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BY: BBOW

一个老警察的回忆。
「那可是个大事件呢!那个当妈妈的把自己的两个小孩关在房子里头,想说自己去旅
行一个月,有没有办法把小孩就这样饿死。结果啊,小孩里面的那个老大就在房子里面死
命哭,大概是哭到第五天吧,才有邻居觉得不太对劲跑去他们家看。一看不得了,两个小
孩一个连哭到没力气,一个小一点的已经饿死了。」
「那个妈妈其实也只有二十来岁啦,不知道是跟谁生了两个小孩,被她爸爸塞到这乡
下来。」
「小孩哪里去了?社会局还是什么的单位抱走了啊。客人您真爱说笑,我一个糟老头
子怎么可能会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呢?噢噢,人唷?搬走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啦,谁知道
他们搬到哪里去啦。」

我们一直在互相伤害。是的,我们必须互相伤害。
你说,不痛吗?
很痛啊,很痛啊。可是不这么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活着。
朱宽和拿起了勺子,确定锅子里头的稀饭已经滚的差不多可以上餐桌了。右手铲起荷
包蛋装盘,左手抓起锅子的把手,朱家的早晨,照例是由全家人一起共进早餐开始。
「爹,早安。」
「安安早安,去把手洗一洗准备吃饭。」
微笑。朱宽和一把抱起睡眼惺忪的小朋友,推开浴室门看着小朋友乖乖地刷牙洗脸上
厕所。朱宽和,男,三十一岁。确定不是古代人,小朋友傅恒安会叫他『爹』,仅仅是因
为区隔。
「爹,今天吃什么?」
「味全瓜、荷包蛋跟稀饭。你帮我去叫爸爸起床好不好?」
「爸爸起床都会很凶,我不敢。」

吐舌。刚刚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傅恒安,已经可以了解所谓驱吉避凶的道理。他是「爸
爸」傅景直的外甥,傅景鹃一个人生下来的独生子。身为傅家么妹的傅景鹃在四年前把孩
子交托给朱宽和与傅景直后,随即不见踪影。
「那我去好了。安安去坐好等吃饭,爹马上就去。」
揉揉小朋友的头。朱宽和笑笑,转过脚下的方向,往他们的房间走去。

「到了,你下车吧。」
偏头示意。小恒安乖乖爬下机车,中规中举地跟机车骑士道谢。双手把小安全帽递给
机车骑士,小恒安挥挥手,跟着同学跑进学校里头。
「爸爸再见!」
「」
掉转车头。机车骑士绕过巷道,很快在自家巷口把车停下。抓下安全帽,抬头看看逐
渐积起乌云来的天空。带着一脸不快,搭上电梯直上三楼。
「你回来了?」
头也不抬地,朱宽和专心批改餐桌上堆积了有一阵子的报告与试卷。傅景直把自己往
沙发里头一扔,眉心逐渐收拢。
「怎么了,安安在路上不乖吗?」
「没什么。」
起身,泡了茶坐回了沙发。瞧着朱宽和笔下不停订正学生错,傅景直一口一口喝着
仍然烫口的茶水,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才再度开口。
「好像是要下雨了。」
「是吗?」
笔下不停。也没怎么在意朱宽和其实没有什么时间搭理自己,傅景直改换了一个比较
舒服的姿势,光只是盯着朱宽和,不吭声。
一道响雷打过天际,跟在后头的雷声震得茶杯在玻璃垫上发出细微声响。朱宽和改完
最后一份试卷,丢下红笔朝阳台的方向看。再一个回头,本来是要问傅景直晚上吃些什么
。算是某种程度的意料之内吧,朱宽和看见的是,傅景直趴在沙发上,以一种相当不舒服
的姿势睡得正熟。
「好好补眠吧,我去上课了。」

把窗帘拉起来。换了衣服整理好背包,朱宽和把大灯也给关上了,扯起一抹笑意,轻
声带上铁门。

「啊呀,忘记跟景直说老顺晚上要来吃晚餐了。」

「虽然说你会变成同性恋都是你妈害的,但是你干嘛看上那种白不拉叽的男人啊?」
口沫横飞。餐桌上,姜顺才一边把口水喷得到都是,一边挥舞筷子指东画西。以身
为一个基层警察来说,姜顺才有一个太过肥大的肚子,一颗提早掉毛的脑袋。不过是三十
五岁的年纪,却让他活生生养出四十五岁才会拥有的身材。两年前娶了一个老婆,目前最
重要的工作是等待小孩出世。关于治安改进没有这类攸关国计民生的重大课题,他可是一
点兴趣也没有。
「老顺,这个问题我们不讨论。」
叹气。朱宽和早就放弃去无奈他认识超过二十年的老朋友与他的情人究竟有多么水火
不容。姜顺才绝对不是坏人,但他却从来没有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从小到大穿同条裤子长大
的好友会喜欢男人。对姜顺才来说,人生就是把工作搞定,把老婆娶好。究竟为什么会喜
欢男人呢?这个他就只能归咎到朱宽和的妈的身上。这个就应证他那老爸说过家庭教育是
很重要吧,不然老宽怎么会变成同性恋?啧!
「不讨论不讨论中华民国警察很难当耶,老是碰到你们这种不讨论的。」
夹菜,吞饭。看着恒安怎么扒饭也还是剩那么多,姜顺才挥动筷子,夹了一堆鸡肉丢
到恒安碗里。
「吃掉吃掉,不吃长不高,变不成男人!」
「谁要变成男人」
咕哝。多少有些想哭想哭的,傅恒安夹了里头最大的一块,放到朱宽和碗里。
「吃不下?」
「嗯嗯。」
点了头就抱着饭碗跑去客厅看电视。多少有些无奈的,朱宽和只好把那块鸡肉给吃掉
。说要抱怨嘛,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抱怨什么好。他知道姜顺才是好意,更何况他也不认
为姜顺才说的有什么不对。
「你那个阿哪达咧?听我要来又跑啦?」
「他补习班有课,去赚钱去了。」

笑。虽是说景直讨厌老顺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直接说出来总是有那么一点哪里对不起
老顺的样子。朱宽和一辈子从没试过把哪件事弯不拐一个地说个仔细;这不就是成熟吗?
朱宽和曾经笑着这么说过。
「狗屁,明明就是讨厌我。不过我看到他也恶心,无所谓。」
弄了一碗汤把饭粒冲着吃掉。姜顺才是头也不抬地,自然而然,也就没能看到朱宽和
脸上一闪而过的释然。

所有的人都很小心地与他说话。
他们说,那个叫作『妈妈』的女人简直不是人。他们说,妹妹死掉了。他们说,他的
外公外婆会把他接回家去。
他们说,不去外公外婆的『家』了。他们说,他们会给他一个新家。

傅景直一向都没有什么朋友。脾气臭,个性差。虽然一张脸是生得俊秀,但也从来没
有人能够与他有什么交。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出现在台北市区某一家Gaybar,但一到
凌晨十二点他就走人回家。直到有一天,据说他让某一个男人,从此拥有他。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朱宽和阖上书本,摘下眼镜。还没有回头看,傅景直便已经走
过他的身边。
「回来啦?」
「回来了。」
「要喝点什么吗?」
一边揉着发酸了的鼻梁,一边拿了茶叶罐子对着傅景直点头示意。丢了背包就把自己
丢进沙发里头。一分钟之后,傅景直听见茶杯轻扣茶几桌面的声音。
「他走了?」
「九点不到就走了。」
「早知道我就早点回来」
「吃点什么吧,炒饭好不好?」
由着厨房里探出头来。照例,朱宽和的询问都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只要是朱宽和开口
希望,傅景直从来就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下午那个雨下得跟喷得一样。搞什么鬼,早上才下过雨下午又下雨」
「你不是应该在家里吗?你的课是六点开始嘛。」

切葱、打蛋。翻出绞肉拨下一块来,热锅,下油。葱爆香、推旁。把蛋炒了八分
熟,朱宽和把绞肉丢进锅子里。转身,从冰箱里找出预先冰好的干饭。略为把饭铲松了,
手腕轻轻震动了下,把大致完成的炒饭稍微抛锅,让里头的菜料分布得更为均匀。
「我下午出门才碰到下雨。还好稿子已经先交出去了,否则报社那边一定剥我的皮。

拽了椅子坐到厨房门口。傅景直稍微松懈了脸上紧绷的表情,看着朱宽和在厨房里头
翻炒。头颅轻靠在椅背上,光是可以听见锅铲的声音,就足以让傅景直感觉安心。
「好饿喔你再不快一点我就要饿死了」
「饿死了怎么不回来吃晚饭?哪。」
装盘,把足足是三碗份量的炒饭塞进傅景直手里。端了他亲爱同居人的茶杯到厨房门
口边席地而坐,朱宽和很自然地在傅景直填饱肚子后,收过盘子递上茶杯。直接走进厨房
,开始善后工作。
「反正我也不会在外头吃饭。」
「饿了就把肚子填饱啊,不要说那种傻话。」
大步踏出厨房,朱宽和重新戴起眼镜,抓起了书本就准备回房。
「宽和。」
「嗯?」
「我今天碰到了。」
「是啊。」
稍微把眼镜推上一点。朱宽和翻动一下手上的书本,只是待在原地等着傅景直把话说
完。
「我有点怕」
「不需要害怕吧。」
笑出声音来。朱宽和回过头,笑得是连眼角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了。他一直都认为景直
可爱,只是他没想到,景直会可爱成这样。
「不需要害怕吧?至少我认为你不需要害怕。」
「那是你那样认为。我很害怕,怕死了。」
走到朱宽和身边,抓下他的头颅吻下一口。傅景直拿走朱宽和的书本,直接走进卧室
开灯开冷气。
「晚安,我先睡一步。」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脱离那样的梦境。
一直有人问他好不好,一直有人问他,那个时候他怕不怕。
怎么会不怕呢?他是一直都想笑的。怎么会不怕?他怎么可能不怕?

将近三点钟才睡的人,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在凌晨五点的时候清醒。
傅景直躺在床铺上,怎么翻都是睡不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天板,他努力地提醒
自己,宽和一向都睡得不好。再翻下去宽和就会被他翻起床来了
「睡不着怎么不摇醒我陪你?」
好吧,果然是醒来了。听着朱宽和略带睡意的嗓音,傅景直略带一些赌气地,看着天
板不说话。
「哑了?」
翻身,轻轻拥住傅景直。朱宽和闭着眼睛,依稀还有一点爱困。
「没什么。你要不要喝一点什么?还这么早,你多睡一会儿吧。」
想要从朱宽和的怀抱里抽身,却发现身边的那个人按住了自己不让动。多少有一些无
可奈何,傅景直只好乖乖随着朱宽和的意思继续躺平,继续陪着朱宽和说话。
「外头是不是又下雨了啊?」
「听起来像是。你衣服都收进来了吧?」
亲吻着朱宽和没有张开的眼,傅景直以额头轻触朱宽和,脚丫子在被子里头轻轻地磨
蹭。
「嗯。收了有点太亮了,我是不是忘记把窗帘拉上」
「我现在去拉?」
「不要。」
收紧了臂膀。朱宽和有一点点像是撒赖,又像是单纯贪图第二个人的体温。把头整个
埋到被子底下去,然后朱宽和就没有动静了。
睡着了吧?只好乖乖躺着不动,等待自己再一入睡下去。不能动不能动动了就
又会把宽和吵醒了。瞪着天板胡思乱想,傅景直差不多是在自己快睡着的时候,被棉被
底下突然传出来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
「你说,碰到是在哪里碰到?在你上课那地方还是哪里碰到?」

小朋友安安有一点疑惑。他还以为会进厨房的应该只有爹;或者该是说,他只记得他
的爹进过厨房。
「吃完快点去穿衣服。」
板着脸把牛奶放上餐桌。傅景直脱下围裙,只为自己倒了一杯隔夜茶当作早餐。打开
报纸开始阅读,没有怎么意料到他家的小小孩会为了他的异常举动开口发问。
「爹去哪里了?」
「你快点吃饭吧。迟到了我不管你。」
「可是爹去哪里了。」
有点要哭要哭的,安安扁起了嘴,终究是怕了傅景直的脸色不敢哭出声音来。乖乖地
把早餐吃完,乖乖地背起书包。随着傅景直踏出家门时,安安偷偷回头看了家一眼,随即
跟上他爸爸一起出门去了。
「爸爸,今天你会来接我吗?」
「看情形。这个我也不知道。」

找着刘达远,其实没有姜顺才什么功夫。整个咖啡厅扫一眼就看到那个大高个儿了
,当然就更甭提那头刺眼的金发;到底会准小孩把头发这样变来变去的父母脑袋里都是装
了什么了?看他儿子以后胆敢染这种狗屁颜色他不一枪宰掉那个浑蛋小子才怪!
「姜先生,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有你跟在后头吱吱喳喳吵个没完我会好到哪里去啊。」
拉开椅子坐下。接过服务生递过的菜单,姜顺才拧起眉心,了好半天的时间才下定
决心。
「冰淇淋苏打。」
「姓刘的,你敢再去骚扰我朋友家你就死定了。妈的你要找什么狗屁数据去找就是了
,干嘛老是黏在我朋友屁股后头不放?」
换上一脸凶神恶煞。姜顺才一边把冰淇淋舀出来一口吃掉,一边出言恐吓眼前的记者
先生。
「姜先生,我只是要做亲子关系崩坏的系列报导罢了。我绝对不是要拿当年的那个事
件去做什么渲染,所以您与您的朋友大可以放心」
「狗屁。」
把吸管抽出来,姜顺才一边喝着苏打,一边斜眼瞪视眼前状似诚恳的记者。

「你死心吧,老子不会对放半个屁给你闻出什么狗屁味道。你要找就去去找别人嘛,
干嘛一直勾勾缠」
两句话就把一整杯苏打打发掉了。姜顺才拿出计算器算好连服务费的餐饮价钱,丢了
刚刚好的铜板在桌上就准备走人。
「姜先生您请留步」
「你每找到他们里面里的哪一个就要找我聊天谈心,我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陪你空
耗啊?」
「我是希望姜先生可以理解我的想法,进而可以让您的朋友了解我并不是要伤害他。

微笑。表现出一脸人兽无害的架式,刘达远记者使出最后一分力,不知道是第几想
要让奇迹出现。
「当然我会在报导里头完全使用化名。」
「你再放屁下去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开始不耐烦了起来。姜顺才翘起脚,某种程度上十分佩服自己的好耐心。哼哼,老宽
那老婆再说他野蛮吧!这他可是心平气和地把事情给理掉了!
「哪,去找别人,我已经被你弄得很烦了。」
「那我就自己找上他们家去。」
撇嘴。刘达远记者多少也是恼怒了,觉自己必须亮一亮手上的底牌,至少要让眼前
这个警察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你敢,老子就把你布袋装起来丢到淡水河喂鱼去!」

「不会吧?老顺把那个记者丢到咖啡厅外去了?」
RedMarlboro随着棉被的线条滚落到地上去。朱宽和一脸的不可置信,很不
愿意承认,姜顺才火气大起来的时候的确是连亲妈都不太搭理
「后来呢?那个记者没对老顺怎么样吧?」
「你应该要问那个野蛮人有没有把那个记者怎么样,哪。」
接过朱宽和的烟盒,傅景直取出一根烟,自顾自点燃,吐出一阵烟雾弥漫。
把一根烟当作玩赏古董一般地细细瞧了老半天,傅景直最后还是把这跟RedMarlboro
转递给朱宽和,赤脚踩上地板,开了一瓶啤酒才回到床上。
「没事的,那家伙还得指望野蛮人告诉他,我跟你哪个是他要找的人呢。」

「我就担心那家伙会狗急跳墙,想想如果他威胁老顺会发生什么事吧。」
一口一口地吸烟,朱宽和完全笑不出来。万一姜顺才动手了、万一这件事闹大、万一
就因为这件事老顺丢掉他的饭碗
「不至于吧,惹翻野蛮人对他有什么好?你想太多了,当心你今晚又失眠哪。

掀开毛毯。傅景直连睡袍都懒得披上,直接下床去翻出第二瓶啤酒。
「喝一点吧,喝一点对你的睡眠好。」
「不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喝什么都没有用。」
抓了长裤套上。朱宽和亲吻了傅景直一口,不敢对自己的情人表现出太多依赖。
──学会了依赖,他就没有办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我去客厅坐一会儿。你先睡吧,我想一下就进去了。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
会进去的,你不要担心;我好好想过,就没事了。」

在邻居眼中、在学校老师眼中,他们都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子。
「嘿、嘿!爹,你看,我都不会踩到水喔。」
「你小心一点,摔倒了很疼的。」
走在雨后的柏油路上。朱宽和看着安安开心地蹦蹦跳跳;不只是满足吧看着延伸
出小学围墙的榕树枝叶,朱宽和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不单只是满足而已。
「不会啦,嘿、嘿、啊!」
才刚刚在想自己一定会跌的很痛了,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被爹整个抓起来。小安安回
头吐吐舌,对着朱宽和一脸的无奈傻笑。
「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吧?摔疼了怎么办呢。」
温声牵起了小朋友的小小手,朱宽和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斥责安安。景直不是没有说
过他太宠小孩了,他也知道,这样宠着毕竟不是办法。
在邻居眼中、在学校老师眼中,他们都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子。但是朱宽和心里很明白
,毕竟只是『像』毕竟,他们只是『像』一对真正的父子。
「爹?」
扯扯朱宽和的袖子。安安只是知道,爹有时候会突然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为什么。
「爹、爹?」

