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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 男男 / 现代 / 中H / 正剧 / 重生 / 美攻强受
人人喊打的黑社会头子谢然跳海自杀后,重生回了和亲弟弟上床的那天。
该青年洗心革面,痛定思痛,准备自我了结,不给社会添负担,当心灵高度达到某种物我两忘的境界,爬起来准备往外走的时候。
――被亲弟弟按住强奸了。

不控攻不控受不端水,对控度有所要求的读者看我的文会踩雷
没有火葬场

1 再见

清晨。
谢然刚睡下不到三个小时,就被闹钟吵醒,伸手往旁边一摸,谢青寄躺的那半边已经凉了。
“谢青寄!谢青寄!”
谢然扯着嗓子喊,谢青寄没喊来,倒是喊来了谢青寄的猫。
这猫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别人的猫是一只猫,一条猫,谢青寄的猫形容起来,那只能用一坨、一摊,是饥荒年间杀了吃肉能喂饱一家人的重量级选手。
此猫贼眉鼠眼,奸诈狡猾,脚下生风,总是不吭不响从后偷袭,出其不意地扒住谢然脚脖子咬上一口,平时走不了两步就往地上一趴,扯着公驴嗓子乱吼乱叫,要谢青寄抱它摸它,干了坏事溜得却比耗子还快,从不叫谢然抓住。
谢青寄的猫跟谢青寄本人一样,他们都不喜欢谢然。
它总觉得谢然要迫害自己的主人,一听见谢然的声音,不知打哪儿跑来,神出鬼没地打头顶从天而降,咣当一声砸在他肚子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谢然心想还好谢青寄给自己掰弯了不需要娶妻生子,不然老婆怀孕的时候被猫这样一砸准得流产。
“去去去。”他轻轻挥手把猫扫到床下:“被那小子看见又得怪我把你放进来。”
有俩人办事忘记关门,大汗淋漓地完事以后才发现这猫就蹲在床头睁眼看着,谢青寄刚射完,阴茎还硬着,甚至来不及从自己亲哥体内拔出,被猫拿眼珠子这样乌溜溜地一盯,立刻就软了。
从此以后只要谢然过来,他都不让猫进卧室睡。
谢然在床上叫唤,挠谢青寄的背,猫在门外叫唤,挠门。一唱一和地折腾谢青寄。
那猫又冲谢然尖声叫唤,谢青寄听见声音,打着领带过来,抱起猫看了一眼,没什么情绪道:“你又欺负它。”
“你说这话就是偏心,怎么刚才我喊你你不来,它还没叫唤几声你就跑这么快?”
谢青寄不吭声,那猫压在他手臂上,屁股肉从他结实有力的小臂边缘溢出,从生理或心理的角度看,这猫都是一只太监,正狗仗人势,神气活现地看着谢然。
谢青寄弯腰把它往地上一放,它就识趣地走了。
他抱猫的数比抱谢然多。
“哪儿去?穿这么正式。”
“今天市公安局的领导来学校里讲座,老师让我做学生代表。”
谢青寄突然掀起眼皮,看了眼谢然。谢然面色不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朝他招手:“知道了,过来,亲一口,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谢青寄脸色显出一丝不自然,站着没动,反倒是把头扭到一边去,谢然又笑骂一句:“让你过来你听不见?过来亲亲我怎么了,把我压在床上死命干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小子不好意思呢。”
“别说了。”
不知哪句话惹得谢青寄不高兴,他脸色突然冷下。
简单三个字却掷地有声,谢然果然不说了,盯着弟弟看了又看,被仔细瞧着的那个低着头,没看到他哥复杂神色中的依恋,不舍与遗憾。
谢然尴尬地摸了摸头,自言自语道:“好嘛,不亲就不亲,你可别后悔。”
谢青寄抬脚往外走,到门边时脚步一顿,似乎是想回头。
谢然那快要扑灭的希望如见风的火苗,瞬间死灰复燃,以星火燎原的姿态铺天盖地而来。
他手脚渐渐热起来,心跳也快起来,可接着谢青寄头也不回地离开。
楼下传来关门声,谢然就又泄了气,怔怔地发呆,自言自语道:“不亲就不亲嘛……”
他撇了撇嘴,继而起床,给猫添饭,给自己做饭。临出门时改变主意,从衣柜扒出件发黄泛旧的白衬衫,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得意洋洋地一整衣领,出了门才敢把烟点上。
谢青寄龟毛又有洁癖,不叫他在屋里抽烟。
出租车一路载着他来到名下的娱乐城,那门童认识他,主动替谢然扫码付车费,开门领路,还当谢然今天是来查账的,把在场子里的领事都给喊了过来。
一人点头哈腰,给谢然递烟,谢然接了咬在嘴里,那人又想凑上来点烟,被轻轻拦开。
“呦!大哥今天穿白衬衫啊,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学生呢!”
一听别人夸他像大学生,谢然心里美得要死,嘴上却还谦虚道:“还行吧,这我弟的衣服。真有这么好看吗?其实我也觉不错哈哈,老乔呢?”
“乔哥今天去东城了,那边的场子前两天被人举报,条子来查过一,乔哥不放心,这几天亲自去盯。大哥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他了,过来看看,想见他一面,算了,不在就算了。”
谢然满脸遗憾。
他已经很久不需要自己巡场,今天专门过来就是想看一看老乔。
他的兄弟们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一路下来,就剩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秃顶老会计还跟着他。
谢然转身要走,一群小弟夹道欢送。
谁知他又突然停下,认真道:“别条子条子地喊,我弟今年就从警校毕业,马上就是光荣的人民警察,骂谁呢你。跟老乔说说,有钱了换个好点的手机,你们给他下载个微信,每给他打电话都找不到人,他那老人宝早该淘汰了。还有你们,以后说话做事都机灵着点,也多攒攒钱。”
小弟们纷纷点头,表示听到了。
谢然训了会儿人,看着小弟们胆战心惊又一头雾水的脸,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出门坐上一辆公交车,一头扎到后排靠窗的位置,从城南到城北坐了好几个来回,路过某站时广播报站,“――永和公墓到了,需要的乘客请在后门下车。”
他本不想下车,可刚才给老太让座,此时站在门边,给活生生挤下去。
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挤公交时才不管你是哪路的大佬。
他买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等来前来祭奠已故亲属的陌生人,将人一拦,给对方些钱,又告诉他墓碑位置和名字,托他替自己祭拜,接着不顾旁人奇怪眼神,打车回到谢青寄和自己的家。严格来说那只能叫谢青寄的公寓,是谢然死皮赖脸搬进去的。
他挽起袖子做饭,手痒又去摸烟,临时想起谢青寄的叮嘱,只好把手抽出来。
“操!”
谢然掂着锅铲,突然恶狠狠地骂上一句,嘟囔道:“你都不知道疼疼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拿出烟,仿佛存心跟谢青寄过不去似的,在厨房抽了个痛快。
这个在外呼风唤雨、人人喊打的黑社会大佬,嘴上一边骂着亲弟,一边任劳任怨地给亲弟做饭,做好饭却又不吃,围裙摘掉,手表摘掉,手机和钥匙一起放在鞋柜上,要不是裸奔出街会被抓,谢然真想连衣服都不穿。
他什么都不要带走。
谢然站在玄关,他转头,最后看了眼这个屋子。
那只猫就坐在饭桌上,诡异地瞪视着这个行为异常的混蛋。
“以后没人和你抢了。”
谢然哼笑一声。
老猫头歪了歪,突然从桌上一跃而下,继而做了一件让谢然瞠目结舌的事情。
――它蹲在谢然脚边蹭了蹭,嫩声嫩气地“瞄”了一声。
此猫想要谢青寄摸它时,就会发出这种迷惑人心的谄媚叫声。
谢然惊疑不定,往猫碗那边看了一眼,见还有吃的,不能肯定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犹豫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时刻防备着被猫挠,朝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摸。
猫也朝他掌心蹭着。
它的毛发带着温度,柔软地剐蹭在谢然手心。
这相见眼红,互看不顺的两个生物突然在这一天的某一刻达到了某种奇妙的和解,连谢然都说不出原因。
原来小动物真的有灵性,它们什么都知道。
谢然突然道:“你比谢青寄有人情味儿。”
接着起身,不再留恋,这个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客,这个人见人烦的黑社会头子,终于离开了人民警察预备役――谢青寄的家。
谢然打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海边。到了地方条件反射性地一摸手机,正想扫码付钱,才想起手机留在家中,这年头谁还带现金出门。
那司机瞪眼看着他,谢然满脸尴尬,吞吞吐吐,再没有刚才摘表摔钥匙时的洒脱。
“叔,不是我想赖账,是我手机真没带在身上,这样吧,槐北路的娱乐城你知道吗?那是我开的,你回头找一叫老乔的拿钱。”
那司机一听槐北路娱乐城,登时面色大变,不敢再找谢然要钱,把他打发下车。
臭名昭著的大流氓谢然灰溜溜下车,心想,真他妈丢人。
天色渐晚,他把鞋找个垃圾桶一扔,赤着脚走到堤坝上,翻过护栏,静静地站着,倾听海浪声,闻着充满咸味的海风。
这个时间段,要么是被工作折磨一天的人拖着麻木的身体回家做饭,要么是吃饱的人下楼遛弯跳广场舞,这片海滩自从填海工程竣工后,就鲜少有人来这里。
鸥鸟展翅划过,鸟喙朝海面轻轻一点,继而升空远去。
谢然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太阳一落,天就黑了。天一黑,四周无人,连鸟也飞走了,海风吹来时还带着海水腥咸的热浪,可谢然却手脚冰凉。
他独自一人,在这一时三刻里,终于获得了生命中难得的平静。
谢然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他想,谢青寄回到家后,闻见厨房里的烟味会生气吗?他是否会后悔出门前,没有挤出那宝贵的一两秒,回头亲一亲自己。
海浪和风一唱一和,一个拍打礁石,一个送到谢然耳边,他的心在这一刻无比的宁静,接着微微一笑,像飞鸟出笼般,没有任何留恋地跳了下去。
他什么都不要带走,却唯独穿走了谢青寄七年前买的一件白衬衣;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却百忙之中抽空给谢青寄做了一顿他并不一定会吃下去的饭。
太阳一落,天就黑了,天一黑,鸟就飞走了,鸟飞走,谢然也走了。
二零一八年,这个世界留给三十岁的谢然最后的声音,是他从堤坝上一跃而下,落进海里时“咚”的入水声。

2 重生

一片黑暗中,谢然感觉脑袋疼得像个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瓜瓤,然而比脑袋更疼的却是小腹,他心想死亡原来是这种感觉。
耳边嗡嗡乱响,有粗重的喘息声,呻吟声,最诡异的居然是还有搓麻将的声音,谢然一阵恼怒,烦得要死,真是死都不让人死安生。
他的眼皮像被人拿手掰着,不得不睁开,却被眼前景象震惊。
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象中带着土腥味的黑暗狭窄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间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卧室。
这卧室正中央摆着一张双人床,是他爸妈结婚时的婚床,后来爸妈离婚,他妈拖家带口地搬了出来。他与谢青寄还有个亲姐,叫谢婵,和谢然是龙凤胎,只比他早出生了几分钟。
谢婵和妈妈住一屋,他和弟弟住一屋。
他妈偏心眼又抠门,说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不好再和大人一张床,死活非把兄弟俩的单人小床给换过来,打发他们去睡这个双人床。
谢然不愿意,说那我就没有秘密了?结果被他妈以暴力镇压,说你有个屁的秘密,快去给你姐搬床。
他还真有个秘密。
后来他妈洞悉这个秘密的第一天,她就悔不当初,气得拍街大哭。
他那经常头疼脑热,借故使唤兄弟俩干活的老娘在那天健步如飞,举着把斧子就把这床给劈了,边劈边骂人,吓得谢然三个月不敢回家。
生儿子没屁眼在别人家里是诅咒,在谢然他妈这里就变成了美好的祝福。
谢然满脸不可置信,震惊而又缓慢地看过整间屋子。
床下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储物箱的一角,里面藏着谢婵高中时拿零钱买的少女漫画;墙角被虫蛀过的沙发上还留着被烟烫过的痕迹,是他第一躲在屋里学抽烟时弄上去的;书桌上的东西就令他更不可思议了,那上面摆着一个正在充电的滑盖诺基亚,日历上“212”四个数字令人触目惊心。 
谢然死死地盯着。
搓麻将的声音隔着一层门响起,他妈打牌赢钱,乐得哈哈大笑,招呼着谢婵洗牌。
谢然尚来不及从这恍若隔世的场景中品出些什么、发现出什么、欣喜若狂地意识到什么,他的头又疼起来,这才惊觉刚才听见的呻吟声居然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黑暗中,一个人影从地上摇摇晃晃,勉强站起。
他站起的姿势非常奇怪,似乎是双手被人从后面束缚住,只能先双膝跪在地上,再慢慢撑着起来,身上穿着那件谢然临死前特意换上的白衬衫。
谢然一顿,试探道:“谢青寄?”
这个人向前一步,走到窗户外的月光可以照到的地方。
――是十七岁,还青涩着,不服输的谢青寄。
他胸口不住起伏,脸上一片潮红,身上的白衬衫都被揉皱了,裤子也不知被什么人扯坏,一节粗长的阴茎还硬着,沉甸甸地坠在胯间。
人民警察预备役的刚正不阿一身正气在此时就已在谢青寄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即使一副被蹂躏坏的样子,那也得拧着眉,咬着牙,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死死盯住谢然。
谢然终于相信了。
他在三十岁跳海自杀后,居然重生回了二十四岁,第一和亲弟弟上床的这天。
谢然下意识往后退两步,怕谢青寄再上来给他一脚。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头疼,不是因为他三十岁的时候大头朝下拍在海面上,而是因为二十四岁的他色胆包天,精虫上脑,趁着自己喝了酒,趁着弟弟吃错药神志不清,把他绑起来给他口交。
结果被从小练散打的谢青寄一脚踹开,头撞到墙上。
他这一脚肯定下了死力,不然不会也跟着一头栽到地上,看样子还晕上了一会儿。
有些事情再经历过一,就会发现之前被刻意忽略的细节,谢然心想,谢青寄这定力,就算不当警察,去出家当和尚,那也是和尚中的翘楚,这种紧要关头居然也能抬脚踹人。
他们家谢青寄真的从小就是个烈女。
上辈子的时候,谢青寄这一脚不但没把他踹出个好歹,反倒还把他踹出一头火气。
彼时他刚跟着位大哥闯出些门道,正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时候,连谢青寄上补习班的学费都是他给交的。那时的谢然得意忘形,被人捧着,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偏在亲弟弟这里碰壁。
当年的谢然恼羞成怒,喝下去的白酒在他体内蒸腾发酵,直冲脑门,他把心一狠,却是对自己狠,直接扒了裤子,把弟弟的阴茎撸硬,手指头绕到后头去给自己扩张。
他扶住弟弟的肩膀坐了下去,强迫弟弟把阴茎插入自己的身体。
谢青寄没有过性经验,第一和人上床就是被亲哥强迫。
他额角青筋绷着,仔细一看手背也有,强忍着顶胯的冲动,像截木头样躺在床上,好像哥哥身上的肉和别人的不同,看一眼都会叫他视线烧灼,目光只好越过哥哥肩头,屈辱愤恨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那眼神看得谢然心里难受,只能假装不在乎地哼笑一声,低头要去亲他。
结果被狠狠避开,他的亲吻落在弟弟耳垂上,谢然眼神和心气一起跟着冷下,人越冷静,就越是大胆,越是大胆,就越是不计后果。
他故意贴着弟弟的耳朵,轻声叫床给他听。
上辈子的他贴着谢青寄的耳朵明知故问:“你不想和哥上床,那为什么还硬得那么厉害?”
现在想来,谢然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个混蛋,也不怪谢青寄恨他。
谢青寄脸色烧红,被情欲折磨得忍不住痛苦呻吟出声。
这呻吟声把谢然拉回现实,他走上前,像上辈子那样走过去,却不是把弟弟推倒到床上。
谢青寄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他耳边炸开,谢然不敢看他的双眼,更不敢胡乱看,他松开了谢青寄手上捆紧的皮带,又小心地给他揉着手腕,叫他自己把裤子穿好。
“哥喝多,认错人了,你别放在心上。”
谢然把弟弟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后就如躲避洪水猛兽般坐到沙发上去,手指下意识抠弄着沙发上被烟烫出的小洞。
上辈子的谢然粗鲁、野蛮、信奉着及时行乐的原则我行我素,对道德伦理丝毫没有敬畏之心,这辈子却说什么也不敢了。
他叹口气,又听了会儿外头搓麻将的声音,抑制住冲到外面看一眼妈妈和姐姐的冲动,突然起身走到床边。
谢青寄沉默地躺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徒劳无功地试图压制紊乱的呼吸声。
下一秒,谢青寄呼吸一滞。
谢然只感觉眼前一,他伸过去的手腕就被人擒住了。
谢青寄睁开双眼,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眼中带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恨意。
谢然心想,怎么待遇还不如从前了,上辈子好歹完事以后才被这样要死要活地瞪着,怎么这辈子还没做什么就开始了?
“松开,我给你擦擦汗,这药副作用小,你待会儿去洗个冷水澡,别给妈看见。”
谢青寄依然不声不响,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两个眼珠子都快要粘到他身上去。
谢然有些纳闷,这小子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然而很快又想明白,但凡杀人不犯法,恐怕谢青寄这会儿已经撑着一口气跳起来把他一掌劈死,然后再一头撞墙上力证清白之躯。
“都说了喝多认错人了怎么还不依不饶的。行行行,等你恢复以后再找我算账,快让我走!”
谢然连求饶时都不敢看谢青寄的双眼,身子和手一起往外挣,谢青寄喉结一滚,茫然道:“去哪儿?”
谢然没吭声,趁着谢青寄晃神分心的空档,终于挣开他的桎梏。
他快步走到门口,左脚刚落下,右脚就抬起,一刻都不敢停歇,好像停下就走不成了。
可当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时,却没有一鼓作气冲出门,犹豫着要不要看谢青寄最后一眼。
然而还不等他作出决定,背后突然扑过一阵风,甚至连头都还来不及回,就被人死死按在门上。
谢然屁股一凉,裤子被暴力拽下,剐得他两边胯骨生疼。
谢青寄带着热气的粗浑喘息贴了过来。
“啊――!”
谢然突然叫了一声。
他老娘的怒骂声隔着门响起:“不好好睡觉喊什么喊!吓得我牌都打错了给人点炮!”
谢然咬着牙不吭声,痛得眼前一黑,他的屁股被谢青寄这丧心病狂的小畜生拿几把给丧心病狂地捅开了!

