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皇城。
大雪已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日,墙里墙外一片银装素裹,几朵红梅迎着风雪悄悄绽放,冷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一只修长白暂的手拂开枝头少许落雪,指尖轻触那几点殷红,凉意沁入肌肤,他皱眉,低叹了声:「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现身?」
暗闪出几条人影,踩著积雪,缓缓逼近。
梅树旁的人转过身来,白玉般的面容凝着一丝笑意,眼里分明是露骨的嘲讽,目光越过四个持刀的护卫,定在回廊尽头,笑道:「六王爷,不在灵前守丧,倒有兴致出来赏雪么?」
六王爷李沧澜背着手,踱到他面前,脸上虽有阴霾,仍勉强笑问:「太傅可是亲眼见过皇兄密诏?」
他点点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陛下尸骨未寒,王爷便等不及了?」
李沧澜冷笑一声:「若不是你说露了陛下密诏废储之事,宫中怎会人心躁浮乱作一团?」
前日夜宴,皇帝饮下太子敬的酒,忽觉腹痛如绞,口吐鲜血,昏迷了两日终究撒手人寰,太子因涉嫌弑君被押至天牢,突如其来的东宫之变,让原本就波涛暗涌的皇塘更加躁动不安。
他微微笑了,无意中透露陛下遗诏废储的风声,对已沸腾的局势不啻火上浇油。
「莫太傅,择良木而栖,可否?」李沧澜逼近一步,盯着他清俊儒雅的容颜,见对方不言语,便趁热打铁道:「密诏现在何?」
年轻的太传闻言一震,湖水般平静的眸子起了些许波澜,沉吟了半晌,低声道:「护国寺。」
李沧澜一挥手,几名心腹悄无声息地退下,片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他日我得天下,必不会错待于你。」言罢转身欲走,没迈出半步却猛然顿住身形。
一柄吹毛断发的长剑搭在他肩上,映着雪华更显冰寒,身后随之传来那人温雅柔和的声音:「六王爷,请留步。」
李沧澜全身僵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想不到太傅竟是这般留人!」
「不敢。」持剑的手不动分毫,手的主人更是平心静气如闲话家常一般:「日出之前,皇族子弟不得出宫半步。」
「你好大的胆子!」李沧澜立时心头火起,一个小小的太傅,竟敢要胁王爷?垂眼看看颈边的青锋,犹豫许久,终是不敢一试浅,于是吸了口气,放缓了声调:「还不快收了剑去,本王不与你计较便是。」
身后那人不答,只是肩上的剑又多了三分力,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裘,也能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
难道,他也是为那密诏?
「强弩之末,何必苦撑?莫憬玄,你纵然保得住他的皇位,能保得住他的江山么?」
「不妨一试。」温润如美玉的男子敛了笑容,冷了声音。
「试?你可知你拿什么在试?」李沧澜朗声一笑,心里却袭过阵阵寒意「僵持到天明又如何?本王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却不知……天牢里那人撑不撑得过今夜?」
持剑那人神色一凛,未几,幽幽一叹,「太子殿下若有不测,微臣死不足惜。」
几片雪落在素白的手背上,少顷融成晶莹的水滴,顺着肌肤滑下,带走所剩无几的温度。
李沧澜闭了闭眼,道:「罢了、罢了。」
未想到太子小小年纪,软弱无为,竟能让人誓死效忠;反观自己身边,胜友如云团锦簇,却不知若有一天笙歌散后,该是何等凄凉?
寒梅吐艳,落雪无声,重重叠叠的屋字楼阁,不见往日华,白茫茫一片,更显寂寥。回想几十年看尽春秋月,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厌倦,机关算尽,步步紧逼,求的是什么?难道竟是在最后一招受制于人么?明日若有变数,他岂能坐视不理失了先机?若无变数,莫憬玄,你又为何苟延残喘冒死阻拦?
身后半步之遥,呼吸声几不可闻,风起风住,莫憬玄如石塑一般伫立雪中,冷眼望着飘扬下尽沟飞雪,默然无语。
只须捱到天明,输赢可立见分晓,这一注,他已将身家性命全押了上去。
不为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亦不为平步青云权倾天下,若不是那个软弱无助的少年让他心生怜惜,皇权天下,又岂能入他的眼?
长夜漫漫,两种心思,一场对峙,直到东方泛起白光,两人僵冷的面容才有一丝缓和。
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儿掠过屋顶,撞在莫憬玄怀里,太傅眸中闪过笑意,收了剑道:「王爷,得罪了。」
李沧澜回过身来,不由分说一掌拍出去,后面那人躲闪不及,生生地受了一掌,退后几步,以剑支地,勉强稳住身形,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你!」李沧澜大惊:「你不会武功?」
莫憬玄摇摇头,软软地靠在树干上,抬腕拭去唇边的血迹。
撑了一夜,体力已至极限,一张脸苍白如雪,唇角的猩红更显触目惊心。
李沧澜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原来他只须一回手便可杀了莫憬玄!他却像个傻瓜一样被挟持着站了一夜!
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那个未及弱冠的太傅,想不透这样一个清雅出尘的人物,怎会有如此胆色与魄力,如此谋略与心机,算准了他在最后关头绝不敢轻举妄动,是以铤而走险,在所不惜!
「六王爷,镇国将军带领二十万大军,屯兵城外。」莫憬玄平顺了呼吸,如寒潭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道:「大局已定。」
「那,密诏呢?」李沧澜唇角勾起一抹笑,不掩赏识之色。
莫憬玄笑了,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陛下并未下诏废储。」若不是编造个子虚乌有的「密诏」,又如何能制衡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
说完,双目微阖,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出忽他意料的是,李沧澜的反应出奇的平静,只觉暖暖的气息拂过面颊,那人在他耳边低叹:「可惜……」
语声消失于相触的唇间,莫憬玄双目回睁,一声惊呼未出口便被那人堵了回去,火热的唇舌搅了上来,霸道而狂野地挑动着他的冰冷与生涩,背抵着梅树,无路可退,只能任凭他揽过自己的躯体,为所欲为。
长得快要窒息的辗转纠缠之后,李沧澜轻轻厮磨着他红润肿胀的双唇,意犹未尽。
莫憬玄根本被吓呆了,双唇微张,傻傻地看着对方。
李沧澜忍不住笑出声来,亲匿地捏捏他的面颊,好一个聪明无畏的人,情事上却是这般地不开窍。
「没有密诏,这皇位,便是唾手可得了。」未曾想过还能识得这般聪颖灵动之人,在雪里冻一夜也值了。
「咳……」莫憬玄回过神来。「此话怎讲?」
情急之下,竟忘了两人这暖昧的姿势。
李沧澜双手环住他的腰,往身侧带了带,眼中,势在必得。
「很好的一局,可惜,你押错了人。」
第二章
热,好热!
仿佛置身熔炉似地燥热,鼻腔喉头刀割一样疼痛,每吸入一口气都像吸入一条火蛇,胸口胀痛,耳边更是噪得如蝉鸣一般。
混沌中,隐约感觉到有人不断地进进出出,每覆在额上的帕子都会被他无意识地挥下去,强灌进口的汤药还未入喉便全数吐了出来,蒙胧中隐隐听到药碗打碎的声音,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陷入更的黑暗。
这般活受罪,倒不如死了干脆!
可惜有人不顺着他的意,李沧澜吩咐下人收拾了一地狼藉,伸手揽过莫憬玄的肩,扶他靠坐在自己身侧。床上那人烧得昏头胀脑不省人事,在他耳边低低地呻吟了声,灼热的气息拂过腮畔,混着药味以及淡淡的梅香,李沧澜不由得心头一紧,吸口气定住心神,接过丫头递来的药汁,一手捏住他的下巴。
苦得呛人的药汁毫无预警地灌了进来,莫憬玄本能地挣扎起来,连咳带喘地躲避着唇边浓黑的苦味,怎奈身后那人紧紧地箍住他的肩膀,任他头向后仰抵住坚实的肩膀,退无可退,硬逼着咽了大半碗下去,才松开手臂让他软软地滑落回枕上。
李沧澜放下药碗,挥手撤下佣人,沾湿帕子,拭去残留在唇边的药渍,莫憬玄又低吟了一声,眉头紧蹙,身体不安地轻轻挣动着。
未想到他平素清朗明澈、淡雅从容,生了病却像小孩子一般闹腾个不休,李沧澜不禁莞尔,指尖细细描绘着对方俊美出众的五宫轮廓,滑至下巴时迟疑了一下,遂顺着修长的颈项一路下来,挑开领口,解里里外外的衣结,片刻功夫,白皙匀称的躯体便已不着寸缕地呈现在他面前。
略显单薄,却不失柔韧,骨肉匀称,肌肤平滑如玉,白细如瓷。
莫憬玄浑然不知自己已全身上下清洁溜溜地横在昨日还是政敌的男子面前,更不知道那人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里,燃烧着怎样的欲望之火,他只觉阵阵清凉包裹住自己的躯体,舒缓了因发烧而引起的燥热,愉悦地低叹了一声,他在李沧澜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舒展了身体,从头到脚,一览无余。
李沧澜苦笑一声,暗自摇头,春色无边,要他如何把持得住?然而床上那人冻了一夜又中了一掌,现下正高烧未退昏迷不醒,怎禁得住让他恣意妄为?
莫憬玄低低地咳了几声,睡得仍不安稳,眉宇间尽是梦魇。
飞快地替他擦拭了身体,末了一床锦被盖上去,本打算眼不见心不乱,却在看了他一脸焦躁后,鬼使神差地,将手探入被下。
感受着掌下略高的温度,李沧澜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只手撑在床头,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锦被下的那只手,沿着胸膛一路抚下去,经过细瘦紧绷的腰线,平坦温热的小腹,流连片刻,最后,覆住他柔软的分身。
他本不喜男色,偶一为之,也是意兴阑珊。不知为何,面前这个清瘦倔强的小太傅,竟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情愫。
想占有他,却不愿伤着他,想抱着他、拥着他,享尽鱼水之欢,看他不谙人事的身体,为自己绽放开无尽的风情,想听他清朗温和的声音,呻吟出自己的名字,想要他……
活了二十六年,头一产生这样的心动,却不知面前这人,对他又是何等心思。
手指时重时缓地抚弄他的分身,感觉原本的柔软在他掌中渐渐抬头,渐渐火热,而莫憬玄脸上,浮现出孩童一般的迷惘,眉头稍微平缓,低低地喘息着。
未经情事薰染的脸颜,晕开淡淡的红潮,分外惹人怜惜。
掌下的人难以自抑地颤抖,低吟,喘息,然后,释放……
拭去手上白浊的液体,满意地看着他舒展了眉头沉入黑甜乡,李沧澜唤了侍女进来,交待了几句,便起身高去了。
留下沉睡中的人,萝中细品那销魂蚀骨的温柔……
* * *
一觉醒来,已是夜,身上虽然虚软无力,却松爽了许多,头脑也清楚了,莫憬玄强撑着坐起,环视四周陌生的摆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锦被滑下肩膀,看见身上黄色的丝袍,不禁愕然。
脑中飞快地回想起那个雪夜,对峙、受伤、然后……清澈的双眸蒙上一层怒气,那个吻,那般放肆轻狂,让人好生恼!
他再无知,也明白那是男人对女人做的事,却不知那无礼的人哪根筋搭错了,竟轻薄到他头上来!
扯扯身上松系着的丝袍,潜意识里感觉到发生了某些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掀被下床,赤脚碰着地板时哆嗦了一下,还未走到门边,已有人先他一步推门而入了。
李沧澜!
莫憬玄蹬大双眼,僵在原地。
再多的气恼,见了正主儿之后却化为淡淡的红,晕在脸上,脉脉的热,涌上耳畔。
幸好室内烛影沉,遮去他一脸不自在。
李沧澜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关上门,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挑眉问道:「饿吗?」
几样素粥小菜,加一盅浓浓的药汁。
「六王爷。」莫憬玄难掩嫌恶地瞟了一眼药碗,虚应道:「臣惶恐,不敢劳王爷大驾。」
李沧澜不以为忤地笑笑,拎起貂裘大氅,近前给他扯,柔声道:「天冷,多穿些。」垂眼见他一双赤脚,皱了皱眉。莫憬玄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觉身上一轻,竟被他抱了起来,不由喊了出来:「王爷,请自重!」
李沧澜神色有瞬间的黯然,早知道他不是乖顺之人,日间种种,直如春梦一场,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
轻轻把他放到床上,拉过被子拥住,抚到他双脚早已冰凉,使用双手轻轻摩擦,直到温热了为止。抬眼看他,又是一副张口结舌被吓呆的傻样子。
那双澄澈悠远的眸子,饱含了震惊、怀疑、恼怒、轻鄙……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涩,映着烛光,墨玉一样光彩照人。
四目相接,一时忘情,直到一阵低咳唤回神游天外的遐思,李沧澜忙端了药碗过来,递与他道:「把药喝了。」
莫憬玄看了一眼手中的药,抬眼看着立在床前的李沧澜,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有温度,毫不留情――
「王爷何必如此戏弄微臣?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
酸涩微苦的气息在胸中弥漫,李沧澜无奈地笑了。戏弄?何不说造化弄人?这皇位之争让他迷恋于他,而也是这皇位之争,让他厌嫌于他呀!
「太子已于今日登基……」看着对方一脸惊疑交错,他满心不是滋味。「你赢了,莫憬玄。」
莫憬玄怔了半晌,摇头一笑:「王爷可是认为微臣如此天真?太子心智城府,怕远不是王爷的对手吧?」
突然,下巴被他狠狠捏住,被迫抬起头来,对上那双隐忍着怒气的眼,听到他一字一句道:「莫憬玄,你可知我放弃皇位的条件是什么?」
莫憬玄望着烛影摇动中阴沉的俊颜,后颈一阵发凉,懂事以来头一有了「害怕」的感觉,像寒冬檐下的冰棱一般,扎入血肉,消弭无形。
「一是兵权,二是……」雕塑一般的俊美容颜上带着几近残忍的微笑,直凑到他面前,「你。」
莫憬玄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的碗砰然落地,乌黑的液体四散飞溅,苦味在房中弥漫开来,他强撑着抬头直视对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讽道:「这算什么?微臣何德何能,竟能让王爷舍了这万里江山?」
李沧澜抚上他柔润的面颊。「逆臣莫憬玄,假传圣意,陷害储君,挑起事端,造伪诏而调精兵,陷君主于不仁,诬臣子于不义,已于今日卯时问斩,宅地田产,没收充公。」
看着那张清雅俊美的面容逐渐变得惨白,那双光彩照人的眸子逐渐变得黯淡,李沧澜下了最后一击――
「你是己死之人,再不容于天下,这一生,你只能留在这里,留在本王身边!」
第三章
你是己死之人,再不容于天下,这一生,你只能留在这里,留在本王身边!
那人临去之前留下的这句话,魔音穿脑一般,搅得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直到天将破晓,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那人仿佛又来过,却再没动手动脚,只是替他掖好被角,放下床帏。
睡饱了,懒洋洋地在屋里摸索了一圈,无奈地摇摇头,又窝回床上,抱着被子发呆。
室内生着火盆,温暖如春,但他可没忘了外面正是风雪交加,要命的是,屋里连一件可以称作衣服的物件都没有――除了他身上这件松松垮垮一扯就开的丝袍。
要想出门,只怕得披着被子了。
如果李沧澜前夜的话当真,那他现在的身份便是皇位嬗变中被诛杀的逆臣叛党,另一面是六王爷府中无人知晓的阶下囚徒。
想到昨夜那人眼中显而易见的征服欲,莫憬玄不禁打了个寒颤,整个人缩回被窝里。
从没有人用那样的眼光看过他,像高空中盘旋的老鹰,无所顾忌地盯住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而他,竟然不自觉地像那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细细算来,与李沧澜不过数面之缘,他一介小小的太傅,位不高权不重,平日谁也不会正眼瞧一下的人物,再加上向来谨言慎行不露半点锋芒,太子又是个软弱善良与事无争的主儿,即使他想,也不可能和权势大如天的六王爷杠上。
思来想去,也只有雪地里那一夜,可是如果说因为被自己用刀架在脖子上要挟了一夜导致六王爷对他产生高度兴趣甚至紧抓不放,莫憬玄直觉地认为:他有病!
他年纪虽不大,胆子却一向不小,师父早说过他不适合入朝为官,劝他及早抽身,弄到现下的情形,真应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暗中布局的时候,早已盘算过最坏的结局,不外是人头落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莫名其妙地被李沧澜看中,几番羞辱,让他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未能杀身以成仁,反而弄得里外不是人,莫憬玄自己也觉得好生冤枉。
你是己死之人,再不容于天下,这一生,你只能留在这里,留在本王身边!
「见你的鬼!」低低地咒了声,怎么也挥不去那夜以来的点点滴滴,强悍霸道的吻,密不透风的拥抱,还有温热他双脚的手掌,是羞辱么?却为何那么温柔?害得他脸又热了。
在床上翻滚了几下,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往昔种种,譬如昨日死,反正他也没什么便宜给人占,斤斤计较,不如忘了好。
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正要一场大梦,忽然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抬眼见又是那阴魂不散的王爷,干脆翻个身不理不踩。
李沧澜也不恼,自顾自到床边坐下,顺手捞起莫憬玄披散在枕上的长发,在指间缠绕把玩。
莫憬玄被闹得心烦,翻身坐起,却因用力过猛扯到头发,疼得低叫出声。
李沧澜忍不住一股笑意,伸手将他揽到身前,凑过去嗅他发际的清香,感觉怀中的躯体一阵僵硬,遂低低一叹:「本王的怀抱,竟让你这般为难么?」
莫憬玄哭笑不得,讽道,「若你我有一人为女子,那便半点不为难了。」
「哦?」那人不见半点收敛,咬上他耳垂,笑道:「你以为本王愿意抱一名男子么?」
暖暖的气息让他半张脸都酥了,不愿意?那还死抱着不松手!
莫憬玄不禁气结,用力偏过头去,咬牙道:「李沧澜,你究竟意欲为何?」
身后那人半晌无语,怀抱却越收越紧,紧到让他喘不过气来,肩背密密实实地贴者他的胸口,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肌肤,撞击着他的知觉,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跳出腔子。
虽然心理很是反感他几三番的轻薄作弄,可是这身体的反应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会紧张,但绝不是嫌恶,何况在他的挑逗之下,会脸红耳热、酥麻虚软是不争的事实。
懊恼之下,想当然地归因为自己太缺乏经验,而对方显然是风月老手。
舔了舔嘴唇,轻声唤道:「王爷?」
最近常常一时气极,竟忘了彼此身份悬殊,一个不慎,大好的头颅就没了。虽不甘心,却知道嘴再硬,也硬不过王爷,只好淡道:「草民无知,冒犯了王爷,还请恕罪。」
身后传来低低的闷笑声,原来那人一直忍笑忍到快中内伤,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好容易平复了气息。「你怕什么?怕本王杀了你么?」
莫憬玄冷笑道:「杀了倒好,省得受这等戏弄羞辱。」
李沧澜沉下脸来,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以为,本王是在戏弄你?」
莫憬玄有些气短,对着那张近得快贴住的邪美面容竟感到心虚,奈何他向来嘴硬,脾气更硬,方才王爷搂着他不作声,或许还能心软上些许,现下辞锋相对,纵然理亏,气势上可不能少半分。
更何况他自觉理直得很,于是更加凑厉地瞪回去。
「小鬼!」李沧澜居然敲了敲他的头。「本王实在是太心软了,竟舍不得罚你。」
小鬼?心软?舍不得!
莫憬玄无力地瘫在枕上,喃喃道:「气死我也……」
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莫憬玄趴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任他左摇右晃千呼万唤,就是不理不睬,不答话。
磨了许久,李沧澜也没了耐性,玩心上来,干脆扑过去,一副标准的急色鬼状,吓也吓死他!
果然,莫憬玄在重压之下大惊失色,古训全丢到九霄云外,大叫:「你做什么!」
俊美猖狂的面容带着一丝邪笑,李沧澜按住他胡乱挣扎的手脚,咬住他的颈项,道:「本王想做什么,你会不知道么?」
莫憬玄又急又气,一介文弱书生怎么奈何得了那人的蛮力,拉扯之间已是衣不蔽体,羞愤交集之下,很直接地昏了过去。
李沧澜停了动作,沉吟了下,起身为他盖上被子,轻笑道:「快中午了,记得过会儿起来用膳。」
床上的人自然不会回他半句。
「若铁了心要你,这等小把戏怎能骗得过本王?」说完,曲起手指轻轻地敲在莫憬玄额头上――「笨!」
床上那人睫毛微微颤了颤,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古人,诚不欺我也!
第四章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莫憬玄坐在浴池里,心不在焉地往身上撩水。
三省的结果是: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应该改进的地方了。
水气氤氲,对面整墙的铜镜一片模糊,捞起水泼过去,洗去上面的水雾,映出眉目清俊的一张脸,莫憬玄抓抓散乱的长发,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皇族子弟果然不同凡响,非但脑筋大大异于常人,脸皮厚度也是世间少有。
太子,不晓得怎幺样了?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不期然想起那人那夜的话――
你保得住他的皇位,保得住他的江山么?
唉,他已经快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纵然拼命也要保住太子的皇位,心里却清楚,那个软弱无依的孩子并不适合。谁人教他明事理?谁人教他辨忠佞?元老重臣不服幼帝,朝廷显贵恃才旷物,谁来帮他?
反观自身境地,被削官于庙堂,又被禁足于王府,实在是爱莫能助,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李沧澜肯的话,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吐干净气,破水而出,摇摇头,暗笑自己痴人说梦。
「啊!」脑后传来一声惊呼,他不悦地转过身去,只见一名俏生生的小丫头,捧着衣物呆站在那里,粉脸胀得通红。
是被男子出浴吓着了么?莫憬玄擦干身体迳自走上前去取了她手上的衣服,对着铜镜穿戴起来。
那小丫头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帮他着衣,一双杏眼却怎么也不敢抬起来与他相对。
莫憬玄微微一笑,安抚道:「莫怕。」这么脸嫩怕羞的姑娘,八成是新来的。
「多……多谢公子。」那小丫头拍拍胸口,脸还是红得像苹果般,讷讷道:「奴婢双儿,是王爷派来服侍莫公子的。」
「他倒周全!」冷哼了一声,莫憬玄扎起及腰长发,半干半湿地垂在身后,披了件大氅出去。
雪已停,空气中带着冷冷的潮意,拂在他适才被热气熏得发红的面颊上,说不出的清凉舒爽。
困在这里几天了,每日除了睡就是吃,一是有恙,二是无心,一直也没顾上看看这王府的风光。不同于皇宫的雕粱画栋极尽奢华,六王府楼阁屋宇乍看之下并无特色,却是浑然一体,严丝合缝,不见妩媚婉转的风情,却多了让人心旷神怡欲融入其中的端庄大气。
李沧澜一定是个胃口很刁的人,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着讲究,既不喧宾夺主,也不黯然失色。庄重,而又平缓从容;精确,也不失随性自由,让人打心眼里觉得松快舒坦。
不像有些王公贵族把自家宅院搞得像座金窟,光华耀眼,或弄成一座庙宇,压抑到让人大气都不敢出,不禁替他们叫累――日里与人勾心斗角分毫不让,回了家还不得消停,由着物欲横流,身心俱损。
想起自己先前的住所,宁静安逸亲切淡然,不由得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早知道会被没收充公,倒不如当初一把火烧了干净。
双儿见他面带轻愁,神情黯然,遂悄悄到他身侧,细声道:「天冷,公子还是回房休息吧。」
莫憬玄摇了摇头,回首对她一笑。
双儿脸又红了,莫说以前在乡下,就是来了京城,也少见这般俊美的男子。眉目如画,身形颀长,气质又是那么安然平和,淡雅出尘,虽说六王爷亦是俊朗挺拔,但那种尊贵与傲慢,往往让人不敢逼视。
莫憬玄自是不知小女儿家的心思,他现下满脑子烦闷的,正是那个让人不敢逼视的六王爷。
「在想什么?」耳侧传来熟悉的低语,一只大手不规矩地伸过来揽他的腰,莫憬玄侧身避过,丢给他一个冰冻三尺的眼神,警告他:有旁人在,别动手动脚!