「唔、嗯?」
清醒过来。朱宽和笑了笑,一把把小朋友扛上了肩头。听见顶上飘下的咯咯笑声,朱
宽和低下头,庆幸自己现在就抓在手里了。他的孩子,他的家庭。他爱的人,都跟他在一
起。
「爹,好高、好高喔!」
「是吗?那再高一点,唷唷,更高了安安会不会怕?」
「不会!啊啊爹不可以跳,不可以跳啦!」
笑着,踏着跳舞一般的步伐走在回家的道路上。路面未干的水j映出两个人,只是很
快乐。
只是很快乐、很快乐。

「有个家庭才是最好的吧?有很好的伴侣,有一个好孩子。应该还是要这样,才
可以算是幸福吧?」
「天知道。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可是我们可以算一个家庭啊?」
席地而坐。傅景直一边擦头发,一边用脚把遥控器拨弄到自己身边。打开电视,没过
多久夜间影集的音乐就响满了整个房间。
「怎么说我们不能算一个家庭?」
从床上坐起。朱宽和踏上铺了地毯的地板,皱着眉头瞪视电视画面。
「你要看这个啊?」
「拜托,我今天才把要改的地方弄完而已家庭不都是要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吗?
我是爸爸,你是爹,那妈妈在哪里啊?」
起身,走出房间。打开冰箱拿了毛豆后直接走回卧房。傅景直洒了胡椒盐,略为扮匀
后递给朱宽和。
「要说当妈妈的话,你当还是我当啊?──要不要吃?」
「又不是说非得要有一个妈妈不可」
「我自己是这样想,看你怎么认为喂喂,不需要加辣椒粉吧?」
看着朱宽和跟着走出房间抓了辣椒粉罐子回来。傅景直当然是很有不满的他又不
会吃辣!
「一点点就好;那么果然还是应该要有一个妈妈吗?干脆我们猜拳好了。」
一本正经地,朱宽和一边洒辣椒粉,一边认真询问傅景直的意见。还没等到傅景直略

带赌气一般的响应,置放在房间里头的电话分机随即响了起来。
「我来老顺?嗯,我在家里。」
爹──帮我拿一下衣服!对着傅景直阖掌请求。老顺是怎么回事?轻易分辨出,
电话那头的汉子语气里头隐藏不住的酒意。朱宽和拉过电话,慢慢皱起了眉心。在安安跟
着傅景直后头进房间的同时,相当罕有地绷紧了语气。
「闭嘴,老顺。你在那里等我,我现在去接你车子?去他的车子。你没忘记你的
孩子快要出世了吧?」
「爸爸,爹怎么生气了?」
「因为有一个笨蛋惹你爹生气。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坐下来,让我帮你把头发擦干吗?

好心情就这样被打的烟消云散把安安带过一旁擦头发。傅景直把电视给关了,专
心听朱宽和说话。
「是啊,我当然知道你很清醒。现在,你给我从车上滚下来。」
丢下电话就起身。穿好外套,抓起车钥匙就出门去。才想到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出门的
理由了,随即傅景直就朝着他摆手,表示他完全了解。
「晚上开车小心点。虽然说那家伙快当爸爸了,不过看在你已经是当爹的份上,小心
一点。」
示意小朋友去抱抱他的爹,提醒朱宽和,他的家庭还很需要他。扯出一抹笑意了,朱
宽和蹲下身子,很认真地与他的小小孩勾勾手。
「爹不可以开很快喔。」
「没问题。勾勾手,说谎的鼻子会变长鼻子。」
「爹也不可以闯红灯喔。」
「没问题说谎的人变小狗。」笑。
「嗯、嗯,爹要小心开,人家会担心爹。」
「我知道了。我会很小心得开车,会安全地回到家,然后早上煮早餐给安安吃?」
「人家要吃稀饭。」
「没问题。爹出门去了,安安乖乖在家,跟爸爸在一起,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爹路上小心,要小心喔。」

一睁开眼他就跳下床去找他的爹。昨天他等到好晚好晚,等到都睡着了,爹还是没有

回来
「爹、爹!」
「安安起床啦?哪哪先放开爹吧你看,你喜欢吃的稀饭喔。」
笑[[地让傅恒安把他放开。把稀饭端上饭桌,跟着挑出二、三种罐头打开。弯下腰
,拍拍巴住他不放的小安安。
「哪,老顺叔叔睡在外头的沙发上,安安帮爹叫老顺叔叔起床好不好?」
「老顺叔叔睡在客厅啊?」
探头出去看那个在沙发上睡得歪歪扭扭的男人。傅恒安跑回厨房找他的爹,一脸的惊
奇。
「爹,老顺叔叔睡在客厅耶!」
「所以啦,去帮我把老顺叔叔叫起来吃早餐吧,拜托你啦。」

「我不喜欢吃稀饭」
多添一碗,把荫瓜打开捞出三分之一掺在粥里一起吃。姜顺才几口把稀饭吞掉,伸手
又添一碗。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 t x tc o 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小说哦!
「吃不够我再去煮。」
「喔。那个,蛋推过来一点。」
虽然说不喜欢稀饭,但还是清了整个锅子又多煮了半锅。姜顺才了整整一个小时解
决他的早餐,完全没有烂醉后应该有的宿醉。
「我实在不知道我该不该问这个。不过看在我昨晚忙了一整夜的份上,你可以告诉我
你干嘛把自己喝成那个样子吗?」
把桌上收拾干净了。小安安早给载去上课,景直也不在家里。朱宽和一边活动已经僵
直的肩膀,一边发话询问。
「我家那个女人的意思就是,我他妈连局里弟兄邀我去喝两杯都要跟她报备。他
妈这种事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啊?」
闷头喝茶。姜顺才憋声憋气的,虽是说抱怨也不敢大声咆哮什么。
「你跟你老婆说了?」
憋着笑洗碗。朱宽和没有回头,勉强控制住声调,听着身后的老友是怎生说法。
「她挺那么大一个肚子你叫我跟她吵架啊!?」
声音慢慢大了起来,又突然意识到现在是宽和在听他抱怨让宽和收回杯子,换上

一杯新茶。姜顺才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整个趴倒在餐桌上了。
「啊啊,完蛋了,我现在要怎么回家?她问起来我要跟她说我是在生她的气啊」
「道歉不就好了吗?」
思考。停下手上洗碗的动作,对朱宽和来说,做错事后道歉,是一件理所当然容易的
小事。如果要他像姜顺才这样死守着面子什么都不做,那才真是很困难。
「我忘记你比较不一样。当我没问好了」
「哪里不一样了呢。」
停顿了一会儿。朱宽和有些勉强地笑了;手上继续动作,朱宽和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过
,姜顺才现下没有在看他。
「没什么。我们认识二十几年,你从来不曾在外头玩到不知道事过。虽然我一直
都怀疑你是不是男人,不过我看答案都这么明显」
「老顺,说谎就不像你了。」
苦笑。把洗好的碗晾着,把手擦干了。取下身上的围裙,朱宽和拿起了电话,嘟嘟几
声拨通了姜顺才家的电话号码。
「嫂子吗?我是宽和是。老顺在我家;不好意思,昨天我留他下来喝一杯是
、不会。不好意思,昨天我们都醉得乱七八糟,连个电话都没打好的,好的。我待会
儿就叫他回去。」

「结果事情就从老顺那个笨蛋跟他老婆呕气变成是你不好你是笨蛋啊,人家夫妻
吵架你去背什么黑锅啊。」
从HBO转到龙祥电影台,在国家地理杂志频道停留一会儿后转回中视新闻全球报导。
右手轻拍着睡熟了的小安安,朱宽和扯起一抹苦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傅景直解释
。说到底,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嫂子看起来没有非常在意这件事;以和为贵不是很好吗?」
「那你干嘛非吃这个亏不可?哪,你的咖啡。」
把小安安给抱进房去。关上房门,重新回到客厅。傅景直在自己最喜欢的一张沙发上
坐下了,对着屏幕上头的杀人放火皱眉。
「我想看小叮当。」
「那个刚刚播完;景直,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他只是很羡慕很羡慕,老顺有一个那样完整的『家』。光是看着都会为老顺感到幸福

,光是看着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所以他帮着老顺瞒着老顺老婆,所以他偷偷伸出手,扶
上老顺一把。
「我只是觉得你蠢到外婆家而已,我不认为你错。」
「我应该高兴吗。」
因为得不到,所以羡慕。因为不满足,所以羡慕。朱宽和很了解,他是贪心了。有了
景直与安安,按照道理来说,他不该再去羡慕什么。
可是,他真的真的是很羡慕老顺的。看见老顺有些尴尬的笑,看见老顺老婆挺着大肚
子替他们泡茶切水果。他微笑,心里却偷偷嫉妒着,偷偷羡慕着。
「!」
略为挣动,很快地便安静了下来。放松自己,只是让景直抱着。朱宽和闭上眼睛,什
么都不说。
「没有关系。我知道我吓到你了,可是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在乎。」
尽了全力抱紧宽和。傅景直紧抿着唇,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他只是知道
,自己能够做到最好的事,就是待在宽和身边;他知道宽和想要的,但他更清楚,他所能
够给宽和的,就是只有这么多。
吐出一口气。看着没有关掉的电视新闻继续麻木地报导着他们没有听进的话题,傅景
直叹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总是因为可以碰触到宽和而满足。
「哪、宽和。不要想这么多了,我们进房去,好不好?」

虽是说小安安的学校并不离家里很远,但朱宽和一直都尽力赶在小安安放学前去接他
的小朋友一起回家。安全当然是朱宽和考虑的重点之一,但这也算是朱宽和的私心吧?他
一直都认为,这样是形似家庭的一个部分。
不过事情总是会有意外。朱宽和与傅景直的工作虽然都不算重,但意外都不少。像
是这种临时两个人都被工作纠缠不放的情况,隔个三五个月总会发生一两。所以姜顺
才时不时得支持,就像是现在这情况。
「喂,小鬼头,这里、这里!」
「。」
憋了一肚子的高兴x时间被抹的干干净净。一看见姜顺才出现,小安安就到接下来是
什么了爸爸跟爹、都很忙。
「你那个是什么脸啊,我来接你不好吗?」

「很好啊。」
才怪。他喜欢爹来接他,他们一起手牵手回家的感觉。虽然他怕爸爸,但是爸爸一下
子就把他载回家了,然后,爹也会很快回家,然后他就可以看到爹
「哇,有红豆饼!小鬼你要不要?你那爹今天没那么快回来,你回家也得饿肚子先喔
!」
「不要。」
可以赶快回家、就好了。忍耐着奶油跟红豆好好闻的味道,傅恒安没有想到的是,姜
顺才会停下脚步来,一买就买了十个。
「那我们在这边坐一下,我饿了。」
拉开纸袋,拿出红豆饼咬下好大一口。傅恒安虽然满脑子都在想要回家,但终究是饿
了偷偷吞下口水。爹说,不可以在外面偷吃零食。
「你这小鬼也真是的。哪,一个红豆口味,一个奶油口味。你爹说他今天可能没
那么快回来,叫我带你去我家等他。」
「那爸爸呢?」
抬头。去姜叔叔家?可是他想回家了咬着下嘴唇。傅恒安捏着姜顺才塞进他手里
头的红豆饼。瘪瘪嘴,又收了回去。
「他今天补习班那里有事情。去我家不好啊?我老婆煮饭很好吃喔!」
「好吃你又在这边吃零食」
把红豆饼塞回姜顺才的纸袋里。傅恒安头也不回地直直往前跑,这一下子也让姜顺才
傻眼,抓了红豆饼袋子就跟了上去。
「喂!小鬼,你给我回来!」
三两步就抓住了意图逃跑的小鬼头。姜顺才的脸色是相当难看的老宽那个家伙是
跟他说什么来着?他们家小鬼又乖又听话?
放屁!
「你是在跑个鬼啊!?你爹叫你去我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去!我已经三年级了,自己在家也没有关系──」
「闭嘴!我又不是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怨言就去找你爹去!」
一手挟起小鬼头,一手抓着红豆饼。生气?当然是很生气啊!一边冒烟一边打算
要怎么跟他的老朋友好好抱怨这档子事;什么又乖又听话,他就说这个小孩一点都没听话
乖巧的样子嘛!

「老顺。把安安放下来吧;我回来了。」
不是没有人对朱宽和的教育方法提出意见过。事实上,就是连傅景直都认为朱宽和实
在太宠小孩了。至少不是说出了这种状况还一句话不问照常过生活
「爹、爹。」

「怎么啦?」
没有停下手上清洗头发的动作。朱宽和又倒了些洗发精在手上,略加搓揉后抹上傅恒
安的头发。就与平常他很乖的每一天差不多,虽然其实他今天一点都不乖。
「爹一点都不生气啊?」
「哦?喔,生气啊。」
「可是爹都没骂我。」
「嗯生气为什么要骂安安呢。是爹不好,老是这么忙。」
把泡沫抓下一些,然后放小安安自己去玩水。朱宽和随口应答他的小小孩,其实也没
有很认真。
「爹最好了。人家会很乖」
突然转头抓住朱宽和的膝盖,傅恒安很快便滴滴答答地开始掉眼泪。只是抱着朱宽和
的膝盖,闷闷地拒绝解释为什么。
「怎么啦?好吧好吧,爹不生气吧,好吗?哦哦,乖乖,怎么啦,你这孩子也真是的
。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呢?来,把泡泡冲掉,哦哦,安安好乖,怎么了呢?你这孩子


「傅先生,我已经说过很多了。我们绝对不是要拿你或是朱先生的遭遇去炒作什么
,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放心,也帮助我们做完这个专题」
「你说过很多,我们也拒绝过很多。我觉得我们彼此都在浪费时间;又不是只有
我或他有过这样的经验?你难道不知道家庭暴力是一种流行吗?」
绷紧脸说着一点都不好笑的说笑。傅景直是真的觉得很烦;事实上要不是因为这个该
死的记者赌咒只要他理他,他绝对会滚到天涯海角去再也不来打扰他工作教书,否则接受
他盘问?下辈子还差不多!
「呃、话不是这么说」
其实他有点怕跟这个傅先生谈访问的事。他会怕。跟怕姜顺才不一样,他曾被告

知过,傅景直一向都是铁石心肠。他听说过傅景直无情到可以抛下家人,丝毫没有没有一
丝眷恋可言。卖消息给他的人说,傅景直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
「去找一个新鲜一点的题材。我或是他,都已经过时了。」
把自己扔进椅子里头。傅景直[着眼,像是把刘达远倒过来看一样。不是要炒作?如
果不是要炒作的话,那应该要去找专家采访询问吧?他不是宽和。他从来都没有慈悲心肠

「这个议题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我们媒体人有必要唤醒大众对于家庭暴力以及家庭
崩坏的重要性,如果可以得到你们的帮助」
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力气,刘达远就冲着那股力量再一阐明自己的立场。可偏偏说
不到一半,傅景直的眼神瞪掉他余下的说话。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你胡说下去了。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从我眼前
消失,或是我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忠孝东路上的某家星巴克,在某一天,有个自称是记者的奇怪人士,从店里头被扔了
出来

「你这是在跟谁赌气呢。」
一边叹气,一边越过景直拿了烟包。朱宽和撑起身体,点了烟,在云雾中苦笑。
「他先惹我的。」
「然后你就把他丢出咖啡厅?」
「他的账单我一起付掉了。」
倦极了。傅景直只是躺着,手指轻轻地在朱宽和的臂膀上来回轻抚。
「我只是觉得那家伙烦死人了」
「你就不会烦我天天粘着你不放。」
给了傅景直一个带着烟味的亲吻。朱宽和一手拿着烟灰缸,夹着烟的右手让傅景直继
续摸。
「那是因为我很爱很爱你龋你以为其它什么人我都会让他粘吗?」
他喜欢只是这样触摸宽和黝黑的身体。事实上,他喜欢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翻个身
便可以触摸到对方的狭窄。
「我很怀疑那个记者会跟着我们不放,会是因为」

「不可能的。」
异常轻快地打断了傅景直没有说完的言语。朱宽和捻熄了还剩下老长一段的烟,朝着
傅景直微笑。
「她总是你妹妹。」
「是啊。所以我才会这样想,因为她是我妹妹。」

有两个小孩在哭。
梦境里头,一个是他,一个是妹妹。
哭啊哭啊,哭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救他们。
到有一天,妹妹不动了。
到有一天,妈妈回来了。警察伯伯,带着妈妈回来了。