3 跪好

两人做爱跟打架似的,谢然撑着胳膊想把谢青寄给顶开,却被从小练散打的弟弟用个警察抓人时把歹徒按在压在地上的姿势,死死按住肩胛骨。他双臂大张着压在门上动弹不得,胯部被狠压着,磨得生疼。
谢然刚要张嘴怒骂,十七岁的谢青寄却低头,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这突如其来的痛意叫谢然一个激灵,清醒几分,瞬间反抗得更厉害。
弟弟低沉粗野的呼吸声缭绕在耳边,阴茎毫不留情,又艰涩地插入进他未经润滑的身体。
谢然和上辈子受了一模一样的苦,上辈子是心甘情愿,求之不得,这辈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了,他痛得眼前一黑,不敢再乱动,就怕谢青寄刚开荤的愣头青不管不顾地上来一顿操。
“轻点!”
妈妈和姐姐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打麻将,他甚至能听见妈妈在摸牌后扣在牌桌上的那声闷响。
谢然不敢叫得太大声,怕被外面的人察觉出异样,只能低声咬牙切齿地警告。谢青寄还在碰一碰就硬得莫名其妙的年纪,没有性经验,就怕他上来二话不说就抽动。
好在谢青寄没有那样做,他的头埋在哥哥肩膀里,身下阴茎随着呼吸声不住搏动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张嘴,把一个又一个印子留在谢然的肩头,那力道时而轻柔时而重,叫人说不清是亲吻还是撕咬。
谢然就这样心情复杂地站着,体内还含着亲弟弟的阴茎,他没有拒绝谢青寄的习惯,甚至对谢青寄的亲近是打心底里渴望的。可上辈子的痛苦却让他胆战心惊心有余悸,对于和弟弟做爱这件事情不再是享受。
谢然肩窝一湿,还热热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谢青寄居然哭了。
谢然有些无语,自我安慰地想这眼泪可能代表着谢青寄被逼得当强奸犯,和亲哥乱伦时丢掉的少男尊严。
他自讨苦吃,放缓呼吸缓解痛意,有气无力道:“谢青寄,我告诉你,你想干这事儿我就去给你找个小姐,找个鸭也行,刚才是我鬼迷心窍,真是认错人了,我说你哭什么啊你?”
他无奈地质问着害他痛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可最后一句话又不知不觉带着纵容的意味。
他又能拿谢青寄怎么办呢。
谢青寄没吭声,摸索着,像是确认般,从谢然胳膊一寸寸摸到肩膀,最后往上一捂,谢然干燥的嘴唇贴着他柔软的掌心,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像拥抱那样搂住谢然,抽腰摆胯,硬热的阴茎开始在他体内进出,青涩的身体不断起伏,又重新压回哥哥身上。他不带任何技巧地操弄着谢然,硕大的龟头不断碾压着哥哥后穴中最敏感的地方,干得对方阴茎很快食髓知味地翘起,抵住粗糙的门板,刺激得谢然快射了。
谢然被弟弟捂住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没想到他和谢青寄居然这样有默契,重生后第一用这副身体做爱,也能有明显的快感,更不用说谢青寄这时候还是个男。
但他没有丝毫劫后余生,重来一的庆幸与惊喜,相反地,谢然很快出一身冷汗。
弟弟阴茎抽插的力道使他想起海浪,充满压迫感,快感如潮水般汹涌不断,叫他喘不上气,好像又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咸咸的海风味道,海风吹来的声音和谢青寄低沉的喘息混杂着,叫谢然脑中一片空白。
和十七岁的谢青寄做爱,让他想到了跳海自杀的场景。
他居然又重蹈覆辙了。
谢然不再嬉皮笑脸,他想挣开谢青寄,但他挣扎得越厉害,谢青寄就越是压制,很快在他腰间左边掐出一片乌青。
谢青寄不允许他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谢然很快不再挣扎,他沉默着承受,只时不时随着谢青寄顶进来的动作闷哼一声,谢青寄的态度与上辈子截然不同,这突如其来的强暴抹杀掉他最后一丝侥幸,这下他非死不可了。
妈妈和姐姐的说笑声在外响起,似乎是识趣的姐夫一直在给妈妈喂牌。
他又一听见了这些久违的声音。
谢然眼泪流下,既不是痛的,也不是爽的,谢青寄像是知道他在哭,突然伸手抹掉了他的眼泪。
他的嘴巴终于再一得到自由,谢然被干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带着丝丝情欲,裹挟着被干到爽时不自觉的低声细语,听得谢青寄埋在他体内不断讨伐进出的阴茎瞬间更硬。
“……你,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和我发生性关系,这,这叫强奸,你和亲哥,发,发生性关系……啊,这,这叫乱伦。”
谢然心想,反正都要死,他也不能叫谢青寄好过,非得挤兑他两句不可。
这是上辈子谢青寄对他说过的话,后面还跟着一句,他真的恨死他了。可谢然嘴下留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想刻薄一回,也刻薄得不彻底。
他对着谢青寄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谢青寄果然一听就受不了,他动作一顿,又报复一样,狠狠操进来,撞得门板咣当一声巨响。
他妈听到后又在外面怒骂:“你们俩在屋里拆房呢?!没睡就出来送送!”
屋里没人说话,实际上谢青寄发着狠干人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听见妈妈出门送客的声音后,突然拔出阴茎,离开哥哥的身体。
谢然被他操得两脚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刚才亏得谢青寄压着他。
此时谢青寄一走,他就顺势滑下,跪在地上,后面又疼又爽,好像还有什么粗壮的东西在里面进出。谢然心有余悸地摸着那个被撑开的可怜小洞,心想要是上辈子的谢青寄跟现在一样不是东西,他们还至于这样折腾么。
谢青寄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谢然被他一把提起时才发现那是他之前用来捆谢青寄的皮带。
他的弟弟活学活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捆起亲哥的手把人扔到床上。接着把谢然下半身扒了个精光,又强迫地让他在床上跪好,继而掰开他的屁股,一只脚踩在床上,像条狗一样操了进去。
谢青寄在床上是个哑巴,干人的时候不说话,有多沉默,就有多用力,压在谢然身上发力,硬得发疼的阴茎再整根进入对方的身体。被进入的地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干涩紧致,像人吃了苦头就会长记性,摔了跤就会长大。谢青寄一进来,里头的软肉就湿湿热热地贴上来。
谢然闷哼一声,终于忍不住求饶,捶着床怒道:“轻点!”
谢青寄还是没吭声。
妈妈送完人,才想起两个倒霉儿子都喝了酒,怕兄弟们打架,贴着门问他们有事没有。
谢然的嘴再被谢青寄捂上,身上很快再没一块好皮。谢青寄做爱像在施暴,他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意,动作重到近乎无情,他们的妈妈回来前,几乎整个床都要被谢青寄给摇塌。
“谢然,你们睡了?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听着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谢然下意识紧张起来,他几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辈子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想叫谢青寄停下,害怕妈妈下一秒就推门而入,看见他的两个儿子在床上乱搞。可谢青寄不管不顾,抱着谢然在地上干,这样就没有摇床的声音,他疯了一样动得更加用力,在他妈眼皮子底下搞得他哥手脚发软脑子发昏。
谢然躺在冰凉带着潮气的地板上,觉得自己要被谢青寄给捅穿了。
谢青寄沉默着用力,他额头的汗水滴落到谢然脸上。
屋里没人说话,妈妈一头雾水地离开,谢青寄才强势地拖着谢然回到床上去。
妈妈丝毫不知一墙之隔的地方,她那前途无量,最贴心懂事的小儿子正把大儿子压在床上,他的阴茎在一个同性的身体里进出,这个人还是他的亲哥哥。
谢青寄干了大半天,把谢然插射一,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掐住谢然的腰,动作强硬,态度冷漠地命令谢然跪在床上。
谢青寄终于说话了。
他今晚沉默寡言,从头到尾只说了四个字。
一是之前的“去哪?”
一是现在的“――跪好。”

3 跪好

两人做爱跟打架似的,谢然撑着胳膊想把谢青寄给顶开,却被从小练散打的弟弟用个警察抓人时把歹徒按在压在地上的姿势,死死按住肩胛骨。他双臂大张着压在门上动弹不得,胯部被狠压着,磨得生疼。
谢然刚要张嘴怒骂,十七岁的谢青寄却低头,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这突如其来的痛意叫谢然一个激灵,清醒几分,瞬间反抗得更厉害。
弟弟低沉粗野的呼吸声缭绕在耳边,阴茎毫不留情,又艰涩地插入进他未经润滑的身体。
谢然和上辈子受了一模一样的苦,上辈子是心甘情愿,求之不得,这辈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了,他痛得眼前一黑,不敢再乱动,就怕谢青寄刚开荤的愣头青不管不顾地上来一顿操。
“轻点!”
妈妈和姐姐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打麻将,他甚至能听见妈妈在摸牌后扣在牌桌上的那声闷响。
谢然不敢叫得太大声,怕被外面的人察觉出异样,只能低声咬牙切齿地警告。谢青寄还在碰一碰就硬得莫名其妙的年纪,没有性经验,就怕他上来二话不说就抽动。
好在谢青寄没有那样做,他的头埋在哥哥肩膀里,身下阴茎随着呼吸声不住搏动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张嘴,把一个又一个印子留在谢然的肩头,那力道时而轻柔时而重,叫人说不清是亲吻还是撕咬。
谢然就这样心情复杂地站着,体内还含着亲弟弟的阴茎,他没有拒绝谢青寄的习惯,甚至对谢青寄的亲近是打心底里渴望的。可上辈子的痛苦却让他胆战心惊心有余悸,对于和弟弟做爱这件事情不再是享受。
谢然肩窝一湿,还热热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谢青寄居然哭了。
谢然有些无语,自我安慰地想这眼泪可能代表着谢青寄被逼得当强奸犯,和亲哥乱伦时丢掉的少男尊严。
他自讨苦吃,放缓呼吸缓解痛意,有气无力道:“谢青寄,我告诉你,你想干这事儿我就去给你找个小姐,找个鸭也行,刚才是我鬼迷心窍,真是认错人了,我说你哭什么啊你?”
他无奈地质问着害他痛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可最后一句话又不知不觉带着纵容的意味。
他又能拿谢青寄怎么办呢。
谢青寄没吭声,摸索着,像是确认般,从谢然胳膊一寸寸摸到肩膀,最后往上一捂,谢然干燥的嘴唇贴着他柔软的掌心,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像拥抱那样搂住谢然,抽腰摆胯,硬热的阴茎开始在他体内进出,青涩的身体不断起伏,又重新压回哥哥身上。他不带任何技巧地操弄着谢然,硕大的龟头不断碾压着哥哥后穴中最敏感的地方,干得对方阴茎很快食髓知味地翘起,抵住粗糙的门板,刺激得谢然快射了。
谢然被弟弟捂住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没想到他和谢青寄居然这样有默契,重生后第一用这副身体做爱,也能有明显的快感,更不用说谢青寄这时候还是个男。
但他没有丝毫劫后余生,重来一的庆幸与惊喜,相反地,谢然很快出一身冷汗。
弟弟阴茎抽插的力道使他想起海浪,充满压迫感,快感如潮水般汹涌不断,叫他喘不上气,好像又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咸咸的海风味道,海风吹来的声音和谢青寄低沉的喘息混杂着,叫谢然脑中一片空白。
和十七岁的谢青寄做爱,让他想到了跳海自杀的场景。
他居然又重蹈覆辙了。
谢然不再嬉皮笑脸,他想挣开谢青寄,但他挣扎得越厉害,谢青寄就越是压制,很快在他腰间左边掐出一片乌青。
谢青寄不允许他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谢然很快不再挣扎,他沉默着承受,只时不时随着谢青寄顶进来的动作闷哼一声,谢青寄的态度与上辈子截然不同,这突如其来的强暴抹杀掉他最后一丝侥幸,这下他非死不可了。
妈妈和姐姐的说笑声在外响起,似乎是识趣的姐夫一直在给妈妈喂牌。
他又一听见了这些久违的声音。
谢然眼泪流下,既不是痛的,也不是爽的,谢青寄像是知道他在哭,突然伸手抹掉了他的眼泪。
他的嘴巴终于再一得到自由,谢然被干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带着丝丝情欲,裹挟着被干到爽时不自觉的低声细语,听得谢青寄埋在他体内不断讨伐进出的阴茎瞬间更硬。
“……你,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和我发生性关系,这,这叫强奸,你和亲哥,发,发生性关系……啊,这,这叫乱伦。”
谢然心想,反正都要死,他也不能叫谢青寄好过,非得挤兑他两句不可。
这是上辈子谢青寄对他说过的话,后面还跟着一句,他真的恨死他了。可谢然嘴下留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想刻薄一回,也刻薄得不彻底。
他对着谢青寄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谢青寄果然一听就受不了,他动作一顿,又报复一样,狠狠操进来,撞得门板咣当一声巨响。
他妈听到后又在外面怒骂:“你们俩在屋里拆房呢?!没睡就出来送送!”
屋里没人说话,实际上谢青寄发着狠干人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听见妈妈出门送客的声音后,突然拔出阴茎,离开哥哥的身体。
谢然被他操得两脚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刚才亏得谢青寄压着他。
此时谢青寄一走,他就顺势滑下,跪在地上,后面又疼又爽,好像还有什么粗壮的东西在里面进出。谢然心有余悸地摸着那个被撑开的可怜小洞,心想要是上辈子的谢青寄跟现在一样不是东西,他们还至于这样折腾么。
谢青寄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谢然被他一把提起时才发现那是他之前用来捆谢青寄的皮带。
他的弟弟活学活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捆起亲哥的手把人扔到床上。接着把谢然下半身扒了个精光,又强迫地让他在床上跪好,继而掰开他的屁股,一只脚踩在床上,像条狗一样操了进去。
谢青寄在床上是个哑巴,干人的时候不说话,有多沉默,就有多用力,压在谢然身上发力,硬得发疼的阴茎再整根进入对方的身体。被进入的地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干涩紧致,像人吃了苦头就会长记性,摔了跤就会长大。谢青寄一进来,里头的软肉就湿湿热热地贴上来。
谢然闷哼一声,终于忍不住求饶,捶着床怒道:“轻点!”
谢青寄还是没吭声。
妈妈送完人,才想起两个倒霉儿子都喝了酒,怕兄弟们打架,贴着门问他们有事没有。
谢然的嘴再被谢青寄捂上,身上很快再没一块好皮。谢青寄做爱像在施暴,他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意,动作重到近乎无情,他们的妈妈回来前,几乎整个床都要被谢青寄给摇塌。
“谢然,你们睡了?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听着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谢然下意识紧张起来,他几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辈子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想叫谢青寄停下,害怕妈妈下一秒就推门而入,看见他的两个儿子在床上乱搞。可谢青寄不管不顾,抱着谢然在地上干,这样就没有摇床的声音,他疯了一样动得更加用力,在他妈眼皮子底下搞得他哥手脚发软脑子发昏。
谢然躺在冰凉带着潮气的地板上,觉得自己要被谢青寄给捅穿了。
谢青寄沉默着用力,他额头的汗水滴落到谢然脸上。
屋里没人说话,妈妈一头雾水地离开,谢青寄才强势地拖着谢然回到床上去。
妈妈丝毫不知一墙之隔的地方,她那前途无量,最贴心懂事的小儿子正把大儿子压在床上,他的阴茎在一个同性的身体里进出,这个人还是他的亲哥哥。
谢青寄干了大半天,把谢然插射一,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掐住谢然的腰,动作强硬,态度冷漠地命令谢然跪在床上。
谢青寄终于说话了。
他今晚沉默寡言,从头到尾只说了四个字。
一是之前的“去哪?”
一是现在的“――跪好。”

