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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镜狂想曲(下)BYkiller
第十章
那个孩子,总是独自住在豪宅里。虽然宅子里还有奶妈跟司机,给人的感觉就是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某个演艺圈大姐大的儿子,父亲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母亲不是待在摄影棚,就是陪不同的男友出国度假,早就忘了这儿子的存在。
小翎插嘴问:「等一下,他是不是念某某国中啊?我国三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新生也是女明星的儿子,还有人跑去他们班看他长什么样子。」怪不得他总觉得那个跟踪他的少年有点面熟。
千秋点头:「没错,就是他。我大一开始当他的家教,那时他才小学六年级。」
接到那通找千秋的神秘电话已经是半个小时前的事了,到现在小翎的心还是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其实他大可用不耐烦的语气回答:「你找谁啊?打错了哦。」再喀一声把电话挂掉。问题是他太震惊,忘了危机理的第一守则:冷静。
足足呆了三十秒才慌慌张张按掉电话,等于是不打自招。
不过那通电话至少有个好,千秋终于答应把他跟佳沅的恩怨和盘托出。
小翎的嘴都歪了:「小学六年级?你对六年级的小孩出手?你该不会是恋童……」
「喂喂,我跟他只差六岁耶!」千秋反驳。
「没错,但是大学生跟六年级的小孩,这实在有点……我六年级还没长喉结哩!」
千秋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是你太逊吧?赵佳沅五年级就变声了OK?你以为所谓的小学生,还是边唱交通安全歌边手牵手上学去的可爱小孩吗?过时了啦!现在小孩多成熟,五年级就有人堕胎了!」
小翎反驳回去:「那就更表示他们不懂事啊!而且你虽然只是家教,毕竟名义上还是老师,你应该要照顾他,保护他,而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千秋冷冷地说:「他补完习回家,奶妈跷班家里没半个人在,是谁丢下小组讨论去帮他弄晚饭?我。他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是谁冒充他叔叔去跟老师理论?我。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谁只要一通电话马上杀去陪他整晚?我。他成绩进步的时候,是谁买奖品给他,载他去兜风?我。当他妈自己跑去澳洲过年的时候,是谁带他去家里吃年夜饭?我。别说我领的家教费全回到他身上,我都快以为我才是他妈了!」
「……」小翎十分感动,却又觉得有些不值:「你只是家教老师,根本不用为他做这么多。」
「这还要你告诉我?我早就听到耳朵长茧了,问题是我就是放不下他啊!」
小翎轻叹一声。他自己不是也说了?恋爱中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做傻事的。然而他又想到一件不太妙的事。
「可是……你不是会趁他睡觉时对他毛手毛脚……」
千秋一时气结:「我说了,我只是摸摸他的头发跟脸颊,什么毛手毛脚!」
小翎毫不掩饰他的怀疑:「真的只有这样?」
千秋俊美的脸扭曲了一下:「我问你,如果志恒亲亲在你身边熟睡,你会不会有种冲动要碰他?」
「没错,所以我被志恒唾弃到死。而且我跟志恒同年,但是你是大人,他是小孩!这样太……」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把「太恶心了」几个字吞回肚里。
「你想想,如果我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佳沅一定会很快醒来对不对?但是他每都睡得跟猪一样,就表示……」
小翎冷冷地说:「表示他百分之百信任你,在你身边睡得很安心。」
千秋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第一出现了痛苦的表情,随即又痞笑了一下。
「说得也是哩。不过呢,我跟他同床睡过至少一百,在我们正式翻脸之前,他从来没为这件事向我抱怨过,我想应该不算什么天大的罪过吧。而且说真的,身为一个男人,美色当前居然每都能点到为止,我还蛮佩服我自己哩。」
小翎抓起手机:「你要不要我拨回去,让你把这话跟他重复一遍?」
千秋举手求饶:「不用不用,我错了。」
「后来呢?他怎么发现的?」
千秋长叹一声:「这个说来话就长了。总之他小学毕业了要进初中,他比较好的朋友都进学区的国中,他妈偏要送他去上远一点的明星国中,就是你们那一间。他进去以后不适应,还有一堆神经病跑去教室偷看他,搞得他压力很大不想上学;我拼命鼓励他,要他主动一点去跟同学建立感情。他还真的照办了,卯足全力去跟他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建立感情。从他把那女生带回家介绍给我认识开始,我们的幸福生活就结束了。」
「……」
千秋努力想挤出他的招牌笑容,偏偏有些力不从心:「那个女生根本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觉得跟明星的儿子交往很炫而已。每我带佳沅出去,佳沅都一定要拉她参一脚。然后整趟行程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佳沅被她拖来拖去,耍得团团转。只要我跟佳沅讲话,她就一定要插嘴打断,总之她就是不能忍受别人有一秒钟不注意她。」
「我就说了啊,女孩子都是这样!」
千秋眉头一扬:「哦?那帮你拿到制服的裘莉也是吗?你妈妈也是吗?」
「……好啦,你继续讲就是了。」
「然后佳沅就忙着谈恋爱,家教课常常临时取消,也没心情读书,第一月考考得是出神入化的差。我念了他几句,他居然回答我:『你领你的家教费就好了,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好过分!」
「我当场呆住了,根本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对我。最后我一句也没说,站起来就走出他家,整整一个礼拜没跟他联络。然后他开始发简讯给我,一直跟我道歉,求我原谅他。我没回,后来他来了这样一封:『你是老师,学生不听话的时后(候),你可以骂我,可以法(罚)我,怎莫(么)可以不李(理)我?』我真的很想当场打回去对他大吼:『第一,因为你错字太多,第二,因为你对我而言早就不只是学生了啊!』」
此时的千秋,早已没了平时的冷静,脸上只有愤恨和不甘。小翎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他额上喷出火来。
「老实说,我觉得这样子不太像你耶。」
「可不是吗?」千秋苦笑:「简直是我一世英名的污点嘛!那天我想了又想,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大人,怎么可以为一点小事跟小孩子计较?别的不说,凭我英明盖世叶千秋少爷的本事,区区一个小鬼,要制住他还不容易?所以我打了电话给他,要他保证以后会用功读书,然后我们就言归于好了。我甚至还跟他约好,要教他教到上大学为止。可是我的心情已经变了,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高高兴兴地为他付出,连笑话都讲不出来。每坐在他旁边,神经总是非常紧绷,老觉得他随时会被人抢走,差点有种冲动想把他拴起来,再也不放他走。」
「你……你没真的这样做吧?」小翎心惊胆战地问。
「如果有的话,我现在就是在牢里当黑道大哥的床伴,不会在这边跟你讲古了。」
「哦。」
「总之我们两个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平静,常常为一点小事口角。吵完后,我都会跟他冷战,一定要等到他认错才停火。每他让步的时候,都是一脸委屈,好像被我欺负一样。那时我真的觉得好惭愧,一个马上就要拿到投票权的人,居然还得让刚上国中的小孩向我低头?每我都再三告诫自己,心胸要宽大一点,要记得自己是老师,要有大人的样子。但是没有用,只要他一提到那个女孩,我就满肚都是火,怎么也压不住。」
「后来有一我们又吵翻了,这我想我一定要有点风度,主动去找他谈。我很有条理地讲了一大堆话,告诉他我对他的期许,跟他分析这个世界竞争有多激烈;还顺便上两性教育,告诉他交交朋友是可以,不要这么快就投入恋爱,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只回了我一句话:『你是不是同性恋?』」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天哪!」
「想也知道是他女朋友说的,因为那女生觉得我看他的眼神『不正常』。我那时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不晓得该怎么应对。就因为我呆了那几秒,加上我脸上心虚的表情,让我完全错过否认的黄金时间。最后我只好靠耍宝蒙混,我说:『对呀,所以你千万不可以爱上我,免得被我伤害。』不过他当然是笑不出来了。」
小翎心中暗骂:原来开学时那个乱七八糟的自我介绍是这样来的!
「他说:『是你爱上我吧?这一年多来你根本不是真心对我好,全都是别有居心!』然后他就哭起来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我真的完全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也从来没对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我连赌咒发誓都讲出来了,他还是一直哭。最后我没辙了,也很不爽:我自认不曾亏欠他,干吗要像做贼一样辩解一堆?」
「所以我说:『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我自从认识你以来,几时做过伤害你的事?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你敢说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如果你觉得同性恋很脏,不想给我教,没关系,我马上从你眼前消失,再也不出现。总之请你不要摆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哭哭啼啼,我从来没对不起你过!』然后我就离开了。」
「过了整整两个礼拜,他音讯全无。我心想,好吧,这就真的这样完了。说归说,我每天都在想他,担心他有没有专心念书,有没有好好吃饭,在学校有没有给人欺负。但我还是只能告诉自己,全都结束了,再想也没用。然后又有这么一天,简讯来了:『我很想你。是普通德(的)想,不是那种想。我们和好好不好?』
光是这句话,已经够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了,差点一路滚下教室楼梯。但是我没有勇气马上回,又拖了几天,他每天来简讯,都是一些『你好吗』,『你不李(理)我了吗』,『我很难过』之类的。」
「如果我一直忍住不回电,也许一条老命还留得住,偏偏我好死不死在第七天的时候回电了。结果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回去吗?因为他第二月考又是鸦鸦乌,他那个不闻不问的妈妈终于抓狂,扬言要把他丢去美国当小留学生,他不想跟那个贱……见仁见智的女孩分开,所以要我回去帮他补习。」
「好过分!那你就不要理他嘛。」
千秋苦笑:「我要是做得到,今天就不是恶鬼叶千秋,而是千秋大仙了。别的不说,我第一个就不希望他去美国,更何况他那样苦苦哀求,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他说:『我没办法接受你的感情,但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所以我跟你讲过很多遍,只要一听到『就算不能在一起还是可以做好朋友』这句话,你最好马上转头逃到圣母峰顶上去。这句话是陷阱,让人生不如死的陷阱。」
「……」
千秋嘴唇微颤,过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总之,我们又恢复上课了。可是情况已经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再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只要我在讲课的时候,身体跟他稍微靠近一点,他马上就会往后退,那种态度真的有够伤人。我火了,干脆跟他保持二公尺的距离上课,作业就放在大桌子上用推的给他,他写完再推回来给我改,气氛僵得不得了。」
「因为他功课一直没进步,我就给他义务加课,不收钱,但他总是爱上不上。我不止一问自己,何必呢?他既然不领情,我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况且我自己也是有课业要顾的。但是每决心辞职,事到临头总是说不出口。讲了半天还是那句话:我不忍心他孤零零地被送去美国。」
「而且,偶尔下课的时候,他还会对我笑一笑,感谢我的辛劳,这种时候我的决心马上就会消失。每都是这样,他对我冷淡我就痛不欲生,当我快到忍耐极限的时候,他的态度马上就会神奇地好转,让我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认为他对我毕竟是有感情的。直到最后我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他操控我的手段罢了。哼哼,这年头的国中生啊,可真不是盖的。」
的确很恐怖。小翎咬紧下唇,感到心口一阵荒凉。
「有一他又逃学跑去约会,让我等了快四十分钟,打手机也不接,我给他夺命连环CALL,他干脆给我关机。我翻出他的通讯簿,打到那个女生的手机叫他听;我对他说,要是他再这样,我只好跟他妈妈告状。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我拿出测验卷叫他写,写完后拿过来一看,考卷上密密麻麻,重复着同样的三个字:『死变态』。我拿过另一份考卷,在上面写了六个大字:『没人要的小孩』,然后我就回家了。」
看到小翎一脸快要窒息的表情,千秋苦笑了一下:「不堪入耳,是不是?恐怕你得忍一忍,精彩的还在后头。如果我不是那么贱,这件事当天就结束了,偏偏到了晚上,我的良心又开始发羊癫风。我一直想,小孩贪玩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干吗那么生气?甚至对他写出那么残忍的字眼?他长期被母亲冷落有多痛苦,我不是最清楚的吗?怎么可以在伤口上洒盐?所以我发了简讯跟他道歉,还跟他说,如果他没空补课,我明天会把测验卷的详细解答MAIL给他,叫他一定要读。他很快就回复了,六个字:『王八蛋,你去死!』」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心跳停了,等恢复以后,我非常神速地拨电话给他妈,还没开口,那位大明星就告诉我,她刚才打电话去把她儿子骂了一顿,因为听说他很爱玩;也就是说,佳沅一口咬定我真的告了状,才会那样回我。搞了半天其实是那位只会串门子玩股票的奶妈,熊熊变得尽忠职守起来,还顺便批我教书不认真。结果我就这样被开除了。」
「你没跟佳沅解释?」
「哦,算是有吧。我写了封信给他:『我告诉你,去告状的不是我,是你奶妈,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被开除了,以后你的事跟我一律没有关系,我对你再也没有兴趣了。还要恭喜你,你妈终于想起你这个儿子了,不然我还以为你是路边捡的。』」
「这……这不叫解释吧?」
千秋耸肩:「随便,反正我不想管了。我自己的成绩一落千丈,跟同学的感情也受到影响,搞得一团糟。就在我好不容易稍微有点振作的时候,我居然收到一个MSN讯息,是他女朋友寄来的,问我要不要跟她交往。」
小翎大叫:「太扯了吧!有没有搞错?」
「我也是这么想。我问她,她不是认为我是同性恋吗?她说那只是气话,我这么帅的人应该不会是同性恋,就算是,她觉得她应该可以『帮助我』。我又说了,她不是跟佳沅在一起吗?她说佳沅的妈妈不喜欢她,而且佳沅太幼稚,她有点受不了,想换换胃口。我说佳沅一定不肯跟她分手,她居然说那就先秘密交往,等佳沅出国,我们就可以正式在一起了。」
「真恶心!」小翎气愤不已:「你有没有叫她滚开?」
「我当然想,但是我又想到,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机会,让佳沅好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呢?」
「你是说……」
「我答应她了。陪她混了两个礼拜,每天传一堆恶心叭啦的讯息跟短信,然后等两个礼拜过后,我把她跟我所有的谈话记录,还有用手机拍的亲密合照,全部打包寄给佳沅。」
越来越丑陋了……小翎真想夺门而出。
「接下来当然就是一阵鸡飞狗跳,佳沅动手掴那女生耳光被告到派出所,一堆记者整天追着他老娘跑,这我还是在报纸上读到的。然后他奶妈急着打电话给我,说佳沅关在房里不吃不喝,求我去劝劝他。我心想事情是我造成的,叫我去不是火上加油吗?可是我又开始担心,他本来就很偏食,已经在营养不良了,要是饿出病来怎么办?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的房间乌漆嘛黑的,他就趴在床上,整个人裹在棉被里。我站在他床边,小心翼翼地跟他说,我只是不想他再被那个女人欺骗才做这种事,并不是存心伤害他,他尽量恨我没关系,但是他没必要伤害自己,毕竟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他当然是理都不理我。我早知他会是这种反应,所以打击没有想像中大,但是我决定要跟他说个清楚。我说:『你可以讨厌我,可以拒绝我,但是你没有权利不让我爱你!』这时他把棉被一掀,抬头像要吃人一样地瞪我,说了一句话。猜猜他说什么?『我就是不爽被你爱,怎么样?痴死玻璃!』」
真是够狠啊,小翎不禁叹息。
千秋呼了一口气:「我常常在想,人的心到底能承受多少伤害?撑得过几打击?一又一,我都快算不清楚受伤的数了,为什么还是不开窍?最恐怖的是,每当我以为已经到底了,真的要结束了,却总是会再度陷到更的地方去。冷静的时候,我会问自己,我毁了一个孩子刚要开始的人生,也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到底有什么好?反省归反省,我却从来没有真正觉悟过。」
「那,佳沅应该是被送去美国了吧?」
「去了啊,可是待不到一个学期又回来了。适应不良。」
「你怎么知道?」
千秋露出扭曲的笑容:「他告诉我的。」
「什么?」小翎睁大了眼:「你们后来又和好了吗?」
「不完全是。」千秋的笑容扭曲得更厉害了。
「快说啦,不要卖关子!」小翎催促着。
「跟他彻底决裂以后,我醉生梦死了一段时间,后来总算稍有长进,又开始恢复正常生活。千不该万不该,某天我一时兴起,居然又想要上天堂。」
「游戏吗?」
「不是,是去见耶稣――废话,当然是游戏。以前佳沅太爱玩天堂荒废功课,我为了纠正他,干脆陪他一起玩,约好一天只能玩多久,看看时间到了,我就跟他PVP(注:比武),如果他输了就得乖乖下线,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赢,不过他还蛮喜欢这种玩法的。分开后我有好长一阵子没上去,想想点数还有剩蛮可惜,就想一用完算了。没想到一上去,竟然他在线上。我那时忍不住想,他为什么又上来了,不怕我看到他吗?莫非他根本就在等我去找他?」
「呃……想太多了吧?」
千秋苦笑一声:「是啊。总之从那以后,我养成习惯,一上线就去看他的动静,当然是换了角色。他的称号居然是『美眉照过来』,真是个小色胚!有一我借故找他哈啦,听到他提到人在台湾,让我很疑惑。日子久了,我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跟他好好谈谈问个清楚,又怕他对我会有防备,所以决定换个更容易接近他的身份。」
「什么样的身份?」小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是要『美眉照过来』吗?我就给他一个美眉啊。」
「千秋!」小翎大叫:「这样很缺德耶!」
都已经吃了这么多亏还不死心,连这种低级招数都用上,这家伙比他还不受教!
「我知道,可是我告诉自己:『这是非常手段,我只要确定一下他过得好不好就行了。』所以我创造了另一个角色,种族是最漂亮的白精灵,性别是女生,还告诉他我跟跟他同年。我不想取太女性化的名字免得恶心,就用了一个ID叫做『长秀』。很好听吧?」
「这不是重点!你跟他说什么?」
「反正就是约他一起打怪,称赞他很风趣之类的。他很高兴有女生找他,我们就聊起来了。」
「聊得开心吗?」
千秋微微一笑:「不是我夸口,以我的本事,要抓住他的心太容易了。还记得我第一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全世界最爱闹别扭的小学生,还不是二十分钟就给我收服了?」
「是,恭喜你了。」小翎觉得很无力,网络上谎报性别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这样别有用意接近一个不知情的人未免太……
「总之我们就每天一起练功或者守城,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聊天,过得非常开心,就像当年那个女生还没介入以前一样。我假装说我很想去美国游学,他就回答我说,他之前在美国待了一阵子又回来了。问他为什么那么快回来,他说去美国之前发生很多不愉快的事,心情很不好,到了那边又不能适应,他妈就把他送回来了。然后我就自然而然地问他,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一开始他当然不愿意讲,支支吾吾的。我并不想逼他回忆不愉快的往事,但是又很想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所以就放慢速度,一步一步引导他说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坐在屏幕前一面读一面发抖的心情。我很小心地问他,被一个男生喜欢上是什么感觉,他说:『超级恶心。』」
小翎长叹一声,为什么永远只能得到这种回答?
「我明明有心理准备,一看到那两个字还是觉得脑袋快爆掉。我无怨无悔为他付出两年,他的感觉却只有『恶心』而已?幸好是网络交谈,他看不到我崩溃的样子。然后我又一副跟我无关的口气问他,既然恶心,为什么不立刻把那个家教开除掉?他却又支支吾吾半天,给我一堆借口,说什么我教得不错啊,其实做人也还好之类的。真是笑话!」
「我忍着气告诉他,今天一个女孩子如果遭到性骚扰,事后又跟色狼来往的话,性骚扰是绝对告不成的,他既然认为家教恶心却又留下来继续教,那他就没资格抱怨家教的不是。这小子也真够机警,立刻问我:『你怎么懂这么多?是不是念法律的?』」
小翎大惊:「露馅了!」
「这点小事哪难得倒我?我说:『你健忘症啊?我才国二。我姐姐是念法律的,常常在家里碎碎念一堆法律用语,所以我才知道啊。』总算是把他唬住了。然后他说他没有要告家教,只要家教不要对他做一些奇怪的事,他还是可以给他教。说得好像他给我多大的恩典一样!」
「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是晓以大义啦,跟他灌输一大堆:同性恋并不是罪过,只是喜欢同性;也没有什么恶心的,跟一般的恋爱没两样。那位可怜的家教自己也知道不能爱上他,只是喜欢上了又有什么办法?也许有时会忍不住做出一些怪怪的事,但并没有太过分,他也没有受到什么实际伤害……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知道是犯法的。但是人总有权利为自己辩解吧?」
这不叫辩解,这是强词夺理!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假装好人耍手段挖人家的疮疤,然后再趁机为自己说话,还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公正第三者,这也太卑鄙了吧?小翎地不以为然,却又不忍开口批评。
「……那他接受吗?」
「他就嗯了两声说:『也对啦。』然后就把话题带开。我不想太逼他,就没再追问。之后我们继续联络,他从美国回来以后心情一直很差,烦恼一大堆。他一件一件地告诉我,我就努力为他排解,所以他越来越信任我。每我都会为欺骗他觉得愧疚,但是只要一看到他在屏幕上留给我一个大笑脸,写:『长秀,谢谢你听我说。』我又会觉得非常满足,甚至还想,只要能陪伴他度过这段低潮期,我就是下地狱也没关系。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教训就是:话不要讲得太满。」
小翎心想,这笑话实在很难笑。
「每聊天,我都会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那位『变态』家教身上,试着了解他对我真正的想法。最后我明白了,他对我的期望就是:永远关心他,保护他,却不能对他有任何私情。也就是说,只能无条件牺牲奉献付出,不能有半点期待。这我哪做得到?当我是圣人吗?」
「他大概是想要父亲或是哥哥的代替品吧。」
「这种要求有多残酷,你应该很清楚吧?」
小翎默然。是啊,他们一开始就不被当作是恋爱可能的对象,连暗恋的权利都被理所当然地剥夺,这岂止是残酷而已?
「你难道就不怕被揭穿吗?」
「当然怕。自从那一不小心说出法律术语,我就整天神经兮兮,讲话都特别小心。他常要求见面,全被我找借口拒绝。我当然也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发现的。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悬崖勒马,找个理由向他道别然后马上消失。但是我总是心存侥幸,一天拖过一天,以为应该还有时间。」
「结果最后期限很快就到了,快得让我措手不及。这位赵佳沅先生,他居然向我,不是,向『长秀』表白,说他很喜欢她,要她做他女朋友。」
小翎高声说:「我就知道!」
「是啊,连你都想得到,我却只会自欺欺人。那时我真的差点吓出心脏病,手忙脚乱地问他,我跟他认识没多久,而且根本没见过面,为什么他会喜欢我?要是我是恐龙怎么办?他说,他虽然喜欢漂亮美眉,但我是最了解他,跟他最投缘的女孩,每跟我聊天他都很开心,所以他不在乎我的外表。我那时真是气疯了,为什么他对女生的要求就这么低,连没见过的都可以接受?」
「你只要跟他说,长秀已经有男朋友就好了呀。」
「很不巧,就在两天以前我才告诉他,我觉得国中生应该以课业为重,所以我对男生完全没兴趣。」
「那你用这理由拒绝他呀。」
「问题是他就是不吃这套,反而一直跟我鼓吹,谈恋爱不表示功课就会退步,我们可以一起用功考上好学校。他还说我不用立刻回答没关系,他会耐心等我,直到我回心转意为止。」
小翎评论:「从日剧偷来的台词。」
「没错。最后我惨到骗他说我是蕾丝边,他居然还不死心,一直劝我说男生也不错;要我试试看。好好笑,他一直说被同志追求很烦,凭什么自己就可以对女同纠缠不清?这样就不是骚扰吗?后来我开始避着他,改用别的角色出现。然而他却每天上线等我,甚至还到发讯息找我:『请帮忙!有人认识长秀吗?』他的称号也改成『我的心永远不会变』。」
「我算过他上线的时间,以前顶多一天四小时,那阵子却每天都接近七个小时,甚至连学校上课时间他也在线,想也知道又逃学了。我用长秀的ID上去一看,包包里满满的都是他的信,一天至少三封,把我的装备栏都塞爆了。我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最后我知道,非做个了断不可。」
「我去找他,对他说:『这样吧,我们来玩猜谜游戏,你猜对我就做你女朋友,如果一个礼拜内猜不出来,就请你放弃,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接不接受?』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说我喜欢勇于接受挑战的男生,不接受就拉倒,他当然只好答应了。」
「我出了题,题目是四个成语:我行我素、是非不分、万紫千红、一叶知秋,最后是一数字:113(←→)2。」
「你……」小翎有点无力:「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说出来吗?」
「到了这种地步哪说得出口啊?第二天,我闲着没事跑去以前我们常去的BBS一看,差点当场昏倒:他老兄居然把题目贴在闲聊板上拜托大家帮他解答,我真的是被他打败。然后夭寿的事发生了,有个无聊的人真的去回文:『这么简单都不会?数字部分就是指在每句成语对应顺序的字啊。像第一个1就是我行我素的「我」,第二个就是「是」,3就是「千」,最后两个字就是「叶」跟「秋」,双箭头就是3跟2的字要对调,合起来就是「我是叶千秋」嘛!」』
「我的天哪……」小翎也快昏倒了。
「我急出一身冷汗,不知道佳沅到底看到了没,查上站名单却看不到他。正在急着想办法,灵机一动去信箱一看,正好有一封他的信。」
小翎急着问:「他写什么?」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我看着屏幕上那空荡荡的一片,心里知道大祸要临头了。」他的声音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漩涡中。
「想也知道,这回他一定彻底抓狂了。我一直在猜,他会怎么对付我?是在BBS上贴黑函?还是找兄弟堵我?我那时心想,不管他采取什么行动,都是我应得的惩罚,我一定要挺身面对。万万没想到我还是太低估他了。」
「他跑到我妈当义工的地方,拿着一把刀作势要割腕。当我妈和其他二十几个义工妈妈试着劝他的时候,他朝我妈大吼:『你儿子是个大变态,他对我动手动脚,做了一堆不要脸的事,现在我不要活了!我要变鬼找他报仇!』最后他被一个义工制服,我妈的心脏病也发作了。」
对小翎而言,就算一条眼镜蛇沿着他背脊往上爬,也不能跟此时的寒战相比。
「他知道家人是我的最大弱点,就毫不犹豫用最激烈最难看的方法狠狠戳下去。你也知道我老子跟老娘的心态,他们完全没办法接受,整间屋子都快吵翻了。我老爸坚决认为佳沅说谎,像疯了一样找律师要告他诽谤。我告诉他,佳沅说的是实话。老头从小到大没打过我一,这时却一巴掌呼过来,然后继续翻法条。我又说了一:『是真的。』又是一巴掌。我连说了十几,他就打到掌心淤血。」
「我妈从医院回来以后就成了现代孟姜女,整天就只听到她擤鼻涕的声音。接下来两个人开始联手疲劳轰炸,轮流数落我,要我去看医生。我说要我坐牢我甘愿,要我看医生别想。不用我说也知道,接下来当然就更热闹了。不过呢,老人家的反应我大致上还可以料到,但是我那位老妹,超级美女叶芊菁,就真的只能用『神奇』两字形容了。」
「她也像爸妈一样,骂我自甘堕落败坏全家的名声,这也就罢了。但我最受不了的是,她会用一种很不屑的口气,问我一堆白痴问题,例如:『哦,原来你们这种人也会吃醋啊?』,或是『你们这种人上床要怎么做呀?』、『你们这种人是不是很爱劈腿?是不是很会杂交?』」
「……」太扯了吧?