这一年的夏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气温动辄三十六七度,白天的高温到了晚上也没有
丝毫退去的迹象。放下手里的考卷,朱宽和温声,朝着房门的方向说话。
「安安吗?进来吧。」
「爹、我的房间好热,我睡不着」
抱着枕头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里头。傅恒安揉着眼睛,显然是刚刚被热醒。
「那你今天在爹的房间睡好不好?」
看着小朋友爬上他们的大床,熟门熟路地找了中间的位子睡下。朱宽和无可奈何地摇
了摇头,转回书桌继续批改考卷。大约是过了十来分钟,在浴室里冲澡的男人也一边擦头
一边出了房门。才要开口说话,马上就被朱宽和打断了。
「小声一点,安安刚刚才睡着。」
「他不是有他自己的房间吗?他昨天也是在这里睡的吧。」
一肚子火气。把头发擦到半干,然后坐下来继续昨天还没完成的插图。想要打开音响
,却又因为找不着耳机差点摔笔消气。看了一脸恬适的朱宽和一眼,傅景直长叹一口气,
倒底还是翻出耳机。强迫自己平心静气,至少不要把脾气反映在工作上
大约是过了一个多钟头以后,朱宽和先把考卷改完了。拔下眼镜,朱宽和走到傅景直
身边,有一些接近迷恋地,看着傅景直笔下的形象。
「说不定我是因为你的画所以这么爱你哪」
「鬼扯,你以前没看过我画图。」

没有什么好声气。傅景直拿过麦克笔,朝着身后的大床比了一个手势。
「你先睡吧?我还要再一会儿。」
「我等你。」
没有多说太多。朱宽和拿起昨天阅读到一半的书本,戴上眼镜继续阅读。墙上的锺喀
喀走过一分一秒,傅景直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朱宽和从书页之间注视他的情人,摇摇
头,又埋首进书堆去。
「呼」
丢下笔,傅景直活动了一下脖子。总算是把手上的工作告一个段落,或者该是说,他
下定决心要把工作结束在这个段落
「宽和今天可以吗?」
往后倒在朱宽和的怀抱里头。傅景直朝着上头的男人眨眨眼,若有似无地暗示。
「安安在这里。」
苦笑。看着傅景直的眉心迅速紧皱,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他的怀抱,踏进浴室洗漱。帮
着小安安把棉被盖好了,朱宽和也跟着钻进被窝,感觉身边的小朋友似乎挣动了一下。
「轻一点,安安睡得正好。」
「」
停顿。没有说话,傅景直只是躺下了,如同朱宽和要求的一般轻手轻脚。只不过就是
,一整夜,他们没有再交谈过一句话。
只不过就是,横跨一整夜的、沉默。
那一天下午,下了一场骤雨。
完全没有征兆的,瞬时之间豆大的雨滴很快便打湿了整个台北市。朱宽和踏出捷运站
,有一些对眼前的景象傻眼。
「天哪」
当下便掏出了零钱与一边的阿婆买下一枝雨伞。走没两步又折了回去,仔细挑了一把
看起来是牢靠一点的。脚下脚步加快,差不多该是安安放学的时间了。
「朱先生,安安刚刚被他爸爸接回去了。」
在校门口等了快要四十分钟后,朱宽和才在校门口遇见正准备要回家的老师。多少有
些惊讶,但很快朱宽和就把心思放下了。与老师打过招呼后,安步当车慢慢地走回家去。
「你怎么是这个时候回来?」
一踏进门就看见一大一小从浴室里头出来。小的那个才不管头发湿不湿,直接扑上他

爹被雨滴打湿的衬衫。
「爹!爹怎么有两把雨伞啊?」
不太明白为什么。傅恒安只是粘着朱宽和不放,其实也没有看到朱宽和的裤脚正滴滴
答答地往下滴水。
「因为我们家的雨伞用完了啊,安安快去把头发吹干吧,感冒打针就不好。」
哄着小朋友进房子去。把雨伞放下了,朱宽和进了屋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条毛巾随
即当头打上朱宽和的额头。
「去洗个澡,你的身体还没健康到经得起风吹日晒的地步。」
「还好你先去接安安了。这雨不小」
闭上嘴,耸耸肩膀。朱宽和完全知道傅景直的瞪视是什么意思。乖乖进了浴室,好好
地把自己从头到脚泡得温温的。再出来的时候,朱宽和小小打了个喷嚏。
「爹打喷嚏了。」
「我这里有普拿疼,你要不要拿几颗过去?」
一边盯着小小孩写作业,一边盯着那个似乎有些伤风感冒的男人不放。傅景直皱着眉
头,显然是非常不放心。
「我只是鼻子过敏而已。现在是夏天哪,感冒的可能性应该不太高吧?」
「安安就感冒过。现在你要不要把要吃下去呢?还是要我帮你准备健保卡?」
虽然宽和在大部分的时间是真的是个好人的,但是这个好人一但固执起来,实在就不
是一个当人家父亲应该有的良好德行了。
「你准备健保卡我也不一定用得着。」
刻意把自己的语气保持在愉快的范畴以内。朱宽和抓起了吹风机,直接走回浴室把自
己的头发吹干。
「爹好奇怪。」
小小孩说。偷看一下他老爹,傅恒安有一点羡慕;大人真好,他刚刚就被灌了姜茶喝

「不要东张西望。你确定这里是这样的?」
指出傅恒安作业上的错。傅景直没有正面回答小朋友;不是觉得没有必要,而是他
不想。
在某一个方面来说,其实他并不赞成朱宽和领养恒安。他其实没有足够的心胸
其实,他是有一些忌妒恒安的。一个孩子能够争取到的关爱,在有一些时候会远远超过

他得到的。远远超过,宽和的情人。

「老宽,你这个笨蛋!」
「真是谢谢你提醒我了。」
几乎是无可奈何地。朱宽和乖乖躺在床上,只能翻着白眼让姜顺才把他当笨蛋骂。
「好好一个夏天你居然重感冒;哪,你老婆交代你要喝水。你们家小鬼头用他的
零用钱买了一包薄荷糖给你。」
水杯、糖果。检查药包有没有变少,然后检查冰枕里头到底冰块融光没有。抖抖手上
的注意事项,重重喷出一口气表示满意。姜顺才稍微调整一下肚皮压在皮带上的角度,一
屁股压得床前的椅子嘎嘎作响。
「中华民国的警察就像你这么闲吗。」
实在端不起好好先生的脸孔了。朱宽和揉揉已经折迭一下午的眉心,其实打从心理感
觉厌烦。
他讨厌医生;他尤其讨厌被当作病人看。一整天了,连小安安都会从学校打电话回来
,就为了要问他好不好。
「你有脾气就发出来。医生也说过,憋着对你反而不好。」
开玩笑,他们的交情可不只是三冬两冬而已!老宽屁股几根毛他比他老婆还清楚,那
种假装不生气的表情他至少看过一千,只有像他老婆那种笨蛋才会弄得不清不楚
「不要再烦我了。」
「快点生气快点生气,我赶着要去接你儿子回家吃饭。」
啊啊快四点半了!皱眉,姜顺才大马金刀地岔腿坐定,摆明没看到朱宽和不发火他绝
不走人。

傅景直回到家的时候,厨房里头传来孩子的笑声。他的情人正好端了一锅子的果冻出
厨房,看见他,笑得是比平常更温柔的。
「安安正在做色拉,晚餐的时候帮他吃吃看吧。」
「那小鬼做的?」
没有说什么。傅景直把身上的包包放下,看着朱宽和的背影。果然,他还是对他
温柔的。果然,只是温柔哪
「说是不要让我做饭,这个小鬼头也真是的。」

放下锅子,朱宽和略略将手下的动作停顿了。像是说服一般地,像是『朱宽和』一般

「明明只是一个小感冒。你们也真是的,紧张成那个样子。」
「有你这种夏天感冒的笨蛋,我们不紧张也很难啊。今天吃什么?」
轻描淡写地将话题给带过了。傅景直径自进入书房,把今日收到的文稿拿出来,略为
翻了几页。
「景直?」
「就出去了,你们先吃吧。」
翻了首尾,然后把稿子放下了。在书架上抽下几本民俗相关书籍,想着要翻,小鬼头
又跑到门边来。
「跟你爹说,我马上就出去了。」

以前,他喊她,「娘」。
娘,我回来了!
娘,我喜欢这个,煮给我吃嘛
谁敢动我娘!
我将我的骨还给李靖!我会将我的血肉还给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从此我与李
家再无瓜葛!

「『哪咤』?这报社要用的稿子啊。」
躺在床上翻看傅景直从报社里带回的稿子。朱宽和抬了抬额头,显然对傅景直会专程
拿了稿子回家看感到惊讶。
「写的很好吧?我第一看你拿稿子回家。」
「普通。」
拉过桌边废纸,凝神慢慢打出草稿。傅景直没有怎么搭理朱宽和;倒不是因为要专心
工作的缘故。
有一点类似、心虚吧
「应该是写的很好吧,我没看你拿稿子回家过。」
扯起一抹微笑,朱宽和戴上眼镜,准备好好把稿子看完。或许是不自在吧,傅景直转
过身来。才要把他下午鬼迷心窍带回家的稿子扔进垃圾桶去,电话就这么刚好地响了起来


「你去做事,我来接就好。」
做势要傅景直坐好,朱宽和踏前几步把电话接起来。听到电话那头的女声,先是有些
惊讶,但很快便笑开了。
「晚安,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很好啊。嗯,他们也都很好。」
「在台北?嗯不算很惊讶。是啊,我是有猜到没错。」
微笑。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看起来心情不错的宽和一眼,傅景直在草稿纸上画了几笔
,又揉掉重来。
「嗯我想是最好不要。嗯,也知道」
「好吧。我知道了,嗯,再见。」

「刚刚是谁打电话来?」
「唔?喔,是景鹃。」
「傅景鹃?」
「还会有第二个景鹃吗。」笑。
「为什么不让我接电话。」
「然后呢?让你们大吵一架吗?」

『你听着!我这就把我的骨肉还给他们,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牵连李家!』
『我非杀了李靖不可!我与他已非父子,我因何不能杀他!?』
『娘、哭了,为什么哭了?』

安安刚来的时候其实也是会找妈妈的。傅景直记得很清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宽和
都陪着安安睡。一直到、某一天。
那一天与其它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宽和出门去上课,他在房里赶稿。六岁多一点的
小恒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放声大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小恒安只会哭着说这句话。宽和在出门前把孩子锁在客房里头,因为他
很明白;景直没有照顾这个孩子的意思。他希望孩子好好的,虽然他用的方法完全错误。
妈妈、妈妈。小恒安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继续哭。最后的最

后,傅景直终于受不了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听说他们大吵了一架。如果,只有单方面大吼大叫也可以称作吵架吧。
「没什么。跟朋友出去喝了两杯。」
轻描淡写地编织谎言。朋友?哼。他也想知道那种东西在哪里。
「回来就好吧。你要吃点什么吗?」
若无其事地往厨房走去。要不是宽和脸上的瘀青两三天内还不可能完全消失,他是会
真的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彷佛昨晚的争执,只是他又一个无聊的梦境罢了。
他的妹妹、宽和的温柔

「宽和,你有没有想过把恒安还给景鹃。」
「没有什么还不还。景鹃从来没来找过我们,不是吗?」
没有生气、没有驳斥。从厨房里头传来的声音依旧是沉稳而平静的,水波不兴。
「我是说、如果景鹃开口」
「我也不知道。」
端了刚刚煮好的面条,朱宽和轻轻将面碗放在桌上,跟着在另一个单人沙发坐下了。
「景直。」
「嗯?」
「景鹃终究是一个母亲,我不认为她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朱宽和抿紧唇,像是在说服傅景直,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其实很好。很好、很好。」

对傅恒安来说,假日代表的意思就是爹跟爸爸都会在家里一整天。在他们家没有什么
假日全家人一起出去玩诸如此类;这一点傅恒安完全可以理解。
爸爸很忙的,爹也一天到晚都要去上课。放假,在家里玩就好。傅恒安很早以前就学
会,不对他身边的大人们做出太多期待。
「安安?」
揉揉眼,抓过棉被就想继续埋在梦里头睡。虽然只是小学四年级,但是小傅恒安已经
习惯一到假日就睡到中午。哈啊昨天打电动打到睡着
──不折不扣的不良示范。他爸爸对这个状况是这样说的。沉默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

小孩玩着PS,最后的结果是傅景直也丢了电影不看跑来抢着玩。所以今天应该要一直睡一
直睡终于被朱宽和揉搓起床了。傅恒安爬下床,一边走路还一边摇摇晃晃。一头栽进
朱宽和的背,小恒安到现在都还有一点迷迷糊糊的。
「爹、好早。」
「唔?嗯对不起,爹昨天忘记告诉你,我们今天要出去玩。」
一边刮胡子,一边把小恒安扶正。唔,昨天他听说有所谓家族出游这回事,仔细想想
他们家也还真的没有什么出去玩的经验。这样想了一晚,一大早他就下定心要把全家都挖
起来。

「为什么要出去玩?」
一脸呆滞地让他的爹帮他洗脸。小恒安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放假了他还是没有办法
睡到自然醒。
「因为你爹想。宽和你拿成我的牙刷了。」
带着一头乱发加入梳洗的行列。傅景直没有什么反对的力气;毕竟是宽和说的,要他
反对,他也不习惯。
「那我跟爹一起出去玩。」
打起精神,虽然他还是很想很想睡。对小恒安来说,他宁愿跟爹出去玩很累也不要一
个人待在家里。
「爹,给我牙膏,我要刷牙。」

这个小家庭的第一家族出游其实并没有非常成功。才要踏出家门,外头随即滴滴答
答下起雨来。
「啊,下雨了。」
跟着朱宽和一起站在阳台上叹气。小恒安拉拉身旁的爹,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大人
样地安慰着显然有些失望的宽和。
「没关系,我们下星期出去玩。」
「真是对不起啊安安。都是爹太任性了,害你都没睡饱。」
蹲下身子,朱宽和有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道歉。他太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有
时候他会弄错他应该努力的方向,有时他会很急燥
「爹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爹一大早把你吵起来,害你没睡饱。」
「啊啊,那个没关系,我喜欢跟爹在一起。」
小手拍拍朱宽和的头,然后推开玻璃门跑回客厅去。当人爹的看着小恒安在屋子里跑
跑跳跳,多少都还是有一些释怀不下的。朱宽和一直都觉得,其实他可以为恒安做更多。
如果,他们是一个『家』。
「别太贪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阳台来。傅景直跟着朱宽和蹲下了,努力又笨拙地进行安慰的
工作。
「至少比我家的爸爸好。」
「景直,你是一个笨蛋。」
可以感觉,雨打在脸上的凉意。朱宽和瞧着眼前笼罩在一片水气当中的都市,多少带
一些讥俏意味地,扯动嘴角的弧度。
「好说、彼此彼此。」
「是啊。彼此、彼此。」

「结果你是在跟我炫耀你们有多美满吗?」
把杯盖打开,挖出里头的冰块咬得喀喀作响。姜顺才看起来是对眼前的餐点非常不满
意;什么鬼?这点东西要他一百多元?
「我是不是太急了?老顺。」
搅拌着不甚香醇的咖啡,朱宽和多少是有些惆怅。他拥有与景直相同的家世背景,但
与景直不甚相同的是,他努力想要构筑出一个家。他啊,非常非常地想要,一个家。
「那个问我不准。当初我就跟你讲过,忍耐一下去娶一个小姐生一堆小孩你就会有家
庭的感觉,你自己要装什么清高说不能把人家的幸福怎么样」
喀喀喀,总算是把一杯子冰块啃了个七七八八。姜顺才抬眼,看起来是把老朋友的烦
恼当作无病呻吟。
「要说疼也要自己的孩子才疼得入骨吧?人家说虎毒不食子,不过不是的孩子就
照吃不误啊。」
「我不是老虎;我也从来不相信那种鬼话。至于安安,我不过是暂时帮景鹃照顾
罢了。」
没有加糖或是奶精。朱宽和慢慢地喝下逐渐变得酸苦的咖啡,慢慢地,把自己一直体

认到的事实说出口。
可以懂,与说出口毕竟有着相当程度的差别。他可以避着不去想,但一旦必须说出口
,那样的感觉瞬间就会变得无比的真实了。
「不错嘛,你果然有点进步。不枉费那些社工人员在你身上的那些心血。」
很快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姜顺才耸耸肩,其实也不觉得那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
嘛,偶尔被戳一下应该要可以笑笑带过去。不然男人活再世界上多没意思啊。
「你老婆让你进房睡觉了吗?」
当然还很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被找出来喝咖啡。朱宽和看着友人瞬间僵硬的侧脸,其实
是有点好气又好笑。
他与景直就从来没有真正吵起来过。每看着景直紧紧绷起的脸,他就会不由得
一阵心慌。他知道他一直都是害怕的;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害怕。
「会啦,也不给我抱也不跟我讲话,每天早上五百元放在桌上等我拿。他妈的女人都
是怪物,要不是她在怀孕我早就打下去了」
「自己做不到就不要乱放狠话,你不是那种个性。」
「不说了啦,我再喝一杯可乐就要回去了。你那边有没有两千?下个月还你。」
「跟嫂子好好说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觉得那种事你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
拿了三千给姜顺才。朱宽和放下手上的咖啡杯,只能不言声地想。想他不再微笑,想
他可以放下心。
「你当然不会懂有什么意思,吵个架又不会死人;夫妻不吵架哪里叫夫妻啊,这个道
理你哪里会懂。」
把钱确实收进钱包。姜顺才长长地打了个汽水嗝,转头,笑嘻嘻地买一送一赠品无限

