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玉
第一章 异象隐天机

宣和二年四月十三,蜀地,天生异象。
有见者曰,是日傍晚,雷雨大作,一龙现于九天,于云间腾跃,忽俯冲而至卧龙山,尽没其中,遂地动山摇,众人大惊,然少顷震荡之声又止,却见龙首猛然挣出现于山顶,双目霎时血光暴涨,红异可怖。
少顷,雷雨骤歇,幻象消弭,众人如梦中初醒。
有老者叹曰,天龙现,异象生,变乱起,天意也,唉……

唉!穿行于市井当中,皆是传言,戚少商学那说故事的老者似模似样的叹了口气,感慨这流言散播之快,不过月余便入京城,甚已直达圣听,还不知将带来几番折腾,这天下,倒是想不乱都难。
然此时并非忧国忧民的好时辰,午时,初夏,日头已然炙热,腹中已然空空,戚少商加快脚步赶回金风细雨楼,新请大厨的拿手好菜松子桂鱼正于案头飘扬着色、鲜、味待他归来呢。

端详着盘中孤零零干巴巴的一根鱼骨,戚少商咂咂嘴,拾起筷子敲了敲碗碟,叮、叮,两声脆响,意犹未尽。忽觉此举不雅,若给杨总管看到必是要说的,戚少商赶紧放下筷子,踱步到窗前,看楼外阳光明烈、绿意甚浓,抱起胳膊做沉状。
说曹操曹操便到,杨无邪踏进房门便看到自家楼主酒足饭饱倚阑干、不知心忧谁人事的侧脸,逆着光,看不分明。
“楼主,无情大捕头差人来请您过神侯府一叙。”
杨无邪简单明了的通报,无意外的看到戚楼主的大眼眨了眨,顿时什么寂寥什么沉一扫而光。
“嗯,”戚少商点头,随即长腿一抬,便要跃窗而下。
“咳,楼主,注意形象。”杨无邪低声道。
回头望到杨总管皱起的眉头,戚少商忙收回挂上窗边的那条腿,悻悻然溜向房门。
行至门口忽然想起什么,戚少商转身道,“大师傅手艺不错,下让他试试杜鹃醉鱼如何?”

戚少商边走边左思右想,为什么,好端端的,想起了杜鹃醉鱼?想着想着一抬头,神侯府大门赫然立于眼前,到了。
无情在下棋,一如既往的白衣胜雪,端坐院中,情专注的,下棋。
“来了。”无情拈起一颗白子,闲闲的道,依旧低眉垂眼专心于棋局。
戚少商也不待他招呼,径自坐于对面,端起案上早已备好的清茶牛饮几口,“咳、咳、怎么这么苦?”。
“此乃苦丁茶,天热,可祛火。”无情瞥了一眼戚少商皱成小笼包的脸,平静得道,“戚兄,该你了。”
戚少商低头一看,无情将一碟黑子推至自己跟前,于是二话不说,应战。

“戚兄最近可有听到什么流言?”无情敞开手中折扇,似极悠然地问道。
“呃,当然。”戚少商将手中黑子揉来搓去,正举棋不定之时,忽听无情问话,匆匆应道,“街上卖菜的婆婆都知道。”
“你怎么看?”无情捏起白子一颗,思索须臾,放下。
糟了,戚少商心中暗叫,这怕是要输了,怎么办?“哦哦,市井传言而已,”戚少商一边苦思对策一边应着无情,“怎么?有事?”

“有,”无情的声音清沉如石底流泉,“且是大事!”
“果然。”料定无情叫他前来必不是小事,戚少商盯着棋盘头也没抬,“说吧。”
“你可相信那传言?”无情却先发问。
戚少商捏着棋子摇摇头,“传言可真可假,可信又不可尽信。”说着,啪,落下一子。
“没错。异象未必是真,其所暗示之事却未必有假。”无情语气中带了一丝忧,戚少商从一盘残局中抬头,瞪大了双眼,“你的意思是?”
“断龙出,纷乱起,血光现!”无情一字一顿咬得清晰,似刀刃上寒芒,渗得戚少商心底一寒,“寓言?预言?”
院中忽然起了风,吹散自午后沉积饱和的闷热,无情乌黑的发丝和秀白的发带被风吹起,抚过轻拢的眉边。
“我只知事实便是,前不久青城派弟子做客卧龙山庄,于山中挖出一具玉雕龙首,玉质精美世所罕见,欲据为己有,然卧龙山庄坚称此物为山中所有断不可落入外人之手,于是两派起了争执。不久后,卧龙山庄石庄主离奇死亡,怀疑是青城派所为。”
这等江湖纷争见惯不怪,只是既然无情认为是大事,且与那传言不谋而合,便必有内情。

“江湖之事,六扇门不便出面,但此事只怕涉及重大,只有劳烦戚兄代为探查。”无情交代一番,凝眸望向戚少商,眼神中既有信任,又似有担忧。
“好说。我尽快动身前往蜀中。”戚少商扫了一眼桌上残局,抬头看着无情那张苍白如雪波澜不惊的脸,郑而重之地道,“临走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无情一愣,“请说。”
戚少商瞪着大眼,无比认真,“你让我赢一行不行?”
无情便笑了,极浅淡的笑,似唇未动笑意却透进了眼底,风起涟漪,水波荡漾。
“果然,戚大哥一来,大师兄总是很开心。”外出归来的铁手和追命踏进门来,恰巧看到这一幕,追命不由的感叹起来,一旁的铁手默默点了点头。

“此去蜀中吉凶难测,楼主务必多加小心。”杨无邪将戚少商送出金风细雨楼外。
戚少商点头,却见杨总管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杨总管可还有事相嘱?”
“不敢。”杨无邪略一颔首道,“江湖传言,王楼主被困于蜀中唐门,虽不知此事虚实,但望楼主此去蜀中能代为打探。”
果然是新不如旧……戚少商小小黯然了一下,坦言道,“当然!若能见到王楼主,我定当助他解困。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代理,撑得一时是一时,大不了撑到最后一口气。我是江湖人,终归要回到江湖去。他是属于京城的,我不是,我等他回来。”
也还我大江大湖大风大浪,纵情恣意。
第二章 一曲清平调

一帘幽月清平调,半壶浊酒,满院阑灯。
戚少商赶了几天路,这日夜晚方到了清平镇,眼见离此行目的地已不远,便寻了家客栈落脚。
夜里闷热未消,一时辗转无眠,戚少商便起身向店家要了酒,临窗对月自斟自酌。
酒是陈年的雕,入口甘香醇厚,却总不能尽兴,实不如那只讲冲劲不讲余味、入口好似镪水的,炮打灯。
他已数不清有多少日子再没尝过那浓烈似火的滋味。
也记不起最后一喝那炮打灯是什么时候。

是旗亭酒肆里酒逢知己的那夜,还是连云大帐里歃血为盟的那天?
白衣剑胆英雄志,几回醉来几回痴。
犹记鲜衣怒马时。
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呲――”极细微的一声响,自屋顶传来。
有人!戚少商警觉的握住逆水寒,竖耳聆听,确是脚步声无疑。片刻后,那脚步声落到了院中。
来者一人,轻功尚佳,却逃不过戚大侠的耳朵。
戚少商一个掌风挥灭屋中烛火,悄声跃出窗外,跟了上去。
只见那黑衣人径直朝着对面一间房门而去,显是有备而来。接着自怀中掏出一支半尺长的竹管,捅破窗纸送进去,凑上嘴巴吹了吹。
迷烟,用这宵小之辈的伎俩,想此人也非何等善良之辈。戚少商暗忖,不知这房中又是何人,会不会着了这小人的道。
见那人迅速推门而入又转身将门掩了,戚少商跟将上去自窗上小洞向屋内探看,暂且按兵不动,且看那贼人意欲何为再做计较。

房中漆黑一片,黑衣人摸到床前,二话不说举刀便砍。
钢刀划了一道凌厉的光弧劈下,可床上那人似中了迷烟无知无觉,眼见就要做了这刀下冤魂,戚少商正待出手,不料――
啪!一声脆响,黑衣人忽然抛了兵器,抱着手腕痛呼,“谁?出来!”
没有人站出来,床上却有了动静。
一掀被,两点寒芒自一人手中挥出,似漆黑夜晚骤然划过的流星。
黑衣人躲避不及倒在地上,一边痛得倒抽冷气,一边骂道,“臭、臭丫头……你、你居然没事?”
一人从床上跳下来,站直身子双手抱胸,“哼!你那不入流的迷烟也想毒倒本姑娘?你也太小看本姑娘了!”
声音清甜干脆,又十足傲慢,想是一个刁蛮伶俐的小姑娘。
“喂,你还躲着干什么!还不出来!”小姑娘忽然高声叫道,戚少商一惊,莫非被发现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他马上想到还有另外一人的存在。
果然,又一人自屏风后闪出来,想是那刚刚以暗器打掉刺客兵刃的人。那人悠悠然踱步到桌前,擦亮了烛火。霎时,屋中一片亮堂。

