上,瑞白只叫口渴,喂了一杯水,又逗得他破涕为笑了,才看他悄悄睡过去。我教人把我移到外间,才问起话来。
跟著瑞白的太监早就抖成一团,牙齿直打结,道:“奴……奴才该死,主子要划船,奴才没办法只好答应。上了船,主子又蹦又跳,那船本就小,奴才一不提防竟教船给翻了过去。都是奴才的错,奴才罪该万死!”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是谁把皇上救上来的?”
那太监低声道:“是奴才。”
我便道:“让你跟著皇上,你却把皇上带到水里,这是你的不是,论罪打死你也是应该,可我今天只开导你几篦条,因为你知道虽然闯了祸,仍去救皇上,知道补救,这是好的。我方才问你话时,你也没推委什麽责任,这也是好的。你下去受罚吧!”
那太监磕头出去,我把小宝招过来,道:“把他调开皇上身边儿。”已经不能伺候皇上了,无论如何,挨了打总有怨恨在里头,不是好事儿。小宝点点头,便要退出去,我又叫住他,道:“叫太医院夜里过来候著,我怕皇上受了惊发病。”
果然刚入夜,便有人报道:“皇上烧得厉害,药也服了,总也退不下去,请国公爷定夺?”我吸了一口气,进到瑞白,衔春也候著,在地上团团转。我问了御医,御医低声道:“怕是肺里有事儿,所以高热不下,纵然服了药,一时半刻也不能奏效。”
我看了一眼瑞白,脸色蜡黄,愈发显得瘦弱,只一把骨头,连只猫都不如。衔春过来道:“我在外边常听人说请玄真寺的和尚做法,十分灵验,好些富贵官宦人家都请过,来保佑小孩子的福寿,所以……”
我抚了一下瑞白细嫩的脸颊,道:“明儿一早便请过来,现下就动身,别耽搁了!”
守了瑞白一夜,没什麽好转,我刚要上朝,便见小宝疾步走过来,道:“人都到了,请主子示下!”
我披上镶银丝的黑色披风,道:“缺什麽,由他们要,还有,不要扰了瑞白。”上完朝,匆匆理了几件事体,便心急火燎地赶回来,法事已经做完了,一问要连做七天,便命人把主持请过来。那主持已换下金线全红袈裟,只著著一件灰炮,约是居於尘世之外,并不见怎麽老。
我笑道:“大师,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那主持一笑道:“托福,沈公子可好?”神态怡然,羡煞旁人。
我笑道:“还好!”不承想还能遇著你,又道:“有劳大师作法了。”
主持笑道:“与人分忧愁,为己修浮屠。”看了我一眼,道:“恕贫僧直言,沈公子气色不怎麽好。”
我不自觉摸了摸脸,道:“兴许教皇上的病愁的,昨儿没睡好。”
主持却分毫不让,道:“不像是一夕所就,反倒更像是经了大悲大愁,沈公子可有心若死灰,可有大伤大恸,可有心悔如割,可有呕血不止,可有强作精神?”
我想起瑞琛成亲那夜,想起董雪湖含笑而逝,想起九九梅图,想起傅明诚和阿九,以及起兵,告急,檄文,衔春……,这老秃驴,当真是方外之人麽?略略一笑,道:“人麽,总些个杂事儿在心里头,也没什麽,大师不仅谙熟佛经,以佛法渡人,也善於药石麽?这两者似乎有些违背?”
主持的手指沿著宽大的僧袖下滑,因笑道:“佛者医心,药者医身,并不相违什麽。”
我一抬手道:“那麽请大师与皇上看看,可好?”
主持一笑,道:“自然愿意!”
主持为瑞白诊完脉,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瑞白,才慢慢道:“这病没什麽大碍,现下如此严重,不过是应了“病来如山倒”那句话,皇上生於富贵之家,可身子又有些不足,常年使些强健之药,虚火积郁体内,一朝遇冷,便不能自制了。”他眼睫一闪,又道:“贫僧早年习些面相之术,有些不中听的话讲了,公子莫要怪罪。”
我弯了弯眼睛,道:“大师但讲无妨!”天下之事,不是你不知道,就不发生的。
主持抿了抿唇,道:“皇上面容……非长寿之相,五官酷似女子,薄黛而烟宜,而且,颈下此生有红痣,为日後……火焚之兆。不过,天意常变,不可估测,也未为可知。”
我心中一冷,定了定心神,道:“多谢大师指教,有些事儿沈叠薇但求尽心!”尽心而尽命,沈叠薇只能办到这个了。
主持闭了闭眼,诵了一声佛号,我佛如来,可否如意?
过了两天,瑞白好了些个,顿顿被逼著吃青菜豆腐,一直苦著脸,衔春也戒了肉,陪著他坐牢,只我一个高兴的,看两个人好看的脸色。
前边传来战报,岽平失陷,守将战死,其余各郡接连被占,瑞琛大军一掠千里,直逼滦河,南阳告急!细细看了邸报,瑞琛派先锋军傅明城部自山间小路踏过去,无声无息潜入城内,破北门而大军直入,守军多疲惫,竟未立刻警醒,故一夜功成。
我合上邸报,地上的大臣略有惶惶之色,便朗声道:“兵家常事,胜败二字,诸位饱读圣贤之书,谙习卫国之策,成败并不在此一役,先帝“靖安”,费五年之功,其间并非无周折曲缺,请诸位定下心思,想些良策吧!”
有人奏道:“请遣关汉亭为督将,此人威猛刚稳,尤擅骑射,超绝天下,又出於名将之後,先帝不肯用他,盖嫌其好为柳,现下用人之际,可弃其不羁,取其嘉华。”
又有人言:“管窥蠡测,可见一斑,不宜擢用关汉亭!”
我抚了抚手背上的疤痕,道:“取长而弃短,本无完人,即日著关汉亭为督将,统领自南阳至江o各兵马,解滦河之围!”
瑞琛,你与我刀戈相向,竟是如此从容泰然麽?你待爱侣如爱侣,待仇敌如仇敌,泾渭分明,我要佩服你了。
回至宫中,人人似有不安,毕竟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如今瑞琛几近占去半壁江山,如何不惶惶。七日法事已毕,主持告辞道:“沈公子忧心过重,恐难长久,现下肢不能行,心神俱损,不是吉兆,愿公子能略开怀抱,稍释胸襟,又何妨片刻怡兴!”
我笑道:“大师所言甚是,沈殿必尽心依大师所嘱,宽释怀抱!”
主持一笑,大步出去,随行众僧,鱼贯而出。他是尽得佛家之髓了。 【墨】
饰童 51-52 by 梓寻
关汉亭倒是一员猛将,没几日便有捷报传来,於两军对垒时,射中瑞琛左肋,趁乱开城出兵,盖因瑞琛兵马过众,未敢恋战,一胜便归,且请朝廷多调兵马,乘胜追击,力克叛军。
我便问驿使,道:“叛军现下情形如何,瑞琛呢?”
驿使答道:“叛军虽受挫不浅,但精神并无十分懈倦,瑞琛受伤应该不轻,而且所中之箭淬过毒,此毒是宫中之物,盖因关将军祖上善射,先帝曾赐予之,号为“蒲苇”,以利兵刃!但赐药时,兵事尽毕,故不知其效。”此药不属一箭封喉类,只是暗销肌骨,损伤精神,半月方显,然人已病入骨髓,无医可解,也算是阴毒之物了。
我将战报同诸臣讲述,朝廷一片振奋,便有大臣奏道:“请调半数俞之虹部,前往支援。”
我抚著椅把慢慢道:“方才驿使讲了,瑞琛军主力犹存,纵调俞之虹部,倾一国之力为此役,前途未为可知,瑞琛究竟是皇上的兄长,是先皇的子嗣,教皇上杀兄弟,不是仁义之举,也无法交待先帝,莫如现下遣人前去说服,以胜招安,若是瑞琛肯降,则皇上仍待之如兄弟,若是不肯,再战不迟!”