千秋恨恨地说:「她到底以为她在跟谁说话?不管是幼稚园、国小还是国中,没有一天不是我带她上下学的;我这辈子领的第一笔零用钱就是用来买礼物给她;在她交男朋友以前我是她的专属司机,无论晴雨随传随到;结果短短一夜之间我就变成『你们这种人』?你倒是告诉我,家人到底是用来干吗的?」
小翎的眼泪早就糊了满脸,根本没办法开口。他视线一片模糊,看不到千秋感动的表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很清楚了。现在重提旧事虽说没什么用,但我希望你知道,爱上异男是很不智的。那是渊,永远也踩不到底的渊。可能的话,你最好早早觉悟。」
小翎抹去眼泪,红肿的双眼瞪着他:「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你老是照三餐骂我,拿我当猪头,结果你自己根本就做过同样的蠢事,还比我更离谱!如果真为我好,你为什么不早点把你的故事告诉我,直到逼不得已才讲?从你讲话的口气就知道,你还是很恨佳沅,也就是说你还是很爱他,所以才没办法升天。连你都没办法觉悟了,我哪有办法?」
千秋的表情很疲惫,但他并没有生气。
「也许,只是也许,每我看到你做蠢事,就好像看到我自己,所以我会加倍火大,骂得加倍难听。也许除了怨恨以外,另外一半的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完全是自作自受,根本没资格靠夭。也许我之所以不能升天,真正的理由是愧疚。也许我早就想提供亲身经历让你警惕,但是实在太可耻讲不出口。也许我对佳沅根本不是爱,只是操控欲,希望他照着我的期望成长,一旦他不听话我就抓狂;也许我对你也是一样。也许对现在的我而言,所谓的『爱』不过是个用到烂的借口而已。」
小翎听得耳朵抽痛:「不要再『也许』了!现在赵佳沅都找上门来了,到底是要怎么办?」
「只能等了。」
「为什么?」小翎差点叫出来。
「第一,我们完全不清楚他的意图,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帮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第二,他是怎么拿到你电话的?搞不好你身边有人存心捅你,这点一定要先查清楚。」
「要是他找人扁我怎么办?」
「他的仇人是我,干吗扁你?」
「我是说万一啊!他连电话都打来了,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干脆我们去他家找他谈嘛。」
「不要傻了,他可是有个资产上亿的娘耶。到时候一言不和把你扭送警局,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千秋说:「总之他一定会有下一步行动,我们这阵子就尽量小心点,等他出手再接招。要是他真做出什么不利你的事,我保证,我一定会像对藤木跟阿Q一样招待他。」
小翎实在压不住心中的疑惑:「你真的做得到吗?」
千秋微微一笑:「怎么说呢?也许对现在的我而言,你比佳沅重要。」
台湾的秋季原本就不明显,加上近年来气候改变,到了十一月还是热得要命,落叶也没增加多少,更让人有种仍是夏天的错觉。不过这天早上,当小翎走向学校的时候,心中确实感受到了浓浓的秋意。
现在的他本该像棵青翠的树苗,顶着烈阳不顾一切地笔直上蹿,然而此时在他心中,有些部分却开始干枯凋零。前天夜里一席谈话,让他自觉老了不少。
也许是一口气倾诉了太多,千秋变得异常沉默,两天来一直待在镜子里一言不发,就像现在一样。就连小翎也不太想讲话,只要一想到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混乱,还有比打结的毛线团还要复杂的人心,就感到无比的疲惫。
爱情这么美丽的东西,为什么到头来会变得如此残酷丑陋呢?它把人逼到绝境,彼此践踏,争斗不休,什么难看的事都做得出来,弄得两方都遍体鳞伤却仍不停止。
搞到现在,千秋人都已经死了,赵佳沅居然还要千方百计追踪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真的有必要弄成这样吗?他绝对相信千秋对佳沅的爱是真诚的,结果却只会让他自己和赵佳沅都遭遇不幸。难不成真的像千秋说的,爱只是个用到烂的借口?
虽然很不甘愿,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反省自己对志恒的感情。如果爱上异男真的是条没有未来的不归路,是不是该趁早回头比较好?他愿意为了志恒,把自己搞到进退不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吗?
对这个问题,一个礼拜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然而现在,血淋淋的实例摆在眼前,他发现自己没那么肯定了。
两天来他一直做着同样的噩梦,梦见千秋从七星山顶滚下去,他跑上去要拉他,脚却踩进流沙里。他拼命挣扎想逃,沙里却伸出一只手,无情地把他一路往下拉。在没入流沙之前,他只看见千秋的骷髅头浮在沙上,张大了嘴对着他狞笑着,轻声说:「这是渊,永远踩不到底的渊。人家就是不爽被你爱,你还想怎么样?」
「唉!」小翎边走边叹气,的确是不能怎么样,谁叫他活该倒霉要当同志?
往身后小心张望,今天好像没有被跟踪。说的也是,都已经被捉包了,哪有人会笨到再来自投罗网呢?而且千秋说了,要是赵佳沅真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因为对现在的他而言,也许小翎比佳沅重要。
废话,小翎可是他的宿主,当然重要。
小翎天天被他耍着玩,不像佳沅只会一直伤害他,自然比佳沅重要。
一样是同志,又有类似遭遇,同病相怜,所以觉得他比较重要。
因为小翎长得像「天雷勾动地火」的男主角,脸上有可爱的酒涡,所以他比较重要……
厚!到底什么叫做「也许对现在的我而言,你比佳沅重要」啦!干吗随便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没下文啊?话也不讲清楚,真是死人!
呃,本来就是死人……
其实他真的好想问千秋,是不是还爱佳沅。不过用脚趾想也知道千秋不会回答他的,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吧。而且根据几碰到佳沅时千秋的反应来看,八成是还爱。再加上千秋已经死了,更没机会对他忘情。那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想仰天大叫:啊啊,郁卒啊!
「早啊。」进了校门,刚好遇到志恒,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小翎感到有点心虚,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假排解真煽火,而是好好劝慰志恒,也许他气色不会这么糟。
「你还好吧?」
志恒耸肩:「昨天又吵了一架。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有别人在追她,她说反正她已经拒绝了,没必要告诉我。你说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小翎叹了口气,这两天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恋爱的辛苦,脑袋都快爆了,志恒却还要来火上加油。也罢,算是他的报应吧。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去把那男的捶一顿?」
「那可说不定。重点是,既然她不在意那个男的,为什么要瞒我?这不就表示她心虚吗?」
「我说了,也许她是怕你不高兴。」
「问心无愧为什么要怕?」
「根据名侦探菲洛•凡斯的说法,越是无辜的人,越是怕人误会。」
「哟,你认识她不到两天,就这么相信她了?」志恒酸溜溜地说。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在一起这么久,你还这么不相信她?」
「……」
「总之,你冷静下来以后,再去跟她好好谈谈吧。」
志恒神情苦恼不已:「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跟她说话了,同样的事吵几百遍就是没有结果。我想尽办法要把她介绍给我朋友,让大家一起来祝福我们,结果她整个晚上给我摆臭脸,这样叫我怎么做人?」
小翎吸一口气:「我实在跟你说,今天如果是我辛苦计划了一个月的约会被临时取消,我可不止摆臭脸而已。那天晚上她没把蛋糕砸在你头上,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自己想想吧。」朝他一挥手,走上通往高二教室的楼梯。当了两天哑巴的千秋终于开金口了:「怎么又变成正义化身了?」
「我今天不想当坏人,改天吧。」
一进教室,康乐股长阿辉伯活力十足地迎了上来。
「喂,小翎,下礼拜六有没有空?」
「干吗?」
「中山出名的美女班昨天找我们联谊哦,而且她们还指名叫你一定要去。」
小翎一头雾水:「干吗指名我?」
「人家想看看鼎鼎大名的陈少翎啊,好多学校都在传你们上的赌局哩。」
「怎么会传到别校去啊?」这应该只是裘莉编出来哄志恒的谎话吧?
「班联会做了个网页把这件事PO上去,很多人来看,还有好多留言,我们班现在大红了。」
真的是……太闲了吧!小翎觉得头有点痛。
旁边巴西人接口:「嗯,也就是说小翎是我们班的名产。」
「你当我是莲麻口啊!」这话引来一阵大笑声。
「人家班上出产美女,我们班出产同性恋,还真有面子啊!」会说这话的没有别人,当然是坐在两排以外的侯江圣同学。
气氛立刻紧绷了起来,巴西人和一群同学充满敌意地瞪着藤木一号,后者也冷冷地回瞪。小翎并不生气,只觉得疲倦:这种戏码到底还要演多久?
「泡面你是怎样,一大早就吃错药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班沦落到靠人妖帮忙拉线追女生,实在很可悲而已。」
阿辉伯说:「你这么不屑就不要去,没人逼你,OK?」
藤木一号缓缓地站了起来,俊挺的身材在晨光中显得十分出色,气势逼人,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像外表那样令人心折。
「这个班真的堕落到这种地步?连一点最基本的道德水准都没有?你们一群家世清白的人,跑去跟一个不男不女的变态称兄道弟,不觉得惭愧吗?就因为他会耍宝出风头,你们就忘了他有多脏吗?」
这话确实是正气凛然,只不过他好像忘了,同学互相尊重也是基本道德水准的表现之一。
「你说谁脏?」巴西人怒吼一声就要冲过去,小翎伸手按住他。
「陈少翎,我是正常家庭出身的,耍贱招我比不过你;我告诉你,如果你身上那根不是假的,就跟我出去,我们一对一单挑,输的人就滚出学校!」看来藤木一号是斗志高昂。
「侯江圣,你够了哦!」
小翎拍拍巴西人肩膀要他冷静,回头仔细地凝视着藤木一号。以往他的视线总是尽量回避这人,也试着尽量回避他强烈的敌意,但是这他决定要正视他的敌人;把他好好看个仔细。
健美的身材,微黑的肌肤,可爱的天然鬈发,阳刚味十足的五官,整体说来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孩,而且很不幸的,可能会有许多同性恋者喜欢这型。然而当小翎看着他时,心中只觉得强烈的惋惜。
这个人的脑袋结构也未免太简单了吧?这世上有那么多无奈,那么多的误解,数不清的悲欢离合,相遇错过,他的世界却除了「消灭同性恋」以外,什么都没有。其实这样也不错,要是有一天世上的同性恋者真的全被消灭,他就可以得到幸福了。问题是这一天永远不会来。
「你干吗一直看我?很恶心啊!不要再跟我说是在看头皮屑了!」
更让他惊异的是,小翎居然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夸张,最后居然捧着肚子蹲在地上。
「笑什么啊!」藤木一号气疯了,其他人也一头雾水。
小翎自然也知道自己失态,但他就是忍不住。在他盯着藤木一号瞧的时候,眼中赫然出现另一张脸,本垒板似的五角脸,两只倒三角形的眼睛,发紫的嘴唇,正是樱桃小丸子里那个整天大叫「不要再骂我卑鄙了啊啊啊啊啊」的藤木。最奇怪的是,这位藤木顶着一头鬈毛,活像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泡面。想到这里,笑声就不由自主地喷出来了。
藤木一号冲了过来:「你再笑一看看!」
「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小翎站了起来,表情总算恢复平静。「藤木兄,小弟给你个良心的建议,有空多出去走走交个女朋友吧。年纪轻轻的长得又这么帅,却满脑子都是同性恋,这样对身体不好哦。」
藤木一号头顶差点爆开:「谁满脑子都是同性恋啊!」
「这个……我们班最常讲这三个字的,不就是您老吗?」
旁边有人附和:「没错没错!每都这样,明明没人提到同性恋,你就一定要把话题往这边扯!」
「我才没有……」
这时坐在远的人也发声了:「还没有?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同性恋同性恋,烦不烦啊你?没别的事做了咻?」
「身为版主居然带头洗版,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正在藤木一号腹背受敌的时候,超爱凑热闹的班长李文豪,居然挑这时给他致命的一击:「哦,该不会你自己才是同性恋吧?」
「乱讲!」要不是李文豪离他太远,泡面早冲过去把他打扁了。「李文豪你有种再说一遍!」
李文豪被他的怒气吓得缩了一下,随即又不服气地反驳:「谁叫你自己整天三句不离同性恋?我当然会起疑了。」
「我是反对同性恋才会一直讲好不好?」
「那可难说哦,听说有些GAY就是怕人家知道,所以骂同性恋骂得比谁都凶咧。」
旁边的人笑了起来:「对厚!泡面,你居然骗我们这么久啊?太不够意思了。」
「你们……」藤木一号的脸变成可怕的青紫色,反而更像小丸子的同学。小翎甚至觉得他整个人膨胀了一圈,显然是被怒气撑大的。他一转头,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真没幽默感耶,开个玩笑也这么激动?」李文豪耸耸肩,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巴西人非常得意:「活该!谁叫他做人失败!」
「反正联谊少一个人去,其他人的机会就变大了。」阿辉伯也很满意。
小翎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免得让人以为他得意忘形。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太高兴或自满,应该要多少同情一下侯江圣,但他就是压不住满心的喜悦。
他做到了,「命名绘图大法」成功了。再一,他不依靠千秋,凭自己的力量战胜了敌人,还有心里的恐惧。他觉得自己有权利开心一回。
「做得好,你快要可以出师了。」千秋也开了金口。
其实在他讲话之前,他的欣慰早就直接传进小翎脑中,小翎再度感受到两个灵魂同调合而为一那种至高无上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只有在火热的沙漠里走了三天,然后把整壶凉水一口气灌进嘴里的人可以理解。
真的很幸福,幸福得让人想落泪。
上午四节课藤木一号都没有出现,午休时间的铃一响,小翎的手机也跟着响了。
「你很得意,对不对?」正是侯某人。
「说到得意我就想到,我家还剩一包『得意的一天』耶。」很冷的笑话。
「我告诉你,不要爽过头。我的确是拿你没辙,不过呢,看你不爽的人不止我一个。总会有人出来教训你的,搞不好还是你的老朋友哩。」
「什么意思?」
「自己去想。」重重地挂了电话。
小翎收起手机,心情的确沉重了一些。
无论如何,他现在知道是谁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赵佳沅了。
放学时间,小翎独自晃到馆前路的玫瑰唱片去买CD。虽然千秋劝他早点回家比较安全,但他不想因为这样就闷在家里发抖。况且天还亮得很,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才对。
正在找电影原声带时,千秋出声了:「喂,后面。七点钟方向。」
小翎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顾客。趁着回头道歉的空当,往千秋说的方向瞄了一眼。
只见在满坑满谷的学生中,立着两个突兀的身影。两个人都很高壮,几乎比小翎高一个头,其中一个卷起的袖子下还有明显的肌肉。看年纪应该也是学生,却没穿制服,头上喷了至少半罐发胶,下巴还有未剃净的胡楂,只差没在脸上写「我是古惑仔」。
两人一接触到小翎的视线,立刻低头假装找CD,但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仍是逃不出小翎眼底。
小翎转过身去,只觉得背后全是冷汗。这两人想必就是藤木说的「总会出来教训你」的人了。
仔细想想,恐同症患者最常用来伸张正义的工具当然就是拳头,他居然忘了?这种时候,再怎么会耍宝也没半点屁用。而他却在藤木和赵太少夹击的状况下,还一个人到乱晃?真是笨到不行啊!
「别紧张,他们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小心点绕出去,一出门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千秋的声音有些不稳,显然他也认为这麻烦不小。
小翎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缓慢移动,一面感觉那两人的视线跟随着他,还得装出一脸轻松的表情。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下,他终于踏出门口,立刻把伪装抛到九霄云外,拔腿朝车站方向飞奔。两人自然也追了出来。
来到路口正好是绿灯,小翎飞快冲过忠孝西路,本来希望绿灯能立刻转红,挡挡那两个追兵,问题是此地的绿灯向来是无敌夭寿长,长到让建中学生可以在斑马线上跳艳舞,因此后面两个人可说是畅行无阻。
小翎啧了一声,正打算沿着汽车站逃跑,眼角却瞥见一个惊人的景象。
一个年轻人无视路口的红灯,和千军万马般的车流,竟大步踏上馆前路口斑马线,前后两台机车从他鼻子前呼啸而过,当真是险象环生。交通警察朝他连哔数声,他也听而不闻。
小翎就是近视再加一千度,也认得出安修平的背影。
「学长!」
他豁了出去,跟着踏上斑马线,冲上前抓住安修平,拖着他飞快通过马路。
眼看交通警察就要走过来找他们两个算账,他死命拖着学长,肾上腺素全开,拔腿飞奔逃跑。
二十分钟后,当他们平安地逃进台北大街第二广场时,小翎仍是心有余悸。
「学长,你怎么闯红灯啊?很危险啊。」
安修平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看到他的表情,小翎真是彻底没力。
「我是你高中学弟陈少翎。」
「哦,你好。」
好你的头啦!千秋和小翎同时暗骂。这时小翎想到一件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正好趁现在问清楚。
「学长,你现在有没有急事?没有的话可以跟我喝杯茶吗?我有事想问你。」
安修平耸肩:「随便。」
刚在咖啡店坐下,安修平劈头就说:「上制服的事,真的很不好意思。」
「别客气,反正已经解决了……」小翎一震:「你根本就记得我!」
安修平一挑眉:「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吧……小翎实在很想咬他一口。
「对了,你要问我什么事?」
「呃,上我们在二二八公园旁边,你说你看得到鬼,那是真的吗?」
安修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形状美好的唇微微上弯,拉出一道嘲讽的笑。
「原来是这件事啊?不好意思,你要么就直接带灵异节目制作人来访问我,否则我不想免费回答你。再不然你去问乐仪队不就得了?他们一定会跟你说我是为了退队故意演戏,但是那群人一看到我还是吓得半死。没办法,谁叫我是本校传奇人物呢?」
「学长,你正经一点好不好?」小翎生气地说:「我问这问题不是为了嘲笑你,是因为我相信你啊。」
安修平的笑容更了:「学弟你真可爱。你相不相信,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全世界都当我是疯子,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老头是绝对不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他才丢不起这个脸哩。」
「可是你高三的时候不是复原了吗?」
「那是因为我白痴,以为只要好好用功考上大学就没事了。从这点就知道我八成是真的疯了。」
小翎正经八百地说:「你没有疯。你只是被鬼附身而已,搞不好你妈妈也是。」
千秋叹气:「我跟你说过不是这样……算了,我又懂什么?」
「喝,原来这里有个专家呀。」安修平眼神奇冷无比:「请问你怎么知道呢?」
小翎吸一口气:「因为我身上也有鬼附着,是他告诉我的。」
「陈少翎――」千秋真的快不行了。
安修平端详他一会,再度笑了起来。「搞了半天,今天是在演超级大爆笑吗?还是最新流行的KUSO?我们干脆来合演铁狮玉玲珑算了,说不定可以再创白烂新流行哦。」
「学长!」小翎睁大了眼睛,实在难以置信:「你看不到吗?千秋……我认识的鬼,他现在就在我身上啊。上见面的时候他也在,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看到他……」
安修平笑容顿敛,原本无神的双眼再度燃起火焰,凌厉地瞪着他。「你说你现在身上有鬼?被附身了还这么红光满面,真是神奇啊。我看附在你身上的八成是特蕾莎修女吧?」
「这个……」小翎顿时辞穷:「我运气比较好啦,这个鬼跟我还蛮合的。」
「对呀对呀,我们是亲密战友哩。就像那首歌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秋非常热心地在旁边碎碎念,小翎真希望他闭嘴。
安修平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弯腰逼视着小翎。这个举动让整间店的人都回头看他,小翎更是紧张得血压直飙。
「哦?那么请问你脑子会不会从早到晚响着七八种怪声,吵到连觉都睡不着呢?」
「不会……」光千秋一个已经够吵了,要是有七八个声音还得了?
「你会不会天天做噩梦,梦见你拿刀把家人剁成八块,整个家被血喷成全红的?或者是一把火把整栋楼烧掉,一百多个住户全部烧成黑炭?你会不会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手上拿着菜刀?」
小翎胆战心惊地摇头,地认为自己选错话题了。
「你跟你的鬼很合是吧?那真是恭喜你了。既然你这么幸福,拜托你去找别的闲人发表你的白日梦;我的麻烦够多了,不想再忍受这种白痴故事。」
他正要转身离开,小翎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没有骗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相信你,所以你也应该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信你?」
「摩斯汉堡,你还记得吧?你要是不信我,我就当场哭给你看。」
千秋目瞪口呆:「喂!这是什么招数啊?」
「对不起,两位的咖啡来了。」服务生优雅地放下杯子,对这两人的奇怪状态视而不见。
小翎有些尴尬地放了手,安修平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端起咖啡。
「那又怎么样?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以为你既然有阴阳眼,应该看得见千秋才对。」小翎不肯死心,急切地问:「你可不可以仔细点再看一,你真的看不见他吗?」
千秋啧了一声:「你很无聊耶,他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安静啦!」他一股火气直往上冲。
安修平啜了一口咖啡,方才的杀气已经消失无踪。
「如果你真的没有唬我,这件事就有三个可能的解释。第一、你那位鬼同学法力太强,我看不到;第二、我根本没有阴阳眼,从头到尾都只是妄想症作祟;第三个可能:有妄想症的人是你。」
回到家里,小翎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冲进房里,掏出镜子开始兴师问罪。
「千秋,这是怎么回事?学长为什么看不到你?」
千秋非常震惊:「你问我?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而且他看不到我,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吗这么激动?」
「阴阳眼就是看得到鬼才叫阴阳眼吧?你既然是鬼,学长却看不到你,这就是很不正常啊!」
「你跟鬼还讲什么正常?」千秋啼笑皆非:「而且安某人自己也说了,搞不好他根本没有阴阳眼,只是妄想症而已。」
「你疯了吗?上我们亲眼看到的,他预言会出车祸,结果十秒后真的发生了,难道那也是妄想吗?」
「巧合吧。」
「哪有这种巧合啊!」
「好,不是巧合也不是妄想,那又怎么样?」
小翎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怎么也停不下来。「你绝对不是法力太强让学长看不到,学长也没有妄想症,也就是说,答案是第三个:有妄想症的人是我。」
当他知道安修平看得见鬼魂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终于有人可以跟他一样看到千秋了!然而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当初在游泳池畔,他鼓起勇气告诉志恒被附身的事,志恒当场嗤之以鼻,说「我看你是被死人吓得精神分裂了」;他当时只当成笑话,现在却越想越觉得也许志恒说的才是标准答案。
发现千秋尸骨的时候,正是他最孤独最脆弱的时候,极度渴望朋友,更需要强者的解救。由于看见枯骨惊吓过度,让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朋友,他拥有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俊美容颜,是鬼也是守护天使,是咨询者兼保护者,帮助把他内心的野性释放出来,做他平常不敢做的事。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每天跟他斗嘴聊八卦,随时出马帮他解决大小事情的叶千秋,其实根本不存在。
很久以前他就想过,他绝对没有办法忍受失去千秋,所以即便是利用自己的身体也要把他留下来。结果现在更好了,从头到尾就没有千秋这个人,全是他自己编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叶某人,不是,叶某鬼只是你的妄想?也就是说,你现在正妄想着对你的妄想说这一切都是妄想?陈少翎,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小翎没有回答,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变得灰白。
千秋看他这副德性,叹了口气:「佳沅的事怎么解释?为什么你会被他跟踪?还有那通电话又是怎么回事?我跟佳沅的过去难道也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吗?」
小翎开口,声音却干涩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跟踪我的人就是赵佳沅,搞不好他是侯江圣找来修理我的打手;那通电话应该是打错,毕竟叫叶千秋的人可能不止一个;赵佳沅是我国中学弟,我对他本来就有印象,必要的时候,的确有可能用他的名字来编故事。」
千秋真的快不行了:「那我妈呢?她不是也认为她儿子一定留在你身边,所以招魂招不回来?」
「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难免会相信一些傻事,那也是她的妄想!」
「我真是被你打败了!为什么你不相信你自己的感觉,却要去相信安修平呢?」
「什么叫『我自己的感觉』?看得到听得到却摸不到的东西,你要我怎么去感觉?」
千秋很难得地呆了半晌,这才接口:「你要搞清楚,我可不是自己爱当鬼的。」
「……」
看小翎还是不搭腔,他叹了口气:「好吧,就算我不是叶千秋的鬼魂,那又怎么样?就算是妄想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也活得很硬朗啊,这不就得了吗?」
硬朗个头啦!小翎想开骂,却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
一阵阵寒战从脚底蹿起。他觉得他又回到了九月初的自己。被排斥,被嘲笑,完全孤立无援,陪伴他的只有恐惧。
千秋不存在,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他毕竟仍是孤独一人。
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唱独角戏,他疯了。
「我问你,你跟志恒和好了,对不对?现在全校没人敢欺负你了,对不对?藤木家族彻底被你打败了,对不对?这样不就够了吗?」
小翎冲口说出:「不够!」
「……那要怎样才够?」
小翎双手抱胸,紧咬着拳头,觉得自己正在前所未有的风暴中。
对呀,要怎样才够?心口强烈的空虚,诉说着极度的不满足。但是为什么不满足呢?他到底还想要什么?为什么他这么不安?为什么心中好像开了一个大洞,逐渐地把他吞噬?
是在害怕自己吧。虽然现在他外表看起来还算正常,总有一天,所有积压的疯狂都会被释放,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搞不好会比安修平更早进精神病院。
然而,内心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么到底是哪样?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他完全搞不清楚了!
千秋受不了了:「好!既然你只因为你学长随便一句话就全面否定我,那你就搬去跟安修平同居好了!我们拆伙!」
「吻我。」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坚定。
千秋差点给他吓得魂飞魄散:「啥?」
「我说,吻我。」
「陈少翎,现在离春天还有好几个月耶!你别急着发情好不好?」
小翎毫不让步:「上我吻过你,现在换你了。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假象,就证明给我看啊!你吻我我就相信你,如果你做不到,就表示你是假的!」
千秋张大着嘴望着他半晌,才冒出一句:「你干吗哭啊?」
「呃?」小翎伸手一摸,才发现脸颊已经全湿了。
对啊,到底为什么要哭呢?
「少废话!你到底做不做?」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只会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强硬有个屁用?