戚少商这才看清了屋内情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姑娘,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鹅黄衣衫,杏眼桃腮,顾盼间神采飞扬,此时正居高临下的蹬着地上的黑衣人,得意洋洋不可一世。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只见得一个背影,却见他左臂耷拉着,另一手按着右腿膝部,想是他一腿一臂皆被那姑娘的暗器所伤。
那从屏风后走出的人也正背对戚少商,是个男子,身形高挑偏瘦,宽背窄腰,挺得笔直,着一件半长白色布衫,式样简朴甚少修饰,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微有些凌乱。这背影看似平凡无奇,却无端让戚少商感到一丝,不甚确定的,熟悉。
“唐姑娘打算怎么理这人?”男子看了一眼那倒霉刺客,向那姑娘问道。他声音不高,不带丝毫凌厉之气,听在人耳中甚是舒服。
这声音,依然熟悉的很。 

唐姑娘?戚少商心下一凛,难道是……
唐姑娘笑了笑,又是顽皮又是狠厉,“他中了我的毒针,一臂一腿俱已麻痹,动也不能动,还不是任由本姑娘炮制?”
那刺客倒也不惧,指着他们二人,理直气壮,“你们、你们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一室,唐小姐还真是不拘小节呀!”
戚少商不由感慨,这刺客倒是有意思的紧,死到临头还管人家男女授受不亲?
闻言男子脊背一僵,唐姑娘倒是面不改色的走到他身边,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瞪着那刺客,大大咧咧的道,“我们就是共一室了关你屁事!”
却见那男子极不自然的推开姑娘的手,耳根子都红了,委委屈屈的道,“唐、唐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在下还要娶妻生子哪,可不要坏了在下名声。”
戚少商差点笑出声来。无论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一遇到刁蛮任性的女人就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说出来的话却足以气得人家小姑娘跳脚,恐怕也只有那一人了。
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故人,实在是意外收获。
果然,那唐姑娘恼得挥起粉拳朝他身上一阵捶打,“死人!坏蛋!你乱说什么呢!”
男子却也不肯白白挨打,扭身躲了,姑娘不依不饶的追上去,二人就在这不大的屋子里你追我赶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游戏。
而在暴风圈中央的倒霉刺客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追赶一圈又一圈,右手暗自捏紧了袖中之物。

二人正闹得不亦乐乎,忽见两只菱镖激射而来,原是那黑衣人欲趁二人不备暗下杀手以便脱身。
好在二人均有防备,那男子一边将唐姑娘护在身后,一边顺手抄起桌上两只青瓷酒杯,对准飞来的暗器掷去。
咔嚓,碎瓷迸溅,两只菱镖委顿在地。
却不想那暗器另有后着,菱镖一着地,忽然爆开,两枚银针脱壳而出,直奔那男子要害之而去,一向咽喉,一向心口。
男子身上本就未带武器,如今这银针出其不意距离又十分之近,倒不是无法闪避,只是,若他躲开,被他护在身后的唐姑娘便难逃一劫。 
所以他不能躲避,只有迎战。
他手中没有剑,却有凌空剑气,无形,却有力。
剑气无声无形聚于掌心,将出未出之时,却见――
一把长剑破窗而来,擦过男子的颈项,带着凛冽的剑风,叮,剑身打落射向咽喉的一针,另一针,被强劲的剑风一扫,偏了偏,钉入一旁的木桌里。
剑势未停,倏的插入墙里,剑身颤了颤,整个屋子仿佛也跟着抖了几抖。
那剑,长且宽厚,中有菱形纹,泛着月白的色泽,逆水光寒。
男子盯着那把剑,眼睛越瞪越大,又惊又喜的叫道,“戚兄,是你吗?”
一人跃窗而入,潇洒的旋身站定,眨了眨大眼,笑出两只大酒窝,“小石头,多年不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第三章

“小石头,多年不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他乡遇故交,戚少商很是开心。
最初听到他的声音戚少商尚有些怀疑,不是怀疑自己听错,而是怀疑事情有没有这样顺利?居然这样就给他碰到了?
那男子正是王小石,曾任金风细雨楼楼主,后因得罪京中权臣不得不逃亡在外的王小石。

近年来,王小石几乎在江湖上失了踪迹,好似人间蒸发一般。直到后来有人曾见王小石与唐门中人一同现身,便有了他或许被困于唐门的猜测。
戚少商看了看他身后的唐姑娘,若她真是唐门中人,这江湖传言倒有几分可信。

王小石的确变化不大,依然年轻、俊秀,几年的逃亡生涯让他更成熟更沉稳,却并不显风霜和疲惫,他的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干净的一如当年那个初入京城的毛头小子。
听出戚少商话里的揶揄之意,想到自己刚才与唐姑娘那番打闹定是给他看去了,不由的面上一红,随之嘻嘻笑道,“戚兄也没怎么变,还是一派英雄气概!”
经他一说,戚少商一张笑脸忽然僵住,神思恍惚。
王小石不知何故,便问,“戚兄为何在此?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戚少商从飘得遥远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笑道,“我嘛,丢了风雨楼不管出来游山玩水呢!”
王小石爽朗一笑,“那我岂不是所托非人?”
“哈哈――”二人方才开怀大笑起来。
这一笑,仿佛将多年来不曾相见而拉开的距离、多年来音信杳然而渐长的陌生,一下子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朋友,只需相逢一笑,时光里的空白便轻易地被曾经比肩共济肝胆相照的过往所填满。一样的信任,一样的义气,一样的为彼此两肋插刀绝无二话。

“喂、喂!这人是谁呀?”被人忽略多时的唐姑娘不满了,一把扯过王小石,指着那忽然闯入的陌生人问道。
戚少商走近两步,抱着胳膊意态悠然,眼珠子上下一瞟,将唐姑娘打量一番,笑道,“在下戚少商。”
戚少商笑时,眉头舒展,眼角微弯,勾起淡淡笑纹。唐姑娘一时怔忡,他的笑容竟是比照亮这漆黑夜里的烛火还要亮、还要暖。再看那人颊边两陷的梨涡,竟是不自觉的红了脸。
王小石的感觉却不同。他分明看得出,他的笑容进了眉间,进了唇角,却进不了眼底,进不到心底。
他看似温暖的笑容下,看似爽朗的谈笑间,却有着藏得极、极重的寒冷,和寂寞。

“原来、原来、你就是戚少商戚楼主?”唐姑娘舌头难得的打结。她年纪虽小,于江湖中历练未,江湖之事却也听得不少,自是知道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的大名。
“我叫唐晓,我爹是唐门大总管唐楚。”
小女儿家自是爱慕豪杰侠客,如今这传闻中威风八面的大英雄站在了自己面前,唐晓兴奋不已的自报家门,仿佛说出爹爹的大名自己也神气了几分,胸膛都挺得更直了。
戚少商却摇摇头,“唐姑娘,幸会!不过你说错了,我不是什么楼主,真正的楼主在你身边呢!”
唐晓吊起眼梢瞟了瞟身边的王小石,忽然一巴掌拍到他肩上,头一昂霸道十足的道,“哼!我才不管他从前是不是什么楼主,反正他现在就是本小姐的跟班――小石头!”
戚少商忍了忍,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心里却在暗暗担忧,如今看来,王小石确是受唐门所制,须想办法帮他脱身才是。
王小石尴尬的抓抓头,眼神乱瞟,忽瞧见另一个被暂时忽略的人物,便道,“那个家伙要如何理?”

“他是什么人?为何要加害你二人?”戚少商这才注意到那黑衣人的模样,相貌平平无甚特色,眼神却颇为奸猾,此时手脚麻痹无法行动,面上却没有坐以待毙的绝望之色。
莫非仍有后招?

果然这贼人盯着唐晓,阴恻恻的道,“要是我死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碧水珠的下落!”
唐晓猛的瞪大了眼睛,一张俏脸染上愠怒之色。忽又眼珠一转,笑得又甜又柔,“庞羽,就你那三角猫的功夫,哪来的本事盗走碧水珠!想脱身也不必说这种大话!”
庞羽一急,吼道,“可我知道是谁做的!”
唐晓的笑容僵在脸上,思忖片刻后,道,“你告诉我碧水珠的下落,我就给你解药放你走。但是以后不许再来招惹我!我说过很多,你哥哥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我爹!”
“好!”庞羽白了一张脸,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言道,“其实碧水珠是被……”
说了一半的话戛然止于喉间,再无一点声息。
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庞羽便合了眼,咽了气。
那一瞬间,戚少商和王小石听到了细微的破空之声,却来不及阻止。
一枚细钉射入庞羽后脑,立时毙命。
戚少商立刻飞身跃出窗外,希望能追得上暗算之人。
“这钉上染有剧毒。”王小石看着其脑后溢出的黑色浓血,叹道,“看来他果真知道碧水珠的下落,抑或内情。”
唐晓气得跺脚,“糟糕,这下线索又断了!”