找死

谢青寄自己不说话,也不叫别人说话,每换一个姿势,就重新捂住哥哥的嘴,空着的那只手压住谢然的脖子,把他的脸死死按进床里。
谢然渐渐失去说话的欲望与冲动,他们沉默地投入这场违背道德伦理的性爱。
他的喉咙还有点痛,似乎被什么东西撑开过,嘴巴里一股暧昧腥臊的咸味,那是之前为谢青寄口交时留下的。
当然是在谢然重生的几分钟以前,这段回忆他记得很清楚。
谢青寄没有性经验,单是阴茎一被人凑近,单是感受到除自己之外的气息,就硬得莫名其妙。谢然一摸它,它就发抖,谢然柔软的嘴唇刚碰到饱满鼓胀的龟头,它就有了要射的意思,谢然的手指点上去,很快整个手心都被从马眼分泌出的前列腺液弄湿。
谢青寄本人,和他模样凶悍狰狞的阴茎都一样青涩。
可谢然也没有过性经验。
他还做不出在谢青寄恼羞成怒的瞪视下,伸出五指舔掌心的动作。
那时候的谢然只是一手捂了谢青寄的眼睛,弯腰低头,把弟弟硬挺到极致的阴茎含进口中,他一下就吞到最,让弟弟的阴茎挤开他的喉管。
干呕感一阵阵的,他的喉管下意识挤压着这个凶悍霸道的东西,鼻头还很痒,因为谢青寄的阴毛很硬很粗糙,他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上辈子的谢然被谢青寄一脚踹到地上,勉强站起后擦着嘴,他挑衅地问谢青寄自己舔得他爽不爽。
然后他就扒掉自己的裤子坐到谢青寄身上去。
后来很多年,他都不是太愿意回忆和谢青寄这惨痛又美妙的一夜,直到临跳海前,谢然才翻出陈年往事,一遍遍地回味。
他发现原来自己记得这样清楚,他清楚地记得和谢青寄在一起做过的每一件事情,每一细节,就是这些最细小微末的事情,在他临死前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刺痛着他。
“你把我松开,我不躲。”
谢然抑制住呻吟,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正常,毫无愧疚感地哄骗谢青寄。
谢青寄一顿,一手掐住他的腰,一手摸到前面去,摸索着把他手上绑着的皮带给解开。
皮带刚一松开,逆来顺受的谢然又突然不知哪根筋搭错,挣扎着往前爬。
压在他身上操干的人被这抵抗的动作激怒,更看出他逃跑的意图,脚抵着床狠干进去,整个人压在哥哥身上。谢然艰难转身去推,不再是刚才小打小闹地挣扎,他下了死力,谢青寄也奈何不了他,湿滑的阴茎顺势从他体内脱出。
谢青寄不依不饶,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脚踝。
于是谢然只来得及骂了句“操”,就逃跑失败,生生被他给拖着,单手重重一拉,重新拽回胯下。
床单被谢然跪着的膝盖拖拽出两条拖痕。
谢青寄的动作比刚才更重更密集,带着惩罚的意味,反复在谢然双腿间冲撞,精瘦的窄腰藏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可怕爆发力,每操一下,就带出“啪”的一声。
谢然自讨苦吃地求饶:“错了错了,不,不跑了……真,真不跑了!”
他艰难转身,张开双臂,赶在谢青寄发怒前拥抱住他。
被哥哥抱住的谢青寄突然愣住,他抬头看着哥哥。谢然却像是受不了他的视线般,匆匆回避。
谢青寄又很快恢复撑原先埋头猛干的状态,只是动作温柔了许多,这明明是谢青寄这辈子第一做爱,动作却意外得熟练,和哥哥有种生分的默契。
谢然放松身体,任弟弟为所欲为,他不再挣扎,终于认命,一些话像是说给现在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谢青寄听,也像是说给上辈子胡作非为的自己听。
“算了,让让你,都是哥的错,就当是还债了。”
说罢,他偏头看向谢青寄。
而谢青寄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间,谢然突然看清了谢青寄眼中的某种痛苦。他沉默着承受,这下再不需要谢青寄过来捂他的嘴。
这小畜生头开荤像个披着人皮的野兽,在谢然身上又掐又啃,就是不肯亲他,完全就是宣泄性欲,又埋头苦干好一会儿,才射在谢然体内。
他射完以后就昏昏沉沉地往旁边一翻,仰面躺着,沾着白色精液的阴茎逐渐疲软下来,沉甸甸的一坨横在腿间。
谢然爬起一看,见谢青寄发泄完,药效一过就昏睡过去,只好任劳任怨地爬起,忍着屁股上传来的痛意,把谢青寄摆好,又给他盖上被子。
谢然开始试着回忆更多的细节。
在他记忆中的212年,谢婵交到男朋友,今天应该是她第一把男朋友带回家的那天。
他们老娘做了一桌好菜,还买了瓶五粮液欢迎新姑爷。谢青寄白天去学校,好像是有什么活动,他那天穿了件白衬衫,谢然一看就有点受不了,他妈在后头推搡,说让他也去换身新衣服,别给他姐丢人。
谢婵一脸羞赧,却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那是上辈子的谢然,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姐姐。
谢青寄也被哄着喝了一杯,回到卧室后就觉得头疼,在桌上一堆杂物中看到了写有止痛药字样的药品,他没多想,就着水吞了一颗。
那堆东西是谢然换衣服时随手掏出的,谢青寄不知道瓶子里装的不是止痛药。
谢然跟着的大哥手下有家KTV,里面的小姐老是跟谢然抱怨,说有的中年男客户明明是自己的问题硬不起来,还要冲她们发脾气。谢然一听,干脆托朋友弄了些药过来,叫小姐们卖给那些人,他自己从中拿回扣。
谢然回屋睡觉时,谢青寄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
弟弟硬挺粗壮的阴茎直挺挺地从裤缝中伸出,他骨节分明,匀称细长的手指正粗鲁、用力地上下套弄狰狞的阴茎。
谢然呼吸一滞,从发现自己对亲弟抱有难以启齿的情欲后,他就从家中搬了出来,再没和谢青寄一张床上睡过觉。此时却目不转睛地盯住在床上自慰的谢青寄,他恨不得用双手代替眼睛,一一抚过弟弟鼓胀饱满,吐露粘液的龟头。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和热切烧得理智全无,现在想来,他对自己那时下意识锁门的动作百口莫辩。
谢然喃喃自语:“可不是欠你的吗。”
他忍着酸痛疲惫的身体穿好衣服,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小屋,低头在弟弟嘴上亲了亲,还控制不住地咬一口。
这一亲一咬不要紧,却把谢青寄给疼醒了。
他一把攥住谢然的手腕,怔忡茫然的目光中又带着质问和怒意。
谢然心想这小子真是个干警察的料,这手擒拿使得标准。
可他这时才发现谢青寄脸上居然都是眼泪。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是他给谢青寄占了便宜,这小子到底在哭什么,上辈子也没这样啊。但转念一想,上辈子是被强迫着乱伦,好歹有点心理安慰,这辈子是主动去乱伦,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行了,知道你烈女失贞不高兴,你做梦呢,快睡吧。”
在谢然的随口敷衍下,谢青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真的相信这是一场梦,又睡了过去。
谢然坐在床边,灯也不开,就趁着那么点光亮打量谢青寄,真是哪儿看哪儿喜欢。
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估计妈妈和姐姐都去睡觉。他多想冲到隔壁,看一看妈妈,看一看姐姐,不过他知道,这一看,怕是彻底要舍不得。
谢然很快下定决心,然而这破釜沉舟中又带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颓丧,他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不禁可惜这重生的机会给他真是白白浪费。
他最后看了眼谢青寄,一步步走出这个在梦里才能回到的小屋。
他站在街上,甚至没有心情看一眼六年前的街头巷尾,彼时已是夜,更露重,风一吹就吹起谢然满胳膊的鸡皮疙瘩,他不知多久才等来出租车。
司机问他去哪里。
谢然“啊”了一声,吊儿郎当的,无奈抓着头发。
司机警惕地打量着他,三更半夜衣衫不整地出门,不是什么好人。
下一秒,只听这个奇奇怪怪,格格不入的人吐出口气,平静,又无所谓道:“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那还是去海边吧。”

5 妈妈

说来也巧,司机载着他来到同一片海滩,上一去赶上日落,这却赶上日出。
六年前填海工程还未动工,堤坝也没建,望过去就是满地的细沙。这个他从小长大的三线小城,最发达的就是旅游行业和一所在全国都名列前茅的政法大学,这个城市的物价努力追赶着一线城市的脚步,薪资涨幅却成反比。
谢然在有限的路程中好奇地看着六年前的家乡,看什么都新鲜,他一边摸兜,一边在车内上下寻找。
“师傅,二维码在哪儿啊,我没找到,扫微信行吗?”
谢然摸半天,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打火机、钢G若干、手机一个,低头一看,却是个翻盖诺基亚。
司机:“……”
谢然:“……”
司机冷冷地看着他。
谢然满脸尴尬,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彼时的谢然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混混,既没有开娱乐城,身后也没有一群撑场面的小弟,没人买他的账,压根发挥不出上辈子那种名一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效果。
他迎着司机上下打量的不信任目光头皮发麻:“要不然我们再开回去吧?我给你拿钱,忘了这个时候不能扫码……”
司机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手一挥,打发他下车,骂道:“扫马?我还骑驴呢,神经病。”
谢然被灰溜溜地赶下车,还喷他一脸尾气。
他自认倒霉,把鞋一脱,找个垃圾桶扔掉,赤着脚踩过沙子,越往里走沙子越凉,那是被涨潮的海水不断浸泡冲刷后留下的凉意,最后走到海里,海水没过脚面,谢然已经开始浑身发抖了。
这个经历过重生的年轻人似乎并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点燃烟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烟,咬在嘴里,麻木地盯着起伏的海面,太阳晒得他刺眼,鸥鸟吵得他头痛。
带着咸味的海水冰凉刺骨,给谢然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他泡在海水里,呼吸不再是一种享受,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海水吸入鼻腔时会痛得他后脑勺发麻。
谢然面无表情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心想他怎么还活着啊。
重生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不是带来一求之不得,改过自新的机会,而是刻薄,又鲜血淋漓地强迫他看清,如果不是他,一切都还好好的。
妈妈还活着,姐姐也活着,谢青寄依然前途无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他对弟弟无可自拔的扭曲爱意,和他骨子里本身的狂妄自大是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上辈子逼得谢然以结束生命来逃避的,不是爱人的冷漠抵抗,而是当他终于意识到,也终于肯承认悲剧因他而发生后否认不得的愧疚。
重生一又能怎么样,亲人朋友因他离世,爱人因他前途尽毁的自责依然折磨着他,像海水一样让他无法呼吸。他唯一改过自新的办法就是不再爱自己的弟弟,可他压根就做不到。
谢然是真的不想活了,他想早死早超生。
这么想着,嘴巴却先痛起来,这才发现烟已经烧到烟屁股。谢然叹口气,烟蒂就这样落进海里,被浪一卷,消失不见。
“――小伙子,你这样乱扔垃圾可不道德。”
背后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冷冷提醒。
谢然给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看,见一个戴红袖章的大婶正抱着双臂,冷冷看着他。
她已经不知在他背后站了多久,似乎看谢然这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就认定他不是什么有社会道德感的人,只等谢然如她预料的那样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情,就把这个破坏卫生的捣蛋分子当场按下。
“对不起对不起,下注意。”
谢然立刻承认错误,最害怕的就是像他妈那样彪悍的老太太。
那大婶一板一眼,拎着谢然一只胳膊,把他拖到一边,从挎包中掏出一个小册子。
“马上到旅游旺季,都在争当文明城市,怎么总有你这样没有公德心的人拖后腿!”
谢然点头哈腰,“是是是”,“对不起对不起”地应着,丝毫不敢反驳,在大婶的瞪视下把册子上“市容市貌”那章给大声朗读三遍,才被放走。
他被临时打断计划,没能一头扎海里,心有余悸地往前走,谁曾想回头一看,那婶子居然还在后面默默跟着,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谢然只好离开,走到扔鞋的垃圾桶旁边,探头一看,里面干干净净,被清洁工人给收走。
谢然:“……”
他心想,跳海不行,跳楼总可以吧。
彼时已是早上,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斑马线后停着一排各型各色的自行车,骑车的人一只脚扎在地上,车身一斜,趁机喝口车把手上吊着的豆浆,只等绿灯一亮,就争先恐后地骑出去。
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谁都没把有限的注意力分给这个一脸颓丧麻木,赤着脚在街上行走的年轻人。
谢然走路一瘸一拐,被谢青寄翻来覆去干上几个小时的屁股隐隐作痛,走到一栋三十层高的办公楼下,想上去,却被门卫拦住,没工牌不让进,只好曲线救国,又跑到隔壁二十层高的楼。
这没人拦他,电梯却坏了,谢然不服输,不死心,吭哧吭哧光着脚爬了二十层,累得气喘吁吁,死狗般耷拉着腰,哆嗦着伸出手去推那扇通往天台的门。
――门纹丝不动,被锁住了。
谢然:“……”
倒霉鬼谢然吸口气,忍住一拳捶门上的冲动,在台阶上坐下。
他五指插进头发里,彻底没辙,刚才一心找死,一口气绷着,此时已松懈下来,才觉出浑身疲惫,除开屁股不说,脚底板更是隐隐作痛,搬起脚丫子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扎进去一个小玻璃片。
他伸手一摘,压根不管脚丫子还在流血,如获至宝地捧着那片指甲盖大小的玻璃渣子,准备割腕,接着一个手抖,玻璃渣掉在地上,弹起,从楼梯中间的空中直直掉了下去。
谢然:“……”
他心想,找死怎么就那么难。
找个天桥大头朝下跳下让车压死也是个办法,可谢然虽是个黑社会,却也是个通情达理,能够将心比心的黑社会,不愿给人留下心理阴影,想找个不用折腾别人的死法。
谢然颓然麻木地扶着扶手一阶阶走下去,出了写字楼被外面刺眼的阳光一晒,抓着额前的碎发梳到脑后去。他吸口气,又缓缓吐出,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茫然地心想,为什么想活的人活不下去,想死的人却死不了。
倒霉鬼谢然不顾别人怪异的目光,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估摸着这会儿谢青寄还在睡,姐姐去上班,他妈去公园里锻炼,准备偷家中的菜刀找个没人的地方结束生命。
结果王雪新压根没去逛公园。
她正春风得意,见过了早饭时间,挨家挨户地敲门喊起一众牌友,倒不是真想打牌,主要是谢婵昨天晚上把男朋友带回家,还是名牌大学毕业,家里条件也好,她忍不住N瑟。
一群阿姨老太围在街头巷尾,四双手在牌桌上推来推去,伴着哗啦啦的洗牌声,王雪新笑得枝招展,闭着眼吹牛,炫耀她家新姑爷,炫耀女儿谢婵,炫耀小儿子谢青寄。
有人问:“那谢然呢?谢然最近在干什么啊。”
王雪新面色不变,刻意维持笑容,心底里却把这人骂个狗血喷头,心想他大爷的,这老东西故意的吧,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不给面子。
她随口敷衍道:“啊,谢然那小子啊,我也说不好,天天就瞎胡闹呗,但你别说,还真给他闹出点名堂,哎,该谁摸牌了?……就前两天回家,说要给他姐买包,三万以下的不买!你说说这小子,有点钱就乱,真是的……三饼。”
王雪新呵呵呵地笑着,周围阿姨夸张附和,背地里翻白眼,一副受不了的神情。
实际情况是谢然店里的小姐们要集体批发假包,单卖二百五,两个四百,他拿着图样回家,问谢婵要不要。
“哎?那是不是谢然啊,谢然!快来,正说你呢!”
一位阿姨拍了拍王雪新的肩膀,叫她往后看。
王雪新一头雾水地回头,因为谢然通常会睡到中午才起床,她不信他今天这么早起。
只见她那倒霉儿子头发乱,衣服皱,还光着脚,一副被抢劫后身无分文只好去垃圾场凑合一夜的憔悴模样,死鬼般游荡过来,满脸写着“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八个大字。
谢然闻声抬头,和一脸要吃人表情的老娘四目相对。
有阿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王雪新咬牙切齿,霍得一下起身,差点把牌桌掀翻。谢然表情微怔,无视王雪新一身杀气,缓缓朝她走过来,傻傻站在她面前,王雪新正张嘴要骂,却见谢然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那一巴掌用了死力,打得右边脸颊迅速红肿浮起,王雪新一下子就看心疼了。
谢然察觉到痛意,眼泪流出来。
他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指着王雪新,朝着周围目瞪口呆的叔叔阿姨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惊奇道:“唉?这真是我妈!还……还活蹦乱跳的,是活的!我就知道!”
王雪新:“……”
谢然又哭又笑,一下扑上来,不知所措地搭着他妈的肩膀,稀罕得要命,不怕死地去摸他妈的头发,把他妈的脸揉到变形。
就在王雪新濒临爆发,要把倒霉儿子给狠抽一顿的时候,一个让谢然更为朝思暮想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妈?然然?你们在干什么啊?”
谢然不可置信地回头。
原本在上班的谢婵突然回来,她骑在电动车上,细碎柔软的头发被微风吹起,她一手去扶车把,一手去抚头发,正带着笑意,一脸温柔又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
是谢然记忆中的姐姐。