李沧澜随意地朝「旁人」一瞥,双儿识相,飞快地行了个礼,匆匆退下。
呵呵一笑,更加肆无忌惮把双臂环上去,脸埋在他颈窝,磨蹭着他浴后的温润与馨香,在颈子上印下数点轻吻。
莫憬玄挣动了几下,发现越挣扎被抱得越紧,也就随他去了。
「憬玄……」喉咙逸出呻吟一般的低语,灼热的气息冲进他的耳廓,激起阵阵颤栗,想挣扎,却被压制住,李沧澜的声音带了些许沙哑,低沉得直撞进心窝里去。「别动。」
莫憬玄不敢动,感觉那火热的唇一路滑过颈项,叹了一声,闭上双眼。
脸被轻轻扳了过去,气息越靠越近,在鼻端稍作停留,然后强悍且狂野地攫住他的双唇。
「唔……」莫憬玄微仰着脸,承受他急切而霸道的掠夺,任那灵巧的舌尖挑开双唇,滑入口腔逗弄着自己生涩的舌,片刻之后,跟着他一起沉浸在唇舌交缠,辗转吮吸的情迷之中。
一吻终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臂紧紧环着对方的颈项,当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沧澜也好下到哪儿去,气息紊乱,喉干如火烧,抵着他的额头定了定神,又轻啄了下那已红肿的唇,哑声道:「头发还没干,回房去。」
语罢,松开手,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双脚发软的莫憬玄,扶着柱子大口大口喘气。
再多来几,怕是圣人也把持不住……
第五章
下午,莫憬玄在王府里转了个遍,回到房间已是掌灯时分,厅里摆好了酒菜,李沧澜正眯着眼睛把玩手上的酒杯,一见到他,笑得像只看见耗子的猫。
「怎么出去这么久?」拉他坐下,倒了杯竹叶青递过来,顺便拉过他的手暖着,皱眉道:「好冰。」
在外面呆久了自然会冰,莫慊玄想抽出手来,却被他捏得死紧,遂挑眉道:「王爷可是要饿死草民么?」
一桌子好酒好菜香气扑鼻,奈何双手被制,只能干瞪眼,总不能让他用口叼吧?
那王爷也不放手,扬声道:「小双,过来喂你主子吃饭!」
小双应了一声过来,见这情形,红着脸立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莫憬玄眼里快冒出火来,强忍着气:「小双,你出去。」
小双看看他再看看李沧澜,见后者没表态,便怯怯地退下了。
「憬玄,莫非是让本王亲自喂你么?」李沧澜凑上来,嘴唇快贴住他的耳朵。
莫憬玄偏过脸去:「王爷对草民,究竟是什么心思?」
有些话不说是不成了,再这么任他骚扰下去,柳下惠也不敢打包票能坐怀不乱……虽然李沧澜实在也不像会被人占便宜的样子。
李沧澜沉吟了半晌,拉过他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上,道:「喜欢你,想要你。」
莫憬玄不禁诧然,一双不染纤尘的眸子直直地定在李沧澜脸上:「这算什么,男宠么?」
「好个薄情的人!」李沧澜面带不悦,身体前倾,眼睛半眯起来,沉声道:「莫憬玄,本王对你一片心,你竟有意曲解至此?」
单手抚上他的脸,温柔的声音里隐含着丝丝火气:「我猜,你从未见过真正的男宠,不知道他们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吧?要本王带你去变红院见识见识么?」
「不……」莫憬玄直觉地想往后退,奈何被他扶住后颈,动也不能动。
「没有自由,没有尊严,除了用自己的身体取悦男人外别无选择,无论何时何地,主人想要,就得张开双腿,得不到半点怜惜,再疼再难受,也得忍着,想哭不能哭,叫,也要叫得好听,侍候得主人高兴了,就是这种日子无休止地重复下去,万一主人不顺心,挨打受气比吃饭还常见……」
「不要再说了!」莫憬玄嘶声打断,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揪痛:「李沧澜,你的意思是,我该感激你没有如此对我么?」
那人脸色阴沉得可怕,不见底的黑眸闪动着怒意,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普天之下,敢直呼本王名讳的,也只有你。」
手指极尽温存地流连在他耳畔,带起阵阵轻颤,李沧澜满意地低叹:「若图一时新鲜,或是贪肉欲之欢,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顺从,你想试试么?」
莫憬玄连忙摇头,生怕一言不慎惹火烧身,长这么大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从未想过,他对他,难道竟是认真的?
东宫之变也不曾让他这般紧张,是天意么?两个全无干系的人,竟这样有了交集,竟这样情愫暗生,竟这样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做人真的不可太嚣张……早知道……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见他眼神迷茫,脸色阴晴不定,李沧澜只道他是为自己烦恼,却不知道对面的人早已神游天外,魂都不知飞到哪去了。
轻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对上李沧澜温暖带着调笑的眼神,莫憬玄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取过象牙箸,夹了满碗菜埋头大嚼,活像饿死鬼投胎。
李沧澜手支在桌子上,自斟自饮,此时,门口传来家奴的声音:「王爷,何公公求见。」
李沧澜不着痕迹地看了莫憬玄一眼,叮咛了句:「慢些,小心别噎着。」接着把小双叫进来侍候,便起身出去了。
来到正厅,大内太监总管何公公一见他便跪了下来:「老奴叩见……」
「免礼。」李沧澜挥挥手断了他的话,「出了什么事?」
何公公满脸堆笑,压低声音道:「人找着了。」
「哦?」李沧澜面露喜色,「那明日……」
「老奴查过了,明日正合宜,宫里早就准备好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呐。」
「好,做得好。」李沧澜展眉一笑,道:「何公公,这事办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老奴谢过……王爷。」何公公躬身一礼,正要告辞,门口传来清朗柔和的声音――
「何公公。」
何公公脸上一僵,随即回身一礼,笑道:「原来是莫大人。」
莫憬玄立在门口,不进也不退,默了半晌,道:「陛下可好?」
「这……」何公公面露难色,看了李沧澜一眼。
李沧澜一张脸早拉了下来,恨恨道:「你就只挂心着他!」
莫憬玄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搞不清这人何出此言,回嘴道:「我挂心谁,干卿底事?」
李沧澜还没什么反应,却见何公公一脸惶恐,眼珠子快要瞪出来,许是没见过这般不畏死的。李沧澜微微一笑,挥手道:「何公公,你先回去罢。」
何公公如获大赦,呼了声:「老奴告退。」倾刻间跑得连个影子都不见,撞了鬼一般。
莫憬玄低咒了声,他就算真做了鬼,也没这么吓人罢!
一个怔忡,那人又环了上来,在他耳边嘻笑道:「别这么凶,何公公都被你吓跑了。」
莫憬玄正一肚子懊恼,见他又来缠,也不客气,一肘子拐在那人前胸。
李沧澜连连呼痛,脸上却笑得勾魂摄魄,含住他的耳垂,低声问道,「你喜欢他?」
「谁?」莫憬玄被他逗弄得脚软,声音也绵得没有一丝力气。
「太子李琛。」火热的唇吐出不带感情的四个字,牙齿威胁地轻轻啃啮着粉嫩的耳廊。
莫憬玄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挣脱开李沧澜的钳制,怒道:「你当谁都和你一样?」
转身要走,却又被抱了个满怀,李沧澜直直地盯着他的眼:「那我呢?喜欢我么?」
莫憬玄一时语塞,转过脸去,声如蚊吟:「……不喜欢。」
李沧澜笑得很开怀,显然被打了回票在意料之中,又道:「今夜许了我,我便让你见他一面,如何?」
莫憬玄脸腾地红了,甩开他的手,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见了再说。」
却见那笑容越发可恶,李沧澜打蛇随棍上,立即接道:「一言为定。」
莫憬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没来由地,后背一阵恶寒。
第六章
莫憬玄窝在一堆靠垫中,以袖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
天还没亮,就被六王爷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睡眼惺忪地由着他给自己梳洗更衣兼摸摸弄弄,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刚睡起来脑子不清醒,被吃了诸多豆腐也懒得计较一句,倒让那人趁了心去,当着满院子垂手肃立的婢奴仆役,把他一路抱上马车。
被他这么一闹腾也顾不得补眠了,吃了点心,莫憬玄抱着手炉,没精打采地坐在窗边,瞌睡虫一只又一只往外冒。
哈欠,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好生单调,颠簸的车厢像摇篮一样,摇得他眼皮直打架。
「困了?」李沧澜将他揽靠在自己肩上,柔声道,「睡一下,时候还早。」
他又打了个哈欠,实在是熬不住了,枕在那人肩上。「去哪?」
「皇陵。」随着语声起伏,肩膀微微颤动,加速了催眠进程。「今天陛下带王族子弟、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祖。」
「哦……」莫憬玄抬起脸,双眼半开半闭,又问:「那你呢?」可没忘了这人位高权重,怎么也得去露露脸的。
李沧澜轻笑着捏了捏他的后颈,像逗弄一只倒毛的猫,道:「我在这里,给你当枕头。」
莫憬玄冷哼一声,心里却浮上阵阵暖意,拨开他的手,干脆放平身体枕在他腿上,喃喃道:「稀罕么?皮糙肉硬的……」
尾音刚落,人就已沉入黑甜乡,李沧澜扯过毯子帮他盖上,指尖轻触那温润柔软的薄唇,低语道:「睡得这么沉,不怕本王把你拉出去卖掉么?」
莫憬玄动也不动,呼吸依旧平缓绵长。
手指仍不放心地滑下去,拂过某个穴位,膝上的人立时睡成死猪一头,雷劈都不会醒。
拍手让马车停下,唤何公公到近前,问道:「那孩子呢?」
「回王爷,在后面车子里,老奴这就去把他带来。」何公公弯身一躬,不一会儿引来个清清瘦瘦的少年,李沧澜扫了他一眼,脸上浮起笑意。「可真是像!」
那少年十五六岁模样,身体纤弱,脸色苍白,五官却俊俏伶俐,一双漆黑的眸子犹犹豫豫地定地李沧澜鞋子上。
「叫什么名字?」李沧澜问。
少年颤着声音答道:「回王爷,小的姓白,单名一个月字。」
「做什么营生的?」
「回王爷,在城东李员外家打杂,前日才被何大人赎身。」白月见他脸色平和,胆子也大了些,灵动的双眼时不时瞟在莫憬玄身上,贪看着对方清雅如莲的睡容,一时竟有些失神,直到对上六王爷凌厉带着怒意的双眸,才缩着脖子垂下眼去,心里暗叫小命休矣。
李沧澜眯起眼,冷哼:「虽不乖巧,倒还识趣。」
何公公弯腰上前,笑道:「小奴才欠管教,事毕了,做了便是。」
李沧澜好笑地看着白月一脸懵懂,显然还未意识到大祸已临头,愚笨得有几分可爱,便一挥手道:「留着,日后还用得着。」
「遵命。」何公公呼了一声,拉着白月退下,而后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已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圈。
* * *
「刘将军还是老样子啊……沈大人头发快掉没了……唔……王丞相肚子更大了……咦,四王爷怎么带了两个熊猫眼?」
到了皇陵,弄醒莫憬玄,看他扒着窗子对朝里达官贵人品头论足,原本也是凑在一边看笑话的,后来听见自己四哥都被取笑了,李沧澜摇摇头,塞给他一块桂酥,让他多吃少开口。
「你不去?」莫憬玄鼓着两个腮帮子猛嚼,吃得毫无形象可言,口齿不清道:「六王爷天仙化人,一下场保证艳冠群芳。」
满朝文武没几个中看的,越发衬托得身边这位英俊潇洒。卓然出众。
狼爪又伸了过来,李沧澜笑得不怀好意道:「如此赏识,真教夫君我感动啊!怎舍得离开佳人半步?」
莫憬玄拍开他的手,倒了杯茶捧着,斜眼看他:「是怕我跑掉么?」
马车停在甬路十丈外,与列队前行的官员隔开好大一段距离,再加上车下里三层外三层高度戒备的持刀护卫,莫说他这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就算是只麻雀,也早被劈八瓣了。
「是。」李沧澜半真半假,道:「只是让你瞧他一眼,本王可没打算让他见着你。」
莫憬玄半晌无言,末了低低一叹,自嘲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我只是……放不下心罢了,便是见了,我这罪臣奸佞,他眼里也未必容得下。」
李沧澜默然揽过他,微抿的双唇蕴含着不易觉察的怒气。
莫憬玄这没有推开,放松了身体靠在他怀里,清澈的眼睛望着窗外,望着那说远不远,却再也无法到达的彼端。
没有等太久,分列两边的王公贵族朝廷命官们在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之后齐齐地跪倒在地,众呼万岁,然后,就见那个冠冕龙袍的少年天子,在何公公的搀扶下,缓缓步上台阶,登上祭坛,仪式开始。
由于离得远,莫憬玄没有看真切,只觉那孩子身形面容依稀如往日,只是神情有些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了他了。
回过身来,却见李沧澜直直地盯着九五之尊的背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轻视,不由得苦笑一声,想想他又何尝甘心,本来是近在咫尺的皇位,只差一步,错过了,便是远在天涯。
冷不防被他钳住双肩,力气大得让他低呼出声,邃的眼却满是寂寥――
「莫憬玄,你……后悔吗?」弄到现下这种情形,声名扫地,身不由己,你,后悔过吗?
莫憬玄摇摇头,温柔而坚定地与他对视:「你呢?」
虽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荣华已是芸芸众生求之而不得的美梦,可是他知道,李沧澜不是那种人,他是天生的王者,威严、睿智、头脑清明、意志坚定,不能,也不应该臣服于任何人,遑论那个软弱可欺的少年,又岂能驾驭如此强势的人物?
李沧澜收紧了双臂,将他禁锢在怀里,温热的气息挑起耳后半缕青丝,低喃道:「憬玄,不要辜负本王……」
莫憬玄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的的背,头靠在他颈窝,如水双眸泛起了丝丝波澜。
* * *
昏了头了……
莫憬玄靠在池壁上,垂下及腰长发,浸在水中,散成朵朵墨莲,小双跪坐在他身后,轻轻揉捏着他的双肩。
李沧澜……
每想起他,脚口便涌出点点酸涩,憋闷得难受,却不知如何安抚。
还是个小太傅的时候,一心为太子排除障碍确保皇位无虞,对野心勃勃的六王爷是敬而远之,虽暗中百般算计,却也明白,若跟他硬碰硬,下场绝对是后悔生到这世上来。
那夜……是豁出去了,未曾想竟挑起了那人的兴趣,这些日子来死缠活缠,嬉皮笑脸,让他只当是玩笑一场,可是那人正经的时候,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那么落寞,那么魅惑,又是那么的……温柔蚀骨。
才会让他在头脑冷静的时候,主动抱住他,什么都不计较了,只想抹去他眼中,让人心疼的万千愁绪。
所以说,真是,昏了头了……
「莫公子,好些了吗?」双儿羞涩地笑了笑,停了手上的动作。
莫憬玄不解,什么好些了吗?
「双儿手都酸了呢。」双儿指指他的肩膀,嗔道。
莫憬玄有些难为情,赶紧起身穿衣。
等到把头发都弄干了,又叫双儿去取了壶酒灌下去,实在没有再磨蹭下去的借口,吸一口气,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情,晃回房。
一进卧房,果然见李沧澜横在他床上,见他进来,皱眉道:「怎么洗个澡这么久?」
莫憬玄回手落上门铺,断了自己想夺门而逃的念头。
……闹起来更难看,不如忍一忍过去,早死早超生!
脚下如灌了铅般,还没蹭到床前,便被一把拉过去,跌入那人温暖的怀抱。
「喝酒壮胆么?」李沧澜凑过来啃咬他的下巴,忽然停了动作,不悦道:「难道,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莫憬玄瞪着他,只差没脱口而出。
……只是,也不是很不愿童就是了。
李沧澜轻笑一声,猛地翻身把莫憬玄压到身下,低头吻住那双淡绋色的薄唇,舌尖挑开贝齿,逗弄着里面羞涩的舌。
莫憬玄低吟一声,抓住他的肩膀,轻咬在口中肆意掠夺的舌,引来更火热的纠缠吮吸,不知不觉放松了身体,眼中早已意乱情迷。
放开已经红肿的唇,李沧澜以牙齿咬开颈把,顺着平滑温润的肌肤一路吻下,手下也没闲着,片刻功夫,衣服散了一地,肌肤相贴,厮磨出火一样的温度。
莫憬玄早被他高超的调情手法挑逗得欲火焚身,清澈的眼中漾满柔情,朦朦胧胧,喉中逸出细碎的呻吟,在他身下微微颤抖着。
李沧澜忍住全身叫嚣的冲动,手指沾了些冷霜,向他身后探去。
「……唔……」粗糙的手指磨擦过细嫩的内壁,莫憬玄吃痛地皱着眉,抓住他的手,颤声问道:「是……什么?」
「乖!」李沧澜轻吻他眉心,手指探得更:「消肿止痛的,怕你受伤……」
莫憬玄低低喘息着,手指侵入体内的异样感让他说不出话来,全身的感知仿佛都集到了那个羞耻的地方,疼,以及快把他逼疯的灼热,交织成莫名的恐慌。
「够、够了……」白皙的身体弓了起来,莫憬玄咬牙,吐出支离破碎的字句:「李……沧澜……够了……」
李沧澜见他如此情态,怎么把持得住?手臂勾起他细瘦紧绷的腰,一个挺身……
「啊!」莫憬玄痛叫一声,清醒了大半,用力推拒着身上那人的身体,却被紧紧搂住,耳边响起沙哑低沉的声音:「放松,我不想伤着你……」
「已经……受伤了!」莫憬玄疼得煞白了脸,后悔没有多灌几壶醉倒了事。
李沧澜皱着眉,纵是忍得辛苦,却实在不舍得强来,只得缓缓退出。
莫憬玄几乎要跳起来,叫道:「不、我不做了!」
……绝对是,昏了头了!
一双手臂又把他按了下去,李沧澜咕哝了一声,低头啃咬他的颈子,一手顺着脊背探下去轻揉着伤,另一只手,想当然尔,来到了前面。
前后夹击之下,莫憬玄再度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哈啊……啊……」释放了之后,整个人虚软下来。
李沧澜满意地笑,抱着已被他挑逗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再度攻城掠地。
再进入时,还是痛,却没有开始那么难以忍受,莫憬玄低低地哼了一声,十指紧扣那人的肩膀,留下红的印子。
「憬玄……」越来越热的身体,越来越忘情的亲吻,越来越狂野的律动,压抑不住的呻吟催动着一波又一波更猛烈的撞击,气息交错,汗水交融,快感席卷而来,莫懂玄攀着李沧澜的肩膀,什么都不能去想,全心全意投入这一场火热纠缠中。
屋外,落雪无声;绮罗帐内,春光无限。
第七章
白月讨厌下雪,确切地说,他讨厌冬天的一切。
自打懂事起,每一个冬天,夜晚都是缩在破庙里、石洞中,或是大户人家的柴房里,瑟瑟发抖。
贫寒贫寒,贫者必寒的意思,他一个无依无靠四帮人打杂为生的流浪儿,对这个词有着刻到骨头里的理解。
白天还好,劈柴、担水、烧火、通灶,手脚不停也就顾不上喊冷;晚上可惨了,褥单被薄,柴房里又四面透风,冷得像冰窖,可怜这纤瘦骨感的少年,内无脂肪保暖,外无棉衣御寒,在硬板床上缩成一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碰上下雪天,那就更好看了,雪会随着风从门边墙缝飘进来,落他一头一脸,化了水之后更觉冰寒彻骨。
所以,他从未有过出门赏雪的兴致,更别提夜里出门,分明是要他的小命。
记得去年在陈员外家做短工,陈家公子别的不会,偏好吟风赏月,自命风流得紧,雪景是万万不会错过的,常常半夜不睡,摇着扇子在柴房外转来转去,时不时吟上几句「吾心若白雪,可叹无人看」之类的歪诗,害他在柴房里噩梦连连。
往事可堪回首?想不到他一个死在路边都不会引人多看两眼的穷光蛋居然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白月环视了一周,一室的奢华照了他的眼,跟他以前住的地方简直天壤之别,再看看身上轻柔温暖的狐裘,身下软绵绵香喷喷的大床――下午他可是把胳膊掐青了才勉强相信:不是梦中,真是皇宫!
不过一夜之间,从吃了上顿没下顿到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感激他那没见过面的娘,给他生了一张好脸蛋,虽然时不时对着水盆照照也没觉得多好看,可昨儿个被那老太监看中,硬说他长得像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赎了他出来讨主子一个欢心,好在他一向无牵无挂无所谓,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下来,哪知道,这厢老鼠掉蜜缸,饿死鬼上天堂,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恨不得狂笑三声。
不用做活,吃饱饭在屋子里晃了几圈,白月开始觉得无聊,人在无聊的时候往往会做一些平时浑为不齿的事,白月也不例外,于是他从书房翻出一把扇子,出门,赏雪去也。
他所住的院子名叫宁安斋,位于皇宫东北角,偏僻得紧,除了打更的和巡夜的基本上不会有人来,本来有两名护卫守着大门。
许是受不住这寒风冷雪,早不知溜到哪儿去逍遥了,白月顺顺当当地出了大门,贴着墙根往南走。
墙头的宫灯在风里忽明忽暗,好在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映得分外明亮,白月一脚浅一脚地踏著积雪,走了几十米,来到一独院前,甩甩袍子下摆的雪,叹了口气。
门口立着一对雪人,哦,护卫,离门口五步远,又一对,院子拐角,再一对……总之,是戒备森严。
躲在松树后面,观察了下情况,贴着墙根绕到后墙,摸索了一番,找了一好下脚的地方,提气跃上墙头。
好歹跟着丐帮那个什么长老学过几手轻功,除了被人追打时逃命之外,翻墙入户,不在话下。
重兵把守,非财即色,前者的话正好让他开开眼界,若是后者,待在这鸟不拉屎乌龟不生蛋的地方,八成是失了宠的,正好让他一慰芳心。
猫着腰走了几步,扒着瓦片跳了下来,四张望了一下,发现这院子和他住的那个差不多大,只是雪显然厚得多,不知道几日没扫了,廊前有个小池塘,冬天里也没水,积着满满一池雪,房屋倒是高大宽敞,只是黑灯瞎火的,加上寒风阵阵,显得鬼气森森。
吸了口气壮壮胆子,借着雪地反上来的光,白月轻手轻脚地踮进回廊,在门窗上摸摸捅捅,一路走一路摇头,走到尽头时,猛然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
有人,有个人站在走廊尽头!
白月直觉地要跑,定睛一看,眉眼与自己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不由咧嘴笑了,道:「原来是一面镜子。」
走上前去正要好好欣赏一番,那「镜子」却突然伸过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他的腕子,一张惨白的脸凑上来,白月立时浑身寒毛倒竖,也忘了自己是偷溜进来的,挣开对方的手,调头一路狂奔,一边狂奔一边狂叫:「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步两步奔到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拉开两扇沉死人的大门,正在逃出生天之际却被一个雪人挡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把他推回去,「匡当」一声关门落锁。
「开门啊!放我出去!」白月用力捶打着大门,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有鬼啊啊啊!」
赏雪果然不是他这等土包子做的事,别人赏出一肚子诗情画意,他偏偏赏出个鬼来!
门外那帮人好像聋了一样,任他喊破嗓子硬是不理不睬,白月颤抖抖着回转身,紧紧贴在门上,绝望地看着那鬼一步一步过来,越走越近,直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才停下,冰冷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借着雪色细细端详着他。
呜呜他不要死!他还没吃上几天饱饭……
白月牙齿打架,瞪着大眼睛打量对方,发现那鬼不仅与自己长相如出一辙,身高体型也相似得紧,正觉诧异,只见那只鬼眉毛拧了起来,两只鬼爪猛地掐住他的脖子!