少时戚少商回到屋中,王小石忙问,“可曾追到?”
戚少商沉着脸摇摇头,“此人轻功了得,我追出去的时候已经没了踪影。”
王小石和唐晓听了,皆是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戚少商左看看右看看,眉头皱了皱,“我说,你们谁能给我一点前情提要?”
唐晓撇了撇嘴,一张小脸皱的像朵打蔫的,“两个月前,我爹应邀作客卧龙山庄。我们唐门向来少与江湖帮派结交,我不知道爹为什么突然答应卧龙山庄的邀请,我问起来他也不肯细说,只道去还个老朋友的人情。没想到,爹爹却在卧龙山庄内遗失了碧水珠。”
“何为碧水珠?”戚少商问道。
“我唐门有四宝,经、袍、珠、杖。这珠便是碧水珠,此为一奇物,既可解奇毒救人性命,又可成奇毒害人无数,端看人如何使用。若此物被心术不正之人夺去,只怕祸患无穷。”
唐晓又道,“那庞羽便是卧龙山庄的弟子。当初我爹发现遗失宝物,猜是庄中之人所为,一时冲动便与当时的庄主石木田起了争执动起手来。谁知一名叫庞希的弟子,便是那庞羽的兄长,为了争功竟起歹念,欲趁二人交手之时偷袭我爹,我爹本就情绪失控再加情急之中下手没了轻重,那庞希便死在我爹手下。因庞希偷袭在先,石庄主也是明理之人,并没有怪责我爹,反而好言解释,我爹苦于没有证据,于庄中查探多日亦无结果,也只好回了唐门再另做打算。 前不久,卧龙山上发现玉龙首,致使卧龙山庄与青城派发生冲突,石庄主离奇毙命。大批武林人士赶往卧龙山,明着,是为两派调停,实则,是听了江湖传言,欲上山中寻宝。”
“寻宝?”戚少商诧异。
“是,自山中挖出了玉龙首,江湖上便传言卧龙山中埋有宝藏!”
“无端臆测!”戚少商嗤道。
“我爹苦于寻不到碧水珠的下落,这便派我去卧龙山庄再查探。谁知自离了唐门便遇到这庞羽,几三番暗算我,想杀了我为他哥哥报仇泄愤!”说着唐晓恨恨瞪了一眼庞羽已经冰冷的尸身,扭头又看看王小石,“幸好有小石头帮我!”
王小石无所谓的笑笑,却见戚少商盯着他神色古怪,心下明白他定是有很多疑问,于是手一摊,道,“关于我的事,说来就更加话长了。还是先理眼前的事要紧。”
第四章 犹是故人来

“庞羽的尸身已入殓,我已托人将他送回卧龙山庄。”
夜已很,屋中依然灯光透亮,王小石托腮对着烛火,看着它闪闪烁烁摇摇曳曳,兀自出神。直到听了戚少商的说话声才抬起头来,笑了笑,“有劳戚兄。”

戚少商掀袍落座,径自倒了杯茶大口饮了,“看来这卧龙山庄大有问题,否则怎地尽教出些心术不正的弟子。”
“但据唐姑娘所言,那石庄主似乎为人不错。”王小石道。
“可惜,死了。”戚少商隔着一张桌子望着王小石,“说说你吧,江湖传言你受制于唐门,当真?”
“当真。”王小石老老实实的答道。
戚少商笑了笑,“看你对唐姑娘的态度,倒像对那唐门并无怨憎?”
“怨归怨,但见她一个姑娘家遭人毒手暗算,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他们放你出了唐门,不怕你趁机溜掉?”
“他们确信我不会溜走。”
“为什么?”
“因为,温柔如今也困于唐门,还有我的‘挽留’,也被扣在唐门。所以我不得不陪唐姑娘来趟这个浑水。”
提起温柔的时候,王小石的话语也变得格外温柔,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既是温情辗转,又是隐隐担忧。
戚少商忽然有些羡慕王小石。
王小石的心里,至少还留着这样一温柔的牵绊,只是想起便足以慰贴寂寥的长夜,哪怕是揪着心挨着痛,也是苦中带着清甜。
而他心里的这一块,却空了。
曾经放在心里的人,一个一个的背转身,大步远离。
那怒江边的鲜,毁诺城的白雪,都在伊人穿上艳红嫁衣时的那一回望里,在凄美双眸中的无奈和决然里,变成了追忆。
当时年少春衫薄,流光容易把人抛。
夜半梦回时,旗亭的烈酒,拨动的琴弦,模糊的是谁的侧脸?
终都化做惊醒时那一片凉透心扉的荒芜。
一个念想也留不住。
“话说回来,你究竟为何被困于唐门?”
王小石摊摊手,一脸无奈。
戚少商不禁笑道,“该不会是那唐门的姑娘看上你英俊可爱,非要留你做上门女婿吧!哈哈!”
“戚兄!”王小石皱起脸,十足哀怨,“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日突然变了天,大雨从清晨一直下到午后,白茫茫的雨帘遮了人的视线,街道上水流汩汩,地势低陷的地方积成了水洼,一时间贩夫走卒、行人商旅全都躲进了屋里,倒是异常的宁静,尤显得这雨声越发震天动地。暴雨一扫多日的闷热,空气里夹着丝难得的清凉气息。
戚少商本与王小石和唐晓相约一起上路,却被这大雨阻了,在客栈停留半日,方见雨势渐小,便再等不得,与店家结了帐,直向卧龙山庄而去。
雨渐渐收起滂沱之势,仍旧淅淅沥沥的下着,竟似那江南三月春雨,绵绵密密,笼起薄薄轻烟。远望青山轮廓依稀绿意无边,近看街道两旁飞檐滴漏石瓦青青,好一幅远山近水小楼烟雨的泼墨风景。
不期然地,有人撑着伞走进画里,静止的风景霎时灵动万分。
好巧!戚少商不禁暗自赞叹,白底上印了翠绿纹的油纸伞,空山新雨后杨柳青青色的衣衫, 自长街那头跹跹而来,融入眼前妄自织就的画面里,美不胜收。

那撑伞人就远远的在戚少商的视线里走到街边一家店铺的门口,抬手轻叩门扉。
很快,门从里面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
二人交谈片刻,那人便收了伞,一低头钻进门里。
戚少商却霎时收住了脚步。
动不了,因为心头好似突然被猛捶一记,又沉又痛。
那人收伞的霎那,他远远望见那人的侧脸。
一层一层雨帘,蒙蒙水雾,阻隔着,模模糊糊看不清明。
心却猛地震荡起来,仿佛心房里空白的那一块一瞬间涨得满满,涨得疼痛。
却说不上原因,这感觉来得有点莫名。
王小石见戚少商突然止步,奇道,“戚兄,怎么了?”
他这一问,方见戚少商回转过头,霎那间眼神有些空茫迷惘,片刻后才眨了眨眼恢复正常。
“没什么,看到一个人,有点眼熟。”
“谁?”
“大概看错了,走吧。”

出了清平镇,不出半日便到了卧龙山脚下的石柳镇,戚少商一行人于镇上客栈里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便上了卧龙山。
到达卧龙山庄之后,不出戚少商所料,众人抒发一番对戚大侠的敬意感谢期望之后,开始争吵。
争吵的人群自发分成两派,一派站在卧龙山庄一边,另一派则支持青城派。还有一些人,沉默不语在一旁看热闹,心里或许正在琢磨着怎么从这一场纷争中捞点好。 
唐晓说的没错,卧龙山庄果然聚集了大批武林人士,黑道白道应有尽有,好不热闹。
“这玉龙首既是我卧龙山的东西,我等决不会坐视其落入他人之手!”
是个女子的声音,人未至声先到,细腻的声线里夹着一丝冷冽。
一时间厅内之人无比一致地循声望去,只见从内室中踱出的女子高挑个子,皮肤白皙,细眼长眉,带着三分妩媚,三分倨傲,三分英气,和一分冰冷。她一出现,卧龙山庄众弟子皆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想这女子必定地位非常。
“金小姐此言差矣,要不是我派弟子偶然发现,这玉龙首恐怕永无见天日之时。”青城派掌门人李思见捋着胡子慢条斯理的道,一派气定神闲。
女子细眼一挑,语气更加冷硬,“那我干爹的死又怎么算?”
“石庄主死于异症,我等也甚感惋惜。但李某已多言明,石庄主之死与我派无关,金小姐就算怀疑我等也要拿出证据才好说话!” 李思见脸上虽是波澜不惊,话语里也分明带了怒气。
“二位,”戚少商听烦了这等争吵,适时打断,“请听戚某一言。”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扫过来,在戚少商脸上逡巡一圈,忽而染上一丝暖意,道,“这位可是金风细雨搂楼主戚少商戚大侠?”
“正是。”
“久仰。小女子金胭见过戚楼主。”女子抱拳颔首,又道,“此事还请戚大侠为我等主持公道!”
戚少商见这金胭虽是女流之辈,却毫无女子的娇弱之气,言谈举止间皆是凌厉非常,这已故石庄主的干女儿,想来也不简单。