千秋摇头,长叹了一声:「算了,不管是妄想还是乱想,假相真相还是非洲象,随你爱怎么说都行。你要是不喜欢这种状况,直接把镜子烧掉,我不会怪你。不过如果我真是你制造出来的幻觉,就算烧了镜子也没用。」
小翎咬牙:「那你是承认了?」
「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个人认为,我是你的镜子。你看到我就等于看到你自己,好的坏的都会看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看到你的背后,即便你转身假装没看见。至于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第十一章
小翎终究是没有把镜子烧掉,他没有那么坚强。整整两个礼拜,他把镜子合起来摆在桌上,不再带去学校,也不再打开。仿佛跟他心有灵犀,那天之后千秋一也不曾出现,简直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们的关系原本就是如此,随时会灰飞烟灭,连个痕迹都不剩。
小翎变得郁郁寡欢,话也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整天说不到十句话,朋友们都怀疑他吃错药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后退,逐步退回以前那个怯懦自闭的自己;经过许多奋斗才赢得的自尊和人气,像沙一样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流走,但是他无能为力。
不管被别人如何鄙视,千秋都会站在他这边;遇到困难的时候,千秋永远想得出办法帮他解决;心里有什么烦恼想不开,被千秋一念叨,不想通也不行。有人守护的感觉是何等幸福,何等安心,然而当他迷恋上这种滋味时,残酷的现实却赫然摊开在眼前:一切都是假的。
全是假的,没有任何人,任何方法可以为他证明千秋的存在。
因为没有人爱,干脆自己幻想创造一个朋友,这样的自己简直是可悲到极点。
每天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难不成他还能变成水仙吗?
这阵子没人跟踪他,也许只是他没发现,然而此时的他一点也不在乎了。早晚要进精神病院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满腔郁闷,完全没有重新振作的打算,不过别人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星期五早上,阿辉伯最后一提醒他,明天要记得参加跟中山美女班的联谊,一起去淡水玩。小翎本来想说他不去了,却在对方凶狠的目光下噤声。
阿辉伯拍拍他肩膀:「好了,你明天还得负责带动气氛,拜托你喽!」
小翎心想:合着他成了专业耍宝员?
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忽然有种预感:明天会下大雨。
第二天果然下雨了,一群人才刚踏出捷运站,马上给倾盆大雨逼了回来,只好困在餐厅里聊天。
中山那班女生的确长得不错,但小翎实在受不了她们好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声,简直把他当成博物馆的展示品。他愤愤地想:要是哪个家伙敢问他「你们这种人会不会吃醋」,他一定一巴掌甩过去,管他什么怜香惜玉。
他们班男生的心情也很不好,因为女生的注意集中在小翎身上,他们全成了活动布景。小翎看着同学们阴沉的脸色,心知这联谊是完了。
在这种闷到最高点的情况,他无聊地把视线转向餐厅门口开始数人头。不料这举动却让他看到了惊人的景象: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进餐厅,无视湿淋淋的天气和拥挤的人潮,有说有笑地就座,女孩拿手帕帮男孩擦肩膀上的雨滴,男孩对她温柔一笑,一举一动间全是甜蜜。
的确是幸福的一幕,问题是,那女孩是「北一女奥菜惠」李诗云小姐,男方却不是蔡志恒。
这一下有如五雷轰顶,轰得小翎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男的是她哥哥吗?还是很久不见的亲戚?也许只是童年玩伴,约出来叙叙旧……
不要傻了!他大骂自己,事实摆在眼前,明明就是那回事,不是吗?这个荣获美女青睐的幸运儿,搞不好正是那位建中足球健将呢!
怒火迅速升起,亏他还在志恒面前帮她说话,扯什么「越无辜的人越怕被冤枉」,搞了半天事实就是事实,有所隐瞒的人就是心虚!不用再狡辩了!
顿时有种冲动,想冲过去狠狠赏那水性杨的女人一耳光,再把她拖到志恒面前让他看看她的真面目。
各位男性同胞,在你们批评同性恋者「违反自然法则」之前,先张大眼睛看看女人是什么样子吧!被这种无情无义的生物耍得团团转,这就叫「自然法则」吗?
「陈少翎!陈少翎!」
小翎回过神来,才发现满桌的人都在看他。
中山的康乐股长噘着小嘴:「你是怎么了啊?都不讲话,叫你好几声也不应!」
她的一个同学附和:「对嘛,就算你们这种人不喜欢跟女生打交道,也不用摆臭脸给人家看啊!」
全体男生不约而同心想:这年头的女生讲话真是直接啊……
小翎定了定神,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微微一笑。
「不是啦,老实说我最近在烦恼一件事,一直不晓得该怎么解决。还是你们要帮我提供意见?」
「好啊,说来听听。」
「如果有一天你们无意间发现,你们好朋友的另一半背着他偷吃的时候,你们会怎么理?」
气氛立刻被炒热了:「劈腿啊?好恶心!」
「对嘛!」
男生个个八卦细胞大活跃:「喂,是谁的女朋友劈腿?我们班的吗?」
「是不是志恒学长?」
小翎不耐烦地说:「这不是重点啦,快点跟我讲你们会怎么办!」
「身为朋友,当然要告诉他。」
「对呀,如果换了是我,我也希望我朋友告诉我。」
「被人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这算什么?」
女生也纷纷附和:「对啊,应该要告诉朋友才够道义。」
「那个劈腿的人太过分了,当然不可以放过他。」
有一个比较冷静的人开口了:「可是这样好像在挑拨离间,不太好耶。」
「事实就是事实,哪叫挑拨?」
「还是先搜集证据比较好。反正现在手机很方便,先把他劈腿的证据拍下来,再拿给朋友看。」
「可是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应该让他们自己解决,外人不要插手比较好。」
立刻有人反驳:「你朋友都被蒙在鼓里了,要怎么解决?」
「他总会发现吧?到时候他们自己谈一谈,也许感情还能挽回也不一定。要是被不相干的人告密,十之八九会分手的。」
「都已经被劈腿了,还有什么好挽回的?换了是我才不要哩。」
「也许劈腿的人他有什么理由……」
「有再多理由都不行!」
小翎听着众人的激辩,心中也在交战着。如果千秋听到这件事,他一定会带着嘲讽的笑容,不屑地说:「被劈腿也是蔡志恒自找的,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你早就没有权利担心他了!」
的确,他本身的动机并不纯粹。做这种事真的是为志恒好吗?还是只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
向志恒告密,就可以成功地拆散他们,正是他最想要的结局,但却会让志恒痛苦。当年千秋向佳沅揭发他女友,结果是把佳沅推入渊,连带地加倍恨他。难道他真的想重蹈千秋的覆辙吗?
想到千秋,有如伤口上被洒了盐,痛得像要烧起来。
他干吗要管千秋的想法?真正的「叶千秋」早就不在世上了,他家里那个东西只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觉,是他全身愚蠢细胞的结晶体,千、秋、根、本、不、存、在!
他陈少翎,终究只能靠自己,一切自己做决定。而此时他最想做的,不就是阻止那女人继续伤害志恒吗?
这时,一个女生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我问你,你觉得你朋友他有可能会原谅另一半劈腿吗?」
小翎仔细研究了一下志恒的个性,做下结论:「不可能。」
「那就告诉他吧。」
「说得好,谢谢大家。」小翎站了起来:「很抱歉,我得先失陪了。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两个小时后,小翎出现在三二一的教室门口。他的脸色像铅灰的天空一样阴沉凝重,牛仔裤的裤管湿了一大片,活像刚从水池里爬出来。
正在自习的志恒惊异地走出来接他:「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来?」
小翎看到他眼神清澈无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背叛浑然不知,不禁胸口抽痛。
顿时有些迟疑:真的要做吗?
转念一想,那对狗男女现在正在淡水的餐厅里甜甜蜜蜜,若是放过他们岂不是太没天理?
更何况他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我今天去淡水,看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我觉得一定要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能做傻事。」
「什么事?」听到这话,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大事不好了。
「你先答应我。」
「……好吧。」
小翎掏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自己看吧。」
那天晚上小翎一直到十点半才回到家,不可避免地又被父亲念了一顿。不过他实在太累,根本是左耳进右耳出。
整整一天,他都陪着志恒在台北街头漫无目的地乱逛,说「陪」也许不太恰当,事实上是志恒在前面快步疾走,他跟在后面,拼了老命保持二到三公尺的距离。从头到尾志恒都没回头,一句话也没说,他也就保持沉默不去打扰他。跟着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要防止他做傻事。秋天的雨滴拍在身上,地上的水溅湿了鞋袜,带着腐味的寒意从脚底一路渗到心里去。
他们原本沿着忠孝东路一直走,走到顶好商圈,志恒临时起意跳上路边停的一台262,跟着堵塞的车阵绕了一大圈。在环亚前面下车,又沿着南京东路走回来。总之走走停停,有时坐车有时下车,全看志恒的心情。直到晚上九点,在保安宫前面,志恒回头对他说了一句:「我要回家了。」两人这才分别。
当小翎回到家里,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这一天的戏码还没结束:回到房中,赫然发现放在桌上的镜子不见了。
他冲出房间:「妈!我的镜子呢?我书桌上的镜子呢?」
妈妈想了一下:「哦,那面镜子啊?我想想,下午的时候,我眼睛进了睫毛痛得要命,急着找镜子,就到你房间去拿了。可是我忘记放在哪里了……」
小翎差点当场疯掉,几乎把整个家都翻过来,最后才在厨房抽屉里找到了那面伤痕累累的红镜子。父母看到他为了一面镜子激动成这样,脸色都不太好看。
妈妈说:「你一个男生干吗这么爱照镜子?而且还是红的,又磨成这样,这镜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爸爸就更不客气了:「是不是哪个女生送你的?身为学生不晓得要好好念书,只晓得交女朋友,你以后到底是想怎么办啊?」
小翎心想:爸,过不了两年,你就会求我交女朋友了。
「妈,我在房间放镜子,是因为我也常被睫毛扎到眼睛,非常非常痛,所以要先准备好;我买红镜子,是因为店里只剩红色;我有一不小心把它掉到水泥地上,所以磨得一塌糊涂,我会这么激动,是因为我最讨厌东西凭空消失。还有,爸,这年头不会有女生白痴到送男生镜子。晚安。」
回到房里,他终于再度把镜子打开,那张熟悉的脸随即浮现。
「哟呵,你妄想症治好了没呀?还是在期待帅哥心理医生出现?」他看到小翎的脸色,收起了玩笑:「你怎么了?」
「我……」小翎嘴唇微颤,勉强挤出了一句话:「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听到『爱』这个字眼。」
然后,仿佛这一天的奔波和心中的寒冷交融,化成了眼泪,他哭了起来。
后来发现,李诗云劈腿的对象确实是那位足球金童。这是她亲口告诉志恒的,小翎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志恒跟李诗云在电话上大吵大闹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
星期一,志恒跷课了,像前一天一样泡在网吧里拼命打CS。小翎也只得跷课整天陪他,负责提醒他吃正餐,拖他起来走动,听他每隔两小时一通电话跟李诗云吵架,随时准备在他跑去建中扁人的时候阻止他。
到了晚上,李诗云直接关机了,志恒连打二十通都没回应,当场把手机摔烂!小翎抢救不及,只能望着手机的尸体默默哀悼。
由于太过吵闹,他们终于被轰出网吧,再度回到街上流浪。望着志恒行尸走肉般的背影,小翎只觉满心的苦涩。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去安慰他。志恒会这么伤心难过,不就是他陈少翎一手造成的吗?
他已经达成目的,让志恒跟李诗云分手了。问题是,让志恒痛苦可不是他的目的啊!
小翎地体会到一件事:要是心肠不够狠毒,就不要学别人搞卑鄙勾当,因为事后的罪恶感绝对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煎熬一点也不输志恒。
就在愁肠百转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现在要做一件事,你等我一下。」
他钱贿赂路人去超商帮他们买了一打啤酒,无视旁人的眼光,他把志恒拖到路旁的小公园里。
「我们来拼酒,要是你输了,明天就得回学校上课。」
志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惨白的路灯灯光将树影映在他脸上,显得加倍阴森。
「你很无聊。」
「少废话,到底要不要比?」
「好啊。」
千秋非常客气地发问:「陈少翎先生,请问你的酒量真的比他好吗?」
「……万一我倒了,你就出来帮我顶。」
「呵呵,现在开始采用『妄想胜利法』了,是吧?」
现在千秋绝少对他的行动提出意见,只是偶尔会酸他两句。小翎早已放弃跟他争辩妄想或真实的问题,只是依照习惯随身带镜子,虽说没事还会哈啦一下,人鬼间的气氛早已僵到极点。所以,基本上小翎认为自己借酒浇愁的理由跟志恒一样充分。
两人开始比赛,没说一句话,只是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小翎唱了两罐半,血已经快要从头顶喷出来,肚子也涨得像个球,然而看到志恒已经拉开第四罐,他当然也不能服输。
志恒喝完四罐,仍是脸不红气不喘,挑战者陈少翎却已是吞一口就要休息一下,显然即将阵亡。他辛辛苦苦干掉三罐,瞄了志恒一眼,正要伸手拿第四罐时,被志恒拦住了。
「够了,这种东西喝再多也没用。」
「那要喝什么才有用?」
志恒耸肩:「最好是那种喝一口就会睡死,连发生核战都吵不醒的东西。」
小翎苦笑:「哪有这种东西?」
志恒哼了一声,没开口。
小翎小心地将手搭在他肩上:「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你眼光要放远一点,这事总会过去的。」
志恒拍掉他的手:「总会过去?我现在每天早上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你跟我说总会过去有什么用?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小翎平静地说:「老实说,我很了解。因为我也曾经希望可以一觉睡到死,永远不要醒。」
「什么时候?」
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忍了太久,小翎说出他平常绝对说不出口的话:「高一,当你跟其他人都不理我的时候。」
志恒脸上浮现一阵尴尬:「我……我没有不理你啊,只是……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跟你相。」
「是啊,我也是根本就变成全民公敌了。」
志恒斟酌了一下,小小声地说:「那你是不是很恨我?」
「该怎么说,那种感觉就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被陨石砸到一样,就算要恨也不晓得要恨谁。只是每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如果真的做错,为什么没机会改就被讨厌了?可是我连该问谁都不知道,没有人要告诉我。」
志恒沉默了半晌。「我现在也是这样。一直想一直想,到底要恨我自己还是恨诗云还是恨那个建中的;我很努力在反省,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如果我真的有错的话,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改呢?只是一句话而已,有那么难吗?我问她,那个建中到底哪点比我好,她也只会一直说我不懂。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却连句交代都没有,这是什么态度啊!」
千秋冷笑:「真是可爱的小孩,整天只会追着别人要交代。有点出息好不好?」
小翎冷静地纠正他:「请你不要只会说别人,谢谢。」
「你要是再这样对着你的妄想自言自语,真的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哦。」
小翎决定立刻停止这场无聊的斗嘴,把注意力转回正题。他拿起一罐啤酒:「你真的不喝了?这些多出来的酒怎么办?」
「看你要不要带回去,再不然就丢了吧。」
「我要是带酒回家,绝对会被砍死。可是丢掉也很可惜。」说着,开始猛力摇晃手上的啤酒:「那么,现在就只剩唯一的用途。」
「什么用途?」
「这样!」一把拉开拉环,啤酒立刻化成水柱喷出,喷得志恒满头满脸。
「你!」志恒跳了起来,伸手要抓他,小翎大笑着逃开。志恒抓起另一罐啤酒,开始追杀他。两人在小公园里彼此追逐,不时拿啤酒互喷,郁闷的心情仿佛也化成啤酒泡沫消失了。
最后,公园里只剩满地的水渍,一堆啤酒空罐,和两个满身酒味活像疯子一样的男人。
「厚厚,你看你带头玩这种招,现在一身酒味,回家等着给你爸妈K好了!」
这事小翎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逃避现实。
「嗯,看来我只好去叫巴西人收留我一晚了。到他家赶快把制服冲一冲,明天早上应该来得及穿。」
这时,志恒说了一句让小翎千秋同时跌破眼镜的话:「干脆去住我家吧?至少不用听大人嗦。」
小翎一时无法回答,只能呆望着他。
「还是你觉得我住的地方太窄?」
「不是!」小翎连忙否认:「如果不会太打扰的话……」
他有多久没踏进志恒的住了呢?差不多一世纪吧。
进入这间狭小的出租雅房,小翎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
「恭喜恭喜,再度登堂入室了。今天晚上说不定可以擦枪走火,生米煮成熟饭哦!加油加油!」虽然是千秋一贯的胡说八道,小翎总觉得今天特别刺耳。
「你安静一点好不好?」
将洗好的制服吊在阳台上吹风,回头看到正在铺床的志恒,心脏差点跳出来。志恒找了一套睡衣给小翎穿,而他自己怕热,只穿着汗衫和短裤,修长的四肢和结实的肌肉一览无遗,小翎顿时手脚瘫软,真不知眼睛该往哪摆好。
「你看你看,他这架势八成是已经准备献身于你了,你就安心享用吧。」千秋猛吹口哨。
「闭嘴!」
虽然棉被是分开的,睡在志恒那张半大不小的床上,距离仍不到五公分。两人并肩躺着,小翎双眼直盯着天板,不敢朝志恒瞄一眼。他感觉到志恒也正做着一样的事:睁着双眼,满腹心事。小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勾起一年级时同床共枕的回忆,心中思潮澎湃,连打翻的蜜蜂窝都比他平静。
几个月前,他愿意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再度躺在这张床上的权利,然而现在,虽然从头发到脚底都烫得要烧起来,仍挥不去心中淡淡的寒意。明明已经决心不再为爱情伤神,为什么现在又在做奇怪的事呢?自己是否正一步步踏上无法回头的道路?
回想当年第一在志恒家过夜,他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志恒倒是马上就鼾声如雷。到了半夜,他小心地起身在志恒唇上轻点了一下,这才安心入眠。当时他只觉得满心甜蜜,如今这段回忆却让他联想到千秋在佳沅床上做的事,竟觉得有些反胃。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他会不会毁了自己跟志恒?
千秋凉凉地说:「哎呀呀,别介意别介意,反正我跟赵佳沅都是你的妄想嘛。」
「你实在是……」
要不是志恒忽然开口,这对本尊和分身可能会吵上一整晚:「小翎,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
「什么经验?」
「被甩。」
「呃……没有。」其实是有,凶手就是问这问题的人。
「那你每谈恋爱都很顺利?」
小翎差点冲口而出:「我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但他当然是没这么说。
「我没谈过恋爱。」
「是吗?」志恒木然望着天板:「不谈也罢。这种东西,只会害人而已。」
「不要这样说,你只是这看错人,下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啊。」
志恒摇头:「我根本搞不懂女人这种东西。表面上娇娇弱弱,骨子里却狠毒得要命,把你吸干了再一脚踹开,头都不回一下。与其继续被她们伤害,我干脆去跟男人在一起算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只听得耳中轰隆作响。呆了几秒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只是现在心情不好,一时冲动而已。等你冷静下来,感觉就不一样了。」
志恒转头直视着他,那目光几乎在小翎脸上穿出一个洞:「我在想,搞不好今天我会被甩,就是我当年伤害你的报应。」
小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什么报应啊?你又没有伤害我,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咩?而且你又帮了我那么多忙,怎么可能会有报应?」
「我有帮你忙吗?」
「有啊,你……你把制服让给我。」想到这里小翎就满脸通红,幸好他背光,志恒没看到。「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让我赢?」
虽然这个问题志恒自己也想过很多,一旦被当面问起,还是仔细思考了三十秒:「我想,我大概是不希望你被赶出学校吧。」
光是这个简单的答案,已足够让小翎满心温暖,粲然一笑。「谢谢。」
就着昏暗的光线,志恒看到他的笑容,虽然早该看惯了,他却到此时才发现他的笑容是如此清新柔和,让人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志恒第一感觉到,这一年来他似乎错过了不少东西。
「你明天一定要去上学哦。」小翎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考虑他的学业问题。
看着他担心的表情,志恒苦笑了一声:「好吧。」
也许是因为得到承诺,也许是刚才喝的啤酒终于发生效力,小翎早早就睡着了,反而是志恒一夜无眠。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星期天早上,小翎婉拒了志恒打球的邀约,一放下电话却这样问千秋。
「啥?什么走走?」千秋一时没搞清楚状况。
「不是说好轮流用身体吗?你最近一直都没出去,所以看你今天要不要出门散散心啊。」
「可是,你今天不用陪志恒亲亲吗?人家还没复原耶。」
「我已经陪他很多天了,放一天假死不了。下礼拜开始要忙校庆的事,所以只能今天让你用。」
「这样好咩?要是你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怎么办?」
小翎瞪他:「少嗦!到底要还是不要?一句话!」
「是是,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样,千秋――或是小翎的妄想――快快乐乐地出门去享受最后的秋日阳光。
他打算去美术馆看个展览,再去故宫增加文化素养。
小翎有点受不了:「你怎么都在看展览啊?好像老头子!难得天气这么好,为什么不去野外走走?」
「那我们去七星山吧?」
「不干!」
出了捷运站,他们沿着酒泉街走向美术馆。小翎望着地上的倒影,千秋走路的姿势跟他就是大大不同,那是他永远也学不来的轻盈潇洒,仿佛世上没有一件事难得倒他。若是把脸遮住,根本不会有人认出此时的陈少翎。
这样的千秋,真的只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吗?他实在无法相信。但是,所谓的「疯狂」,原本就是无法以常理测度的,不是吗?
既然没办法相信千秋,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安修平的阴阳眼,他也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好好感受一下了。
「基本上,眼前马上就有件大麻烦可以好好感受了。」
「什么意思?」
「自己看吧。」千秋转过头,小翎立刻认出,那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两个人,正是上在唱片行遇到的古惑仔。路上没有任何掩蔽,他们却大大方方现身,显然已经准备采取行动了。
小翎还来不及细想,千秋已经拔腿狂奔,两人立刻追了上来。照理酒泉街应该也是人车众多,不知何故今天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你上叫我往人多的地方跑,结果你自己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自投罗网,」小翎抱怨连连。
「还不都是你这阵子一直跟我闹别扭,才害我忘记啊!」
「对啦对啦,反正都是我的错就是了!」
眼看宽阔的大路就在前方,然而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经扭住了小翎的右手,千秋回头,左手绕过去戳对方的眼睛,这时另一个人飞快地将一块湿布捂上了他的口鼻。
一闻到布上的乙醚气味,千秋和小翎同时暗叫:「糟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一黑,少秋双人组先后失去了意识。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全身疼痛,这才发现千秋被牢牢绑在一张靠背椅上。地点显然是某栋大楼的建筑工地,虽然看不见外面,根据直觉判断,高度至少离地六层楼。
今天是周日,工地里空无一人,不管是要杀人弃尸,还是围殴凌虐,这里都是最好的地点。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两个绑架他们的人上来了,前面的人提着一个大包包,后面的则扛着一块大木板。千秋和小翎都感到一阵疑惑:要木板干吗?
两人看到他已经醒了,也不理会,把东西放下,开始捡拾四周散落的砖块。
「两位帅哥,我家很穷,付不起赎金的。你们绑架我绝对拿不到钱,一个不小心还得坐牢,很冤!」
两人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是径自忙着他们的工作:将砖块逐个叠起,还不时检查稳不稳。
千秋叹了口气:「好吧,你们不是要赎金,是有人看我不爽要扁我,对吧?这样好了,人家付你们多少钱来揍我,我加两倍付给你们,虽说我没什么钱,不过我可以去募捐。怎么样,考虑一下吧?我虽然做人不太成功,至少跟你们无冤无仇,不嫌弃的话可以做个朋友,你们说是不是?」
这时两人把木板横放在叠好的砖块上面,做成一张桌子。其中一个家伙长了个福气的狮子鼻,也就是动手抓住千秋的那个人,打开他提上来的包包,取出一块黄色尼龙布铺在木板上,就成了桌巾。
「两位大哥,要野餐吗?这里气氛不太好,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然而看到两人陆续取出的东西,就连千秋也目瞪口呆。
一对烛台、一个香炉、还有一个铜铃,一柄木剑,一个瓷酒杯。狮子鼻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好,点燃了蜡烛和香炉。现场立刻弥漫着檀香的味道,跟原本的水泥气味混合,实在很难形容。
「千秋,他们该不会是要……」小翎觉得事情大大不妙。
千秋简单地证实了他的猜测:「驱鬼。」
接着,另一个尖下巴的家伙取出一件宽大的道衣,披在狮子鼻身上,罩住原先的套头衫和牛仔裤,再为他戴上道冠。原来这两个相貌凶恶的「古惑仔」,真正的身份是道士。看他们年纪也大不了小翎几岁,这一打扮却显得世故许多。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千秋却还是嬉皮笑脸:「两位大哥,今天开坛是要拜谁啊?该不会要拿活人祭神吧?」
狮子鼻道士大步走到他面前,举起桃木剑指着千秋,厉喝:「厉鬼叶千秋听着!」
「大哥,您找错人了,我叫……」
「现在这个人叫做陈少翎。」
「知道干吗还乱叫?」
「不要装傻了!我知道你是叶千秋,死于去年八月二十一日,阴魂不散,附在陈少翎身上吸他的阳气,然后每晚跑去找赵佳沅报仇,你罪大恶极,天理不容!」
又是赵佳沅干的好事……千秋感到的脱力。
然而小翎却精神一振:既然连赵佳沅都找人来驱鬼了,那不就表示千秋是真的存在吗?
太好了!这不是妄想!这是真的!