白月大口吸着气,用力扳住鬼的两只腕子,却因为害怕而使不上一分力气,身子软软地滑坐在地上,眼睛却须臾不离地定在对方脸上,空气越来越稀薄,头越来越沉,那鬼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
眼前一黑,白月终于失去了知觉,脑中最后闪过的是――
鬼的泪,竟也是热的……
红烛已燃尽了,窗户透过些许亮色,怀里的人依旧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长发散了一身,白皙的肌肤印着无数激情的痕迹,莫憬玄像小猫一样缩在李沧澜身侧,手臂松松地环着他的腰。
天色近晓,寒气更重,李沧澜调整了下姿势,使得两人密不透风地贴合在一起。
「嗯……」莫憬玄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半睁开眼睛,「你该上朝了。」说完,松开手臂翻过身去,接着睡他的。
真无情,全然不见昨夜欢好时那般百依百顾,温柔似水。
李沧澜顿时起了坏心,轻笑着凑过去道:「今儿个不去了。」
莫憬玄一个梦还没接上便被弄醒,四游走的大手引得他低喘连连,身上某经过半宿的开发,在他的抚弄亲吻之下又似有一把火烧起来,半梦半醒间,感受到男人蓄势待发的欲望,无奈地回过身来,抱住李沧澜的肩背,低叹道:「幸好你没做皇帝……」
「哦?」身上那人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声,低头含住他胸前一点。
「荒怠国事,与男子厮混……这种荒唐事,一国之君还是……嗯……不做为好……啊!」
敏感之被狠狠地咬了一口,激得他惊喊出声,随即紧紧地咬住下唇,恼怒地瞪着身上那人。
李沧澜托起他的腰,在他羞红的脸上印下轻吻,正要带着他攀上那欲仙欲死的极致境地,门外有人来报:「王爷,何公公有要事求见。」
「让他滚!」李沧澜低吼一声,准备继续,门外传来何公公带着哭腔的声音。「王爷救命!大事,大事不好了!」
李沧澜只觉自己满头青筋暴起,身下那人却兴灾乐祸地低笑出声,实在不甘心,无奈何公公在外面呼天抢地,只好低头狠狠地吻了他一阵,咬牙道,「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说罢,起身穿衣,没忘给他掖好被子,而莫憬玄还没等对方离开,便又沉沉睡去。
第八章
书房
「奴才该死!昨儿个夜里守门的大意,让那小子溜到……青松院里去了……」
「哦?」李沧澜顺手取过一支狼毫,沾饱墨,在宣纸上胡写乱画。「小泥鳅翻不起大波浪,便是让他见了正主儿又如何?」
「不只……不只如此,那小子闹得太凶,惊动了……四王爷。」
李沧澜手一抖,眯起眼腈:「四皇兄?」
四皇兄昨夜留宿宫中么?那这一场热闹想必有趣得紧,沉吟了下,李沧澜丢下笔,道:「来人!备马!」
还没起身,书房的门已被一把推开,来人一身雪,斯文俊秀的脸上满是恳气,李沧澜挑眉笑了:「原来是四皇兄,怎没叫下人通报一声,好让小弟门前相迎。」
四王爷李观澜与李沧澜一母同胞,自是比旁的兄弟姐妹亲近些,只是性子截然不同,一个掠夺成性,一个忍字为先。
当然再和善的人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李观澜哼了一声,解下斗篷丢给下人,在书桌旁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沉声道:「六皇弟怎会如此荒唐!」
李沧澜使了个眼色,何公公会意,悄悄退下,调来一队人马守着书房四周,以防被人偷听了去。
「四皇兄见着他了?」李沧澜不动声色,手指轻拂过瓶里半开的梅。
李观澜抿了口茶。满腔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顿了一下,道:「六皇弟究竟为何如此?」
李沧澜笑了,不答反问:「四皇兄,府上一切可好?」
李观澜皱眉道:「何出此言?」
「听闻镇国将军日日去府上拜谒,自打回京就末间断过。」本来打算用「夜夜」的,看对方一脸恼怒,决定给他留几分面子,「昨夜皇兄留宿宫中,不怕大将军寂寞无聊么?」
李观澜嘴角抽筋,勉强应道:「段将军与本王有些交情,招待他一下,也是应当的。」
有些交情?招待一下?嘴硬,李沧澜点点头,装出一副了解了的样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弟已送了帖子到将军府,今日就陪皇兄去回访一下可好?」
「你!」李观澜像被踩着痛脚的猫一般跳了起来,白皙的脸瞬间变黑,他吸了一口气,怒道:「琛儿与我,如同亲生,你若伤了他,莫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说罢,转身欲走,手还没碰到房门便被身后一句话钉住脚步――
「我看,不是,『如同』这么简单罢!」看着四王爷僵在门口,李沧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继续雪上加霜:「当年皇兄力谏陛下,硬是把镇国将军调到西北边陲,这番故人重逢,该好生叙叙旧才是。」说叙旧也是客气,一别经年,某人早惩了一肚子火气,另一人,只怕是要求救了。
李观澜只觉后背发冷,他这六弟一向精得像鬼一样,心知瞒也瞒不过,索性转身道:「你若为难琛儿,他必不会坐视不管。」
段将军是李琛的娘舅,其姐段瑾,入宫之前曾与四皇子有过段露水姻缘,入宫后不足月便生下李琛,因着皇上的宠爱,封为太子,旁人只知是体弱早产,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
李观澜对此事心知肚明,对太子是小心时时爱护,对段瑾的胞弟段湘,也是一路提拔关照,却没想到纸里包不住火,瑾妃因病去世前把个中缘由一一告知了段湘,直接导致段湘与他反目成仇,势同水火。
但毕竟血浓于水,做舅舅的岂能对亲外甥见死不救?李沧澜再怎么肆无忌惮,这一层也该想到罢……
李沧澜好整以暇地观赏他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心里稍有些快慰――从温柔乡里被拖出来,任谁都会不爽,既然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那么李观澜被拉下水,纯属活该。
「咳……」李观澜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咳了一声,重又到桌边坐下,明明心急如火炉,表面上却装得泰然自若,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轻啜。
李沧澜心里暗暗发笑,脸上也很应景地浮现出几分温情,柔柔地唤了声:「四哥……」
李观澜手一抖,几点水珠溅落在衣襟上,斜眼看桌后那人,道:「六皇弟又打什么主意了?」上一叫他四哥的时候,乳牙还没换呢。
李沧澜垂下眼帘,一脸神伤,低语道:「四哥何必这般见外?小弟为了四哥,也不会伤琛儿一根头发的……」
李观澜冷哼一声:「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把琛儿幽禁在青松院里也是为了我么?」
「那是自然。」李沧澜脸不红气不喘,撒一大谎以包之。「段将军对瑾妃的事一直怀恨在心,四哥想必已领教过了,琛儿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小弟找个替身送进宫,也是为防不测呀!」
「段湘他……」李观澜又急又气,拍案而起。「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说罢丢下一句「告辞」,风一般掠出门去,留下李沧澜摇头苦笑,喃喃道:「这么好骗……」
有兄如此,实在让他这个做弟弟的很没面子,李观澜什么都好,就是心软,容易冲劲上当,这几样加起来,足以让他被人耍得团团转。
打发走了皇兄去找那人捉对厮杀,李沧澜吩咐下人备马,赶去理剩下的事。
* * *
白月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光可鉴人的白玉地砖冷得刺骨、硬得硌人。
看看外面天色已大亮,翻个身爬起来,正庆幸昨夜是噩梦一场时,忽然对上一双冷漠黯然的眸子,吓得他一激灵,又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捂着屁股哀哀叫痛。
对面软榻上坐着的,正是他昨夜碰见的鬼,身着淡色锦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回手摸摸,正想找个什么东西打鬼时,那鬼突然发话了:「你是谁?」
自月咽了口口水,道:「白……白月。」见那鬼没什么动作。胆子不由得大了起来,低声回问道:「你又是谁?」
脸色苍白的少年转过头去,轻声道:「李琛。」
白月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从头到脚打量着对方。
体型和自己差不多,都属于扁瘦型,细长的手腕上还留着浅浅的淤痕,五官轮廓与自己极为相似,只是皮肤比自己的细致得多,白嫩光滑,像是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还没反应过怎么回事来,手已经捏了上去,指间的温热细软让他确定了一件事:「你不是鬼?」
漂亮的黑眼睛闪过一丝怒气,李琛拨开他的手,轻斥道:「离远些!」
昨夜眼看着他翻墙进来,以为是哪来的偷儿,胆大包天闯进了皇宫内院,直到看清了对方的容貌,才完全震惊了他。
原来是这样!
好个李沧澜,夺了他的一切还不够,竟敢找来个替身来欺瞒天下!
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杀意在胸中沸腾,往日里连蚂蚁都不肯伤害的皇子殿下使出全身的力气掐住那人的脖子,一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
看着那双眼睛渐渐蒙上灰败的神情,胸中升起报复的快感,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模糊中仿佛看到那个藏于心的温雅容颜,绝望一层层漫上来。
杀了这人又如何?李沧澜可以再找来千百个替身,而他大势已去,失去的,又怎能夺回?
「喂喂,你别又哭了!」白月拙手笨脚地替他擦脸,李琛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眼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原以为天涯之隔的人又回到他面前,李琛声若蚊吟地唤了声:「莫太傅……」
白月耳尖地听到那三个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问道:「莫太傅是谁?」
幻觉消失了,面前只有那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李琛脸一红,推开他,大叫:「滚出去!」
白月被推,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翻脸如翻书的家伙,也叫了起来:「小爷才懒得理你!要不是看你……」
「快滚!」一个瓶丢了过来,白月气得七窍生烟,头脑一热便扑了上去,把李琛扑倒在地厮打起来。
娇生惯养的皇子哪是他的对手,几下就被他压制住,动弹不得。
白月正要凶性大发教训他一顿,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
「你们,玩够了没有?」
第九章
李沧澜靠在门柱上,抄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地上的两个人愣了一下,同时抬起头来,又同时黑了脸。
「啊,六王爷!」上面那个先回过神来,爬起来咧嘴一笑,李沧澜也不理他,迳自走到李琛面前,伸手扶他起来,替他整了整衣服,柔声问:「琛儿,伤着了么?」
李琛咬住下唇,不敢抬眼,轻轻摇了摇头,任那人将他扶坐在床上,手指紧扣床沿,关节发白。
恨他,更恨自己,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坐拥这万里江山!
从以前就是这样,在那人的威严与冷酷下惶恐不安、手脚冰凉,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逃开,然后,如芒在背般地感受那人的不屑与轻视。
他是不该生在帝王家的!他软弱,他无能,他胆怯,他天真幼稚,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君王的气势,没有缜密的头脑与人斗智,也没有强悍的体魄与人斗勇,这样一个一无是的人,居然会被立为皇储,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至极!
在这宫之中,就像把一只蜗牛原本不坚硬的壳敲碎再投入荆棘丛中一样,无论怎么躲藏都是死路一条。虽有四皇叔时时关怀,却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的孤单和无助,身在宫外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得到?
直到莫太傅的出现,那么温柔和善,又是那么聪明勇敢,无微不至地保护他照顾他,却不一味地惯着他,而是慢慢引导他,教他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君主。
可惜好梦不长,他还没有学会坚强,最后的浮木已被毫不留情地夺走,留他一个人在浊流中载浮载沉。
眼睛里再度盈满温热的液体,李琛努力瞪着眼,不让泪水落下。
他太弱了不是吗?所有本该属于他的东西,陆陆续续地被掠夺,这双手,太弱了,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住。
他恨李沧澜,却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从未把他放在眼里过。
「琛儿,不舒服么?」
李琛闭上眼,泪,终于落下,什么都没有了,也便什么都不在乎了,颤声道:「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那个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如春日午后的和风,却足以让他的心结上层层寒冰,「杀了你,他会伤心。「
「我想见他……」泪盈盈的眼睛抬起来与他对视,李琛头一对着这个强势的男人说出自己的要求:「让我见他一面……只要一面……」
白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看见他的眼泪,胸口没来由地一阵胀痛,碍于王爷在此,实在不敢造。
室内一阵沉默,呼吸声清晰可闻,良久,李沧澜微抿的薄唇吐出两个字:「休想。」
断了李琛最后一分希望。
见了又如何?属于他的,谁敢抢?谁又抢得了?
「咳……王、王爷。」白月不忍心见他一脸伤痛,往前迈了一步,大著胆子道:「那个,琛儿怪可怜的,您就让他……」
李沧澜转过身来,没温度的眼神让白月吞了后半句,缩着脖子退后。
祸从口出,送上门的把子,不收拾还真对不起他这点胆色了,李沧澜唤来侍卫:「擅闯禁地,以下犯上,拖出去杖责三十。」
* * *
再说王府这边,莫憬玄睡了八分饱之后再不敢恋床,生怕那人回来闹腾。唤了小双来帮他洗澡更衣,弄清爽了之后忍着一身困乏,强打精神坐在桌前,吃着点心发呆。
雪已停了,几个家丁在扫甬路上的积雪,树下很快堆起了座座小山,想起小时候和师兄弟堆雪人的欢乐时光,唇边不知不觉带了一弯笑意。
师父他老人家,不知道怎么样了,想到这个,莫憬玄的嘴角垮了下来,前些天没仔细考虑过的问题无比清晰地浮出水面。
师父还会再认他这个徒儿么?师兄们还会唤他一声师弟么?一个被诛杀的逆臣,师父会怎么想呢?或者说,如果师父知道他蝉蜕后窝在王府苟且偷生,该是什么反应呢?
无疑会把他列为师门之耻――虽然现在可能已经是了,气过头了可能还会派大师兄来清理门户。
越想脸越沉,这些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让他无名火起的是:他莫憬玄,难道要像老鼠一样在王府里窝一辈子么?
丢下碗筷,背着手踱到书房,准备为将来好好打算一下。
既然命已经保住了,不防再看得长远些,他既不愿像个宠物般被豢养下去,也不甘心靠着一张脸和身体讨个衣食无忧,况且现下那人虽腻得紧不肯放手,总有热情减退的一天,到那时,他要走,应该会容易得多。
胸口忽然有些酸涩,莫憬玄甩甩头,丢开莫名的伤感,拿起丢在桌上的笔,定睛一看那张宣纸,忍不住笑了。
平整的纸张上潦草地画了个小人儿,长发及腰,五官与他有些神似,只是双眼紧闭,显见是正在睡觉。
下笔的人,除了李沧澜还会有谁?想不到那么稳重霸气的人,也有这般可爱之,莫憬玄一下子心情大好,所有忧虑暂丢到脑后,提起笔给小人儿加上两撇扫把眉,一撮山羊胡,手里再提一把菜刀。
弄得面目全非,正自得其乐,主人推门进来了,莫憬玄被抓了个现行,笑意还来不及敛去,双颊已飞上淡红。
李沧澜倾身在他脸上轻吻一下,抓过他手中的笔,在纸上龙飞凤舞题了三个大字:莫憬玄。
「喂!」莫憬玄仰脸抗议,却不小心蹭过他的唇,脸一热,转头躲过,却被他捏住下巴抬起脸来,那人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害羞么?来不及了罢!」
果然可恶至极,莫憬玄盯着桌上的砚台,开始想,把这东西扣在他脸上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 * *
青松院
房里传来一阵阵呼痛声,老太医给白月敷了药便捂着耳朵告退了,可怜那个臀上没什么肉的少年,一头冷汗地趴在床上,动一动便是钻心地疼。
一只白细的手拭去他额上的汗,白月抬头,对上李琛红肿的眼,苦笑了一下,奄奄一息道:「皇宫果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李琛怔了一怔,低声道:「你……受苦了。」
白月见他一脸自责,顿时手足无揞,结结巴巴地安慰道:「也……没什么啦,反正我命也贱,挨打挨惯了,死不了的……」
李琛摇摇头,道:「何谓贵贱?全在人一念之间,当权者喜欢,便是一棵杂草也能捧上了天。若他不喜欢,任你皇亲国戚,一样贱如尘埃。」
「哦……」白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想,道:「管他喜欢不喜欢呢。反正在我心里,你……我心里是……」说了一半,面红耳赤再也接不下去,只好把脸埋在枕上,暗骂自己没出息。
身旁那人拉过被子盖住他,道:「我不会再哭了。」
听出他声音里的决心,白月扭过脸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为别人哭得稀里哗啦,为我哭就不行么?」小气!
李琛愣了一下,随即咬住唇低低地笑了。
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两个容貌相同的少年,头抵着头,轻声絮语,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两人身上,虽清寡淡薄,却渐渐暖了两颗孤单无助的心。
第十章
白月臀上的伤养好了,差不多了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来他一直留在青松院,除了依旧守备森严不能踏出院门一步外,倒也风平浪静,那个阴晴不定的六王爷没来找他们的麻烦,倒有一个儒雅和善的四王爷,时不时来探望一下,只是每来去匆匆,总也说不上几句话,还老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李琛,几欲言又止,吊得白月心里发毛。
「今年的雪特别多。」白月丢下铲子,退了两步观赏自己的作品――一只大雪人。
半个月来的雪好像就没停过,难得今天见了月亮,惨白惨白地挂在天上,像某人的脸一样。
李琛端了两杯牛乳过来,脸色较从前红润了些,递了一杯过来:「喏,给你。」
白月一挑眉,道:「琛儿乖,哥哥不喝这玩意儿。」
唉唉,看不出这小皇子都十四了,还没断奶呐。不过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虽比他大两岁,却因为长期营养失调而导致发育不良,身材和对方差不了多少。
好在这些天来好吃好喝好睡眠,饭后还有异域贡上的鲜果助兴,白月只觉自个儿又拔高增壮了不少。
李琛咬住下唇,大眼睛里盛满恼色,把杯子直接递到他唇边,意思再明白不过: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白月脸红了一下,忙接过去咕咚咕咚一灌到底,顺手把空杯扣在雪人头上,难为情地笑了。
李琛看见他笑,心里也觉得愉悦舒畅,喝完自己那份,也把杯子扣在雪人头上。
「咳……那个。」白月见他嘴角微微上挑,魂都要飞了,清了情子,没话找话说:「四王爷好像很喜欢你。」
李琛点点头,道:「四皇叔心软,见我被别的皇子欺负,总是想方设法护着我。」
白月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既然护着你,又怎么会任那六王爷把你关在这里,他不也是王爷么,怎么连自己的六弟都管不住?」
「宫中的事,你不懂的,况且……」抬头仰望那一轮冷月,叹道:「四皇叔想必也有他的难……」
* * *
歪打正着,一语道破,四王爷现下确实难为得很。
四王府中,烛光暖暖地映在罗帐上,为嫩黄的锦锻纱罗蒙上一层浅浅的红,帐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呻吟,伴着粗重的喘息声,搅动着一室暖昧的空气。
「不、不要了……放过……放过我……」李观澜紧抓住床单,无力地挣动着,身体黏腻得难受,腰部酸软无力仿佛断了一般,某个羞耻的地方更是被一再侵犯到火烧一般地疼痛。
大手按住他的腰,头顶传来男人调侃的声音:「要不要,可不是你说了算。」
精壮的身体覆了上来,私再一被无情地贯穿,疼痛过后是如同潮水一般狂涌而来的快感,几乎要将他溺毙其中,李观澜低低地哀鸣了一声,咬住下唇,闭上双眼。
自那人回京以来便是没完没了的求欢索乐,夜夜厮磨,身体虽已习惯这样火热狂野的抚爱,心理上却始终难以接受,即使是他失义在先,这等羞辱,也早已超出了他该得的报复。
身体随着猛烈的撞击而迎合摆动,胸口却越来越苦涩,越来越空茫。
「你是怎么玩弄我姐姐的?」身上那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施予痛苦的机会,修长有力的手指滑过他平坦的小腹,道:「若是女人,早怀上我的种了吧?」
李观澜摇摇头,不敢开口。却不知他这样隐忍更激起男人的残暴,那人冷笑一声,退出他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面朝下翻过去,承受着更,更紧密的结合。
李观澜抓住枕头,断断续续道:「段湘……你这、畜牲……若不是我……提拔照应,你能……有今天……啊!」
男人一手勾起他的腰,用身体狠狠惩罚着他的质问,手指却极其温柔地探入他的双唇,在舌尖逗弄,李观澜一口咬住那不安分的手指,感觉到身后的人更加疯狂,在没顶的快感中,听到男人的低语――
「我不会……放过辜负我的人……」
喘息声淅渐平复,段湘披衣下床,倒来一杯温茶,扶起浑身无力的四王爷,凑到他唇边。
李观澜微喘着,润了润喉咙,道:「段湘,如此报复,于你又有什么好?」
段湘没说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李观澜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接着道:「当初……是我负了令姊,你恨我,也是应该,现下这事,我不怪你,你也该……适可而止。」
段湘沉默了许久,问:「你爱她吗?」
李观澜不由得愣住,想起那个明艳如牡丹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那时他不过十六岁,正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时候,迷恋着她美丽的容貌,却从未想过要相偕白首,再加上身边一向珠翠环绕、莺燕成群,凭良心说,他不会认真,那时的狂热爱恋,像夜晚的烟火一样,绚丽,但是短暂。
直到段瑾入宫,产下属于他的骨肉,才真正在他心目中有了一席之地,当时的遗憾,只是不甘心自己的儿子承欢他人膝下,对段瑾,却是欢情太薄,爱火已熄。
不由得摇头苦笑,段瑾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怎想到事隔多年,段湘又成了他第一个男人,这一对姐弟,命中注定要和他纠缠不清,苦恼,苦恼。
段湘见他半天不答话,以为他是旧情难忘,脸色一下子阴沉了许多,板过李观澜的脸,双唇印了上去,低喃道:「你真以为我是在报复你么?」
难道不是?李观澜皱眉,没打算跟他争。
「你过几日就要动身回营了,该回去打点行李才是,别老是耗在我这里。」
看来当年把他远调关外是对的,李观澜打了个寒颤,不然岂不是早被他折腾死了?
段湘面露不悦,把李观澜推倒在枕上,伸手抱住,命令道:「睡觉!」
「咦?」李观澜偏过头看他,「你不回去?」难不成他要在这过夜?,
「不睡么?」段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指沿着颈项滑下去:「还是你想做点别的?」
李观澜拨开他的手,面带薄怒:「段湘,你有完没完?」
段湘低笑一声:「没完,只要我还没走,就没完。」
李观澜把头埋在锦被中,随他去,反正他也快滚蛋了。
「忘记告诉你了。」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轮,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弄,狂妄至极――
「陛下留我年后再出发,观澜,接下来一个月里,我们还有的是机会见面。」
* * *
四王爷府里度日如年的时候,六王爷府上却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早朝回来,李沧澜会在书房理公务,莫憬玄则通常赖在床上补眠,午后两人围炉对饮,切磋棋艺兼动手动脚,晚饭后去书房读读圣贤书谈谈天下事,夜里的节目,更加精彩,不提也罢。
无所事事地闲晃了半个月过去,莫憬玄发现自己反而瘦了,故百思不得其解。
「你有心事。」对面那人落了一枚黑子,淡道:「本王留得住你的人却难留得住你的心呐。」
莫憬玄掂起一枚白子,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算是吧。」
李沧澜瞪眼。「什么算是吧?真是无情无义!」
莫憬玄回他一笑:「是你自己说的,难不成――」拖长了尾音,嘴角勾起调皮的笑容,「你在撒娇?」
李沧澜哈哈大笑:「我的玄儿果然贴心!」
贴你的鬼,莫憬玄落子,抬眼看他「六王爷,我们这算什么关系?」又贴心又贴身的。
李沧澜敛了笑容,满脸凝重:「本王爱你惜你,你竟不知道么?」
又来了,又是这一套。莫憬玄轻笑一声:「可惜你的妻妾们不在府中,否则听了这句,不知会打翻多少醋坛子。」
六王爷府中女眷都迁到别院去了,因为莫憬玄喜欢清静,总管是这么说的。
信不信是一回事,不过真的很清静就是了。
「我没有正妻,侍妾倒是不少。」李沧澜手指轻敲棋盘,道:「不如立憬玄为正,让她们都唤你哥哥可好?」
莫憬玄额角爆起青筋,看着面前的黑白交错,有掀了棋盘的冲动。
还没等他动手,棋盘已经飞起来了,两人诧异地转头,对上李观澜乌云密布的一张脸。
「你干的好事,」李观澜手指发抖地指着胞弟,吼道:「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莫憬玄脸色变了,李沧澜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他不是说你。」
盛怒的四王爷这才注意到还有旁人在,对莫憬玄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转过头来继续对李沧澜开火:「马上调他回营!我受够了!」
「四哥。」李沧澜欠了欠身,拉他坐下,劝慰道:「四哥息怒,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计议你个头!」李观澜重重拍在桌于上,「你根本是和那小畜牲串通好了!我会信你才有鬼!」
莫憬玄听得一头雾水,四王爷看来是气昏了头,竟然开始口不择言,不过听到有人骂李沧澜,还是心有戚戚焉的。
「四哥,段将军哪里冒犯你了?不妨说来听听,小弟好量情发落他。」李沧澜一派云淡风清,悠闲得让人想打。
李观澜的脸先是变得煞白,随后转为铁青,最后胀得通红,当着莫憬玄的面又实在难以启齿,只好一双眼睛恨恨地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像是要烧出几个窟窿。
莫憬玄被他瞪得不好不说话,便拱手一礼,寒喧道:「四王爷最近可是常常失眠?好大的一双黑眼圈。」好像自打去皇陵那天就挂上了。
李沧澜闻言哈哈大笑,四王爷则是一脸恨不得要昏倒的表情。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怎么就这么睿智呢?