“在下既已来到,便不会坐视不理,自当尽力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戚少商看向金胭问道,“石庄主已不幸殒身,现下卧龙山庄可是由金姑娘做主?”
金胭忙道,“不敢,金胭一介女流,怎可当此重任!不瞒戚大侠,昨日我庄内弟子已选出新任庄主。”
此言一出,厅内又变得嘈杂起来,众人交头接耳的猜测着究竟是哪位弟子脱颖而出继此大任,怎地这般不声不响的就选出来了?
“既如此,”戚少商道,“烦请新庄主出面一见。”
“我来了!”
戚少商话音刚落,一个声音自内室传了过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一个人却愣在了当场,好似耳边响了一个炸雷。
他便是王小石。
从一进门,他便尽量低着头缩着背,乖乖的跟在唐晓身后,敬业的扮演着小跟班的角色。
一来,他并非惧怕麻烦,却也不想给本已混乱的局面增添混乱。
他在江湖上声名不小,这些年江湖中人对他的行踪也颇感兴趣,好心、恶意皆有,他若一现身,又不知会带来什么风波。
二来,此事颇多蹊跷,此戚少商前来探查,不知是吉是凶,万一遭遇险境,他还可以暗中施以援手。
所以王小石低调的混于人群当中,暗中观察各方情势。
王小石亦是个俊秀青年,却并非长得多么招摇惹眼,亦从不锋芒外露,如今他一身粗布衣衫平凡无奇,混迹于各色江湖人物当中,一时之间倒也不容易被人认出。
而且这里大多是些男人,那唐晓一身明艳的黄衫,甜美玲珑的面容一进门就把多数人的注意力吸引去了,谁还会注意她身旁的小“跟班”呢。
然而那一声“我来了”却让王小石猛地抬起头。
一个绝不陌生的声音,即使已有数年再不曾响起,他也绝不会忘记。
那是无数纷乱的梦境里必定出现的声音,梦里总是一片凄绝的鲜红,如同那人濒死之时嘴角绽开的红梅,杜鹃啼尽了鲜血,终于闭上那疲惫又不甘的双眼。
伴着那片血红的总是一个人的声音,反反复复,在漆黑寂静的夜里,缠着他,如同鬼魅。
时而是嗤语轻笑,“你当然不愁寂寞,只愁我在你有难的时侯,就会飞掉了。我不是叫白愁飞么……”
时而是意气昂扬,“我要鸿鸽志在天下,不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哪怕那天诛地灭……”
时而是悲绝刻骨,“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是他吗?不可能吧,怎么可能?
尸骨都化成了灰,还可能重生么?可这个声音,这张脸……
王小石在众人的低呼声中僵硬的转过头,不敢看,又忍不住想看――
“白、白二哥……”
他双拳紧握,手心已冰凉,手臂都在微微的抖,嗫嚅的一声呼唤,连站在他身边的唐晓都未听到。
而那立于厅前负手睥睨的锦衣人却忽然将逡巡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

定格在看似平凡无奇几乎没人注意的王小石身上。
四目相交。

你可知人一生何为?
那便是与有缘人一又一的狭路相逢。
只是不知这缘,是情痴,抑或冤孽?
第五章 人似当时否

上一离开京城,到如今有多久了?三年还是四年?
三年有余四年不足吧。这日子已数不过来。
虽是逃亡,那踏遍千山历遍江湖的感觉却也不坏。
只是总有疲惫的时候,王小石就会想,忍不住想,从前的日子,从前的人。
想起唐宝牛、方恨少、张炭、朱小腰、温柔……等一干死党。
那时的他们,比现在年轻,可以牛皮吹上天,可以义气薄云高,可以嘻哈打闹像一群顽童,可以两肋插刀眉头皱一下枉称男儿汉!那个时候,一群人在一起,天上地下惟有侠肝义胆重豪情壮志高,风姿正盛的年华,敢叫那春不归去日不落山。
而如今,这些人,有的永远离开,有的不明去向,有的若即若离……
俱已,不复当年。
他也常常想起苏大哥、想起金风细雨楼。
一入江湖岁月催。金风细雨楼便是他江湖岁月的开始罢。
所以忘不了。印象中那个病痛缠身的男子,瘦削的身形始终挺拔,眼睛里两团幽冷的火焰,似是狂风暴雨亦无法熄灭。
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一种执著,一种力量,一种在任何逆境之下都折不断摧不垮的信念。
可如今,苏大哥也不在了。
过往歌哭吟笑壮怀激烈的轻狂岁月,似在离开风雨楼的那一刻,渐行渐远。
到今天,虽不至孤身一人,却也西风起时独自凉,为那些再也无法追回的日子,无法挽留的人。

四目相接的瞬间,王小石蓦然心惊。
难道天地有灵,竟知他心底妄念?难道神明开眼,竟许他痴梦成真?
汉水江畔的惊鸿一瞥,京城潦倒之时的患难相携,那个人,本是他涉世之初第一个生死之交的兄弟。
所以,在众多不受控制的杂乱念想里,那个人的画面总是在脑海里闪现的最多。
也是最伤最痛,是惋惜、遗憾、悔恨等言语都无法比拟的椎心刺骨,是长夜睡眠里总无法摆脱的梦魇连连。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

“是他呀!”
“原来是白大侠!”
“我猜就是他!果然!”
厅内响起了嘈杂私语,惊讶、了然、无所谓者皆有。
看来大家对新任庄主并不陌生。想来也不奇怪,众人于庄内盘桓这许多日,自是什么人都熟识了。
只是……戚少商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王小石。
王小石的脸白得没了血色。
那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不过须臾,片刻的注视里那人的眼睛像清冷的湖水波澜不惊,转瞬便移开,仿佛他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同这满屋子的三教九流没有任何区别。
王小石却被那一个注视刺得眼睛生疼,揉进了沙子一般酸涩难当。
难道认错了?也许真的认错了吧。这般奇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
这时,金胭言道,“干爹生前便十分器重白大哥,庄内弟子也敬他德才兼具事有度,一致推举他担任庄主之职,此乃实至名归。” 金胭看着他,从他一出来她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片刻不离,一双冰冷的眼里也现出几许温柔之色。
“恭喜白大侠!”青城派掌门李思见第一个站起来祝贺,其他门派也纷纷附和。
“多谢各位,白某愧不敢当!”白庄主抱拳向众人道,“今日恰逢此多事之时,白某只是暂司庄主之职,他日待事情了结,若有合适人选白某自当退位让贤。”言语间谦和非常,然眉目间的凌厉傲然之色却是掩藏不住。

“白……”戚少商张了张嘴,硬是把后面两个字吞了回去,“白庄主,在下戚少商,敢问庄主大名?”
戚少商在京中之时也曾见过白愁飞其人,但金风细雨楼一战,白愁飞命丧雷媚之手,虽未亲眼所见,想来却也假不了。
眼前这锦衣人比起从前的白愁飞,风华傲骨不减,倒是多了几分沉敛,只是这面目竟有九成九的相似,且也姓白,叫人不生怀疑都难。
只是这众多武林中人都未有猜疑,戚少商也只能先将这疑惑藏在心里,免得横生枝节。
白庄主见戚少商是生面孔,无怪乎不认得自己,忙施礼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戚楼主,久仰!在下白远枫,原是石老庄主的入室弟子。”
“幸会!”戚少商边回礼边匆匆看了一眼王小石,后者迅速与戚少商交换了神色,仍是满面说不出来的苦涩。
“据闻石老庄主前不久不幸殒命,白庄主若信得过在下可否将详情告知?”戚少商道,“另外,不知石老庄主是否已安葬?可否允许在下前去拜谒?”
白庄主知戚少商曾做过六扇门捕头,此番前来必也是受了六扇门所托,说是拜谒实则为验尸查案,便道,“师傅死得不明不白,若不能将那歹人揪出来还师傅一个公道,怎能入土为安?此事还须戚兄多多费心,自去查探无妨。”
“多谢!”戚少商听闻尸身尚未入土,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有什么好查的?”李思见忽然插嘴道,“大家都知道,石老庄主是突患怪病死的,病因连大夫都查不出来!”
白庄主不动声色的道,“无缘无故怎会突患怪病?只怕这不是天灾却是人祸!”
原来一个多月前,青城派做客卧龙山不久,便于山中无意发现玉雕龙首,双方便为此物归属发生了争执,谁知第二天,石老庄主就突然得了怪症,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全身骨骼肌肉一寸一寸僵硬。大家以为他中了毒,但怎么查验也找不出所中何毒,若说是病,请来众多大夫也看不出病因为何。怀疑是青城派的人暗中加害,但其矢口否认,双方争斗多都未有结果。五日后石老庄主便不治身亡了。
“我与石庄主也算故交,为何要害他?若真是我派中人见财起异暗下毒手,我们何不毒倒你们一庄人然后挟了玉龙首逃之夭夭,还会在这里干等着被你们冤枉么?”李思见忿忿不平的道,“现在那玉龙首还不是安安稳稳的摆在你庄内!”
白庄主脸上无喜无嗔没有丝毫表情,想这一个多月来,双方争执甚多,谁也没必要在谁面前装出好脸色。

戚少商一听双方又要开始争吵,忙道,“白庄主可否带路让在下看看石老庄主?”
白庄主知是戚少商有意解围,欣然道,“有劳了。”忽又眉头一皱,“白某还有一事请教戚楼主?我庄内弟子庞羽是怎么死的?”
戚少商一怔,心想定是那送棺传话之人未把事情说清楚,于是便将前因后果如实讲了一遍,只刻意掩去了王小石的身份,末了叹道,“凶手身手极快,在下未能将他擒住。庞羽所中之镖和所中之毒俱是平常,看不出凶手来历。”
白庄主沉思片刻道,“这庞羽为人虽是不好,我庄管教不严也难辞其咎,但既是我庄内弟子,就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据我所知,庞羽与唐门中人素有仇怨……”
话未说完,唐晓便跳了出来,挤到白庄主跟前,指着他鼻子叫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说是我害死他的吗?恶人先告状!”
又一个添乱的!戚少商暗叹一声,恨不能上前捂上她的嘴,“少安毋躁!人家可没这么说!”
谁知这一说唐晓更加躁了,杏眼一瞪,气得脸鼓鼓的,“他明明就是怀疑我!戚大侠你要替我作证!还有――”唐晓一把揪过人群中兀自怔忡的王小石,“小石头你也要为我作证啊!”