6 失态

谢然哭着喊了声“姐姐”,又在叔叔婶婶们的窃窃私语中,惊疑不定的目光下,缓缓走向谢婵,连彪悍泼辣的王雪新都被他震住了。
谢婵困惑地看着满脸是泪的弟弟,手足无措地冲王雪新道:“……妈?”
毕竟谢然习惯对她直呼其名,从不喊姐姐,小时候还经常为此生气,说他才应该是哥哥。
王雪新还来不及指着脑袋暗示她谢然疯了,就见这傻小子突然直挺挺地跪下,抱着谢婵雪白的大腿放声大哭。
谢婵吓得差点从电动车上摔下来,王雪新怒发冲冠,冲上去给了谢然一脚,吼道:“兔崽子,这么大个人了,干什么呢,快把手撒开!”谢然被踹一脚也不生气,又哭又笑的。
他撒开谢婵的大腿,将迎面扑来喊打喊杀的王雪新一抱。
王雪新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谢然贴着母亲的耳朵哽咽道:“……妈,我知道错了。”
她前几天为了迎接新姑爷,特意去小区的理发店烫个新发型,谢然这样一抱,就闻到她满头劣质h油膏的味道,青黑粗重的眉毛也是在小区里文的。王雪新瞪眼的时候,眉毛也跟着不自然地竖起来,像个凶神恶煞的关公。
儿子的眼泪流进她的衣领,弄湿了她前两天新裁的棉绸衬衫。
谢然十岁以后就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王雪新脸色有些古怪,明明在气头上,但又明显享受儿子的拥抱,愣是被抱没了一身火气。
她浑身僵硬着拍了拍谢然的肩膀,一向最好面子的人,此时却全然不顾一家三口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闹剧,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朝他们指指点点。
王雪新又羞又气道:“行了行了,多大个人了还哭哭啼啼的,走走走,起风了,回家回家。”
谢婵“呀”了一声,注意到谢然一脚底板的血,抬头一看,心疼道:“你鞋呢?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发烧了?过来我摸摸。”
他被谢青寄压着干了一晚上,屁股里含着弟弟射进去的精液又是吹海风又是爬楼,不生病才怪。
母女俩慌慌忙忙,把谢然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扶上电动车,驮到医院去。谢然脑袋昏昏沉沉,压在姐姐汗湿单薄的肩膀上,姐姐骑着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两条细细的胳膊还没自己脚腕子粗。
谢然被太阳晒得满头热汗,他的眼泪流到姐姐身上。
他好像又舍不得死了。
倒霉鬼谢然再醒来时躺在医院输液间的病床上,旁边还有个老大爷想要吐痰,咳得惊天动地。谢婵坐在旁边,头一点一点的,谢然一睁眼她就醒了,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谢然反反复复地发烧,两个吊瓶打进去依然不见好转,医生只好叫他今晚留院观察。
谢婵本要留下陪夜,却被他打发回家。
谢然问她:“谢青寄呢?”
他一脸不在意,像是随口一问。
“他今天去学校,再过半个月有个小考,前三十进冲刺班,你忘了?”
“哦,对,没想起来。”
谢然当然没忘。
上辈子这个时候他强迫了谢青寄,二人下床,衣服刚刚穿好,谢青寄就扑上来和他打了一架,谢然被操得手脚发软,浑身酸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一边被打,一边挑衅。
“我喜欢你,就想跟你在一起,我是你哥怎么了?又没搞别人的弟弟。”
谢青寄到底是被他的无知狂妄给激怒了。
最后还是隔壁屋的谢婵听见动静,把兄弟二人架开,谢青寄摔门而出。
那是谢婵第一见斯文的谢青寄发那么大脾气。
接下来一个月他根本不敢出现谢青寄眼前,在店里凑合着睡,也不知道谢青寄是怎么过的,只知道一向在年级名列前茅的弟弟在那重要的考试中失了手,进了师资力量不如冲刺班的平行班。
当时校方专门为这件事情开过会,想要为谢青寄破例,但有其他家长找了过来,要求也为他们的孩子破例,这事当时闹得还挺大,越来越多的家长参与进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谢婵又给谢然买了些吃的,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老是盯着自己瞧。
“我脸上有东西吗?”
谢然只一个劲儿地笑。
临走前,谢婵突然犹豫着开口:“然然,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你输液的时候一直喊我和小谢的名字,有时还喊咱妈。”
谢然面色不变,茫然道:“没有啊。”
谢婵又看他几眼,见问不出什么,只好一头雾水地离开。
姐姐一走,谢然嘴边吊儿郎当的微笑就在顷刻间消失,他嘴角向下一撇,眉眼间露出一股无所谓的颓丧感,怔怔地看着窗外。隔壁的老大爷还在吭哧吭哧吐痰,谢然听着这声音有点烦,一个人提着输液瓶躲洗手间去了。
他看着镜中二十四岁的自己,好像和三十岁没什么不同,已经忘记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反正肯定比镜子里的这个衰鬼看起来要意气风发,要不知天高地厚。
说幸运也够幸运,他获得了一别人求不来的重新来过的机会,说倒霉却也够倒霉,他重生在一切转折的节点,又眼睁睁地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但凡早几个小时,甚至是早几十分钟,他绝对不会踏入那个房间一步,他要躲谢青寄躲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当个本分的好哥哥。
谢然叹口气,推着吊瓶出来,走到还在咳嗽的老大爷身边,帮忙拍着他的背。
背后有护士喊他名字,说要给他量体温,谢然一转身,看到输液室门外面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看着有点像谢青寄,却不敢自作多情,当做没看到,乖乖任护士摆弄,然而眼睛却下意识往门外瞟。
等护士一结束,谢然就忍不住推着吊瓶跑出去,输液室门口却只有来来往往的病号和家属,压根没有什么穿校服的人。
中午的时候王雪新过来给他送饭,谢然脖子后面的皮一紧,心想完蛋,他早上太过失态,害他老娘在叔叔阿姨面前丢人,这会儿怕是来算账的。
谁知王雪新和颜悦色,压根就不计较刚才的乌龙,甚至颇为慈眉善目,用勺子舀粥,往谢然嘴里送,恨不得把“母性大发”四个字刻在脸上。
谢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雪新瞧,打算把这几年少看的都看回来。
“谢青寄呢?中午没回家?”
他们家离学校近,中午都是走读回家吃。
“回了啊,吃完饭就回学校了,你快趁热吃。”
“哦,那他说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王雪新举着手,眉头一拧,怒道:“嗦什么,吃你的,你弟好得很,你不带坏他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手都举酸了!话说你俩昨晚在叮叮咣咣干什么呢,打架啦?”
谢然赶紧把嘴凑上去,二人一个喂,一个吃,难得的心平气和,王雪新被转移注意力,不再继续追问。
上辈子的时候王雪新和谢然的母子关系时而尴尬时而紧张,王雪新不想让他干一些不正经的勾当,谢然却觉得没什么,能挣钱就行,再说了,他会干这行其实也是因为王雪新和谢婵。
当年王雪新一气之下跟他爸离婚,带着三个孩子净身出户,为了拉扯姐弟三个,拿出仅有的积蓄开了家水果铺子。
那时治安要比现在乱,有人见王雪新孤儿寡母,就专门来收她家的“摊位费”。王雪新这婆娘泼辣刁蛮不好欺负,可她的女儿却很胆小。
一群人整天等在谢婵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什么也不做,也不跟谢婵说话,就单单勾着肩膀,流里流气地跟在谢婵身后,“护送”她上学、下学。
谢婵经常被吓哭着回家。
谢青寄的应对办法就是拿出攒下的压岁钱报名散打班。
谢然没有这么劳民伤财,他觉得小混混这种存在,走一波旧的就会来一波新的,既然瓦解不了敌人,那么他就打入敌人内部,成为他们的一员!
几个月后,王雪新渐渐觉出不对劲来,没人来要钱不说,那群小混混见了她反倒还客气的很,帮她搬箱子摆货,有客人无理取闹,立刻有纹身大汉挺身而出路见不平。
最后王雪新觉出不对劲来,跟着谢然,结果亲眼看见他替人讨债追债,还在一群小流氓间混得如鱼得水。
当天下午,该社会青年,犯罪分子预备役谢然,被自己老娘提着棍子,一路鸡飞狗跳地追了四条街。
时至今日,王雪新一提到谢然来钱的那些勾当,还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她给儿子喂完饭,又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头,才没好气地冲门外头道:“进来吧,我要走了,你们又打算背着大人干什么去。”
谢然不知道他妈在和谁说话,往门外一看,只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怀里抱着看望病号的果篮和一箱八宝粥,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该青年近一米九,身材壮硕,流里流气,得叫人仰着头看。
气质之独特,外貌之“吝啬”,是警察看见以后要警惕,重点关照的那种。
他见被王雪新发现,只好从门后走出来,腆着脸谄媚道:“阿姨,我就是来看看然哥,不干什么,谢婵姐说然哥生病了。”
听着这声“然哥”, 谢然瞬间就愣了。
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好像总是被出其不意地“惊诧”一下,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真的重生,重生在一个什么都来不及,却又好像没那么糟糕的关键时刻。

7 目标

王雪新面色不善,警告般地朝这人脑门上一点:“马贝贝!你们俩成天就胡闹吧,早晚进警察局!”
这声“马贝贝”将此壮汉吓得不轻,他黝黑的脸颊面色羞红,黑里透紫,只盼着王雪新嗓门小一点,求饶道:“小马,姨,叫我小马就行!”
一个虎背熊腰,满胳膊文身的大汉本名居然叫马贝贝,实在难以启齿。然而王雪新就住他家隔壁,和他妈是牌友,他与谢然是发小,双方知根知底,王雪新压根不吃他这套,抱着饭桶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马浑身是汗,龇牙咧嘴地挠着头皮,终于把这难伺候的婶子送走,转头一看,他家然哥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抱着个果篮往病床前愣头愣脑地一杵,手在谢然面前晃了晃:“然哥?你怎么了?”
谢然一把攥住他的手。
小马浑身不得劲,余光察觉到隔壁床老大爷诡异的视线,只想把手抽出,却被谢然死死抓住。小马开始害怕,就怕谢然下一秒要和他十指紧扣,谁知谢然只是用力攥着他的手,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
“小马?”
谢然声音嘶哑地开口。
小马被吓得不敢吭声。
“小马!”
谢然激动得声音哽咽,手腕一用力,把小马扯到身前一把抱住,隔壁的大爷受到惊吓,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马贝贝被他这样一抱,整个人都不好了,鸡皮疙瘩起一身。
其实他今天来,压根不是单纯探望病号,而是来求和的。
一个礼拜前,两人就追债方式发生分歧,谢然认为盗亦有道,追债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紧,要有技巧。小马却觉得谢然的办法效率太慢,能把钱追回来的办法就是好办法,钱追不回来,那多的是办法还债。
各行各业都有食物链和潜规则,他们这些人也不例外,追钱时免不了动手打人,威胁恐吓,可追不回来钱时,他们也会挨打,也会被人威胁恐吓。
谢然是他们这群人的“然哥”,可谢然头上也有大哥。
大哥身边跟着的打手冷漠无情,又对大哥忠心耿耿,管你是不是自己人,下手丝毫不留情面,追回来钱,也能拿到相对丰厚的佣金,追不回来钱,那就要挨打。
小马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只有这个行当来钱最快,也来钱最多,可他被打怕了,和谢然说不能再用老一套的办法追债。最后二人当着兄弟的面大吵一架,小马摔门而出,好几天都互不搭理。
一个礼拜后小马憋不住,去谢然家里求和,才被谢婵告知谢然在医院,只好抱着果篮摸了过来,结果被嫉恶如仇的王雪新当场撞破。
谢然很快恢复正常,松开小马汗津津的背,仔细将他端详。
那看法仔细,着实叫小马毛骨悚然,只感觉自己手背上有几根毛都快叫谢然给数清楚了,正想抱着对方大腿喊哥认错,却听谢然认真冲他打招呼:“小马,好久不见。”
谢然的手拍着小马的胳膊,是好兄弟间的拍法。
小马瞬间委屈起来,心想哪里好久不见,明明两天前还在家门口碰见过。谢然那时还在气头上,看见他也不跟他打招呼,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把小马的心都给瞪碎了!
小马别别扭扭,一米八几的大汉小媳妇般委屈,抱着果篮道:“然哥……我以后不当着兄弟们的面顶撞你,你也不许跟我计较,你做事有道理,我以后都听你的……给你削个苹果吧。”
谢然立刻笑不出来了,一把推远果篮。
他这辈子,上辈子,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苹果!
这个怪癖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见小马一脸心碎的表情,谢然只好转移话题,说这几个月要住店里,叫小马回家陪他收拾几件衣服。
他把针管一拔,抬脚就要走,背后小护士追出来:“你去哪里?医生说今晚要留院观察,要是低烧一直不退可就麻烦了!”
谢然没听她的话,心想烧死病死才好,他简直求之不得。
小马提来的八宝粥也留给隔壁床的老大爷以作安抚,二人打车回家。
谢然屁股不是太舒服,里面还含着谢青寄的精液,动一动就流出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射进去多少。
小马估计闻到些什么,捂着鼻子,委婉地问谢然是不是好几天没洗澡,身上有股味道。
谢然一脸尴尬。
要不是走不了路,他真想一路和小马溜达着回家,告诉他哪哪儿的房子要扒,哪哪儿在几年后会发展成商业街,叫他先存钱买个店面再租出去。
――如果小马能活到那个时候。
想到这里,谢然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身边坐着,还对自己未来命运一窍不通的小马。
“然哥,这司机用的是不是iPhone 啊?你有没有弄点水货的门路…我也想买一个,正版太贵了。”
谢然抬头一看,心想iPhone 有什么好稀罕的,他死的时候iPhone 11都快出来了。
“知道了,想办法给你买一个。”
他知道这个时候谢青寄在学校上课,才敢放心大胆地回家,收拾衣服的时候王雪新听见动静,进来探头一看,也顾不上骂谢然不听医生的话,手里揪着一张纸揩鼻涕。
小马一见王雪新在哭,登时吓得六神无主。
“然哥,阿姨好像哭了。”
谢然回头一看,过去搂王雪新的肩膀。
“我从医院一出来就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你舅爷走了。”
王雪新眼泪流下,小马又赶紧点头哈腰地给她抽了几张纸巾。
谢然对这个舅爷有印象。
王雪新小时候在他家住过几年,因此感情很是不错,上辈子舅爷去世的时候他们一家都回老家奔丧,唯独谢然躲在店里,找个借口不肯回去。
他刚跟谢青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凑到谢青寄面前招惹他,为此王雪新还气得骂他一顿。
估算一下日期,舅爷去世的时间竟然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谢然不好多说,只安慰王雪新几句,她走后,谢然也不急着收拾衣服,坐在床上发呆,那种躲不过,避不开的无力感又瞬间把他包围。
小马凑过来,用肩膀去撞谢然的,以为他在因家人去世而难过,干巴巴地安慰:“哥,别难过了,我爷爷经常跟我说,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有一定数量的,到了时候就得死,还活着那就是没到时候,早死晚死都是死。”
他这番不着调的安慰诡异又惊悚,换个人说不得要把他打一顿解气,可谢然却觉得很有道理。
他跳海被大妈揪住罚款,跳楼楼顶被锁,割腕玻璃渣子从楼上掉下去,就连回家拿刀,半路都有妈妈和姐姐杀出来。
可能就是像小马说的那样,他死不了,是不到时候,又或者世界上的人有一定数量,老天爷不允许他提前去世来打破这个无人可左右的狗屁平衡。
谢然死不了,可小马却快死了。
小马不知坐在面前的这个人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洞悉身边人未来六年的命运,正悲天悯人地看着自己,可他更不知道自己会在三个月后以一种鲜血淋漓的方式惨死。
他的妈妈伏在他青黑的尸体上大哭,谢然跪在他的墓碑前把头都要磕烂了,小马的妈妈扑上去撕打,嚎叫,问死的为什么不是谢然。
马贝贝笨拙地挠着头皮,刺啦刺啦响,掉了一肩膀的头皮屑。
“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然哥,我嘴笨,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就行,别难过,谁都要死的。”
谢然喉结一滚,平静地看着这个一根筋,没什么文化,却对他掏心掏肺的发小,突然倾身向前,搂住他的肩膀。
小马瞠目结舌,鸡皮疙瘩起一身,一个“操”字险些脱口而出,他一点都不喜欢被男人这样抱着!
殊不知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谢然胡乱抹把眼泪。
既然谁都要死,那么他就代替小马去死好了,反正他也不想活。
这个精神上的懦夫,行动上的勇士死死裹紧遮羞布,心想他终于不是因为无法面对谢青寄,无法面对谢婵,无法面对妈妈,无法面对这些因他改变命运的人而逃避地寻死。
他要帮助小马活下去,然后代替小马去死。这样他一死,王雪新和谢婵的命运也会被改变,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原本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生命突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谢然找到苟活下去的动力,他终于为自己的逃避怯懦找到一个英雄般光荣就义的借口。
当天下午,谢然就搬去店里,并威逼利诱着直男马贝贝跟他同吃同住。
小马越想越不对劲,看谢然的眼神充满着警惕,捂好屁股胆战心惊地观察一个礼拜,见他没有什么离谱的举动,才真正放下心。
而谢青寄,出其不意地在半个月后找了过来,把谢然堵了个正着。