第十一章
李观澜挂了一头黑线,眼中火点点,上上下下地打量莫憬玄。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李观澜决定给胞弟使个绊儿,遂一拱手,道:「莫公子,借一步说话可好?」
李沧澜嘴角一沉:「四哥,答应我的事,忘了么?」
李观澜眉毛挑了起来:「怎敢?只是拉拉家常,叙叙旧罢了。」
李沧澜笑得别有意:「叙旧?如此甚好,不如把段将军请来,我们也好凑一桌打上几圈。」要下水大家一起下,谁怕谁?
「你!」李观澜再度气结,这混账分明是吃定了他怕见那人,每都抬出那个煞星来让他头疼。
莫憬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不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不过段湘回京后还没机会一见,所以对李沧澜的提议他倒也不反对。
「四哥,躲又躲不过,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何况在小弟这里,就算你们谈崩了,他也不敢胡来的。」李沧澜语重心长,当下唤来总管去段府请人。
莫憬玄皱皱眉,直觉告诉他:有人要倒楣了。
* * *
「微臣见过六王爷千岁!四王爷千岁!」段湘单膝跪地,礼数周全。
李沧澜笑道:「没有外人,段将军不必行此大礼,本王今日请将军来,有些事要请教将军。」
「不敢当。」段湘不卑不亢,抱拳道:「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段将军请坐。」
「谢王爷。」
在座的另一位王爷冷眼看他们打官腔打得来劲,不屑地哼了一声,引来四道关切的目光,李沧澜眼中带着见不得别人好过的得意与算计,段湘则是秋后算账的警告与凌厉。
莫憬玄接过侍女奉上的竹叶青,给各人斟满,叙旧么,不品茶却饮酒,生怕他们叙得不够热烈似的,李沧澜果然没安好心。
再迟钝的人也看出那两人之间波涛暗涌,加上李观澜耳后颔下一串红印,硬说发疹子也只能唬唬外行,骗不了他莫憬玄。
不禁暗笑自己无聊,这些日子果然是闷得快发霉了。
「莫先生,近来可好?」段湘对他一礼,道:「一别之后,甚为想念,先生风采果然更胜往昔,我等粗人实在是望尘莫及。」
莫憬玄回了一礼,应道:「段将军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憬玄年少无知,怎当得起『先生』二字?段将军真是折煞小弟了。」
「莫先生谦虚了,先生十四岁状元及第,十七岁任太子太傅,肩负先皇重托,年少有为,段某自愧不如。」
「哪里哪里,段将军用兵如神,保吾皇万里江山,文武百宫无不以将军为表率,若论当世英雄,满朝上下唯将军一人而已。」
一直被忽略在话题之外的四王爷又哼了一声,看那两人脸不红气不喘地互相吹捧拍马奉承,只觉牙根都要酸倒。
好厚的脸皮!也不想想,段湘被远调边关时不过十八岁,还是个只会瞪着眼找他麻烦的愣小子,莫憬玄当时不过十四岁,身为被先皇赞不绝口的小状元,却时不时溜出国子监,跑到御园摸鱼逗鸟睡懒觉。
三个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李观澜被看得心里发毛,仰脖灌了一杯酒去,掩口低咳了两声。
「四皇兄不胜酒力,还是慢慢喝。」上首的六王爷虚情假意地劝了一句。
对面莫憬玄递过一双象牙箸,道:「四王爷,先用些菜为好。」
下首段湘一言不发,执壶给他斟了满杯。
酒桌上看人品,诸葛先生真料事如神也!
李观澜对太傅投去感激的一瞥,埋头吃菜,左右说什么全当耳边风。
「四皇兄。」李沧澜拍拍他的手,道:「你意下如何?」
「唔?」李观澜愣了一下,夹了一筷子白玉笋送到嘴边道:「什么意下如何?」
李沧澜眼中漾满笑意。「段将军少年英雄,且尚未婚配,本王想做主招他为附马,四皇兄意下如何?」
「哦……」李观澜吞下菜去,眼中黯了一下,轻道:「好呀!」
那三个人又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从上到下依是:幸灾乐祸、同情惋惜、咬牙切齿。
李观澜又灌了一杯酒,冲淡口中浓浓的苦涩,若无其事道:「依我看来,宁华皇姐新寡,配他刚刚好。」
段湘一脸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莫憬玄也吓了一跳,宁华公主已近四十,且是出了名的泼悍,谁敢一试?
李沧澜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妥不妥,我记得宁川皇妹尚待字闺中,年纪也相当……」
「不可!」李观澜几乎要跳起来,叫道:「宁川温柔娴雅心地善良,你怎么忍心害她?」
段湘脸上又黑了一层,莫憬玄投过来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六王爷则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往后一靠,火上浇油道:「四哥,何出此言?」
李观澜气得浑身发抖,那混账夜夜折腾得他死去活来也就算了,居然还妄图染指他的皇姝!盛怒之下,他转向段湘,吼道:「你要报复,冲我来便是!宁川何辜?岂能任你胡作非为!」
段湘咬牙,一把揽过炸毛的李观澜,阴荫道:「你真以为,我是在报复你?」
「放开!成何体统!」李观澜用力挣扎,怎奈何得了他的蛮力?其他两人有志一同地转向窗外看风景,摆明了是见死不救。
「现在跟我说体统,不觉得太晚了些么?」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喷到他脸上,引起一阵酥麻,那人带笑低语:「明明什么都做过了……」
「混账!」李观澜满面通红,一肘子拐过去,那人却越抱越紧,大手滑到他腰间,故意用其他两人也能听得到的音量,耳语道:「还疼不疼?」
看得出,李沧澜在强忍着喷薄欲出的狂笑,莫憬玄双颊泛起红晕,清澈的眸子不太厚道地直盯着他俩,似笑非笑。
李观澜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心中已将那姓段的小子碎尸万段,锉骨扬灰。
「咳咳!」李沧澜清清嗓子,正色道:「段将军为何作此举动?」
段湘按住怀里挣扎不休的人。「微臣自知身份卑下,配不上公主,赐婚一事,还请收回成命,况且……」低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四王爷,接道:「微臣与四王爷已有了肌肤之亲,还请……六王爷成全。」
莫憬玄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被教坏得很彻底,李沧澜沉思了一下,道:「段将军此话当真?」
「不敢欺瞒王爷。」段湘迎上李沧澜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荡。
再被众人忽略的四王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被固定在段湘怀里大口大口喘气。
偏有人不肯放过他,李沧澜凑近了些:「四哥,有情人终成誊属,小弟恭喜四哥了。」
无疑是雪上加霜火中送炭,李观澜怒道:「谁……谁与他有情,若不是……他他他……」
李沧澜很体贴地接上后半句:「他对你用强?」
可怜的四王爷再度失语,点点头算是回答。
李沧澜微微一笑,突然厉声道:「段湘,你可知罪?」
「微臣明白。」段湘放开李观澜,双膝着地,仰头道:「微臣只是情不自禁。」
「好一个情不自禁,」李沧澜冷哼一声:「罔顾伦常以下犯上,奸辱王爷,来人――拖出去砍了!」
闻者无不色变,眨眼间王府侍卫已齐齐赶到,正要动手拉人,李观澜这才回过神来,急道:「且慢!」
侍卫长僵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六王爷一开始就铁了心要除去微臣,微臣早已明白。」段湘跪在地上,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李观澜,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若能引得四王爷动容,微臣死而无憾。」
「你……」李观澜张了张口,心里却像针扎一般刺痛,转向李沧澜:「六皇弟,手下留情。」
李沧澜面无表情地扫了地上的人一眼,冷冷地遭:「四哥又心软了?小弟本想看在四哥的面子上饶他一命,既然四哥也烦他恼他,小弟便赐他一死,还四哥一个清静,也防将来养虎成患。」
李观澜求助地看向莫憬玄,后者却浮现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对上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打定了主意要置身事外。
李观澜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僵着的侍卫们见六王爷不做声,便行了个礼,躬身退下。
「我……」吸了一口气,李观澜抬眼道:「若是看在琛儿的面子上,能不能留他一命?」
听见「琛儿」二字,莫憬玄浑身震了一下,皱起眉头看着他们。
李沧澜面沉如水,道:「四哥可是在威胁小弟?」
「是不是威胁,六皇弟心里最清楚。」李观澜当仁不让地瞪回去,笑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好歹是个当哥哥的。
李沧澜黑着脸,瞪着段湘,道:「还不谢过四王爷!」
「谢王爷千岁不杀之恩!」段湘额头点地,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笑意。
李沧澜哼了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去皇陵跪三天祠堂罢!」
说罢,拉过莫憬玄,拂袖而去,经过四王爷身边时,却忽然一笑,附耳道:「既然不想他死,就待他好些,也不枉他爱你入骨……」
留下李观澜,张口结舌地立在原地,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被算计了。
还没消化完那句「爱你入骨」,一只大手揽住他的肩头,熟悉的气息漫了过来:「观澜,你还是舍不得我,对不对?」
「对个屁!」四王爷骂了句脏话,一把推开他,「跪你的祠堂去,少来烦我!」
「我四哥那人,心软,嘴硬。」手指轻点对面那人淡色薄唇,嬉笑道:「跟我的玄儿有得比。」
莫憬玄拨开他的手,抿了口茶:「没想到四王爷这么好骗。」
是啊,李沧澜点点头,很是同意,旁观者莫憬玄都看出那是做戏了,偏偏当事人之一还急得跳脚。
「我本来也没想着杀他。」李沧澜身体下滑,枕在莫憬玄膝上,一手把玩他腰带上复的结,罚那人吃点苦头,不过是因为看他那么容易得了手,心里不痛快而已。
……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呀!
莫憬玄调整了下坐姿,让李沧澜更舒服地枕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沧澜侧过脸来,低声道:「你还是信不过我……」
莫憬玄见他面带轻愁,心里一阵揪痛,柔声道:「我只是奇怪,他们见了我,为何没一点意外,我……毕竟是已死之人……」
「憬玄,」李沧澜握住他的手。「他们都不是外人,本王也不愿意刻意隐藏,委屈了你,你的性子是宁折不弯的,本王怎舍得让你不见天日?」
莫憬玄不由得冷了神色,道:「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你的……你的……」
「我的爱人。」李沧澜看着他的眼睛,低语道:「憬玄,不要轻贱自己,不要轻贱本王一片真心。」若有人对你有一丝一毫轻慢,即使是我的兄弟,也绝不轻饶。
莫憬玄没有答话,只轻轻回握住李沧澜的手,十指交错,任那熨帖的温度,一直暖到心里去。
第十二章
「双儿别动,再等一下就好了。」莫憬玄换了支湖笔,沾丁朱砂,细细描绘纸上美人水润的樱唇。
眼看着到腊月底了,府里忙着收拾打扫置办年货,虽然人少冷清些,却也有过年的喜气,李沧澜忙于公务,连着几日宿在宫中。缺了那人,倒是一下子清静了不少,至于长夜漫漫锦衾不暖,他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不过,白日里确实无聊得紧,否则也不会把双儿骗到书房为她作画了。
「双儿可是个小美人儿了。」莫憬玄点上最后一笔,「等开了春,也该寻婆家了。」
「双儿才不要!」双儿呶呶小嘴,凑了上来,晕红了双颊,道:「双儿要留在这里,一辈子服侍公子。」
莫憬玄不禁失笑:「哪有那么多一辈子,我也是……迟早要走的。」
「莫公子……」双儿悄悄地抬眼看他,只见他眉宇之间一片平淡安详,又念知他心里茫然无措?「公子打算何时动身?」
莫憬玄痴痴地望着醺炉里逸出的缕缕轻烟:「或许明天,或许明年,我也不知道。」
天下之大,总有他容身之,单凭这一手字画,也断然不会饿死。
算是逃吧,至少在那人看来。李沧澜是坚定执着不肯放手的人,可是有些事,并不是紧抓不放就能留住的,长痛不如短痛,早些挣破情网,断了纠缠,也未尝不是好事。
「公子。」小双抓住他的衣袖,心疼于他眼中不期然闪过的痛楚,劝道:「公子何必自苦?双儿看得出六王爷对公子一片痴心,绝不会负了公子的!」
「负我?」莫憬玄瞥了她一眼,摇头道:「我……并未对他动情,何负之有?」
这句话,几分真假,他自己也不知道。
「莫公子,镇国将军来谒,正在前厅候着。」王府总管江大来报,打破了一室的沉闷,莫憬玄皱眉道:「王爷不在府中,请段将军自便吧。」
「这……」江总管犹豫了下。「镇国将军是专程来见莫公子的。」
见他?莫憬玄沉岭一下:「那,烦劳江叔带他来书房。」
让座奉茶之后,一时相顾无言。
莫憬玄原本心情有些低落,也便省了寒喧客套,只等段湘开宗明义,直奔主题。
段湘抿了一口清茶,寻思了好久怎么开口,眼看着对方一脸有话快说的神气,一急之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几日未见着他了?」
莫憬玄眼中窜出小火苗,偏偏装出一脸幽怨。「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算来,也有十几年了吧。」
「哦……」段湘难为情地笑了一下,心知惹了莫憬玄不悦,只是有些事实在不好直说,否则就不是跪三天祠堂能了结的了。
「莫先生千万不要怪罪,段某无知,如有冒犯……」
「段大将军所来何事?还请开门见山。」莫憬玄客气而疏远地打断他,心细有些失礼,只是对方温温吞吞欲遮还露的态度让他不爽,慰问宫怨妇一般的开场白更是让他本来就稀薄的耐性所剩无几。
好像出师不利啊!段将军继续喝茶,重新考虑怎么开口。
天晓得他最不爱跟文臣打交道,一个个九曲十八弯的肚肠捉摸不透,翻脸比翻书还快,偏偏又灵牙利齿说得人无言以对,若不是有托在身,他绝对会一如既往地对莫憬玄等人敬而远之。
……唔,茶不错,再续一杯。
莫憬玄少得可怜的耐性随着醺炉里荡出的轻烟而消失殆尽,手指轻敲桌面道:「段将军可是为六王爷与我的事而来?」
段湘叹了一声:「是。」
莫憬玄冷笑道:「段将军不必操心,憬玄自有分寸。」他的事,他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外人来指手划脚了?
段湘很没面子地苦笑,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早知道自己不是当说客的料,便一拱手道:「莫先生误会了,段某绝无此意,只是红尘几十年,不过自寻烦恼,莫先生本是至清之人,还请三思。」
莫憬玄沉思许久,莞尔一笑:「寂远大师可好?」
段湘眼中闪过一抹赞许:「段某才从护国寺回来,寂远大师嘱我捞话给莫先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莫憬玄垂下眼帘,不让心思外泄:「憬玄明白。」
段湘欲言又止,行了个礼:「段某告辞。」
送到门前,段湘望着树下小山般的积雪道:「世事虽难料,雪一盖也便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那融雪的时节,才真是寒冷刺骨,莫先生,还请珍重。」
莫憬玄立在门前,目送他策马扬鞭而去,低头踱了几步,解下腰间玉佩,看了看成色,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不理会胸口憋闷的疼痛,莫憬玄迈过门槛,从容不迫地步下台阶,守卫一向是管进不管出的,见他一脸悠闲,只当是出去散心,也没多事阻拦。
莫憬玄看着面前不甚熟悉的街道,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当务之急,找个当铺去。
还没走出十步远,身后马蹄声由远而近疾驰过来,莫憬玄侧身让路,却被马上那人伸手一捞,抱坐在马背上。
「啊!」飞驰出好一段距离,莫憬玄才回过神来,低低地叫了一声。
李沧澜一手持缰,一手紧紧锢着他的腰,微抿的双唇看不出情绪,掌心的热度却清清楚楚地传达着他的怒意。
莫憬玄低下头,浅浅地笑了。
看来是高估了自己的理智,说未动情,见了他却是由衷地欢喜。
伸手抓住一截缰绳,莫憬玄挣动了一下,道:「王爷松开手吧,大庭广众的不好看。」他可没忘了这是在大街上。
李沧澜反而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他肩窝,低语道:「玄……我爱你。」
感觉身前的人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了身体靠在他怀中。
不在乎有多么惊世骇俗违逆伦常,也不在乎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他爱他!全天下的人都改变不了!就连自己也阻止不了!看着他单薄的身影伫立街中,看着他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去,那背影如此绝情,也……如此落寞,李沧澜一颗心便如刀割般疼痛,原来情根种到这种地步了。
「若我晚回来半刻,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李沧澜勒缓了马速,扳过他的脸。
莫憬玄没有回答,对他展颜一笑,清雅如莲。「我不知道,别问我,也别……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真的,无从知晓。」
急切霸道的吻落在他唇上,像要证明什么似地,狂野地在唇舌之间吸吮纠缠,莫憬玄侧靠在他怀里,手臂环过他的腰,热切地回应着他的索需,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充实满足。
火热的唇舌吞没了他的叹息,闭上眼睛,任一颗心缓缓地沉下去。
若是对这样一个强悍的男人心生怜惜,忘了前路茫茫,唯愿多留片刻温存,那便是动了情了吧……
一吻终了,抵着额头平复气息,李沧澜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道:「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儿拐进了莫憬玄熟悉的巷子,李沧澜勒住马头,翻身下马,伸手扶他下来:「到了。」
莫憬玄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两扇敞开的朱漆大门,家丁来牵了马去,李沧澜执起他的手,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怎么可能不认识?分明是他住了近六年的地方!
莫憬玄将信将疑地被那人带进去,过来请安的都是生面孔,宅子却一点未变,甬路上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窗台栏下不见灰尘,室内的摆设也分毫未动,还是那么整洁舒适,就好像他从不曾离开。
不是没收充公了?
李沧澜笑吟吟地带他进了居室,道:「你的东西怎能让旁人糟蹋?我向宫里要了来,一切原封不动保持着,只是下人们换了新的。」
手指迟疑地轻抚过柜架上精致的雕,亲切的触感透过指尖,脉脉地倾诉着对主人的期待,书桌上扣着翻了一半的书帖,棋盘上留着那日未完的厮杀,瓶里的梅刚剪下不久,枝头犹带着消融的雪水。
那人从身后环住他,柔声道:「本想在过年时再带你来的。可现下若再不费尽心思讨你欢喜,只怕就要被你抛弃了。」
后半句话说得哀婉至极,一个大男人竟也作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情态,莫憬玄忍不住笑出声来,鼻头却一阵酸涩。
如此柔情,如此多情,如此情,纵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温热磨软,何况他离铁石心肠还差得很远。
默不做声地转过身去,抱住那个挑动他心弦的男人,把脸轻贴在他肩上,心知从此以后,他怕是再难以放开这人了。
唔……气氛实在是好到不能再好了,再加上小别胜新婚,李沧澜抱起心爱的人向卧房走去,开始盘算他的玄儿那张雕大床是否舒适……
第十三章
上一在自己床上醒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莫憬玄无比怀念地蹭了蹭枕头,打个哈欠,翻过身来呆看着床帏上素蓝色的流苏。
根据他睡到自然醒的本能来判断,现下少说也已时了。
「醒了?」头顶传来慵懒带笑的低语,李沧澜一手支着头,一手揽过还有些不清醒的爱人,细密的吻印上额角。
莫憬玄抬脸,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伤脑筋的事。
李沧澜对他这不经意流露出的迷糊已是爱煞,舌尖滑过修长的颈项,身体压了上去。
「等、等一下!」莫憬玄总算想起来些什么,架起手臂推拒:「你误了早朝!」』
李沧澜啃咬着他的下巴,含含糊糊道:「莫爱卿有何要事,尽管奏来无妨……」一只不规矩的手已顺着背脊滑了下去。
「说什么混话呢?」莫憬玄捏住他的脸,道:「擅自缺勤,陛下不会怪罪?」
「又不是一两了……」李沧澜抓过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大手时轻时重地在莫憬玄身上逗弄游移,很快点燃了身下主人的热情,浅绋色薄唇微微颤抖,吐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修长匀称的身体豪无保留地敞开,在他身下轻轻磨蹭着。
接纳了男人的火热,莫憬玄懊恼地低哼一声,昨夜已是纵欲过度了,腰部现下还酸痛得很,奈何那人调情技术太好,害得他一点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明明累得半死却仍旧热情不减地迎上去。
男人的动作渐渐变得狂野,体内的律动猛烈冲撞着他的脆弱与敏感,落在肩颈上的吻却无比温柔缱绻,莫憬玄早已不能言语,任他带着自己,沉浮在汹涌如潮的爱欲交缠中……
* * *
……唉,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莫憬玄瘫在浴池里,双目微阖,热水舒缓了他的疲乏与不适,身旁那人正帮他清洁身体,手指灵活地按摩着虚软无力的腰背,见他又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附在耳边道:「累么?」
莫憬玄眼皮也懒得动一下,不是废话么?
李沧澜低低地笑了:「小小地罚你一下罢了,以后再不许擅自逃离本王。」
莫憬玄哼了一声,心里有一丝丝后悔,若真跑得无踪无迹,他罚谁去?也省得自己落下这一身酸痛。
李沧澜含住他的耳垂,问:「憬玄,你喜欢本王么?」
莫憬玄偏过头去,装没听见,偏偏那人不死心,又磨又抱地缠个没完,只得低低地「嗯」了一声,睡意已经袭上大脑。
「憬玄,下若铁了心要走,别忘了带上本王……」柔柔絮语催得他脑子一片混沌,想也没想便敷衍地应了一声,随即沉入黑甜乡。
* * *
青松院。
李琛悄没声息地来到白月枕边,把一本书卷成扩声器状,对着他的耳朵平地一声雷:「懒鬼!醒来!」
白月吓得一激灵,抬起头来,眼睛半开半闭,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打了个呵欠,重又把头埋入枕,准备再续前梦。
李琛冷笑一声,手指弯曲成爪状,朝他腰侧掐了过去,满意地看看对方怪叫一声,跳了起来。
看清凶手之后白月揉揉眼睛,口齿不清地招呼:「早啊,琛儿。」
「还早?都中午了!」李琛一把掀开被子。「起床穿衣,太阳都晒屁股了!」
「唔……」白月看看天色,笑了一笑,又趴了下去,喃喃道:「再一小会儿……」
「白、月!」李琛风度修养已到了极限,扑上去一阵乱摇,就不信他还能赖得下去。
白月抱着枕头垂死挣扎了几下,无可奈何地坐起来。「琛儿就只会对我凶……」
李琛得意地抿嘴一笑:「以前莫太傅也爱赖床,叫他起床可费事了。」
白月沉下脸来,盯着李琛细致清秀的容颇,见他一提到那姓莫的就满脸放光,一股醋意从胸口泛上来,酸溜溜道:「你就那么喜欢他?」
李琛脸一红,转身取白月的衣服道:「你不懂……」
话音未落,他便被人一把拉跌在床上,白月温热的手臂环住他,若有所思地端详了片刻,柔软的唇便覆了上来。
李琛脑中「轰」一声,思绪全乱了,一时也忘了推开,任白月那只显然很没经验的情场菜鸟静静地阽在他唇上,动也不动,脸胀得通红。
就这么呆呆地贴了好久,李琛才「呀」地一声向后退去,却被白月死死拽住,按在了床上。
「他亲过你么?」白月居高临下,很得意地压着他。
「胡说什么?莫太傅才不会这样……才不会做这样奇怪的事!」李琛用力挣扎,脸红得像刚出锅的螃蟹,轻斥道:「快放开!」
欣慰感油然而生,白月才不会放手呢,脸贴上他的嫩颊,又问了句:「那,你想让他亲你么?」
「胡……胡说!我才没有」李琛的脸快冒烟了,白月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松开手,自言自语道:「唉,对着自己的脸实在做不下去,姑且放你一马罢!」
李琛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跳开,跑到桌后喘了几口气,回嘴道:「什么叫对着自己的脸做不下去?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对吧!」
……李琛、李琛,莫太傅没告诉你这样一针见血很伤人么?