王小石正在神思纷当中,忽被唐晓这么一拽就拽到了厅前,刚稳住身形猛一抬头便撞上白庄主目光冷峻的脸。相距不过三尺的距离,王小石霎时心中大乱。
同时,厅中众人也纷纷向这个看上去平凡无奇的“小跟班”身上投去惊诧的目光。
第六章 伏龙天下杀

“好好好,我给你作证就是啦!”王小石尴尬的挣开唐晓的手,又把目光投向白庄主身上,这一看,就移不开视线。
那人有双好看的眼,眼底似一汪幽冷潭,流淌着脉脉年华,冷视着红尘万丈。
记忆中那人喜欢负手看天,那空茫茫的苍穹里,不知藏着他怎样的怀想?
愁飞、愁飞,为什么一定要飞的那么高?难道他不懂,高不胜寒么?
那时王小石的确不懂,或许至今也不明白,他只是常常懊恼,那般结局是不是真的无可避免?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万劫不复才肯罢休?
他也常常想,若有机会重来,他是否能留得住他的白二哥、那个从他最初的江湖岁月直至如今物是人非都是最无可取代的兄弟?
而眼前这人,这样的眉眼、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风华……若真神明有灵,他可否有幸,听他开口叫一声“三弟”?
白庄主迎上他的目光,眼睛里平静的近乎空白,“这位是?”
“白……”王小石张了张口,巨大的失落却堵得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呀……”唐晓忙插嘴道,“他是――”
“他是唐姑娘的跟班,嗯,小石头。”抢先回答的却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戚少商,他知道此时王小石只怕方寸正乱,还是不要平添麻烦的好。
“没错!”唐晓头一扬,得意万状。
戚少商看她神气无比的模样,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倒是自己多虑了。
“哦?”白庄主闻言挑了挑眉,目光扫过王小石的脸,道,“既也是唐门中人,这人证恐不作数吧?”
“怎么能不作数?”唐晓又急了,指着王小石道,“他,他是……”
王小石暗道不好,却也不惧,若不是此时他实在无心应付他事,大丈夫行走江湖本就不必藏头露尾,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王小石抬起眼,双目炯炯迎上众人视线,刻意收敛的神采便从这一双漂亮生动的大眼里溢了出来。
谁知唐晓话说一半便没了声音,王小石正纳闷,却见唐晓身子一歪,直往自己身上栽过来。

王小石一把捞住,手忙脚乱的晃了晃,见她双目微阖,竟是晕了,“喂、喂、你……”
王小石看她没一点反应,心里一急便回头看看戚少商,却见后者正悄悄向他使眼色。
原来唐晓一开口,戚少商便知她会惹麻烦,于是趁众人未注意,暗中在其身后弹指如风,打上唐晓背后穴道。
王小石当即了然的抛给戚少商一个感谢的眼神,又扶住唐晓做焦急状,“哎呀呀,我家小姐旧疾犯了,小的先带她下去休息,失陪。”

一股清香气味从挂满白色绸缎的灵堂里飘了出来,戚少商不禁诧异。
白庄主笑道,“那是‘冰魄’的气味,此药不仅可保尸身不腐,亦可掩盖异味。”
戚少商叹道,“竟有如此奇药……”
“此药是在下一位朋友所制,此人精通岐黄之术,只可惜,”白庄主也叹了叹,“仍是对师傅的病症束手无策。”
说着已进入灵堂之内,戚少商依礼奉香拜祭之后,方才近前察看。
皮肉骨骼完好,无严重外伤痕迹;以银针刺入肝脏也未变黑,没有中毒现象。看起来的确像因病正常死亡的样子。
没有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戚少商微微有些失望,接着又向庄内众人仔细询问了当时情形,大伙众口一词称,那日虽与青城派发生争执,但之后整晚都相安无事,老庄主回到自己房中休息,直至翌日一早出现异常病症之前,都未曾与什么人有过接触。众人对青城派虽多有怀疑,却也苦无证据。
如此说来,石老庄主死得确是离奇,仅仅说是怪病作祟只怕任谁都是不信。戚少商正想着,忽然瞥到灵堂西侧一件物事,用白丝绸布掩着,“那是何物?”

王小石转了一圈又一圈,心思仍如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适才离开前厅,由庄内弟子引着来到后院,将犹自昏睡的唐晓安置在一厢房内,王小石便退出来于院中逡巡。
白愁飞、白二哥、二哥……思来想去不得要领,脑海里全是那人的一颦一笑,相识八年的时光,一点一滴一丝一缕,那人的音容笑貌早已的刻在记忆里。
风中他衣袂翩翩,负手而立,举目向天,一双眼睥睨万千。
清澈凌厉的眸子,毫不掩饰他的倨傲,却忽然之间染上满目血光,一点一点染上末路的不甘和无望。
“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凄厉的歌声犹在耳边,王小石至死也不会忘记那一日白愁飞的表情。
二哥,我知你死得心有不甘不得瞑目,可是你的所作你的所为,叫我怎么救你!怎么救你……
“将他好好安葬了吧。”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入土为安,愿他在黄泉路上走好,饮了那孟婆汤,忘了今世一切争而无望求而不得的苦,魂归安宁,来生待从头。
“哼!此等叛逆之徒活该死无葬身之地!”金风细雨楼的兄弟们愤怒的声音刺痛心扉。
“白、二哥……”王小石背对着众人低声沉吟,没人看得到他脸上的悲痛之情。
“唉――”杨无邪长长的叹了一声,道,“不如将其尸身火化了吧,也算尘归尘,土归土。”
也好,也好,王小石却不敢去看、不忍去看,原本鲜活的生命寸寸成灰。
人活一世,最终不过化为尘埃,权势、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白白累了他此生。
想到此,王小石也只有戚戚一声叹息。
抬头看,天色尚早。王小石渐渐收回纷乱的思绪,既然旧事想也无异,倒不如多看看眼前。这卧龙山庄里,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此时众人大都聚于前厅,不妨趁机一探虚实。

白庄主扬手将白丝绸布一掀而起。
戚少商倒吸一口冷气,与身旁轰然而起的惊羡赞叹之声相比,尤其格格不入。
果然是玉质精美,莹碧剔透,世所罕见。这样的玉,哪怕是小小一块佩饰便足以价值连城,更何况如此庞大的一块玉雕龙首?
玉龙首高约二尺,雕工细致,惟妙惟肖,龙颈有明显断裂的痕迹,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一座完整的玉石雕龙的一部分!
怪不得武林中皆传这卧龙山上埋有宝藏!
可戚少商却只觉得心惊,莫名的心惊。
他忽然想起无情的话,断龙出,纷乱起,血光现!
再看向那龙首,戚少商蓦然瞪大了眼睛。
一霎间,那龙的双眼,忽然血色大炽,两道赤红光芒似欲喷薄而出!
再眨眨眼,那血光又瞬间消失不见,回复成两颗泛着青莹光芒的碧玉双瞳。
是自己眼了,还是想的太多?戚少商定了定心神,才道,“这玉龙首为何要置于灵堂当中?”
白庄主一边重新将白绸盖上,一边答道,“玉是静心,亦可镇邪,师傅尸骨多日未能入土,只怕魂魄亦不得宁静,我等将玉龙置于此,望其能保师傅魂灵安宁。”
戚少商疑道,“那又为何要盖上这绸布?”
“师傅生前曾言,玉龙断首,朝夕不宁,戾气日生,恐会带来血戮杀伐,祸患无穷!”白庄主道,“那时师傅主张将其埋回山中,谁知第二天师傅就……唉!”
白庄主这一叹,也让戚少商心里一沉。原来以白绸盖之,是为掩其戾气。
戾气!没错,就是这戾气,让戚少商一见玉龙便觉冷厉心惊。而石老庄主生前所言竟也和无情之言不谋而合。
“唉,不祥之物啊!”众人中一老者捋着白胡子摇头感叹,让戚少商心头更重了几分。
第七章 翠羽青山竹