证实自己被鬼附身还能这么高兴的,天底下八成也只有他陈少翎一个人了。
「大哥,你看我这么容光焕发,像是鬼附在人身上吗?」
「赵佳沅一眼就认出你了,他天天被你搞得鸡犬不宁,一看到这个宿主,马上就知道你附在他身上!」
「哎哟,一眼就认出?这么厉害他干吗不自己来当道士?」
然而小翎却有些不安:「喂,千秋,你该不会真的每晚趁我睡着的时候跑去闹赵佳沅吧?」
千秋觉得自己真是有几条命都不够气死:「嗳嗳嗳,我老娘说我每晚回去找她,赵佳沅也说我每晚骚扰他;啊现在是怎样,我叶千秋改名叫叶七力哦?」
「叶千力比较好听……」小翎居然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很冷!」
「叶千秋!」狮子鼻大喝一声:「人死不能复生,冤冤相报何时了,趁早听我劝,赶快觉悟,早早升天投胎,不要留在世间缠人作祟,还伤害无辜。要是不听劝,我就施展法力,召集神将把你拘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受罚!」
千秋十分敬佩:「道士真是了不起,可以一口气念这么多台词,都不用换气耶!」
「叶千秋先生,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万一他们真的把你抓走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可是我又很想看看神将长什么样子……」
狮子鼻再把剑往千秋面前一指,大喝:「叶千秋!速速离开!」
「我被绑着怎么离开?而且大哥你这样感觉很像SM耶。」
狮子鼻哼了一声:「不知悔改。那我就施法了!倒酒!」
尖下巴助手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玻璃瓶,一看到那瓶子,狮子鼻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千秋的嘴也歪了。
「这什么?」
「酒精。」
「我不是叫你带米酒?」
「米酒太贵了,酒精比较便宜。」
「靠北哦!怎么可以用酒精?」
「没差啦,」尖下巴说:「而且这是药用酒精,又不会喝死人。」
「又不是我要喝,这要祭神!」
「神更不会死啊。」
这个好像不是重点……千秋和小翎同时心想。
狮子鼻没办法,只好点香倒酒,开始喃喃念诵咒语,一面配合特殊的手势和步法,在屋内绕行。千秋以前听过那好像叫做「捏诀」和「步罡」,这是第一离这么近观看,倒也觉得挺有趣。最有趣的是,施法的对象正是他自己。
幸好除了木剑K在身上会有点痛外,他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念咒完毕,狮子鼻将符水洒在小翎头上,照理这时被附身的人会开始大力挣扎,痛苦哀嚎,但千秋只是睁着大眼,天真无邪地说:「大哥,会冷。」
两位大法师这下可困扰了,尖下巴把狮子鼻拉到一边去商量,讨论到底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刚开始声音很小,但是狮子鼻可能被挑出不少错误,脸上挂不住,音量渐渐地加大,全给千秋听见了。
「没有啦,这边本来就要这样!」
「你是不是应该再加那个OO真咒?」
「应该不用吧?」
「可是你前面的咒语都没用,可能要再加那个才够强。」
狮子鼻气急败坏:「那个咒我就没学过啊!」
千秋插嘴:「啊你不会上网查哦?」
两人同时回头瞪他一眼,又开始继续讨论。
「还是打电话回去问师父?」
「猪头啦!要是给师父知道我们两个自己偷偷接生意,不被骂死才怪!」
最后他们达成共识:同样的仪式再来一遍。
狮子鼻又辛辛苦苦地重新念咒,捏诀,走罡,结果千秋仍是不动如山,只是被洒了一头一脸的水,显得心情不太好。
「不是我龟毛,你们两个也太不专业了吧?现在光收个惊就要多少钱?你们居然混成这样,连咒语都不会念?到底是哪个神坛出来的啊?我一定要去消基会告你们!」
狮子鼻冲口而出:「我们只是徒弟啊!」
「这就更过分了,驱鬼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只叫徒弟出来?今天要是贞子附在陈少翎身上,你们敢这样搞吗?摆明看不起我嘛!这是歧视!我拒绝接受这种差别待遇!」
「叶千秋,我求求你惦惦好不好?」小翎快疯了。
两个半调子道士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尖下巴对同伴说:「用那个!」
「好!」狮子鼻从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符纸,显然这张是他师父画好的,效力跟他自己的涂鸦大大不同。更重要的是,照他们两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神情来看,这张符八成是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
看见狮子鼻拿着符朝他走来,千秋高声说:「等一下!」
狮子鼻面露得色,终于踩到这恶鬼的痛脚了。「你到底要不要自己走?不然我就用符治你!」
「喂,你确定那是驱鬼符吗?可不要拿个安胎符贴我头上哦!男子汉大丈夫,我可受不了这种侮辱。」
「千秋啊,麻烦大了你还胡说八道!」小翎担心得不得了。
「别紧张,别――紧――张――」
狮子鼻将符用力贴在千秋额上,小翎感到一阵灼热,倒抽一口冷气。这时千秋忽然惨叫起来,剧烈地挣扎。
「千秋!没事吧?」小翎急着叫他,却听不到回音。
「有效了,有效了!」狮子鼻和尖下巴两人非常兴奋,狮子鼻开始加紧念经和咒语,千秋哀嚎得更加凄厉。忽然狂吼一声,顿时没了声音,颈子软软地垂了下来。
小翎大急:「千秋!千秋!」
一个小小的声音传进他脑里:「鬼叫什么?赶快换手啦。」
「啥?」小翎顿时明白了,呻吟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这里是……哪里?」
狮子鼻和尖下巴两人精神大振,靠了过来,狮子鼻将他脸上的符掀起:「你还好吧?」
「你们是谁啊?」
「你是陈少翎吗?」
「我当然是陈少翎!你们想怎样?干吗绑架我?」
「不是绑架,是帮你驱鬼,你被鬼附身了。」
「我?」小翎一脸疑惑:「我有吗?」
「你最近几个月是不是举止异常?常常做一些疯疯癫癫的动作,还从二楼跳下来?」
「呃,好像有……」基本上这是实话,没必要否认。
「那是一个叫叶千秋的鬼附在你身上。你今年是不是在山上发现一具尸体?那个就是叶千秋,他的冤魂就一直跟在你身上,然后趁机去找他以前的仇人报仇,把他闹得鸡犬不宁。不过可以放心了,我们已经把他赶走了。」
「不要讲了,很恐怖。可不可以先把我放开?」
「哦,好。」
两人飞快地为他松绑,收拾了东西,高高兴兴地陪他下楼。小翎仍是装出好奇的表情,不住问东问西。
「那么,就是那个被鬼闹的人请你们来的喽?」
「对啊对啊。」
「那他怎么知道鬼在我身上?」
「好像就是他不晓得去哪里打听到,说你最近变得有点怪怪的,讲话做事感觉有点像那个鬼;他自己去确认以后,认定鬼是在你身上。」
「哦。」小翎歪了歪头:「那现在鬼离开我身上,他是跑去哪里呢?」
两人互望一眼,狮子鼻不太确定地回答:「被神将抓走了。」
「真的吗?」小翎天真无邪地问:「他会不会直接跑去你们客户那里?」
「呃……不会吧。」两人脸上同时掠过一丝不安。
小翎忽然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价赵佳沅这个人。在千秋的叙述中,这小子擅长扮哀兵剥削他的感情,然后再用最恶毒的方法毁灭他,是个可怕的角色。就他自己而言,三番两被赵佳沅跟踪,连个人资料都被套出来,也够让他心惊胆战了。所以他一直以为赵佳沅是个早熟、心机沉的人,现在却发现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遇到困难不会向父母师长求助,也不试着求医,而是去找来两个还没出师的小道士乱搅一通,这种作法,该说他是笨蛋吗?
不,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转念一想,他自己有麻烦的时候,又几时找长辈帮忙过了?还不是跟着个恶鬼横冲直撞?实在也没资格说人家。
原来他自己也是个笨小孩……
千秋点头:「不错不错,自知之明是很重要的。知道自己笨的人至少笨得有气质一点。」
这时他们已来到大路上,小翎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他一脚踏进车中,回头向二人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们了,不过还有件事想麻烦你们。」
「什么事?」
小翎嘴角微扬,露出一个阴森的微笑。「帮我告诉赵佳沅:今天的账我早晚会找他算的,叶千秋随时候教!」说着便跨上出租车扬长而去。
从车窗中看到两人惊愕的眼神,小翎觉得痛快极了。
千秋十分无奈:「请问你在干吗?」
「给他们一点教训啊。」
「就是为了让赵佳沅以为我已经消失了,我才跟你交换,你这样不就又没完没了了吗?」
小翎这才惊觉自己的失误,但他还是不服输:「来啊,谁怕谁?只不过是个死小孩而已!」
「火气不要这么大,会老得快。」
「去你的!」小翎想到今天的种种波折,当真是心有余悸。「差一点你就被他们收了耶!」
「就凭那两只三脚猫道士?早着哩。」
「可是,虽然他们的本事不到家,那些咒语应该还是有效果吧?还有那张符,好像是真的。」
「没错,那些东西的确有点效果。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是你自愿让我用身体的。你还说过叫我永远不要升天,一直跟你在一起。」
「你是说……」
「主人自己都开口留客人了,别人当然就没有权利赶我了,不是吗?」千秋微微一笑:「所以说,这是你救了我。多谢了。」
「哪里。」小翎觉得非常开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是今天,要是前一阵子,在某人当我是捏造的妄想的时候遇到他们两个,我就倒大霉了。」
「……」这下可真无话可说了。
「我说,经过今天这场闹剧,在下我总该沉冤得雪了吧?」
「是,我错了。您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叶千秋大侠,不是我的幻想。」小翎郑重道歉。
「好说好说。」
小翎轻声说:「老实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怀疑过你。」
千秋哈哈两声:「是哦是哦!这可真是大新闻了。」
「是真的。我只是需要证明而已。」
千秋怔了一下,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厚,你实在是……当你叫我吻你的时候,我做不到,这不就是证明了吗?要是我一个没有身体的鬼真的有办法吻你,那才叫有问题吧?」
小翎心想这话也有道理,却还是嘴硬:「我哪知道你这么逊,连个灵异事件都弄不出来?像我们刚刚被绑得像粽子,你也不会把绳子弄开!这样也算是鬼吗?简直比那两个家伙还不专业!」
「怎样?不爽你去投诉我啊。」
「去哪里投诉?」
「我哪知道啊?」
「白痴!」
他们照原定计划去美术馆看了画展,边逛还是边拌嘴。回家路上,小翎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话又说回来,学长到底为什么看不到你?」
「拜托,别又来了……」千秋呻吟着。
「我好奇嘛!」
「好吧。依我的猜想,安修平并不是真正的阴阳眼,他之所以看得见鬼,是因为被附身太久,硬磨出来的,但并不是每都灵验。像我有些同学,明明不适合念法律,为了出路硬是挤进法律系,拗了几年,法条是会背了,考试就是考不过。」
「好辛苦。」小翎对自己学长和千秋的同学感到无限的同情。
「没错。也就是说,你跟我混久了以后,搞不好会跟他一样痛苦。」
小翎心里一沉:的确,很有可能。
但他还是嘴硬:「你不是说了,是我自己留你的,所以没关系吗?」
「情况不同。」千秋苦笑:「别人的确是没办法赶我走,但是即便这样,我跟你的波长并不是百分之百符合,对你而言,我永远都是外来入侵者,没办法保证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影响。」
「当然有啊!我现在变成坏孩子了。」
「小翎……」千秋摇头,这小孩居然给他装傻,他指的不是这意思啊!
「为什么我们不是百分之百符合?你用我的身体不是用得很顺吗?」
「基本上,只有自己的身体跟灵魂是波长完全符合的。如果万一不幸我跟你完全符合,我根本没办法离开你的身体,你也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
「那这样你不就等于被这个身体困住?」
「也许吧。」千秋沉默了半晌:「但是,更有可能是被吸收掉了。」
小翎觉得背上一阵恶寒,他开始想像被别人的身体吸收是什么感觉。随即他的思考又回到了正题。
「总之,要是我将来跟学长一样,被别的鬼骚扰,你就要负责保护我!」
千秋苦笑:「是是,公主殿下。」
「殿个头……」
这时千秋停住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人。
在黄昏的微光中,蔡志恒正站在小翎家楼下大门口。小翎跟千秋换手,快步走向他。
「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志恒的表情有些复杂,好像不知该不该开口。
「你不是说太累不想出门?」
「哦,对啊。后来我看到美术馆有个展览很想看,就跑出去了。不好意思。」
「……跟谁去?」看到小翎的表情,他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管你的私事,只是今天一整天没看到你,手机也没开,有点……」
「我自己一个人去的,手机忘记开了。」其实是被两只三脚猫关掉了。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好啊。我们上楼吧。」
「不用了,就在这里说。」
小翎的心开始砰砰作跳。由志恒的表情和语气,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让他终身难忘。
「好吧,你说。」
志恒很紧张,但丝毫不曾影响他的决心。「如果我说错了请你不要见怪,你高一的时候是不是喜欢我?」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小翎仍是觉得心口被敲了一槌。望着志恒的表情,他知道这回是没办法打哈哈混过去的。
「是。」
「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小翎咬牙忍住冲到嘴边的答案,换了另一句话:「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跟你说,他只是因为被女生甩了心情不好,想赶快找个备胎,才来追你的。」千秋说。
「……」
「因为你不像女生会耍脾气,也不太需要他照顾,只会体贴他安慰他,不用他太多脑筋,他才选上你,懂吗?他自己也承认了啊,因为你对他最好,而且一直留在他身边,所以他吃定你了!什么叫『试着去喜欢』?简直欺人太甚!」
小翎还是没开口。
一个小时前,志恒向他提出了交往的要求。不但小翎惊得脑筋一片空白,连千秋都眼镜碎满地。
小翎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在我认识的人中,你是对我最好最真心的一个。所以我想,如果有人值得我试着去喜欢的话,一定就是你。」
只是「试着去喜欢」,而不是真正的喜欢。也难怪千秋会不满。
小翎问他:「可是你还有那么多朋友,像阿Q他们也对你很好,友情也是可以疗伤的,不一定非要跟我交往不可吧?」
志恒的回答是:「阿Q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却一直在我身边。」
小翎不禁热泪盈眶。原来,志恒毕竟还是承认他跟其他朋友是不同的。他的用心,志恒一直都看在眼里。
之所以没有当场一口答应,而是要求考虑几天,当然是为了跟同居人沟通。
千秋看他一脸不开窍的表情,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活了十七年,偶尔还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凭什么他蔡老大被甩一就大彻大悟,转性转得这么爽快?这根本不合理!」
小翎低声说:「这些我都知道。」
「知道就别去淌浑水啊!他只是在利用你填补心中的空虚,证明自己的魅力,等他心情恢复了,马上就会把你一脚踢开的。」
「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重点?」
「你想想,短短几个月以前,志恒一听到同性恋就想吐,还叫我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开始把我当成对手,接下来和好,再度成为朋友,甚至还邀我去他家住,今天他居然向我表白,你说,这是多大的改变?这是我们的成果,我们两个一起努力得来的成绩……」
「好,叫他颁个奖杯给我们,然后就把这件事忘记。」千秋冷冷地说。
「千秋!这至少是个开始啊。我们都已经让他改变这么多了,也许再多努力一下,可以让他继续一点一点地改变。就算他现在只是想找备胎,但是假以时日,也许他最后还是会真正把心放在我身上,不是吗?」
「多努力一点?」千秋冷笑:「是啊,你努力为他做牛做马,刚好让他努力泡美眉。行不通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全没听见吗?为什么要把你的人生跟感情赌在成功机率那么小的事情上?不到万分之一啊!听了我的经验,你还学不乖吗?」
小翎冲口说出:「我跟你不一样,佳沅拒绝你了,志恒可没有!」这话一出口,看到千秋的表情,他后悔了。「对不起,我……」
千秋一扬手:「不用说了,随你便吧。」
他正想消失,小翎抓住镜子:「千秋,不要这样。」
「……」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我也知道我不太可能成功,但是你想想,有多少异男会主动向同志要求交往?八成也是万分之一吧?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觉得值得赌一吗?」
千秋简短地说:「赌注太大。」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试试,就算失败了,我也不会后悔。」小翎恳切地望着千秋:「拜托你,支持我好吗?」
过了许久,千秋浅浅一笑,从这笑容中可以隐约预见逐渐逼近的分离。
「我怎么可能不支持你?」
到底怎么样才叫做「交往」?是在彼此脖子上挂个牌子写「某某某专属」,还是用条隐形绳子系住两方,有事没事扯一扯,提醒一下「G,我们现在是在一起哦」?
比起戏剧性十足的开场,之后的实际交往反而平淡多了。志恒只为第二模拟考焚膏继晷,小翎也每天忙着准备校庆晚会节目,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在一起。顶多就是每天下课一起打十几分钟的球,然后一起吃便当,吃完又各忙各的。虽说晚上到家后,志恒会定时打电话给他,聊的也全都是学校里的八卦琐事。总之跟以前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千秋还笑他:「都快两个礼拜了,连接吻都没有,你们两个真是清纯啊!」
直到某日,小翎才真正感觉到,这段关系早已在自己的人生中掀起了巨浪。
那天是星期天,由于补习班老师之前请假,小翎早上得去补课。他跟志恒约好在校门口会合,然后志恒陪他一起去补习班,自己再回学校自习。
这是志恒提议的,小翎知道他正努力地展现诚意,多少有些感动,却又担心他会不会太勉强。
千秋没好气地说:「不过是这么点小事,你还怕他受委屈啊?再怎么说也是他主动提出交往的,当然要让他好好表现一下啊。反正不管他为你做了什么事,你只要装出一副很感动很崇拜的表情,他就会心甘情愿为你做牛做马,根本不用替他担心。谁叫男人天生就是这么贱。」
「也不用说成这样吧?」
说是这么说,当两人并肩坐在公车上的时候,小翎仍然不时提醒自己,要做出感动的表情。
不知是否是他不够感动的关系,志恒的脸色一直有些阴沉,让他如坐针毡。
该不会……志恒已经后悔了吧?
千秋一句话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有疑问的时候,请直接问他再下结论」
小翎这才鼓起勇气开口:「你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太好?」
志恒犹豫了一下,这才叹了口气:「我跟阿Q吵架了。」
「为什么?」
「我告诉他我在跟你交往,他骂我笨蛋。」
「你……」小翎倒抽一口冷气:「你干吗告诉他呀?」
志恒很不服气:「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哇哩咧……小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到几个月前,他还一口咬定「同性恋」就是「恶心」的代名词,现在却变成全世界最光明正大的事?
「虽然不是亏心事,但也不用急着告诉别人吧?」
看到志恒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这话不太对。阿Q可说是志恒从高一到高三最要好的朋友,这种事要瞒他实在不太应该。
他只好改口:「还是你再跟他谈谈?都这么久的朋友了,应该可以理解吧?」说真的,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志恒耸肩:「管他去死。反正说是朋友,还不是一毕业就各分东西?他不理我就算了。」
「这样讲不好啦。」小翎有些难受。他知道志恒说的只是气话,其实他向来很需要一群朋友和乐融融的感觉,跟阿Q吵架绝不可能全不在乎。更别提以后还得面对众人的异样眼神和排挤。
一个声音在脑中回荡:他会后悔的,早晚会后悔的……
志恒看到他的表情,啧了一声,伸手揉他头顶:「你干吗叹气啊?我都说没事了。」
「好啦好啦,别弄我头发。」
下了车,两人并肩往南阳街走去。天气仍然很好,阳光普照,热得人头顶冒烟。这几年总是这样,先是天气好得让人怀疑冬天是否消失了,然后再来几个超级冷的锋面让你缩在被窝里狂抖。
小翎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志恒好像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对未来可能的影响几乎完全没考虑,也不懂得保护自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再怎么说自己也该提醒他一下,至少要让他知道可能的后果。
「志恒,我说真的,我们的事要是传出去,大家可能会认为你是因为被李……那个女人甩了,所以从此不敢再碰女人。这样子不要说对你的面子不好,那个女人搞不好还会很得意哦。」
志恒思考了一下:「如果真的这样的话,干脆就放出风声,说我们两个老早就背着她交往了,到时候丢脸的人就是她。」
小翎心中一沉:他果然是为了报复才跟他交往!
志恒回头看到他的表情,立刻澄清:「我是说必要的时候才这么做哦,你可别胡思乱想。」
「我才不会乱想咧,又不是女生,一点小事就钻牛角尖。」
「那就好。我以前伺候李诗云那个小姐脾气已经快疯了,一个不小心讲错话就得跟她扯半天,麻烦你可千万不要跟她一样。」
「废话!」心里强烈的心虚,只有自己跟千秋才知道。
其实他是很希望志恒说「我才不管她怎么想」,但是话又说回来,志恒也没义务照他的期望讲话吧?
两个不同的个体,要做到心灵相通,实在太困难了。
这时志恒轻咳了一声:「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在交往了,是不是应该……」
小翎心中一紧:「应该怎样?」
「呃……牵手。」
千秋噗哧笑了出来,小翎在心里骂了他一句,早已面红过耳。
「是没错啦,可是现在身上穿制服耶,改天吧。」
「没关系。」
「可是,要是被熟人看到,会很尴尬。」
「你不要龟龟毛毛啦,来牵吧。」
「好吧……」
小翎迟疑地伸出手,临时又赶快缩回来在裤管上擦一擦,确定没有手汗才又伸出去,志恒轻轻握住他的手,感觉真是别扭到极点。
「好了,走吧。」
小翎不觉放慢了走路速度,因为一只手在别人手上,感觉很容易跌倒。两人无意间四目交投,各自露出一个有点愚蠢的微笑,然后再向前看齐,继续前进。
这时,小翎注意到路上有不少穿着绿制服的学生,显然是要去学校自习。他脑中顿时浮起一个念头:也许,志恒就是为了要让李诗云看到,才提议跟他牵手。
「喂,你是为了自虐才跟他交往吗?如果这样干脆早早分了算了!」千秋又开始念叨了。
「好啦好啦。我只是怕给人看到会传出去而已。我已经被讲习惯了,可是他根本还没准备好。」
「那是他自愿的吧?既然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你就该好好享受啊,整天想东想西干什么?」
「也对。」小翎不自觉地握得紧了些,志恒感觉到了,手掌也礼尚往来地收紧了。
这种感觉,应该就叫做幸福吧?可是,为什么会夹杂着这么多矛盾跟不安?
一路上的确引来一些目光,看得小翎全身不自在。他知道志恒一定也是,只是表面假装不在乎而已。
志恒注意到小翎在看他,对他勉强一笑,转头回避他的目光。这已经不是第一了。也许他自己没注意,但是他生硬的傻笑跟闪躲的目光,总是让小翎不知如何自。
无疑的!
「学长,身体要顾啊。压力这么大,再怎么念也很难进步的。就算是陪我一,好不好?我还想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安修平淡漠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你就不怕我在学校里发作,让你在同学面前丢脸?」
小翎反驳:「你自己也说了,只要在我旁边,你就会比较清醒啊。没问题啦!」
等公车一到,小翎就不由分说把安修平拖上了车。
千秋提醒他:「喂,我记得这位老兄在学校里也不是混得很爽耶,你把他带回伤心地散心,这样真的可以减压吗?」
「……反正他也没反对啊。等一下,你不会被他吸走吧?」他担心地问。
「安啦安啦。你现在要赶我走可没那么容易。」
来到学校,好死不死就在正门口跟赖世宇和几个同学碰个正着。
只见那张高傲的脸忽然发亮,随即他又收起喜悦摆出总队长的架势,非常有分量地向安修平点头:「学长好。」
「嗯。」安修平随口应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根本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在看他。
小翎眼巴巴地看着赖世宇的脸在一秒内垮下来,然后他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径自领着跟班们走出大门。
看着他倨傲的背影,小翎忽然感到胸口刺痛。他多么想叫住赖世宇,告诉他安修平不是故意摆脸色给他看,是有病在身才不认得他,叫他不要介意。然而就算不用千秋提醒他也知道,即使安修平身心健康,他对赖世宇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他原先只是怀疑赖世宇对安修平有意,现在已经是百分之百肯定。不幸的是,他更确定这段感情不会有回报。就像千秋之于佳沅,裘莉之于他。
这状况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无望、无奈。
虽然赖世宇之前把他整得七荤八素,虽然赖世宇现在恨他入骨,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他难受。一片情得不到响应的感受,他比谁都了解啊!
好想给赖世宇一个朋友的拥抱,由衷地劝他:放弃吧,你跟他是不可能的,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那是渊啊。
但是,跟志恒纠缠三年的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呢?
小翎把安修平带进他们教室,然后安修平就一声不吭坐在旁边看他们排演节目。
同学们虽然觉得这位学长阴阳怪气,一忙起来也就不在乎了。
休息时间,小翎和安修平正站在走廊上聊天,忽然有个人从高三教室的方向走过来。基本上那人是小翎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张贵新。
「陈少翎,我有话跟你说,过来一下。」
该来的还是要来,小翎叹了口气,暂别安修平,跟着阿Q来到一楼。
「有什么指教,张同学?」
「陈少翎,你最近很拽哦?」
「唉,在你眼中我哪天不拽?」
阿Q毫不掩饰脸上的憎恶:「你故意挑拨离间破坏人家情侣,好把老蔡拐到手,你也太贱了吧!」
「我只是拿证据给志恒看,李诗云也承认她劈腿了,这怎么能怪我?」
「这根本就是你设计的!」
「哦?怎么设计?钱找个男的来追志恒的老婆吗?讲这种话也太没常识了吧。」
阿Q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不管怎么样,你爱自甘堕落是你家的事,干吗要把志恒拖下水?一定要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变成变态你才高兴吗?」
「那是志恒自己的选择,你就不能尊重他一下吗?」
「我不能让我的朋友误入歧途啊!」
小翎发现自己越来越有修养了,听到这种话,血压居然没有直冲头顶。
「既然是朋友,你就应该相信他,支持他吧?难道说志恒变成同性恋,你就不当他朋友了吗?」
阿Q咬牙切齿地说:「志恒绝对不会变成同性恋的!」
「既然你这么确定,干吗还来找我?」
「我只是要你搞清楚,志恒只是因为被李诗云背叛心情不好,所以要找人填补他的空虚而已,他才不是真的喜欢你,过一阵子他就会清醒过来的,你不要乘人之危!」
小翎实在很想破口大骂,但他又不希望志恒因为他而失去好友,只得耐着性子。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冷冷地说:「问题是,他来找我就表示他需要我,那我当然就会陪他,就算他不是真心的又怎么样?他的体格跟力气都比我强,我哪有办法对他做什么事?你要是真那么关心他,就耐心点等他清醒,自己跟我分开,这样不就好了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这话的不是阿Q,而是志恒。他站在楼梯口,一脸不悦,旁边则是面无表情的安修平。
「志恒……」
志恒快步走到小翎身边:「张贵新,你是在干什么?」
阿Q脸色微青:「我是想救你,免得给这死人妖骗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讨厌小翎是你家的事,没权利管我。」
「蔡志恒,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你根本不是真心的。连陈少翎自己都承认了!」
「我是真心的,你有意见吗?」
阿Q气坏了:「蔡志恒,你再执迷不悟下去,我们哥儿们就做到今天为止,明天开始就是路人!」
志恒涨红了脸,放声大吼:「随便你!」
小翎急得拉住他袖子:「志恒,别这样,有话好说嘛。」
阿Q咬牙切齿:「好,蔡志恒,你够爽快!算我认识你了!」一转头大步走开。
「志恒,你去追他啦,不要这样……」
志恒回头瞪他:「还有你!你刚刚说什么?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是真心跟你交往的,是不是?」
小翎尴尬不已:「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一开始不用要求太多。」
「培你的头!要是一开始就不相信对方,以后哪有办法继续?你现在不就已经在考虑分手的事了吗?到底拿我当什么啊!」
「我……」小翎真是委屈到家,他只是尊重志恒的心情,为什么还要反过来被骂?
千秋长叹一声:「我早说了,要么就不要接受,要接受就不要考虑太多呀。」
被他这一激,小翎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就不要再逞强了,你根本就还没准备好!干脆先当朋友,其他的以后再说也行,我又不急。」
「是你没准备好吧?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是吗?」冷澈的声音传进耳里,两人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安修平。
「呃,学长……」
「你这话什么意思?」志恒知道眼前这怪胎是学长,但语气还是很不客气。
「我冒昧请问一下,两位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关你什么事?」
安修平一挑眉:「哦?不方便说吗?」
志恒对他这种态度十分不耐:「牵手啦!」
「也就是说,你的决心只到牵手喽?」
「什么话!」
「所谓的同性恋,简单地说就是『会对同性产生性欲』吧?你做得到吗?」
听到「性欲」两字,小翎的脸立刻暴红起来。
「那个……学长,这种事现在不方便谈吧?」
「很抱歉,我有预感,现在不谈的话,你们两个撑一辈子也不会谈。」他转向志恒,「你是叫蔡志恒是吧?请你回答一下,你做好跟小翎上床的心理准备了吗?」
千秋咋舌:「厚!越来越劲爆了!帅!」
小翎可不这么想:「学长!这个……这个……不急啦!」他差点咬到舌头:「慢慢来就好了。」
「慢慢来?可以啊,你就先跟他耗个几年,为他付出全部感情,等到要进一步的时候再听他一脸歉意地告诉你:『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你当是在玩家家酒吗?」
千秋拍手叫好:「赞啊!这位学长跟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听了安修平的话,小翎的肠胃全部拧成一团,看到志恒铁青的脸,仍是强笑着打圆场:「学长,你讲得太夸张了,没那么严重吧?」
「是吗?蔡同学,你敢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吗?」
志恒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语。
「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就像小翎没办法跟女孩子亲热一样。你如果真的有心对你的感情负责,在开始交往的时候就要弄清楚你到底行不行;否则只是在浪费别人的青春而已。如果你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改变心情才跟男生交往,我劝你还是停手吧。」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志恒开口了:「小翎,来一下。」
小翎长叹一声,再度丢下安修平,跟着志恒来到中庭园。
「你听我说,不要太在意我学长说的话,他那个人比较严肃,讲话常常不留情面,听过就算了。」
「他讲得很有道理啊。看来这人还蛮有智能的,」志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怪不得你那么喜欢他。」
「我是『尊敬』他。」小翎有点生气地纠正。
志恒改了话题:「星期六园游会你要顾摊到几点?」
「……三点。」
志恒点头:「好。我明天打一把钥匙给你,你那天三点换班后,先到我家等我。我晚一点就会到家。」
「去你家做什……」看到志恒的表情,他问不下去了。
千秋嗤之以鼻:「笨问题!」
小翎脸上稍退的红潮立刻又升了起来:「志恒!不要闹了!」
「我是很认真的。」
「这种事……怎么可以因为赌气就做这种事呢?这样不对啊。」小翎真的很想哭。如果宝贵的第一,居然是为了证明给学长看才发生的,那可真是笑话了!