* * *
与宫里那两只懵懂的小鬼相比,李沧澜可称得上是情场得意,他的宝贝虽然面冷嘴硬,一颗心却显然已被他侵占了六七分去,再加上欢好时纯真自然毫不矫作的热情,更让人疼爱到骨头里。
在自家宅子里逗留到月上中天,莫憬玄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被六王爷带出去。
马车颠簸在宽敞的石板路上,莫憬玄枕在他腿上,气息平稳,神色安详,显然正做着美梦。
「憬玄……」轻抚他的脸,李沧澜低叹:」看见你,便忘了世间烦恼……」
手指一路滑下来,滑过光洁的额头,修长俊秀的眉峰,挺直的鼻粱,温暖润泽的薄唇,不禁摇头苦笑,这般柔和悦目的面容,性子却偏偏冷如冰霜、硬如钢铁,若万一到了真相大白再无法隐瞒的一天,他与他,该如何收场?
马车颠了一下,突然停住,侍卫长高呼一声「有人行刺!保护王爷!」护卫们迅速散开,团团围住马车,刀剑出鞘,全身戒备。
「怎么了?」莫憬玄睁开眼,挑开帘子朝外望去,脸色一下子变了,只见月光下,二十几个黑衣刺客,正提着兵器,缓缓逼近。
「留在车上不要出声!」李沧澜压低嗓音叮嘱了一句,一挑帘子正要出去,被莫憬玄一把拉住:「你出去送死么?」
李沧澜微微一笑:「有你这句话,我怎么舍得死?」
莫憬玄手指扣在车窗上,心惊肉跳地看着外面一团混战,刀剑碰撞声像针一样刺入他的耳膜,护送他们的这一队都是大内高手,行刺者显然也来头不小,一时成胶着状态,谁也没占便宜。
视线须臾不离地定在李沧澜身上,看着他矫若游龙的身姿,刀光剑影中一脸镇定安然,双眸却闪动着野兽般的光华,残忍、嗜血、冷酷无情,那柄剑仿佛也沾染了主人的杀气,如灵蛇一般翻飞舞动,剑光到魂魄皆无,打杀声中混着声声惨叫,血液泼洒向道旁积雪,在月下染成妖异的艳红。
胸口漫上一阵寒意,一颗心紧张得要跳出腔子,看得出李沧澜有意将他们引离车厢,怕误伤了不会武功的自己,莫憬玄双手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头一恨自己这么不中用。
有人受伤,有人倒下,对方渐渐只余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刚松了一口气,对面房顶闪过一道冷光,莫憬玄抬眼一看,顿觉全身血液都要冻结!
弓箭手!上面埋伏着不下十个弓箭手!
莫憬玄冲出马车,骑马飞驰了过去,冲开激战正酣的人,大叫:「李沧澜!上马!」
余音未了,听见阵阵弓弦拉动、箭矢破风声,莫憬玄只觉背上一阵锐痛,惨呼一声,软软地滑了下来。
「憬玄――」李沧澜翻身上马,扶住那个脸色煞白,意识迷离的人,一剑刺出,将马侧一人扎了个对穿,无心恋战,带着几名心腹杀出重围,飞驰而去。
「憬玄!憬玄!你撑住!就快到家了!」耳边回荡着那人气急败坏的吼声,莫撮玄勉强挣开眼,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随即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听不到了。
背上是火烧火燎地疼痛,李沧澜,你真是个灾星……
第十四章
李沧澜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似地冲回王府,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置于铺上,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憬玄,听到么?睁开眼好不好?」
莫憬玄俯卧在床上,背上插了三支箭,衣服染成暗红,嘴唇呈现不正常的青黑色,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好疼……」
「忍着些,大夫就来了。」李沧澜握住他的手,发现指甲盖上都是青紫一片,不由得心里一沉。
府里正乱作一团,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准备热水伤药,胆子小的几个丫头已经快哭出来了,小双用剪刀剪开伤的衣服,惊呼一声,箭头已埋入肉中,鲜血顺着光洁的肌肤滑落下来,不一会儿功夫,身下被褥便是一片腥红。
嘈杂声中,莫憬玄抬起眼睛,凝在李沧澜脸上,见他毫不掩饰的焦急痛楚,像个小孩子般慌乱与无措,全不见以往笑看风云的悠然闲适,是因为他快死了么?莫憬玄凄然一笑,无力地反握住他的手道:「沧澜……不要离开我……」
至少在这一刻,后背疼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刻,莫憬玄无比悲哀地确定了一件事:他真真切切爱上这个人了……
「憬玄,不要怕……」男人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拉他的手贴在自己颊上,抚慰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本王,要走一起走的!」
莫憬玄眼神开始涣散,手指轻颤着抚过他温热的肌肤,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痛得像吞了一把钢针。
「我没、没……答应过……」用尽气力吐出最后一个字,莫憬玄再度失去了知觉。
一群太医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便被李沧澜一声怒吼:「还不过来救人!」给催到床边,战战兢兢地给伤者看诊。
随后赶到的还有四王爷李观澜和镇国将军段湘,两人一进屋,见这一片忙乱,床边那人狂乱痛楚的神情,以及莫憬玄灰败如死的脸色,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室内除了匆忙的走动声、太医之间低低的商议声、伤者无意识的呻吟声,李沧澜还清楚地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一声声,一下下,撞击着他的理智。
李观澜看着胞弟咬出血丝的下唇,不难体会到他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如此平静地看着心爱的人重伤昏迷,生死难料。
叹了一声,他轻轻走过去,手搭在李沧澜肩上。「你也休息一下吧……」
李沧澜动也不动,道:「他若能无恙,我再休息也不迟,他若实在撑不过去,我也好赶得上陪他同行……」
「你疯了?」李观澜惊叫一声:「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么?」
他这胞弟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以前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眼里总是无嗔无爱无波澜的人,竟然能轻狂到这种地步!
「我真是不懂。他……值得你这样么?」庄生梦蝶,望帝啼鹃,世间究竟有多少痴儿?人生七十年,无数匆匆过客,谁能对谁不离不弃?谁又能让谁至死不渝?
李沧澜苦笑一声,轻吻那冰凉柔软的手指:「四哥就当我是一时脑热,说胡话罢。」
段湘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李观澜不懂,因为他不爱,不知道那种燃自灵魂的热爱、炽烈、真诚、毫无保留,一旦付出了,永远无法收回,永远不能熄灭,是情到、物我两忘的决绝,是同生共死,比翼齐飞的坚定。
李沧澜身居高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内心却有着旁人不能理解的空虚寂寞,这样的人一旦爱了,那便是死心塌地、义无反顾的执着,什么值不值得、应不应该全抛在脑后,说他痴情也好,说他荒唐也罢,谁能动摇得了,谁又能改变得了呢?
李观澜怔了一下,神线移到莫憬玄脸上,迟疑了片刻,轻声道:「箭上……有毒?」
尾音微微抬高形成疑问的语气,似乎还存着一线希望,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莫憬玄怕是凶多吉少了。
太医挖出箭头,清洗了伤口,小心地上药止血,包扎起来,然后洗净手,回身道:「禀六王爷、四王爷、段将军,莫公子的箭伤已经理好了,伤口虽,却不致命,只是……莫公于身上的毒,恕老臣愚笨,实在无能为力……」
老太医鼓足了勇气才把话说完,跪在王爷面前,头也不敢抬,听候发落。
李沧澜却出奇地平静,双唇血色尽失,声音轻柔的没有一丝力气,低喃道:「爱卿是说,憬玄身上的毒无解?」
「老臣该死。」老太医叩下头去,「老臣只能断定莫公子中的毒,与一月前先皇所中的毒一样,只是这解毒之法……请陛下……六王爷恕罪。」
李沧澜一挥手,叹道:「事已至此,再隐瞒何用?你们都出去罢,朕要亲自送憬玄一程。」
众人纷纷应声退下,李观澜还想说什么,却被段湘一把拉了出来,只来得及回头一瞥,见那背影倾颓了不少,说不出的悲伤绝望,霎时有些明白那种心如死灰的滋味,只是李沧澜既然一开始便选择了这条路,再痛、再苦、再孤单,也得一个人走下去。
段湘冷不防地扳过他的脸,正色道:「他这样死去,是不是会比较幸福?」
李观澜咬住下唇,无言以对。
莫憬玄迟早会发现这一场骗局,李沧澜瞒不了他一辈子,到那时,以他的性子,或以他们的性子,必是胶漆成冰炭,水火不相容,李沧澜纵能以君权相胁,也只怕会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莫憬玄是那样纯粹无伪的人,当发现自己活在一场荒唐至极的骗局里,又将情何以堪?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陛下宁愿被恨之入骨,也想他活下去……」
段湘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去找寂远大师。」
「寂远大师?」李观澜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随即黯了下来:「先皇毒发时寂远大师都不肯出手相救,何况是他……」
「会的。」段湘目光闪动,唇角多了一抹坚定:「别忘了他是莫憬玄。」
* * *
烛焰「呲嚓」一声脆响,惊醒了李沧澜的冥思,手指轻抚过爱人苍白如纸的脸颊:「是朕害了你……」
当初心机费尽,不惜欺瞒哄骗也要留他在身边,如今,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么?惩罚他的强取豪夺,惩罚他的非份之想,报应他得了天下还不够,竟不知足地贪求更多。
所以让他在无法自拔地爱上这个人之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从此天人两隔,再也见不着他,再也听不到他清朗柔和的声音,再也不能亲吻他浅绯色的薄唇,一生的情爱,还来不及细细品尝,便已如浮烟般飘散。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他情愿从未遇见他,从未爱过他,不问他往来何,不寻他去向何方,只要他活着,活着……
颤抖的手指描绘着那毫无生气的面容,一滴清泪滑下脸颊,李沧澜哽咽道:「憬玄,憬玄,你不会知道……朕是多么爱你……」
莫憬玄低咳了几声,唇角溢出点点红艳,眉头轻蹙,气若游丝。
拂过窗畔的冷风柔得像是叹息,屋外不知何时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打扰这一场离别,红烛泣下点点热泪,无声地陪伴着那个即将一无所有的九五之尊。
「阿弥陀佛。」身后传来平缓悠扬的声音,一名面容清腹,须眉皆白的侩人步入房间:「护国寺寂远参见陛下。」
李沧澜头也不回,视线仍一刻不离地定在莫憬玄脸上,道:「大师也是来送憬玄上路的么?怕是要再等几个时辰……」
「陛下,凡事不可强求…」
「寂远大师,」李沧澜出声打断他,道:「朕不明白,当初是朕一意强求,却为何今日由他来受过?难道这就是大师所论的因果?朕不相信,若冥冥中注定不能相守,绝不应该……绝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让朕失去憬玄,到这一步,朕还能强求什么?还能求得什么呢?」
话到最后,已是喃喃自语,寂远沉默了片刻,终是于心不忍:「此毒并非无解,陛下无须自责。」
「真的?」李沧澜大喜过望,急道:「还请大师相救,朕感激不尽!」
寂远微微一笑:「陛下请到门外稍候,老衲解毒时切不可有人打扰。」
「这……」李沧澜迟疑了一下,放开莫憬玄的手,提着一颗心推门出去,小心地合上门,散去了满庭达官贵人,带着一队近身护卫,守在门前。
寂远自袖袋中取出数支银针,看着床上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年青人,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几分宠溺,几分伤感,几分无可奈何――
「莫嗔,莫嗔,被这样的人爱上,幸或不幸,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第十五章
莫憬玄开始做梦了。
无数记忆的碎片充塞着他混乱的大脑,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在庄严肃穆的护国寺,香烟缭绕,耳边回荡着阵阵诵经声,莫憬玄看到少年时的自己,身为护国寺唯一的俗家弟子,混在头顶光光的师兄弟中,在早课上呵欠连连。
古树环绕中那间小小的禅房,冬暖夏凉,四壁皆书,每天做完早课都会晃悠回去补眠,睡到日上当空,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冬天落了雪,生起火盆,拥被读读书,偶尔被顽心大发的师兄们叫出去堆雪人打雪仗,把小树上的积雪摇晃下来,弄得刚清扫过的甬路一片狼藉。然后,无一例外的被火冒三丈的师叔们逮到,一只一只拎到住持那里,寂远大师会罚师兄们去劈柴推磨破冰洗衣,唯独总是对他网开一面,训斥几句,交一篇文章了事。
唇角幻想一抹笑容,回想起那段单纯快乐的时光,心中漾起丝丝甜意。
沿着空无一人的长廊走下去,跫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不期然看到那个熟悉的慈祥的身影,他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师父!」
寂远的轮廓却渐渐模糊,昏暗的光线中,只见他微微一笑:「莫嗔,为师能解你身上之毒,却解不了你心中之毒啊……」
「师父,莫嗔心中并未中毒啊!」他低呼着冲过去,却撞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耳边传来寂远语重心长的叮咛:「莫嗔,好自为之。」
「师父!师父!」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四周的空气突然浓重起来,鼻端拂过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前方慢慢晕开一片光亮,柔和的白光中他看到自己满身是血地被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是谁呢?眉头一皱跑上前去,轻道:「你是?」
那人抬起脸来,俊美猖狂的面容带着悲戚,视线飘忽游移,声音还是如记忆里一样温柔:「憬玄,我爱你……」
他的胸口霎时间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这个人,不是早已铭刻于心,永难忘怀了么?不是早已相连相系、不肯稍离了么?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早已如空气一般漫散周身,压迫着他,充满着他,融蚀着他……
这个男人,就是他心里的毒么?
后背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令人窒息的疼痛,他俯下身,轻拥住那人,毒也好,病也好,痴傻癫狂,全都顾不得了,这一片心,怎肯辜负?怎能辜负?怎忍辜负?
「我也……爱你……」
最后一个字逸出干涩的双唇,莫憬玄在灼烧般的疼痛中醒来,半睁开眼,对上李沧澜憔悴带着血丝的双眼,勉强给了他一个笑容:「沧澜……你……」
食指点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李沧澜接过侍女递上的水,凑到他唇边。
费力地吞咽了几口,莫憬玄趴回枕上,再细微的动作也难免会扯到后背的伤口,每呼吸一下都是钻心地疼。
手指轻柔地挑开他脸侧的散发,莫憬玄闭上眼,感觉那温热颤抖的双唇落在他脸颊上,不含情欲的吻,细腻、柔软,甚至是虔诚的,像暮春的和风一样,暧得人心都醉了。
静静地贴了好久,李沧澜抬起头,塞给他一枚朱红色的丸药,莫憬玄和着水吞下,嘀咕了一声:「总算知道把汤药换成丹药了,不用那么苦……」
李沧澜的嘴角微妙地挑了一下,回手接过一碗浓黑荡漾的药汁,凑到他唇边,眼中闪烁着不容错辨的强硬坚决。
……李沧澜,你坑我!。
捏着鼻子灌了大半碗进去,莫憬玄偏过脸去,只觉得自己头发根都溢出一股苦味,他虽不习武,从小到大却甚少病痛,自打认识了这个祸害,简直是霉星罩顶,舌喉都跟着遭罪。
恍惚中似乎嗅到蜂蜜的甜香,莫憬玄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含住送至唇边的汤匙,唇齿之间漫开犹带香的清凉甘甜,喉咙里不自觉地「嗯」了一声,抬眼见李枪澜原本柔情万千的眸子瞬间盛满了可恶的笑意,不由得脸一热,缩回枕头里。
那人难得没有出口戏弄他,大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肩颈,不一会便哄得他沉沉睡去。
* * *
青松院。
「琛儿琛儿!」白月大呼小叫地冲进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倾过身去一边喘气一边叫道,「你知不知道,咳,莫太傅他受伤了!」
「什么?」李琛瞪圆了眼睛,手上的笔「叭嗒」一声掉了下来,溅了一前襟墨渍。
白月点点头,把桌上的纸张胡乱一收,道:「刚才我听几个姐姐说起皇上,说他几天没回宫了,奏折都是在王府批的,因为前几天夜里有人行刺皇上,莫太傅中了箭,受了伤,箭上又有毒,本来快死了,好不容易请到寂什么大师才给他救了回来。」
李琛怔怔看着对面那人嘴巴一张一合,脑袋里嗡嗡乱响,好半晌才反过神来,低叫一声:「他受伤了!」
白月瞪了他一眼,掏出帖子拭去溅在李琛手背上的墨汁,道:「好在命是保住了,听说你那六皇叔心疼得紧,一刻也不肯离开,四王爷去劝都劝不走,弄得太医们一个个心惊胆颤的,换药的时候手还抖咧!」
李琛一阵心慌,抚住额头,喃喃道:「莫太傅都是为了我,才会被六皇叔胁迫……」
「得了吧你!」白月刻薄地打断他,酸溜溜道:「你又落得什么好下场了?我看你那莫太傅八成早忘了你了,你还在这挂着念着,哼!他早跟着皇上快活去了!」
「你胡说!」李琛气怒之下,随手抓起一本书摔过去,白月愣了一下,忘了躲闪,漂亮的脸蛋上立时肿了起来。
两个人都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白月扭过脸去,道:「算我放屁,皇子殿下就当没听见罢。」
说罢便往门口跑,还没跑两步却被身后那人抱住,挣了几下没挣开,白月也不回头,赌着气不理他。
「对不起。」李琛把脸埋在他背后,闷声道:「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白月张了张嘴,勉为其难地把一肚子怪话损话咽回去:「你喜欢他,就不顾别人的感受了么?」
「不是的!」李琛扳过他的脸来,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么,这皇位,本该是我的!」
「啊?」白月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那张精致秀美的脸庞,他只知道李琛身为皇子却无权势,得罪了六王爷而被软禁于此,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波折。
李琛将他按坐在椅上,娓娓道来……
先皇在位时,立他为储君,那晚夜宴,皇子们依上去敬酒,谁知皇帝饮下他的酒后忽然腹中绞痛,口吐鲜血,大殿上一片恐慌,他则是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直到大内侍卫拖了他去天牢关押,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匆忙中莫憬玄抓住他的手,叮嘱他保全性命,是以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只为了那人一句话,他咬牙坚持下来了,天牢里对失了势的皇子是何等残酷,轮番审问、严刑逼供,只一夜就遍体鳞伤。
无意间听见狱卒议论陛下密诏废储一事,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还留他一条性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被废黜的皇子,谁也懒得多看一眼,况且宫里有几分权势的都在为那密诏争斗不体,谁顾得上整治他?
后来六王爷李沧澜继位,将他软禁于青松院内,从宫女们背后的只言片语,不难猜出,莫憬玄为他付出了多少。
「你可知他为了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若非有他舍命相帮,我早就死在天牢里了,现下六皇叔留我一条性命,也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李琛越说越激动,小脸胀得通红。「何况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情况!六皇叔一直瞒着这事,听四皇叔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奴才仆役,在王府全称他为王爷,没一个敢叫他陛下的,莫太傅一直以为是我登基继位,不然他怎么甘心留在那人身边?」
白月手心冒出冷汗,怯怯地抬眼看着李琛,递了一杯热茶给他润喉,讷讷道:「我……我错怪他了,你别生气……啊!」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惊跳起来,指着李琛叫道:「难道那天在皇陵,六王爷是要我扮成你!」
以前只知道两个人长得像,却从没想到这一层:六王爷用他来鱼目混珠瞒天过海!
「皇陵?」李琛皱皱眉,苦笑道:「果然,莫太傅必定已见过你,六王叔真是煞费苦心了……」
白月抱住膝头,脸埋在手臂里,低声道:「这么说来,我当时见到的那人,想必就是莫太博了……」
* * *
「你想瞒他到什么时候?」李观澜抿了一口茶,看似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和坐在身侧的段湘对看一眼,支楞起耳朵。
「瞒一天算一天。」李沧澜回答得更加漫不经心,眼睛始终也没离开手上的折子。
「你!」李观澜跳了起来,又被段湘拉坐回去,低吼道:「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做了皇帝,只有他被蒙在鼓里,李沧澜,这就是你对待心上人的方式?亏得他为了你差点连命都送掉!」
李沧澜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我怎样对他,关四哥何事?」
段湘拉住即将抓狂的四王爷,低声喝道:「你发什么疯?坐下!」
李观澜一把甩开他,冷笑道:「我发什么疯?你怎么不问问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夺权篡位,软禁皇子,谎言相欺以胁诱太傅,偏偏敢做敢为不敢说!李沧澜,你知道这样对他伤害有多大么?这般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倒不如一刀给他个痛快!」
酣畅淋漓的一通吼,可见四王爷是积郁已久了。
李沧澜眉毛也没动一下,轻描淡写道:「说完了?」
「没有!」李观澜喝了口茶准备继续开火,却被段湘死死拖住,大手密不透风地捂着他嘴。
「四王爷无心之言,还请陛下恕罪。」段湘叹了口气,抱住正在气头上的枕边人:「臣等告退。」
李沧澜挥了挥手,重又埋头批阅奏折,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李观澜以愤怒的眼神示意段湘他想把话说完,后者回他一个「你说得太多了!」的凶恶眼神,一路拖着他出去,在门口回身道:「陛下,进一步则死,退一步则亡,臣以为,不如向旁边让上一让,或许柳暗明也未可知。」
李沧澜停下笔,起身踱到窗前,看着庭院里绽放的腊梅,若有所思。
难道他一开始就错了?建筑在谎言之上的情爱,即使是真的,莫憬玄,他肯信么?那人本是不恋世情无所牵挂,像寒夜的弧星一般,却硬是被自己改了轨迹,跌入这十丈软红,从此纠缠不休,得了他的人他的心,却改不了他的风骨变不了他的执念,要失去,太容易了,就像莹白的冰雪似地,美丽纯粹,却是沾手即化,谁也留不住。
莫憬玄知道了会怎么样?会是什么反应?会以哪种情态面对他?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要失去他的恐慌与绝望,今生不愿再尝。
唇间逸出一声低叹,手指无意识地摩掌着凉润的窗台,屋外腊梅吐看清香,屋里的人,心中已蒙上阵阵阴霾。
第十六章
李琛坐在桌子上,两脚晃来晃去地看着一群宫女们围着白月测量尺寸,后者被推来转去摆布了个够,苦笑道:「当个替身也麻烦咧!」
李琛翻了个白眼,拿过两张写满数字的纸,对比了一下:「白月,你长高了?」
白月伸过脖子去一看,笑道:「比琛儿高了一寸啊,琛儿怎么一点也没变呢?」
李琛把纸往他脸上一拍,跳下桌面,翻着刚送来的两大箱成品,讽道:「江南素锦织的手工呢,就这么浪费在我这连门都出不得的废人身上了么?」
何公公陪着笑脸一躬身:「殿下贵为皇子,奴才们等闲也不敢怠慢了殿下的。」
还没等李琛回话,白月先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有脸说!当我们是傻子么?」
幸好皇帝陛下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理踩,四王爷又时时关照,不然就凭这群眼睛长在额角上的势利鬼,哪有他二人的好日子过?
何公公脸色变了变,笑容僵在嘴角上,狠狠瞪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子。
不过是个低贱的小鬼,若不是他何大总管带进宫来,怕是早已冻饿而死了,现下有李琛纵容着,竟敢对他挖苦戏弄起来,真是狗仗人势,若不是怕李琛一状告到四王爷那里,他早就整得那小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哪由得他嚣张?
李琛怎会看不出何公公动的什么念头?只是料定他有心无胆,也懒得理他,待到量完了尺寸,一干人都退了,屋内一下清静了不少。
「我讨厌那老东西!」白月嘀嘀咕咕地在李琛旁边坐下,塞了个果子给他,抬头看着天上弯弯的月芽儿,身侧感受着对方的温暖气息,染得他也快多愁善感起来。
李琛不自在地往边上挪了挪:「明儿个腊月二十八,四皇叔做寿,又得劳动你出去做戏了。」
白月往李琛那边靠了靠:「不见得吧?你那莫太傅不是卧床养伤么,哪有力气去凑那热闹?」
李琛不动声色地再往边上挪了几分:「六皇叔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多少还是准备一下。」
白月皱皱眉,又往那个方向蹭了蹭:「准备什么?我长得这么像你,还用得着妆扮?」
李琛回过脸来,身后微向侧偏,借着廊下微弱的月光打量他:「确实是像,六皇叔会由着你留在青松院,应该是想让你多学学我的言谈举止,免得穿帮。」
「哦?」白月兴冲冲地俯过去:「那我学得像么?」
李琛摇摇头:「不像,我来学你或许还容易些。」
白月一脸坏笑,脸越凑越近,呶起的小嘴眼看着就要贴上李琛粉嫩嫩的脸蛋,李琛突然出声道:「喂!你快把我挤下去了!」
「啊?」良辰美景转头空,白月呆呆地张着嘴,难得刚才那么好的气氛……他都快要亲到了!