「──反正你又没有胆子。喂喂别瞪人,你没胆子怎么样也不是新闻了。我只是说实
话而已啊,反正你能够说实话的朋友也没剩几个啦。」
傅景直在整个插画的工作结束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找哪咤的资料。其实他也不
知道自己是怎么会想这么做,不过如果每件事他都得追根究底到底动机是什么,光是在
上面的时间就够他把同一件事做过十遍以上。
不过这对哪咤的执念的确是相当莫名其妙啊
封神演义、西游记。还有什么有哪咤的作品啊?抱着一大堆数据走下图书馆台阶

,傅景直一边翻阅一边注意脚下;不过有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刚刚才在想走路要小心下一
步就整个踏空。──
「你在干什么啊!」
回过神来,拉住他的居然是好久不见的记者先生。傅景直一时之间还真的不知道应该
要说些什么。
「您可以说一句谢谢吧?」
啊啊果然被人家讨厌就是记者的宿命吗?真的是无语问天啊识相地在傅景直站稳
之后双手放开,刘达远试图傻笑,还非常记得自己上是被丢出咖啡厅没错。
「谢谢。」
──如果不说什么,那就是他没教养;虽然他会比较愉快也没错。但是,说声谢谢看
起来是比较合情理。说到底,他在心情好的时候也可以做出比较像正常人的反应。虽然他
身边除了宽和之外没什么人会把它当成正常人看
「不客气。您对这几本书有兴趣?唔唔」
探头探脑地想要偷看傅景直手上的数据。瞪了身旁莫名其妙的男人一眼,傅景直并没
有特别遮住手上的书册纸张;感觉上那只会令人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如果你没有其它的事,我要走了。」
「呃呃?」
手足无措。虽然这一傅景直看起来是和善了许多,但是刘达远很清楚,如果会有『
一言不合』这种情况发生,傅景直把他从这里扔下去都不能算是新闻。毕竟眼前的这个人
是没有『另一个人』来得和蔼可亲。
「傅先生!呃,你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我没有其它意思──就当作是给我的谢谢,
可以吗?」

搞不好他只是想要坐下休息而已。所以听到请喝咖啡这种事,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何
不可。那种感觉来得比他对眼前记者的抗拒感还快;在他来不及拒绝以前,他就感觉自己
不置可否地点头了。
──猪啊!他狠狠地骂自己,白痴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原来您是要找哪咤的数据啊?像您这样敬业的插画真是越来越少了,我想您日后一
定可以在这个领域上取得一定的地位以及成就」
挖空心思想一些看起来像是称赞的语句。刘达远眼睛转啊转的,其实也不太知道自己

应该说什么好。
「你不是想喝咖啡吗?想喝就快点喝完。我赶着想回家。」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请问您;呃,我问一就好,那个当年的那个案件在日后造
成的影响,您可以讲个头尾给我听听看吗?」
抱着会被再一丢出咖啡厅的觉悟。刘达远吸一口气,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被傅
景直的扑克脸打败。
如果有神佛的话,至少要保佑他这一不要被打脸啊
「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你们这些记者到底是在想什么。那不是一个好听的故事,但是
你却可以追到现在」
与其说傅景直是在对着刘达远抱怨的,还不如说傅景直是对着自己抱怨的。有关当年
那个孩子的故事;他、宽和、姜顺才,他们努力地保持沉默。三个人当中,有两个人是想
保护当初的那个孩子。
「傅先生,你知道哪咤的故事吗?」
其实这样是有一点好吧。刘达远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在趁人之危。他可以看见,傅
景直的内心开了一个缺口。而从里头会流出什么呢?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另外一个
拳头哪
「如果你是说从这些数据里头可以看到的哪咤,那我的确掌握到七八成没有错。

「那么你知道吗?哪咤几乎是付出了一切的代价切断他与家族之间的联系。你看到的
,他连血缘都切断了。」
拨开傅景直所找的数据,刘达远开始比手画脚,卯足力气想要博取傅景直的好感。

「他的目的是什么?很简单。他只要不再与李家,他的家族有任何牵扯,他就自由了
。永远,自由了。」

『你听着!我这就把我的骨肉还给他们,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牵连李家!』
『我非杀了李靖不可!我与他已非父子,我因何不能杀他!?』

等到傅景直回到家,晚餐时间刚刚好结束。朱宽和在厨房里头洗碗,他则是一声不吭
地抱住朱宽和了,许久许久,不肯放手也不敢放手。

「怎么啦。饿了吗?」
「我不饿。」
「那是被人欺负了?」
用水洗去碗上的泡沫。与其说朱宽和是很认真在问,还不如说他其实是带着一些玩闹
成分的。背对着,朱宽和没有看见,傅景直脸上的表情。
「──宽和,我说了。」
「说了?」
「刘达远,我跟他说那个小孩的故事了。」

『小孩最后并没有交给他的外祖父母收养。最后他是经过社福单位安排,先后待
过育幼院以及寄养家庭。虽然说他的人生有一个很差劲的开始,但是他很努力地想要把他
之后的人生导回正轨。虽然他在他的少年时期发现自己只爱男人,但这完全没有办法让他
放弃建立一个完整家庭的梦想。他努力地去爱人,努力地去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因为这个社会亏欠我,所以我要变成一个坏人。」──这样的思考是完全被这个
孩子屏除在脑海之外。他太忙了;忙着要成为一个好人、一个正直的人。他忙着学习温柔
、忙着学会原谅。他连去恨的时间都没有;对他而言,他不会去想恨不恨。他说过,恨过
了又怎么样?』
『他是恨极了没有错。所以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去看过那个曾经是他母亲的女人
。他不忌讳任何人提她,但是没有人可以说服他去见她。这是他选择恨的方式;不恨,对
死去的妹妹不是很不公平吗?』
『你说矛盾?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可能不矛盾呢?那个孩子长大以后,妹妹的一点一
滴他都还是记得相当清楚的。他常常笑着说,他长大了。但是他妹妹的时间却永远停止了
;现在,他都老的可以当当初的那个小女孩的爸爸了。』
『所以,当他情人的妹妹,某一天,趁着拜访的时候把孩子丢给两个男人。她哭着说
她养不起这个孩子,她还有美好的未来得打拼。』
『最后,当年的孩子把小娃娃抱起来了。他苦笑着说,当初什么都学了一点。没
去育婴班真是最大的错误哪』
『他说,毕竟他不是孩子的谁。他告诉他的情人,强迫毕竟不是他的风格。但是孩子
不能叫他爸爸;毕竟,现下那个当情人的才是孩子最亲的人。』
『──于是,那个孩子有了一个非常爱他的爹。这么多年了。他知道,他眼前的

幸福其实是很脆弱的。他耗费心力建造的家庭,太过易碎、太过虚幻。我知道,晚上他常
常起床去看看安安。我知道我每一翻身他会都醒来;他说他妹妹就是在他不小心睡着的
时候死去的。他说他知道,我不会突然消失。』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他在不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
么多。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也会怕吧。他一直都认定,只有他害怕。』

「是吗?你都说了吗。」
精赤着上身,朱宽和端了两杯茶走回床头柜的位置。生气?其实也没有哪他
不太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还是一样哪」
接过茶杯,微微苦笑了。老宽真的爱你吗?他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吗?姜顺才的那张肥
脸出现在他面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被私下质问的一句话。
真的有被爱吗?真的被爱了吗?看着朱宽和的微笑,傅景直从来都是心慌的。他知道
,宽和从来不发脾气。『从来』,不对『谁』发脾气。
「你真的信老顺那些鬼话?一开始我就说过那家伙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你知道是谁告诉刘达远我们之中有一个是他的目标!?」
「是景鹃吧。」
很是平静地,与傅景直的暴躁刚好成了正比。朱宽和看着景直的怔然,也只是笑笑,
没有多说什么。
「你从来没说过」
「那个并不重要。我不在乎刘达远会做什么,或是他要做什么。我只担心你会对景鹃
生气;我知道你现在还是不太能够谅解她把安安托付给我们。」
「那是因为她真的太过分了!当初要她打掉她不肯,丢给我们的时候说她养不起,那
现在她要玩什么把戏!?她遗失四年的母性发作了?」
──他太知道他那个妹妹了!对她而言,他们都是他那对宝贝父母的化身。他们的包
容与容忍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理想她可以丢下她执意生下的孩子,向往家庭生活她
就想要要回自己的孩子!傅景直很明白,只要景鹃开口,宽和必定不会拒绝。
但是宽和也同样爱孩子。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安安或是景鹃。不就是彼此彼此吗
?他只有宽和。眼里心里,他都只有宽和。
「景鹃毕竟是一个母亲。」

「她也只是把孩子生下来而已!」
「这样就很够了。那是她的骨血分出来的孩子,她没有理由不爱他。」
微笑。慢慢地喝茶,控制心神不要溢出到太过遥远的方向。朱宽和没有看傅景直。
不是说敢不敢。
只是,他知道景直心里会想着什么,不说出什么。

她啊,告诉他,她还是他的娘。她还是会抱抱他,一直跟他说话。可是,这样真的可
以吗?
师父说过了,他现下是莲化身。与李靖不再是父子了。

小恒安其实知道家里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是因为爸爸一直绷着脸。爸爸一
天到晚都绷着脸啊,会对他笑着说他好乖的,那可不是爸爸。
好奇怪的,是爹哪。
「爹、爹。」
「怎么啦?」
坐在恒安的小床边,朱宽和好不容易从书本里头分神出来。瞧着墙上的时钟,喀喀刚
刚走过十一点。
「安安今天是怎么啦,十一点。再不睡明天会迟到的。」
放下书本,替他的小朋友拉整了薄毯。朱宽和在床边坐下,很是温和地看着眼前显然
是有话要说的小小孩。
「我想看爹嘛。」
因为爹怪怪的。本来就很温柔了,可是爹这几天老是看着他,几乎是他说什么爹都会
说好。
怪怪的。爹很疼他,但是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呢。让他请假出去玩,带他去吃麦
当劳还买玩具给他;他很乖,他还提醒爹说以前他们有讲好一个月买一样玩具呢
「傻小孩,那你去学校怎么办?」
笑着摸摸小恒安的头。朱宽和其实没有太把童言童语放在心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能很快他连宠就都找不到名目了吧。他告诉自己,看在他会想念孩子的份上
「就想爹啊。那爹呢?爹有没有想我?」
──他不太知道应不应该想爸爸;毕竟他是很喜欢爹哪。爹说,爸爸也是同样爱他的

。但是他知道不是,他知道爸爸不喜欢他。
他知道,他是妈妈丢给爹养的。他也知道爸爸很讨厌妈妈大人很奇怪,他们都以
为他不记得了。可是当时他都五岁啦,他记得的,只是他都不敢说而已。
「爹当然想你啦。哪,好好睡吧。爹在这里陪安安,或是安安要跟爹一起睡
?」
其实他只是开玩笑而已。在看见安安把小小的身体挤到床铺边边以前。突然很感
谢,这个小小的卧房里头只有开一盏小小的睡灯。朱宽和停下脚步,最终是坐回他原先打
算离开的位置了。
「傻安安,爹坐在这里就好了。快睡吧。」
看见他的小朋友有一点点失望的躺回原了。朱宽和看着小恒安闭上眼睛,鼻息逐渐
缓和。看着小恒安皱眉,翻身。小小的身体翻出薄毯外,然后又自动自发翻回毯子里头去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朱宽和终于站起身,打开房门,熄灯。
小恒安,晚安、晚安。

如果说有什么偶遇是会让傅景直焦躁异常的,那大概就是莫名其妙碰到姜顺才了吧?
他从来都不喜欢跟姜顺才在一块儿,当然如果说是独的话,那还不如叫他去跟安安一起
睡算了。好歹小鬼头还怕他。
「喂,你这样装做没看到会不会太过分了啊?」
被叫住了。
「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当作不认识我。」
「不好意思,你提醒得太晚了。」
很快地把机车停在路边,熄火。姜顺才没有留什么商量余地的,指着路边的汉堡王,
一边拔安全帽一边对着傅景直开口。
「警民合作永保安康;麻烦你帮我点一杯大可乐,谢谢。」

「我当然想过要把你抓起来好好扁一顿啊。不过仔细想想你做得也没错,所以我暂时
原谅你。」
呼噜呼噜地吸着可乐。姜顺才一边第八百发誓要戒掉这个鬼东西,一边满足地享受着那
种清凉的快感。
啊啊外头热到翻过来了

「──那你之前恐吓我谁都不准说是怎么回事?」
薯条咬咬咬。看着玻璃窗映出来的条形码脑袋,傅景直其实没有什么胆子生气。
「因为老宽不想说。你不要去管他说什么,反正他说什么你都当放屁就对了。」
喝可乐。事情其实很简单嘛反正就是让老宽闭嘴,然后其它乱七八糟一堆事情都
他们说了算。人生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啊,姜顺才对于这一点的体悟可是很刻的;反正
就算是老宽真的怎么样了,情况也不会比差过的更差。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很不耐烦?」
「我是很不耐烦啊。老宽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对你发脾气啊?再这样下去他永远都好
不了。」
戳戳杯子里头的冰块,让手上的吸管得到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姜顺才皱着眉头,其实只是
因为冰块太多而已。
「更何况你妹妹那个事情不解决也不行。老宽那个人嘴上说的都不能相信。所以
我认为小鬼头应该要留在你家。」
了一分钟才意会到姜顺才说了什么。傅景直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他并不在乎
那个
「我知道比起我来,宽和更重视安安。」
「你在耍什么白痴啊,你跟小鬼头根本不一样。所以我说老宽应该要赶快学会对你发
脾气,你要跟他好好吵一架才会知道自已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笨死了!哼哼他亲爱的老婆才不会提出这种笨问题呢。他知道他对老婆而言是很
重要的(好歹是孩子的爹啊),他老婆也知道自己对他有多重要。这样,即便是他们怎么
争吵吧,他都能够很安心的回家;他都可以在夜晚,放心地把趴在他老婆的肚皮上跟宝宝
说话。
「──如果你是在安慰我的话,那我不得不说我的确是很惊讶。」
「王八蛋你以为我刚刚是在安慰你啊!妈的我要去点一份汉堡吃!」
回头,看到姜顺才的耳根整个都红起来了。傅景直不自觉地扯出了一抹微笑,其实是
真的有一点点高兴的。
别担心、别担心;一切都会很好的。他也就只能这么告诉自己了,一切都会很好

你去哪里了?

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我想看见你、我想听你的声音。
你在哪里?出来抱抱我,好不好?