诸臣有些脸色浮有惊色,相视一眼,一人大跨步出来,神情慷慨,道:“瑞琛当日谋反,便已是朝廷的罪臣,也不再是祖宗的後嗣,现下不肯乘胜追击,必然贻误战机,後患无穷,请国公爷出兵!”群臣中亦有随其跪下者,待我发话。
我微微一笑,道:“秦大人要皇上发兵,讨伐兄弟,要一奶同胞争个你死我活,且不言战事胜败,此行必将陷皇上於不义;兵事频不止,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将陷皇上於不仁。现下遣人招安,使瑞琛部归於西南守备,天下万事皆平,秦大人以为如何呢?”秦大人脸上似有难色,只说不出什麽来,我命人过来抬我,道:“就这麽定了!”
回至宫中,命小宝去捣碎几味草药,煎出汁来备著,才坐於书案前,思索了一番,提笔写道:
三王爷如晤:
现下战事於此,自不必多言。兵事频而殃百姓,损国力,无一利。现以沈叠薇一人之身,愿王爷虑大局,重国事,回返西南,为朝廷恪守江山,也为皇上,为兄弟,为社稷。朝廷必将待王爷如王爷,皇上必将待兄弟如兄弟,沈叠薇感激涕零之余,愿将性命交於王爷手上,决不多言。
翻过一页纸,太阳穴猛然一疼,竟不自觉写道:瑞琛,你伤口疼麽?急忙扯了去,在前一张纸上提上落款:沈叠薇叩上。
揉了揉眼睛,小宝将凉透的药汁端过来,道:“照主子的吩咐加了一味松脂,不教墨迹化开了。”我点点头,将笺纸浸进去,那墨绿的汁液慢慢渗过来,仿佛碧绿的葡萄藤爬满粉墙,喧嚣而茂盛,成长於一个鲜W的夏天。
我拿手揉了揉眉心,小宝轻声道:“主子,怎麽落泪了?”
我向他笑道:“没什麽,太累了……”
小宝便要过来与我揉肩,我摆手叫他退下,慢慢向後仰身倒在床上,脸上一阵灼热一阵冰凉。待到心静下,便坐起身来,听见外面一阵笑声,瑞白砰砰跑过来,摇著我的胳膊笑道:“看看衔春叫人自外边买来的酒葫芦。”
果然他腰间系了一只黄灿灿的大葫芦,拿红绦束著,十分鲜亮,只可惜他太瘦小了,仿佛把人系在葫芦上。衔春站在门口,笑道:“我只叫人买了一个,皇上就抢了我的。这个不算什麽,王爷府里头的酒葫芦挂了一墙呢,大的能盛一坛酒,小的却婴儿拳头大小,爱人的紧……”他自觉失言看了我一眼,我摸了摸瑞白的葫芦,向衔春笑道:“的确好看!”又抚著瑞白的头,道:“出去顽吧!”
瑞白地望了我一眼,便跑出去了,我看他的身影出神,沈叠薇要对不住你了。
把浸了两个时辰的笺纸提出来,晾干装进信封,牢牢地封上口,便命小宝把冯如是带进来,道:“冯大人饱读诗书,明思善辩,广有逸名,此行此任非冯大人莫属,愿大人能说服王爷,为皇上之幸,为天下之幸!”又将书信亲手递与他,嘱咐道:“此信为皇上口诵,沈叠薇所书,冯大人一定要交到王爷手中亲拆,勿假他人。皇上虽年幼,但信中所语感人神怀,可助大人之事。”
冯如是双手接信,道:“臣必当尽心尽力,不负皇上所托!”
我笑道:“那就请冯大人尽快上路,为皇上分忧吧!”
冯如是出了皇宫,便立即上车,日夜兼程赶到南阳城,见到关汉亭,将事情一一说明,关汉亭大骂一声:“妇人之仁,我以为他肯起用我,也算是有些眼光,没想到竟软弱至此,竟妄想豺狼有反哺之心麽?”但也无可奈何,只送冯如是出城,心中不由暗想冯如是并非明辩巧思之徒,怎麽会派他来说服瑞琛。
冯如是进到瑞琛军营,便被遮上眼睛,隐约乘上马车转了些时候,才被放下来,睁眼一看,瑞琛穿著月白的袍子,稳坐当中,脸色十分苍白,但神态自若,旁侧坐一年轻人,却是道家打扮,面相平平,身量修长,骨骼异常清奇,眼睛一转,有几分凌傲的神韵,想来便是那静庵先生。
瑞琛暗自抚了下胸口,轻咳一声,便见那静庵先生立刻转过头去,轻声道:“不舒服麽?”瑞琛一笑,摇摇手,道:“不碍的!”又向冯如是道:“冯大人,好些时候不见了!”
冯如是一揖,道:“王爷安好,皇上听说王爷受伤,派臣来问候王爷!”
静庵先生冷冷道:“你家皇上射了箭,还来看死没死麽?”
冯如是并不理他,向瑞琛道:“皇上口诵,国公爷所书一封信,嘱咐臣一定要亲手交到王爷手中,请王爷观览!”
瑞琛眼睛一闪,道:“你呈上来吧!”
静庵一笑,道:“愿冯大人不是仿效荆轲,逞匹夫之勇。”
冯如是握了握拳,笑道:“王爷如不放心,尽管搜查臣!”
瑞琛摆摆手,道:“呈上来吧!”冯如是便将信亲手递上,瑞琛将信拆开,抽出浅绿的笺纸来,药香扑鼻,因轻声道:“他现下一直吃药麽,连纸上都染透了。”静庵凑过来,望了一眼,撇撇嘴道:“字倒是好,可惜了!”
瑞琛望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将那张薄纸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向冯如是道:“冯大人的来意我都明白了,请回去吧,三日之内必有答话!”便径自起身转到後面去了。
冯如是无可奈何,只好出营。
瑞琛将人尽遣退了,独自倒在床上,拿信纸盖著脸,清凉的药味萦绕不绝,仿佛那人又坐於身边,笑语晏晏。纸上的字虽清秀,可透著病态恋倦,仿佛自己早年看见的别人用的割得极细的烟丝,细细的,缭绕在纸上,喃喃道:“你到底病成什麽样儿了?”想到自己方才差点脱口而出,去询问冯如是他的病情,又想那人十分善於隐藏,冯如是恐怕什麽都不知道才住了口。
静庵先生揭帘进来,後面跟著傅明城,向瑞琛一揖,便问道:“那边儿有什麽意思?”
瑞琛将信折起来,一笑道:“来劝降而已。”
静庵先生抿唇笑道:“纵然受挫,也还有半壁江山在手里,怎麽可能退兵。”
傅明城亦道:“他同老皇上设计害我,夺我兵权,我不怕,昂然吞饵,岂不快哉!他妖精得很,主子莫要上了那奸人的当!”
静庵先生一晃手里的折扇,瞥了傅明城一眼,道:“美人计,便宜了你这粗人,哼,你还成了周郎,也配麽?”
傅明城大笑,道:“当真是便宜了!”又低声向静庵道:“你是没能亲见他,那身子骨,那娇柔缠绵,还有那小脚,温腻容滑,比起女子,更有异趣。我能尝上这般的绝妙滋味,关了牢房,也是不亏!”
瑞琛看了他一眼,脸色十分淡漠,道:“先稳住朝廷,待时机偷袭南阳,一举功成,便可长驱直入,逼临京师,直捣黄龙!”