王小石抹了把汗,这卧龙山庄可真够大的。大也就算了,这庄中一房一屋,一一树,看似平常随意,实则自成阵法,若有心将人困于其中,就怕是插翅也难飞。所幸王小石对五行阵术亦颇有心得,否则只怕早已迷失了方向。
仗着一身功夫,避过巡丁耳目,王小石将山庄探了个大概,忽被一阵浓浓的药草香气所吸引。他延着药香指引来到东侧一院落,见那院墙上开一扇月亮门,内有一楼阁,大门上一匾题曰“回春阁”,各种草药混杂的香气从里面飘散出来,想来应是庄中收藏药石之。
阁楼外无人把守,王小石欲走近查探,却听咯吱一声门响,便急忙退至月亮门后,暗暗向院中窥探。
这一看,却让王小石移不开目光。
院中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物,只有一个人,青衫广袖,临风而立。
那是个面目清秀不俗、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的年轻人,让人轻易的就联想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联想到三月江南水色山光。只可惜那人的脸上少了些笑容,少了丝暖意,于是更易让人联想到一夜冷雨,落红满地,恨其凋零恨其开。
然而王小石感触最的却是,他很像他,一样的风华无限,一样的傲气凛然,一样的睥睨俗世,却又不同,显而易见的不同。
白愁飞的傲,在于他的心高高凌驾于世人之上,勃勃野心恨不能吞天吐地,他的眼里仿佛只有那触手不及的天空,除此之外,什么也装不下。
而眼前这个人,他的傲气,却是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只一个眼神,淡淡的凝望,就仿佛与这满眼红尘浊世格格不入,一身清狂孤高,冷眼看这尘世喧嚣。

“什么人?”院中人忽然神色一厉,喝道。
王小石暗道自己大意,却也大大方方的从月亮门后踱了出来,无辜且诚恳的道,“抱歉,在下迷了路,冒犯之还请兄台见谅。”
那人看了看王小石,见他一身布衣打扮平常无奇,一双眼却是英华内敛眸清神俊,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便问,“敢问阁下是哪门哪派?住在何?在下对此也算熟悉,给阁下指个路倒也无妨。”
“呃……”王小石迟疑了,方才在前厅之上冒充唐门中人实在情非得以,但他心里并非对唐门全无芥蒂,因此确是不愿将自己说成唐门之人,于是便道,“在下本是无名小卒不值一提,因在路上偶遇唐门三小姐凑巧帮了她一点小忙,后又巧遇戚少商戚大侠,我们三人便结伴来到此,我们住在后院君逸阁。”
王小石说着,却见那人脸色一变,在听到戚少商三个字的时候。
原本那人眉目淡然,却忽然眉心一拢,眼睫轻颤,一双清澈的眼里像碧波笼了轻烟,朦胧间似忧似嗔,似惘然,似追忆。
但那只是一瞬,快得令王小石以为是自己眼了,须臾间那人面上就如一阵清风吹散薄烟轻愁,雨过天青,什么思绪都无。
“阁下出了这扇门向北直走,莫走岔路,便能找到了。”那人淡然说道,说完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王小石知是逐客令,心想自己也不应在此久留,便道了声谢,即刻走了。

傍晚,王小石找到戚少商,问道,“怎样?”
戚少商摇摇头,只答了一个字,“乱!”随即抬头看看王小石,“你查到了什么?”
王小石皱皱眉,也说了一个字,“险!”
“怎么说?”
“这卧龙山庄不简单,光这布局阵法就足以困住一干武林中人不得脱身,不知其居心何在,如何不险?”
“陷阱。迷局。”戚少商眉头锁的更,“小石头。”
“嗯?”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白愁飞?”
王小石一下子黯然了,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这下真的麻烦了。”戚少商叹气。
“虽然……虽然很像,可是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
“也许他是假装?”
王小石更黯然了,苦着脸抓了抓头发,“也许……但是……当日他确实已经……”
王小石说不下去,那日的情景每想起一,便像在心房狠狠剜上一刀,刀刀见血,伤痕累累到如今,几乎模糊了疼痛的滋味。
戚少商见状忙道,“算了,不提他了。”他想他是能理解王小石当日的心情的。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事,沉默无言。
王小石忽然觉得沉闷,随意找个话题开口道,“今日探庄之时我见到一个人。”
“哦,谁?”戚少商随口应了。
“不认识。”
“啊?”
“那个人……不一般。”

“哦?”戚少商来了兴致,“说说。”
“那个人一身青衣,人也跟青山翠竹似的,一头长发还卷卷的……不知道什么来路,看上去却很是不俗。”
王小石说完,却见面前的戚少商脸色已大变。
眉心一拢,眼睫轻颤,一双明亮的眼里像碧波笼了轻烟,朦胧间似忧似愁,似惘然,似追忆。
王小石愕然。
戚少商眉头却是越皱越紧,最后干脆一拳捶到桌子上,茶壶杯子都跟着跳了一跳,“是他!糟了!”
“谁?”王小石忙问。
戚少商看他一眼,迟疑片刻,挂着满脸无奈道,“顾惜朝。”
“他?不会吧!”王小石惊道。顾惜朝的大名他自是如雷贯耳,却从未见过其真面目。
戚少商却笑了,“怎么?想不到我当初竟是被这么个文秀书生逼到几乎走投无路?”
“不是。”王小石老实的摇摇头,“我只是不敢相信,一个杀人无数的恶人,怎会有如此清明的眼神?”
现在轮到戚少商黯然了,“过去的事,谁说得清。我倒是担心,顾惜朝出现在此,只怕……”
在戚少商的概念里,顾惜朝三个字就等同于麻烦、大麻烦、大大麻烦,给这乱局更雪上加霜、让他最头痛不已的麻烦!

“嘭!”房门猝不及防的迫于暴力而洞开,戚少商和王小石同时震惊扭头,见门口一杏黄衣衫的姑娘双手叉腰,双颊气鼓鼓,双眼瞪着似要冒出火来。
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心底叫苦,算账的上门了。
唐晓看看戚少商,又看看王小石,接着径直向后者冲去,一把揪住王小石的衣领,一边摇晃一边骂,“死石头!臭石头!竟敢点晕本小姐!混帐!”
王小石被她摇得头昏眼,“喂喂喂,放手,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
“不是你是谁!”唐晓理直气壮的蛮不讲理。
“是、是……”王小石忙向戚少商眼神求助,一双眼瞟了几瞟,后者才很不厚道的慢悠悠站起来,抱着胳膊好整以暇。
唐晓放开了王小石,狐疑的看看戚少商,“是你?”
戚少商气定神闲,两只酒窝里带出浅浅笑意,“唐小姐,你还想不想找到碧水珠?”
一语出,唐晓马上安静了,看着戚少商,脸上现出些微红晕,“当然想。”
“想就要听我们的话,”戚少商的口气颇像诱拐小孩子,“第一,不要张扬小石头的身份;第二,不要冲动行事给我们惹麻烦,明白吗?”
唐晓撇了撇嘴巴,末了还是压下那一点点不服气,点了点头,“戚大侠,我听你的!”
见状王小石不禁翻了个白眼,暗叹若是自己说这番话,只怕那丫头还要顶一句我凭什么听你的!可是戚少商说,效果就截然不同。王小石大叹不公之时,突然心念一转,不由叫道,“碧水珠?!难道是……”
他看向戚少商,后者也正向他投来目光,心照不宣。
戚少商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转向唐晓问道,“唐姑娘,那碧水珠……”
“不好了!不好了!”
一名庄丁忽然匆匆忙忙的闯来,张惶失措,“戚大侠,不好了!青城派李掌门突然犯了怪病,您快去看看吧!”

第八章 旗亭相识人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身体一寸一寸僵硬……
又是这怪症!
戚少商看着李思见瞪大的空茫惊恐的双眼,徒然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的嘴唇,和显已僵硬的双手,心头一紧。
咣!李掌门一脚踢翻桌子,青瓷杯碟碎了一地。这般癫狂状态持续了很久,戚少商看不下去,“得罪了!”出手如电,点了他几穴道,迫使他安静下来。
“跟干爹的症状一模一样。”金胭蹙娥眉,对身边的白庄主言道。
“不管怎样,还是先请顾大夫来看看吧。”白庄主也是眉头皱的死紧,他言毕,立刻就有庄丁领命转身出去。
顾大夫?戚少商心里一颤。
“唐姑娘,”王小石向唐晓道,“你曾说那碧水珠亦药亦毒,不知若是中了碧水珠的毒会是怎样?”
唐晓闷闷的摇了摇,“不知道。碧水珠一直由我唐门大总管保管,其他人都不得任意使用。我唐门中人是不会拿碧水珠来害人的。”说着唐晓斜着眼角瞟了白庄主一眼,“但若碧水珠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上,后果就不可知了。”
白庄主迎上唐晓意有所指的眼神,不避不惧,嘴角还带着一丝轻笑。
这一笑却让王小石心底沁凉。这样的神色他太熟悉,冰冷、狠辣、算计,那时针锋相向、誓要置己于死地时的白二哥,也分明带着这样轻蔑的笑意,看得他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如浸冰窟,冷透骨髓。
这时,有庄丁来报,“顾大夫来了。”