傅景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再度见到傅景鹃。他的妹妹,傅景鹃。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过得好不好。」
「一向都能够让自己过得很好。我不认为有任何担心的必要。」
喝下一口既不香醇也不顺口的咖啡。傅景直紧紧绷住脸,完全无视眼前妹妹一脸的委
屈。
──他当然会知道她过得很好哪。他那双很久很久才会联络一的父母,总是会在他
让宽和逼着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告诉他,他们的女儿有多么了不起。他们会告诉他他的妹妹
现在可是数一数二的能干女主管,他们会告诉他,他们在邻里间有多么风光。
他们从来都不问起小恒安。感觉像是只要不提起,他的妹妹,人生中唯一的污点就根
本不存在。
「真是的,宽和还会问我最近过得如何呢。好歹你也是我哥哥,怎么连一点手足爱都
没有?」
「是吗?我认为如果我已经没有所谓的『手足爱』,我现在就不该坐在这里听
跟我废话。」
他的父母始终不懂,为什么他给朱宽和的爱远远超过给家人许多。那个他称呼为
爸爸的男人,强调过无数他就只有那个妹妹了。他应该要爱护她,要让她。
这不是很好笑吗?他们就只有一个小恒安一个外孙了。可是他们、外公外婆,都不爱
他。
「我们之间就不能谈点愉快的话题?真是的,你们这种人就是会自以为是。搞得
好像全世界的人你们最不幸,因为你该死的爱的是个男人」
话音结束在傅景直毫不掩饰的阴沉中。优雅地端起了咖啡啜饮,顺便逃避傅景直带有
威吓性的目光。傅景鹃皱皱眉,把嫌弃咖啡的言论全部吞回肚子里头去。
「我就直说好了。我想把安安带回家里去;我现在的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呢,
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

他常常回想,那个被称为母亲女人的模样。该是怎么说呢。朱宽和其实有一点困

扰,他不记得那个女人的脸了。
他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最后的不甘。她不断地陈述他与他的妹妹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说,他们是她生命里头的最是糟糕透顶的意外。
「老宽?我说老宽你有没有在听我在说什么啊?」
皱着眉头,显然是对老朋友的神游物外有着几大箩筐的不满。姜顺才把已经凉掉了的
茶一口气喝下肚子去,自己抓过茶壶又倒了一大杯慢慢喝。
「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不就是你反对景鹃把安安接回去吗。」
「重点是在理由、理由!我不会说你需要小鬼头,可是你也替小鬼头想想看吧。喔他
妈妈需要爱,所以他就要回去说他爱他妈妈?」
姜顺才当然很清楚自己是在鬼扯。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再怎么样他都应该先担心老
宽不是吗?小鬼头待在老宽身边最好了。大人有一个可以抱着暖暖的对象,小孩会有一个
宠他爱他的爹。这样故事的进展才会圆满,最后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当然。这是在如果老宽没有发神经的情况下
「景鹃也说了,她的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我想她可以真正时间去爱安安」
「鬼扯。朱宽和,你少他妈的给我鬼扯。」
拉大嗓门,把朱宽和的嗓音完全压抑下来。姜顺才红着脸,再三告诫自己千万别冲动
到动手打人。
「傅景鹃是怎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更何况,我认为你应该问小鬼头的意见。他的
人生他自己决定。」
「然后呢?你要问他,她要选择我、还是他妈妈?」
从他收养安安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曾经发过誓、他会毫不迟
疑地要安安跟她走。要怎么选择呢?他一直都不喜欢让安安选择他自己的人生这样不
负责任的说法。他与她,安安应该怎么选?
「更何况,我永远都会在这里。只要安安想,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他妈的!朱宽和,你他妈绝对是我看过最混蛋的混蛋!」
气得想要把朱宽和按在地上揍个半死;可偏偏他就是下不了手。重重地把身下坐
的椅子给一脚踢翻。
「去你他妈的──你要是敢把那个小鬼交给那个女人,我就跟你没完没了!」

每个月总是会有几,他会在亲吻当中醒来。如果他要说那些亲吻与性爱都无关
,那就实在是有一点太过自欺欺人了。
「又做噩梦了?」
「嗯。」
还好今天是星期天。陪着朱宽和一起躺在床上,傅景直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等一
下又该洗床单了。
「老顺跟你提过安安的事了?」
手掌磨挲着景直的腰部。朱宽和闭上眼,反复揉搓景直丝毫赘肉也无的小腹。
「前几天听他提过。你要让景鹃把小鬼带回去?」
「如果她想;我不想让安安选这种事没什么好选的。」
「嗯。」更抱紧了宽和的手臂,什么也不问。「我知道了。」
「我是一个残忍的人吗?」
「我知道你不是就好。」
很多事就是这样哪,无法选择;最好是连有那种念头都不要。如果一开始事情就已经
决定了,那么在不可挽回时,至少还可以怨恨当作一种宣泄。这种选择的问题原本就是会
造成最后的悲剧;尤其当自己都了解那是自己所选时
「至少要可以怨恨。你常说的,不是吗?」
「是啊、能够怨恨就好了。我也就不会这么累。」
有一些接近自言自语了。朱宽和把头颅埋在傅景直的颈窝;只是很想可以抱抱被
抱也可以。
只要很暖和,那样就好了。
「不会的。景鹃不适合养孩子,她最后还是会把安安送回来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安安可以过得很好。不回来也没关系。如果他可以过得
很好」
他知道他什么都掌控不住。他知道,他什么都抓不住。如果安安一直待在这个家里,
他会尽一切努力,只求给他最好的。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小男孩可以接受两个男人构成的
『父母』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小恒安会爱他到什么时候。
「我不会让景鹃带走小鬼的。」
抱紧宽和。傅景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的,完全没有掩饰自己自私的意思。
「他走了你要怎么办?而且你那么爱他。」

「他还有个妈妈啊。」
「真是谢谢你提醒我啊,我简直是要忘记这回事了。」
跳下床,然后把一床棉被硬是拉到地上去。看着还没穿上衣服的朱宽和一脸无可奈何
地下床了,傅景直整个笑开,心满意足地将棉被连着床单一起丢进洗衣机里头去。
小恒安刚刚才起床。睡眼惺忪地走到门边看着他的爹与他的爸爸;虽然也同样对景直
的笑声感到不解(上一爸爸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但是小小孩也只是扑进他的爹怀里
,然后偷偷希望爸爸可以常常这样笑。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那该有多好。

很多事要避根本都是无可避的。朱宽和下了课,看见傅景鹃就站在教室门口等他;
其实在那一x那他是想说谎。不过,最后毕竟他是面对现实。
「介意在学校的咖啡厅谈吗?」
站定在傅景鹃面前。朱宽和不是没有感受到傅景鹃的排斥;他已经学会不要去在意了
。毕竟,大部分的人都还很难接受。
「在这里谈就可以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安安还给我!」
她是他的母亲!她有权利把她的孩子要回去。天啊,当初她是为什么会把她的宝
贝孩子交给这个同性恋!?万一她的小宝贝将来也变成同性恋怎么办!
「我很感谢你帮我照顾安安这么多年,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自己照顾他了。我想如果可
以的话,给他换一个正常一点的环境也比较好」
──正常?瞬间脑部闪过一片空白。朱宽和看着一树浓荫,许久。一时之间竟然无法
理解那是什么样的两个字。
「我很努力去爱人了」
「虽然你很疼安安,但是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应该要放过我那个哥哥,去找一个女人
好好组成一个家庭,然后你得把你对安安的爱转移到你的孩子身上──」
脑海中只剩下傅景鹃的话语声。没有显著的轮廓,只是那股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头不离
开女人的声音。许多许多年前,他听见这样的声音捧住他的脸,对他说再见。
──我终于可以自由了。你跟妹妹,下一个人生再好好努力吧
「傅景鹃,如果说够了就闭嘴。」
另外一个声音插入他的思绪当中。朱宽和有一些迷惘地看着站在身边的男人。啊
啊,是景直。景直来了。

「我是你妹妹耶!」
跺脚。可恶!她就知道景直会阻挠她那是她的孩子啊!她要她的孩子,这有什么
不对吗?
「哦?接下来是不是要提醒我,我还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谢谢,这些我都还记
得。」
拉住朱宽和的手。傅景直冷冷地瞧定了傅景鹃;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妹妹会
是这样的一个人。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吧?要说自私,他们同样自私啊。同样寡情。同样,只懂得自
己要什么。
「不准出现在宽和面前、不准与宽和有任何方式的联络!不准带走恒安,如果
要上法院;请记得有遗弃的罪嫌。」
拉着朱宽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傅景直很快地拿出手机,打电话要姜顺才开车过来
学校、打电话为朱宽和请假。
一直到朱宽和搭上车,傅景直才松了一口气。没有看朱宽和,没有看姜顺才。傅景直
只是闭上眼,径自,哭泣了起来。

「我一直觉得一家人的意思不是说你跟我有同一个爸爸妈妈。你懂我的意思吗?
啊就是我那个老爸也把你当儿子啦,所以你就不要去想小鬼头到底要去哪里」
了整个上午对朱宽和说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段落休息一下,姜顺才理所当然地接
过朱宽和递过的梨子。
「谢谢。」
「景直说他也反对。怎么办,我现在脑子里头全部都是景直了。」
苦笑。先动心的,其实是他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景直先爱上他的。而他也不知道该
怎么说;大剌剌地对所有的人说其实是他先一见钟情?
「有什么不对吗,他那么爱你。」
「我没有说不对;我还以为我会比较担心安安。」
听着话音落下,姜顺才抬起头来,看着又神游物外的友人一眼。把吃剩的果核拿去厨
房扔掉;是过了许久的,姜顺才才有点不甘愿地开口了。
「你知道,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
「还有谁不知道吗?」

笑。姜顺才一定会是一个好爸爸吧?朱宽和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不敢说老顺是他
看过最热烈期待孩子的爸爸,毕竟老顺也是他看过唯一期待孩子的爸爸。但是,老顺对家
庭的付出一直都是有目共睹。
「昨天我陪我老婆看八点档;不知道是哪一台搞了一个难产的剧情我老婆问我说
如果情形是发生在我们身上,那我会选谁。」
「你会选择嫂子吧?」
「所以我坐在这里跟你瞎扯淡;老宽,那个同性恋很爱你。我知道你为了小鬼的事很
烦,可是你稍微想他一下不行吗?想想他会不会怕,想想他应该也懂得害怕。」
这样讲不知道对不对;早知道当初就多念点书不愿意给太多人发现他其实是很有
人情味的,姜顺才换了一个姿势改成蹲坐在椅子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同性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一口气把话说完,姜顺才迫不及待似地掏出烟就抽了起来。哼哼他可不是要帮那个同
性恋说什么他只是觉得、人嘛。不要做的太超过比较好。
──反正以前考试也没考过只要是同性恋都要被抓去关!噗噗抽烟,意识到自己在帮
傅景直讲话的这个事。姜顺才带着些许不自然的东瞄西瞄,一边暗暗祈祷自己没有做的太
明显。
「其实你是个好人哪,干嘛你非得在景直面前装出那种讨人厌的样子不可呢?」
叹气。也是对姜顺才莫名其妙的坚持感觉无可奈何。真是的,明明就不是坏人哪
,偏偏就爱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
「──我是中华民国的警察!我才不是好人。」

从来他都没有被束缚过。或者该是说,打从他违逆父母的希望,进入美术相关科
系就读以后;他就没有让任何人束缚他。感情上,在宽和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留住
他。
由他给予亲吻、由他给予拥抱。因着欲望做爱,但形之于外的寒冷让他足以自每一个
怀抱当中脱身。只要腻了,他随时都会转身走开。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沉溺过哪一个怀抱;
一直到朱宽和出现。
那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可是,看起来很暖和。耽在他的怀中,他居然是在
清醒以后又再度睡熟的。许多年以后,宽和提起还多少有些怀念。他说他在他的床上睡了
真久哪,就好像要补回从前的睡不安稳一般。他说,他几乎是把他抱住的。他不肯放手,

就只是害怕他离开。
然后他就停留下来了。只看一个人、只爱一个人。他从他的『情人们』(这真是一个
好说法。傅景直从来就否认他在遇见宽和之前恋爱过。)的身边消失,然后停伫在朱宽和
身边。朱宽和迟疑过,但是他对他微笑。
他自己走到朱宽和身边,他自己抱住宽和。当他说出爱,宽和的脸上愈显困惑。他说
、说到爱不爱会不会太严肃了。
他说、说到爱不爱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说、他不知道他说的爱是不是如他所想。如
果我不是真的爱你怎么办?他的宽和曾经这么问过的。而他则是连迟疑都没有;他告诉宽
和,只要他愿意。那种东西,他可以不在乎。
我只是想爱你而已。你爱不爱我、接不接受,其实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难道、单向
的爱情就不是爱情了?
──如果我到最后还是不爱你呢?那你不是很可怜吗
──暗恋也没什么不好啊。都谈到爱,再去介意你接不接受,在我而言那是一件相当
小家子气的事。
──你简直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嘛。
叹气。
──那我不管。你没有说不好、像个孩子就像个孩子吧。
他知道宽和需要一个支撑;所以他成为宽和的支撑。他努力的抱住宽和,努力地让宽
和感受到他的体温。
只要不是一个人,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我可以进去吗?」
从思绪里头醒来。傅景直瞧着眼前的男人,嘴角不自觉地弯出了可以称之为微笑的弧
度。
「你煮了咖啡吗?啊啊,我不要糖。」
「我想找你。你好像在工作,我看你停笔才进来。」
「──如果你要帮小鬼讲人情就不用了。」扬眉。「自己的作业自己画。」
「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通人情的我好伤心哪」
愉快地喝着咖啡,享受他们之间少有的两人时光。傅景直闭上眼,想要把现在的幸福
永远都留在心底。
什么都不会长久的。尤其是幸福,最难长久。


印象中,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傅景直的家人;除了傅景鹃外。
景直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他的母亲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说实话,他的了解几
乎是到一个愧称情人的地步。
他偶尔会从景直略带讥诮语句当中听见两位长辈的过去。不很美好。景直父母的
故事,就是一般家庭失和的故事。
一般的外遇、一般的争吵。他无缘去经历那样的感受,但他永远记得,那对父母用什
么样的方式刺伤他们这个唯一的儿子。
『都是你/!都是你/,才会生出这种不正常的儿子!』
──所以他们要找他这个不正常的人做什么呢?还把电话打到学校来。接过助教
递过的话机,朱宽和尽量把自己的声线保持在平稳的范围上。
「您好,我是朱宽和。」

「你一定不是认真的,宽和。」
从桌上的图稿里头回过神来。傅景直掩饰不住满脸惊愕,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见
了什么。
「你的父母亲今天打电话给我;他们说希望我们能继续收养安安。」
「──他们打电话给你?」
他知道他的家人们是怎么看他的。所以,他也不会去做太多多余的企盼。他自己都不
怎么记得上一通电话是什么了,为什么他们还会打电话给宽和?
「打到学校去的。他们说,他们希望我们可以继续收养安安。因为景鹃要结婚了
。」
他了一分钟才弄清楚妇人的意思是什么。景鹃在年轻的时候不懂事,现在好不容易
可以有一个好的归宿。那安安呢?他记得,他问了。
妇人景直与景鹃的母亲,安安的外婆,只是含糊地说了之后再想法子吧;反正安
安跟景鹃也不亲。
『只要你坚持,景鹃就非得死心不可!这样她才能回来安心嫁人。』
「这些跟安安有什么关系?」
冷冷的,傅景直瞪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管不到景鹃如何如何,他也管不到他的父母如
何如何。他能在乎的、只有他的男人。

「你的家人说,只要安安留在这里,景鹃就会死心回家嫁人。」
他不敢说他找景鹃谈过了;景鹃说,她要她的孩子。嫁人,从来就都不是她想。她还
那么年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你呢?你要怎么办。」
「我还有你啊。」
笑着,收拾桌上的书本。朱宽和只是径自扯起一抹微笑,略带了些空洞;但仍然是温
柔的。
「以后就只有你了。就只剩下你了。」

打从一开始,朱宽和就没有让小恒安自己选择的意思。
「去到妈妈那边,要乖。知道吗。」
帮着小恒安把扣子扣好。朱宽和只是如同往常一般和煦的,没有太多依依不舍的情绪

「嗯、我会。」
「妈妈工作会很辛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到爹的手机这里
来。」
「爹、我们都住在一起好不好?」
总算是抬起头来了。小恒安咬着下唇,不敢说他留下来;却也不舍得疼他的爹。他已
经长大了,要保护妈妈。
可是、他想要爹。没有爹,他会很怕。
「哪,安安。如果你很乖的话,爹就每个星期都去看你,好不好?」
维持蹲姿,朱宽和勉强让自己可以像往常一般微笑。嘴里说着或许是不可能实现的承
诺;景鹃说,她不会刻意要把安安拉离他们身边。毕竟,她离开这个孩子太久了。她
说,母性从来就不是天生。
「那、勾勾手。」
抓起朱宽和的大手,小恒安硬是做了一个约定的手势。随着小恒安拉扯着自己的手臂
,朱宽和是笑着的;带着太多的舍不得。
「爹要想我喔,我会想爹的。」
「那爸爸呢?」笑。
「啊、那我偶尔也想爸爸好了。」

吐吐小舌头,小恒安冲着朱宽和傻笑──离去哪,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的,其实
就已经在他们身边了,如影随形。
傅景直待在门边,沉默着。什么、都说不出口。

『爹:
我是安安。你有没有过得很好呢?我过得很好。妈咪昨天好早就起床了,她煮早餐给
我吃呢。我第一吃到妈咪煮的饭,好好吃。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爹煮的饭。
昨天有点睡不着,早上是妈咪把我叫起来的。妈咪早上带我去学校,然后给我五十元买午
餐吃。学校老师吓了一跳,以为是爹生病了。
妈妈今天一直问我还记不记得她,我就说我记得啊,好久好久了耶,我都还记得。所
以我也会一直记得爹吧,我最喜欢爹了。爸爸在我跟妈妈走的时候给我一个小袋子,打开
的时候我吓了好大一跳;可是不可以跟爹说里面装什么。我有跟爸爸讲好。
好想爹喔,可是我不敢跟妈咪说我想回家看爹。爹要记得喔,要过来看我喔。还要有
记得回信喔,我会等爹回信的。
安安』

『爹:
爹写好多字喔,我不敢叫妈咪念给我听,陈老师借我一本字典,还教我怎么查字典喔

我把爹的信藏起来了,妈咪听到我提到爹就不笑了。妈咪一直说她才是我妈妈,可是
爹也是我的爹啊。妈咪好奇怪,可是我还是很乖。
今天是我跟妈咪一起住的第一个礼拜天,妈咪本来要陪我的,可是妈咪又说她突然有
事。我本来想说走回去家里,可是我怕妈咪回来找不到我。
我比较喜欢以前的家,爹会一直陪着我。妈咪会常常出去,一个人在家好可怕。可是
我是男生了,我要保护妈咪。
我好想以前的家喔,爹,不当男生是不是就可以不要保护女生啊?我讨厌当男生了。
安安』