8 质问

谢青寄来的时候,谢然正陪店里的小姐们打斗地主。
傍晚的时候还不忙,一般要到晚上八点以后夜场才开始。她们聚在一间屋子里,有人在涂指甲油,有人在织毛衣,有人则操着一口方言给老家打电话。
小姐们都喜欢跟谢然玩儿,长得俊是其,主要因为和其他人比起来,谢然算得上是一个十足的绅士,既不会占她们便宜,还不需要她们拿钱贿赂才能分到些“正常客人”。
有时客人喝多了,动辄打骂,不把她们当人看,只有谢然会站出来,一把攥住客人的手,把故意找茬捣乱的人拖出去。
小弟进来告诉谢然,说外面有个穿校服背书包的学生,指名道姓要见他,赶不走。
谢然眉头紧皱,给做他上家的姑娘悄悄比划俩手指头,意思是出对子。
“不是叫你们把他打发走吗?”
“说了啊,他不听,小马哥走之前还交代我们对他客气点,这小子到底是谁啊。”
有小姐嘻嘻哈哈着打趣谢然,说是不是谢然占了人家的便宜,追到这里来找他负责。她们早就开过谢然玩笑,说他坐怀不乱,谁去撩都没反应,要么是不行,要么是个弯的。
“别瞎说,那是我弟。”
“是不是那种干弟弟啊。”
小姐们挤眉弄眼,说话没个遮拦。谢然也不生气,笑着出牌,解释道:“同一个爹妈生的,亲弟弟。”
“你们去跟他说,我玩儿完这把就出去。”他转头朝手下交待,表现得毫不在意,可压根不是那么回事,一听谢青寄来了,登时六神无主,手中的炸弹炸了上家,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最后把地主给打赢了。
大家看出他心不在焉,也没再缠着他,牌局匆匆结束。
谢然没急着出去,转身躲进办公室。
办公室的窗户正好能看见KTV的大门口,谢然拉下百叶窗,透过缝隙躲在窗户后头去观察谢青寄。
这个点的太阳已经没有那么毒辣,可谢青寄还是出了一身汗,他不知道站在门口等多久,薄薄的校服被汗水打湿,紧紧扒着他精瘦的后背。
谢然点了根烟咬在嘴里,想着谢青寄等不到他就会走,可他烟都抽掉三根,抽得他嘴里发苦,心里发涩,谢青寄还是那样老僧入定地站着,脸上丝毫不见急躁,甚至到最后,他还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
谢然知道谢青寄今天有备而来,非见他一面不可。
他叹口气,认命地往外走,一群小姐跟在背后叽叽喳喳,说要看看谢然的弟弟长什么样。
谢青寄正站着写作业,听到动静以后回头,就这样在猝不及防间,和谢然四目相对。二人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树荫下,谢青寄目光微抬,表情淡淡的,平静对视一眼后又错开目光。
谢然忍不住暗自低声咒骂,谢青寄这副样子, 倒真像他是个不负责,也不着家的负心汉。
谢青寄这烈女寻夫来了。
小姐们躲在门后,你推我搡,开着玩笑让谢然把谢青寄的手机号交出来。
谢然硬着头皮走过去,把谢青寄叫到他办公室去说话,倒不是想和他共一室,而是他怕谢青寄等下要兴师问罪,急了跟他动手。
办公室的烟味还没散,谢青寄一进去就咳嗽,谢然听见后,把手里那根刚点上的也掐了,下意识抬手要去摸谢青寄的肩膀。
这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就在谢寻快要摸到他肩膀的时候突然转头,闪电般伸手,狠狠钳住谢然的手腕。
谢青寄神情冷淡道:“别碰我。”
谢然的手开始发麻,他也跟着使了几分力,有些固执地往他肩头伸,二人就这样僵持着,谢青寄的睫毛很长,往下看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向下,像是眼睛上盖了把小扇子。
他看见谢然逐渐发红的手腕,突然松手。
下一秒,谢然的手伸向他,把他肩头背着的书包摘下往旁边一丢,轻描淡写道:“书包这么重还不放沙发上,衣服上都勒出印子了。”
――原来谢然只是想要替他摘书包。
单单这一晃神的功夫,谢然已经离谢青寄远远地坐下。
“找我有事儿?”
“妈说你很久没回家了,叫你今晚回家吃饭。”
谢然“嗯”了声。
“爸知道姐姐交男朋友了,说有时间带我们三个聚一聚。”
“知道了,回头我给爸打电话,这事别给妈知道,不然她又要骂人。”
王雪新岂止是骂人,一听见和他们爸爸有关的事情恨不得气的三天都吃不下饭,然而又不能真的阻止三个孩子去见爸爸,毕竟当初二人离婚不是因为别的,是日子实在过不到一起去了。
细数起来,这个男人除了懦弱一些,其他还都说得过去。
但如果“懦弱”等同于犯罪,那他们的爸爸在王雪新心里显然已经到了要被拉去枪毙的程度。
这段扭曲病态的家庭关系到底影响着姐弟三人的成长,谢青寄还好,两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他压根什么都记不得,只是父爱的缺失让他有些沉默寡言,年纪小,心思重,拿定主意就跟狗咬着骨头似的不撒嘴。
他和谢婵就比较倒霉了,童年几乎是在父母的争吵中度过。
谢然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一向唯唯诺诺,优柔寡断的父亲怎么跟妈妈吵架时嗓门这么大,腰杆这么直,神情这样凶悍。
要知道他爸连去外面点菜,都要先摸着后脑勺,摸着鼻子,一副中国话烫嘴,“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们了”的神情。
王雪新看见他这副憋憋屈屈的样子就来气,来气就要回家吵架。搞得谢然和谢婵到现在都有心理阴影,谢婵一听别人大声嚷嚷就吓得打一激灵,他一听就别人大声嚷嚷就热血沸腾,想加入其中。
谢婵是王雪新最疼的,谢青寄是王雪新最放心的,而他――是王雪新半夜翻身,迷迷糊糊间也要恨铁不成钢地骂上两句的。
“还有事儿吗?”
谢青寄没吭声,却也没走。
谢然见他这样,就知道是还有话要说了。他突然紧张起来,条件反射性地想要摸烟,却想起谢青寄闻不了烟味,只好把钥匙扣抓在手里摆弄。
在这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谢然忍不住揣测谢青寄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忍了半个月才来,上辈子可是一下床谢青寄就忍不住动手揍他这个混蛋了。
混蛋谢然的目光下意识掠过去,却发现谢青寄脸上居然一点愤怒的意思都没有。
相反的,他非常坦荡平静,就好像半个月前把哥哥按在门后操的人不是他一样。
少年宽大的肩膀将校服撑起,背挺得很直,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膝头,只有乖学生才正襟危坐,背上犹如打根钢板,听课好比入党宣誓,而谢然这样的,读书时恨不得在板凳上扭成一条虫。
谢青寄看着瘦,谢然却知道他那松垮的校服下藏着一身精壮的肌肉,小马这种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野路子,谢青寄十五岁时就能放倒五个不喘一口气。
这样熟悉的人,可却在此时此刻给谢然带来了一丝陌生感,因为他突然从谢青寄的脸上看到了些许难以言状的困惑,就像那晚来去匆匆的恨意,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并不常见。
谢然更紧张了,就在他要说些什么时,谢青寄突然开口。
十七岁的谢青寄还略显青涩,远不如上辈子那样成熟。
他眼睛向下看,显得无害又委屈,一开口却又是与之不符的坚定口气。
他在质问谢然。
“那天晚上,你说喝多认错人,是真的吗?”

9 撒谎

话音一落,谢青寄就抬头看着他。
谢然有些惊讶。
谢青寄不问他为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鬼迷心窍把他绑起来,也不对他破口大骂冷嘲热讽,反倒问了这样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句话谢然早就忘了,现在一想,才记起这是他信口胡诌的借口。
上辈子和这辈子,两辈子的时间加在一起,他光爱谢青寄一个就已经身心俱疲,哪还有精力分给别人。
可谢然却表情不变,懒散地靠在转椅上,在谢青寄较真的目光下点头认下这个卑劣的谎言。
他像是还不够似的,又补上一句:“对不起,你知道我人就这样。”
谢青寄盯着谢然沉默很久,才把头一点,看不出情绪道:“没关系。”
谢然当然不指望谢青寄听出这句“对不起”中所含的分量,也不知道谢青寄这句没关系指的是什么,但估计现在他在对方的眼里毫无道德底线,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最了解谢青寄,知道谢青寄这个人是个小古板保守派,男之身恨不得留到新婚之夜,谈恋爱就是奔着结婚去的,只有心里先接受一个人,才允许在身体上发生关系。
谁和他发生关系,谁就是他老婆;谁是他老婆,他就会一辈子负责到底。
叫他去和别人一夜情,还不如叫马贝贝去考清华北大。
上辈子谢然就是利用谢青寄这一点,强迫他和自己上床,那个时候谢然就知道,谢青寄以后都不会再和除他以外的人做爱了。
但这辈子他要洗心革面,做一个好哥哥,倒不是说不再爱谢青寄,而是谢然不得不承认,光明正大着去爱自己弟弟的代价实在太大,他宁愿偷偷摸摸的。
谢然假装看不到谢青寄冷下的神色,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真端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做派来。
“姐说你这两天有个分班考试,考的怎么样?”
谢青寄避而不答,抬手去把沉甸甸的书包重新背回身上。
“妈和爸的话带到,我走了。”
少年结实的手臂搭在门把手上,小臂上的青筋因发力而从皮肤下隐约浮起,单是看手臂,这条手臂的主人已经初具成熟男人的雏形。
谢青寄得到了谢然似是而非的回答,不再和他继续纠结。
谢然没有阻止,看着对方的离开反而下意识松口气,去摸烟的时候才发现右手已在不知不觉中汗湿一片。谢然吸着烟发呆,视线怔怔地落在谢青寄放书包的地方。
谢青寄的书包太重了,重得把沙发压进去一个凹陷。他的书包里总是装满各种各样的练习册和辅导书,别人写一本他就写两本,别人学两个小时他就学四个小时。
可就是这样一个自律勤奋的人,因为有个随心所欲的混蛋哥哥,差点连前途都搭上。
谢然突然起身,一把拉开门追了出去。
小姐们正在走廊上八卦,见谢然终于出现,叽叽喳喳拉他调戏。谢然却置若罔闻,一路追着谢青寄跑了出去,好在对方还没有走远,正在街口等公交车。
“小谢……!”
短短几步路,跑得谢然汗流浃背,他甚至连烟都来不及掐掉。
谢青寄回头,平静地看着谢然。
“……那天晚上的事情,哥给你道歉。知道你不可能不介意,以后家我也少回,绝不出现在你面前,你要是有什么事,或者缺钱了,叫谢婵跟我说一声。”
“你好好学习,想考哪里就考哪里,不要……不要为了任何人违背自己的梦想。”
他强颜欢笑地扯了下嘴角,意识到自己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心酸口吻做出保证。
“……我做哥哥做得不像样,别人家的正经哥哥什么样,我会向他们学习的。”
谢然很想伸手拍一拍谢青寄的肩膀,就像普通兄弟间打闹嬉笑,可他压根就不敢,害怕手还没伸出去,就被谢青寄当场拿下。
谢青寄依然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情绪,他就这样直接盯着谢然瞧,都把谢然给看纳闷了。
谢然心想,难道被迫乱伦和主动乱伦真就区别这么大?这小子怎么一脸受过刺激后大彻大悟,五蕴皆空的漠然表情。
谢然浑身难受,宁愿被谢青寄按住打一顿。
公交车缓缓驶来,司机一脚刹在谢青寄面前。
谢青寄突然朝谢然摊开手掌。
“我身上没有零钱,给我一块钱吧,我要坐车回家了,妈在等着,你今天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还有些事情,改天我抽空回家看看。”
谢然干巴巴地拒绝,他的手先大脑一步,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钢G,放在谢青寄手心。少年的手掌干燥柔软,骨节很大,指头又细又长。
他再开不出烈女失贞、烈女寻夫之类恶劣的玩笑,其实他很想问谢青寄,上辈子从没见他怎么哭过,为什么那天晚上哭了。
谢青寄维持着摊手的姿势没动,谢然的指尖从上面划了过去,兄弟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背后司机催促:“还走不走!”
谢青寄转身上车,司机暴躁地一关车门,没再给谢然留恋的机会,车身在道路尽头转个弯,很快消失不见。
谢然失落地站在原地,烟灰落了他一身。
谢青寄一走,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又恢复了那种不抱希望的颓丧,赖赖地站在原地发呆。
他记得很清楚,高三这段时间是二人关系最恶劣的时候。自己很少回家,谢青寄也从不找他,在发生那件事情以后,二人第一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因为谢青寄高考失利。
谢青寄的成绩没有达到某大学物理系的分数线,可他脑子一根筋,认准什么就是什么,坚持要重读高三来年再报考,非要考到北京去读物理不可,别的学校他不去。王雪新当然是无条件支持,谢婵只会笑呵呵地安慰鼓励,只有谢然沉默寡言,回住的路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他知道谢青寄高考失利,是受了自己的影响。
谢然开始后悔,并不是后悔和谢青寄发生关系,而是后悔当时喝醉了没忍住,应该再等等,起码等他上大学了再说。
那天晚上谢然一夜没合眼,脚下烟头堆得差点没过脚面,琢磨一晚上得出一个结论,他爱谢青寄又有什么错?错的是喝多酒没忍住。
于是他第二天就开始戒酒。
可谁知一年后,谢青寄再干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没有报考梦寐以求的学府,而是选择报考当地警校,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王雪新知道后激动地眼泪直流,拍着手说太好了!警察好啊!家里终于出个英雄好汉能收拾你哥那个流氓了!
谢然被她逼着填政审材料的时候不由得庆幸,还好他做事小心翼翼,追债手段文明守法,从没留过案底,不然谢青寄要是因为他学没考上,政审也过不了,王雪新知道后可能会拿刀把他刮了。
那天晚上,谢然又一夜没合眼,脚下烟头堆得没过脚面。
他想不明白,谢青寄怎么就和他过不去,干什么不好,干警察,难不成以后还想亲手把他送到监狱去。
他不止一地想,控制不住地想,谢青寄为什么要当警察?
谢然的酒戒了一年不到,愁得又喝上了。