「不是赌气,你学长说的没错,一开始就要弄清楚,免得浪费时间。」
「我不觉得是浪费时间,顺其自然不是很好吗?」
志恒的眼神有点悲伤:「我看你是不相信我吧?」
「我哪有!」小翎高声反驳。
「你认为我一定没办法真正喜欢上你,所以你也不在乎,慢条斯理陪我玩家家酒,对不对?」
「你够了哦!」小翎有点火了。
「如果没办法一开始就全心全意投入,这种恋爱哪谈得下去?」
「……」
志恒靠在走廊柱子上,疲倦地说:「我是真的,诚心诚意想跟你培养感情,一切重新开始。如果我们还这样一直留着心结,就真的很没意思了。」
小翎看着他,原本清澈的眼睛现在蒙着的阴影。是情变的痕迹,还是诚意不被了解的悲伤?也许两者都有吧。总之,小翎知道自己被感动了。
「下星期六下午三点,你来不来?」
小翎紧紧握拳,吸一口气后,做出回答。
「好。」
第十二章
接下来一个礼拜,每当小翎想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事,就会魂不附体。好几甚至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每都被千秋毫不留情地戳破。
「礼拜六要跟老蔡上床的人,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这几天记得洗澡洗干净点,免得到时献丑。」
「抽空去买件新内裤吧,不然怎么上场呢?」
「对了,别忘了套子哦。」
「你们两个谁在上面?千万别被压啊。」
听着他的唠叨,小翎恨恨地想:「你干脆升旗的时候站到司令台上广播算了!」
这种状况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尴尬。当志恒拿钥匙来给他的时候,两人的视线都避免看对方,小翎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看还是算了吧」,志恒就转身走掉了。
小翎把钥匙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说服自己,已经决定好的事就不要再反悔了,人生总是要过这关的。
由于这理由实在太充分了,所以他每隔半小时就要默念一遍。
星期五晚上,小翎参加完校庆晚会,精疲力竭地回家,开始准备第二天的东西。
他把镜子从书包里拿出来:「抱歉,明天不能带你去。」
「废话,这是当然的。不过呢,」千秋奸笑一声:「回来以后记得要告诉我全部细节哦。」
「千秋!」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千秋正了正脸色:「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最好要有接受失败的心理准备。」
「……」
「不是我爱泼你冷水,第一你们两个都没经验,技术不会太好,再加上是在这种奇怪的状况下做的,场面可能会很僵,你最好不要抱着太高的期待。你要一直告诉自己,光是对象是你自己喜欢的人,这点就值得庆幸了。」
「我知道了。」小翎低声说。
他以为自己会紧张得睡不着,但是晚会实在太累人,没多久就沉沉入睡。
重要的星期六终于来了,小翎一整天强忍心中的不安,发愤图强顾摊位,他甚至让其他人先休息,自己守着摊位拼经济,赢来许多感谢的泪水。
三点一到,他换了班,拖着发软的手脚来到志恒的雅房。他想坐下来等待,却发现根本坐不住,光是自己的呼吸声都会让他吓得跳起来。直觉地把手插进口袋,不意摸到新买的保险套,不知何故有股想撞墙的冲动。
第一大概都是这样吧,他安慰自己。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志恒回来了。
小翎看到他推开门,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他红得像关公的脸,摇摇晃晃的身体,接下来才闻到那股浓得让人发晕的酒味。
不会吧?他喝醉了?
「你还好吧?」小翎连忙扶他到床上休息:「怎么喝成这样?要不要喝点茶?」
「嗯……」
小翎在他桌上找到茶包,泡了杯热茶给他。志恒勉强爬起来喝了一口,忽然眼睛圆瞪,全身猛震了一下,随即放下茶杯,捂着嘴飞快地冲出房间。小翎跟到洗手间外,听到他在里面狂呕,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的心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几分钟后,志恒走出来,对他露出虚弱的笑容。「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不会不会。你还好吧?」
「好多了。」
「怎么喝这么多?」
「今天王正国带了家里的洋酒来班上,大家就一起喝了几杯。好险没给教官抓到。」
「这不是重点吧?你这样醉醺醺地,过马路太危险了。」
「是,我错了。」
回到房间,小翎决定是该闪人的时候了。
「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喝这么多,明天宿醉就糟糕了。」
奇怪的事发生了:他的手臂被抓住,下一分钟他已被拉到床边坐下。
「好像不对吧?你忘记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志恒对他露齿而笑,小翎的脸顿时严重发烫。
「呃,我看改天吧。你今天醉成这样,可能不太方便……」
「我已经清醒了,你看我不是精神很好吗?」
不知何故,小翎竟无法正视他的笑容。今天的志恒,感觉很不一样。难道是酒精的关系?总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笑得有点痞,有点邪,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还有一点淡淡的悲伤。
「这个……我……」
「你后悔了吗?」
轻轻一句问话,把小翎惊得差点跳起来。望着反常的志恒,觉得连灵魂都在颤抖。
志恒原本只是个很普通的男孩,此时身上却忽然多了一股强大的拉力,把小翎的注意力整个吸住,完全移不开眼。他的眼神变得非常邃,写满了小翎不懂的情绪。
太奇怪了,以前的志恒不会这样。其实这种感觉比较像另一个人,但是那个「人」现在正躺在他书桌上的镜子里熟睡啊。
志恒又问了一:「你后悔了吗?」
小翎的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僵硬地吐出了答案:「不会。」
志恒笑了,非常灿烂的微笑。「很好。」
由于千秋的警告,小翎早已先入为主地认定志恒的技术不会太好。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吻就让他晕头转向。他尝到他口中的酒味,不觉糊了双眼,仿佛自己也醉了。
「咚」,是书包落地的声音,他不能回头了。
小翎真的非常惊讶,志恒对他的身体几乎是了如指掌,轻轻一个抚触就能在他身上燃起巨大的火苗,没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瘫在志恒身下,呼吸紊乱不堪,喉头干渴,仿佛全身的细胞都要燃烧起来。
「啊……」小翎实在很后悔,当初应该去他家的。这个地方隔音这么差,要是给人听见……
志恒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担心,这个时间没人在的。」
那轻而低沉的声音,进了小翎耳中又成了另一种挑逗,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溶解殆尽,仿佛沉入无边的汹涌波涛中。
当一切平静之后,小翎虚脱地瘫在枕上。激情带来的麻痹已经退去,开始感觉到全身上下阵阵刺痛。
「你还好吧?」
低语似的一声,还有脸颊上柔柔的轻抚,把他原本已有些涣散的神智又叫了回来,看到志恒的脸,脸上再度泛红。
「嗯。」强烈的羞赧掩盖不住满心的甜蜜。本来以为会很惨的,却是出奇的顺利。还好他有听话换新内裤……呃,跟这个好像没什么关系。
最重要的是,他跟志恒,终于真正开始了。虽然一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交往,但是现在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两人间的火。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相信,这结合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冒险尝试;志恒是真的喜欢他。
相识这么久,经历这么多风波,他总算尝到了两情相悦的滋味。
志恒侧躺在他身边,一手撑着头看他:「你今天干脆就在这边过夜,不要回去好了。」
小翎实在很想一口答应,但他还有别的考虑。「这样不太好,月考又快到了,可不能让我爸以为我每天都在玩。」
「啊啊,真可惜。」志恒显得很扫兴。
小翎一笑:「不要哀怨啦,你不是也要考试?考完以后多的是时间。」他现在胆子大多了,在志恒脸上印下一吻,起身整理仪容。
穿好衣服,把地上的书包捡起来,却听到「喀啷」一声,一个东西从书包里掉了出来。是那面镜子。
小翎呆望着地上的方镜,早已对灵异事件见怪不怪的他,此时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蹿。
他昨天晚上确确实实把镜子拿出来了,为什么现在东西却出现在书包里?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趁他睡着的时候,把镜子又放了回去。能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也就是说,千秋现在就在这屋里,把刚才的事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不,不对,不只是看而已……
他僵硬地转身,看着床上的人。「志恒」仍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手撑头,对他悠然微笑着。
「现在你不用向我报告细节了。」
小翎全身冰冷,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他方才感受到的,溢满胸口的浓浓幸福感,在一秒钟内消失殆尽。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狠狠地甩了千秋一个耳光。
「你到底以为你在做什么?」
「你打我有什么用,痛的是老蔡呀。」
「叶千秋!你给我说清楚!」小翎全身抖个不停,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头发一根根竖起:「说好你不能来的!」
千秋……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承认,我不该趁你睡着的时候,用你的身体把镜子放进书包。但是我实在很担心,不晓得蔡志恒会搞成什么样。本来只是想来看一下,要是你们状况还好,我就赶快回避。结果我的预感成真了,这个没出息的老蔡根本就紧张得半死,还先喝酒壮胆,结果喝得醉醺醺地,差点吐了你一身耶!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翎顾不得房间的差劲隔音,放声大吼:「要吐就让他吐啊!大不了衣服洗一洗自己回家,下还有机会啊!凭什么他喝醉了,你就可以做这种事?」
千秋冷笑:「下?下他照样会打醉拳给你看的。这小子根本就没胆子跟你更进一步,因为他从头到尾就不是真心跟你在一起!」
小翎气得嘴唇发白,恨不得让他再死一:「他有胆没胆关你什么事?他是不是真心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利用他的身体占我便宜?」
千秋的嘴角微微一颤,随即又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哎哟,干吗这么生气,人家只是想让你有个快乐的第一啊。像你们两个这样呆头呆脑地,总要来个人技术指导,恋爱才谈得下去吧?」
「够了吧你!」小翎咬牙切齿:「我看是你当鬼当太久没得发泄,欲求不满吧?那也不能对我出手啊!」
「当初只说好不能对你家人作祟,不能用你的身体做坏事,可没说不能对你出手。」边说着无赖的话语,千秋边低头把玩志恒被单上脱落的线头。
此时小翎的感觉,已经不是「怒发如狂」所能形容的。翻江倒海般的羞辱、震惊,还有无以名状的悲伤,足以从内部将他作为「人」的部分撕裂,放出张牙舞爪的巨兽。
「叶千秋,你果然是他妈的下流!你以为帮过我一点小忙,就可以对我予取予求吗?怪不得赵佳沅恨你恨到要自杀,你还真不是普通变态!」
千秋像被烫着似的跳起,对他怒目而视:「你少拿佳沅压我!」
「怎样?你敢做却不敢让人家说吗?玩弄过赵佳沅,现在居然又来玩我,你到底要下贱到什么地步才会爽?都已经送命了,就没有半点悔改吗?」
原本闷热的房间,顿时气温急速下降,降到足以使人血液结冰的程度,但远不及千秋眼中射出的尖锐光芒令人发寒,小翎不禁后退了一步。
「你以为你是谁,想跟赵佳沅比?人家可是很有原则的,不接受就是不接受;哪像你,没半点骨气,先是哭哭啼啼吵着跟蔡志恒和好,现在明知他只是利用你逃避现实,你还是照样跟他搅和;他被安修平三言两语一激就胡乱决定要上床,这样你也答应,活像一辈子没见过男人!既然你的身体这么廉价,让我玩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小翎现在才知道,人的愤怒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强大的怒火让人目盲,就算把整个人生都付之一炬也在所不惜。
弯腰捡起镜子,死命往地上一掼,随着刺耳的破裂声,镜面裂成数片,塑胶外壳也碎掉一大块。
「叶千秋,我跟你的同居关系到此为止,现在开始你滚出我家,离我越远越好,有种就回去找赵佳沅,没种就下地狱去吧!」
晚上六点,正在吃泡面的蔡志恒被急促的敲门声惊动,来者是今天下午才刚跟他亲热过的人。
「小翎,你回来了啊?我刚还在想,你怎么也不等我睡醒就先走……」他这才注意到,这位新任情人的眼圈肿得像桃子一样。「你怎么了?」
小翎强忍着呜咽:「镜子……我的镜子忘在你这里了。」
「镜子?」
小翎大步走进房间,焦急地四张望着:「一个红色的,可以合起来的塑胶镜子。应该是在你这里,你有没有看到?」
他下午把镜子摔在床边,但现在那个地方空无一物。
「没有耶。我起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什么都没看到。」志恒说着脸红了起来:「呃,老实说,下午的事情我……」
然而小翎实在没有心情陪他回味:「为什么?为什么不见了?」
冷静,冷静下来,陈少翎,好好想一想,镜子哪里去了?显而易见地,一定是他离开之后,附在志恒身上的千秋把它拿走了。那么千秋会把镜子拿去哪里?
他苦苦思索着,如果他是千秋,他会怎么做?
「垃圾桶!」小翎急着去看志恒的垃圾桶,但里面是空的。
「我刚刚把垃圾清掉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垃圾车收走了吗?」
「还没,还要再十分钟才来。我都是在六点前先把垃圾放到巷口垃圾箱里等清洁队来收。你到底……」
他话还没说完,小翎已经飞奔而出。
冲到巷口垃圾箱,他像疯子似的将里面的垃圾一包包解开翻找,也许是因为扑面的恶臭,熏得他眼泪飙个不停。
「小翎你在干什么啊?这样会被骂的!」志恒看到他这副模样,下巴都快掉了。
小翎的理智完全溃堤,坐在垃圾堆里抽泣不止,眼泪流得比擦得快:「到底是哪一包啦!」
志恒勉为其难地在满地垃圾袋中巡视了一下,指出一个小袋子:「这包。」
小翎飞快地解开垃圾袋,在满满的纸屑和泡面空碗中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紧抓着那面残破不堪的镜子,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志恒提出了一个明智的建议:「呃……我们赶快把这堆理一下吧?」
二十分钟后,两人回到志恒的房间,虽然了一番工夫冲洗,总觉得空气中还有几分臭气。
望着小翎微红的眼眶和鼻头,志恒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场面,是叫「错乱」,还是「哭笑不得」?
向小翎提出交往后,志恒其实对自己的决定相当不自在,也后悔了好几,但由于一心报复李诗云,让他铁了心坚持到底。而且说真的,他多少有点享受这种触犯禁忌的刺激快感。刚开始的时候小翎跟他相敬如宾,他还觉得有些扫兴:同性恋不是应该充满堕落糜烂的激情吗?怎么会这么无聊?连牵个手都龟龟毛毛,哪来的禁忌快感啊?
所以当安修平逼问他到底能不能跟小翎上床时,虽然直觉有些排斥,却又不由自主地认同他的说法。本来嘛,不玩真的哪叫同性恋?况且他可不想输给那个神经兮兮的安修平,就这样凭着血气之勇,决心豁出去蛮干到底。
只是到了真的上阵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心慌,多灌了几杯酒。没想到结果居然出乎意料的顺利。
现在还很难相信,他真的跟小翎跨过了最后一线。那种感觉很虚幻,很不真实,让他有些恐慌,却又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兴奋感。本来只想硬着头皮混过去的关卡,现在成了难以忘怀的体验。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问题是,他们下午刚发生过肌肤之亲,现在理应是于蜜月期,爱到最高点,怎么这位老兄先是不告而别,然后又哭哭啼啼地用翻垃圾庆祝他们的第一?
「那到底是什么镜子,宝贝成这样?」
冷静下来之后,小翎开始为刚才失态感到羞愧,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是……一个朋友的遗物。」这话也不算全错。
「很重要的朋友?」
「嗯……」小翎咬紧了下唇,把手上的镜子抓得更紧。
志恒再度感到疑惑:没想到小翎居然有这么好的朋友,好到把他的遗物随身带着,一弄丢就抓狂?
不知何故,这种感觉就像小小的竹刺戳在他心口,不痛,但就是会一直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人烦躁不已。
「今天下午,你为什么自己先走掉?」他低声问。
小翎的血液再度冲上头顶,支吾了半天才想到:「呃,因为要是你醒了,我会很不好意思,所以……」
志恒轻笑一声,紧绷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我想也是。老实说,我大概是喝太多了,虽然有点印象,可是又觉得好像在做梦。」
你的确是在做梦啊。小翎苦涩地想。
「我好像还梦到我跟你吵架,可是到底在吵什么,我根本搞不清楚。」
小翎只能干笑:「好端端地干吗吵架,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才不是咧。」志恒低头看着地板,不知是腼腆还是尴尬:「不过说真的,我一直觉得两个男的做这种事很奇怪,还担心今天会弄得很糟糕,现在才发现其实也不难嘛。」
有人替你上阵,当然不难啊!看到他这副状况外的德性,小翎觉得格外心酸。
「嗯。」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真正』在一起了。」
「呃,是啊。」小翎希望自己的笑容不会太僵硬。
「那你学长应该无话可说了吧?」
小翎真想大叫:「我学长说什么重要吗?」但他还是只能干笑。
「你也知道,我上的感情弄得不太好,所以这一,我会更认真更小心的。」志恒郑重地宣告:「所以,请你相信我。」
听到这样诚恳的告白,不知何故,小翎却觉得一阵心慌。「哦,好。」
「你今天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不方便耶,我妈等我回去吃饭。」
「打个电话跟她说嘛。」
小翎苦笑:「我爸最近心情不好,我最好还是乖一点。」
他忽然发现,其实老爸有时候也蛮有用的。
志恒叹了口气:「好吧,改天再说。」
小翎起身:「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客气。不过下请不要再一面哭一面翻垃圾了,我会给你吓死。」
小翎羞怯一笑,正要走出房门,又被他拦住了。「什么事啊?」
「既然我们现在是真正的情侣,你是不是该给我个临别吻呢?」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放得开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没错,已经是这种关系了,讨个临别吻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
握在他手心里的不只是镜子,还有别的东西。所有的事都会被那人看到,听到,感觉到。
想到这点,小翎心口再度灼烧了起来。看到就看到,谁怕谁?
在愤怒、报复跟其他不知名的情绪驱使下,他猛然抓住志恒双颊,扑上去在他唇上留下一个缠绵火辣的热吻。
「哇……」志恒抚着唇,有些不敢置信:「你还真是……哇……」
小翎丢给他一个妖媚的笑容,快步走了出去。
带刺的满足感在胸口燃烧,栖息在镜中的灵魂则沉默无声。小翎脑中虽乱成一团,仍然为自己的改变感到大大惊讶。
一天前的自己,绝不可能这样去吻一个人。更要命的是,他心里很清楚是谁教会他这样的吻。
人生总是会在一转眼间,迅雷不及掩耳地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人根本不知如何应付。而且往往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化一个接一个来,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小翎跟千秋现在极少交谈,偶尔开口也都是生疏而客气,绝口不提那天的事。那面四分五裂的镜子从那天起就埋在小翎书包的最底下,小翎看都不看一眼,就算回家也不拿出来。因为他怕一看到它,满到喉头的怨气就会不受控制地爆发。
那是他跟志恒的第一,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回忆,千秋凭什么跑来插一脚?只为了满足他没能在佳沅身上得逞的欲望吗?
趁火打劫!大骗子!禽兽不如!恶鬼!
志恒纵有千般不是,至少他很明白地做下承诺,说要全心投入这段感情;而千秋给了他什么?只有一句不清不楚的「也许你比佳沅重要」!屁啦!他有什么权利假冒志恒来上他?
是谁欺人太甚啊!
让他最火大的是,他们明明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现在搞成这样,以后要怎么在一个屋檐下相?为什么千秋可以面不改色做出这种事?就算从此感情破裂也无所谓吗?
小翎恨得咬牙切齿,他真是太天真了,笨到以为千秋会在乎!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乱来了,死后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千秋才不稀罕跟他在一起,全都是他一厢情愿!
然而他还是把镜子放在书包里每天带着上学,并且不时在拿书的时候被割伤。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明明只会带来伤害,即使一看到它就生气,仍是没有办法把它丢掉。
他真的有点佩服自己,在这种心乱如麻的状况下,居然还有办法继续跟志恒相。
他们后来又做了一两,果真是万事起头难,经过胡里糊涂的第一,志恒还真的越来越上手了,小翎实在很羡慕他的单纯。虽说志恒技术不如千秋,他也没心情在意这种事了。
只是,午夜梦回,在梦中跟他交缠的人,永远不是志恒。每他都是满头大汗地惊醒,在面对志恒的时候加倍心虚。他更不敢在志恒家过夜,生怕在睡梦中喊出不该喊的名字,到时可就尴尬透了。
最糟糕的是,他赫然发现,当初志恒身上那股吸引他的气质,现在居然消失了。正确的说法是,志恒没有变,只是那股让他脸红心跳神魂颠倒的魔力没有了。
如今在他眼中,志恒不过是个极普通的男孩子,有时甚至有点幼稚。当然他在男生中算是相当优秀的,但是小翎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过去的自己到底是为他的哪一点倾心,甚至弄到精神衰弱休学?
当他发现自己不止一在和志恒谈话时闪神的时候,他真是惊骇到极点。
为什么会这样?莫非他也跟世上所有犯贱的男人一样,得到手的东西就不值钱了吗?
他实在对自己失望到极点。
然而好戏还在后头。那天志恒说过要「更认真小心地对待这段感情」,他可不是随口说说。而他所谓的「认真小心」,就是除了上学以外,其他空闲时间都必须两人共度。
由于在学校不方便太接近,所以就要加倍把握假日的时间。志恒不再去学校自习,而是去住附近的图书馆读书,这时小翎就得在旁边陪他。
对这种安排,小翎虽然觉得怪怪的,却又不知到底是哪里怪。志恒已经高三了,当然得把握时间单独相,这样做一点错也没有。只是他无法不为跟其他朋友的相时间减少而遗憾,况且一整天窝在又小又破的图书室,真的很不舒服,但他不敢说。
志恒为了他跟阿Q决裂,他又怎能抱怨没时间跟法师和巴西人一起打电动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第二月考成绩揭晓以后,他就再也打不了电动了。
这他不幸退步了三名,父亲大发雷霆,没收他的手机,连零用钱也没了。本来还要禁足的,小翎苦苦哀求,拉了志恒作证他们星期假日是在社区图书馆自习,爸爸才放行。要是下再考坏,只怕连图书馆也去不了。
小翎拼死拼活补救数理科,文科却仍是鸦鸦乌。他知道自己身边就有一个文科高材生,但是这种状况下哪开得了口叫他教呢?
高中生活原本就是个压力锅,他曾经借千秋之手宣泄了许多压力,如今千秋自己却变成他的压力来源。青春岁月,终究是一片惨绿。
有几在街上看到安修平,他仍是面无表情,有如行尸走肉,身体则是越来越消瘦。小翎每开口招呼,他一律回以「我认识你吗?」的表情。有时想跟他多聊几句,总是还没开口就被志恒拖走。志恒不喜欢安修平。
小翎不是没考虑过打电话找他,偏偏就是被老爸断话。况且他自己对安某人也有着淡淡的不满:都是这家伙多嘴胡说八道,他才会胡里糊涂失身给千秋!
生活在压力锅里,人的思考模式会不知不觉逐渐歪曲,最后歪到无法想像的地步。
天气开始转冷,大雨一下就是三四天,虽然身上衣服越包越多层,湿气仍是一点点地渗进心里,把身体内部染成像天空一像的铅灰。
马上就要期末考了,接下来就是寒假,开学后高三几乎不用来学校,高二的课业却会开始加重,他跟志恒相的时间势必会减少;等志恒考完大学,又换他上高三了,到时该怎么办呢?
还有一件小事,让他更加茫然。
他们自习的图书馆,最近来了一个新的女工读生。那女孩身材纤瘦,却有一张圆圆的笑脸,声音清脆悦耳,人缘非常好。小翎不止一看到志恒偷偷瞄她。
他脑中开始不断浮现一个大问号:他跟志恒,真的有未来吗?
这个星期天,虽然仍然下雨,小翎的心情倒是出奇的愉快。因为志恒跟他约好今天要偷懒一天,去内湖坐摩天轮。他打算利用这个机会,跟志恒开诚布公好好谈谈他心中的困扰。
只要心灵能够交流,感情应该就维持得下去。他是这么相信的。
当他在台北车站等了五分钟后,志恒却一脸歉意,带着阿Q跟几个他们班上同学一起出现。
「小翎,不好意思,我们几个想去找下学期自习用的K书中心,可不可以改天再去摩天轮?」看到小翎的表情,他马上解释:「我本来是想早一点通知你的,但是我不敢打去你家,你又没手机……」
补充一下,阿Q跟志恒和好了。志恒这人的个性是这样,朋友要翻脸他绝不挽留,但如果朋友主动求和,他绝不会给他吃闭门羹。不但如此,为了表现自己心胸宽大,他对那位吃回头草的朋友还会加倍容忍。
阿Q漫不经心地说:「那你跟我们一起去K书中心不就好了?跟别人共享男朋友一天,应该死不了吧?」
小翎勉强一笑,心中暗骂不已。
这几天阿Q都会跟他们一起打球,晚上也一起吃饭。小小一个电灯泡,小翎并不介意,但张同学总是有意无意打断他跟志恒的交谈硬是插话进来,让他非常不愉快。难得一天可以跟志恒单独相,张贵新偏又来搅局,小翎不由得很小人地怀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要是跟他们一群人出去,自己一定又会被丢在一边,没事还得忍受阿Q的冷嘲热讽。以前是对立关系,他可以大大方方反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看到志恒这么珍惜失而复得的友谊,他怎么能任意发作?
「算了,我想你们去就好了。反正我明天要小考,还是回家念书吧。」
志恒有点不爽:「干吗呀?一起去有什么不好?」
「我是怕我一加入,会害其他帅哥变得黯然无光,伤害大家感情。」
「厚!」
「少恶了!」
在众人的嘘声中,阿Q冷冷一笑:「该不会是不想看到我吧?」
小翎头一歪,靠在志恒手臂上,娇滴滴地说:「才怪,我是怕有我在旁边,这位帅哥根本没心情理你,又被你骂见色忘友。」
全场男生脸部肌肉都有点扭曲,志恒觉得窘,轻推他:「喂喂,别这样。」
「不然要讲什么,讲你不在我正好跟别人幽会吗?」
「喂!」
小翎嫣然一笑:「开玩笑啦。好了,掰掰。」优雅地一挥手,转身大步走开,没人看到他脸上苦涩的表情。
脑中只有一个声音:报应,报应!当初他设计破坏志恒跟李诗云,现在就轮到他尝尝李诗云吃的苦头了。
志恒开始放他鸽子了,这表示志恒已经把他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讲得好听是信任,讲得难听点就是失去新鲜感。
才一个多月!太快了吧?