李琛跳下栏杆,瞪了他一眼,心口像敲小鼓似地跳得飞快,暗恼这人莫名其妙的亲匿,也不分个场合,这么短短的一段栏杆,生生逼着他挪到尽头,嫌衣服太干净么?偏要在栏杆上擦来蹭去。
掩口打了个呵欠,低头回房,不让他看到自己腮边泛起的淡淡红晕……
* * *
「收口了。」李沧澜细细地洒了一层药粉,看着原本血肉模糊的狰狞变为暗红的嫩痂,取过浸了药的棉纱松紧适宜地包扎起来,盯着他喝了药,仍不放心叮嘱,「这几日不许乱动,当心伤口裂开。」
莫憬玄眨眨眼,垫了个枕头在身前,对他的过分小心有些难以消受,戏谑道:「趴着不舒服,能不能侧躺着?」
李沧澜本能地想说不,又怕管得太严引起激烈反弹,浅浅一笑:「不想背上难受,就老实趴着。」
莫憬玄自认算不上什么老实人,立时应声而动,扯着被子侧了过来,胸口顿时通畅了不少。
李沧澜无奈地叹了一声:「憬玄,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
莫憬玄一挑眉:「一动不动在床上挺尸就不傻了么?」
「我不是说这个。」李沧澜坐在床边,大手抚过他的脸蛋,指尖顺着后颈轻轻揉摩,像是安抚一只猫:「刀剑无眼,你又不会武功,贸然冲出来,不是找死么?」
猫儿的后颈都僵了起来,眼中窜出小火苗:「若不是我『贸然』冲出去,六王爷早被射成刺猬了罢!」
李沧澜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他的爱人什么时候都不肯在口舌上失利,明明已经吃了这么大的苦头,遂柔声道:「憬玄,我绝不愿意你来替我挡箭,看见你命在旦夕,你可知我心里多难受么?」
在他的凝视下,莫憬玄眼中火焰渐熄,脸上却燃起浓浓羞色,难得没跟他一路斗嘴下去,只是把发烫的脸颊埋在枕上,腹诽了几句,闭上眼装睡。
嘴角勾起调皮的笑意,天晓得他一开始根本没有以身代盾的觉悟,不过李沧澜既然错认了,就算个顺水人情好了――他背上多了几个洞可是不争的事实。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李沧澜猜测他睡沉了,才轻轻地抽走莫憬玄抱着的枕头,又把他调整成俯卧的姿势。
更可恨的是六王爷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不一会莫憬玄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看来李沧澜是决心要在这里耗一夜了。
莫憬玄暗暗叫苦,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啊!
越是不能动的时候越是想动,莫憬玄只觉浑身上下没一自在,正犹豫着要不要装作大梦初醒,头顶传来那人带笑的低语:「睡不着么?也难怪,都睡了一天了,我真怕你把脑袋睡扁。」
手指轻弹他的后脑,那人笑吟吟道:「憬玄过了年该二十了罢,成年礼时本王取个字给你可好?」
莫憬玄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恨不得齿间是李沧澜那只该死的手指,奈何有伤在背身体不济,只得认栽,睫毛动了几下,做出一副半梦半醒状,低喃道:「你吵醒我了……」
那个可恶的家伙立时笑得快要岔过气去,莫憬玄眯起眼睛,威胁道:「我想,加入要刺杀你的那一列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好好!」李沧澜捏住他的脸蛋道:「憬玄来的话,本王甘心把这条命双手奉上。」
嬉笑调侃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月上中天,房里才渐渐没了声响。
见了他,便忘了世间烦恼,在隐藏的危险面前,平静而单纯的幸福显得如此珍贵,可惜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无心之语,也许会变成一种预言……
第十七章
腊月二十八,四王府。
从一大清早就开始不停地有贺客上门,王府门前一条大街车水马龙,喧嚣不已,王府里也是张灯结彩,布置得热闹非凡,门前廊下胜友如云,堂里楼中高朋满座,四王爷从如织的宾客中穿过去,一路虚应着各方的道贺,心里暗捏着一把冷汗。
在门前拉过忙得团团转的总管,悄声问:「都叮嘱客人们了?」
王府总管行了个礼:「是,今日一切规矩随同六王府。」也就是继续陪当今皇帝陛下玩他那欺瞒哄骗的鬼把戏。
李观澜点点头,心里早已把他那六弟骂了个狗血淋头,莫憬玄的伤才见起色,就硬是被他拖了来,只为这一人,满朝文武都得睁眼说瞎话,连累得他这当主人的跟着提心吊胆。
「一直在找你。」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李观澜还没顾上回话便已被人连拉带扯地「请」到大门侧边的耳房里,四下无人,脸上被啄了一口,回过神来一看,不是段湘是谁?
「大白天的发什么情!」李观澜轻斥,抓起袖口象征性地在脸上擦了几下,却不知这个举动惹恼了那人,冷哼一声,一把抱住他,张口咬上了他的颈项。
「啊!」四王爷疼得叫出声来,生怕那人凶性大发咬下一块肉来,也不敢动,乖乖地窝在他怀里。
「寿礼……」段湘舌尖滑出,轻舔着平滑肌肤上渗出血丝的牙齿印,满意地感觉到怀中的躯体一阵轻颤,不由得低声笑了。
「胡闹……胡闹什么?」李观澜脸部开始充血,结巴道:「昨晚不是……昨晚不是已经……」
是他老得落伍了还是面前这人太无耻了?昨夜里打着送寿礼幌子在他身上「贡献」了半宿的精力,现下某些地方还疼得紧,这浑帐难道就没一点愧疚感!
段湘的确没有,一手拨弄着他的领口,回了一句让他吐血的:「礼多人不怪。」
李观澜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受之有愧,消受不起。」
段湘面无表情地扳过他的脸,正色道:「陛下调我带重兵把守六王府,出入随身,行刺陛下的主谋落网之前,你我在一起的机会怕是不多了。」李观澜一惊,想也没想便冒出一句:「要多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段湘眼中顿悟的笑意让他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小子八成又要把话题扯到舍得舍不得上去,没想到这回段湘很厚道地放了他一马,从怀里摸出样东西塞给他。
「这是什么?」李观澜掂起那东西凑到面前,只见是一道巴掌大小的铜牌,上刻日月山河,中间一个篆体「镇」字。
「将军令,持此物者可号令三军,如我亲临。」
段湘邃的眸子闪过一红柔情,道:「我若有万一,二十万大军随你调遣,总能保住你一条性命。」
李观澜皱起眉,脸上乌云密布,半信半疑道:「我的性命,也有人算计么?」
段湘沉默不语,李沧澜绝不是良善之人,纵使对莫憬玄的情令人动容,他阴狠冷绝的一面却万万不可忽视。
何况,那晚行刺的人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主使者竟是四王爷李观澜,明显的离间之计,但毕竟三人成市虎,陛下纵然是一笑了之,有心人却绝不会放过,是以李观澜现下的情形,实在令人忧心不已。
手指抚过权杖上细密的纹路,上面还带着主人的体温,李观澜后背一阵发冷,一想起他那句「我若有万一」心里便堵得难受,虽说那人一向霸道又无赖,自己也不只一动过想将他乱刀砍死的念头,但是想归想,如果眼前活生生的年青人变成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那种场面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
四王爷李观澜在感情上向来迟钝,完全没考虑过自己对段湘的感觉是否已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想当然是把这种没来由的心悸归结为对熟稔之人的挂牵,毕竟他是琛儿的娘舅,他们也算是有实无名的姻亲。
「你……万事小心,不用担心我。」李观澜难得有这么一真心实意地希望他平安无事,至少在口头表现上,以他那蚌壳般坚硬的嘴巴,已经是体贴到极致了。
段湘点点头,伸手拥他入怀:「观澜,还有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李沧澜半靠在他身上,顺从地把脸贴在那人肩上,心里漫上丝丝缕缕的离愁别绪。
这种难得一见的暧昧情愫很快被段湘破坏得半点不剩,只听那人在他耳边饱含威胁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给我安份一点,王丞相送来的那些个清倌头牌一个也不许碰!听到了么?」
李沧澜一行人被安排在沉香阁里,是四王府最高的建筑,从视窗看下去,整个王府尽收眼底,层层叠叠的屋宇,宽广而幽。
「六王爷,莫公子,请用膳。」总管亲自过来侍候,丫环们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山珍海味,李沧澜挥手驱退下人,只留下双儿,浅笑着揽住莫憬玄的腰:「还是四哥人缘好,宾客如云,把我们都挤到这沉香阁里来了。」
莫憬玄没有接话,心知是体谅自己身体不适,又不爱热闹,才单独请到阁中招待,免得与人拥来挤去。
双儿给六王爷斟了酒,给莫憬玄盛一碗参汤,乖巧地恭立在后面。
「在想什么?」李沧澜见他若有所思,笑吟吟地拉过他的手。
莫憬玄看了他一眼:「是谁想杀你?」
这问题困扰他好久了,虽说那侥幸逃过一劫,可是祸患不除,寝食难安。
李沧澜沉吟了上,搂住他附耳道:「四哥。」
莫憬玄一惊:「真的假的?」
「假的。」李沧澜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莫憬玄清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道:「虽然你不是什么好人,我还是不想你死。」
李沧澜的表情先嗔后喜,温热的唇滑到耳后,低喃道:「是不是爱上我了?」
莫憬玄脸一红,浅浅地「嗯」了一声,引来那人绵密的热吻,莫憬玄也不推拒,浑然忘记了还有旁人在场,厮磨毕了,见小双背对着他们,耳根子都红了。
羞涩归羞涩,一双澄澈的眸子却毫不隐瞒内心的真实情感,莫憬玄是那样坦然纯粹的人,与李沧澜不同,他的爱不是聚集在寂寞之中苦苦珍藏的,而是在意乱情迷中渐生渐长的,像溪流般纯洁、涓涓不断、清澈见底,这样的人,也许一生都不会爱上谁,然而一旦爱上了,那便是一生也割不断、逃不离。
李沧澜执起他的手,道:「憬玄,无论将来怎样,有这一刻,我绝不会后悔!」
心里突然涌上阵阵不安,莫憬玄调开目光,回握住李沧澜的手。有这一刻,即使注定要经历诸多的磨难,对他的爱,也会被镂刻于灵魂,忠于它,就像忠于自己的信念一般,神圣、虔诚、不可动摇。
莫憬玄终究还年轻,远离尘嚣的少年时期给了他一颗纯稚的赤子之心,对那人的爱,不肯逃避,也不愿掩饰;却忘了告诉他:真正能把人击垮的,不是恨,是爱。
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对满桌的菜肴兴趣索然,勉强动了几筷子,百无聊赖地转头看窗外的风景,见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进了中庭,莫憬玄微微一笑,手肘支在窗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底下众人前呼后拥的场面,李沧澜凑过来一看,了然于胸,手臂自然而然地环绕上去,亲密而悠闲,心里却明白,他们之间,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
中庭里的少年抬头与他们对视,大眼睛闪过一抹悲伤,那两个人,那么契合无间地靠在一起,谁也无法分开,谁也不能介入,让人动容,更让人,绝望。
琛儿啊,这一生,你无论如何,是争不过他的呀……
第十八章
李观澜已经三十二了,还未立正妃,虽然有不少权贵巴结迎逢,费尽心机把自家女儿往他面前推,表面上大家和乐融融,背地里咬牙较劲互不相让,可惜当事人无知无觉得厉害,平白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沉香阁里,李观澜客气而老套地与王丞相寒暄着,后者挺着油水
丰厚的大肚子,拉过自己含羞带怯的女儿,笑得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完全无视四王爷尴尬的游移不定的眼神,也无视段大将军一脸想找人晦气的神色,并且把李沧澜、莫憬玄二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好戏的微笑当作鼓励,不怕死地开口道:「小女若若,还请四王爷垂怜。」
段湘不客气地冷哼一声,执起酒盅抵在唇边,等着看四王爷怎么收场。
李观澜万般不解,这人贵为宰相,还怕女儿嫁不出去?何况朝堂之上多的是青年才俊,犯得着全往他这四王府拥?
眼角余光瞄到段湘的脸色已经很不善了,李观澜叹了口气:「丞相送来的十株倾城名本王还来不及观赏,实在无力消受,丞相恕罪了。」
这人的脸皮实在是不薄,上午浩浩荡荡地带了十顶大轿子来,引下一群千娇百媚的小清倌们,齐刷刷地给王爷请安,请得他如芒在背,连带掀翻了某人的醋坛子――他领口下还掩着那个煞星的牙印呢!
王丞相额角冒出冷汗,求救地看着桌边的人,李沧澜笑了一笑,解围道:「王大人一番美意,本该从命,只是四王爷近来纳了新宠,醋瘾奇大,闹起来皇兄也招架不住,还请王大人见谅。」
王丞相干笑两声,不死心道:「四王爷风流倜傥,惹尽芳心,实在令我等羡慕不已啊!」
段湘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不悦地瞪着李观澜,后者一转头,看风景。
李沧澜干脆送佛送到西,接道:「梅开得正好,王大人何不带令千金下去瞧瞧,香还须美人识呀。」
王丞相就坡下驴,讪讪地应了两声便带着女儿下去了。
李观澜狠狠地瞪了胞弟一眼,道:「你就不能编个体面些的理由?」虽然他被段湘吃得死死的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沧澜斟了杯酒给他,道:「段将军也有不对的地方,男子汉心怀四方,小儿女一般争风吃醋未免落人话柄。」
天下尽是这种没理搅三分的人,李观澜转向莫憬玄那边:「憬玄到了我这般年纪,该是何种情状呢?」
莫憬玄心照不宣地与他对看一眼,轻描淡写道,「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吧。」
冷不防头上被敲了一下,李沧澜的脸拉了下来,恨恨道:「想都别想!」
眼看着一醋未收,一醋又洒,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的段大将军终于开口了:「王丞相为何执意把女儿塞给你?」
「你问他去,问我作甚?」李观澜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确实令人费解。」李沧澜给他一个更令人费解的眼神,段湘接下去分析道:「或是他女儿执意要嫁你,或是他想拉拢甚至牵制你。」
「后者。」莫憬玄不动声色地点评一下,含了一口清甜爽口的蜜梅羹。
「我也这么认为。」段湘继续往细里猜测,「或许他另有所谋,也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后者。」莫憬玄头也不抬,又轻飘飘地抛过来一句。
「为什么?」三个人同时问。
莫憬玄想了一下,小心地离开李沧澜伸手可及的范围,道:「王姑娘方才一直盯着我。」
「哦?」那人果然被挑起了高度兴趣,微眯起眼睛道:「继续。」
莫憬玄叹了口气,避开李沧澜刺人的目光:「王丞相曾当着满朝文武,请先皇赐婚将女儿许配予我。」当时他刚中一甲头名,年方十四,对婚配之事一窍不通,先皇也以为双方年龄太小,未曾应允。
三个人露出了悟的神情,李沧澜释然一笑,把爱人拥入怀里。
王丞相确实在善于钻营的老狐狸没错,但明知得罪人的事他向来是不做的,若不是被逼急了,他怎么也不可能当着莫憬玄的面给女儿讨婆家,朝堂上下谁不知道莫憬玄与李沧澜的关系?何况还有护国寺做他的靠山,哪个惹得起?
只是他这样做,是想利用李观澜,还是想求得四王府的庇护,就不得而知了。
「我下去走走。」莫憬玄挣开那人的手,淡道:「不必跟来,我还识得路。」
若若临去前秋波一转,似有千言万语,总让他心里不安。
李沧澜眼神闪动了一下,也没阻拦,随他去了。
* * *
步入梅园,若若果然在六角亭下等他,福了一福,柔声道:「若若给莫公子请安。」
「王姑娘不必拘礼。」莫憬玄拱手道,「何事但说无妨,憬玄虽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若若低着头沉思了下,突然跪倒在莫憬玄身前,哀声道:「请公子救救王家!」
「姑娘请起,」莫憬玄一下子慌了手脚,忙扶她起来,安抚道:「憬玄驽钝,还请姑娘明示。」
那若若眼圈儿一红,嘤咛一声扑到莫憬玄怀里,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肩背,泪流满面,口中嚅嚅不能言语,莫憬玄自然是大惊失色,挣开她的双臂,只觉背上的伤一热,里衣已染湿了一片。
莫憬玄忍着疼,将若若推出一臂之遥:「王姑娘,请自重。」
若若泪眼迷离地看着他:「莫大哥,若若不好么?莫大哥讨厌着若若么?」说着又柔情万千地偎了过来。
莫憬玄无可躲,苦笑了一下:「王姑娘秀外慧中,憬玄领教了。」话音未落,一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拧转过来,若若惨叫一声,一把匕首「呛啷」一声掉在石板地上。
相府千金脸上立时血色尽失,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莫憬玄皱皱眉,他好歹当了两年的太傅,这种小把戏都看不出来,岂还有脸在宫里混?
「王姑娘,令尊在何?憬玄有事请教。」莫憬玄松开若若的腕子,仍然是悠悠然君子做派。
若若盯了他半晌,道:「莫憬玄,难道你就甘心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莫憬玄笑了,温暖如春日艳阳,道:「我不以爱他为耻。」
* * *
再也无法请教什么了,王丞相再也没机会做谁的岳丈了,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前院宴客厅里推杯过盏、人声鼎沸,只剩他一人孤孤单单地躲在四王府的柴房里,如山般齐整堆放的柴炭滑了下来,半掩着他扭曲变形的尸身,脸上惊惧交加,喉咙的刀口仍有鲜血汩汩流出,在干冷的空气中散开令人作呕的腥味。
若若惊呼一声,瘫倒在地,莫憬玄后退一步,胃里翻腾不休,下意识地抚着喉咙,止住阵阵恶心,一手拉起若若,厉声道:「是谁?告诉我是谁指使你们的!」
若若嘤嘤哭泣起来,摇头道:「不不……我不敢说……他一定……一定不会放过我……」
莫憬玄捏住她的下巴,逼视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若杀得了我,这便是你的下场!」
被人利用的人是可悲的,甚至没有与敌手正面对决的资格,他们只是棋子,用过就丢,得不到感激更得不到珍惜,一局的胜败,对他们没有意义,胜则死,败则亡,更不用说一局未完便被对弈者随手丢弃的牺牲品了。
可恨亦可怜,这样甘心被利用,不过是图多一刻苟延残喘罢了。莫憬玄放柔了声音,道:「王姑娘,若不嫌弃,憬玄有一闲宅,可保姑娘无恙,姑娘只要不再涉入此事,在下保证绝不会为难姑娘。」
若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目中又流下泪来:「偌大的相府,竟没有若若的藏身之所,公子救命之恩,若若无以为报,若若愿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公子。」
「那倒不必。」莫憬玄心里加上一句:那倒麻烦了。悄声道:「去琉璃巷莫府,说是我的朋友即可,管家会照顾你,切记不可声张。」
说罢,转身要走,若若低低地唤了一声:「莫公子,若若……何时能再见到公子?」
莫憬玄顿了一下,道:「何妨见与不见?姑娘珍重便是,憬玄告辞。」
穿过拱门,直直地撞进李沧澜怀里,见四下无人,莫憬玄伸手环住那人的腰,脸埋在他颈侧,吸了一口那温暖熟悉的味道。
「嗯?」那人低低地问了一声,双唇厮磨着他的额头,试图抚平眉间拢满忧虑的纹路。
「王丞相死了,在柴房里。」莫憬玄收紧了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嗯……」李沧澜无所谓地应了一声,温热的唇滑过鼻粱,轻触他干涩发白的双唇。
「还有……」莫憬玄向后仰了仰脸,道:「王小姐暂时去琉璃巷避一避,没异议吧?」
「随你。」那人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要袭击他的嘴唇,莫憬玄笑了,迎上去与他一番缠绵,挑弄吸吮之间,心跳越来越狂野,贴合的身体也似有两团火焰悄悄燃起。
一吻终了,抵着额头平复紊乱的呼吸,李沧澜的声音沙哑低沉,让人直酥到骨头里:「多久没碰你了……憬玄……真希望你的伤好得快些……」
「啊……」莫憬玄轻轻地叫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刚才忘了说,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下场少不了一顿骂,上药时六王爷一直板着张臭脸,莫憬玄光裸着上身趴在床上,懒懒地半眯着眼,以不变应万变。
「痂落之前,除吃、喝、方便之外不准下床。」恶毒的声音传进耳朵,莫憬玄心里暗叫一声糟,转念一想,阳奉阴违便是,料他也不能时时刻刻守着。
莫憬玄终于还是失算了,李沧澜果然说到做到,一天有八个时辰与他共一室,剩下的四个时辰,则是干脆点了他的昏睡穴,一了百了。
就这样,莫憬玄趴过了除夕之夜,由岁末趴到年初。
无聊得快要发霉,屡怀疑那人是不是存心整他,还好李沧澜有时会良心发现告诉他一些王府外面的事。
王丞相之死,刑部已列为重案之首,相府树倒猢孙散,一干门客另投其主。至于王小姐,李沧澜以不愿她客居莫憬玄的宅子为由,安排其返回江南老家。
莫憬玄只能苦笑,那人的独占欲,有时实在是让他头疼。
伤病之人,须酒色财气四大皆空,即使拥吻中挑起了情欲,也得硬生生忍下,好不辛苦。
待到旧痂落尽、新肌生成时,已是半个月后。
当夜,巫山云雨,极尽缠绵,导致莫憬玄第二日又没能下得了床。
第十九章
正月刚过,莫憬玄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带着双儿回了趟旧居。
李沧澜也想去,可惜忙着理各王公贵族的请托荐举,实在分身乏术。
莫憬玄乐得清闲,平日在王府,满心满眼都是那人,再不出来换换气,怕真要被他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给公子请安了。」陌生的管家出门相迎,对莫憬玄一躬身,低眉顺眼。
「不必多礼。」莫憬玄带着双儿进了门,见室内室外依然清洁如故,干净整齐,笑道:「你费心了。」
「不敢当。」管家奉了热茶上来,垂着手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莫憬玄抿了口茶,挥手散了侍从,一个人背着手,从中庭踱到后院。
住了六年的地方,一栏一柱都是极相熟的,轩室亭台,似乎都浸着他的气息,只是多日不见,竟有了生疏的印象,莫憬玄不由得失笑,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让他有只身为客的感觉,果然是别久情疏,短短数月,已然淡薄了这六年的相守,若与那人分开了,又该用多久才能忘得了他?
床上还残留着熟悉的香气,不期然想起那日的缠绵,莫憬玄懊恼地摇摇头,连这最后一清静都被他全然占有了,还有什么阻得了那人的强势掠夺呢?