1 逃避

谢然连着两个多礼拜都住在店里,期间谢青寄再没来找过他,倒是王雪新和谢婵给他打过几个电话,催他回家吃饭。
小马坐在沙发那头,隐约听见电话中传来王雪新河东狮吼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谢然挂了电话还在笑,被她妈骂成那样都不生气。小马觉得他然哥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虽然暴脾气还保留几分,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忧郁,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
有时小马从外头回来,只要手脚静些不叫谢然听见,就能经常看到谢然什么也不做,往办公室的沙发上一躺,看着外面发呆。
“然哥,要不然你回家看看吧,是不是和阿姨吵架了?她都打电话给我妈告状了……”
“再说吧,最近没空。”
他这个衰鬼最好永远不回家,少见家里人才是真的对他们好。
谢然咬着烟不以为意,把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摁,搬出个纸箱招手叫小马过来。
小马一头雾水,探头一看,瞬间目瞪口呆,那一个个码好,装了半纸箱的东西,竟然是他前段时间跟谢然提过的苹果手机。
谢然眉头一挑,笑道:“你自己挑一个,再留四个,一个给你妈,剩下三个你帮我拿回去给我姐他们,其他的给兄弟们分了吧。”
“你中彩票了?”
谢然只笑不说话。
小马高兴坏了,分完手机回来才发现谢然还在用他的诺基亚。
“然哥,你自己不留一个?”
谢然摇头,拿着诺基亚给他爸发短信。
苹果的实体店要到21年才会开来他们这里,这半箱子手机是谢然托跑长途的朋友从别的城市买来的。
户头存款光是买手机就去不少,但谢然并不可惜,钱和手机一样,对他来说是彻彻底底的身外之物,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好在小马只是想要个手机,要是小马狮子大开口说想要房子,那谢然死前还真满足不了他。
上辈子短短六年的时间里,谢然经历过太多事情,小马的死仅仅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他早已忘记马贝贝真正的死亡时间地点,因为事发当天谢然压根就没有跟在他身边。
上辈子和现在发生的一切有些出入,上辈子谢然压根就没进医院,而是找地方躲着谢青寄,因此小马在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很少和他见面,二人并没有机会就吵架这件事情达成和解。
那时谢然早已把和马贝贝就收债方式吵架的事情抛在脑后,小马却惴惴不安,找准机会就讨好谢然,向他求和示弱。
但谢然心烦意乱,满脑子的谢青寄,压根没把小马怪异的言行举止放在心上。那三个月里,大部分本该属于谢然完成的催债任务被小马主动揽去。
他催不来债就要挨打,挨完打后继续催债,终于在一催债中忍不住用了极端手段,逼得穷途末路的借债人拿着棍棒,把小马活活打死,随后自己也跟着跳楼自杀了。
小马死的那天下着大雨,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他手机进水开不了机,拿去手机店修好以后,小马的妈妈在短信草稿箱里发现了这样一条还未发出去的短信。
他在短信中以小心翼翼的口吻这样写道,说和谢然从小一起长大,更是谢然带着他进入这行,领着他赚了大钱,他很珍惜彼此的友情。又以调皮的口吻求饶,让谢然不要再生自己的气,知道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他愿意去替谢然收债,去替谢然挨打。
只有初中文化的马贝贝一条短信八十个字,读一行一个错别字,以高达四分之一的频率,向这个世界最后展示着他大大咧咧,肆意张扬的一面。
彼时谢然跪在马贝贝的墓碑前,对着那张黑白照片上嚣张中又略带憨厚的笑容后悔莫及。
谢然甚至没有一套缜密的计划,他只是固执地,神经质般的想要替小马去死,他不知道要如何实现这个目标,只知道把小马放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想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一定会第一个冲出去,把小马护在身后。
谢然说不清楚,小马的死因究竟是追了本该自己去追的债,恰好遇上一个这样一个宁愿鱼死网破的欠债人,还是死于他按照自己逻辑研究出的,极端暴力的追债手段。
如果是后者,那谢然要怎样代替他去死,又怎样可以改变小马的命运?
这些谢然都不知道,他甚至不愿思,这样做是否只是为逃避现实而找出的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马贝贝窝在沙发里研究新手机,没察觉谢然看过来的复杂目光。
“哥,帮我注册个苹果ID呗,太麻烦了整不明白。”小马急地挠头,又围在谢然的电脑前,看他一通操作,悻悻道:“多读三年书就是不一样。”
马贝贝初中毕业,他的好大哥谢然被王雪新拿刀逼到学校去,又多读三年高中。
谢然嗤笑一声,被小马的话逗笑了,故意道:“你看着吧,以后还会再出新手机,屏幕比这个还要大,还要薄,能当电脑用。”
“手机怎么能当电脑用,你别蒙我。”
小马死活不信,又研究他的新手机去了。
外面小姐们凑进来,脸上笑嘻嘻的:“谢然,那个小帅哥又来找你了,怎么办,姐妹们可是要忍不住了。”
她们口中的小帅哥,指的就是谢青寄。
谢然有些头疼,心想谢青寄怎么又来了。
他歪在椅子上,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口吻吩咐:“你们帮我打发走吧,就说我不在,别让他进来,他要是不走,你们往他脸上摸两把他就走了。”
谢青寄非但不近女色,还异常排斥和别人有肢体接触,被摸一下就能从头顶红到脚底。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再被人推开,谢青寄背着书包熟门熟路地走进来,看样子乖乖仔在哪里都被能被人优待,谢青寄光是靠着这张脸就能骗到不少人。
谢然立刻正襟危坐,埋怨地看了眼把他放进来的小姐们。
小姐们无所谓地笑,围上来打趣谢青寄:“听到没,这可是你哥说的,让我们朝你脸上摸几把。”
小马想歪了,把摸几把想成摸几把,笑倒在沙发上。
谢然和小姐们一起无语嫌弃地瞪着煞风景的猥琐马贝贝,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她们言语轻浮,可并未凑近,保持着安全又有分寸的距离,只无关痛痒地开着谢青寄的玩笑。谢青寄知道她们是做什么工作的,看向她们的眼神中不带半分轻视,反而客气礼貌地一一打过招呼,朝姐姐们问好。小姐们笑得更开心,谢然头大地把她们请了出去。
“我站在门外都听到了。”
谢青寄轻声说道,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谢然。
这直白的目光在狗腿子小马眼里就变了味儿,带着些质问威胁的神色,小马刚拿了一部手机,正是对谢然盲目崇拜的时候,心想谢青寄这小子瞪什么瞪,就是仗着自己眼珠子大,怎么这样跟他家然哥说话!
谢青寄从小就是院中标杆,小马总是被他妈念叨着向隔壁谢青寄多学习,他和谢然这样不学无术的捣蛋分子,在各位家长邻居的眼里自然是短谢青寄一头。
此时新仇旧恨加在一,正要替谢然开口顶谢青寄几句,却见谢然一脸尴尬地熄火,避而不答地逃开谢青寄的注视。
“来找我干什么?”
谢然装出很忙的样子,坐回到电脑前。
“妈叫你回家吃饭。”
谢青寄轻声细语,手拽着书包带子,那摇摇欲坠的书包在他身上发不出任何效果,谢青寄扬着头,直挺挺地站着,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谢然身上。
神经大条的马贝贝突然觉出不对劲来,拿出手机,给谢然发短信:哥,这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是不是在阿姨面前给你气受了?从小我就看不惯他那个装逼的样子,跟有人欠他钱一样,你怕他干什么,我替你收拾他。
谢然手机响,低头一看小马的短信,不知想起什么,脸色有些古怪,把手机扣到桌子上不回复他。
“知道了,这段时间忙,回不去,你腿怎么了?怎么走路有点奇怪。”
气温这么高,这小子居然穿了条密不透风的长裤,走路还一瘸一拐。
谢青寄没有回答,而是轻声细语地重复:“妈说了,叫你回去。”
这话被马贝贝听去,想起王雪新瞪眼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变成赤裸裸的威胁!
谢然看了眼摩拳擦掌义愤填膺的小马,不得不发短信提醒他:我弟学散打的。
马贝贝喉结一滚,视线落在谢青寄露在外面的小臂肌肉线条上,从有限的词汇量中准确地抓取出“人不可貌相”几个大字,但牛逼已经吹出去,话已经掉在地上,就没有再捡起来收回去的道理。
斯文俊秀的谢青寄突然转头,不咸不淡地往小马这边看上一眼。
学散打的怎么了,他小马走南闯北也不是吃素的!
小马拿着个新iPhone,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气势汹汹地向谢青寄走过去,双手抓起谢青寄的衣领,作势要提。
谢青寄冷冷地看着小马,垂在裤边的手指头突然动了动。
马贝贝不甘示弱,凶神恶煞地回看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
“我弟十五岁的时候,代表咱们市拿了省级青少年组的散打冠军。”谢然语气一顿,想了想,又心情沉重地补充:“如果他继续练下去,现在应该进国家队了。”
马贝贝表情不变,气势汹汹,狠道:“来也不说一声,明显不当自家兄弟!阿姨想见然哥怎么了?应该的!你下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我立刻把谢然押送到阿姨面前,还用得着你专门跑过来?谢然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以后有什么事只管说一声,别怕使唤人!然哥,我到点追债去了,再见!”
谢然:“……”
小马心平气和地替谢青寄整了整衣领,灰溜溜地跑了。

11 种子

马贝贝夺门而逃,谢然一脸惨不忍睹。
他想跟小马一起逃走,一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不放心小马一个人去催债,怕发生意外,二是实在不想跟谢青寄共一室。
谢青寄懒得搭理欺软怕硬的马贝贝,假装没看见二人明目张胆的互动,又叮嘱道:“妈说今天一定要让你回家。”
谢然心烦意乱道:“知道了,等下就回去。”
谢青寄不在乎他这样不耐烦的态度,撩起眼皮看了眼谢然,没有露出任何生气的情绪。
“对了,这三个手机你拿回去,里面有个白色,专门给谢婵买的,她要是喜欢黑的你就把黑色的给她,我再给你买。”
谢青寄低头看了眼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没说什么,掏开书包,扫垃圾似的扫两部进去,把剩下的那个往谢然面前一推,客气道:“我手机没坏,还不用换,你用吧。”
谢然没吭声,也没去动那部手机。
他早该知道,谢青寄不会拿他任何东西。
实际上两年前开始,谢青寄发现他的工作性质以后,就不再要谢然任何的钱或物,谢然想给他买点什么,都得经谢婵的手,得骗着说是她买的,谢青寄才肯接。
只有那天一例外,谢青寄心血来潮,找他要了一枚硬币坐公交车。
谢然以为谢青寄今天只是被王雪新逼着,不在乎谢然是不是真的会回家,完成任务就打道回府。谁知谢青寄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掏出课本摊开,笔袋也拿出来,用行动告诉谢然今天必须跟他回家吃饭。
谢然有些无语地看着谢青寄开始写作业,也不搭理他。
他已经不太想再迁就谢青寄,更不愿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余情未了。
谢然恪守本分,开始催眠自己。谢青寄这人脑子聪明,一旦谢然对他表现出任何的“破例”行为,他就会猜到那天晚上根本不是什么喝醉酒的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亲近。
他故意冷着脸,不和谢青寄说话,期间该抽烟就抽烟,该在电话中骂人就在电话中骂人。有位小姐进来说她们的药快卖完了,让谢然再想办法进些货。
“知道了,等等。”谢然把她叫住:“这手机多买了一个,你拿去玩吧。”
小姐“哇”了一声,并不推诿,笑嘻嘻地接过,跳到谢然身上亲他一口,笑着走了。
那响亮的一声感觉像是在谢然脸上炸了个炮,隔壁屋的都要听见,谢青寄却头也不抬,老僧入定般专心地学习。
这是兄弟俩在上完床后,头一这样心平气和地共一室,也是谢然在重生以后,第一这样仔细观察十七岁的谢青寄。
谢然死的时候谢青寄马上就要过二十四岁生日,也是他在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
说来也矛盾,谢青寄眉骨高眼窝,脸上没有多余的肉,单看五官,比谢然要充满攻击性,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显得很不好相,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个人心肠很硬。
他长着一张薄情寡义的精英脸,像律师,像白领,像搞金融的,就是不像警察。
谢然虽是个流氓混混,可却是个面善的人,以至于很多人看他第一眼,都很难把他往违法乱纪这方面想。
他失神地盯着谢青寄,心想他真的是心甘情愿,想当警察吗?
小时候家里很穷,母子三人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每个月给的生活费都被王雪新存起来,留着给他们三个上大学用,只有其中一个过生日的时候才会全家一起下馆子。
吃完饭,谢婵和王雪新忙着打包,谢然躺在椅子上打嗝,谢青寄嫩生嫩气地喊来服务员,说要开发票。
服务员立刻接道:“不要发票的话可以免费送你们一瓶冰红茶。”
谢然一听,跟着摇头,其实是在等服务员加价。
“再送你们一瓶果粒橙。”
一般送两瓶就到顶了,再矜持下去一瓶也喝不着,谢然正想假装略一思考答应下来,却见谢青寄十分有原则:“不行,老师说了,开发票才能避免偷税漏税,收上来的税都是用来建设城市的。”
谢然拼命给谢青寄使眼色,眼睛都要飞出去,弟弟却视而不见。
服务员遗憾作罢,把发票拿了过来,谢青寄唐僧一样絮絮叨叨,教育谢然,嘴里念叨着什么要听老师的话,握着发票刮出个“谢谢惠顾”,谢然一脸痛心疾首,惋惜那两瓶飞了的免费饮料。
谢青寄这人从小就正气凛然。
一想到谢青寄小时候,谢然就忍不住笑出声。
这声音惊动谢青寄,百忙之中堆积成山的作业中抬头,看了眼谢然。
谢然立刻不笑了。
气氛后知后觉地变尴尬,谢青寄一顿,低头继续写作业,笔却是好久没动过。好在谢然的小弟快步进来,脸色有些焦灼,谢然一看心中就咯噔一声,怕是小马那边出什么问题。
果不其然,小弟走过来,说小马催债的时候遇到点麻烦,叫谢然过去一趟。
那感觉像是一下从楼梯上踩空,几乎是瞬间,谢然的心跳频率就飙起来,大约是看出他脸色不好看,小弟又赶紧补充道:“没和人发生冲突,就是小马哥用的办法有点……兄弟们怕出事,才叫你去看看,他只听然哥你的。”
谢然一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他不易察觉地松口气,没出事就好。
上他和小马的争吵被兄弟们全程围观,大家都知道谢然对小马追债手段的态度,怕是这的情况比较棘手,小马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兄弟们怕谢然和他事后发火,才决定背着小马把谢然叫过去看看。
谢青寄也跟着收拾书包,谢然叫人开车把他送回家,他却抱着书包挤进谢然的车里,用那副叫人无可奈何的淡定口气道:“不了,我就跟着你,你解决完事情以后就回家,不然我要被妈骂的。”
谢然一向管不了谢青寄。
路上谢然就一直在想,得找个机会劝说小马,叫他不要再干这行,可小马习惯了这样来钱快,风险高的工作,不做这个,他又能去做什么呢?
小弟们开车把谢然带去老城区,小区门口的警卫亭破败不堪,早就被流浪汉霸占,楼身爬满青苔,甫一进到楼道中去,就闻到一股发霉的馊味。
一路听着打骂声上到三楼,马贝贝不知遇上怎样难缠的角色,正大动肝火地骂人。正是饭点的时候,站在楼下还能看见有几户亮着灯做饭,无一人出来凑热闹,或许是这样的事情在藏污纳垢的老城区司空见惯,也可能是住在这样的地方早就自顾不暇,没有人愿意掺和别人家的事情。
谢然一凑近,就听到小马打人的动静,夹杂着时而气若游丝,时而高亢的求饶声。
小弟们见谢然脸色不好,刚想上去提醒小马,然哥来了,收敛一些,谢然却把他们一拦,意思是看看再说。
谢然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冷冷听着,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更别说陌生人的,只是对小马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有些不高兴。
恐吓和殴打是追债过程中常见手段,谢然却很少用,小马一定还做了别的什么,才会让手下们看完觉得非得把他叫过来不可。
屋内,一个身形瑟缩,满脸胡渣的男人头破血流,双手被捆着坐在硬板凳上,被以小马为首的凶神恶煞的大汉们围成一圈,他下半身被扒光,能看见的地方皮肤青紫一片,估计是被小马打的。
小马一脚踹向椅背,使一端翘起,欠债人双腿大敞着腾空而起。
他嘴里像只死狗一样呜呜咽咽的,像哭,也像吼叫,小马充耳不闻,招呼着其他人拿出马克笔往他瑟缩的阴茎上写字,要写“欠债还钱”,写不下,一群人又哈哈大笑,只能写在他肚皮上,写完后还拿数码相机拍照。
“我知道你有钱!你老婆上个礼拜刚买张机票飞国外了!有钱送老婆出国,没钱还债?!”
小马恶声恶气。
那男人似乎被戳中伤心事,又或许是被人扒光往阴茎上写字早已摧垮他仅有的自尊,他像是哑了般,神情灰败地任小马羞辱。
小马见他嘴硬,狞笑一声,一股血性从脚底冲到头顶,让人端出早就准备好的尿盆,里面装着浓痰和尿液,是他专门挨家挨户敲门搜集的,准备掰开他的嘴给他灌下去,鲜血和怒意刺激着他的神经,小马现在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谢然面色一变,刚要出手阻止,旁边的人却先他一步。
“等一下!”
小马停下,红着眼睛回头往门边看,只见一身校服的谢青寄挺身而出,脸上没什么表情,踩过一地狼藉,无视一群虎视眈眈的纹身黑社会,一瘸一拐地停在桌前。
众人这时才发现端倪。
一只穿着小皮鞋的脚从桌布下伸出,原来有人藏在下面!
谢青寄掀开桌布弯腰,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心无旁骛地玩玩具。
她见被谢青寄发现,也不害怕,和他对视一眼后又继续玩自己的,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
谢青寄朝她招手:“过来,叔叔带你出去玩。”
那躺在椅子上的男人又瞬间活过来,嘶吼着骂谢青寄,还以为他同这群黑社会是一伙的,被小马一拳揍在脸上,痛得说不出话。
小女孩听话地出来,被谢青寄一把抱起,她想回头看看爸爸,却被谢青寄一把捂住双眼,小马的骂人声响起,谢青寄又让她自己捂住耳朵。
小马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莫名其妙的谢青寄。
谢青寄无视他,抱着小女孩儿往外走。
他头也不回,彬彬有礼道:“你们继续。”