以后他一定会越来越过分的!小翎终于刻地体会到李诗云的感受,美好的期待被一瞬间打破,真的会让人死也笑不出来,还得被批评「口」,「嚣张」,真是情何以堪啊!虽然劈腿很不应该,但她真的受了很多委屈。
就在他满怀对李诗云的歉意时,他居然真的看到李诗云了。那位北一女奥莱惠就坐在台北捷运站的STARBUCKS里,跟一群男生有说有笑。一个男孩从柜台端着餐盘走回来在她身边坐下,两人相对一笑,眼中充满幸福。小翎认出那男孩就是在淡水看到的那个,也就是建中足球金童。
小翎怔怔地盯着他们瞧,没一会李诗云也发现了他,顿时脸上一红,向同座打了招呼,就起身向他走来。
「你好,好久不见。」比起小翎的手足无措,她显得落落大方。
「嗯。」小翎只能笨拙地响应,拼命忍住钻进地洞的冲动。
「你最近好吗?」
「嗯嗯。」点头如捣蒜。
「那,志恒呢?」提到志恒,她有些尴尬,却仍然温柔。
「呃……应该是还好吧。」
「那很好。」
接下来是将近三十秒的沉默,小翎忍不住开口:「你朋友在等你,你要不要……」
李诗云摇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有话想跟你说。」
「哦,说吧!」
「你……应该知道我跟志恒分了吧?」她不太确定地问。
何止知道,他就是始作俑者啊!小翎尴尬点头。志恒果然信守诺言,没把小翎泄密的事告诉她,的确是个够义气的男人。
「是我不好,我不该背着他跟汉华在一起。可是我要跟你说清楚,我之前真的已经明白拒绝汉华了,我没有骗你。我跟汉华是那生日会以后才在一起的……」
「那天我心情真的很差,汉华刚好打电话给我,听出我声音不对,坚持第二天要过来看我,然后我们聊了一下午,慢慢就越来越近了……」她满脸通红,一直偷瞄小翎,看他是否露出鄙夷的神情,幸好他没有。
「我知道,感情出了问题应该好好沟通,不应该靠向外发展来解决,可是我真的觉得我已经没办法跟志恒说话了。是我对不起他,我知道,但是我就是没办法。当然也许是我不愿意,因为跟汉华一比较下来,我很难心甘情愿地忍受志恒。」
小翎瞄了咖啡店里的男孩一眼,后者一面跟同伴聊天,一只眼睛仍然注意着他们。
「恕我直说,你现在跟他也是在蜜月期,以后还会有新问题发生的。」
「我知道,」李诗云低声说:「可是我能从他身上得到志恒从来没有给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安心的感觉。你说志恒很在乎我。但是我感受不到,汉华他至少随时都会让我知道他在关心我,他绝对不会让我觉得我在他心中永远只是第二。」
「也许有些男生没办法对女生百依百顺。」
李诗云摇头:「我不是要他百依百顺,只是汉华绝对不会为了朋友而冷落我。他会很清楚地让我知道,我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他对朋友多好,我都不会吃醋。现在跟我们同桌的全是他的同学,我跟他们每个都相得很好,寒假还要去他们其中一个家里玩。」
她轻叹一声:「我有时会觉得很抱歉,好像我抢走他们的朋友,但是他们都没有怪我。所以我会尽量补偿他们,没事请他们吃吃点心之类的,偶尔我也会回避让他们聊自己的事。」
「你要是肯这样对待志恒的朋友,你跟志恒就不会分手了。」
李诗云沉默了一会,说:「也许吧。但是就是因为跟志恒分手了,我才会更注意这些细节啊。还跟志恒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事。几个月前听到男生在聊AV女优,我一定会破口大骂他们下流,但现在我只会笑一笑,轻轻亏他们几句。如果不是因为跟志恒的冲突,我哪里学得到这些呢?」
小翎也沉默了。原来,志恒的恋情注定要失败,变成她下一段恋情的养分。有的人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其他人就只是过客。这种残酷的事实,是不是就是『缘分』的真面目呢?」
「你有跟志恒聊过这些吗?」
她摇头:「分手以后我就没再跟他说过话了。有几在街上碰到,他都一脸厌恶地掉头走开,我想就算跟他道歉也没用吧。而且他那些朋友这么热烈地帮他出气,他也差不多该满足了。」
「出气?」
她平静地说:「我跟他分手以后,他的同学跑去我们班班版,指名道姓骂我是『公车云』。」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我向你保证,志恒跟这些事绝对没有关系。」
「我想是吧。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在乎。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很不想看到志恒。所以如果他认为我不知羞耻,劈腿还给他脸色看,我也只好认了。」
「总之,我只是不希望你以为我骗你,因为他的朋友里,总觉得你比较讲道理。还有,等志恒气消以后,请你帮我谢谢他的照顾,顺便祝他幸福,因为我现在很幸福。」
小翎苦笑,心想:这到底是在祝福还是炫耀啊?
大概是两者都有吧。要完全做到既往不咎,本来就是件难事。
望着她走回汉华的身边,再度感到强烈的空虚。
耳边传来千秋的声音,一语道破他的心情:「呵呵,劈腿者跟第三者甜甜蜜蜜,受害者跟正义侠士苦守寒窑,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啊?」
小翎吓了一跳,他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千秋的声音了。好像前几天才交谈过,但此时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冷战了那么久,鬼老兄却一开口就是耍嘴皮子,照理小翎应该很火大才对,但他却出奇的平静。有什么办法?千秋那张嘴就是这样啊──哪天要是他转性正经八百地讲话,核战八成也快爆发了。
「哪有什么不公平,只不过她跟那个建中的更有缘罢了。」小翎苦笑:「讲得更俗一点,这就是命。」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就像他现在的心情,虽然还是很气千秋的行为,却又觉得再气也无济于事。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跟千秋就是会一起生活下去,只要记得这点就好了。至少他此时是这么认为的。
「几时变得这么宿命论者了?」
「从我听到有人会蠢到被镜子K下山摔死以后。」
「喂喂喂!」
小翎微笑着,走向捷运站入口。
「你要去哪里?」
「既然都出来了,我就去逛一逛。」
「注意一点,荷包拉警报啊。」
在月台上排在人龙尾端,小翎忽然有种情烈的预感,感觉有件大事正要发生。
从书包里取出镜子,假意整理头发,其实是在观察后方。不出所料,在四分五裂的镜子里,他看到了躲在扶手梯旁边的人,赵佳沅。
千秋叹息:「又来了。」
先是李诗云,现在又遇到赵佳沅,小翎顿时明白了,今天是清扫日,很多烂账都必须在今天做了个了结。
他在忠孝复兴站下车,借着满坑满谷的人潮做掩护,用最快的速度登上大扶手梯。
当赵佳沅终于爬上扶手梯顶端时,小翎已经不见人影。他暗暗咒了一声,打算到月台上找找看,走没几步,忽然一个人挡在面前:「嗨,学弟。」正是他的跟踪目标。
赵佳济倒抽一口冷气,转身想跑,奈何大批人潮硬是把他往小翎推。
「你想逃到什么时候?」小翎冷静地说:「你有胆跟踪我,找人绑架我,却没胆跟我面对面说话吗?」
赵佳沅回头愤愤地瞪他:「我跟你早就没什么好说了!」
「那你干吗跟踪我?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赵佳沅脸色改成青灰:「去你的!变态!」
他的声量惊动了整个月台,四周旅客都不约而同地对他们行注目礼。赵佳沅又气又恨地瞪着小翎,仿佛认为这一切全是他的错。
小翎仍是面不改色:「你决定吧,是要在这里大吼大叫丢人现眼,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赵佳沅低头不语。
他们在巷子里找了家小店,虽然是在东区,又时逢假日,这家店仍是门可罗雀,显然关门之日不远矣。
千秋非常郑重地提醒小翎:「不管你要跟他说什么,千万记得叫他付钱。」
「怎么可以叫学弟出钱?」
「为什么不行?人家可是有钱人家大少爷,而你是财产被查封的平民。」
「这不是重点吧?」
一直低着头的赵佳沅,这时抬起头来,爆出一句:「叶千秋,你到底想怎么样?」
小翎轻叹一声:「第一,我是陈少翎,不是叶千秋。第二,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一而再地骚扰我,到底想怎么样?」
赵佳沅长得相当不错,秀气的脸上隐约可以看出他那位大明星母亲的影子。但是此时他脸孔扭曲,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满是气愤和恐惧,实在好看不起来。
「是你骚扰我吧?你附在这个什么陈少翎身上,然后再来整我,连道士也拿你没办法。你……你是想逼死我对不对?你想拖我跟你一起死!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我――」
「等等,等等,你先冷静一下。」小翎扬手阻止他:「我们一件一件慢慢来。第一,请问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那个叶千秋附身呢?有什么证据?」
「因为你在陈少翎班上讲的话,跟你以前对我说的话一样啊,我听陈少翎的同学说的。我上BBS跟他们班版的版主聊天,他跟我说陈少翎是个大变态,做了好多怪里怪气的事,而且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一看就知道这是被附身。」
小翎觉得很不屑:「什么叫一看就知道?我休学一年到山里修行,脱胎换骨再回来,这样不行吗?我们版主恨我恨得要死,你听他那些废话有什么用?」
「你不要装了!我好几跟在你后面,看到你的表情跟动作,跟以前一模一样,连走路姿势都好像。我就算死都记得你那副德性。」
千秋苦笑:「唉唉,我还真荣幸啊。」
「你也不能因为我走路姿势像别人,就说我被鬼附身啊。根本就没有证据。」
赵佳沅咬牙:「我问过你妈妈,她说你的魂一直跟在找到你尸体的人身上,就是这个陈少翎!」
千秋跟小翎同时长叹,恭喜,叶太太又再度成功地给他们找了麻烦。
「而且我找了道士去驱鬼,他们说赶不走你,你还向我示威……」
小翎打断他:「那是我跟他们开玩笑,好吗?我被绑得好痛,还被泼了一身的水,跟他们开开玩笑应该不过分吧?」
「……」
「你再想想,今天如果真的有鬼要闹你,他直接附在你身上就好了,干吗要附在我身上?」
「因为有些鬼不能随便移动,所以要附在找到他的人身上,才能去找仇人报仇。」
「哦?那么『陈少翎』曾经去找你吗?我曾经跟踪过你,打电话骚扰你吗?好像是相反耶。」
赵佳沅一时哑口,随即反驳:「可是我记得你叫过我的名字。要是你不是叶千秋附身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因为我跟你念同一所国中,早就知道你了。我还知道你妈是大明星,我妈还好看爱她演的戏。」小翎严肃地说:「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报警抓你了。跟踪我又叫人绑架我,这罪名很重的你知道吗?再不然我也可以跟八卦杂志爆料,让狗仔队去找你妈麻烦。」
赵佳沅双唇紧抿,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低声说:「你想怎样?要我赔钱吗?」
千秋拍手:「好机会!赶快现在捞一笔,不然你今年圣诞节就很难过了。」
小翎不理他,放软了声调说:「赔钱是不必了,但是你总要跟我讲清楚。叶千秋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认为他要找你报仇?」
「他是我的家教。教英文跟数学。」
小翎装出一副第一听到这事的表情:「嗯。那么,他是被你害死的吗?」
赵佳沅跳起来大叫:「才不是!我才没有……」
「小声点。」小翎将他拉回座位,「那他干吗找你报仇,你考试考太烂,把他气死了吗?」
「噗!」是千秋的笑声。
「……他恨我……」男孩的声音气若游丝。
「只不过是家教跟学生的关系,他干吗要恨你?」
「他……他是同性恋,他喜欢我,可是我不肯跟他要好。」
千秋插嘴:「这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干吗再问一?」
「我总得听听两方的说法啊,怎么可以只信你一面之词?」
千秋叹气:「是,法官大人。」
小翎问赵佳沅,「你不喜欢他?」
「我又不是同性恋!我只是觉得他人很好,对我很照顾,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谁晓他想要的是我的身体!」越讲越生气,忍不住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引来老板的侧目。
「我想,他要的应该不只是你的身体吧?还有心……」
「还不是一样!」
小翎试探地说:「你觉得在你心里,他应该是什么地位?」
赵佳沅想了一下:「嗯,老师,朋友,还有哥哥。」脸上再度浮现怒色:「可是他就是不要当我哥哥。」
赵佳沅脸上的阴影更了,他挣扎了半晌,考虑着要不要说,最后他还是开口了:「我不知道。平常的时候是还好,可是他有时候会在我家过夜,我不晓得他有没有趁我睡觉的时候……」说到这里,男孩的眼圈整个红了。
小翎对赵佳沅感到强烈的不忍,却也不方便再数落千秋什么,只得小心翼翼地说:「你早上起床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
「没有……」
「有没有留下什么奇怪的痕迹?」
「没有。」
「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嘛。」
男孩摇头,一脸苦恼。「可是,我们上课的时候,他还常常故意碰我的手,拍我的肩膀,我觉得很不舒服。」
千秋冷笑一声,小翎只得努力打圆场:「基本上,趁人家睡觉动手动脚,真的是很下流的行为。但是现在没凭没据,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况且如果他真的做了,他现在也已经得到报应了不是吗?至于上课,两个人一起读书,难免身体总是会碰到的,也不一定是故意的,你想太多了。」他也只能这样安慰他了。
赵佳沅咬牙切齿地说:「要是他没死,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面对这样强烈的愤恨,小翎实在不知如何排解,只得转移话题。
「既然你不相信他,那就开除他嘛!如果是学校老师还比较麻烦,家教算什么?一脚就踢开了,你有叫你妈开除他吗?」
赵佳沅脸上一红:「没有。他有几想辞职,是……是我留他下来的。」
「你干吗留他?」
男孩有些慌张,这话他应该已经被问过不止一,却始终没办法流畅地回答。「因为我想给他机会啊,只要他把坏毛病改掉,我还是愿意……」
听到这种自以为是的论调,小翎的怒气顿时爆开:「你省省吧,谁稀罕你给的机会?不用装了,根本就是你自己舍不得他走,我看你八成也喜欢他吧?」
「不是!」赵佳沅的脸涨得更红了。
「那么人家想走,你为什么不放他走?他不能强迫你跟他要好,可是你也不能强迫别人当你哥哥啊!你只是想要千秋照顾你保护你,却又不肯回报他的感情,这样根本就是在利用他!」
「我、我、我……」赵佳沅的脸涨得像要裂开,大声说:「我会害怕呀!我妈妈只愿交男友没空理我,亲戚通通讨厌我,在学校也没几个朋友,要是要千秋也走了,就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这样我要怎么过日子啊?」说着,眼泪终于喷了出来。
小翎哑口无言,身为男孩,又是最要面子的年纪,却被逼得大声说出「我会害怕」,这是多么难堪的事啊?
没错,这个年纪的孩子,渴望大人的关爱跟保护,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吧?这孩子长年来一直在孤独和恐惧中度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愿意了解他、关怀他,会想要依赖撒娇又有什么不对?
他所追求的,不过是有个良师益友陪他成长,再交个可爱的女朋友,这又有什么错?
问题是,这样无邪的依赖跟信任,千秋承受不起。
千秋疯狂的爱恋,对这个孩子同样是飞来横祸。
他只能长叹一声,「学弟,老师也是人哪。而且叶千秋那时还是学生吧?他年纪并没有比你大多少,看到喜欢的人在眼前,却不能动手追求,这是很难受的事。你就别苛责他了。」
「什么话!他自己答应要一直照顾我,可是就因为我不跟他上床,他就丢下我不管,这样太过分了!我那么相信他……」
千秋狠狠地说:「好笑!我几时丢下你不管了?」
小翎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趟这趟浑水。
「我相信他已经很努力不要伤害你了,试着谅解他,好吗?」
`佳沅狠狠地抬头,眼中充满警戒:「你又不认识千秋,为什么这么了解他?你根本就是他,对不对?」
小翎轻叹一声:「你应该知道我也是同性恋吧?我只是设身地去猜测他的立场而已。」
「以前千秋也曾经用别人的名义来跟我问东问西,就像你这样……」
「你今天要是不跟我把话讲清楚,过一阵子你可能就得对记者再重讲一遍了。」
「又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问这么仔细?」
「我总得知道为什么我会被人莫名其妙地说成附身吧?」
赵佳沅想不出话来反驳他,气鼓鼓地低下头去,冒出一句话:「你错了。」
「哪里错?」
「千秋根本不在乎我。我们班上有个男生长得很帅,可是英文很差。他听说我有请英文家教,就吵着要跟我一起上课,我只好带他回家。结果千秋整堂课一直跟他有说有笑,完全不理我。他才没有多喜欢我,只是只大色狼!」
小翎几乎要拍手附和:「没错,说得好!」不过他当然是忍了下来。
千秋气昏了:「喂喂喂,那是因为他是你同学我才对他好啊!不然我干吗免费帮他上课?而且你带他回家不就是为了拿来挡我吗?所以我就顺你的意只跟他讲话,这样也是我的错?」
「息怒息怒。」小翎一面安慰他,一面像发现新大陆般地望着赵佳沅。
「好奇怪,你一面说千秋恶心,但是如果千秋对别人比对你好,你又会不爽耶。」
赵佳沅脸一红,随即又变回铁青:「那又怎样?」
「你在吃醋对不对?其实你是喜欢千秋的。」
赵佳沅的声音几乎惊破玻璃:「不是!」
小翎毫不示弱:「不然干吗吃醋?」
「他是『我的』家教耶!」
听到这句理直气壮的答话,小翎顿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千秋轻叹一声:「亲爱的,恋爱中的人是很会吃醋没错,但不表示吃醋的人就是在恋爱,了吗?」
「不然是什么?」
千秋耸肩:「捍卫所有权吧?这可是自尊的问题啊。」
小翎长叹一声,这话戳中了他心中某些痛。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利用志恒的自尊来引起他的注意?
赵佳沅咬牙切齿地说:「千秋才是最爱乱吃醋呢。我交了女朋友以后,他就常常找借口乱发脾气,还会千方百计破坏我们约会。他接到我女朋友电话也不告诉我,还把我手机简讯消掉,害我们都约不到。他甚至还恐吓我女朋友叫他离我远一点,不要影响我的功课,真的好过分!」
「千秋──」小翎打算狠钉同居人一顿。
千秋耸肩:「被告认罪。」
「我想,他应该只有一半是吃醋,另一半真的是怕影响你的功课。毕竟学生就是要读书嘛。」辩护律师兼法官仍是有些心虚地解释着。
「那也不能这样逼我啊。他动不动就向我妈告状,还会跟我的好朋友拉关系,让大家都很喜欢他,然后只要我不听他的话,他就对我朋友诉苦害我被大家骂。这样我哪有心情念书?」
千秋苦笑:「我只是叫你朋友提醒你不要玩太疯呵,不然我讲的话你听得下去吗?」
真是乱七八糟,根本理不清楚!小翎一个头两个大,强烈的苦闷几乎要将他灭顶。
「我有时受不了了对他发脾气,这时他就会转头就走,两三天不见人影。我每抱怨同学讲话过分,他就会说那只是气话,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是为什么我一说气话,他就马上翻脸?他根本就话不算话!」
这回千秋又得认罪了。
「然后呢?他后来还是辞职了?」
「不是,因为我功课没进步,我妈把他开除了。这也就算了,可是他居然……」赵佳沅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瞒着我跟我女朋友交往,然后再把他们交往的信件跟照片全部寄给我。我看到的时候,差点当场自杀!」
小翎跟千秋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小翎感觉到千秋心中强烈的愧疚。他当时妒火攻心,完全没考虑可能的后果。
「呃……我想,他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个女生不是很好。」
「那又怎样?他就不能让我自己发现吗?而且再怎样他也不该跟我女朋友在一起啊,他这样跟那个女生一样差劲。」
「……」没错,照理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他发现真相,千秋偏偏选了最糟糕的一种,根本不是为佳沅着想的方法。
「然后他跑来找我,说他会这样做都是因为爱我。因为爱我所以就可以伤害我,天底下有这种事吗?」
小翎还在搜索枯肠找寻适当的字眼,他倒自己接下去了。
「他还说,因为女生都是这副德性,所以我还是改当同性恋比较好。你说这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喂喂喂喂喂!」千秋大声反驳:「我说的是『异性恋也有这种坏女生,同性恋里有很多是真心的好人,所以你不该一直认为同性恋恶心』你是听到哪里去了啊?」
小翎冷静地说:「这事有三个解释:第一,你记错,第二,他记错,第三,两边都没记错,只是一开始就误会了。算了吧。」
「到底是他理解能力差还是我表达能力差?」
「问倒我了。」
小翎轻叹一声,继续明知故问:「然后千秋就自杀了?」
「没有。后来我去美国念书,但是我待不习惯,一学期都没念完就回来了。我心情很差,又很无聊,就跑去玩天堂。可是在网络上遇到的朋友都是一些酒肉朋友,只能嘻嘻哈哈,根本没办法讲真心话。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女生,她叫做『长秀』,她跟其他人不一样,只看了几行我的留言就知道我心情不好,丢讯息来安慰我。我真的好高兴。」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眼中流出一丝幸福。显然那个「长秀」对他而言真的很特别。
「不管我说什么,长秀都会很认真地听,很温柔地鼓励我。而且她好了解我,很轻易就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已经很久了,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那阵子我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上天堂,只要看到上线名单里有『长秀』这两个字,就觉得好幸福,好安心。那时我就知道,我已经爱上长秀了。」
「……」小翎觉得胸口刺痛,一半的痛楚属于他,另一半来自「长秀」。
「我常听说在网上容易遇到恐龙,我也很担心。可是遇到长秀以后,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事,就算她有一百公斤重也没关系……呃,五十公斤好了。后来我就拜托长秀做我女朋友,可是她却忽然消失了。我一直在站上悬赏找她都找不到,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长秀是千秋假扮的。」
他脸色再度变为铁灰,全身颤抖:「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差点连呼吸都停了。然后脑子里一直想:我又被骗了,我又被骗了,我又被骗了……」
看着他目光呆滞,一又一地重复着:「我又被骗了」,小翎觉得全身冰冷。
千秋曾经豪情万丈地说:「他愿意为假扮长秀的事下地狱,然后真正下地狱的人是赵佳沅。他好不容易重拾对人的信心和爱人的能力,却在一瞬间再度崩毁。
赵佳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说好不好笑?我这辈子,第一真正爱上一个人,比爱我前女友还要爱,结果对象却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听到这话,小翎像被电着似的一震:「不对吧?要是长秀不存在的话。那你在网上是在跟鬼交谈吗?长秀明明就存在,她就是千秋呵!网络上的名字本来就是假的,千秋跟长秀又有什么差别?重要的是他对你的关心跟鼓励都是真的。千秋就是长秀,他才是最值得你爱的人啊。」
「千秋才不是长秀!千秋是男的,长秀是女的!」
小翎实在受够了他的死脑筋,厉声说:「你爱一个人,到底是爱这个人本身,还是爱他的性别?」
他自信满满,认为这句充满哲理的问话一定可以驳倒这小子,万万没想到十倍的音量吼了回来:「性别──」
小翎顿时哑口。哲理对小孩子果然没什么用。
「千秋常说,他就是只喜欢男人,这不是他的错,那我就是只喜欢女生,这又是我的错吗?」
千秋苦笑:「今天如果裘莉假装男生上网跟你交往,你会接受她吗?要凭良心回答哦。」
小翎同样报以苦笑。他不用凭良心就可以回答:办不到。
爱情不分性别,终究是个神话。有些人就是永远不会爱上同性,就像他永远不会爱上女性一样。做人要是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真的是不用混了。
看到赵佳沅激动得不住喘气,他轻声说:「不是,这不是你的错。光是你认识的长秀不是真正的她,这样对你就是伤害了。你不喜欢千秋,这是没办法的事。」
赵佳沅脸色稍缓,轻声说:「要是……千秋是女生就好了。」
小翎点头同意,千秋却不领情:「偶才不要咧,当女生多无聊啊。」
「我发现以后,因为太生气,就跑去跟千秋的妈妈大吼大叫,当着一群人的面把千秋是同性恋的事告诉她。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对,这是我跟千秋的事,不应该把他家人扯进来,可是我实在太生气,管不了这么多。没想到叶妈妈有心脏病,当场倒下去了……」愤怒发泄完之后,接下来的是愧疚和心虚。
他狠狠擦去眼眶边的泪水:「后来我就没再听到千秋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妹妹跑来找我,一直骂我说我害得他们全家吵架,还把千秋逼得离家出走,我才知道事情大条了。」
千秋无力地呻吟:「有没有搞错啊?那个女人也太会推责任了吧?难道是做哥哥的管教无方吗?」
「从那时候起,我天天做噩梦,梦见千秋来找我算账,再不然就梦见他吊死在我房间里,吓得我都不敢睡觉。然后今年暑假,千秋的尸体被你挖出来……」
「才不是挖的……」小翎反驳,千秋长叹:「这个不重要啦。」
「然后我的噩梦就越来越严重了。每晚都梦到千秋来杀我,有一他掐着我脖子,第二天我脖子就痛了一整天。我喝什么都觉得有腥味,走到哪里都觉得头好重,好像有东西压着。我好害怕,每天都好想死……」
小翎喉头发干,哑着声音说:「你需要看医生。」
「才不要。医生会以为我是神经病,妈妈也会更讨厌我的。」
「你自己要是不好好爱自己,没人会喜欢你的。」小翎疲倦地说:「我有个学生,他压力很大,一直幻想自己见到鬼,结果精神越来越衰弱,鬼就真的上身了,搞到现在就算要治也不晓得该怎么治。你要治就要趁早,不然别的鬼就会一直利你的弱点来伤害你。」
「你怎么知道伤害我的不是真正的千秋?」赵佳沅还是一脸怀疑。
「你真的认为千秋会伤害你吗?他真的会跑去掐你脖子吗?他是那种人吗?」
「我不知道。」
老实说,小翎先前多少有些怀疑,千秋到底有没有趁他熟睡时跑去作怪,听到赵佳沅的叙述后,他百分之百肯定千秋是无辜的。
虽然嘴巴坏,没正经,有时还会做些邪门的事。但叶千秋就正叶千秋,是他可以托付身体跟性命的同居人。从开学以来就一直守护他,在他沮丧时逗他开心,在他软弱时给他当头棒喝,是全世界最棒的伴侣。他绝对、绝对不会做这么恶毒的事。
他知道,现在是他回报千秋的时候了。
「你仔细想想,千秋如果真的要害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就直接去找你算账了,干吗还跑去七星山闲晃?」
「……」
小翎恳切地看着他:「你自己说的,千秋是最了解你,最关心你的人,那你是不是也该多少了解他一下?他为了不要伤害你,也曾经想自己辞职不是吗?这样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
男孩的眼中再度盈满泪水:「可是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他也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啊。」小翎直视他的双眼,柔声说:「我相信,千秋如果真的死不瞑目,一定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他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向你道歉了。」
「千秋才不会向我道歉呢。」
「一定会。他那么爱你,却让你这么痛苦,他绝对会很愧疚的。如果我是他,一定会很想亲口跟你说对不起。」
「……」
「我想,你一定也有话想跟他说,可是却再也没机会说出口,所以才会一直做噩梦。」
男孩倔强地别开头:「我才没有话跟他说咧!」
「真的吗?你不是想叫他『别掐我脖子』吗?」
「什么啊!」赵佳沅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小翎一笑,望向窗外,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雨了。他想到一个主意。
「我们换个地方吧。」
四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千秋彬彬有礼地说:「这位同学,你不觉得下雨天跑来猫空是很没常识的行为吗?」
「就是下雨天才没人啊,不然假日的猫空早就挤死了。」
湿淋淋的柏油小路上,真的没什么人,有不少茶店根本没开门。
站在路边往下望,雨中的山似乎变绿了些,云气在树木间漂浮,总觉得他们从城市里带出来的一身湿粘,也跟着慢慢蒸发了。
小翎忽然扯开喉咙,对着山谷大叫:「哈。」声波穿过了雨滴,消失在一片绿意间。
赵佳沅吓了一跳:「你干吗乱叫啊?」
「很爽耶,你要不要也叫一叫?」
「才不要,跟疯子一样!」
「真的吗?太可惜了。书上有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对着空旷的地方大喊大叫,可以减轻压力哦。」
赵佳沅很不屑:「从电影上偷学的哦?少无聊了。」
「试一下有什么关系,又不会死。现在的人只要讲话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惹麻烦,很郁卒耶。难得现在在山里没人会骂,就该把握机会好好吼一吼。」
说完,小翎马上又拉开了嗓门大叫:「蔡志恒!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不要因为我对你客气就得寸进尺了!还有张贵新,再找我麻烦就给你好看!等着瞧!」
由于喊得太用力,咳了几声,脸色也有些泛红。赵佳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副德性,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小翎对他笑了笑,平静地说:「你看就是这样,很简单。你要不要也把你想对千秋说的话一喊出来?骂他也好诅咒他也好,通通可以。这样不是很过瘾吗?而且他是政大的吧?学校就在山下,搞不好他听得到哦。」
赵佳沅怔了一会,看他的表情,显然很确定自己这回遇上了神经病。然而几分钟过去,也许是他真的压抑了太久,也许是山上的空气影响了他,他缓缓转身面向山谷。就在小翎开始担心他会不会跳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朝对面的山放声大吼。
「叶、千、秋。」
他的肺活量比小翎好,山谷中还听得到回音,拉得长长地,小翎跟千秋一言不发,默默地等着。
赵佳沅又吸了口气,再度开口。
「对不起!」
听着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小翎觉得雨在颤动,树木也在颤动,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心底在颤动的缘故。胸口很热,眼眶也很热,是他的泪,也是千秋的泪。
赵佳沅仍背对着他,低下头,肩膀微颤,小翎知道他也在哭。然后他又抬起头来。
「谢谢!」
「再见。」
「再──见──!」
山谷又把他的声音送了回来:「再见!」
「再──见──!」
听着那似幻似真的声音,小翎轻轻地问千秋:「这样可以了吗?」
千秋轻笑一声,即便在这种时候,他的笑声仍是那么优雅悦耳:「是啊。已经够了。」
赵佳沅抬起手臂抹去眼泪,回头看他,脸上表情认真无比:「我本来还想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已经没力了。」
小翎对他灿然一笑,「没关系,他知道的。」
送走了赵佳沅,小翎站在政大校门口,心中一片茫然,解决了一件事情,照理应该很轻松才对,但更多的却是惆怅。
一件事一旦成为过去,伴随其中的所有喜怒哀乐,也都只能成为回忆,人生的一个阶段,也就这么过去了。他们曾经确确实实地生活在其中,现在却只能回头远远地望着它,再也摸不着。
就像毕业一样,踏出校门,从此跨入另一个阶段,一切都是全新未知的。虽说是喜事,然而一旦你害怕了,却再也不能回头钻进那曾经熟悉自在的地方。
因为种种机缘跟许多人相聚,但是时候到了,却免不了四散飞去,因为只有这样,新的人生才能继续下去。明知这世界就是这样,但是人还是忍不住想追寻永恒不变的东西,一个不管经过多少事,都能待在身边的人……
「告别」是多么让人难舍的一件事啊,可是,却没有人能避免。
千秋跟佳沅已经告别了,那么,接下来呢?