沈殿,我纵然要你的命,也要亲手去拿,可你欠我的情,欠我的心,要怎麽还?我又要你怎麽还?我不知道,你知道麽?那个秋雨夜里,你为什麽不动手,为什麽哭,又为什麽毅然决然上了马车,自此不再回头!以後你的每一步,每一句话,都踩在我的心尖上,让它硬如磐石,冷若寒冰,我几乎快累死了。当初父皇爱极了沈源,却仍毒杀太子,灭其余党,又当著满堂的尸体,强暴沈源,这人心,一点点儿,到底从哪里变了,又从哪里不能回头,一路错下去,又能走到哪里去?
饰童 53-5 by 梓寻
几日後,南阳传来邸报,道:瑞琛愿意招安,只是兵士新挫,伤病严重,须留此整备,才可回返西南。我闻此一笑,写密折与关汉亭,叫他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须得小心防备,谨慎之。那封信不过是为著解毒所用,并无他意,瑞琛若真心降了,反倒能吓死人。冯如是归来後,我询问一番,他只道:王爷没什麽,气色有些苍白,大约是受箭伤的缘故,那个什麽静庵先生的,狂傲的紧,同王爷仿佛十分密切,我也只一笑。
东南一夏无雨,须得调配库粮,待时开仓赈济,流民本也没什麽,可现下打著仗,若是再加上饿民遍野,民情怨愤,只怕要生出民变来,到时候再跳出个陈胜吴广,可就真没法收场了。还有来年的种粮,这个决不能动,国库为南阳之役,耗费大半,只好拨用禁中的银子,强卖豪富之家的储粮,暂解燃眉之急。
我叹了一口气,窗外秋雨淅沥不止,从未看过禁中的账目,仅是药用,便耗去一半,幸好今年的尚未拨出,除去瑞白的部分,可以尽数挪用。小宝进来拨亮了灯,轻声道:“夜沈了,主子也该睡下了,明儿一早还要上朝呢!”
我提上最後几个字,丢了笔,道:“我要你清点的各色丸药散剂,可都清楚了?”
小宝过来将我抱起,放到床上,道:“每日尽吃的药也勉强够半年的,因著有去年就做好埋著的,那些补药新鲜的不多,旧的还有些,只怕药效不好,一过冬便全坏了。”
我能不能撑到来年春天,还未为可知呢,因笑道:“这个便好,补药以後每日停一,我看吃不吃,也就那意思,没什麽打紧的。”
小宝仿佛眼睛一红,道:“怎麽偌大的朝廷,穷成这样!”
我笑著拍拍他,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算是好的了。”现下才有些明白,怪不得历代的明君圣祖,个个体格强健,能征善战,一个体弱的主子,再怎麽内秀,也忒没用了。
上完早朝,便有南阳公文,说是战况受阻,连日大雨,滦河猛涨。我心中陡然一惊,连忙写道:令关汉亭率部火速退出南阳,待命!
立刻命人将旨意送回,万万不可耽搁。滦河堤自先皇时决口,修缮,已经改道经南阳,我这麽想著,竟出了一身冷汗,神情虚晃,瑞琛,你若这麽取胜,可也太不拘小节了。你不顾沈叠薇也就罢了,这麽些个人命,滦河岸几百里的村庄,南阳及几个城的百姓,你都不顾了麽?
南阳城下,瑞琛营中,骤雨初停,静庵先生向瑞琛笑道:“此乃天助吾皇,趁此夜决堤淹城,大水一冲,任是天兵天将也挡不住,我军无须苦战,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南阳,之後一路畅通无阻,直逼京师!”
傅明城闻此,脸涨得通红,单膝跪地,大声道:“请皇上下令,我愿为先锋,捉拿关汉亭,报一箭之仇!”
瑞琛喝了一口茶,慢声道:“计是好计,只是连累众多,他们也是子民,而且滦河……”
静庵一笑道:“行大事,岂能顾虑那麽多小节,古来屠城的名将有多少,且不论那些是胜後有意为之,就说赤壁之战里头,又烧死多少百姓,可也没见影响这不世之功,周郎孔明,照样儿百世流芳,况且此事为顺天而行,讨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於此急波陡转之时,死些人怕什麽。皇上,仁心仁德,可不是用在此的!”
瑞琛一笑,低声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拿指头来来回回在杯壁上摩了几下,又站起身,请傅明城起来,大步走到悬於墙上的地图前头,看了一会儿,转身一笑,朗声道:“今夜亥时决堤,待水势略定,便自缺口冲入,一举克敌,活捉关汉亭!”又道:“不要辱没了他,还要用他。”
静庵先生与傅明城相视一笑,跪地道:“吾皇圣明!”瑞琛将其二人扶起,沈殿怕是真要恨透了自己,那人最恨草菅人命,因著沈氏满门被屠的缘故,他曾与自己谈起过先皇杀了一个内侍,因著不大点儿的事儿,当时那眼里的不屑,自己看了都心凉。
将近亥时,瑞琛和静庵先生站於远的高地,借著明亮的月光,望著南阳城,待城墙冲毁,便发兵攻打。
时间一秒秒流去,瑞琛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眸子里没有恐惧,血液里燃著一种沸腾,想到一会儿的战事,必当全下南阳,力克朝廷主力,之後,便可兵临城下,万夫莫当,沈叠薇当时立於大殿之上,看群臣参拜,也必有此样心情,骨子里可喧嚣热切,袖中可容万千河山,慨以当歌,忧思难忘,大丈夫,奔行万里,所为无非如此,如眼前,如画神州!
只是,这样璀璨的梦里,没有沈叠薇一席之地!
猛然白浪滔天,大水如万马奔腾,冲向闪著昏黄灯火的城墙,顷刻,城摧!
远,隐隐传来一阵阵惊叫声,男人们的低哑的喊声,女人们的高声哭泣,还有孩童柔嫩的独有的悲鸣,房屋倒下,中间力拉崩倒之声,嘈声一片,响彻云端。
瑞琛眯了眯眼,长剑一挥,沈声道:“胜败在此一举,我壮志男儿,定成此百世之功!力下南阳!”
身後千万人马,呼声震天,旌旗蔽月,冲下高坡,如猛虎下山,直奔南阳而去!
杀伐呼喊,雪刃刀光,守军多有不妨,瑞琛军砍人如切瓜菜,挟著上受挫的怨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关汉亭未料到如此城破,仓促间难以整备军队,带著一小队冲出府衙,四下都是叛军,血拼肉搏一阵,无法传令出去,只能高喊,命兵士镇静,从容作战,可四周尽乱成一团,无计可施,暴躁不已,高声怒骂不止。
关汉亭不知杀了多少人,鲜血浸透战袍,眼前蒙著血光,只知道:杀!杀!杀!肋下,腹部,大腿,几重创,起先有些疼,後便毫无知觉,怒发冲冠,目若铜铃,鼻子里喘著粗气,仿佛阎罗临世!身边人越来越少,瑞琛军兵士手持长矛围成一圈,环著他,试探著上前,个个有些惴惴。
关汉亭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群无父无君的蠢东西,怕了老子吧,有种的给我上!”便见傅明城骑马而来,向关汉亭微微一笑,道:“关汉亭,皇上命我活捉你,不计你忤逆皇上的罪过,还肯用你,你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关汉亭仰头长笑,道:“皇上,除了京城的,我不知道还有哪个皇上,傅明城,你这奸诈小人,背信弃主,助纣为虐,还有脸来见我?傅氏一门,造了什麽孽,竟出了你这麽个东西,你那祖宗几代,现下只怕已从坟坑里跳出来了……”
傅明城冷笑一声,手一挥,箭如飞蝗,射向关汉亭。关汉亭身手数十箭,仍稳立如锺,虎目圆睁,直待一兵士上前补了一刀,才重重倒下去,仍不能瞑目!