『爹:
我今天数学考试考了一百分,可是妈咪一直都没有回家。妈咪说,她工作好忙。我要

乖乖,要独立。
爹,独立是什么呢?我常常跟妈咪说不到话,这个就是独立吗?晚上家里好可怕,都
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可是我都跟自己说,我要独立,要保护妈咪了。不可以怕。
妈咪昨天问我会不会生气她都不能陪我。我不敢说我想要妈咪一直陪我。妈咪都
会问我比较喜欢爹还是她,我就说我都喜欢啊,可是妈咪说我应该要比较喜欢她才对。妈
咪说我是她生的;爹,可是我比较喜欢以前的家。我想要妈咪陪我。
我们真的不可以住在一起吗?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待在家里,妈咪也可以跟我在一起
了。
安安』

「在看安安写给你的信?」
仅只是看见朱宽和脸上的心疼,他就可以准确猜出寄信人是谁。虽然这一开始就是在
意料之中的,但是那些从来就不是他们所可以控制的。
「景鹃尽力了。安安原来就怕黑。我想这一阵子她会累一点。」
把信仔细地收好了。朱宽和很快地放上了一脸的轻松,远在景直之前就踏出了书房。
「你要不要吃一点什么?今天天热。吃点凉面好吗?」
──如果你在乎,就把孩子带回来啊!吞下了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傅景直只是径自沉
默,什么都不说。
他知道宽和的希望是什么。他了一辈子哪,他从来没有从过回忆里头走出过。宽和
与他不一样的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不论是为了谁。
「──不说话,我就弄凉面。」
「我的份别放辣椒。」
坐在厨房前,傅景直背对着异常忙碌的男人。有一点想哭,却怎么都无法留下泪来。
──是谁唱过的呢?年少轻狂的好日子,一懂事就结束。

「好了啦,老爸你要唆多久啊。」
拉大嗓门,姜顺才瞪着电话筒;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对电话那头的老爸爸一点办法都没
有。
「有啦、我有看着老宽啦。我马虎?我哪里马虎了,我就没差一天三顿──好啦
,我知道啦。那个记者?谁知道他滚到哪里去了。我没注意?他人都滚了我去注意哪

只鸟啊?找人干掉他?哇咧,你以前真的是干警察吗老爸?」
放着傅景直在一边喝茶看电视。姜顺才其实有一点想把他的老爸爸打昏每都为
同一件事长篇大论反复唆!
「──把他关起来?老爸你大概不知道警察现在越来越难干了吧?好啦你不要瞎操心
啦!」
会摔电话吧?边喝茶一边猜测。横竖闲着也闲着胡思乱想也不是一件坏事。伟大的警
察先生一通电话叫他来吃饭,但是从他坐下来到现在,电话那一头的谆谆教诲就完全没停
过。
「我知道了啦!我有客人要吃饭好啦,我会注意。」
终于放下电话。姜顺才一边搔着头皮一边回到座位上。虽说是晚餐时间,但很显然男
主人并没有要请客人吃饭的意思;虽然他的确是说要请傅景直吃饭的。
「我老宽陪我老婆去产检;有些东西我不想让老宽知道我在问。」
「宽和很好。」
「见鬼的很好。他跟平常一样吃一样睡?他跟平常一样对你微笑跟你做爱?」
「是啊,情况很好,不是吗。」
把脸埋进手掌里。嘴里说着所幸,声音却没有欣喜。傅景直知道姜顺才在问什么;他
知道,姜顺才想知道什么。
「他妈的,刚刚跟老头说得太满了。」
焦躁地抽烟,姜顺才就是没办法好好坐在椅子上。勉强压抑下自己其实是很想骂人的

「你爸爸怎么会追宽和的情况?」
「因为我家那个老爸爸刚好就是破门的警察!收养宽和的是我爸的老朋友,我他妈刚
好可以算是他青梅竹马的老朋友!」

记忆中,他是在许多保护下长大的。
说起来是有一些奇妙;说是保护,却是让他与他的母亲彻底隔离。他对母亲的记忆,
永远停留在某一年,某一天。
有一些人把妹妹的手从他手里移开。有人给他水喝、给他东西吃、给他衣服换。然后
,有人把他抱在怀里。妹妹呢?他说。
──妹妹在另外一边给医生看,你要乖、要乖喔。

──嗯,我会乖。妹妹没有乖你要告诉我唷,我去抱抱她就会乖了
姜爸一直等到他上了国中才敢跟他说实话。该是怎么说呢?他其实是很困扰的。
他该伤心吗?或是应该掉几滴眼泪?许多年前就知道的事实,不说,也只是怕姜爸挂心罢
了。
即便是在那许多年前证实了他心底的疑问,他也没有太多所谓悲伤的情绪。仔细回想
起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妹妹是在他的怀中死去。只是,他怕看见大人比他还伤心的
样子。
他怕看见大人小心翼翼对待他的样子。他只是想念妹妹啊,他不伤心的。他还以为,
想念不等于伤心。
「宽和?」
把房子里的灯一盏一盏地打开了。傅景直皱着眉头,最后在浴室里头找到坐在马桶上
的情人。
「──你是穿着裤子上厕所吗?如果这是你的幽默,我想你也说个清楚比较好。」
叹气。顺手也把浴室的灯给打开了,傅景直转身,踢着拖鞋走进了他们共同的卧房。
转角,小恒安的卧房径自沉默着。仅余下的一黑暗,越发是把盈满了整个屋子的寂寞
无限放大了。
「──怎么了?」
「这个房子真是太大了。」
只是一个人离开而已。他们是因为收养小恒安才转租这个房子的。三个人的时候
,常常觉得地方根本不够用。现在剩下两个人了,彷佛说话都会出现回音似的。
「你会觉得寂寞吗?」
眨眨眼,应该寂寞的那个人,带些顽皮地铺平了言语当中的表情。走到小恒安的卧房
,朱宽和微笑着,打开卧房里的灯。
──即便是亮光吧。即便是亮光,照亮的也有可能不是希望哪

对傅景鹃来说,幸福这个东西一向理所当然。她被爱、被宽容、被重视都是应当的。
她说过的;她不会懂得珍惜。没有人教她珍惜。他们只是告诉她,只要她想,他们就会给

与傅景直不同的是,傅景鹃十分乐意用自己的天赋换取身旁怜爱宠溺的目光。从小开
始便名列前矛,及长,她所有的脚步都踏上父母眼中的光明坦途。名门高中、名门大学。

她唯一的失误就只是在考上研究所的那一年怀孕;更失误的是她生下了肚子里的小孩。她
说,她把孩子生下来是因为爱。至于生产之后的种种问题,她只是模糊地认定,她可以在
她习惯的生活当中带着孩子一起长大。
──孩子的父亲?该是怎么说呢。傅景鹃始终认定,那个弃她而去的男人没有资格回
到他们母子身边。她休学一年在家,却在要重新开始学生生涯的同时赫然发现她的父母打
算改变她人生的道路。带了孩子离家,最后却在工作与孩子之间做了选择。
──那只是一时的。很快她又可以与她的孩子在一起了。
叮咚、叮咚。
门铃在晚上十一点锺响起。早就把作业写完的小恒安突然惊醒过来,很快地爬下了沙
发把大门打开。门口的女人,用一种很抱歉的表情晃了晃手上的盐酥鸡。
「对-不-起,妈咪又忘记带钥匙了。」
「没关系啦,妈咪很辛苦。」
揉着眼睛打开了大门。小恒安露出略带疲倦的笑容,但身为母亲的傅景鹃却完全没有
留心被她推进家门的小小孩其实已经很累了。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盐酥鸡的纸袋,她只是想
要尝试一下;夜,相依为命的母子俩共同分享宵夜的幸福。
「妈咪带了好吃的盐酥鸡回来唷,安安要吃什么呢?」
「我要吃甜不辣!」
称不上是所谓的疲劳一扫而空。小恒安的兴奋大部分是来自于整整一天不见的母亲对
他笑,把他抱在怀里。这让他可以忘记之前的孤单以及害怕;才一起生活一个月,他便已
经习惯必须去照顾自己母亲的生活了。
「妈咪买了二十元喔,真是对不起又害你要帮妈咪等门。」
「没关系啦,我已经长大了,要保护妈咪啊。」
咬着甜不辣,小恒安一边还记得要收拾书包明天准备上学。看着儿子写得整整齐齐的
作业课本;傅景鹃突然觉得有一些不是滋味。
──她算是怎么样的一个母亲呢?她连督促自己的儿子写作业都不曾哪。心底泛起的
小小歉疚很快让母性(她是这样认定的)的光辉盖过。她与她的孩子分开了四年哪,现在
,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妈咪,好痛喔。」
不太明白为什么妈妈把他抱得死紧。小恒安拿着炸米血咬咬,一脸天真地看着自己的
母亲。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所以你不可以离开妈咪,知道吗
?」
无论如何就是没有法子感觉心安。傅景鹃尝试着由着小恒安的嘴里得到承诺;而她也
一向能够顺遂心愿,像是爱啊陪伴之类的。
「我喜欢妈咪,我会一直在妈咪身边喔。」
「一直?安安会永远陪在妈咪身边吗?」
「嗯,一直也可以,永远也可以喔。」
拍拍抱紧他的母亲。小恒安乖乖的不动,只是放任母亲在自己身上撷取温暖。
──妈咪乖、妈咪乖;安安惜惜

那一天,她刻意起了个大早。亲自送她的儿子去学校,然后在前往公司的路上遇见她
亲爱的兄长。这样的巧合,几乎是要让她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不期而遇了。
──沉默。略带一些高傲地抬高了下巴,傅景鹃抿紧了唇,毫不畏惧地望定了傅景直
的眼。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冰冷迅速蔓延开来。
「有时间说两句话吗?既然这么巧。」
调整了肩上背带的位置。傅景直用下巴努了努一旁的咖啡厅,是邀请也是挑战。
──他知道。他是无能为力的,有关他无法阻止,他的妹妹为了自己的幸福伤害任何
人。
是该要怎么阻止呢?苦笑。低下头,任由阳光灿烂着。傅景直没有让任何人看见,他
伸手却什么都无法抓住的无力。
如果一切都不改变,那该有多好?

他根本就没忘记过,老宽嘴里,曾经叫着妈妈的那个女人。
那是他几岁时候的事?是九岁还是十岁?他记得那个妈妈跑到学校来,说要帮老宽请
假,她说她要带老宽跟他妹妹回去她的娘家看看老人家,所以要帮老宽请假十天。妈妈都
出面了嘛,老师也很爽快地批准了假条。他长大了后才知道,全村的人都以为老宽她妈得
到家里的谅解了。晚上车子开去那个大房子的时候,村里头的老人家还对着老宽一家人指
指点点。就是因为那个当妈的不检点外公才会半夜三更来接人啊。总之村子里头是自
行为老宽他妈夜间离开的这档子事找出一个理由解释了。而他呢,也只好乖乖数着日历,
一边跟其它的小孩玩闹,一边等老宽他们回家。

一天、两天。村子里开始有人在说,老宽他们家八成闹鬼。怎么会没人在里头看听见
小孩的哭声呢?三天、四天。村子里的妈妈们开始禁止孩子们到老宽家附近玩捉迷藏;好
几个年轻人信誓旦旦地发誓那里真的闹鬼。五天、六天。村长开始考虑要请师公来,毕竟
整个村子都在吵着说小孩经过那房子都会吓得哭回来。
第六天,师公真的请来了。来来回回地绕了好几圈,师公坚定地说这房子里头有冤魂
,要驱邪。几个壮丁把门破开了,从最里面的卧房里传出的微弱哭声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村长很快地便反应了过来,那个,真的是小孩在哭。
几个男人合力把门给撞开,这个家的小女孩已经断气超过一天了,小男孩则吓得一句
话都说不出来。那真是惨哪,他是听见他老爸感叹的。小女孩是死在哥哥的怀里的,他们
又哄又骗财让小男孩相信,他们要带妹妹去看医生。
然后他的小玩伴突然在他的生活当中缺席了好一阵子。同学们绘声绘影地传着从父母
那里偷听来的各种消息,而他则是偷偷地想过好几,那个会请他们喝汽水,让他们一起
吃饼干的妈妈会把老宽饿死吗?
然后,有一天阿爸告诉他,老宽要去当阿清叔的小孩了。
「──阿才?阿才?」
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眼前,是他大腹便便的老婆。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哪。还好叫醒我了。」
拉过辛苦称持着肚子的老婆坐下了。姜顺才趴到老婆的肚子上,学着孩子一般地想要
获得安全感。
「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梦。还好我全部忘记了。呼、还好我都忘记了。」

久违的家庭团聚,是在很逊的儿童乐园?
抱着手臂,看着她的『儿子』蹦蹦跳跳地一刻也没个止歇。傅景鹃绷紧了脸,说什么
也都没办法高兴起来。
──她从来没看过小恒安那样笑,像个孩子一样跑跳。她知道她缺席太久了;可是那
是她的孩子啊!她还以为,她只要回到小恒安身边,小恒安会最爱她。
「不能笑一下吗?儿子一直转回头看,连宽和都担心不高兴。」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最后的男人加快脚步到了她的身边。难得平和的表情,连语气
都听得出他少见的愉悦。
「我只是讨厌这什么鬼地方。我们最后一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幼儿园还是小学

毕业?」
「不好吗,童年的回忆啊。」
「──你的童年回忆相当快乐?」
狐疑地看着当了她的兄长二十几年的男人。傅景鹃纳闷着,并不以为傅景直的童年生
活会比她愉快多少;虽是说,她并没有真的悲惨到儿童乐园来,但是她厌恶所有与她童年
相关的点点滴滴。
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全部忘掉。包括少数快乐的、少数幸福的。
「妈咪,我们去玩碰碰车!」
走远的小男孩一下子便跑到她身边来了。脸被晒得红红的,看起来很兴奋的模样。
「──如果我早知道你们没带安安玩过游乐园」
终究没有发表完自己的怨恨。傅景鹃被儿子拉着,母子俩在空旷的场地玩起碰碰车来

「我们上一来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你三十岁生日那天吧。」
「──谢谢你提醒我也老大不小了。」
接过朱宽和递过的棒冰。傅景直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啃咬;虽然是他喜欢的梅子口味但
是他就是不喜欢手被弄得湿湿黏黏的感觉。更何况,他一向都很不会吃棒冰。
「我的意思是,你记得我们有多久没来这里吗?」
不是说没有钱去更好的地方玩,而是他们都忙;儿童乐园刚刚好离宽和工作的学校只
隔不到一个捷运站的距离。趁着宽和的空堂,两个人一起到儿童乐园走走是他们两个人的
小小娱乐之一。
「小鬼头来了之后你就没空跑到这里来了吧?」
「没办法,家里的开销增加了。不去接一些兼差也不行。」
嘴角浮出了一抹笑意。朱宽和拉了傅景直,很是愉快地往摩天轮的方向走去了。算是
多少有些顾虑小恒安吧?傅景直一边还频频回头,刚刚好看见小恒安对他挥手。
「──那小鬼一脸祝我们玩得愉快的样子。」
「那不是很好吗,我想跟你去坐摩天轮啊。」
「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小鬼头跟我们一起去。」
「不会的。我们两个人去就好。」
不太能够理解身边男人的心思。傅景直只是呆呆地,跟着朱宽和一起上了摩天轮。

「我以为你会尽量抓住时间跟小鬼头相聚说话。」
「亲爱的,你实在有太多以为了。」
叹气。当着摩天轮操纵员的面,朱宽和直接吻上傅景直的唇。很是认真的,完全没有
敷衍的意思。
「──宽和这里是儿童乐园。」
「有人规定这里不能接吻?」
「没有。」
说不出的陌生。看着宽和拉着自己搭上摩天轮。傅景直闭上眼,突然无法分辨;
到底摆放在眼前的是不是幸福。
太亮了、光。照亮了眼前,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老宽怪怪的?」
「你说、是怎么怪?」
「──反正就是不太对劲就是了啦!」抓耳挠腮。「你是怎么当人家老婆的啊?老宽
有没有怪怪的你居然会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会知道?」
那是一种感觉。他知道的;宽和是有哪里,起了变化了。
一整夜、宽和不断地向他索求着。要了一还不够、要了多都不够。他的情人紧紧
地抱住他,连睡去了都还不肯放手。
只是安静地;即便是他知道那些变化吧。他也是只能沉默的。待在宽和身边,听着宽
和说话。回应宽和的亲吻,他想要什么他都给。
──宽和不需要听他说。他要的只是身边有一个人、会听他的寂寞。闭上眼睛,不去
看自己想要。张开眼,他能看到的就只有宽和。傅景直不断不断的告诉自己,是他说爱的

是他说爱的、是他要给的。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也许他什么都抓不住了。他是想爱
哪、只是想爱哪。
「──我喜欢你这样抱我。」
是什么时候呢?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吧。耽在他的怀抱中,宽和闭着眼,说他不想离
开了。
「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一直、是指你会一直让我待在这里?」
「一直、是指我会一直很爱你。」
他把爱挂在嘴边、把永远挂在嘴边。他练习微笑,练习所谓的温柔。脚步踉跄地走过
了学习的阶段,他说要爱了就不曾放弃过。
是他要爱的、是他要爱的。赤脚站在滚烫的地面上,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想要什么