12 巧合

谢青寄抱着小姑娘,站在走廊中,门内响起她爸爸的尖叫与怒吼,掺杂着小马的叫骂。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乔。”
谢青寄一愣。
她神色懵懂,但并不惧怕,坐在谢青寄结实的小臂上,胳膊软软地圈住他的脖子,突然道:“我爸爸也在里面,你把我爸爸也带出来吧。”
谢青寄放下小乔,二话不说转身往里走,谢然拉住他:“我去吧,他们不听你的,别再打起来,他们都不经打。”
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谢青寄手中,他一开始不接,谢然说带小乔去吃饭,别在这听着,小马骂人难听,吃完饭再送回来。
“我兜里有钱,让马贝贝别再打了。”
谢青寄客气拒绝,抱着小乔下楼。
谢然不再勉强,抬脚往里走,小马正要端着尿盆往人头上扣,小弟们见谢然来了,纷纷给他让路。谢然一把抓住小马的胳膊,扇走跟前的尿骚味,他笑着说:“小马,够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怎么这么没分寸。”
小马胸口不住起伏,明显在气头上,听出谢然的警告意味,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退到一边去。
“把人大哥的裤子穿好。”谢然随手一指,吩咐道。
两个小弟上来,把欠债人拖面袋般拖来拖去,替他穿裤子。
谢然就趁着这两三分钟的功夫在他家乱晃悠,观察欠债人的家庭环境,实在找不到毛巾,只好走到厨房去,捻块擦桌布样的东西拿水沾湿。
他拖来个椅子倒坐到欠债人面前,两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把湿抹布往他手里一塞,叫他擦脸。
“对不起,我兄弟骂人难听,不知道有小姑娘在,刚才那是我弟,人家是正经学生,抱小妹妹去吃饭,等下就送回来。”
那人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和肩膀一起缩进胸腔中去。
“听说嫂子出国啦,还回来吗?”
明明都是黑社会,小马的殴打使他自暴自弃,谢然偶尔展露出的善意却让他的心理防线溃不成军,殊不知分工合作也是一种催债手段。
他的肩膀瑟瑟发抖,先是一小声打嗝似的滑稽啜泣,再也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他仓促地摇着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接着自暴自弃地一指电视柜,哽咽道:“里面有三万块钱,是孩子她妈留下的,你们拿走吧,再多就真没有了。”
小马按捺不住,立刻看了过去,回头一看谢然,见谢然正笑着看向自己,又不敢动了。
谢然随口道:“这家什么情况?”
“这人是个会计,两年前女儿生病的时候,他挪用公款给女儿看病,借了我们的钱拿去填公司的窟窿,到现在一直没还,”小马又补救似的说明,“催他好多了,前一段有钱的时候也不还,不怪兄弟们看见他就来气。”
谢然点头,示意知道了。
他发愁地看眼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明白这钱彻底是要不回来。老婆跑了,钱也没了,他们今天拿走这三万块钱,明天这个男的就敢抱着女儿跳楼。
说到底,谢然并不在乎他们父女俩的死活,死亡对他来说,也就是那么一闭眼的事情,或许对这样的人,死更是一种解脱。
可小马追不回债,就要挨打,挨打以后会心存记恨,谢然不想让小马陷入一个死循环,他想从根本上改变小马,最好让他从这行离开。
还钱的办法多的是,会计对他们这一行来说也有大用。
会计,女儿叫小乔,小时候生过病,这零星线索使他联想到上辈子跟在身边的那个秃顶老会计。谢然死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这一个朋友,就想见他一眼说说话,结果这死秃子跑东城查账去了。
“大哥是干会计的?干会计好啊,我以前有个要好的哥们也是做会计的。”
小马在一旁听着,有些吃味儿,他怎么不知道谢然还有这样一个朋友。
谢然盯着这人头顶乱糟糟的发旋,心中突然一丝奇妙的感觉,他也说不清那一刻自己是怎么想的,完全是下意识道:“你抬头我看看。”
谢然弯腰,从他满头油腻,打缕的头发下,隐约看见一个哭得红肿的鼻头,居然是一张熟悉面孔。
“老乔?!”
他的第六感得到了印证,还真是老乔!
被小马这样肆无忌惮羞辱殴打的人,居然是他上辈子临死前想要见一面的朋友老乔!
谢然开始后悔,他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就应该直接跟着小马一起走。
老乔此时不认识谢然,见这么一个黑社会大哥突然揽着自己肩膀一脸喜出望外,旁边刚才殴打他的那个壮汉一脸要吃人,老乔更怕了。
“然哥,这人你认识?”
小弟们开始慌神。
谢然慌忙给他松绑,又朝小马脖子上拍一巴掌,懊恼刚才怎么不早点进来。谢然吩咐道:“行了,你们先回去吧,大哥那边我想办法去说。”
小马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走之前还狠狠剜了老乔一眼。
一群纹身大汉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谢然一来,谁也不敢撒野,他往老乔面前一蹲,看着对方害怕疑惑的神色,静下来才意识到,老乔现在压根就不认识他啊!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老乔在半年后才加入,干的就是会计的工作,听说是欠了钱还不上,被大哥留着顶包用的。
老乔几乎不怎么聊自己的家事,后来谢然上位,他成为谢然的左膀右臂,打理着谢然名下的产业。
老乔有开口找谢然帮忙,说女儿想上本市一所私立初中,摇号没摇上,招生也没考过,看谢然能不能找找关系塞进去。
谢然也是这时才知道老乔原来还有个女儿。
他试着让老乔放松些,笑道:“你跟我一好朋友特像,他也姓乔。”
老乔没说话,十分不信任谢然,警惕道:“我女儿呢?”
“都说了被我弟抱去吃饭了,你不信任别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谢然把老乔扶起来,刚一摸到他胳膊老乔就叫唤,撸起袖子一看,都是被小马打出的乌青,谢然没说什么,从他的角度来看,确实没办法全怪小马。
“借了多少?”
“……二十万。”
“病治好了?”
女儿是他唯一的软肋,一提女儿,老乔又哭了:“算是吧,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复发。”
谢然粗略一算,本金二十万,利滚利,两年下来怕是得到三十万。二人坐在沙发上没说话,那真皮沙发上崩出个弹簧顶着谢然的屁股,稍微一动就嘎吱嘎吱响,坐得他浑身难受,去摸兜拿烟,才发现打火机找不到了。
老乔提防地看着谢然走进厨房,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两人非亲非故,这人为什么关心自己?还以为这是黑社会为了收债想出的招。
谢然单手拧开煤气灶阀门打火,把烟往上一凑,着了。
他往窗户上一靠,两个指头夹着烟出神,吐烟的时候眉头才舒展开。一根烟抽完,似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对老乔随口道:“我替你想想办法,你别着急。”
谢然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三十万会从天上掉下来,好像老乔还能捡回在女儿面前丢失的父亲尊严。
老乔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又可怜兮兮地提醒:“钱我会想办法还,把我女儿还给我吧。”
话音刚落,那边谢青寄就抱着小乔回来,老乔瞬间扑了上去,抱着女儿软软的身体时又想起刚才被人扒光裤子往屁股上写字的奇耻大辱,不敢细想她听明白多少。
小乔手中提着个塑料袋,是刚才她没吃完,专门带回来的。
谢然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临走前留下老乔的手机号,又叮嘱几句,跟在谢青寄身后下楼。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这小区物业费续不上,年久失修,楼道里连灯都没有,二人只能一路摸黑下去。
黑暗中,谢然清晰地听到弟弟的鞋落在台阶上,反复提起的声音。
“你认识他?”
谢青寄出其不意地开口。
谢然没有多说,只敷衍道:“不认识。”
他走得非常小心,搁在上辈子,有这样的机会谢然肯定要摸黑做点什么,最少也是借着下楼的功夫去拉谢青寄的手,可这辈子却小心翼翼,就怕一脚踩空扑到弟弟身上。他不想再和谢青寄发生任何身体接触,虽然他断定谢青寄肯定会淡定地往旁边一让,让他摔个脸着地,未必就能伸手扶一把。
一路有惊无险地下楼,等看见点黑夜时谢然整个背已经湿透。
谢青寄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认真地看着谢然,提醒道:“该回家了。”
谢然心道这小子怎么还惦记着,他立刻做出不耐烦的神色,刚要说些什么,谢青寄却像是提前猜到谢然会推托,冷冷提醒:“今天是你和姐姐的生日,妈在家做了一桌饭,这样都不回家么?”
谢然怔住,他和谢婵是龙凤胎,自从谢婵去世后,他再没有过过生日,生日是什么时候,他早就刻意忘记了,被谢青寄这样一提醒才想起。
谢青寄突然上前一步,站在谢然面前,把他的路挡得结结实实。
压迫感就在这时凸显出来,谢然微微抬眼,盯着对方的喉结,发现谢青寄原来这时候就比他高。这个距离使他感觉不妙,一般离这么近,都是上辈子要做爱的时候,谢然会先故意挑衅,等逗急了,谢青寄就会把他推到床上去。
谢青寄生气的时候总是性欲勃发。
谢然忍不住后退拉开距离,却没注意后面是个坛,脚后跟狠狠撞在坛上,眼看就要仰面栽倒。
谢青寄一把牢牢拽住他的胳膊,帮着他站稳。
这下两人挨得更近。
谢青寄没有松手,他的手心很热,语气却很冷,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不是说那天晚上喝多是个意外,既然是意外,你这么在意做什么,我都没有再去想,你躲什么,心虚什么,你不是说要当个好哥哥吗,谁家的好哥哥跟你一样。”