傅明城抿了抿唇,转身飞马而去,阿九,离我为你上坟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我自梦中陡然惊醒,坐起身来,出了一头的闷汗,心里惶惶得厉害,有近侍轻步走过来,道:“国公爷怕是梦魇了,一直睡得不安稳,要不用碗参汤安安神。”我看了一眼窗外,仍是漆黑一片,那信早晨便可到了吧!
激战持续到早上才停息,瑞琛骑马踩著遍地的血水进城,一路上狼藉不堪,傅明城跑马过来,道:“关汉亭自刎了,恕臣下无能。”瑞琛眼睫一眨,摆手道:“无妨,将军已经尽力了,先去歇息吧,等攻下京师,再论功行赏!”傅明城一拜,便退下了。
静庵先生陪同瑞琛走进府衙,凌乱不堪,血迹点点,有人收拾出一间,请瑞琛坐定,瑞琛便向人道:“将关汉亭的尸首送归京城,他也是刚烈之士。”本也没指望关汉亭能投诚,只是傅明城聪明得过分了。
正想著,便有人匆匆过来,献上一封信,道:“方才拿住一人,是给关汉亭送信的,请皇上御览!”必然自京城而来吧!
瑞琛展信一看,字迹熟悉的教人落泪,看罢那一行字,叹一声,道:“幸好早做决断,不然你怎麽可能输给我呢?”静庵十分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那信,也只叹了一口气,摇摇扇子出去了。 【墨】
饰童 55-56 by 梓寻
两天後,接到急报,南阳陷落,守军尽亡,满朝皆惊,我拿著战报,手抖得提不起笔来,并不是结果,只是瑞白,瑞白,瑞白,我连连写了几十个瑞白,才掷了笔,自南阳至此,大军行走,不过六七日,传命俞之虹部退守京城,现下四惶恐不安,瑞琛军,真的打过来了!
随後便是关汉亭的骨灰,送至关府,膝下有一幼女,尚於褓中,我无颜前去吊唁,只命人厚葬了他,埋於皇陵一侧,可享後世香火,只这个,还有什麽用?
我抱著瑞白,抚著他,将一把短匕裹到他怀里,又扶著他的肩,正色道:“我不叫你皇上,瑞白,小十九,我对不起你,也护不了你,我食言了,可我还要送你出去,送你远走,不要你再和这宫廷一。这刀,不要轻易拿出来,也不要轻易示人,你懂麽?”
我松开他,双手按了按额头,瑞白抿抿唇,掀起我的袖子钻进来,双手托了我的脸,道:“我不怨薇薇,我相信薇薇,这世上还有一人待我好,就是薇薇!”
我笑了笑,叫他回去写字,命小宝带几个人送衔春回留园,城破之日,那儿最安全了,又向小宝,道:“你不必回来了,就在那儿服侍衔春好了,别让人欺负了他。”
小宝大哭,不肯走,我笑道:“别耍孩子脾气,我悄悄告诉你,瑞琛不会杀我,他喜欢我喜欢的要死,绝对不会动我的!我和你相了这麽多年,如果你留在这里,受了伤,不是叫我担心麽,嗯?”
小宝磕了三个头,又伏到我膝上哭了一阵子,才猛然起身跑出去。我向外一望,衔春披著大麾站於殿外,仿佛一阵风便能吹了去,神色凝重,向我一拜,便大步而去。
我一笑,瑞琛,我只等你来!
五日後,城防告急,瞬息可破,我招过俞之虹,命人扶我跪下,道:“俞将军,事以至此,我无话可说。我只求将军一件事,请将军於城破时趁乱带皇上逃出去,远走江湖。我知道将军胸怀壮志,如此隐於草莽之间,将军心必有不甘。可瑞白是先皇的骨血,也是我沈殿最後的心愿,且我沈殿孤苦之人,并无他人可如将军一般可以托付。愿将军能顾此情份,故怜沈殿一片残心,成全於我!”我磕下去,砰砰做响,想起嵘妃之别,原来是这般心地。
俞之虹将我扶住,道:“沈公子待皇上的一片心,我全明白,定不负公子所托!”我向後坐稳,命人将瑞白带来,他起先并不明白,看到俞之虹单膝跪下,向他抱来,急忙躲到我身边,央著我,道:“不要走,不要走,才不走呢……”
我推开他,道:“当初说的话,你都记住了?不要淘气了,快走吧!”向身後的俞之虹使了个眼色,俞之虹将他抱起来,牢牢地束在怀里,他拼命地打著挺,又哭又闹,掰著俞之虹的手臂。俞之虹看了我一眼,上了马,飞一般而去,哭声渐渐远了,我揉了揉眼睛,暗道:他离我,也不会再使性子了。
突然一个人飞马而来,来不及下地便道:“国公爷,城破了,城破了!”
我盘膝坐於殿外,冰凉的汉白玉高阶之上,命人将宣德宫点起来,熊熊烈火冲天而起,空气炙得人发烫,这个帝国最高贵的所同我这个最为腐朽的装饰将迎来这个国家新的君主!
渐渐地,大部军马踏过来的声响,远远地,瑞琛,傅明城,静庵先生,大军停集於中门之外,严兵以待,剑拔弩张,只有他们三个和一队近卫进到殿前,我微微一笑,清声道:“三王爷,许久未见了!”
瑞琛拉马立定,笑道:“沈公子安好?”
傅明城下马向瑞琛道:“皇上请派臣诛杀此人!”
我低头一笑,又抬起来,道:“王爷大功告成,可喜可贺!”杀了我,便真大功告成了。
瑞琛一笑,道:“没有,还有一件事才算真的大功告成了!”队伍闪出一道缝隙,一人骑马缓缓而来,是,俞之虹!
你从什麽时候是瑞琛的人,是我矫诏时,是我被关进刑室时,还是瑞琛带我离宫时,或是更早之前?
为何前方战事频频受挫,为何你从不请命讨伐瑞琛,为何傅明城能逃出生天,安然无恙,这些都有答案了,只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他手里环著小十九,下马向瑞琛道:“皇上托付微臣的事儿,微臣已尽毕了!”
我眼前一暗,如遭痛击,低头捂住嘴,鲜血自指间涔涔而下,大声叫道:“把瑞白还给我!”声嘶力竭,呕心沥血。
瑞琛使了个眼色,俞之虹将瑞白放下,他踩上高阶,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我紧紧抱住他,心如刀割,他一个孩子有什麽错,不过错在认识了沈叠薇,苍天又何苦为难他?瑞白眼泪滚滚而落,我抬手去擦,便觉胸口剧痛,低头一看,那把短匕正插在心口上,瑞白嘶哑著声音,向我道:“你害了我母妃,杀了我父皇,还丢开我……”又高声叫道:“你害我父皇那夜,我全看见了,全看见了,你不肯叫御医,你看著他活活病死,你……。这一刀,是为著他们!”
那个雪夜,烛光暗影,当皇上在我漠然的眼里挣扎时,当我在桌案前笔走龙蛇时,甚或当董雪湖被我刺入胸口时,哪里知道有个孩子站在角落里,或是屏风後,将这一切悉数看在眼里,烙在心上,就像,就像当年七岁的沈叠薇一样,目睹著鲜血怎样从父亲的身下流出来,这样的仇恨,入骨髓,痛不可忍,时光和岁月都不能磨蚀它,只会加它,和茂盛成长的身体一起编织起来,成为一个荆棘王冠,加冕在永恒的眼睛里。
我一笑,道:“好孩子……”瑞白将刀拔出来,上面热血腾腾,向我一笑,竟直直插进他自己的胸口,随我一同向後倒去,细语喃喃:“这一刀,是为你待我的好……”
我慢慢叫著“瑞白,瑞白……”怎麽托他的头,他只软绵绵地倒下去,合著眼,雪白的小脸上沾满血,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那个自几个月便被我抱走的小孩子,养在烟熙宫的小孩子,喝著我的血还咂咂嘴的小孩子,牙牙作语满口叫著“薇薇,薇薇”的小孩子……
瑞琛自马上下来,踏上高阶,扫视一眼,沈声道:“惠帝纵火自决,此身此位系他人矫诏所为,从此玉牒除名,不复皇裔!”又向人道:“将惠帝尸身置於火中……”
火焚之兆,火焚之兆!