「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的小鬼头。」笑。
「我刚刚梦见安安刚来那一阵子了;你也在梦里头。」
──不是梦见他吗
「那不是很好吗?那天回家的时候他哭得那么伤心,找一天我们去看看他,也让他看
看你。」
「我现在只想待在你身边。只要让我待在这里、就好了。」

──人生里头,其实有许多不知道该是怎么解释的偶然。老天爷玩得是很乐;不过他
们当凡人的可就是应付的有些手忙脚乱了。
「宽和?」
才从包包里头找出一份期刊阅读,就听见面对自己的女性乘客以迟疑不定的语气念出
他的名字。
「雅暄?」
踌躇了好一会儿,宽和才抓住那个飘浮在脑中许久的身影。很快,拼凑出眼前女人的
脸庞。其实不应该忘记的;宽和感叹着。毕竟是初恋哪,还亏他在分手那一天,发誓要永
远记得。

「过得好吗?」
「还不错。你呢?」

「──景直,我今天遇见雅暄了。」
摘下眼镜了;朱宽和瞧着紧闭的浴室门。只是很自然地,叙述今日的偶遇。

「喔。你们有好好地说过话了吗?」
──要是说他完全不在意,那就是自欺欺人了。手上继续洗浴的动作,傅景直等着外
头熟悉的人声。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门外的沉默始终都没有停止的意思。
门外,朱宽和同样望定了门里头的沉默。低头,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考卷上。雅u说
,他一定是忘记了。当初他们会分手,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
──连姜顺才都比我更接近你。我常常很怀疑、在这个位子,是不是换了我谁都可以

──你给我的感觉是,你不在意我是谁。你永远不会对我生气、你永远都会爱我。你
会是一个好爸爸、个好丈夫。但是我会怕;我好怕几十年后我突然发觉我还是不懂你。
──你在对谁笑呢?是我、还是你的『妻子』?分手的那一天我松了一口气。你
要我告诉你,你是哪里做的不好。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所以、是为什么呢?怎么想都无法理解。朱宽和无意识叹出一口气;他不明白,那些
话的意义是什么。就像他不明白老顺为什么常常说他该回去看医生;他很好!他与任何人
都一样,他可以与任何人都一样。
他不去想他的害怕、他不去想他的母亲。他不会去看他心中的黑暗;只要没有看见就
可以了。只要他不会想起来,那就可以了。
「在想什么呢?」
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浴室。傅景直在床边落座,眼神完全没有离开过朱宽和。
「没有什么。只是今天遇见雅暄她问起你好不好。」
「喔,告诉她我很好就可以了。」
「只是偶遇罢了。你会在意吗。」
──笑容太甜、泪水太咸。把音响打开,景直好半天,什么都没有说。已经消失许久
的男声低低地传开,像是嘲讽又像是在叹息。
「──对不起。」
「做什么道歉呢。我没有生气,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笑着起身,回到浴室把头发给吹干了。在朱宽和眼中,他看见的是他的情人,只是笑
着便把他的怀疑给忘掉了。
不要去想、不要在意。他得忘掉、得忘掉。甩甩头,朱宽和吸一口气,走到景直后
头抱住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傅景直常常会有一种错觉;感觉就好像是朱宽和随时会离开他似的。看见他的情
人,撑着雨伞走向车站的方向来了。傅景直只是感觉到不真切
像是、他在梦中见过无数的情境一般。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么一点点雨我可以自己走回家。」
「没事,就出来接你了。」
笑笑,递过折迭伞来。傅景直皱着眉心抖开了雨伞,跟着朱宽和一起踏进雨中。
「学校呢?学校没有课吗?」
「陈老师希望我可以跟他换时间。」
「我还以为你逃学了。」扯动嘴角,傅景直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啊;没人说老师不能逃学吧。」
是笑得沉稳的。朱宽和拉着傅景直,避过路面上的水j。台北今年似乎是会有一个湿
冷的冬季;多少有些心神不宁,傅景直当然是发现了朱宽和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
「──介意我这么牵着你吗?」
彷佛是感觉到景直的不安一般。朱宽和回过头,带着些困惑地,却还是温柔地笑着。

──许多、许多年以后,朱宽和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眷恋那样的温暖。怕冷的、是他。
害怕一个人的、是伸出手的那个人;是他害怕被留下,是他放不下。
被留下的那个孩子,最后自己离开了。自己一个人、走远,离开。

──几乎是让人措手不及的。傅景直看着空荡荡的小房间,几乎无法相信,这是他的
宽和所下的决定。
这是他自新加坡回来后的第二天;说到底那毕竟不是一个他非得出席不可的展示会,
但是在宽和的劝诱下他还是去了新加坡五天。
「我想忘掉;这样我就不会一直想下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彻底地从这个屋子里头移开。书桌、床铺、卡通海报。衣柜、书柜
、个人计算机。所有,他们短暂拥有的孩子所遗留下来的味道,彻底地被从这个空间里头拔
除了。
Ring──
「我们现在无法接听电话。请你在哔一声之后留下您的联络方式以及联络事项。」

电话号码换掉了、门锁换掉了,宽和的手机也换过一个门号。整个屋子里头,几乎就
溢满了他不想继续思念下去的氛围。走回他们共同的卧房,没有看见原本摆放在床头柜上
的「全家福」照片。傅景直放下手上的行李,环视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卧房。
「你把床单窗帘都换掉了?」
「我睡不着。」
客厅的沙发换了新的布面,运作中的录音机一字一句纪录下来电者的联络要项。「爹
、我是安安。我打你电话你都不在家。」连灯光都被巧妙地改变了,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亮
光。
「我不知道你会舍得把安安忘掉。」
「我的生活总得继续下去啊。」
整个房子被彻底地打扫过。清洁的程度是到了他连走动都会有把自己的气味在这里发
散开的感觉。
在他们共同的卧房前驻足了。傅景直很自然地朝左前方看,被整个清空的小卧房
,彷佛急于吸取他们的焦躁一般地张大了嘴。
很自然地解释所有为他所拥有不得不更动位置的对象之后安置的地点。傅景直多少有
些讶异的;毕竟这是离他认识的宽和太远了。
──他认识的宽和,执着地念旧
「怎么会突然这么做呢?」
笑着。傅景直低下头,不愿意让朱宽和看见他的表情太多。笑的时候给人看到是
没有关系的。
可是他想哭、他怕他在宽和面前哭出声音来。
「因为、安安说他想我。他说他想我们,他说他想跟我们在一起」

真是说要切断吧。其实说难,也并没有那样的困难。
回到家,大门关上的声音绕着整个屋子响。傅景直放下肩上的背包,没有特意找寻也
可以感觉到满室的空旷。
──在宽和的要求下,景鹃把小恒安远远带离了他们所居住的城市。宽和甚至没有向
小恒安道别;他只是什么都没改变的继续生活下去。
或许该是说,其实是有改变的。与小恒安生活的过去,彷佛是被完全割舍掉一般。可
是,宽和却从来都没有试图重新布置过那个已经空了的房间。

他想,宽和或许是有一些害怕那个房间吧。他总是装着看不见宽和快步走过那个
房间前。想念、寂寞、空洞。原本空洞的房间里头,这样的情绪散放的满地都是。时间久
了,就连他也不愿意走过那房间前。
Ring-
在录音机作用前就把电话接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宽和一直没有把家里的电话
号码给换掉。宽和会在小恒安讲话的那一刻回房,而他会是心软的那一个。
──连景鹃都说了;真是令人意外哪,他居然会是心软的那一个。
「喂喂!是老宽还是他老婆?」
啊啊,不是恒安。没有察觉,自己刻意隐藏的心安。傅景直松下一口气,拨开了
抱枕在沙发上坐下。
「我是傅景直。」

──一定有谁跟他说过;说要保护他,让他不再受到任何人的欺负。
对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到这句话,多少感觉啼笑皆非的。朱宽和想要不动声色地将这
个念头甩出自己的脑海,但很快地他便发现了其实是徒劳无功啊
「傅先生、傅太太。」
在咖啡厅找到了那一对明显局促不安的夫妻。朱宽和亲切地省略了对他们眼中戒慎恐
惧的在乎,摆放在脸上的温和也没有因为他的景直而出现太多变化。
「我想寒喧就可以免了。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说的是有关景鹃的事。」
两夫妻对看了一眼;老太太最后在老先生的示意下,以阐明目的当作开场白。
「你也知道,我们两个老了。要我们这把年纪再去管孩子,说实在的我们没有那个力
气,孩子也不会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了。」
──所以呢?凝滞着微笑,朱宽和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掩饰掉他的不耐。要说什么
呢?还是要他说服景鹃把自己的梦想放掉吗?啊啊、那实在是太高估他了。
「我希望你可以离开景直。」
空气,彷佛冻结一般。朱宽和从容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脸上的微笑并没有因为遭受
对方父母的不谅解而有任何崩解的征兆。
「这个问题我们好几年前就讨论过了。这是因为什么呢。」
──只要他离开,景直就会好好地娶妻生子,他会成为一个正常人。

──只要他离开,景鹃就会有模范可以模仿。景鹃的人生还那么长啊,怎么可以
陪在一时的错误上呢?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我的,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啊,别人都没事
──走开!不要缠着我,快点进房间里头去!
──啧、被逮到了。
哥哥、哥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我不知道景鹃在哪里,你们找错人了。」
低头,拿起桌上的账单细看。几近是落荒而逃了,朱宽和是看见了外面世界的阳光,
才又松下一口气的。
──妈妈她,不要我们了。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人跟他说过一个故事。一个有关『哪咤』的故事。
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已经记不清楚故事到底是在说什么了。似乎是在夏天吧。彷
佛还可以感觉到那种热度、那种都市里头特有的夏天气息。
──你知道哪咤为什么会回家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都是因为爱啊;呵呵,母爱可是无所不能的唷。

姜顺才一大早就觉得心神不宁;他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他不需要透过什么警察
的直觉,那种事不需要什么直觉。
「──既然知会过你我就要回家了。」
「喂。」已经踏入中年的中华民国警察抓了抓脑袋。「这个笑话不好笑。」
他不会对某些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然啦当了警察这么久会做那种人性本善的美
梦就太逊了。不过显然他对人性的藐视程度根本就不及他所想的那样?
「小恒安这个周末走。有空就来送吧。」
──因为她必须奉派去日本,『她的』儿子自然也就应该跟她一起去日本。她说,她
离开对谁都好。
「那老宽怎么办!?她把小鬼头带走了老宽怎么办?」
几乎是要跳脚、不,是根本就跳脚了。姜顺才摔掉手上的烟,很幸运地对傅景直提出
的解答没抱任何希望。

「──孩子跟着母亲最好、不是吗。」
彷佛是把讥诮揉碎了放进言语一般。傅景直看着地下小小的一点火光,突然有点想笑
。他已经不懂愤怒了。那不是很傻的事吗?他明明知道的啊,她不会在乎的。
──他不会在乎的。
抬头,无所谓地朝着姜顺才家的方向努一努嘴。傅景直尝试着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好,
不再去悲春伤秋。
「你老婆还在等你吧?快回家吧。星期五以前告诉我你能不能去送小恒安。」停顿。
「宽和宽和说他不去了。」

夜晚竭尽所能地沉下去。傅景直大约是在两点多的时候被吵醒了;有光亮,他想。
有光亮。
睁开眼,看见床边的小灯已经打开了。应该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看起来是在找些什
么的。是在找些什么吧。
「──你醒来了。」
回头对着他笑。朱宽和把背包放回原,叹气。像是放弃了什么事。
「怎么了吗。」床铺随着下压的重量沉下,他翻过身不想离他太远。
「我忘记我把表放到哪里去了。」
略带一些困惑的;朱宽和只是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连天天要用的东西都丢到自己想
不起来的地方去。把想要下床帮他找的傅景直整个抱进怀里,虽然是夏天哪,但他总希望
可以抱着谁
──爹、byebye。
──去那边要好好保重自己。要照顾妈咪。安安是个大人了,对吗?
──我会。爹也要照顾自己喔,要照顾爸爸喔。
──嗯。对不起、爹不能去送你。
──没关系。爹,我有学日本话喔,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
──爹、莎唷哪啦。byebye,我会很想你。
──莎唷哪啦、byebye。爹也会好想你。
收紧手臂。没有想念、没有想念。几乎是是费全身力气的,只是抹去想念的动
作就让他疼得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

闭起眼睛,然后他就什么都忘了。

──以『遗忘』为名的毒素,渐渐地在他们的生活当中蔓延开来。
一开始,只是一些小东西。他开始听着朱宽和抱怨他忘记他的手表放在哪里了、他忘
记他的字典放在哪里了。他替宽和重新将对象买齐买过,沉默着将出现在家里偏僻角落的
每一样对象重新摆回宽和身边。
他的宽和常常忘了。手边的东西只要放下来就忘了;他的宽和常常笑说,对外人那样
强硬的他却从来没有对他的遗忘发过一脾气。
「都被你宠坏了。」他说。抱着他,即便是多少还嫌热的初秋,他依然坚持要靠着他
睡。肌肤偶尔交迭的黏腻感;或是两层布料磨挲出声。他不会多要求些什么;他知道他是
凭恃景直会给他。
放下手上的书本。一开始,他还可以在景直的脸上看见些许的惊慌。时间久了,
他便连那样的惊慌都看不见了。
其实他不能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忘的;毕竟那是他的愿望。不记得,自然就不会想
念了。
他得还要忘掉多少事呢?最重要的事他还是记得那么清楚哪。躺在黑暗当中,两个人
的心跳声交迭在一块儿。他知道他的情人在他身边,他知道他的小恒安离他好远。
景直常常会问他在想什么。怎么会记得呢。他总是笑着说。忘记了,因为不想记
得,所以就都忘记了。
──你会怕吗。怕我连你一起忘掉?
──很怕啊。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连试图挽回都没有。或许这也就是他能够很安心地待在景直身边的原因吧他的景
直什么都不做。连求助都没有。

──假如有一天,我连你都忘了。我该怎么办。
──不用怎么办啊,我就在这里。我在这里。不会怕。
睁开眼睛,眨一眨,看见满室的光。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后。那是在连小恒安都长到很大以后。台北市区被突如其来的

大雨围困住,人们隔着窗户,只好乖乖地顺遂老天的心意停下脚步。
「──我还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已经不可爱的男孩看着灰色的天空叹气。
完全脱离幼年时期的瘦小,刚刚才从大学毕业的青年,从日本带回来的不只是口音而已。
「现在回家也没人在啊。」笑。「你爹那个房间我没有收。睡他那里好吗?」
从那之后过了多少年呢?看着窗外没有停歇意愿的雨势。傅景直带着一些无聊意味地
搅拌着桌上的咖啡,心下并不是真有要喝咖啡的意思。
是过了五年还是十年?对他而言其实是没有太多意义的。他从来不停下脚步整理那些
记忆;不能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就会被追上。
──喂喂?爹。我是安安,你好吗?
「爹现在还好吗?」
「算是不错吧。他答应过我这个星期会回来,我想你应该是可以看到他的。」停顿。
「在想什么?」
──嗯。我有乖,我会照顾妈咪。爹呢?爹有没有过得很好?
「为什么爹会突然辞掉大学的工作啊。」
好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办法想通,为什么他的爹会突然辞去大学的教职回乡下去。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试着问过了,可是没有人说。
「我怎么会知道呢。」
──那一天,他回到家,他的宽和就像个孩子一样地坐在地上。电话放在他的脚边,
讯号声在客厅无限地扩大
「你爹那个人你也知道的。在想什么?」
看着眼前的大个子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发呆。傅景直笑着把人给叫回神,把手上的奶
精交给他。
「爹居然会丢下爸爸自己回去乡下。」咕哝两句,已经长大的小孩在自己的咖啡
里头加进两人份的奶精与糖。「都没有人要跟我说为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
「没有特别原因自然就没什么好说啊。」低头,抿入一口冷掉的咖啡。「你爹只说他
想回去。嗯,所以他就回去了。」
而他留在台北。每天写信、每天都跟他的宽和说话。你好吗?有没有好好吃、穿
得暖呢。每天每天,他在信里重复着相同的话语。每天每天,他说、他听。
「姜叔一定还很生气吧。」

「你等一下千万别提起宽和,那老头野兽习惯了,突然把你的头咬下来也说不定。」
提到姜顺才就没什么好声气。傅景直很确定自己压根没有对朱宽和的逃离有什么多余
的抱怨;他一直都认为就算他有什么抱怨那也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看起来还是很生气啊。」
偷偷看着傅景直。好几年前他就知道自己其实应该改口叫眼前的男人舅舅,但是
他总是很没出息地败在自己对那两个人的依恋上。他对妈妈没有什么怨言;只是回到母亲
身边,他就被迫提早变成照顾人的那个人了。
他忙着长大忙着学会照顾人。忙着习惯另一个环境,等到他总算回过神发现哪里不对
劲,虽然不甘心也就只能接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事实了。
「是不是你的电话在响?」
回过神。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连电话号码都没确定就按下接收键。
啊,雨停了。大恒安看着窗外,太阳出来了。