小翎忽然感到背上发凉。
这时千秋活力十足地开口了:「好了,我们去约会吧?」
「约会?」
「对啊,同居这么久都没有约到会,太没意思了。而且我们约会只要一人份的钱喔,多划算啊!」
「……去哪里约会?」
「离这里近,又适合穷人的地方,当然是动物园喽。」
虽然下雨天动物都懒洋洋的,有的甚至躲在兽笼里不出来,小翎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撑着伞在园内漫步,一面听着千秋的无聊笑话,有时就大大方方笑出来,完全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因为根本没什么人。然而随着天色渐暗,他心口聚集的乌云也越来越厚。
一路晃到非洲动物园区,闻着空气中的淡淡草味,千秋笑着说:「我记得我国小的时候,有全家来动物园玩。我老妹走路拖拖拉拉,结果走到这里看到狮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一抬头,看到天边整片的红,另一边却已经开始变暗,四周的游客都散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忽然觉得心情好低落。终于知道什么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还真是感性咧。」
「呃,基本上是想到明天又要上学了,忍不住悲从中来。」
「噗……」小翎笑了出来,但笑声却不能带走他心中的郁闷。「喂,千秋。」
「干吗?」
「你是不是……」小翎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他自己也不想听到自己说的话:「你是不是想走了?」
一阵沉默之后,千秋微微一笑:「第一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鬼只要完成未了的心愿,心中没有遗憾,自然就会离开了。」
「你的心愿完成了吗?」
「你不是已经替我向佳沅道歉了吗?」
「不是吧?你当初不是说了,要你全家不得好死?」
千秋苦笑:「那是乱讲的,你还真的相信啊?我哪敢去招惹我那家子,光我妈的魔音穿脑就可以让我魂飞魄散了。」
小翎喉头哽住,呼吸也有些不顺:「所以你这样就满足了吗?只要跟佳沅和好,其他的事都无所谓了?」
「我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小翎冲口而出:「还有我啊!」
「……」
「你答应过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早在你提议的时候,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这是不可能的吧?」
「才怪!」虽然红着眼眶反驳,但他瞒不了千秋,他确实心里有数。
「我说过了,鬼对活人而言永远是入侵者,两个灵魂停在同一个身体里,对你百害无一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在乎!反正人早晚要死的,少个几年寿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我在乎。」
「你骗谁啊?反正只要听到佳沅向你道别,你就心满意足了,对不对?你除了佳沅,根本谁都不在乎!」
千秋叹了口气,轻而悠长的叹息。
「你知道吗?要是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手臂拥抱你,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小翎一怔,随即面红过耳。
冷风带着雨水袭来,身上又淋湿了好几,但他浑然未觉。
千秋问:「你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
「不用了……」他继续前进,身旁的风雨和动物似乎都成了幻觉,只有胸口满溢的感情才是唯一的真实。
「说了也许你不信,但我其实不怎么在乎佳沅的事。刚死的时候确实是很怨恨,不只恨佳沅跟父母妹妹,我认为全世界都对不起我。那时还发下重誓,只要能让我离开那鬼地方,我一定要好好大闹一番,让每个人都跟我一样难受。然后你就出现了。」
「我说过,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死脑筋,自作多情又笨头笨脑,真的是越看越火大,我甚至不知道我比较恨你还是恨你那些同学。但是待在你身边,我的怨气却一天一天冲淡,你把我的心结一个一个解开了。」
小翎莫名其妙:「我什么都没做啊!都是你在帮我解决事情,我只会成事不成败事有余,还解心结哩!」
「你不懂吗?光是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就已经帮了我大忙。要是你真的去找人驱鬼,我早就完蛋了,但是你没有。你有太多理由防备我,怕我,但你却选择信任我,把你的喜怒哀乐还有整个人生跟我分享。当我看着你一天天成长,个性越来越坚强,脑筋越来越灵活,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是你有真正体会到活着的快乐,连我自己生前都没有这么快乐过。」苦笑一声:「实在很白痴,我居然直到死后,才知道什么是活着。」
「……」
「然后我就开始问自己,叶千秋,为什么你的人生会弄得一团糟?为什么你会艳到被镜子K到头摔死?结论很明显,全是我自找的。根本怨不得任何人。」
「不要这样说……」小翎几乎不能成声,强忍着才没发出呜咽。
「那天,我第一向你谈到我的过去,你哭了,我真的很感动。我这样一个大烂人,居然也会有人为我流泪,你的眼泪解救了我。照理我那时就可以走了,但是我又告诉自己,你正在跟志恒亲亲纠缠不清,我不能就这样走掉,至少要确定你过得幸福。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不幸福,我又能怎么样?讲了半天全是借口。」
「……」
「园游会那天,我说服我自己,只是想去看看情况而已。但是当我看到老蔡醉得东倒西歪,脑中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我真的好想要你。」他自嘲地一笑,带着几分自我厌恶,「你尽管瞧不起我没关系,因为我也看不起我自己。真是笑死人了,活着的时候满肚子邪念,就连当了鬼,也还是学不会清心寡欲。我对待你比对佳沅还要卑鄙,实在很抱歉。」
小翎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差点连路都看不清楚,只隐约知道快到园区车站了。
「道歉就算了吗?你要补偿我啊。现在我跟志恒问题这么多,你怎么可以丢下我走掉?你不是要让我幸福吗?」
「那已经不是我能插手的事了。」
「千秋!」
破天荒地的,千秋的声音也有些哽咽:「那天你跑掉以后,我心想我这种垃圾鬼就该进垃圾堆,所以我把镜子丢进垃圾筒,没想到你还是回来找我。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你比我坚强,心胸更为开阔。你已经超越我了。」
「越你个头啦!」小翎失声大叫,引来一些奇异的注视,园区服务员开始考虑叫警卫,但他并不在乎。
「我把你找回来,是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人!只要你不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会做,我不敢跟藤木对抗,我也没办法跟志恒相,我甚至不敢上学!那些很酷的事都是你做的做啊!」
「你别忘了,你也做了一件非常酷的事哦。天底下有哪个人敢跟鬼同居四个月,还三天两头跟鬼吵架的?光凭这点,你就够格当伟人了。」
「什么话呀?」小翎抹去脸上泪水,努力争辩:「你不是我的镜子吗?你走了,谁来帮我注意背后?」
千秋柔声说:「可能你自己得不时回头注意一下了。」
「我不要!」
千秋又是一声长叹。「当初,当我发现我越来越把持不住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跟佳沅一起共度。虽然不是值得夸口的事,至少我保住了一点理性。现在也一样,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跟志恒或任何男人卿卿我我,而我却连碰都碰不到你。我受不了。」
「……」小翎紧紧捂着嘴,堵住啜泣声。他觉得胃好痛,心口好痛,全身都好痛,痛得几乎要昏倒。
在镜子摔破的那刻,他也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真正爱的到底是谁,但他却没有办法去承受,这段恋情绝对不会有结果的事实。
彻底的绝望。为什么他得面对这种事情?
「要是我再留下来,佳沅的惨剧又会重演,你会过得比他更痛苦,我们两个都会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你一定得让我走,趁着我还有理性的时候。」
小翎仍然捂着嘴,雨伞被吹得东倒西歪,但是他顾不了。他全身抖得厉害。
千秋轻声问:「好不好?」
「……」小翎点了点头。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地头,像要挤出全身的勇气。
千秋又说:「有空的话,去关心一下你学长。那小子面有死相,状况很糟糕。好歹跟他多谈谈,能做的尽量做吧。」
「你不是说他身上的东西可能会害到我吗?」
「现在的你不需要怕那些东西,我对你有信心。」
小翎苦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同样的自信。
「那,我该走了。」
随着这叹息似的一句,小翎感到有种东西从体内被抽了出去。那东西附在身上的时候,感觉有点阴冷,但是一旦离开,强烈的空虚感却让他冻得直抖。
然后小翎看到了。浮在他面前,那个若有似无的影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却没有一贯的嘲讽和玩世不恭,锐利的眼中满是温柔。这是他第一「真正」看到千秋。
那影子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靠过来,在他唇上留下一个吻。小翎闭上眼睛,专心地感受着。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仍然逼自己努力去感觉。这是千秋的手,这是千秋的唇。他要好好地记住,永远永远地刻在心里。
影子开口了,声音几乎淹没在风中,但小翎还是听得到。
「再见──」然后影子逐渐上升,颜色也越来越淡,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
小翎一直呆站着,抬头望着天空,他完全感觉不到脖子的酸痛,只是痴望着,仿佛在目送天使回到天国。
肩上忽然被人拍:「陈少翎,你怎么站在这里淋雨?」
小翎回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但他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
「请问是哪位?」
「……在下是你学长。」
小翎知道安修平「面带死相」,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关心一下他,但是现在不行。他自己满腔的情绪快要爆出来了,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这时铃声响起,表示园区列车即将开动。
「对不起学长,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说话。再过几天……过一阵子,我再找你聊聊。对不起。」
他迈开脚步留下安修平,飞快地冲上列车。列车再度发出铃声,缓缓激活。
车厢里只有他一人,正合他的意。他看也不看车外,整趟车程低垂着头,肩头不住颤动。
他会振作起来的,一定会。再过一阵子,他就会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天天跟死党哈啦打屁,跟志恒玩爱情角力,并且努力在爸爸的怒火跟见底的荷包之间求生存,他还会尽心尽力地照顾安修平。但是,不是现在。
此刻,他只想要开一切,为死去的恋人尽情哭泣。
尾声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小翎轻叹一声,对着他的听众苦笑。「千秋走了,留下我混吃等死。学生嘛,还不就是那回事,上学、放学、补习、考试,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时间约个小会。幸好我期末考成绩还可以看,不然我现在就去跟千秋做伴了。」
「后来赵佳沅又打了一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我希望他能够快点复原,虽然我可以理解千秋的心情,但佳沅实在也遇到太多不该遇到的事了。」
「圣诞节的时候,我寄了张卡片给裘莉,说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当你的心情恢复了,当你找到能让你快乐的人,希望我们还能再当朋友,我不晓得她会不会接受,只是希望她明白我的心意。」
他脸上忽然浮现红晕:「有时候我忙昏了,又会开始怀疑,千秋搞不好只是我的双重人格,他从头到尾根本不存在。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偷偷告诉你,我现在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都会亲一下镜子,对镜子说:千秋,早安。很白痴哦?你尽管笑没关系。」
另一个人并没有笑。事实上,他完全没反应。
小翎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对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千秋的妈妈,我很紧张,正想赶快逃走,没想到她很亲切地叫住我,还邀我去她家做客,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然后才知道原来千秋家那么漂亮,布置得好整齐,而且到放着千秋的照片。唉唉,千秋照起相真的颇帅说。」
他发了几秒的痴,好不容易才回神:「伯母向我道歉,说她上太激动才对我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她还说,她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跟伯父一点都不后悔生下千秋,因为他带给他们很多欢乐。我想她是真心的,因为在照片里,他们一家人都笑得很快乐,我相信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也遇到他妹妹,本来以为他老妹应该是个超级泼妇兼魔女,没想到她气质很好,并没有那么差劲。我想,她当初只是无法接受完美的哥哥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所以才反应那么激烈吧。至于她问的那些伤人问题,严格说起来也没有恶意,顶多是很蠢而已。糟糕的是,千秋同样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妹妹。对了,伯母还给了我一张千秋的照片哦,我跟千秋在一起这么久,居然一张照片都没有,真是太夸张了。」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亮给对方看。里面是一个少年,笑得肆无忌惮,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前方的世界正为他开展。
收起照片,小翎又叹了口气:「我得很努力藏起这张照片,绝对不可以给志恒看到。他现在超爱吃醋,只要我跟别的男生多讲几句话,他就会多心,要是再给他看到千秋的照片还得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啦,因为千秋离开以后,我整整一个礼拜没去找他,他快气疯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那时正在伤心,哪有空理他?最后我只好骗他说我爸在起疑,他才勉强接受,不然真的会圆不了谎。」
望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他尴尬一笑:「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谈个恋爱弄成这样很没意思对不对?我自己也很清楚。本来以为我只是因为失去千秋太伤心,一时没办法应付他,等我心情恢复就没事了,但是现在情况没那么乐观。我对他只剩友情,只怕是没办法爱他了,搞不好也很难再爱别人。因为真正刻骨铭心的恋爱,一生一也就够了。」
望着窗外,他的眼神顿时温柔起来:「我曾经跟世界上最棒的男人,一起经历最精彩最刺激的冒险,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其他的事,不需要太计较,平平淡淡的就好,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对方,期待他表示同意,可惜还是落空了,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
「有好几我都做一样的梦,梦到千秋还活着,还在当佳沅的家教。我会去等他下课,然后我们两个手牵手一起走回家。放假的时候我们会去游乐园玩,有时还会充当保姆把佳沅跟一群同学都带去,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幸福得不得了。老实说,真是好郁卒的梦啊,唉。」
拭去眼角的泪光,他笑了笑:「想想也觉得自己实在很好笑,居然以为千秋不存在,还对他大发脾气。就像他说的,反正我活得好好的,何必在乎到底是真是假?问题是我就是没办法忍受自己所爱的人是个幻影。看魔戒三的时候,听到亚拉冈对伊欧玟说:你爱的只是幻影,真的很想给他巴下去。亚拉冈是很帅没错,但是这句话太过分了。这样不就把人家的心意一口气全否定掉了吗?没有人有这种权利的。」
「当我发现连有阴阳眼的人都看不到千秋的时候,我真的抓狂了。我永远没办法并肩走在他身边,不能牵他的手,不能靠在他肩上,这已经够残酷了,如果他真的只是幻想,那我不是不用活了吗?我想,千秋自己一定也很受不了这种状况,所以那时才会做出那种事。说真的,每想到园游会那天的事,我还是会有点不高兴。说得夸张点,总是有种被诱奸的感觉。可是只要再跟我们之间发生的其他事情比较一下,又觉得这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毕竟千秋自己也不愿意借用别人的身体碰我啊。我想人就是这样吧,当你真心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一些错误你就是得试着去容忍,就像他也得容忍我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幸福的时候总是比生气吵架的时候多,这样就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现在问题来了,我老是觉得对志恒很愧疚,好像变成是我拿他当备胎了。刚说了他常吃我的醋,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可是我却从来不吃醋。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会吃醋,也不等于就是爱,顶多只是捍卫所有权而已。总之,真的得找机会跟他摊牌了。」
他揉揉额角,看着眼前无知无觉的人,疲倦地说:「说真的,我觉得我讲话越来越老气,好像真的变老了。可是,到了紧要关头,为什么我总是不够成熟呢?为什么我一直受你的照顾,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走掉呢?」
仍然没有回答,只有呼吸器里传来的微弱响声。
「学长,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小翎再也忍不住,眼泪成串地滴在雪白的床单上。
当他稍稍恢复心情,发愤图强考完期末考后,终于找到机会打电话联络安修平,然而他听到这个消息:在那个「清算日」,安修平跷了重考班的课,跑到他小时候最爱的地方――动物园逛了一天,然后回家吞了四十颗安眠药,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小翎一又一地自问:为什么那一天,他不肯稍微停下来跟学长好好谈一谈?虽说他没有什么能力,也许真的可以拯救安修平也不一定。千秋不是才吩咐过要他多关照学长吗?为什么他马上就失职了?
放寒假以后,他不顾父亲的责问和志恒的抱怨,天天跑医院探望安修平,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把自己这段鸡飞狗跳的爱情故事说给他听,希望安修平能像上一样,对他露出赞许的微笑。然而事与愿违。
他向护士打听过,安修平那个当教授的父亲一个礼拜来不到三,每都坐个几分钟就走了。他八成是没办法忍受原本优秀的儿子,忽然变成全身插满管线的活死人。至于他弟弟,一也没出现过。
安修平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几乎只剩皮包骨,令人心惊。然而表情却是出奇的安祥柔和,不再阴森不再空洞,电力十足的眼睛轻轻闭着,优美的薄唇微微上扬,仿佛正在做着美梦,所有的痛苦折磨都已远离。
这样你就开心了吗?小翎望着那张曾经俊美,现在毫无生命迹象的脸,心中轻轻问着:一定要这样,你才能解脱吗?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吗?
不可能的,自杀的人不可能解脱的。千秋说过,自杀者的灵魂会一直留在死亡的地方,精神一又一地重复死时的景象,永远留在最痛苦的那一刻。别的不说,千秋只是不小心摔死,就在七星山上困了一年,更何况是自杀的人?
这样是不行的,学长!
小翎紧抓着他的手,大声说:「你一定要醒过来!你身上缠的脏东西,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总之你不能就这样死掉!」
这时,旁边的维生仪器忽然哔哔作响,尖锐的声音震得人心慌。小翎急忙按下呼叫铃,没一会儿几个护士跟一个医生冲了进来,开始急救。
小翎当然被赶了出去,只听到一句:「生命迹象微弱,准备电击!」
他站在病房外,觉得自己的性命好像也被抽走一半。千秋走了,安修平危在旦夕,天底下到底还有哪个人是真正了解他的?为什么他就这么没用,永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离开?
「陈少翎!」
伴随着充满怒气的呼唤,蔡志恒出现在他面前。
小翎心情一沉,勉强一笑:「你不是在上寒假辅导?」
志恒冷冷地说:「早就下课了。我看你是没日没夜待在医院里,连时间都搞不清楚吧?」
「……我待会再跟你说好吗?我学长现在在急救,很危险,我真的没心情……」
「你总是没心情。」志恒怨恨地说。
小翎的眼泪快要飙出来了:「你就不能再等个几分钟吗?」
「急救交给医生就好了,你再急也没用。」
小翎高声说:「今天如果换了是你的亲人躺在里面,你会说这种话吗?」
「哦,原来你学长是你的亲人啊!是几等亲?直系旁系还是姻亲啊?」
「志恒!」
这时一个护士走出来:「两位同学,请不要在这里吵闹。麻烦出去。」
小翎只好跟着志恒来到楼梯间,却仍不时伸长脖子向病房的方向张望。志恒看到小翎忧心忡忡的样子,更加火大。
「别看了,这么远看不到的!」
小翎无奈地回头看他:「你在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你算算你把我晾在旁边多久了?搞不好连我死了你都不知道哩!」
「不要说这种话!」一听到「死」字,他就觉得全身发冷。
志恒有些愧疚,一时没了声音。
小翎知道自己确实冷落了他,一阵心虚:「对不起,我真的很担心我学长……」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志恒毫不留情地问。
「我说了啊,他是……」
「再要好的朋友,隔两天来看一看就很够意思了,哪有人像你这样天天来,一来就黏在他床边不动的?又不是他老婆!」
「你想太多了,因为他家人不方便,我帮个忙有什么关系?换了是你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也许吧。但是我不会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对着一个根本听不到的人情话绵绵讲个没完。」
小翎顿时满脸通红:「你……」
「我昨天也来过。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你一直对他说话,看了二十分钟,你连头都没回一个。」
「你又没出声叫我……」他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这场面还真的颇尴尬。
「我看是你眼里只有你学长吧?」
「志恒……」小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再问你一,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再回答你一,只是学长跟学弟而已。」
「我不信。第一在学校见面,我就觉得很奇怪,你学长好像特别关心你,还一直追问你跟我有没有上床?」
「我说过,他那个人向来是这样,有话直说。」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你是同性恋?」
小翎恶狠狠地说:「这个很稀奇吗?早在我高一的时候,就全校都知道了!」
志恒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哦。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你这边,我们其他人都是迫害你的坏蛋了?」
「我没这么说,只是希望你了解学长在我心中的地位而已。」
「既然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干脆跟他在一起?」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小翎强忍着气:「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这种关系啊。你以为我是同性恋,就随便哪个男人都好吗?」
「我可没说,是你自己整天做一堆让人误会的事!每在街上遇到他,你就含情脉脉盯着他一直看,到底当我是什么?」
小翎实在很想吐血:「我哪有含情脉脉啊?」
「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是这么靠不住的人吗?」
志恒脸色一僵,思索了片刻。「老实说,从开学的时候起,你就会常常忽然变成我不认识的人;寻宝游戏结束以后有稍微好一点,但我还是完全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最重要的是,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另一个人,在我看来就是安修平。讲得难听一点,我认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小翎只觉胸口如受重击,先是一阵剧痛,然后变得冰冷。志恒的指责,他竟然一句也没办法反驳,只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
他吸一口气,下了决心。没办法,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但也只能趁现在做个了断。
抱着必死的决心开了口:「志恒,老实说,我觉得我们还是……」
话才刚出口,他非常惊讶地发现,他的唇被志恒堵住了。
志恒狠狠地吻着他,好像想连他的灵魂一并掠取。有几个医院员工经过,报以惊愕厌恶的眼神,但志恒完全没注意。
许久,志恒终于放开被他吻得发昏的小翎。「你想说我们还是不行,是不是?你真的认为我不行吗?」
「……」小翎呆呆地看着他。虽然经过了这么热情的吻,他却觉得全身发冷。
「我承认,当初要求交往的确是在赌气,刚开始完全是硬着头皮在进行。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勉强,拿起电话总是第一个想要打给你,看到漂亮女生也没有以前那么兴奋了。这几天看不到你,我每天都觉得很不舒服,浑身不对劲。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真的爱上你了。」
听到这呕心沥血的告白,小翎眼中蓄满热泪,心中也在滴血。
高一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听到这句话啊!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听到呢?
人生最无奈的场面莫过于此:为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努力奋斗,使尽浑身解数,吃足了苦头,好不容易得到了追求的东西,却赫然发现,他已经不想要了。
事实就是事实,他的心早就跟着另一个人走了。
望着志恒专注的神情,小翎顿时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在千秋走后立刻跟志恒分手,而是拖到志恒真的对他动情以后呢?他真是个大笨蛋!
「那么你呢?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以前爱我,但是现在呢?我一也没听你说过。」志恒急切地想要答案。
小翎张口,却半晌出不了声。这副表情激怒了志恒。
「不要一脸为难好不好?你已经不爱我了,对不对?搞不好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只是在耍我而已!」
小翎为他的怒吼声瑟缩了一下,缓缓地说:「不是的。只是我……我已经没办法爱你了。对不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这种说法对志恒无疑是火上加油。「说什么屁话?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就是了?自己移情别恋就直说,不要讲成是我的错!你哭什么?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有什么资格装可怜?」
「是我不好,我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跟你交往,可是我没有欺骗你,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志恒眼中喷火,脸孔扭曲,再也不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爽朗少年。
「你少来这套。阿Q说得没错,你们这种人最喜欢向正常人出手,只为了证明你们很厉害,然后等得到手就甩掉。反正你们只喜欢天天换床伴,根本不会为一个人定下来,对不对?」
「我才不做这种事!」
小翎看到志恒狂怒的脸,比当初被李诗云背叛还要更激动。他并不害怕,只觉得悲伤和愧疚正在逐渐撕裂他。一个好好的人,居然被自己弄成这样!这笔情债他怎么还得起?