我大叫一声,便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抓著瑞白的身子,手臂,袖子……,他脱手而去,小小的身体被人掷到火里,我翻身爬起来,身下灰尘沾著鲜血,一步步向殿里挪,瑞琛俯身过来将我揽住,道:“速宣御医!”
我抱著他的腿,张著嘴,吐著气:“求你了,瑞琛,不要……救救他,求你……”瑞琛,你何以狠毒至此!瑞琛并不说话,只是伸手按住我的胸口。
没错,你可将此段波折,尽数抹去,便是先皇立你为帝,惠帝之名,再过二十年,还有谁知道,还有谁记得?我几乎忘了,他不是第一个你杀死的兄弟吧,第一个是瑞H,还有瑞珩,对麽?
你究竟是先皇的儿子,流著他的血,即使性格不一样,骨子里的东西,如出一辙,如果非要说出差别的话,那麽,也许,你比先皇多喜欢一点儿沈叠薇。
瑞琛扳起我的脸,凑到耳旁,低声道:“我管不了你怎麽想,我经了许多事儿才知道,没有江山社稷,也不可能有你!”
那麽瑞琛,你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我断定你从未想过的一种可能,那就是待瑞白摄政後,我可以去找你,卸下重任,终老南山,天涯无不南山!也许我不能陪你一生,你却可以陪我一生,如果可以放下那些难以放下的东西,如果,我是说很多美好的如果之後,兴许……,不是现在,眼前的模样……
我合上眼,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先皇,董雪湖,小十九,关汉亭……,还有站在梨树下的父亲,含笑著,且忧伤著……
饰童 57-58 by 梓寻
傅明城跪地,大声道:“请皇上诛杀此人!”言辞激昂。
瑞琛格格一笑,道:“杀不杀他,还有先皇的法制,朕要杀人,也要明列罪状,他是罪人,可也要问清楚,现下先救下来也不迟,傅将军不必多言!”
傅明城一阵气恨,又无话以对!
瑞琛将其安置於烟熙宫,看御医施展浑身解数费三天三夜才将其救回一口气,虽只是奄奄沈睡著,可也如释重负,理一应事体,朝务并不忙乱,谁人之功,可以不言。去了三王爷府见过王妃,王妃喜极而泣,安慰两句便出来了,又向留园,衔春奔出来,抱膝大哭,小宝侍立一旁,十分冷淡。瑞琛见衔春额上有伤,便问道:“怎麽回事?”
衔春支吾了两句,慢慢道:“王爷起兵时……国公爷派人来抄家……”又低头不说话了,瑞琛抬起他的下巴,道:“快说!”
衔春擦了擦眼睛道:“他们过来扯我的衣裳,我拼命不从,只想著不能对不住您,就撞在柜子上,结果落下了疤,王爷不会嫌我丑吧!”又急忙道:“这个跟国公爷无关,他待我极好,极好的……”
瑞琛叹了一口气,道:“你先在这儿歇著!”便往外走,小宝突然跑过来,磕头道:“求皇上示下,我家主子,怎麽样了?”声音哽咽,几不能语。
瑞琛走过他身边,径直出去,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没事儿,好著呢,有朕在,没人能伤著他……”他抬手好像揉了揉眼睛,便上车了。
回到宫里,静庵先生正候著,见瑞琛过来,跪地道:“草民有几句话想对皇上讲。”
瑞琛屏退左右,才道:“先生请坐下讲!”
静庵摇摇头,道:“皇上现下是九五之尊,草民一介寒窘书生,已不能张狂。草民想归於田居,隐世江湖。”
瑞琛愕然,道:“先生不要辅佐朕麽?更多的雄图伟业,还未开始呢,先生不是十分向往诸葛孔明麽?”
静庵一笑,道:“草民方才去看沈公子了,见了他,争强好胜之心全无,况且陪同皇上打下这江山,已是殚精竭虑,耗尽心智,皇上留著草民也没什麽用,草民想回家侍奉高堂,恳请皇上成全!”
瑞琛踱了两步,才道:“先生既要走,朕也留不住。”想起与其夜对坐,谋划策断,未免有些惜惜之情,又道:“先生急流勇退,才是真豪杰!”
静庵先生磕了头,道:“多谢皇上成全,临别还有句话说给皇上听,沈公子真正剔透玲珑心肠,草民虽是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俗人,可也想劝皇上惜福。”
瑞琛扭向一边,叹了一口气,道:“个中曲折,一言难尽!”
静庵先生出得门去,瑞琛招人过来,道:“静庵先生为我一场辛苦,赠他万金回乡吧!”
有人禀道:“卓玉妃尚居於西南,可要接来京城?”
瑞琛摆摆手,道:“西南有行宫,让她安静地住在那儿吧,她是外族人,来了宫里多有不惯!”她是羌人的圣公主,不得与人行夫妻之事,每日只是念经修福,佑她一族安康,就不必扰了她了。
醒来已觉百年之久,仿佛世事皆为前世,恍然一梦,竟不知哪个是梦境,幼年的时光,肮脏的宫闱,意外的逃走,然後回宫,受辱,矫诏,之後满台的尸体,我有些茫然,好像等人告诉我:你刚才只不过看了一本传奇话本,那是别人的故事……
我眨眨眼睛,头也不能挪动半分,仿佛听见有人飞快地跑出去,之後进来一个人,瑞琛,是瑞琛!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所有能言不能言的痛楚一齐袭来,我张了张嘴,被瑞琛掩住,他细声道:“别说话,好麽?”他俯下身来,头靠上我的胸口,道:“阿殿,我挺想你的……,我做了许多错事,你也也有做错的,咱们都不想了,就这麽好好的,好好的,好不好?”
我自被中抽出手臂,被他抓住,咬住手指,轻轻的,一下接一下,就像很久之前做过的,可是在现在和很久之前的中间,发生了好些事儿,让人难再回头!错事儿太多了,死的人也太多了,就是饮了忘忧,也於事无补。
他抬头望我,我摇摇头,道:“有好多事儿,你是为我错的也好,为这王位错的也好,终究错了,我也错了,错的比你多,你我相见,只剩下相互折磨,血肉模糊,所以……”
瑞琛猛然将我抱在怀里,道:“我对不起你,可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可也不要放了你,决对不能!”
我被他压得咳嗽起来,他松开手,命人送蛇胆浸的枇杷来,我扯住他的袖子,道:“你听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愿望!”
他点点头,道:“落魄江湖载酒行。”
我一笑,道:“你若不杀我,就放了我,我在这儿呆得太久了……”
他急忙道:“我可以迁都,还可以盖行宫……”
我望著他,你知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低下去,不再说话,扶我躺下去,便要走,我急声道:“瑞琛,我还问你,在你现下有这王位时,在你现下大权在握时,会放手麽?会撇荣华而意南山麽?你不会,对不对?”他转过身来,道:“我忘不了我无权无势时,如一只丧家之犬,那时,我失去了你,对不对?”
我哑口无言,原来沈殿追求的不过是一场镜水月,谁都看不起,不屑一顾!
他大步出去,我倒在床上,任人帮我拭身擦汗,有人过来,道:“沈公子饮一碗安神的药吧,好好歇息歇息。”我被灌下药,渐渐地睡过去……
瑞琛批阅完攒了几天的公务,便听内侍来报:衔春公子在宫外头跪了好些时辰,想要见皇上!