「????啊不是、喂喂?」
『你这个臭小鬼怎么越大越笨啊!』
连坐在旁边都可以听到那个大嗓门。喝着冷掉的咖啡的中年男人撇过脸,看起来
是很明显的厌恶没错。
「姜叔我会被你骂笨啦。」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耶,讲错有什么关系啊
『反正你本来就是笨小子一个。』
混杂着车声以及街头各式各样的声响。比他家的父亲们都早一步踏进中年人的世界的
警官就差没对着手机那一头的年轻小伙子掏枪恐吓了。
『晚上来我们家吃饭!你姜婶买了一冰箱菜,过来帮忙清掉。』
「」看看没打算表态的老爸。「可是我想陪我老爸吃饭。」
『唆!』不很自在地看着沾黏住口香糖渣的柏油路面,过了十几年都还很是威武的
警察先生,要很辛苦才能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姜叔,其实你是想叫我爸一起去吃饭吧。」

「──我是朱宽和。你好,我现在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请您稍后留下您的大名以及
联络方法,我会尽快与您联络,谢谢。」

『我回去看看爸爸。』大恒安回来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不爱他的爹,而是大恒安一
直都不敢问;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为什么当初他的爹会让他离开。
「我看你还是不要下去好了反正说要上来嘛。」
唏哩呼噜把汤给喝掉了。上了年纪的老警察虽然没有像平常一样大吼大叫,但是听起
来就是很生气没有错。
「姜叔,我已经不在意了。」
偷看低头吃饭的父亲一眼。大恒安吞吞口水,已经习惯帮自己的爹说话了。
「你跟那个家伙不一样,是个好孩子。」抬头,夹菜。「还有,吃饭的时候不要提到
那个家伙。」
啊啊果然还是很生气啊。接过姜家妈妈带着一脸歉意夹过来的菜肴,大恒安缩了缩壮
硕的身体;啊啊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吭声的。
「好了好了。恒安难得回来几天,你就在饭桌上发脾气。」
「明明就是那个家伙不好──」顺着老婆指出的方向看了恒安一眼。老警察哼哼两声
,拿过牙签开始剔牙不说话。

门口传来刺耳的电铃声。傅恒安自然地放下碗筷要上前应门了;摆摆手示意傅恒安坐
着就好。堂堂的一家之主放下牙签起身,一脸不耐烦地打开第一重铁门后又随即杀气腾腾
把大门摔上。
「老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把手擦干,姜家妈妈径自把姜家爸爸的怒吼当作耳边风打开大门了。在见到门外的访
客时虽然吓了一跳,但毕竟还是高兴哪。无论如何她都不认为有什么该板起脸来的理由。

「叫那家伙滚!」吼吼吼那家伙出现做什么啊!
「老公。」皱眉。姜家妈妈有时候实在不能理解这些男人们;明明就是好朋友啊,还
叫她去问公公宽和在乡下过生活有没有习惯
这些男人啊。脑袋里头装的都是什么呢?摇摇头,姜家妈妈转身就进了厨房去,不想
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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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他的父亲说过。他的爹从来没在老家过过春节。每年农历新年一到他的爹就回台
北;除去陪陪当爸爸的那一个外也为了躲开姜顺才。

「姜叔真的很生气吧。」偷偷看了一眼那个背对着他们噗噗喷烟的男人。也是啦
,要理解姜叔为什么会气到冒烟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
「那你呢。你不生气吗?」
「说不生气好像是说来骗人一样。」停顿。彷佛是看到了当初那个晚上偷偷躲在
被窝里头哭的孩子,傅恒安只是笑笑,继续手上泡茶的动作。
「到后来就忘了再过来就只记得我天天都想回家。」
然后就是连想回家的念头都忘了。他了多久才学会不去思念呢?他一直都以为只要
不要去想就好。一直告诉自己不去想,结果却发现他什么都记得。
「最后忙着照顾老妈,就连想家都忘了。爹呢?我知道爸爸过得还不错。」眨眨
眼。大恒安虽然知道自己不可爱了但是还是有些积习难改啊
「很好啊。」笑。「除了见不到你们有点糟糕外,其它都很好。」
十几年的时间既然让从前的小小孩长大,自然在男人们身上留下痕迹也是驾轻就熟。
无意识地触碰自己已见白的发。朱宽和笑着,彷佛平静一般。
「今天住在家里好吗?虽然有点挤,但毕竟你们难得都回来。」看见朱宽和眼中
的抱歉。傅景直侧过头,巧妙地让宽和看不见他的失望。「我送你去车站?」
「对不起。我答应班主任明天去带早上的」
「不准!」半天不吭声的中华民国警察突然跳起来大吼大叫,就差没有翻过沙发然后
三连翻出场。「你那什么鸟班主任不就是三和那边的阿新吗?那种死家伙我一通电话就搞
定了你今晚给我回家睡觉去!」
老实说,每一他家的老头教训他脾气不好的时候他就很想发火!他妈的他都忍了十
几年没有扁老宽哪,为什么说他脾气不好!?
「老顺。」他们都是大人了又不是跟小时候一样可以把人打在地上威胁
「你要是胆敢给我偷偷回去南部我就拿枪下去打死你!」
──应该要说什么呢?那个当儿子的拉拉他的爹,然后连哄带骗把他的老叔叔推到一
边吃水果去。偷偷回头,正好看见他的爹倒回沙发。多少有些不自在地,那个男人似
乎低声说了句什么。
「这个香蕉你不多吃一点怎么行呢?听说日本那个鬼地方连香蕉都没有!」
「姜叔你这样讲有人会误会的」
一边拿起好久不见的热带水果吃一边偷偷看了他的爹与他的爸爸一眼。已经长大的孩
子,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两位父亲,在说话。

「家里当然有地方睡。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没什么。只是好久没有回家了」笑,撇开眼。
「我会在家里等你。」认真地,那是他的父亲。「我会在家里等你。等到你回来
为止。」

「老公,」皱眉。「你不要趴在那边,要送他们就直接下楼嘛。」
「」
满足地吸着烟,身材已经是中广的警察先生爬下沙发。只是因为又看见那三个人在一
起了所以很高兴。
「老公,」叹气。「你的烟啊,你的烟要烧到手指了啦。」

「──爸,这里啦!我们在这里。」
甩下机车小跑步往餐厅的方向跑过去。所谓的团圆不就应该是一家人坐在家里好好吃
饭吗!?勉强忍住不骂出声来。傅景直把身上的西装外套拉整齐了,缓过一口气才踏入他
的孩子跟他的情人擅自做主订的餐厅
「爸、你生气了吗?」
光是看到那个眉头就知道他家的爸爸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他吊起来打。跟上傅景
直的脚步,已经长得很大的孩子其实还是怕他家的老爸爸。
「没有啊。」皱眉。
「」明明就是生气了还说没有「这个是爹的意思啦。」
「我知道。」想也知道单单一个小鬼头胆子没这么大。「你今天都陪着他吗?」
左右张望着找人。不过那一脸的不自在终究是瞒不了人的,傅恒安虽然很想笑但是还
是很辛苦地忍住了
「爸,家里几乎都没有变耶。」
「嗯。」因为他怕宽和不认得家。
「爸,你昨天跑过来跟我们挤着睡喔。」
「不会吧」天啊他还以为是作梦
「我是开玩笑的。」
才正要修理胆子明显变大的孩子就发现他的宽和在对他招手。当然不会因为这样
就手软。摸着肿痛的额头跟在傅景直身后往他们的桌子前进,傅恒安这个时候才懂得感叹

时间果然是会冲淡回忆
「爹!老爸刚刚揍我」
「你一定惹你老爸生气了才会被揍。」
撇撇嘴,才正要坐下就听见电话声。皱眉,才要发作他的儿子就紧急抓起电话,
看到电话号码的同时表情有一瞬间地位微妙了起来。
「我们等你,没关系。」
笑着说。当爹的那一个,摆摆手表示他不在意。
──啊啊对不起爹稍微把身体侧向一边。傅恒安叹下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很温和。
「妈。在台北?」

他知道他在看他。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低头喝咖啡。抬眼偷看他时,正好与
他的视线相对。
「干嘛?」
「看你一脸担心的样子。」
喝着不加糖不放奶精的浓咖啡。朱宽和笑着,并不十分担心景直会会突然发火或是其
他什么的。
「你又知道我在担心了。」
因为没有习惯说实话,所以就不说实话。没有什么好声气地将咖啡杯给放下了,傅景
直很自然地将头撇往另一边,假装不在乎。
已经长得很大的恒安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皱着眉头听他的母亲抱怨。到底谁才是
小孩啊?傅景直确定自己听到他们家的恒安对着电话那头的母亲说话。
「不可以。不可以、不要乱跑。」
「我没有生气、妈、听我说」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日文。撇撇嘴,低头把咖啡喝完。怎么那么慢啊,不是要吃饭吗?
「不去跟景鹃说几句话?你们也是好久不见了。」
「」抬头。「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看见她。」
「别这样。」当然是看见大恒安对他又是摇手又是暗示,朱宽和则只是眨眨眼,并不
特别害怕或是担心什么。
「真是划算啊。」彷佛、冰冷一般。「她只是把恒安生下来,就什么都得到了。」

──彷佛可以听到当年的那个小孩、站在屋檐下看着天上不断落下的雨丝。那一天他
自己偷偷跑出去玩,却在路上碰上突然碰到下雨而不能回家。站在屋檐下,小男孩蹲
在地上,低声唱着常常唱来给妹妹听的童谣。
「她只是怕一个人寂寞罢了。」
他比谁都清楚的;那种夜晚醒来,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人的寒冷。哭不出声也无
法喊叫,因为他怕静止后,彷佛回声一般的寂静。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办?」
「这个嘛,多忍耐一点吧。」
笑。拿起咖啡杯,朱宽和是过了几十秒才醒觉刚刚傅景直说了什么
「我知道。」
「不小心说溜嘴了。」苦笑。他还以为他可以瞒住景直
「你以前就讨厌一个人啊。」伸手招来在身旁徘徊已久的服务生,傅景直连菜单都没
看就追点一杯咖啡。
不追问下去。是不想,也是认为没有必要。
「不过,恒安怎么那么慢?那个服务生快要赶我们出餐厅了。」
「景鹃的电话一向都不短。」呵呵
「你怎么知道景鹃的电话都很长?」
微笑。注视着眼前动作虽然一贯自然,但仍多少显示若干心虚的朱宽和了。朱宽和一
边在心里暗叹叫糟,一边也只好想办法拖延时间。
「你看恒安电话讲那么久」
「然后呢?」微笑。
「我的意思是景鹃说不定每一讲电话都这么长」
「」冻结。就是连傅恒安看见傅景直脸上的表情都还特地转过身避祸

「妈?妈,都是啦。」叹气。「爹说溜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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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ENDING不太漂亮(默)
想过一千要重写,可是我一直想不出来要改成什么样子。之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

道Orz或许会继续在一起,或许会分开。可能性有那么多,但是我不知道哪个对他们比较
好(泪眼)
这个故事的购成很早;算起来耶该是01年左右吧,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提到这个案件
。那时我就在想,活下来的那个孩子怎么办?他会长成一个偏激的人吗?然后又陆陆续续
听老师谈起几个类似的案件,我慢慢开始觉得,这个小孩不应该是一个偏激的人。我希望
能够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以后过着很幸福的生活。人家说否极泰来;这应该是最『否』的
状态了吧,所以那个『泰』一定要很大。
所以有了这篇《骤雨》。
--其实就是这样。朱宽和啊傅景直啊甚至是警察伯伯都是我想要的样子。景鹃是例
外ez我一向很尊敬母性,也很少理这样的女性形象。想要改又觉得,好像也只能这
样而已。
连带母性啊家庭啊被扭到ez要说始料未及也不太对,所以就算了Ora
底下的番外篇是从景鹃的角度来写一些事情;恒安长成以后的形象,或许比朱宽和自
己都要更接近他想要的那个形象吧,我是这样想的。
以上。

番外:妹妹
从来她都是家里的娇娇女。与违背父母期盼的哥哥不一样,她总是能够完美地完成父
母替她设下的目标,并且乐在其中。
她在晚间七点时踏上了她离开了十几年的土地。以一种极具自信以及骄傲的态势,回
这个曾经带给她屈辱以及难堪的地方。
独自一人办理出关以及领取行李等等手续,直接在机场外搭上出租车直奔事先订好的
饭店。很好嘛,给自己一个鼓励性质的微笑。她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儿子说得那么不可信任
;不过就是回来一趟嘛。她当然可以自己行动
到达饭店,拿出儿子放在家里的新台币把车资付掉。然后好好地行李整理好;最后却
在上床睡觉前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饥饿感。
虽然儿子说吃宵夜会胖,但是真的好饿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虽然想要叫儿子
去买宵夜,但是她也很快就想到儿子不在她身边。


第一志愿的高中?没问题。第一流的国立大学的第一志愿?没问题。就像个专业的寿
司师父一样,她很爽快地完成父母的期望。然后,在家里取得无人能比的地位。
大概是大二还是大三那一年吧,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事是
新鲜有趣的。小心地画出一个界线,小心地不踏出那条界线外的世界。她知道,只要她继
续优秀下去,她会有一个虽然了无新意但是舒适平坦的人生。

拿了钱包就自己出门。哼哼她也知道不能在饭店叫客房服务啊,毕竟她也是资职业
妇女啊。更何况她都听人说,台北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弄到好吃的小吃当宵夜;眼前的盐
酥鸡摊贩看起来就是很好的选择。
挑了两串鸡屁股一串猪血糕2元的甜不辣另外加一份四季豆一份耶菜。结帐的时候
,才发现自己的皮夹内除了2元台币外就完全都是日币了

那个家伙要她把孩子打掉,而她几乎是一听到就拒绝了,而且,她选择与那个人分手

自己休学,回家。执拗着生下孩子,然后带着孩子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她一直都相信
自己可以兼顾;结果她辛苦维持的态势却在就职后产生危险
工作与孩子她要选择哪一边呢?那当然是工作啊!孩子永远是她的孩子,但工作却永
远有人可以取代她。
她可以弥补她的孩子,往上爬的机会却永远都不会等她。

「──怎么会忘记去换钱呢!这样坐出租车跑到台北市区很贵的,我留在家里那一
点点钱怎么可能够这样用啊!」
「我想说两千多元应该是够用了」明明课长就说台湾的物价还是很便宜的

「怎么不告诉我要来呢?至少我可以去借车载。」
「我怕你会生气啊。」理直气壮「而且我是你妈耶,自己一个人来会有什么问题
!」

结果最后她还是输了。输给她的寂寞,输给她的思念。

怎么可能不想呢?即便是再怎么忙碌吧。最后,上司通知她升等时,其实她并没有太
多喜悦的;虽然那一直就是她的目标。可是那个职位非得长驻日本不可
学业怎么办?会不会适应不良?她不断地找书参考别人家的案例。最后还是决定无论
如何她都要她的儿子跟她一起去日本。
她怕、一个人

最后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放心她,所以恒安把行李搬出原来的家,然后住到饭店里头去

「你生气了吗?」
「没有啊。」把衣服从行李箱里头一件一件拿出来整理。傅恒安头也没抬,其实只是
因为想要赶快把手上的工作结束掉然后去吃晚餐而已。
「生气就说嘛我知道我是幼稚了一点可是你要体谅我那么久没回来人生地不熟

「我说我没生气啊。」奇怪的妈「觉得我该生气吗?」
如果这样就要生气的话,那他早就被妈气得香消玉殒了。顺手把他妈的行李一起整理
好;啊啊这可是正式的套装耶,居然被这样塞
「一般的状况下都会生气嘛」
把两个空行李箱推到房间角落。当儿子的满意地看着收拾整齐的房间,其实没有很把
当妈的说什么好好地一个一个字听进去。
「──妈。」走近、并肩坐下。
「儿子」还是生气了吧?还是生气了吧!
「妈,我饿了。」饿了就是饿了,就算没生气他还也是饿了。「走吧,我们去吃饭
,请客。」
「」当妈的都要请客「那你不会生气?」
「我本来就没生气啊,那只是自己想太多而已。」

她从来不觉得她依赖儿子有什么不对。虽然有一点没出息,但是她与儿子都觉得这样
很好(她没问儿子,她只是觉得儿子应该也不会反对到哪里去)。
为什么就只有孩子可以依赖父母呢?为什么当父母的就非得坚强优越不可?招来侍者
,傅景鹃抬头挺胸地拿出信用卡。反正她也还不是一无是

「很抱歉,小姐。本餐厅只收Master卡。」
顺带一提她还是没有换台币

「干脆把老妈当在这里洗碗算了。」好儿子如是说。拿出来的皮夹里头显然放了足够
给付两人份餐点的台币
「啊啊先生请帮我买单,只要算我的就好,谢谢。」

番外:妹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