阖上主屋的房门,将一室暧昧的遐思关在里面,莫憬玄沿着卵石小径晃悠到园北侧一排厢房,顺手推开一间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桂香气,莫憬玄皱起眉,这间房子显然暂无人住,佣人们都住在周边的厢房,属于女眷的香气,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
扫视一周,发现香气来自床头一枚小小的胭脂盒,莫憬玄这才想起相府千金曾来借宿,想必是住在这一间了,而这盒胭脂,或许是临行之际走得匆忙落下了,莫憬玄掂起那件物事,准备随手带出去丢掉,却发现床头枕侧留着一段青丝,脉脉无语地纠缠在那里。
这是……莫憬玄低吟了声,留念么?手指挠起那女子的落发,漫不经心的脸上浮现出一阵迷惘,漂亮的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眸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回身自桌上扯下一张宣纸,将那两样东西细细包裹起来,揣入怀中。
推门出去正遇上管家,莫憬玄道:「王姑娘可是住在这间?」
管家答了声是,莫憬玄也没多问,招呼了双儿便打道回府。
* * *
「回来了?」一进书房,李沧澜从一堆卷宗中抬起头来,给他一个笑容。
莫憬玄低头抽过一张绢纸,扫了一眼:「户部郭侍郎的公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行卷到你这了么?」
解试放榜后,各州举子们纷至京城投状,准备参加二月份尚书省的礼部试,朝廷中显贵的之人都成了行卷的物件,举人们将得意的诗赋文章投到权贵府上,以求得其向主司推举,进而功名加身,一时已成风气。
李沧澜伸手将他揽坐在膝上,取过那张纸,随手丢在一边,轻笑道:「谁也比不上我的憬玄,十四岁进士及第,琼林苑折吟诗,好不风光!」
「提那些做什么?」莫憬玄偏过头去,翻弄着案上的纸张,「礼部试定在何时?」
「三日之后。」李沧澜提起朱笔,一张一张批示过去,显然已不耐烦得紧。
「全压下去不就成了?考场上还看不出真章么?」莫憬玄冷哼一声,对这种卷外费的心思不屑一顾。举荐成风,还算什么考试,他做太傅时,也有人曾行卷到门下请求举荐,结果是吃了三天闭门羹,连面都没见着。
李沧澜叹了口气,一手抚上他的颈子:「礼部江侍郎已上书要求考卷糊名,看来是不为不行了。」
莫憬玄眼神波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扭扭头,每当他脾气上来的时候,李沧澜都会这样抚摸他的颈项,像安抚倒毛的猫似地,不过倒真是受用得很,莫憬玄眯起眼睛打了个呵欠,舒舒服服地靠在那人肩头,只差没从喉咙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累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腮边,混着好闻的木樨香,莫憬玄低喃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肩颈,双唇主动凑上他的脸颊,照李沧澜平时对他做的那样,顺着平滑的肌肤一路碎吻下来,舌尖挑过耳垂,在嘴巴上流连片刻,最后以一个蜻蜒点水轻触双唇,结束。
李沧澜的气息开始不稳,环抱着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声音沙哑,笑问:「这就完了?」
莫憬玄的脸早已羞得通红,埋在他肩头,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不够诚意……」李沧澜一手探入他的衣襟,莫憬玄惊喘一声,紧紧抓住,轻斥:「别闹了!」
大白天的,又是在书房,随时有人会闯进来,他可没兴趣陪他丢脸。
李沧澜听也不听,继续对他动手动脚,拉扯推挡间,莫憬玄怀里的纸包滑了出来,被李沧澜眼尖手快地一把抢过,嘻笑道:「这是什么?」
莫憬玄皱皱眉,伸手去抢,却怎么抢得过那人,李沧澜一手把他按在怀里,一手挑开包得并不紧密的纸层,看见里面的东西后,笑容敛去,黑眸直直地盯着他:「谁的?」
莫憬玄挣开他的怀抱,后腰抵在桌边,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眼神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这个眼神惹恼了李沧澜,他慢慢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边,将莫憬玄困在自己身前,低头嘲弄道:「我的憬玄是出去幽会了?哪家女儿如此多情,截发相赠,可是许了终身?」
平静的声音蕴含着一触即发的怒意,莫憬玄咽了口口水,上身向后微仰,努力避开他的气息。
「说!」大手猛地钳住他的肩膀,李沧澜一向温柔的眼瞳此时冷硬如冰,黑水晶一般美丽的眸子盛满了怒气,俊朗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狰狞,逼问道:「说!谁给你的?」
莫憬玄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不想骗你。」
「那你就宁可瞒着我?」嫉妒像毒蛇一样在胸中缠绕,四窜延,吞噬着他的理智,被背叛的愤怒与不甘绞碾着他的心,快要窒息的疼痛,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眼前俊雅的容颜依旧温和平静,却足以将他逼疯,莫憬玄啊莫憬玄,对你如此珍爱,却得这般回报么!
不知不觉加大了手劲,莫憬玄清朗的眸子蒙上一层痛楚与怜惜,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叫出声。
书房里一时寂然,静得能听到心脏跳动、血液流淌的声音,李沧澜突然放开他,冷冷地命令:「出去。」
始终也不愿意伤害他,怕自己盛怒之下,会破坏那双眸子里冰晶一般的纯粹,会击碎那份历经生死所纠结的情感,也会摧毁两人之间,脆弱如丝的牵绊。
所以他只能推开,在毁灭之前,推开。
却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懂不懂什么叫伤害?
莫憬玄整好衣服,走到门边,突然回头道:「李沧澜,你还有多少种面孔是我不曾见过的?」
* * *
接下来的几天,王爷府的家丁仆从们开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一个不慎惹祸上头――都知道那两位正闹着别扭,偏偏谁也不肯低头服软,只苦了他们这些下人们。
「小双!」
身后传来的一声呼喝吓得双儿一哆嗦,手里的东西差点一股脑掉下去,她转过身去,看着那人的衣襟行了个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李沧澜忽略了她的一脸心虚,他的注意力全被小双手上一包糖葫芦什锦麻栗子糕之类的零嘴吸引去了,好奇道:「这些是……」
「是……是莫公子叫奴婢去买的。」双儿飞快地解释,李沧澜闻言脸沉了下来,几天来刻意避着不见,自己妒火中烧酸辣交集,他倒自在,难道真的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么?
双儿怯怯地抬眼,看主人一脸不悦,暗叫一声坏了,小脸皱成一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沧澜挥挥手让她退下,突然想起一个以前从没意识过的问题――
「他有钱给你么?」
双儿脸红了,心脏落回原位,回道:「莫公子……是向奴婢……借的……」
李沧澜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告诉他以后用钱到总管帐房提,多少都给。」
双儿应了一声,获许之后匆匆退下,一路小跑回到莫憬玄房里,后者正半躺在床上翻书,见她进来,眼睛一亮翻身坐起:「信送了没?」
「送了。」双儿拍拍胸口,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吓死我了,王爷问我的时候,这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
「怕他作啥?」莫憬玄从鼻子里哼了一句,取了一支糖葫芦舔咬上面的冰糖,顺手拿过一枚玉佩递给她,「喏,报酬。」
「我可不敢收!」双儿低叫一声:「连我这粗人都能看出这玉价值连城,配公子正好。」
莫憬玄咬下一颗红果,含糊道:「我没钱还你呀!」
双儿迟疑了下,小声道:「六王爷说,公子要用钱尽管去帐房提,无论多少。」
莫憬玄咽下那颗果子,脸色变得很难看,自嘲道:「真是,越来越像个小白脸了……」
看着面前的甜食,突然胃口全无,莫憬玄忿忿地丢开,低咒了一声,扯过被子,翻个身,午睡。
与主司江侍郎商讨了半宿考试细末,李沧澜赶回王府时,莫憬玄已睡了。
无言地在床边坐了许久,眷恋着他平缓宁静的气息,烛影下沉睡的容颜略显憔悴,李沧澜俯下身去,轻吻他的双唇,印下一生一世的爱恋。
「憬玄,我不负你,你不负我,可好?」
低低的叹息,萦绕在睡梦里,久久不去……
* * *
翌日早朝后,李沧澜本打算去贡院巡视一番,却被段湘拉到阅兵场排兵布阵、演练战术,李沧澜对战法战略本来就专精得很,与段湘棋逢对手,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一直操练到夜幕低垂,才尽兴而归。
洗去了一身的泥尘,李沧澜正要去找莫憬玄,后者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象征性地敲了几下门,轻轻地推开,他的爱人,浴在廊下的月光里,披了一身银辉,静静地看着他。
李沧澜胸口一窒,伸手拉他入怀,在额上印下一吻,阖上房门道:「今天上哪儿玩去了?总管说你一天未归。」
修长的食指搭在他唇上,莫憬玄笑着偎向他,衣衫上的凉气贴着温热的肌肤,引起莫名的冲动。
李沧澜低头啃咬他的耳垂:「憬玄,我们是否到了该开诚布公的时候了?」
世上没有永远不被揭穿的谎言,避不开,就得面对,结果是好是坏,他认了。
莫憬玄环着他的腰,抬头低喃道:「明日吧,明日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今夜……」羞红的俊颜贴在他肩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抱我……爱我……至少在今夜……」
话音未落,他已被打横抱起,抬起脸,痴迷地看着那人,第一如此坚信。「李沧澜,我爱你!」
火热的吻落了下来,辗转纠缠,莫憬玄迷乱之际,已被轻轻放在床上,男人的身体覆了上来,褪去层层阻碍,狂野又温柔的吻触爱抚,掀起滚滚浪潮,汹涌而来,逼得他几欲疯狂。
那一夜,他以为,他已经燃尽了一生的热情……
第二十章
朝堂上气氛很怪异,文武百官分立两列,满腹狐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得出一个结论:御座上的九五之尊,在发呆。
身为一国之君,李沧澜理国事时一向简捷果断,理智清明,思维敏锐,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心不在焉左耳进右耳出的情况。
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扶手,李沧澜嘴角含笑,正走神走得无边无际。
他的宝贝昨夜难得一见地热情,主动缠着他腻着他,小嘴不断吐出难耐的呻吟,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爱语,让他如火焚身,欲罢不能。
直到那人瘫软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汗湿的长发粘缠着雪白的肩背,呈现出纯真又挑逗的万般风情,令他爱到骨子里。
单这么一想,下腹又像有一把火烧起来,李沧澜定了定神,扫了一眼大殿里的朝臣们,挥散脑中萦绕不去的绮念,他的臣子们若知道他正想什么,八成会集体吐血。
眼看着皇帝回过神来,礼部江侍郎手捧名册,上前一步:「陛下,礼部试考卷已于昨晚全部阅完,取进士一甲三名、二甲三名、三甲三名,共九人名册,请陛下过目。」
「呈上。」李沧澜一挑眉,身侧何公公早接了名册捧到他面前,心不在焉地扫了几眼,道:「江爱卿辛苦了。」
「谢陛下,臣不敢居功。」江侍郎一躬身,接道:「现下九名进士正在殿外候旨。」
李沧澜淡然一笑:「宣。」
「是。」传礼官应了一声,捧起名册呼道:「宣新科进士入殿面圣――」
一行人鱼贯而入,传礼官正准备照本宣名,却见一国之君突然变脸,身体前倾,手指紧紧扣在扶手上,关节发白,正奇怪来者何人能让皇帝陛下如此震惊时,只听御座之上传来咬牙切齿的三个字――
「莫、憬、玄!」
当下如一石击起千层浪,满朝哗然,阶下那人抬起头来,俊美温润的面容,夜空般悠远清澈的眸子,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四目相接,李沧澜已浑然忘了殿内满朝文武,眼中只剩那个长身而立、如玉如霜的人,回想昨夜芙蓉帐里软语温存、如胶似漆,今日金銮殿上横眉怒目、势同水火。
柔情蜜意犹记心间,再见面已如隔世。
衣袍下的躯体还留着他的印记,每一分、每一寸都是那么熟悉,吻过他意乱情迷的脸庞,抚摸过他白皙细致的肌肤,进入过他……该死!李沧澜吸了口气,如鹰般的锐目直盯在他脸上,冷笑道:「想不到莫爱卿会与朕开这样的玩笑!」
一语出,满堂寂然,众人噤若寒蝉,眼光惊惧交加地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皇帝的怒气哪怕隔座山都能感觉得到,这莫憬玄难道是疯了,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戏弄当今圣上!
莫憬玄挺直背脊,目光不闪不避地迎上去,神情淡然平和,不去理会胸口刀绞般的疼痛,暗中咬紧了牙关。
只恨自己情丝难断绝,心痛,不是因为他的欺骗,却是因为他的愤怒与难堪。爱他,始终不变,即使于如此情形也不曾稍减,却不能原谅他的有意欺瞒,是以赌上性命与尊严,只为了告诉他:莫憬玄,不是玩物。
站在这里,是对李沧澜的质问,也是给他的答案。
「陛……陛下,」江侍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跪倒在地,颤声道:「微臣该死,昨日考生诸多,微臣失职,未认出莫大人,还请陛下治罪。」
余音回荡在大殿里,众人为江侍郎捏了一把冷汗,眼看皇上满腹怒气无发泄,迁怒下来,只怕他是凶多吉少。
李沧澜却意想不到地平静,轻声问道:「江卿,憬玄名如何?」
「呃……」江侍郎愣了一下,答道:「一甲头名。」
视线须臾不高地定在莫憬玄脸上,淡遭:「此等才学,若不为朝廷所用,实在可惜了。」
「皇上圣明!」吏部侍郎出列,「臣即刻准备吏部选试,为各位新科进士评定官职。」
李沧澜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众卿还有何事奏来,若没有,那便退朝吧。」
莫憬玄随着人流走出大殿,暖暖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略显苍白的面容呈现出半透明冰雪一般的色泽,浅绯色薄唇微微抿着,眉目清俊,气度悠然,纯净澄澈的眸子自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冷淡漠,与他同榜高中的那几人早已偷瞄了他好久,虽然好奇得紧,却也不敢贸然发问。
出了朱雀门,莫憬玄怔怔地望着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时有些茫然。
诸人中胆子最大的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道:「莫公子,在下许青,公子所居何?若不嫌弃,送公子一程可好?」说罢,还不等莫憬玄回答,便挥手招了马车过来。
莫憬玄退了一步,摇摇头,所居何?鬼知道!
许青还想开口,却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在他们面前猛地煞住,那人滚鞍下马,气急败坏道:「憬玄,这究竟怎么回事?」
定睛一看,原来是四王爷李观澜,莫憬玄张了张口,嗓子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李观澜拉过他的手,只觉一片冰凉:「憬玄,你是何苦?」
莫憬玄垂下眼帘,挤出一个笑容,哑声道:「我只是不甘心。」
李观澜凝视了他片刻,没头没脑冒出一句:「琛儿若有你一半勇气便好了。」
莫憬玄黯然低语:「再加上三分鲁莽,更妙不可言。」
李观澜呵呵笑了,目光越过莫憬玄的肩膀,见何公公急匆匆地赶过来,行了个礼:「见过四王爷,陛下宣莫大人御书房晋见。」
莫憬玄看看李观澜身侧的骏马,很想夺路而逃,李观澜看出他的心思,安抚地一笑:「我陪你去,他不会为难你。」
进了书房,莫憬玄仍是一言不发,也不行君臣之礼,李观澜捧着茶杯坐在一旁,纯粹看好戏来的。
「莫嗔。」李沧澜手指拂过进土名册,抬头问:「化名?」
莫憬玄愣了一下:「是……法号,原本是寂远大师准备为我落发受戒时所取。未想到因缘之下,一直未曾皈依。」
「哦?」李沧澜挑起一边眉毛,讽道:「看来是朕害了你,流连这红尘之中受苦了。」
莫憬玄闭上嘴,忍住全身叫嚣着想要迎上去的冲动,双眸如水平静,冷冷地看着他。
李沧澜没了耐心,起身拉住他:「憬玄,你闹什么别扭?朝堂之上让朕措手不及,铁了心要与朕决裂么?」
莫憬玄甩开他的手:「陛下,莫憬玄不是傻子。」
李沧澜冷哼一声:「早知道你聪明,没想到连朕都骗过了,你是气朕一直瞒着你么?」
莫憬玄眸中闪过一丝痛楚,李沧澜是不容许任何人忤逆他的,他们之间,再也无法收拾了。
「憬玄。」李沧澜放柔了声音,「你是怎么发现的?」
莫憬玄整理了一个混乱的思绪,道:「王小姐住过的厢房里,留下一缕头发。」
李沧澜勾勾嘴角,戏谑道:「原来是她钟情于我的憬玄。」
被他暧昧的称呼催红了双颊,莫憬玄清清嗓子,接道:「那头发是生生扯下来的!」
李沧澜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观澜也放下茶杯,竖起耳朵。
「我原本也以为是留发相赠,却发现那头发连着发根,房里又没有争斗的痕迹,想来是王姑娘为人所迫,悄悄扯下一缕头发,暗示此行凶险,我只知她的同谋不会放过她,却没想到,你也要杀她灭口。」
李沧澜浅笑道:「我不会放过伤害你的人。」
「那么,杀王丞相的人是?」莫憬玄问道。
「我。」李沧澜轻描淡写,手指轻点桌沿,「王丞相通敌叛国,杀了倒便宜了他。」
李观澜面不改色,继续喝茶,显然早已心知肚明。
莫憬玄全身的力气仿佛已被抽干,强撑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晚的刺客也是你安排的?」
李沧澜盯了他半晌:「若我说不是,你信么?」
莫憬玄闭了闭眼,道:「我信!」
「憬玄。」温热的气息漫了过来,那人低头与他四目相接:「哪怕有万一的可能会伤害到你,我也绝不会去做。」
呵,李沧澜,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伤害。
莫憬玄避开他的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陛下保重吧。」
说罢转身欲走,李沧澜从身后叫住他:「憬玄,你爱我么?」
莫憬玄全身一震,迈过门槛后,微微侧头:「爱。但我,绝不原谅……」
「憬玄。」一直在当隐形人的四王爷追了上来,拉住他喘道:「等一下!先去看看琛儿吧!」
莫憬玄播了摇头,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他?」
「笨!」李观澜敲敲他的头,「莫嗔身在红尘,心如明镜,哪有这么多顾忌?」
莫憬玄被逗笑了,心里却阵阵苦涩,心如明镜?早已惹了无数尘埃。
* * *
青松院。
一进大门,见两个少年脸红脖子粗地扭打在中庭里,莫憬玄一急之下正要冲过去,却被李观澜拉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人身形大小相差无几,姿势动作毫无章法,莫憬玄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他们是在玩摔角。
「啊!莫太傅!」李琛眼角余光瞄到莫憬玄,叫了一声朝他跑过来,小脸兴奋得通红,一把抱住他,将一脸灰尘全擦在莫憬玄前襟上。
莫憬玄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难以相信从前那个拘谨羞涩的少年变得像个野小子般,一手轻拍李琛的肩背,目光定在院中那个与李琛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身上。
「啊!弄脏了!」李琛抬起脸来,随即哀叫一声,满脸羞愧地盯着莫憬玄的衣襟,扭头朝后面骂道:「都是你啦!笨蛋!没事玩什么摔角,弄得我一脸!」
白月皱着眉走过来,脸上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向李观澜行了个礼,转向被抱得紧紧的莫憬玄,问道:「莫太傅?」
莫憬玄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干脆避过不答,垂首对李琛道:「殿下,你受苦了。」
李琛用力摇摇头,脸蛋贴在他胸前,小声道:「能再见到莫太傅,我不是在做梦吧?」
莫憬玄替他整整头发,笑道:「四王爷也来了,还不给王爷请安。」
李琛应了一声,面带赧色地放开他,向四王爷行了个礼:「见过四皇叔。」
李观澜拍拍他的头,道:「你们两个小鬼,去把自己弄干净了再说话。」
看着两个少年手牵手去洗脸更衣,莫憬玄转头看着李观澜,莞尔一笑:「难得有长得这般相像之人,纵使分开了,想念时照照镜子便可。」
李观澜两条眉毛拧了起来,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道:「你……有何打算?」
莫憬玄抬头仰望天空朵朵自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第二十一章
三日后,皇帝独排众议,册封莫憬玄为御使中丞,位居二品,朝野一片哗然,一时间佞臣惑主的非议声不绝于耳,蜇伏在暗的谋臣叛党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一干老臣联名上书,力陈莫憬玄年幼无威仅不足以服人、资历浅薄不足以居高位、为人张狂罔视君权,林林总总列了一本,却被九五之尊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众卿不必多虑,朕自有安排。」
「君意难测。」对于四王爷的疑惑,莫憬玄顺口敷衍了一句,引来李观澜一阵嗤笑:「他的心思,你会不明白?」
莫憬玄眨了眨眼:「我以为我的立场已很明确了。」
「是是是。」李观澜笑道:「你向天下人昭告了争权夺势的野心,他岂会不配合?或许用不了多久,这江山也该易主了。」
莫憬玄端起茶杯,袅袅升起的热气蒙住了神情,戏道:「憬玄得了天下,必不忘与四王爷共用。」
李观澜一口茶呛了出来,一边咳一边头皮发麻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偷听了去,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苦笑道:「憬玄,你发现没有,你们根本是同一种人。」
莫憬玄一扰眉:「哪一种?」
「疯子。」李观澜指着他的鼻尖,一字一句正色道:「胆天包天,不择手段,恣意妄为,人神共愤。」
莫憬玄哈哈一笑:「这样不世出的疯子,一下冒出两个,岂不是我朝的福祉?」
跟他说话真是费尽心力,还得时不时提防被突如其来的狂言妄语吓破胆!李观澜定了定神:「你来找我,不会只是来发疯的吧?」
「怎会?」莫憬玄气定神闲,自怀中取出一叠绢纸:「我是来策反的。」
四王爷怔住了,良久,挤出一个笑容:「我收回前言,你比他疯得还厉害。」
说罢,没等莫憬玄答话,李观澜站起身来:「方才的话我全当没听过,莫大人请自便。」
莫憬玄嘴角勾了起来:「若我说段将军也参与了,你会不会变得合作一点?」
一句话让李观澜又乖乖坐了下来,瞪着眼睛道:「看来这世上疯子又多了一个!」
「多了一群。」莫憬玄把那一叠纸递给他,李观澜接过一看,是几位朝廷要员的身家明细,翻了几页,李观澜已经不确定自己可怜的心脏能否受得住接下来的刺激。
莫憬玄凑了过来,很耐心地替他讲解:「兵部侍郎刘允之,门下义子六百,若不是为谋反,他养那么多义子作啥?中书令许思为曾与多家镖局武馆私相授受,府中以教幼子习武为名,大肆招揽武林高手;大理寺卿何延玳在先皇在位时曾在大殿之上与李沧澜公然反目,前些日子又将其幼女配予燕王李清越……」
「停!停!」李观澜抬手打断他,思绪已被搅得混乱不堪,「莫憬玄,瑞王李观澜有什么把柄握在你手里?」
莫憬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似笑非笑道:「李琛。」
李观澜颓然靠在椅背上,沉默了许久,突然笑着自言自语道:「六弟呀六弟,你竟然想一直把他捧在手心里,不嫌扎手么?」
莫憬玄胸口一热,吸了口气,平复莫名的悸动,双眸清净如昔,定定地看着李观澜,后者迎着他的视线回望过去,试图找出任何情绪起伏的蛛丝马迹,对视了好久,低叹一声,什么都没有。
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你侬我依的枕畔人,爱断情绝了,便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么?