戚少商并不常常回忆过往,这一点他不同于王小石。
并非他不敢面对,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
过去的,是非、对错、恩怨、爱恨、遗憾,都过去了。
春恨了无痕。
需要铭记的情感他已藏心底,也许会在某个更人静却无烈酒相伴的夜里,无端掀起小小波澜,打个漩儿又即刻埋进不见底的海里。
需要吸取的教训他会刻在脑里,必要时便会提醒自己告诫自己,往日之失不可重犯。
本都无需刻意想起。
只是,往日的爱恨鲜明沉浓烈,一如那呛人的炮打灯的滋味,许久许久不曾品尝,好似淡了、忘了、找不回了,也只好随它去。
逝者不可追,去来本不由人。
所以,当青衣男子踏过房门翩然而入,戚少商不禁恍惚。
他仿佛看见,当年旗亭高台上,染了一身落日余晖的书生,携一路岁月风尘,漫卷流年,望着他,挑眉轻笑。
恍如隔世。

顾惜朝入得门来,一双眼迅速扫过人群,目光停留在戚少商脸上也就那么一瞬便转开了,径自向李掌门走去。
望闻问切,娴熟无比。戚少商不禁纳闷,他什么时候学来这岐黄之术?
“与石老庄主症状无异。”很快顾惜朝下了结论。

“可有办法医治?”戚少商忙问。
顾惜朝瞥他一眼,凉凉开口,“若有办法,石老庄主也不会死了。”
戚少商追问,“那病因呢?”
“不清楚。”顾惜朝道,“但是,自石老庄主发病以来,我查阅了许多医著典籍,最后发现一孤本医书中记载,有一种罕见的药物叫做雪烟木,此药少量可镇痛提神,若不小心服用过量则会导致怪病,这症状与石老庄主与李掌门的十分相似。”
“雪烟木?”王小石忍不住插嘴道,“我从未听说有这种药物。”
顾惜朝见是白日那位“迷路”的年轻人,正站在戚少商近旁,两人神色交流间却不似初识,顾惜朝皱了皱眉,道,“据书中所言,此药仅产于黑水一带,也就是女真人居住的区域。”
此言一出屋内一片哗然,“莫非是金贼搞的鬼?!”
顾惜朝皱了皱眉,“言之尚早。”
“白庄主,”戚少商道,“麻烦你差庄内弟子察看一下,是否有类似的药物藏匿于庄中,以及是否有可疑人物出现。”
白庄主应道,“自当效劳。”
戚少商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另一番打算。第一,这个酷似白愁飞的庄主他不得不怀疑,这个卧龙山庄只怕大有问题;第二,金人远在北方,怎会来这西南蜀地搞这么多名堂?如果有,只怕定有宋人暗中勾结予以协助;第三,顾惜朝的出现也不得不让他生疑,他失踪的这些年做了什么,与卧龙山庄、与白庄主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得而知。
所以让卧龙山庄帮忙查探不过是表面功夫,要想挖到真相还需另想法子。

“看看,这下你们总不能再怀疑我们青城派了吧!”青城派大弟子许文之大声说道,颇有吐了一口闷气的感觉,但很快又焦急起来,“顾大夫,书里有没有说怎么治?要是没得治掌门他岂不是……”
凶多吉少。
顾惜朝缓缓摇了摇头,一脸见惯生死的淡漠。
许文之一见顾惜朝这神情便知无望,满面悲戚的大声叹息,青城派其他弟子都也悲愤不已的叫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下的毒手!要是给我们找到他,定要将其碎尸万断为掌门报仇!”
“报仇?”顾惜朝忽然轻蔑一笑,“只怕仇还来不及报,活着的人也做鬼了!”
“你什么意思?!”青城派弟子怒道。
顾惜朝继续保持着那般阴冷的笑容,“难道你们没有听说,‘玉龙出,天下杀’!”
戚少商疑道,“这不是江湖传言吗?”
“错!”
短促利落的一个字重重敲在戚少商心头,只见顾惜朝目光一转,直直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戚大侠可知这玉龙的来历?”

戚少商忽然想起王小石的话,一个杀人无数的恶人,怎会有如此清明的眼神?
戚少商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双手沾满血腥,那一双眼,仍旧纯净如赤子,让人看了便不知不觉的想,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一时走错了路做错了事,即便无可原谅,也并非十恶不赦。
所以当初自己才会拼命拦着老八刺向他的枪,放他走。
而以后的事他不敢多想,这个人何去何从、生或者死,本该与他无关的吧。
只是,当这个人在清平镇的一帘烟雨中,在卧龙山庄迷局纷乱中,带着那一身始终不曾改变的空山新雨青竹碧色,重新闯入他的生命,一瞬间,他恍惚听到流水落的声音,尘封的过往不经意间轰然而来,无从招架。
见顾惜朝仍在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戚少商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要从太祖皇帝仍是后周大将时说起。”顾惜朝娓娓的道,“有一年,太祖皇帝征战四方路过蜀地,当地首富应梓生略通相学,看出太祖有真龙之相,便请能工巧匠以美玉雕制龙像秘密赠与太祖。太祖见这雕龙玉质华美世所罕见,十分喜爱。但太祖手下一心腹谋臣名曰古亭君却道,玉本是祥和之物,可这雕龙却昂首怒目,气势凌人,煞气颇重,恐会带来无妄之灾,甚至下了‘玉龙出,天下杀’的预言。太祖起初不信,谁知在那番战事中频受挫,一更是受了重伤,是日夜晚,太祖惊见那玉龙双眼猛然赤红血光大盛。于是太祖便信了古亭君的话,并命其将玉龙埋于卧龙山中,永世不得见天日。当时知悉此事内情的只有太祖皇帝、应梓生、古亭君三人,后两人应太祖之命保守秘密,当时的卧龙山也是一片荒山野岭无人居住,所以后世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山中埋了玉龙。那句预言也知者甚少,但民间却有类似说法流传,想来诸位也是听说过的。”

原来如此,戚少商暗想怪不得他一见那玉龙首便觉得不寒而栗,看来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玉龙出,天下杀!
不久前蜀地突生异象,民间传言,天龙现,异象生,变乱起。
无情说,断龙出,纷乱起,血光现。
已故石庄主说,玉龙断首,朝夕不宁,戾气日生,恐会带来血戮杀伐,祸患无穷。
但所谓预言,戚少商始终认为,要么是人在故布疑阵掩盖事实,要么就是有人预先得知或猜测到某些事件的发生却无法言明,只得用这故弄玄虚的方式来提醒他人。
那么,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戚少商心里疑云重重。

“难道……是这玉龙被下了诅咒,玉龙断首现于天日,便会带来血光之灾?”屋内众武林人士一片惊惶。
顾惜朝话语更冷,“所以你们与其想着报仇,不如想想下一个死的人,会是谁?”
“顾惜朝!”戚少商语气中带了一丝薄怒,“难道你会相信……”有所谓的预言、诅咒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这话分明就在惑乱人心,火上浇油!
顾惜朝不语,只冷冷一笑。
戚少商又问,“既然你说当年的事几乎没人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庄主也跟着疑道,“顾兄,此前怎未听你提过此事?”
“你们怀疑我?”顾惜朝眉一挑,倨傲不屑的神情跃然脸上,“若是我做的,我会选择闭紧嘴巴什么都不说!”
戚少商和白庄主顿时无语。
顾惜朝又道,“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就跟我来吧。”

第九章 曲径通幽

东侧一院落,院墙上开一扇月亮门,内有一楼阁,大门上一匾题曰“回春阁”,各种草药混杂的香气从里面飘散而出。
王小石记得这个地方,他在这里第一见到顾惜朝,那个如青山翠竹一般的人,青衣广袖,遗世独立。
王小石也发现,顾惜朝引着众人一路走来,刻意且巧妙的绕了些弯路。

戚少商却好似什么都没留意,他的眼睛只注视前方青衣人的背影,看着看着,眉头越锁越。
碧草青青色,曾在满眼大漠黄沙风尘弥漫间晃亮了他的眼,本以为,有幸得此知己,对酒当歌,剑胆琴心,此生无憾矣。
于是千方百计留下他来,却不免暗自担心,北方大漠朔风凛冽风刀雪雨,是否能留得住这江南三月秀水青山一般的男子?
果然。他心不在此,欲登庙堂之高使他不屑这江湖之远,也不屑这数面知己情谊。
此去经年,当初恨几多憾几多,以为早已随着岁月流转而淡漠,如今回首,无限伤情,逃无可逃。
可是戚少商无法多想,眼前,这人的出现,仍然是个谜题,而这谜题的背后却不知是怎样的疾风骤雨?