瑞琛双手擦了擦太阳穴,命人将他带进来,衔春一身黑衣,脸色十分惨白,跪在地上,道:“皇上,是不是不要我了?”
瑞琛站起来,走了两步,道:“朕知道委屈你了,也对不住你,什麽偿不了,只能送给你些钱,派人送你回乡,过一辈子安分日子吧!”
衔春脸色一变,哭道:“皇上是嫌我脏麽,嫌我丑?我没被那些人碰著,那些人是沈公子的人,我给皇上的都是清白身子……。”又道:“沈公子呢,他干净麽?宫里人说他被……”
瑞琛脸色铁青,登时自龙椅上蹦起来,大跨步走过来,道:“你说什麽,你再说一句,朕活撕了你!”
衔春大叫道:“我没有说错一句话,我陪著皇上关在王府时,他在干什麽?皇上装糊涂麽?”又伏地大哭,道:“我喜欢皇上,喜欢的要死,我不要皇上厚待我什麽,我只要皇上不要撇了我……” 瑞琛冲到他身边,沈声道:“朕不会难为你,也不会罚你,不过是因著一句话而已。沈殿他若要杀你,毁了你,还会留你到现在,还会派他的近侍服侍你,护著你的安危?”
衔春只是大哭不止,瑞琛摆摆手,道:“朕确实对不住你,你,也好自为之吧!”言罢,走出殿去,衔春被人劝著扶起来,登上一辆马车而去。
外面一阵嘈杂,我睁了睁眼,便听人叫道:“傅明城,你活腻了不成?”定睛一看,傅明城手持宝剑,立於中堂,双目血丝一片,道:“沈叠薇,我要杀了你!”俞之虹也冲过来,迎在他身前,道:“你快住手!”
傅明城不语,两人格斗起来,一团雪光,傅明城究竟老成些个,虚晃一招,闪过俞之虹,走到床前,将剑置於我颈项之上,俞之虹不敢过来,只道:“傅明城,你退回去,我不告诉皇上,还保你一身荣华!”
傅明城大笑道:“荣华?狗屁!”又向我道:“你知不知道,阿九的坟给河水冲了,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他伸出手,上面满是血泡泥土,惨声道:“我不停地挖,四下里挖,兴许被野狗叼了去,啃干净了!”
我合上眼,如果可以假你之手离开,也救了瑞琛!
傅明城哈哈大笑,手下便是仇人,一阵阵血气向头上涌,突然仰面倒下去,瑞琛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道:“把他抬出去,还未死呢!”便走到床前,凑到我脸上,戚声道:“你就这麽想死?沈殿,你要逼死我麽?”便抬腿出去了。
我动了动身子,瑞琛,我要你离了我,是要你放开,你不可能同时拥有,有事江山的心,有爱沈殿的心,有悔恨错事的心,小世子也好,王妃也好,先帝也好,许多人因沈叠薇而死,这些心,你抱的时间久了,会发疯的,我不要看你伤心,发疯,难过。如果丢了沈殿,一切都是新的,江山,臣民,後宫,皇子……,纵然你可能在某个夜里醒来,暗自神伤,可是当阳光普照时,你的心,将是无比的欢乐和满足!如果沈殿在这宫里,万事不同,除去以前的恨事,必有新的嫉恨,仇视,误会……,这些事儿在未经历时,总觉得无足轻重,可当莅临时,它可以腐化一切,而所谓的爱情,是最易腐化的东西。
傅明城跪在堂中,一言不发,瑞琛长叹一口气,命人擎过一杯酒来,道:“傅将军,拿鹤定红送你,也算对得起将军的威名了!”
傅明城大笑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上动手可真不慢!”
瑞琛一笑道:“这是历朝的传统,朕也只照行罢了,傅将军天纵奇才,叫朕怎麽能放心!”
傅明城啐了一口,一脸狞色,道:“胡说八道,你一点儿没有为著那贱货,告诉你,他我睡过了,你再怎麽爱惜他,也是被我用过的,你碰他时,可别忘了这个!”
瑞琛脸色略略一变,又恶狠狠地笑道:“将军也忒聪明了些个,杀关汉亭,杀的可过瘾,怕朕用他而弃你,索性做了他,急惶惶地赶著报什麽大仇,是为了谁,为了兄弟?朕可是听说那个什麽九少爷,是被将军你糟踏过的,所以痴痴傻傻,不人不鬼?後来将军离京,便也被将军的兄弟们糟踏了好几年!”他的话越来越慢,字字刺入傅明城的耳朵里,傅明城惨声大叫,震得廊上的鸽子扑扑惊走。
瑞琛咧嘴一笑,道:“将军,上路吧!”
傅明城眼里一片死灰,慢慢端起酒杯,手颤巍巍的,叫道:“阿九,我来给你赔罪了,你不要不理我!”一颗浑浊的眼泪滴下来,和在酒里,一同饮下,颓然倒地。
瑞琛扭过头,招过一个太监来,道:“把他同什麽阿九的骨殖葬在一吧!”
那太监道:“沈公子当时因连日大雨,命奴才把傅九卿的尸骨暂移埋在傅府的园里,现下是一同埋了,还是另指坟地,请皇上示下!”
瑞琛道:“一烧了,还埋在原地吧!”
饰童 59-6 by 梓寻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橙红的,附在紫檀木的长几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浮动的每一粒微尘,旋转而静谧著,如同这红尘万丈,凌乱而轮回著。我招人过来扶起我,有近侍抱一长盒子问我,道:“沈公子,您的绿绮修好了,放在哪儿合适?”
我看了一眼绿绮,上面有些烧焦的印痕,这下倒成焦尾琴了,弦是新换过的,我随手一拨,音色如初,这熊熊烈火未有损毁它丝毫,兴甚至哉,只是瑞琛,你肯垂怜一把琴,就不肯对小十九留情半分麽?其实若真的说起来,更应当怨我,我若不是不甘一死,临时起意夺了这帝位,只怕瑞白可以做一辈子的太平王爷,瑞琛再容不下他,也只能教他去守陵而已,现下却因我贪心而死,成了废墟上的一把飞灰,沈叠薇当真是天下第一的祸水了。
只是不知道他同我後来相的日子,到底心里忍著多少的怨恨和眼泪,他还那麽小,我搂著他抱著他时,说爱惜他为了他时,他心里又有多麽的茫然无措,该恨,还是该喜欢,他同我说只相信薇薇时,怕是泪水都埋到心里了,矛盾,挣扎,无奈,痛楚,这些都是他不该承受的,他不过是个水晶样儿的小孩子,这宫里真的连一点儿干净都容不下麽?倘若真的能够爱憎分明的话,该有多好,他就不会死的时候还那麽难过了。
我倚在长枕上,看他们过来过去地收拾,突然帘子一响,瑞琛进来了,众人一惊,跪倒一地,瑞琛摆手叫他们出去,便走过来坐在床侧,轻声道:“身子可见好了?”我略略一笑,道:“劳皇上惦记,好多了。”
瑞琛抿了抿唇,又道:“你若不高兴,就别笑了,沈殿,我们就不能好好儿说几句话麽?”
他将我的手拉出来,握在掌心里,道:“别的我不说了,我杀瑞白为了什麽,你自然明白,我和他只有一个是篡位者,我不能留他。”沈叠薇才是篡位者,你装不知道麽?
我抽出手,垂下眼帘,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意思,沈叠薇不敢妄断。”
瑞琛将我的脸抬起来,正迎上他黑嗔嗔的眸子,透著渺渺寒光,被子扯到地上,他压身上来,双手一用力,衣襟尽裂。火烫的唇低下来肆咬著,颈上,胸口上,重重地一口咬在肩上,我仿佛有些不相信,没有人教我怎麽确认是不是瑞琛,只睁大眼睛看著他解开自己的腰带,将我无知觉的腿高抬起来,试探了两下,一冲而入。
我闷叫一声,焦灼的疼痛表明这个确是真的,确是瑞琛,高叫道:“瑞琛,瑞琛,你要学你父皇麽?”