李观澜不明白,也无力去想,想起段湘,更加心烦意乱。
* * *
「你不专心。」手指抚上他的双唇,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引起阵阵颤栗。
「这么久没见面,不想我么?」
李观澜侧过身来,头抵在他下巴上,皱眉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六弟还是莫憬玄?」
「有差别么?」段湘轻笑一声,大手滑过他的腰,抚弄着温暖潮润的肌肤,忍不住贴得近了些,饶有兴致地与他耳鬓厮磨:「鸟尽弓藏,既然卷入其中,便休想全身而退。」
「为什么参与?」李观澜火气冒了上来,推开段湘,轻斥道:「权势就那么重要么?」
段湘一翻身压了上来,捧住他的脸,正色道:「他若扳倒陛下,便不会放过你,我帮他,交换你一条性命。」
「胡闹!」李观澜拨开他的手,挣动起来:「早杀了他便是,何必诸多顾虑?」
「天真!」段湘眼中闪过笑意,「杀了他,陛下会饶过我们?」
李观澜怔住了,良久,叹了一声:「我真不明白六弟是怎么想的……」
段湘不语,低头与他吻。
李观澜是心思单纯的人,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也是很久以前,他就无法自拔地爱恋着他。少年时莽撞无知,又嫉恨着他与姐姐的关系,满腔爱意无法倾诉,在漠北六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回了京城,自己已快相思成狂,那人却依然没心没肺云淡风清,浑然不觉有人是怎样地渴望着他。
或许卑鄙吧?利用他的愧疚,强求着夜夜缠绵,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的心,那颗心,与其说是不懂情,倒不如说是经历了那么多年游戏丛,逢场作戏,早已风平浪静,难起波澜。
「段湘……」四瓣初分,李观澜环住他的颈项,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缝络,「我该怎么帮你?」
不想他死,真的不想,甚至害怕可能出现在脑海中的场面,李观澜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或许是珍惜,或许是依赖,他不敢再探究更一层的意义。
「说你爱我……」段湘喘息粗重了些,一手撑起他的腰,双膝别进来分开他的腿,欲望如野火般蔓延周身,李观澜抬头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阵,身体却已情不自禁地为男人敞开。
「我……爱你!」手指紧扣住坚实的肌肉,在被彻底侵占的时候低声喊了出来,胸口如撕裂般疼痛,李观澜弓起身体,紧紧攀附着那人,承受着急风骤雨的狂欢,在他耳边送出碎不成声的低语,「段、湘……我爱你……爱你……」
「我也爱你!」男人温柔地回应着,奇迹般地纡缓了胸口的痛,李观澜低喘着,迎上去吻住他的双唇,野兽般厮咬在一起,欢愉如绽放,弥漫在唇齿之间,爱他……我爱他……除了这些,脑中已容不下任何字句。
知你不肯断送手足之情,一切,便由我一人来担吧……
破晓之时,段湘整装上朝,临行时在他脸上吻了好久,未了低低一叹,起身离去。
再醒来时宫中已掀起轩然大波。
「你说什么?」李观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倏地站起,狠狠瞪着来报信的公公,吓得那人又跪倒在地,颤声道:「回禀王爷,段将军与莫大人在朝堂之上起了争执,一时失手……打伤了莫大人,天颜震怒,要把段将军凌迟死,幸好左相等元老拼死阻拦,现下、现下……段将军已被押至天牢,等侯发落。」
话音未落,李观澜已冲了出去,一路上快要把马抽死,心急如焚地在寝宫外候了半个时辰,只候来一句:「皇上正为莫大人疗伤,谁也不见,王爷请回罢。」
从视窗看到四王爷愤然离去的背影,莫憬玄抿唇一笑,突然胸口一窒,甜腥味涌上喉间,呕出一口血来。
「淤血吐尽便好了。」身后那人继续将真气渡进他的体内,道:「幸好这一掌未用全力,也幸好你躲开了些,否则性命堪忧呐!」
莫憬玄咳了一声,掠去唇边的血,笑道:「现下性命堪忧的却是段大将军了。」
李沧澜倾身轻吻他的后颈:「杀他,等于砍去朕的左臂。」
「那杀我呢?」莫憬玄躲过他的唇,侧脸问。
「那便是剜朕的心了。」李沧澜收回双掌,要扶他躺下,莫憬玄摇摇头,整着衣服站起身来,「拟旨吧,三日之后饮酒会上,我要他死。」
李沧澜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问道:「憬玄,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莫憬玄回握住一国之君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江山。」
* * *
在寝宫吃了闭门羹后,李观澜赶到天牢,狱长认出王爷,也不敢阻拦,任他一路直冲进去。
「段湘!」李观澜抓住铁栏,见他已被除了朝服,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只觉心如刀割,急道:「段湘,你伤着没?」
段湘隔着栏杆握住他的手,摇摇头,咬牙道:「我只恨未将他毙于掌下!」
李观澜眼中漾满悲戚,颤声道:「段湘,你太傻了!怎么能……怎么能让你一人来承担,他不会放过你,如此……如此不计后果,将我的心意置于何?」
怎能再无动于衷?怎能再推拒躲闪?这样执着专注,这样情不悔,教人怎能不动心?曾经在他庇护下的少年已羽翼丰满,强悍到可是保护他、掠夺他、征服他,无论身心。
「观澜,你……」段湘屏住呼吸,手指轻触他的脸颊,「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真的爱上我了?」飘忽游移的语气,带着不确定的、微微上挑的尾音,诉说着他的胆怯与奢想。
李观澜脸一红,点了点头,十指与他穿插交缠,低声道:「我助你越狱,你……远走高飞吧。」
段湘一怔,还未答话,便听见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李观澜转头一看,一双眼霎时快要喷出火来。
「四王爷,来探望故人么?」清朗的声音悠然响起,回荡在冷森森的监牢里,莫憬玄背着手踱过来,清俊的面容苍白了许多,风采却不减半分,依然静雅平和,与世无争。
「莫憬玄,你究竟想怎样!」李观澜咬牙,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俊雅斯文,心地竟如此阴险狠毒。
「我想怎样无关紧要,四王爷却该考虑一下段将军的后事了。」莫憬玄浅浅一笑,回身道:「何公公,传旨。」
「是。」何公公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宣道:「段湘接旨!」
「臣在。」段湘一撩下摆,跪了下来。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罪臣段湘,朝堂之上无视君威,公然加害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念尔镇守边关,战功显赫,遂保留全尸,二月丁酉夜宴之时御赐毒酒一杯,命尔当众自尽,以儆效尤,钦此!」
李观澜如坠冰窟,全身血液都凝固起来,段湘已叩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天牢内一时寂然,未几,莫憬玄温和的声音如刀子一般刺入耳膜。
「三日后,陛下在丹霄殿御宴群臣,四王爷还请务必赏光。」
「莫憬玄!你这贼子!」李观澜一抖衣袖要冲过去,却被段湘死死拉住:「观澜!别冲动!」
莫憬玄垂下眼帘,笑道:「四王爷也想步段将军的后尘么?」
李观澜被钉住脚步,气得浑身发抖。
在他心中,自己早已被碎尸万段了罢?莫憬玄苦笑一声,无妨,这世上,除了李沧澜,已再没有能令自己动容的了。
声音依然如冰击玉石般优雅动听,只是出口的话语如鞭子般,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此地阴冷潮湿,不易久留,不如微臣送四王爷出去吧。」
说得客气,眼中却是不容反抗的决绝。
李观澜还未开口,段湘飞快地在他手心写了个字,松开手,李观澜心头一动,与他眼神交会,轻轻点了下头,便跟着莫憬玄出去了。
镇。
* * *
二月丁酉,天子下令举办饮酒会,长安城门大开,百姓畅饮欢歌,尽情享乐,焰火运上宫门,只等夜幕低垂,绽开满天灿烂。
是夜,丹霄殿。
酒过三巡,九五之尊一手支颔,唇角带着笑意,目光柔柔地定在莫憬玄身上,似已被他指间婉转缠绵的琴声迷住,流连于神仙府中,忘了身在何方。
一曲春江月夜,应时应景,在他娴熟的弹拨中,乐音悠扬柔和,清越婉约,似少女多情的眼波,引人心醉,又如水面悄悄绽放的白莲,清雅出尘,更像弹奏着它的人,内敛温和,却又光茫四射。
一曲终了,余音回荡,大殿上一时寂然无语,莫憬玄抬起头来,对上李沧澜的目光,微微一笑。
当朝天子对他一举杯,道:「莫爱卿文章惊才绝艳,音律造诣更非常人所能及,朕敬你一杯!」
「谢陛下。」莫憬玄抱起古琴,行至御座前,笑道:「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扬手一拍琴身,「呛」地一声弹出一柄剑来,众人只见白光一闪,三尺青锋已稳稳搭在九五之尊肩膀上。
大殿里顿时炸了锅,文武百官乱作一团,侍女宫娥尖叫起来,有忠心护主的老臣冲了上来,奈何圣上被胁,谁也不敢贸然出手,何公公吓得瘫在地上,扯开嗓子大叫:「大内侍卫在何,速来救驾!」
话音刚落,百十个护卫涌入大殿,却是围成一周,张弓搭箭,对着御座上那人。
眼见着变生肘腋,众人措手不及,交睫之间,反抗者已全被制服,押在一侧,燕王李清越站起身来,笑道:「陛下,可惜莫大人未带琵琶来,否则再奏一曲十面埋伏,便更是应景了。」
李沧澜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迳自定在莫憬玄脸上,笑道:「憬玄,你做事一向干净俐落,朕输了。」
莫憬玄回他一笑:「陛下过奖,大内侍卫已暗换了刘侍郎的义子,这阵势,陛下可觉眼熟么?」
李沧澜脑中闪过遇刺那夜的情形,了然道:「原来是他们伤了我的憬玄,真是该死。」
莫憬玄眼中有温情闪过,唇角勾起一抹笑。
「好了!不必废话了!」燕王不耐烦了,扬声道:「莫大人请让开,本王即下令弓箭手射死这昏君!」
「王爷何必急于一时?」莫憬玄低叹一声:「微臣还想与陛下叙叙旧情。」
燕王一怔,随即朗声笑道:「如此也好,本王成全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黄泉路上再慢慢叙罢!」
说罢一扬手,准备下令放箭,莫憬玄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有传国玉玺陪葬,微臣死得倒也不亏了。」
燕王脸色变了,放下手,追问道:「玉玺在何?」
莫憬玄也不理他,仍是对着李沧澜,声音柔了不少:「陛下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微臣?」
李沧澜神情依然平静如常,浅笑道:「憬玄,你记不记得朕说过,如果是你,朕甘愿将人头双手奉上。」
「臣不敢忘。」莫憬玄也笑了,回想起王府里桩桩件件,心里漫上层层暖意。
「憬玄,你本非世俗中人,朕强留你下来,你有恨,朕不怪你,只是,朕情难自禁,那日在朝堂之上,你一身傲骨,立在阶下,左右多少朝臣,朕眼里却只剩下你,虽然一言未发,却掩不住满身的光华,像明珠般光彩夺目,那时,朕只想将你拥入怀中,疼你爱你。憬玄,动手吧,是你的话,朕无憾亦无怨,朕唯愿死了之后,阎罗网开一面,魂魄不入地府,留在这尘世之中缠着你,跟着你,渗入你身体发肤,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朕的珍爱,沁入你五脏六腑,直到骨髓,与你融为一体,永不分离,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让朕的爱,永远陪着我的憬玄。」
宫门上已燃起焰火,空中绽开五颜六色的绚丽,映在李沧澜眼中,多少华,也比不上眼前这人展颜一笑,那么美丽,那么清雅,又是那么的落寞。
缩在角落里的宫娥有人忍不住低泣出声,如此真诚热烈,至死不渝,谁能不伤感?谁能不动容?大殿上无人言语,任悲愁笼罩,生怕打扰了那两人的永诀。
莫憬玄眼中已有泪光,苍白的双颊染上醉人的红晕,清润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许给此生挚爱――
「李沧澜,我不负你。」
第二十二章
李沧澜,我不负你。
众人无语,目光交织成一张网,等着陷其中的人放弃挣扎。
莫憬玄侧过脸,扫了一眼四周的弓箭手们,突然扬手一剑,劈开御座后屏风,喝道:「段将军!护驾!」
断裂的屏风后有数条黑影跃起,银光闪过,风声倏倏,宫娥的惊叫声中,大殿上宫灯火烛全被打灭,众人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一阵阵衣袂带风声,黑暗中已展开一场混战。
莫憬玄丢了剑,倾身过去,双臂紧紧环抱住李沧澜的肩颈,手指拧绞在龙袍上,脸颊相贴,低喃道:「沧澜,我不负你……不负你……」
李沧澜低叹一声,将他清瘦的身体牢牢锢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感觉到对方轻微的颤抖,冰凉的脸颊上,已有湿意,便一手抚过莫憬玄的头发,在他耳边柔声安抚:「别怕,别怕,没事了……」
莫憬玄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黑暗中,抬头凑上双唇,汲取那蚀骨的温柔,以平复心中无助的空茫。
他的恐惧,来自对那人的热爱,方才从容自若,谈笑风生,谁又能看出其中强撑着多少濒临崩溃的假面?回想起初识的那个雪夜,短短数月,已然判若两人,在那人面前,再也做不到波澜不惊、无畏无惧,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风轻云淡,心有所念,情有所钟,让他不禁贪婪地渴求着对方的温度气息,小心翼翼的安抚,熟悉的热情,像春日暖阳,融融地包裹着他的身心。
「呵……我竟然在害怕……」身体契合地偎在他怀里,莫憬玄厮磨着他的唇瓣,低声自嘲:「我……是不是很软弱?」
「怎会?」李沧澜轻咬他的薄唇,轻道:「我的憬玄是最坚强的。」
莫憬玄低声笑了,借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再度与他唇舌交缠。
「镇国将军部下已入皇城,尔等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只见大殿外火光闪动,数万名戎装武士已将丹霄殿重重包围,四王爷带着一队将士,破门而入,火把照亮了四周,莫憬玄飞快地从九五之尊膝头跳下,对上李观澜杀气腾腾的双眼,无辜地回头看看当今圣上,道:「臣先告退了。」不然难保他不会被宰掉剥皮分尸。
李沧澜站起身,执起他的手,回他一笑,转向大殿道:「燕王,这一曲十面埋伏奏得如何?」
燕王眼看着自己一千党羽亲信全被制服,惊怒交加,咬牙道:「想不到本王费尽心机,却被一名男宠算计!」
李沧澜脸色一沉,还未发作,莫憬玄已抢先开口,清扬优雅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冰寒:「我,是李沧澜的爱人。」
李沧澜胸口一热,对四王爷吩咐了句:「这里交给你了。」便揽过莫憬玄匆匆离去了。
* * *
「四王爷手脚好慢,我还以为他不会来了。」牵着手立在宫门上,看着烟在空中绽放,莫憬玄仰起头,低叹道。
「那,我们做一对同命鸳鸯也不错。」李沧澜执起他的手,笑道:「黄泉同路,来世重逢。」
「没有来世。」莫憬玄痴望着空中不断升腾起的焰火,「愿下一世,下下世,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为什么?」李沧澜拧起眉,扳过他的脸,盯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逼问道:「你不爱我么?」
莫憬玄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道:「是不愿再爱,这一生已注定无解,唯愿来生,不必受此折磨。」
这男人是他心里的毒,点滴分毫,在不经意之间悄悄渗入,浸透四股百骸,欲挣脱,为时太晚。
李沧澜莞尔一笑,抚上他的面颊,道:「无妨,只让朕爱你便好。」
莫憬玄静静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还怎么敢承诺来世?这一生,已是罪孽重,何况若再相逢,爱上他也不过是顷刻之间,却要用一生的光阴来承受。
心里阵阵抽痛,俯视门下攘攘人流,江山、帝位、天子之尊,这份爱,又怎能不痛彻心肺?可以为他铲尽奸臣,可以为他粉身碎骨,却绝不能,为他,改变这二十年来坚定不移的信义。
若说是命盘上一段不应有的错乱纠缠,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罢……
「憬玄……」李沧澜面带忧色,拥住他,「你在想什么?」
莫憬玄对上他的眼,道:「祸患已除,我……该走了。」
「不准!」李沧澜收紧了怀抱,狂乱的吻落在他脸上,「朕绝不放开你!」
莫憬玄闭上眼,疲惫地靠在他肩上。
……你知道吗?有些东西,不是紧抓不放就能留住的。
* * *
接下来的几天,问斩的问斩,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以燕王为首的叛党被一网打尽,朝堂之上再没人敢小看新上任的御使中丞,然而,自从丹霄殿夜宴之后,莫憬玄便再没出现在百官面前。
一国之君的脸色一天差似一天,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众臣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一个不慎被拎出来开刀。
傍晚时分,李沧澜在御书房踱来踱去,奏折也无心批阅,窗外春雨潺潺,犹带寒意的春风穿窗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焦虑。
一拂袖,不理身后宫人的大呼小叫,冒雨赶回寝宫。
莫憬玄持伞立在一株桃树下,见他过来,手腕偏了偏,把多半伞遮到他头上,浅笑道:「怎么淋着雨过来了?」
李沧澜皱眉,一把将他抱起,匆匆步入室内,检查了他身上未湿,才唤宫女进来为自己更衣。
莫憬玄起身关窗,怕春风料峭,伤了龙体。
「你……」换了干爽的衣服,李沧澜一把拉过他,「你究竟想怎样!三日来粒米未进,绝食自尽么?」
莫憬玄一阵眩晕,扶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只想离开。」
「休想!」李沧澜伸手抱住他,「朕说过,绝不放你走!」
莫憬玄微微一笑,有气无力道:「离开,未必一定要走。」
「你!」李沧澜又气又恼,捏住他的下巴:「宁死也不肯留在朕的身边?」
「我说过……」莫憬玄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我不能原谅……」
「好一个不能原谅!」李沧澜似已动了真怒,将他按倒在床上,一手探入他的衣襟,咬牙道:「那你就恨得再些好了!」
「嗤啦」一声外袍已被撕裂,李沧澜正要解开中衣,突然停了动作,讶异而又愤怒地瞪着他。
身下那人双眸平静清朗,右手将一把匕首抵在自己颈上,稍一用力便会魂断命绝。
李沧澜怔了半晌,反而笑了:「莫嗔啊莫嗔,你可真是断了尘念,连碰都不让朕碰你一下么?」
莫憬玄身体一震,目光里添了一丝无奈,持匕的手微微颤抖着。
李沧澜眉头微蹙,神情若有所思,食指轻划过刀刃,割开一道血口,顺着莫憬玄的颈项滑至胸口,在素白的中衣上留了一路猩红,喃喃道:「怪了,都说十指连心,这痛,却远远解不了朕的心中的痛……」
莫憬玄闭上眼,心乱如麻,甜腥味已凑到唇边,淌血的食指探入他口中,想躲,身体的本能却已做出反应,柔软的舌缠了上去,不由自主地吸吮吞咽着,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李沧澜从他无力的指间取出匕首,丢到床下,单手褪去层层阻碍,低头啃咬他的耳垂,哑声道:「憬玄、憬玄,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
眼泪滑落在枕上,莫憬玄睁开眼,身体已经无法遏止地随着他迎合摆动,眼泪却始终也不能断绝。
他拒绝不了他。拒绝不了他给予的所有,无论是爱,还是伤害?他只能承受,身体享受着狂热的抚爱交合,心灵却早已不堪负荷。
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李沧澜轻吻上他的脸颊,将那个冷傲倔强的人拥在怀里,而后者,努力压抑着不哭泣出声,泪水,湿透了他的胸膛。
入夜了,昏暗的内室弥漫着阵阵喘息低吟,窗外绵绵的雨已成帘幕,冲刷着白玉台阶,却带不走两颗心里,无尽的苦涩……
夜半惊醒,枕上仍有湿意,怀中那人却不知去了何方。
李沧澜心中一紧,披了件衣服便冲出去,迈出门槛时猛地顿住脚步,惊愕地望着桃树下的身影。
莫憬玄只着中衣,背靠着树干,任大雨凌虐着苍白冰冷的肌肤,黑发已然透湿,凌乱地贴在肩背上。
「憬玄!」似有一只手攥住心脏狠狠拧搅,李沧澜冲过去抱住那已眼神涣散的人,瘫软在自己怀里时,莫憬玄气若游丝地送出一句:
「沧澜……我不恨你……」
早朝归来,见跪了一地的御医宫女,李沧澜叹了一声,「他还是没醒么?」
「启禀陛下,莫大人身体极虚,再如此下去,怕是撑不过明日了!」老太医颤巍巍地叩下头去,风寒本不是大病,只是那人一心求死。丹药补剂半滴也灌不下去,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
李沧澜挥手撤下仆从们,带着四王爷进了内寝。
「怎么又弄成这个样子?」李观澜皱眉,虽然对莫憬玄仍有吊起来剥皮的冲动,可那前提也得是他活着。
李沧澜坐在床边,抚着他的头发,苦笑道:「朕的爱,就这么不堪么?」
李观澜望着枕上憔悴凋零的容颜,摇头:「有些东西,是不能用爱来替代的。」
可怜他这胞弟聪明一世,竟看不透心上人所谨守的信则,当局者迷么?也罢,今日就揭一回逆鳞罢。
「他在自毁。所作所为不容于心,便惩罚自己!你若放他走,一辈子相思刻骨是长痛,你不放,便留在你身边,自残而死,是短痛。」
莫憬玄的矛盾挣扎他看得懂,说他忠烈也好,笑他迂腐也罢,自有他的风骨他的坚持,若说有错,也是错在不该爱上了李沧澜,但他既已选了这条路,心里必然痛苦万分,若想解脱,除了自毁,别无他法。
「为什么?」李沧澜痴望着那苍白无生气的面容,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观澜咬了一下唇:「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清楚为什么!」
这江山,本该是谁的?这皇位,本该是谁的?莫憬玄宁死不肯背信弃义,苦撑至此,已是极限。
李沧澜浑身一震,默了良久,摇头叹道:「他这是何苦……」
「皇弟,你是宁愿看着他死,也不肯放手么?」李观澜有些于心不忍,可重病须下猛药,两个人一样固执骄傲,偏偏相识相爱,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李沧澜怔了一下,低喃道:「朕明白了……」
* * *
三月初六,宜出行。
御使中丞莫憬玄摘冠归隐,轰动了民间,朝廷却十分平静,圣上二话没说便准了下来,金银财宝钱粮布匹赏赐丰厚,莫憬玄无奈之下,全捐了护国寺的香油钱,所以临行之际,见浩浩荡荡十几车的行李,很是不解。
「怎么回事?」他问来送行的四王爷,后者笑笑,答道:「陛下听说你要在江南置产,赐了些衣裳被褥。」
莫憬玄冷哼一声,表示不信,单看车轮陷入土里的度。就知道这一路上绝对省不了镖银了。
「莫先生,后会有期。」段湘一拱手,道:「一别之后,还请珍重。」
「段将军珍重。」莫憬玄回了一礼,双眼游移在送行的人群中,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铭于心的身影,神情不禁有些黯然,心知这一别之后,怕是此生难见了。
「找他么?」李观澜打趣道:「放不下,又何必走?」
吸了一口气,还是止不住心中疼痛,莫憬玄强笑道:「只是……有些内疚,毕竟还是负了他……」不来送也好,免得相顾无言,徒增伤感。
「这话你自己去跟他说!」李观澜眯起眼睛,招呼马车过来,作了个请的手势:「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莫憬玄点点头,最后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景致,对众人揖了一揖,道了再会,踏上车阶,在众人目送中缓缓起行。
拐上官道,看不见送行的人了,莫憬玄交待了车夫几句,挑帘进入车厢,还未站稳,突然惊呼一声,身体已被一把拉过,紧紧抱住,熟悉的气息漫过耳际――
「不是答应过,要带我一起走的么?」
尾声
船只在江面上缓缓而行,切出道道波纹,银白的月光洒在身上脸上,清冷柔和,江面上氤氲着脉脉水汽,一轮圆月映在粼粼波光中,若即若离地飘荡在指间。
莫憬玄俯卧在甲板上,一手垂下来,指尖划过水面,时不时撩起点点碎浪。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温暖的手掌贴上他的面颊,耳边传来带笑的低语:「明日便到金陵了,想家了么,憬玄?」
莫憬玄翻过身来,头枕上那人的大腿,湿漉漉的手老实不客气地擦上李沧澜的下摆,嘴角勾起顽皮的笑意,引得那人低头一阵厮磨,直吻得他气喘吁吁,才一脸得意地放开。
莫憬玄躺平身体,仰望着天空玉盘高挂:「我没有家。」
旁边的人僵了一下,安抚地摩挲着他的颈侧。
莫憬玄抬头看了他一眼,平淡道:「我是弃婴,二十年前寂远大师路过金陵时捡到的。」
当时寂远将尚在襁褓之中的他带回护国寺,小心育养,且一直末给他落发,偌大的护国寺侩侣数百,只有莫憬玄一人头顶三千烦恼丝,很是惹了不少麻烦。
「在我八岁那年,偷跑进藏经阁,把归整好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负责藏经的师叔们都快哭出来了。」想起当时的情形,莫憬玄低低笑了,李沧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然后你被罚面壁思过?」
「他们谁都不知道是我干的。」莫憬玄笑得有几分赖皮,得意一闪而过,叹了声:「最后居然被寂清师叔发现窗棂上沽着一根头发,才将我擒去归案。」
李沧澜被逗笑了,一手挑开他的发带,任那浓黑的长发如水般披泻下来:「后来呢?」
莫憬玄抓过一缕长发在指间把玩:「然后我去求师父为我落发。」
「他不肯?」显而易见的结果,李沧澜手指顾过指间的缠绕纠结,痴迷了神色。
莫憬玄摇摇头:「他说,等我回到护国寺,才能落发受戒。」
李沧澜抚过他的脸颊,笑道:「可惜你再也回不去了。」
「是。」莫憬玄伸手扯下他的束发,看着李沧澜的长发也一样披散下来。笑道,「你散着头发的样子真好看……」
李沧澜唇角勾起一抹坏笑,俯下身与他青丝交缠,咕哝道:「你见得还少么?」莫憬玄脸一热,偏过头去,每欢好时总少不了发丝散乱,俊美的面容更显猖狂野性,只是在这盈盈月下,沾染着细碎的波光,显得格外……动人……
「想说什么,憬玄?」温热的气息环着他,李沧澜早看出他的心事。
莫憬玄闭了闭眼,轻声问:「李沧澜,你值得么?放弃大好的江山,与我这一无所有之人……」
「傻话!」李沧澜曲起手指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这几日太闲了么,有力气胡思乱想?」
莫憬玄盯了他许久,低低一叹:「有时我在想,我对你的意义,是不是像这水中的月一样,即使虚无,也可以产生错觉?」
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拍在江面上,击碎了那个皎洁明亮的倒影,在李沧澜心目中,他是否也像这水月一般光华明亮?若那人热情退去,毫不留情地晃掉这一番引人沉溺的虚景,他又情何以堪?
沁凉的水漫过手背,碎裂的影像再度成形,摇晃在数寸之遥,却怎么也碰触不到那真实的存在。
李沧澜微抿双唇,将他的身体扶起,紧紧抱住,附耳道:「何必理水中的倒影呢?月亮,已经在我怀里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