“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青城派大弟子许文之忍不住叫道。
顾惜朝头也不回,“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就跟我来,否则,好走不送!”
戚少商苦笑,这么多年过去,这人冷傲张狂的性子却是一点没变。如是想着,却第一个迈开步子跟上去。接着白庄主也走上前去,王小石紧随其后踏进门。
其他诸人见状也不再迟疑,随之鱼贯而入。
回春阁是庄内收藏药石的地方,各种药物分门别类,俱收置的井然有序。但除药物以外,阁内还收藏着许多书籍,均置于西侧几排古旧宽大的木制书架上。
顾惜朝径直走向最后一排书架,架上多是古本医术,书皮皆已泛黄,然而不沾片尘,可见时常有人翻阅。
顾惜朝于书架之前站定,若有所思的蹙了蹙眉,接着抬手将其中一本厚重的书慢慢抽了出来。
忽而轰隆一声长而沉重的闷响,书架便似着了法术一般自动移向一旁,渐渐露出背后一扇灰暗的门。

“我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密室。”白庄主盯着那门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这回春阁里的医书都是师傅收集的,他钟爱收藏,视收藏之物为珍宝,所以从不许他人妄动,即使来打扫房屋的庄丁也从不动他的书,难怪一直没有发现……”
“这么说,这密室应是令师的手笔?”戚少商问道。
白庄主长眉锁,摇了摇头,“不知道。”
“哎、哎,小石头,我们进去看看吧。”唐晓晃着王小石的胳膊开心的提议。
王小石头大的推开唐晓的手,“别闹了大小姐,万一里面有什么机关暗阵伤到人……”
“你怕呀?”唐晓挑衅的仰头瞪眼。
王小石忙道,“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只是……”
二人这一吵闹,早已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王小石尴尬的抓抓头,眼睛乱瞟,却一下子撞上了白庄主的目光。
一如记忆中的傲然凌厉,注视着王小石,确切的说,是注视着正在吵闹的王小石和唐晓二人,有那么一瞬间,那冷傲的底色里竟泛起了一点点几不可见的柔和,一闪而逝,却让王小石从那双眼里捕捉到了一种,叫做怀念的东西。
怀念?王小石的心突然澎湃起来,好似久旱的干涸土地忽遇甘霖。
莫非他也想起,那个有着温柔可人的名字、却着实不怎么温柔的少女,一身红衣,热烈如火,犹如初见时她掌中的那只烛火,简单而明烈。
难道他也想起,曾经三人同行吵闹拌嘴,却依然单纯明快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的日子。
如果他也想起,是不是意味着,上天真的眷顾,让他的白二哥,回来……
“小石头!!”唐晓突如其来的嗔怪的叫声吓得王小石一抖,赶紧收回思绪回头看她,那丫头果然又鼓着嘴巴气呼呼的瞪着他。

“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哪!”唐晓撇了一眼白庄主又看看王小石,“白庄主很好看吗?老盯着人家干什么!”
“我、我……”王小石顿时窘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戚少商忍俊不禁,差点极不厚道的笑出来,又拿眼瞄了瞄一旁似笑非笑的顾惜朝,看张清冷面容隔着一层薄纱般朦胧不清捉摸不定,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白庄主脸上仍是淡漠如常,甚至没向王小石这边多看一眼,随手按了按密室的门,道,“就算有什么机关暗阵,想必也早已给顾兄破了,诸位大可放心进去。”
顾惜朝一笑,“请跟我来。”说着运掌一推,那门便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一阵炫目的亮光折射着细尘飞扬扑面而来。

密室呈方形,宽约三丈,墙壁四角各吊一盏长明灯,照得这内室竟比外面楼阁还要亮堂几分。密室里宽大却空旷,一览无余,除了一副桌椅一架藤床外,最显眼的便数挂在南面几乎占据了大半面墙的大幅羊皮书画,,看起来有些年头,底色已颇为暗淡,但每个字、每个线条依然清晰可辨。
画中是一座看来颇为普通的山,无甚风景可言,画旁留有几行字迹工整的小楷。
“显德三年春,与都检点赵公过蜀地,尝遇隐士应梓生,赠公以玉石雕龙……”
唐晓歪着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羊皮书上所撰文字,其言正如顾惜朝所述,俱无出入。那“显德”正是后周年号,“都检点赵公”说的便是当朝太祖皇帝了。
“……玉龙邪咒侵人,乃大凶之物……玉龙隐则天下安,玉龙出则天下乱,杀伐四起,生灵涂炭,祸患无穷矣。吾之子孙切记,永勿使玉龙见于天日,汝等当以性命与誓之。古亭君字。”
唐晓话音落下,四周皆是静默,众人心头不由的染上一丝困惑和不安。
是诅咒吗?戚少商从来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他宁可认为,这玉龙里也许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惜朝道,“前日在下于回春阁中查阅医书,无意中发现了此密室,才得知这玉龙的来历。”
“这么说,这玉龙果真是不祥之物,会带来血光之灾?”有人惶惶的道。
“石老庄主和李掌门皆患怪病而死,难道都是玉龙的诅咒?”
“不知道、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啊?”众人越说越惊慌。
顾惜朝嗤笑一声,不作理会,专心的看着那幅羊皮书画,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这里是……?”戚少商指了指画中的山,虽问出了口,但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
“是卧龙山。”白庄主平静的答道。
“为什么我觉得,”王小石皱着眉开口道,“这与其说是一幅画,倒更像是一幅地图。”
“地图?!”身后若干人躁动起来,“莫非是……”
话还没说完就让唐晓一个眼光狠瞪了回去,“想说藏宝图是不是?哼,我听说那些诅咒专咒贪得无厌之人,你们可得小心点啦!”一句话噎得那些人立刻闭口不言。
顾惜朝道,“我也相信这幅画是在告诉我们玉龙埋藏的位置。”
“不对!”许文之突然站出来驳道,“我们青城派发现玉龙首的地方并不是这里!”
“说得没错,”顾惜朝厉声道,“但是,难道你们没有发现,那挖出来的玉龙是不完整的吗!”
“这画上是卧龙山的南侧,而青城派发现龙首的地方却在东侧,若这幅画果真是地图,那么……”白庄主忽然脸色大变,“这玉龙早已被人动过了?!”
顾惜朝默然点了点头,道,“看来这幅书画应是古亭君留给他的后人的,他要他的子孙以性命起誓保此玉龙永不见天日,可如今……”
戚少商闷声道,“这个秘密定已泄露,却不知是谁泄露,又泄露给了谁?”
白庄主一叹,“也许师傅的死,李掌门的死,都与此事有关。可惜,看不出头绪。”

“咦?小石头,你在干什么?”唐晓忽见王小石自顾自的在密室里转悠起来,好像在寻找什么的样子,不由好奇的问道。
王小石推推藤床按按墙壁,道,“我总觉得这密室没这么简单,我要找一下。”
戚少商闻言立即看了看顾惜朝,后者瞥他一眼,冷淡的摇摇头,“我没发现。”
戚少商差点就想喊住王小石叫他别忙了,他相信顾惜朝的本事,但又转念一想,他怎能轻易相信顾惜朝的立场?若他有心隐瞒呢?
戚少商不禁有些自责,他怎么可以,总是这么轻易的相信他?
王小石左转转右转转,没什么发现,于是皱起眉来细细思索,认真起来的样子竟让一向喜欢闹他的唐晓也安静下来,甚至也似模似样的皱起眉头做出思考的样子。
长明灯柔黄的光晃过王小石的眼,他忽然眼睛一亮,抬头看去,略一思索后,随手飞出一枚石子直打西侧墙上的灯柱。
砰!那本垂直于墙面的灯柱倏的转了向,随之而来的,是西面和北面同时有块活动墙壁缓缓移开,露出两个黑漆漆的洞口。
“小石头,你真厉害!”唐晓一把拍上王小石的肩膀,眼里充满好奇和兴奋。
一众哗然。“这里居然还有密道?”“说不定通向藏宝之地呢!”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啧啧有声。
白庄主眉头皱的越发紧了。
而众人满怀能够寻到宝藏的雀跃之情,一时竟忘了玉龙诅咒血光之灾的恐惧,也忽略了那个看起来平凡无奇却有一身好本事的“小跟班”,只道是唐门中人果真个个不简单。
顾惜朝轻笑着的看了看王小石,对他的身份早已猜出个七八分,却也不曾道破。

戚少商道,“这密道里或许有更多线索,不知白庄主可否允许在下入内一探?”
谁知却引来一干人等高声附和,“是啊,大伙都进去看看嘛!”戚少商怎会不明白这些人心中所想,拧起眉头看了看白庄主。
白庄主脸上冷得好似结了霜,“这是我卧龙山庄的地方,若是师傅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外人任意闯入!”
众人被他一番冷语喝住,听到“在天有灵”四个字,那诅咒的阴影重又笼了上来,不禁心里一寒,也只好不甘不愿的不再作声。
白庄主转而面对戚少商,脸色有所缓和,“但戚大侠当属例外。我亦希望早日解开师傅枉死之谜。”
“多谢!”戚少商抱拳一笑,“此事还需白庄主奉陪,另外――”戚少商看看顾惜朝和王小石,
“我们还需这二人相助。”
白庄主嘴角忽而噙上一丝轻笑,“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