瑞琛如遭雷击,脸色一变,陡然停下来,自我体内退出去,站起身来,向外叫道:“快来人!”
我支起身子忙道:“不用叫人了,不碍的!”
瑞琛拿帕子在下面一擦,殷红点点,低声道:“我口口声声说不再伤你,却一再食言,我……”
我止道:“有些事儿总也不如人意,这个谁也不怪。”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而且我也伤过你,打我到宗人府见你,就开始了,你给我写信时,其实也是肝肠寸断吧,你我是一样的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起事儿来又是一套,这天底下,又有谁不是这样儿呢?
瑞琛不再说话,只拿指尖儿沾了近侍递上的药膏,轻轻地涂上去,清凉的感触一点点儿散开,本来瑟成一团的身子也渐渐展开,我向他道:“有些事儿做过去,也不能推倒重来,别的我也不说,你……只求你,放了我吧!”这麽折磨下去,哪里有尽头?我走了,你也能真的静下心来,干点高兴的事儿,一个气得你呕血的人,不值什麽了。
他起身,抖抖袖子,道:“你歇著吧,我明儿再看你!”又道:“我能医你的身子,也能医你的心!”可你也是伤痕累累,自顾尚且不暇。
我合上眼,听他挑帘出去,近侍过来轻声道:“沈公子可要用些汤,润润嗓子?”
瑞琛一壁走出去,走得飞快,隐约到了太液池才停下来慢慢走,侍卫急匆匆跟过来,一近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皇上莫要生气,时日久了,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何况沈公子打心眼儿里喜欢皇上呢。”
瑞琛叹了一口气,才道:“你不知道,就不要瞎猜。朕,是真的喜欢他,不想让他不高兴,可他一心要走,朕,怎麽留他?”拿什麽留他,迎娶卓玉,散发檄文,水淹南阳,火焚瑞白,还有什麽脸留他,当时做的时候,好像还理直气壮的紧。
近侍道:“皇上为沈公子吃了好些苦,沈公子先前又好些为难皇上,皇上为什麽不肯说,当著沈公子的面?”
瑞琛竟是一笑,道:“朕既然还想同他一过日子,还提那些个做什麽,就当没有了。”沈殿心结太重了,留下他,只怕……,可我要放了,又怎麽能够?
回到御书房,案上摆著邓中夏的辞呈,瑞琛想了想批上“准”,告老还乡去吧。俞之虹走进来,跪倒在地,道:“臣……想辞去军中一应职务。”
瑞琛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要走?”
俞之虹道:“自皇上进京以来,臣心惶惶,已不能为皇上分忧了。”
瑞琛冷声道:“你走吧,快出去!”
俞之虹俯身下去,道:“臣自被皇上从尸体堆儿里救出来,就是皇上的人,皇上命臣留在宫里,看顾沈公子,听任沈公子调遣,臣也一一照做,只除了一样,臣心愧疚非常。皇上若是念著臣一点儿辛苦,就让臣平平安安地到玄真寺当个和尚吧!”
瑞琛侧头一咬唇,道:“朕,准了,朕不为难你。”
俞之虹重重地磕了头退出去,瑞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向後倒在塌上。
近侍走过来,收拾案上的书折,轻声道:“皇上不高兴吧,白天时应付那些老臣,身子早就乏了,该歇了。从南阳到京师时,皇上竟然晕厥过去,自马上掉下来,当时真是吓死奴才了!”
瑞琛一笑,道:“朕当时走神了,没什麽。朝里那帮老臣,才是真混蛋,朕不过自国库里借些银子,就跟挖了他们祖坟似的。禁中又穷得只剩下围墙,拿什麽买药?”
近侍抿嘴一笑,却见瑞琛脸上有些悲伤之色,也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退了出去。
药性渐渐散了,下身有些刺痛,慢慢浮上来,清晰而模糊,我微微睁了睁眼,便见一只雪白的手揭开帐子,一人立於床前,嫣然一笑。
我也一笑,道:“雪湖,好久不见了!”起生死而肉白骨,教人佩服。
那人闪身进来,坐在床前,道:“叠薇,没有吓著麽?”
我笑道:“怎麽会?这麽标致的紧,是人是鬼有什麽打紧的?”
董雪湖笑道:“不说废话了,你不是想走麽,我现下带你出宫可好?”
我点点头,道:“有劳雪湖了!”
董雪湖拉开帐子,地上站著两个人,俱是黑衣黑纱,蒙著脸,一人眼神十分锐利,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番,我一笑,另一个有些年轻,透著些个不经事的模样,董雪湖便示意他过来抱我,道:“不留什麽了?”
我摇摇头,道:“不必了,白看了伤心。”
刚出了房门到院子里,便见明亮的灯火过来,院门已敞开,竟是瑞琛走进来,已经躲不开了,我向董雪湖道:“巧了,那就道别吧!”
瑞琛一眼扫过来,神情凝重,一丝惊愕之色掠过脸上,道:“我若今儿不来,这辈子就再也见不著你了吧?”恩怨情仇,这麽对著,越积越浓。
我苦笑一下,道:“瑞琛,放了我吧,也放了你自己。”我有家仇,你为国恨,两相对坐,谁能坦然,不如一别,才能真的放开怀抱。
瑞琛咬了咬唇,仿佛淌下血来,道:“其实我来是要放你走的,不想看著你难过了……”【墨】
我勉力一笑,道:“多谢你能成全,当日你教董雪湖告诉我,要黄泉摆渡时,等你一等,现下,我当著董雪湖回答你,我等你,我肯等你!”无论你能不能再找到我。
瑞琛一笑,突然跪身下去,抬头看我,高举右臂,朗声道:“我,多觅罗齐.瑞琛,今日指天为誓,永不相负!”
我心里猛然一抖,闭了闭眼,睁开後一片朦胧,道:“我,沈殿……”突然喉中热涌,一口血尽喷在地上,蒲苇坚且韧,磐石无转移。
抱我那年轻人将掌心贴在我後背上,一阵舒怡传来,我才定了定心神。
董雪湖冷笑道:“瑞琛,三王爷,皇上,你非要现下逼死他麽?”
瑞琛站起来,上前两步,颤声道:“我不拦你了,再教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无力回答,董雪湖略一示意,那年轻人走上前,慢慢将我递过去。一入瑞琛怀抱,便被他紧紧搂住,眼神交接,呼吸可以相触,明明这麽近。
他好像身子一晃,坐在地上,抚著我的头发,袖子擦去唇角的血,仿佛在喃喃细语,我却听不清楚,他凑到我耳边,慢慢道:“阿殿,阿殿,我……真的……你走吧!”
我呼吸了两下,渐渐笑起来,道:“我也……真的……喜欢你!”
瑞琛笑出了声音,他裹好我的衣裳,将我递回到那年轻人怀里,那人站回董雪湖身後。
董雪湖吮了吮下唇,道:“走吧!”旁边那人搂住他的腰,地看了一眼瑞琛,纵身而去,後面那年轻人相继而去。
瑞琛被近侍扶起来,道:“皇上备著给沈公子的马车等一应之物,要不要送过去?”