但是他无能为力。他跟志恒就像在跑步,原本志恒远远地跑在前面,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为了赶上他,拼命往前冲,没想到当他回过神来,已经冲过头跑到志恒前头去了,而且他没办法回头等他。爱情是不等人的,时间一过它就是会飞掉,再怎么追赶也没用。除了愧疚,他什么也不能做。
「不然是怎样,是我床上功夫不够好?不够疼你?还是你根本就身边男人多到用不完,不稀罕我一个?」
「你小声一点,这样会惊动医院的人……」
志恒放声大吼:「你敢做还怕人家说吗?我为了你连性向都变了,你现在居然跟我说你没办法爱我?你对得起良心吗?」
「呵呵呵,好伟大的牺牲啊。」
冰冷的声音让志恒和小翎同时跳了起来。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穿着病人服装的青年,形销骨立,仿佛连冷气机的风都可以把他吹走,但是他眼中的火焰却让人不敢正视。
小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昏睡了近一个月,已呈植物人状态,刚才还发生紧急状况急救的安修平,居然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学长!」他又惊又喜,跑上前去拉着安修平:「你……你没事了?」
安修平疲倦地点头:「麻烦别拉我,我快站不住了。」
「那你快回病房休息。我去叫护士……」
「等等,我们先把话讲清楚再说。听到这种白痴话,我要不驳回去绝对睡不着。」安修平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高人一等的资优生,微偏着头盯着志恒,唇边带着淡淡的冷笑。不知何故,他这表情让小翎直觉联想到另一个人。
「这位学弟,我请教一下:是谁向小翎提出交往的?」
志恒通红的脸僵了一下:「我,怎么样?」
「那么是谁主动要求小翎上床的?」
「喂,那是因为你在旁边哩叭嗦,我才……」
安修平冷冷地说:「我有拿刀子逼你吗?还是小翎对你下药?」
「那个时候,你只要说一声我想我还是不行,没有一个人会怪你,你偏要逞强。等上了垒再来哭哭啼啼要人家负责任,你当你是清朝的大小姐,看你一眼就得娶你吗?」
志恒高声反驳:「放屁!你知道一个人要改变自己的性向,需要多大的勇气吗?」
安修平挑眉:「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这位清白正直的异性恋者,为了小翎自甘堕落变成肮脏的同性恋,等于是给他莫大的恩典,所以他应该要感激得五体投地,一辈子当你的奴隶喽?」
「奴个头啦!」志恒气疯了:「我这么爱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的感情?」
小翎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佳沅的名言:「我就是不爽让你爱,怎样?」那时只觉得这话真够狠,现在才发现事实如此。
「同性恋跟异性恋都一样,一要靠缘分,二要靠竞争。感情没了就是没了,你鬼吼鬼叫又有什么用?别的男人就是比你好,你还想怎么样?不要以为你改性向就多委屈,又没人求你改!谈恋爱本来就要心甘情愿,自己决定的事又在这儿叽叽歪歪,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学长,够了,不要再说了。」小翎痛苦难当。他很感谢安修平帮他说话,但安修平骂得越痛快,他对志恒的歉疚就越。不管有多少理由,他就是伤害了志恒,而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
「我不喜欢做烂好人,该讲的话就要讲。」安修平冷冷地说:「明明是个自私自利没大脑的猪头,还好意思自以为是情圣,每看到这种人,我就巴不得把一天三餐都吐出来。」
小翎冲口大叫:「这不关你事,请你安静一点好不好?上也是这样,都是你在旁边意见一堆才搞得乱七八槽,我也没有拜托你啊!」说完他马上后悔: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对不起学长,我……」
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没想到安修平苍白的脸上却浮现一丝笑容。
「你说不关我事,是吧?」
「呃……」
「那么这样如何?」猛然伸手按住小翎后脑勺,吻上了他的唇。
「呜!」小翎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敢相信安修平会对他做出这种举动。最重要的是,他的吻竟然有种惊人的熟悉感……
安修平将陷入呆滞状态的小翎放开,又是微微一笑:「我说了,恋爱要靠竞争。现在我加入竞争,总该跟我有关了吧?」
「……」小翎已经完全失去语言能力了。
志恒气疯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有奸情!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故意串通起来耍我,是不是?两个不要脸的玻璃……」
他们发出的噪音已经超过了忍受限度,几名护士和医护员围了过来。
「三位同学,这里是医院,拜托你们不要大吵大闹好吗?」
「病人就该回病房休息!你是哪一间病房的?」
小翎回过神来:「对啊,学长,你还是先回去休息,改天再说……」
志恒发疯似的大叫:「陈少翎!安修平!你们两个今天一定要给我讲清楚,不要以为可以轻松了事!」
「这位同学你安静点!」
在一片混乱中,安修平高声说:「我再讲一句话,一句就好!」
众人稍稍安静了下来,看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没想到他居然丢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大家有听过那个为什么不让他进来的故事吗?」
「什么?」众人都莫名其妙。
安修平耐心地解释:「那个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一个医生跟一个护士搭电梯,途中有别人要进来,医生忽然把电梯门关上不让他搭,护士问他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医生说……」
志恒不耐烦地说:「医生说那个人手上用红线绑了名牌,所以是太平间里跑出来的。然后护士就举起手说是这条红线吗。这种时候讲鬼故事干吗?你拿人当傻瓜啊?」
「不,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安修平抬起手臂:「难道没人看到这条红线吗?」
小翎带着一束来到隔离病房前面,登记了自己的姓名跟证件,还得接受护士满怀怨恨的盘问。
虽说报纸上偶尔会出现有人被医生宣告死亡后又恢复生命迹象的奇闻,但是原本是植物人状态,急救无效推入太平间后居然又自己走出来的,安修平可算是史上第一人。他那句「没人看到这条红线吗」,已经成了这间医院的名言。
正因如此,护士每天得阻止那些挖不到新闻的记者,跟某些对神秘学特别好奇的人士骚扰病人,已是烦不胜烦。
小翎敲了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请进。」
隔离病房设备相当好,最棒的是床边那扇视野绝佳的大玻璃窗。床上的安修平正望着窗外,难得的阳光映得他一身金黄,他回头对小翎微微一笑,竟炫目得让小翎睁不开眼睛。
这真的是安修平吗?那个饱受恶鬼缠身之苦,头上永远罩着一片黑气的安修平?
然而,病房内却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跟这片祥和的气氛大大不配。
「学长,你喝酒?」
「怎么可能?」安修平笑了:「吃过午餐以后,我老弟带了一群朋友杀进来,一面观赏活僵尸一面开啤酒派对,闹得太过分结果全被护士轰出去了。护士清啤酒罐清得一肚子火,真是对不起她。」
小翎暗自心惊,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爸爸呢?」
「哦,他啊?他前天来过,原本还客客气气跟我寒暄,然后马上变脸骂我丢尽他的脸。说真的这哪能怪我,我又不是故意要复活的。」
「不过也难怪他心情不好。当初医院提醒他先准备后事,他就跑去订了一个很贵的灵骨塔,谁晓得现在用不着了,又不能退订金,真的是亏大了说。」
「学长……」小翎低声说:「请你不要用这么轻松的口气来讲这些难过的事好吗?这样只会让人更心酸而已。」
安修平注视着他,眼神十分感动。然后他笑了:「好。」
小翎正把插进瓶,安修平又开口了:「对了,结果你们家蔡同学怎么样了?」
这话让小翎的心情又沉进谷里:「他现在都不肯跟我说话了。」
安修平安慰他:「那不是你的错,顺其自然就好了。」
小翎也只能苦笑。搞了半天,他只是让藤木家族又增加一个人罢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总会想通的。」安修平强调:「要是他想不通,他这辈子都会是失败者。」
小翎不想再提这话题:「对了学长,你现在还会看到那些东西吗?」
安修平微笑:「你说呢?我现在像是有鬼附身的人吗?」
「太好了,学长!」小翎笑逐颜开。
「托福。」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早着哩。医院还要做一堆检查,要查清我的复活之谜,顺便确定一下我是不是吸血鬼。」
「搞不好你可以名列医学史哦。」
「那倒无所谓,要是有人来找我拍吸血鬼电影就更好了。」
小翎觉得安修平真的是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他绝不会开这种玩笑。他从不开玩笑。
忽然一阵心悸,现在的安修平真的好像另一个人,好像……
「学长,我觉得你变了好多耶,好像换了个人。」
安修平耸肩:「我想人死过一以后,总会有些改变吧。而且,现在这条命并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所以看事情的眼光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完全是你自己的?」
「该怎么说,」安修平思索着:「那个时候,就是我心跳停止的时候,我发现我居然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不晓得在找什么东西。忽然有人一把拉住我跟我说:你不该来这里。然后就把我用力一推推回身体里,接着我胸口开始渐渐暖起来,那个声音又在我耳边说:以后就拜托你了。等那个声音消失,我就醒过来了。」
小翎听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濒死经验吗?
「学长,你知道那个拉你回来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不是活人。我想他之所以救我,八成是希望我代替他活下去吧。」
小翎感动不已:「真是个大好人!」
「是啊。」安修平轻叹:「其实我偶尔会有点不爽,我的命是自己的,干吗要代替别人活,可是想想又觉得这样也不坏,感觉就像我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有人一直在背后保护我。」
小翎不觉服中一热,怔怔地说:「……我知道这种感觉。」
安修平粲然一笑:「感觉很好哦?」
小翎心中浮现另一个影子,但他已经不会再悲伤了。也许有点心酸,但更多的是浓浓的甜蜜,还有温柔。对他而言,这就是幸福。
「学长,我知道你这几天一定被问到烦了,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昏迷的时候都看到还是梦到什么东西?」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小翎全身的好奇细胞都雀跃不已。
安修中干净利落地说:「我梦到你。」
「啥?」小翎惊呼出声。
「真的,我整天都梦见你。说也奇怪,我在学校里跟你明明没说过几句话,却老是梦到我们两个在学校里跑来跑去,三不五时被追得团团转,有时还一起拿望远镜偷窥别人教室。最夸张的是,我居然梦到我们两个爬到行政大楼屋顶,然后拉着一块红布跳下来。又不是在演特技?不过我一直很好奇屋顶长什么样子,现在终于满足了。」
「……」
安修平没注意到他的震惊,说得兴起:「还有,我还梦到你房间。你说好不好笑?你房间我一都没进去过,怎么会梦到呢?你房间该不会挂着巨石强森的海报吧?」
小翎浑身颤抖。同居第二天时,千秋还曾指着那张海报问他:「你挂这个是为了增加男子气概,还是欣赏肌肉男?」
「现在想想,搞不好那就是那个救我的人的记忆。等一下,那他应该认识你喽?」安修平转向小翎,发现他面如死灰。「陈少翎?」
「千秋……」
「什么?」
小翎紧紧抓住安修平手臂:「千秋,你是千秋对不对?你怎么跑到学长身上去了?」
「呃……你在说什么?」
「叶千秋!不要再闹了!」
「在下是你学长。」
小翎地注视着安修平,他也同样回望他。安修平的眼中一片清澈,没有半点恶作剧或演戏的成分。他说的是真话。
他颓然坐下,无力地摇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千秋就是那个救我的人吗?他是谁?该不会就是你的鬼朋友吧?」
「我不想谈。」
小翎只觉脑中乱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学长会知道那些只有千秋才知道的事?而且讲话的语气跟以前也不太一样,这样简直就像学长变成千秋一样!
不对,是千秋变成学长。
种种回忆开始在他脑中轮转,虽然混乱,却一点点地指出事实。
那天千秋升天后没多久,安修平就出现了。如果千秋没有升天,而是留在安修平身上呢?千秋说过,安修平就像个黑洞,什么都吸。
但是为什么千秋不出现?为什么不回应他的呼唤?
千秋是绝对不会故意躲在安修平身上装死不理他的。除非他没办法回应他。
脑中再度浮现千秋说过的话:如果鬼魂跟别人的身体波长百分之百符合的话,它就会被身体抓住,永远不能离开,宿主甚至不会感觉它的存在。它被宿主吸收了。
当初问过千秋,什么样的人波长会百分之百符合,他回答:「大概是灵魂工厂同一批号出厂吧。」冷得他牙齿都快掉了。
但是现在仔细想想,虽然没有确实证据,千秋跟安修平真的就很像是同一批号出厂的。他们思考模式十分相似,连长相都有点像,他总是会在安修平身上感觉到千秋的气息。如果说世上真的会有波长百分之百符合的人,那八成就是安修平跟叶千秋了。
千秋救了安修平,给他力量让他复活,然后他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点记忆在安修平脑中。
他被吸收了……
千秋……再也不会出现了……
小翎不禁红了眼眶,差点想夺门而出。
「你怎么了?」安修平又问了一。
小翎低着头不想看安修平,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脸去面对他。
此时的心情该怎么形容?是嫉妒吧。为什么千秋不能跟他合为一体,却跑去只见过几的安修平身上呢?这世上最需要千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陈少翎啊!
安修平看着他,平静地说:「看你这么难过,那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小翎真希望自己的双手不要抖得这么厉害。
「对不起。」
小翎挤出一句:「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没办法让他回到你身边。」
小翎低着头,感到的无力。不管怎么样,千秋都是不可能回来的,又怎么能怪安修平呢?就算让学长再死一,也没办法换千秋回来。这点他比谁都清楚啊!
只是,这一来又再提醒了他,永远失去千秋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安修平仍然专注地看着他,眼中写满关切。
看到学长红润的脸色,还有平静的表情,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千秋救了安修平一命,等于他自己也成为安修平的一部分,跟着他一起活下去,这未尝不是好事。同样是消失,跟无声无息地升天比起来,千秋应该会比较喜欢这样吧。
安修平说他会代替千秋活下去,搞不好他也会代替千秋再闹个天翻地覆。
想到这点,小翎百分之百确定千秋绝对会比较喜欢这种结果。
「我这话也许有点老套,但是如果那个人真的对你很好的话,不管用什么形式,我相信他都会一直守护你的。」
小翎心中的苦涩一点一点地融化,泪淌了下来,唇边却带着笑:「是啊。我想也是。」
安修平吸了口气,仿佛为某件事下定了决心。
「现在说这个也许不太恰当,不过,关于上的吻……」
小翎顿时脸红了起来:「你应该只是在气志恒吧?」
安修平苦笑:「你要这样说也随你。不过我个人是觉得蛮有纪念价值的,至少是很愉快的回忆。」
「学长……」
「说不定我们两个很相配,你不觉得吗?」
「呃,我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耶。」
「完全没有吗?」
「这个……」当然不是完全没有。至少当他第一眼看到安修平的外表,的的确确发了几分钟的痴。何况此时的安修平身上有千秋的味道,更让他心猿意马。
「之前我就觉得,每遇到你心情都会稍微好一点,脑筋也比较清楚。虽说我也没有跟男生交往的经验,但是我学习能力很快,相信应该是不难的。」
他露出苦笑:「夭寿,讲这种话,我不是跟老蔡一样了吗?但是我保证,我绝对不是为了换口味尝新鲜才追求你。之前说了,我昏迷期间一直梦到你,那真的是非常快乐的梦。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来找你。然后我走出太平间,上了电梯,根本不晓得该到几楼只好随便按,没想到居然真的一出电梯就听到你的声音,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
「老实说,我们两个不但是学长学弟关系,还常常在很奇怪的时候碰到,应该是很有缘才对,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一直错过。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想再错过了。」
「学长,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我是说,现在情况有点复杂……」
安修平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吸收了千秋的关系?同样的,他有办法真正喜欢安修平吗?还是只想在他身上追寻千秋的影子?在这种状况下,他跟安修平真的适合吗?
「学弟,从小到大我遇到的状况没一件是简单的,早就见怪不怪了。重要的是我们两个人彼此到底有没有感觉,其他的都可以解决。我这边是肯定的,剩下的就看你了。」
小翎一时哑口。他对安修平到底是什么感觉,自己也说不上来。虽然他们相的时间不长,但安修平是除了千秋之外最了解他的人,感情厚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种感情能够称为爱情吗?
「学长,就算我把你当成千秋的替身,这样也行吗?」
安修平举起一只手:「既然这样,我也得跟你招认,我可能是把你当成我死去的小狗的替身,你的眼睛跟他很像。我对它真是无限追思啊!」
小翎狠狠瞪他一眼。事实证明,不管谁是谁的替身,他就是拿这型的男人没辙。
安修平又苦笑了一声:「好了,不开玩笑。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很突兀,你可能没办法接受,而且出院以后还有一大堆麻烦事在等我,实在也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不过这些话我想说已经很久了,如果你现在身边没有其他人选,我觉得你不妨参考一下。」
小翎怔怔地望着地,许久,忽然噗哧笑了出来。
「学长,你不要连表白都讲得像在推销清洁剂好不好?还参考哩!」
「对哦,真的很白烂说。」安修平也笑了,那张清俊伶俐的脸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活力,连带地让小翎的心情也稍微振奋了起来。
千秋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笑吧?就像皮夹里那张照片一样,爽朗光明,没有一件事难得倒他。
「你晚一点再答复我没有关系,慢慢来。」
小翎轻轻点头:「好,我会考虑的。」虽然对这种新状况还有些迷惘,但是就事论事,眼前有个帅哥在追他,外表跟气质都是他喜欢的型,两人又相愉快,真的没理由不考虑。
「没问题。」安修平咧齿一笑:「如果你一时下不了决定的话,也欢迎先试用哦!」
「去你的!」小翎忍俊不禁。
跟千秋相似的脸,跟千秋一样的笑容,跟千秋一样的胡说八道,还有那微微偏头睨视他的神情,每一点都让小翎全身发烫,血液直往上冲,脑中一阵迷惘。
是吸收了千秋的关系吗?真的像得太吓人了。果然是同一批号出厂啊……
不过这些大概并不重要吧。眼前他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无论是千秋还是安修平,此时都是心满意足,这样就够了。此外,安爸爸和安弟弟的下半辈子会过得很热闹。
至于他自己呢?其实就算要他现在就倒进安修平怀里也是很容易的,但是他不想仓促做决定。今天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他得先好好消化一下。
告别了安修平走出医院,耀眼的阳光洒在身上,仿佛也渗进心里。胸口横流的是温暖,是感伤,还有强烈的满足,将他全部身心填得满满地。
他忽然明白,他不用在任何人身上寻找千秋的影子。千秋在他心里,永远都在。
从此以后他会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进,去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因为他还活着,活着的人有两项特权,一个是可以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拥抱心爱的人,另一个是可以重新开始。他有幸拥有这两种幸福,可千万不能浪费掉。
所以,在休息过后,跨上骏马,握紧缰绳吧。
人生的战场上,新的冒险总会一件接一件来的。
千秋修平我爱你
后记
我想每个人都听过「灰姑娘」吧?故事本身也许已经是老掉牙了,但是每当我发现自己不管到哪里都是状况外,天天蠢事做不完,不断担心害怕的时候,我真的曾经祈求能有个类似神仙教母的角色来守护我。也许是某个特别有爱心的老师,或是精通人情世故的朋友,总之希望他们能随时陪在我身边支持我,指点我。这自然是太夸张的奢求。
得不到就自己造一个,这就是写小说方便的地方。
看过名著《炎之蜃气楼》的读者,应该都知道上杉第三号大将安田长秀又名千秋修平,是个非常类似保姆的角色。虽然为人机智,嘴巴坏又爱捉弄人,当两个主角高耶和直江的感情纠纷搞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总是得靠他来当和事佬、做心理咨询、收烂摊,甚至还变成出气筒,总之是悲情到令人心痛。正因如此,我对他的爱远胜过两个没事就虐待自己情人的主角。这就是本篇主角命名的由来,这名字感觉就是用来照顾人的啊。
《鬼镜》在网络上连载的时候,有读者反应这篇明明是灵异,却又写得很现实。我想是因为我希望能把实际生活中的困境搬到小说中来解决,「写出有可能会实现的故事」就成了重要的功课。如果内容完全脱离现实,例如千秋直接附身到志恒身上痛整他一顿,或者让他也变成同性恋,这种小说写起来也许很爽,但也会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现实的艰难而更加沮丧。所以我的设定就是:千秋身为幽灵,可以不受社会规范束缚放手一搏,但是手法不管再夸张再离谱,绝对不能超过人类能力所及的范围。看来我真的没什么浪漫细胞啊,唉唉。
昨天去参加一个文艺营,老师耳提面命:「写小说就写小说,绝对不要说教讲道理,不然小说就会被秒杀。」我心中大叫不妙:娘啊,鬼镜整篇都是千秋教训小翎,那不就等着被秒杀吗?不要啊啊啊啊啊……(泪奔)如果真要辩解的话,我只能说虽然说教场面很多,但我不是想教化世人,只是在发泄心中的不爽。基本上我写小说最基本的原动力就是「不爽」,几乎每一本小说都在吐糟,所以脑充血的危险性很大(汗)。我最不爽的,就是那句在书中出现几百遍的「不能当情人还是可以做朋友」。总觉得好像退而求其,无鱼虾也好的感觉,难道「朋友」是这么廉价的东西吗?友谊贵在真诚,在还没有死心,仍然对对方有期待的状况下,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别的不说,「做朋友」这三字本来就很奇怪。朋友不是应该彼此投缘,自然而然被牵引在一起吗?有办法「做」出来吗?对我而言,那种明明没有什么交集,硬做出来的朋友顶多只是一年寄一贺年卡而已,感情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另外就是「你爱的是这个人本身还是他的性别?」我知道这句话曾经感动过许多纯情的读者,包括我在内。可惜我现在没那么纯情了。说到超越性别的爱情,我自问我做不到,相信天底下大部分的人都做不到,同志族群自然也做不到。因此佳沅的回答正代表我的心声。不管千秋对他再好再痴情,他就是不会回应千秋的爱。并不是他存心要伤害千秋,而是他根本做不到。同样的,志恒也做不到。(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他真的变成同志吧?)一般人的看法,总是比较容易同情爱情中的弱势者。好像一个人爱得、付出得多,伤得重,就表示他(她)是值得支持的一方。但是我总是觉得,「爱人的权利」也许重要,「拒绝的权利」跟「平静度日的权利」不是更重要吗?爱上一个人被拒绝固然伤心,但是他总可以调适疗伤,可以转移目标,总之主控权在自己手上,伤愈后还是一条好汉。被不爱的人纠缠却会造成生活上的不便还有心理的负担,而且不知该如何结束,有时还得背一个「无情」的罪名,岂是一个「惨」字了得?当爱跟付出变成别人的困扰跟重担的时候,又何来「权利」可言?
千秋对佳沅的爱也许很真挚,但是他身为成年人、身为老师、身为主动付出爱的人,一旦知道佳沅不能接受他,他就应该要负责节制自己的感情,而不是一味沉溺下去,把责任和烦恼推给一个刚上国中的孩子。就像莲对娜娜说的:「你老是独自期待一些不可能的事,因此让自己得不到幸福,这样不是很空虚吗?」所以我对千秋的判决就是死,因为活着的他已经没有救了。
曾经有人问我是不是很讨厌千秋,所以这样虐他。我当然不讨厌千秋,也不讨厌小翎,但是小说主角并不是拿来疼的。我必须让千秋和小翎做出许多我不喜欢的事,并且借着修理他们两个化解我的怒气,这是写小说的最层功用。
看到不止一位读者反应,看不出小翎跟千秋是几时开始相爱的。看到这话作者实在很想切腹谢罪,写爱情小说却让读者看不出主角在相爱,真是大失职啊!(泣)如果要再拗一的话,我想小翎真正喜欢上千秋的契机是在叶太太出现的时候,那时他直接感受到千秋的心情,感觉就像两个人合而为一那样奇妙,那一刻他对千秋的感觉就改变了,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成功阻止千秋使用他的身体。
之所以这样安排,因为我觉得两个人的地位必须是均衡的,至少必须各占胜场。如果他们的关系永远是一面倒,小翎必须依靠千秋保护,又任千秋予取予求,那么他们就不会有交流,也没有尊重,那么又何来火?只有当小翎逐渐成熟,有办法跟千秋交涉甚至抗衡,他才有自信去爱千秋,千秋也才会真正注意他并被他吸引。
其实,如果我早一点复习《钢之炼金术师》的话,我可能会让千秋跟小翎一辈子维持朋友关系。看了豆子兄弟的互动,感觉到世界上最强烈的感情不一定是爱情。爱德跟阿尔无疑是爱着对方,但是这种爱无关嫉妒、欲望跟占有,只是相依为命和彼此了解,把对方放在第一位的真诚之爱。虽然远比一般的手足之情厚,却没有暖昧的成分,让我非常感动。写到这里忽然很想再改结局,千秋小翎不要配对永远当哥儿们,让小翎直接爱上安修平算了……(被亲爱的编辑追杀中)
说到结局,老实说我已经改了好几遍了,现在的结局也不见得是「最好的」,而是最能说服我自己的一个。小说出版固然是件开心的事,可是我却一直有种想要畏罪潜逃的冲动,因为真的很怕读者看到最后结局会想宰我。
其实我一开始是准备让千秋复活的,连身体都准备好了,用脚想都知道,自然就是安修平。所以他总是像个幽灵一样到晃来晃去,没事就忽然冒出来吓陈小翎一大跳,而且生不如死,感觉就是专门为领便当而生的。
但是我一路写下去,心情却越来越矛盾。真的要这样吗?这孩子太可怜了啊!其他角色的遭遇多多少少都有点自食恶果的成分,只有安修平可说是百分之百的无辜,什么事都没做却厄运连连,而且没人帮他,最后甚至自杀身亡,只为了把身体交给某个恶鬼使用,这还有天理吗?此外我对「借尸还魂」的想法也越来越反感,总有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所以原案就出局了。可是如果让千秋直接升天,小翎跟安修平配对,我又会舍不得小千千。
我写小说有个大毛病,很容易对角色用太多感情造成写作方向失焦,这又是个明证。
最后我就想出「吸收」的做法,让千秋成为安修平的一部分继续活下去,乍看之下好像两全其美,其实内心的我有一部分正在自我嫌恶……原本是让小翎发现千秋在安修平体内后马上答应跟他交往,转念又觉得太草率。才刚守寡(?)没多久,一发现别的男人身上有阿娜达的味道就阿莎力地倒入那人怀里,这种感情不是太廉价了吗?所以我决定让他再考虑一阵子。仔细想想,对此时的两人而言最重要的原本就不是谈恋爱,而是重新开始。我想,就姑且让他们先成为「重新开始的伙伴」吧。
再恳求一:请大家不要砍我……
在B8S上连载的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看网上各位大人的推文,大家都超有创意,常常让我笑到肚痛。这么一本充满怨念的小说,却为我带来这么多的笑声,实在让我觉得非常幸福,在此再谢谢大家。
其实本篇最重要的主题是「成长」,我常扪心自问:写完这篇小说,我自己到底有没有成长呢?只好等时间来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