瑞琛摇摇头,道:“不必了,白教他伤心,董雪湖不会亏待他。”他抬头看了看天,蒙蒙发亮,东边儿天的一角,透著明亮的清蓝,雀跃而静谧的天空,烟熙宫的天空,沈殿眼里的天空,终於可以晴朗了。
梓寻五一期间有事逃走了,还请大人们见谅,现在可以恢复正常了,饰童马上要结束了,想开新坑,不知道该开那篇,思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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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童 61-62(完结篇)by 梓寻
一连赶了十几天的路,我坐在马车里昏昏沈沈,略清醒时董雪湖便同我絮絮地讲上几句话,前因後果,阴错阳差之类。当日饮的毒酒,不是毒酒,叫做“七日还”。董雪湖笑道:“仁皇帝起先命我备的是“散魂丹”,後改作“七日还”,然後又改来改去好些,我都记不清了,最後定下的是“七日还”,教我掺上‘忘忧’。他终究不肯杀你,只教我带你走。”
我笑道:“你现下忘忧了,怎还记得我?”
董雪湖大笑:“天底下哪有什麽忘忧,心结若开,又怎麽用得著忘忧?”
车帘被打开,曾抱行董雪湖的那个男子向内慢慢扫了一眼,淡淡道:“不回你那教里,到我宫里去吧。”
董雪湖转向他,微有些嗔怒,道:“你什麽时候定的主意,我在这儿也不是聋子,为何不同我商量?”
那男子未说什麽,径自放下帘子。
董雪湖“!”的一脚踢在车厢上,我“扑哧”笑出来,看他脸上渐渐有些粉红,丢了扇子向我扑过来,道:“你混笑个什麽,有什麽好笑的?”两手不住在我腋下肋间搔痒,我一边喘,一边笑,放软声音道:“雪湖卿卿,我从宫里逃出来跟著你,你肯不肯要我?”
董雪湖一愣,只听见外面一声清脆的马鞭响,马车迅速加快了,又见我笑嘻嘻地望著他,才恨恨地道:“你这个混世魔王,只会抓人的短!”
我慢慢笑著,突然咳起来,他连忙将我抱起,喂了一勺药,又替我擦去额上的虚汗,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轻声道:“他待你好麽?”
董雪湖弯了弯好看的眼睛,露出小孩子样的笑容,道:“他待我,十分好!”
那男子叫做薛鲤衣,是畅雪宫的宫主,也算是横空出世的英雄人物了,董雪湖早年奉命料理江湖,便结识了他,一晃已经许多年了。
董雪湖垂下眼睫,慢慢道:“我就是个刻薄脾气,还跋扈的紧,用著心思,整治这江湖时,也吃了不少苦,教训了不少人,他能容我胡闹,帮我收拾烂摊子,我还有什麽好说的。”
我微微一笑,道:“这个,极好!”
不久便到了畅雪宫,坐在山里,明阶如玉,当真是神仙府第了。
当日,董雪湖同那男子切过我的脉,便商量起来,在纸上勾勾画画,半天才定下章程来,董雪湖向我道:“你这腿可治,身上长年累月的毒也能尽拔出来,麻烦的倒是脑子里的风涎,只怕活不过三十岁。”
我笑道:“我现下还不到二十,日子还长著呢。”
那男子道:“你若肯长年留在这里,天天用药,可以续命些个。”
我摇摇头,道:“不必了,薛宫主肯治好我的腿,让我能行走,便感激不尽了。”
董雪湖抿了抿唇道:“瑞琛留不住你,我又怎麽留不住,三个月後身子好了,一切都随你吧。”我告谢而出。
董雪湖叹了一口气,向薛鲤衣道:“你肯送我碧血蟾救他的腿,我……”
薛鲤衣止他道:“这样儿若能教你宽怀半分,也十分的值了。”
董雪湖苦笑一下,竟咳嗽起来,薛鲤衣抱住他,一手伸过去,按在他胸口上,道:“伤口还疼麽?”
董雪湖笑道:“都这麽些天了,疼什麽,只你这麽蛇蛇蝎蝎,我又不像沈殿,身子哪里那麽虚?”
薛鲤衣一边运功,一边道:“我刚遇著你时,你还比不了他呢,就是现下,你又比他强多少?”
董雪湖双手去摩他的脸,笑道:“照你这麽说,若没有你,我坟上的树都参天了。”
薛鲤衣握住他的手腕,凑到唇前一吻,白色的纱衣自臂上滑下去,露出无数细碎的伤痕,隐约被岁月磨平了。【墨】
董雪湖跨坐在薛鲤衣腿上,衣裳被尽扯下来,胸口是狰狞的鲜红的伤疤,薛鲤衣在上面轻轻一亲,道:“那天吓死我了,幸好到你京城的府里去了,现下想想都後怕。”
董雪湖双臂搭在他肩上,笑道:“是因为他刺偏了,不然十个你也无计可施。只是,你为什麽还要解忘忧呢?你不是一直盼著我尽忘了麽?也不必吃那个‘断肠草’,疼痛难忍,还要割血来喂我。”
薛鲤衣揽著他的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甘心服下的,若当真是情愿的,还可以再服一,我看著。”
董雪湖一笑,却要垂下泪来,颤声道:“明明我做了许多孽,天可怜见的,却要我遇著你。”
薛鲤衣掩住他的唇,道:“是天可怜我,教我遇著你。别人说什麽,我都不管,我只要好好的,同你一待著,那个皇上做的,我看不起!”
董雪湖又哭又笑,半晌才擦去眼泪,道:“我自恢复记忆这半个月来,天天想著,我薄待了许多人,剩下的年岁里,决不肯再亏待你半分!”又指著自己的眼角道:“你看我都老成什麽样儿了。”
薛鲤衣一手伸向他腰间,笑道:“那我在车上时,还吃你的醋呢,说,怎麽和他恁的亲密,都抱成一团了,还卿卿卿卿的叫著,直恨不得把你立刻拖出来。”
董雪湖忍不住痒,挣扎著,又吃吃地笑道:“他一个小孩子,你竟吃他的醋,真是没羞!”
薛鲤衣笑著将他放到床上,慢慢倾身上去……,一室旖旎风光,呻吟浅浅,销人骨髓,春色,更行更远还生。
我推开窗,明月当空,四下里静悄悄的,院子里树枝摆动,虬影斜飞,今夜可以把酒问青天了,身侧一把瑶琴,是新做的,还有未干的松脂味儿,终於有工夫去补完《出云琴》了,那种明了於心,洞察世事,仿佛一片自春天而生的绿叶,初寒微红,再寒色浓,挂在秋日里凛凛的枝头上,寂寞而自由著。
治疗开始了,并不十分的难过,毒自额头发作起来,那梅印子成了一道疤,害得我常常顾镜自怜,十分得意那道疤,自以为英气十足,可比吕布。薛鲤衣也是个妙人,渐渐同他熟将起来,和董雪湖三个人一起游山,对弈,饮酒,吟诗。
董雪湖常说这是三个酸人,装模作样地填诗,可他做起诗来,却非要“耽奇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别人做的不好,他就嫌人家不用心,做的好了,他就道别人躲在词句里卖弄风情,整个儿一小毛头,不知道自哪年就没长,还是越来越长回去了。
我也懒得和他争论,反正最後都被他胡搅蛮缠地投降。薛鲤衣只是浅笑,明明是张冷眉冷脸,可仍能蕴出厚的笑意来,教看著的人都可以满足,我欣赏这样的笑。
偶尔也会做梦,梦里人来人去,纷纷杂杂,记不清楚,醒来却是月光满席,当真是心淡如水了,院子里有蓝色的,仿佛笼著青烟一般,董雪湖指著它道:“这是异族移种过来的,译作‘勿忘我’。”果然奇特有趣。
三月时限已到,春光又至,我能拄杖慢行,便要告辞了,董雪湖备了马车,向我道:“你要去哪?”
我低头笑道:“江南,江北,江浙,四看看吧。”或许,会去淞山吧,在那儿终老,倒也不错。
董雪湖道:“我若想看看你,可否前去一见?”
我笑道:“世清平,身且健,未及老,自然可以见!”
道了别,我登上马车,飞驰而去,江山犹好,风烟独立,湘水浯台总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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