13 愿望

厨房内,王雪新催促谢婵给兄弟俩打个电话,怎么饭都要凉了人还没回家。
谢婵温柔道:“然然平时不是很忙么,我再打个电话,妈你别着急。”
谢婵一向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脾气,从没见她和别人发过火,这个家谁都可以使唤谢婵,又谁都宠着谢婵。她刚要给谢青寄打电话,就听大门传来响动,探头一看,谢青寄正换了鞋,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往里走。
谢婵见他只有一个人,还以为是没把谢然给找回来,不免失落,可下一秒又突然雀跃,只见谢然晚谢青寄几分钟进门,谢青寄果然能把不着家的谢然喊回来!
可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那股奇怪的劲儿谢婵说不上来,只困惑了一秒便抛在脑后,亲热地往这个只比她晚出生几分钟的弟弟头上扣生日帽,她自己头上也戴着一顶。
这两个弟弟她都很喜欢,许是和谢然共同在妈妈体内住同吃同睡九个月的缘故,总是觉得要和谢然亲近不少。
“姐,对不起,忘记给你买礼物了。”
谢然有些愧疚,他是真忘了,毕竟已经很久不过生日。
谢婵毫不在意,挽着弟弟胳膊往屋里走:“以后补上。”
一家四口在桌前坐下,有鱼有肉,中间围着个歪歪扭扭的蛋糕,看样子是谢婵亲手做的。
王雪新拎来两打啤酒,一人面前摆一瓶。
“我才十七。”
谢青寄上喝酒犯了错误,这打死也不喝,找个蹩脚的借口糊弄王雪新,谢然也不喝,说自己戒酒了,就没谢青寄那样好运。
王雪新眼睛一瞪,那表情就像听见西门庆从良,怒道:“骗谁呢,你他娘的整天就知道放屁,你谢然说不喝不抽那简直就是……”
骂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今天是也是谢然的生日。
谢然和王雪新都是暴脾气,特别是谢然开始干这行以后,母子俩已经好些年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吵架如同家常便饭,每都以隔壁邻居来敲门求饶问能不能声音小点而收场。
王雪新一时转换不过来,一张脸涨成酱紫色,咬着后槽牙挤出个笑来。
“行行行,不喝就不喝吧,今天你和婵婵过生日,妈都顺着你,哎?起风了,我好像窗户没关。”
谢然和谢婵一起忍笑,不去拆穿王雪新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行为,谢青寄这个乖仔替王雪新分筷子,揭保鲜膜。
谢婵递过来一个发着木香的小盒子,谢然接过一看,里面装着串佛珠。
“我们三个特意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这佛珠找大师开过光的,保佑你长命百岁,点子是妈妈提的,庙是我挑的,佛珠是小…”
谢青寄突然道:“姐,蜡烛在哪儿,我怎么找不到。”
谢婵话说一半被突然打断,匆匆起身去找蜡烛。
谢然没注意,从听到“长命百岁”四个字起心中就开始发堵,注定要辜负谢婵的一番美意。谢婵和妈妈越是关心他,越是迁就他,他心中就越愧疚,只觉得这四个字由她们二人说出来,像是一句嘲笑或讽刺。
本应该长命百岁的人,是妈妈和姐姐才对。
王雪新坐回来,拿出佛珠替谢然戴上,语气生硬道:“不许摘下来听见没有,不知道有没有用,多少是个念想,谁知道你天天在外面都干些什么,这是你弟…”
“妈,切蛋糕的刀在哪儿啊。”
要是谢然在她抒发情感难得温柔的时候打断她,可能这会儿刀已经砍在谢然面前,但说话的人是谢青寄,王雪新一点脾气没有,认命地起身找刀。
母亲粗糙的抚摸感还留在手上,她常年搬纸箱,骑着三轮车去进货,长年累月下来手上的老茧堆满厚厚的一层,每拿手去摸谢婵的脸,都会把女儿的脸摸红。
谢然多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蜡烛买了两种,数字的和普通一根根的,谢然不想费事,说插一个“2”一个“”就行。
王雪新拍桌反对,说蜡烛就是要一根根插上去才有纪念意义,结果二十四根蜡烛插满一整个蛋糕,气势汹汹,再小的风也能把火苗吹大。
四个人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就引发一场火灾,王雪新尴尬催促道:“你们快许愿。”
谢婵杞人忧天:“这要是三十岁的时候可怎么办啊,蜡烛都要插不下了,明年还得插数字蜡烛,不能再惯着妈了。”
谢然笑着看了眼闭眼许愿的谢婵,心想明年你们才不会有这样的困扰。
他双掌合起,眼睛也跟着闭上,佛珠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一种特有的古朴质感,谢然许愿不像许愿,像在忏悔,他认真道:“希望时光可以倒流。”
王雪新和谢婵显然对这个奇怪的愿望疑惑不解,站在旁边的谢青寄却突然朝谢然看过来。
谢然睁开双眼,姐弟二人吸了口长气,一起吹灭二十四根蜡烛。
谢然累得腮帮子发麻,故意气喘吁吁道:“下过生日的是谁?可别听妈的话了,还过什么生日啊,别说吹蜡烛,肺活量小点的吸完这口气都得晕过去。”
王雪新老脸一红,又要骂人,谢然却笑着过来,弯腰一把搂住她。
他的下巴搁在王雪新肩膀上,两人耳朵贴着耳朵,谢然轻声道:“谢谢妈妈,你要长命百岁。”
他松手又走向谢婵,谢婵笑着张开双臂,主动抱住他。
“姐姐生日快乐,你也要长命百岁。”
谢然松开姐姐,犹豫着走向谢青寄,只感觉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抱了一遍,此时忽略掉谢青寄只会显得很奇怪。吹灭蜡烛还来不及开灯,只有厨房的灯亮着,隐约照进客厅,照亮谢青寄一半的脸,衬得整个人锋芒毕露,一看就不好亲近。
谢然想像普通兄弟间那样,捶一下谢青寄的肩膀,或是拍一拍他的胳膊,然而一抬头却看见谢青寄正看着他。他就突然想起那天谢青寄去到他的办公室,他想替对方摘书包,谢青寄却警惕地钳住他的手,警告他不要碰。
谢然沮丧地停在弟弟面前,心想算了吧,省的等下谢青寄直接给他一个背摔。
恰好此时王雪新说话了。
她像是刚从那个难得一见的拥抱中回神,嘟囔道:“你这臭小子整天不好好说话,跟交待遗言似的,真是的,屋里怎么乌漆嘛黑的。”
这给了谢然一个光明正大的逃避理由,他正要接下王雪新的话茬说他去开灯,身后站着的谢青寄却突然伸手一拉,从背后抱了过来。
这个拥抱一触即分,却足够把谢然完全笼纳,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撤回。谢然觉得自己好像出现幻觉,可刚才又确实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的后背。
谢青寄好像带了项链。
弟弟身上有股特殊的气息,是卷子、钢笔墨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谢青寄的行为习惯和他的思想一样守旧,写字只用钢笔,前两年书包里还装着一瓶墨水,有洒一裤子之后才把墨水瓶子撇在家里,每晚睡觉前一定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钢笔墨囊给吸满。
客厅的灯“啪”一声亮了。
谢然几乎是立刻回头,沉默着看向谢青寄。
谢青寄满脸漠然淡定,语气平常道:“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王雪新一转头,见这兄弟俩气氛奇怪,柳眉倒竖,骂道:“你俩站在那情意绵绵地对视什么呢,快来吃饭!吃完饭好去睡觉,你弟明天一早还要去上学。”
谢然回神,仓促间坐下,和谢婵一起切蛋糕。
他整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努力克制着不去看谢青寄,吃到最后,王雪新和谢婵都喝得有些多。
喝醉酒后辱骂他们的爸是王雪新女士的保留节目,奇怪的是每骂的时候都要搂着谢青寄,一边骂一边哭,骂到一半谢然就忍不住想逃跑,把撒酒疯的老娘丢给谢青寄,自己抱着喝醉的谢婵回屋了。
他把谢婵放到床上,要走的时候突然被一把拽住。
“然然……”
谢然回头,谢婵醉醺醺的,脸色很红。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感觉你不高兴。”
不知这是否是龙凤胎之间的特殊感应,他和谢婵从小就这样,能比别人先一步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当年谢婵死的时候是夜,谢然睡到一半突然惊醒,他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谢青寄被他吵醒,问他怎么了,谢然描述不出那种突如其来的焦虑,还以为是做梦。
两人重新躺下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了姐夫打来的电话,姐夫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他说谢婵死了。
“没有啊,就是太累了。”谢然笑着摸摸谢婵的头,又替她盖好被子,随口道:“最近和姐夫怎么样?”
谢婵害羞地往被子里一躲,小声道:“烦死了,提他干什么,故意的吧你。”
谢然贴心地替她关上灯。他和谢青寄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因此谢然不敢留宿,打算回店里去,路过客厅听见从洗手间传来的呕吐声,王雪新吐着也不歇息,见缝插针地骂着前夫,谢青寄在照顾她。
谢然没去打扰,轻轻带上家里的门。
他招辆出租车往店里回,走到一半接到小弟们打来的电话,说大哥来了,叫他回去一趟。
“怎么了?”
小弟语气一顿,吞吐道:“大哥叫你回去‘换电池’。”

1 找打

换电池,顾名思义就是给话筒换电池。
大哥每个月十五号会来店内查账,催来款的给提成,连本带利可提百分之五,参与的人怎么分,大哥不管。小弟们都爱跟着谢然,因为谢然分钱时公平又厚道,最重要的是他催款讲究方法而非暴力。
但催不来款的,领头的人就要陪大哥“换电池”。
大哥喜欢唱歌,专用快没电,信号灯一直闪的话筒,他唱歌的时候,手下小弟们也没闲着,把催不来债的人往隔壁包间一拖,闷头就打,大哥什么时候说话筒没电了,得换电池,他们什么时候停手。
谢然到的时候小弟们在门口等着,他一下车就觉出不对劲来,再一看小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着,几乎是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怒火中烧地往里走,小弟追在后面,叫谢然别冲动,说有小马哥顶着,大哥的火已经消了。
谢然脸色更冷。
越往包厢走,守着的人越多,但谢然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大哥专用的包厢前,有光头大汉站在门口,客气地替谢然把门给推开。
谢然知道,这人现在对自己客气,那是因为还没到不客气的时候。
包厢内,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单脚往茶几上一踩,拿着个话筒在唱卡拉OK,小马鼻青脸肿地坐在一旁,被大哥揽着肩膀合唱。大哥唱得陶醉,像是没注意到谢然这么一个大活人进来,随着节拍一下下拍打小马的肩膀,每拍一下,小马就抖一下。
唱到一半,话筒没电,小马脸色一变,又立刻讨好地笑,把自己手中的那个递过去。
大哥看也不看,把手中话筒递给谢然,意思是要谢然亲自去替他换电池。
谢然转头叫外面的人拿电池进来,恭敬地喊了声大哥。外头的人都替谢然捏把汗,已经好久不见他陪大哥换电池,怎么一换就换来个满电的,这还不得被打死。
大哥笑呵呵的,十分和蔼可亲,人往沙发上一坐,肚子先凸来一块,是大街上随可见的中年男人的模样,放人堆里很难一眼看见。
“那个会计还是不肯还钱?”
谢然点头。
“听说那他里还有三万块现金,怎么不拿回来?小马说是他的主意,谢然,这不像小马风格啊,小马说那是他的熟人,我怎么不相信呢。”
小马私下给谢然使眼色,意思是黑锅他背了,打他也挨了,叫谢然别冲动,跟大哥说说好话,这茬就算揭过去。可谢然知道,这小马认下,下老乔的账还是要落到小马头上,小马永远都催不到老乔的账。
“是我的熟人。”
谢然平静点头,大哥又盯着谢然看了会儿,突然遗憾摇头,自言自语道:“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心肠变软了,不是什么好事,行吧,你自己知道规矩,坏事就算了, 规矩不能坏。”
他叫人把小马拖下去,自己也跟着出去,留谢然一个人在包间中,朝门口站着的保镖们一指,叫他们进去,陪谢然“换电池”。
包间内音乐声隐约透出,却是再没别的声音,别人进去换电池的时候又是叫唤又是求饶,隔音措施在这里压根就不管用,只有谢然进去时一声不吭。小马被打得很惨,躺在地上缓不过来,脸皮紧紧贴着地,企图从门缝下去看包间里的谢然。
十几分钟后,谢然死狗一般被拖出来,往小马身边一扔,难兄难弟俩并排缩在角落,大哥一步跨到他们身边去,还笑呵呵的,朝谢然和蔼道:“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催债的事情不行就交给别人,下个月我再来。”
谢然咽下一喉咙的腥味,勉强赔了个笑,大哥满意地走了。
他一走,谢然的小弟们才心有余悸地围上来,把他和小马背到办公室去,又手忙脚乱拿医药箱和冰袋,谢然抖着胳膊制止,叫他们都去忙吧。
小马和他尸体一样并排躺在沙发上,硬汉小马被打疼了也会流泪,问谢然疼不疼。
除开重生时被谢青寄踹的那一脚外,谢然已经好久没挨过打,别说挨打,就连打人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他摸摸嘴角的淤青,疼得龇牙咧嘴,突然道:“爽。”
小马一脸震惊,谢然也懒得解释。
马贝贝无法理解这种感觉,谢然觉得自己就是上辈子挨打挨的还不够,才无法无天的。
刚才在包厢内,拳头一落到身上谢然就知道他们在手下留情,他几乎是挑衅般地站起,问他们吃没吃饭,接着来啊。保镖们对视一眼,被谢然这自毁的言行举止激怒,本来是五分力现在是七分力,哪疼打哪,打不死人就行。
谢然躺在地上,眼睛看着手腕上的佛珠。
拳脚落在他身上,密集的像是夏天的暴雨,最痛的时候让人喘不上来气,谢然有种快要解脱的快意,心想能打死他最好,最好让他的死惊醒小马,以他的死亡来终结其他人的悲剧。可惜谢然美梦落空,他头一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经打,被拖出去的时候遗憾心想,这都死不了。
小马躺在他身边呜呜直哭,吵得谢然头痛,他有气无力地骂道:“哭什么,哭丧啊你,等我真死了你再哭。”
“然哥,他们把我手机屏给踹碎了,你刚给我买的。”
他拿出个碎屏手机,举到谢然面前,刚拿到手里还没捂热,就被这群暴殄天物的孙子们给弄碎了。
“行了,别哭了,我再给你买,哥现在最不稀罕的就是钱。”谢然想了想,警告道:“你可别说想要房子什么的啊。”
小马破涕为笑,没过一会儿,却又哭了。谢然沉默地看着他,知道小马这哭得不是手机而是他自己。
“小马,以后别做羞辱人的事情,给自己留条后路。”
“怎么日子过成这样,死了算了,都是你,我今天就想把他那三万块钱拿回来交差,你还瞪我,现在倒好,挨打了吧。”
谢然没吭声,在他心里,死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活着才辛苦,他知道小马只是随口抱怨,叫小马去死,他肯定不愿意。
“好好好,我的错。”
他随口敷衍,可这三个字像是打开什么奇妙的开关,惊得马贝贝说不出话。他瞬间忘记浑身疼痛,哆嗦着爬起来看着谢然,谢然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跟着爬起。
“我没听错吧?你居然会认错?”
谢然好笑道:“很奇怪吗?”
马贝贝啧啧称奇,他认识谢然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谢然跟谁认错服软,连跟王雪新吵架的时候,谢然宁愿挨顿打,也是拧着脖子不肯服输,“对不起”这三个字像是早已从他字典里抠出来,“我错了”三个字更是不可能,谢然从不认错,更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然哥,感觉自从你生了病进过医院, 跟之前真是不太一样了。”
谢然只笑不接话,也没问他哪里不一样,死过一的人怎么会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只随口换个话题糊弄过去,和小马凑合着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大哥杀鸡儆猴,拿谢然开刀,手下追债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就怕追不回债跟谢然一样。
谢然挨了这顿打,躺上三天才下床,小马皮青脸肿着不敢回家,天天哪里都不去,和谢然躺在床上,举着个碎屏手机,费劲地看修仙小说。
这顿毒打倒是把小马给打开窍,谢然是他的大哥,大哥头上还有大哥,爬到大哥的位置又能怎么样,还是要挨打,说不定哪天就被打死了。
他开始萌生退意,又实在没文化,不知道除了打家劫舍还能做些什么。
谢然倒是被他问的愣住了,是啊,小马初中毕业,还能干什么。他单单是想着替小马挡去一死,却从没想过小马活下来后以什么谋求生计,毕竟上辈子的小马生命短暂,谢然从没见过他做正经工作的样子。
“我这还有钱,要不然你去读个大专?”
小马哭丧着脸:“那我还是去公共厕所看门收费吧。”
“开网店也行,现在上网的人越来越多,说不定以后几年就没人逛商场了,都在网上买衣服。”
“卖衣服还得跟人讨价还价着扯皮,我也不会这些,电脑那一套整不明白。”
“……做代购,倒腾化妆品,你下载个微信,微商听说过吗?往后几年就火起来了。”
“那不还得天天伺候人吗,多不自在。”
“……”
马贝贝憨厚的面容在他挑三拣四,好吃懒做的行为下开始变得面目可憎,谢然磨牙,手痒,心想初中毕业你还想去干什么。
小马被谢然按在沙发上打的时候还没想明白他然哥为什么生气,挣开凶神恶煞的谢然,求救着往外跑,一开门,却发现谢青寄又不请自来,在门外站着。
谢青寄看了眼小马,淡淡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下意识往里一看,脸色突然变了。
小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一,就被一股大力撞在门板上,发出声巨响,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近一米九的壮汉被谢青寄单手拍到门上!
这响声把谢然吓了一跳,抬头要骂,却见谢青寄面色铁青地站在他跟前,将他胳膊狠狠一抓,强忍着怒意道:“你挨打了?”
谢然咬着牙根挤出句操,脸痛到变形。
他的胳膊没被大哥打断,倒快叫谢青寄这下手没轻重的兔崽子给抓断了!

15 老乔

小马颤巍巍道:“你轻着点捏。”
谢青寄回头,盯着小马冷声道:“你打的?”
“不是我!我不敢!”
小马贴紧门,从没见谢青寄这闷不吭声的人发这样大的火,就怕他二话不说以对待参赛选手的认真态度给自己一顿。
“行了行了,我自己摔的。”
谢然息事宁人,给小马个眼色,叫他快溜。他有些不自在地挣开谢青寄的桎梏,不想被这样亲密地拽着,一般上辈子谢青寄这样用力扯他胳膊的时候,就是被逗急了要干他。
“找我有事?打电话不就行了。”
“……妈让我来找你,说让你抽空回家吃饭,给你安排了相亲。”谢青寄的分寸只丢失了一瞬就又找回来,他很快恢复沉稳,又补充道:“打你手机你没接。”
谢然拿想一出是一出的王雪新没办法。
或许是谢然最近难得的撒娇示弱让她重拾回疼爱崽子的心态,开始给谢然张罗着相亲,想找个女朋友管管他,把谢然烦得不行,搞得他看见家里来的电话就不敢接,又不敢顶着这张脸回家吃饭应付,小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叫谢然回家看看。
谢然却无所谓道:“她们离我远点才是真的好。”
最后想了个办法,给王雪新转了些钱,叫她拿去旅游。
上午打的钱,下午王雪新这见钱眼开的老太太就没再给谢然打过电话。
“高三了,学校要开家长会,没人去,老师说家里一定要有人到场。”谢青寄低着头站在谢然面前,那样子有些倔,叫人看了于心不忍,好像被人欺负了一样,谢然生硬的语气忍不住放缓些:“妈和姐不是都在家么,我这里忙,你叫她们去吧。”
“姐姐要出差,妈妈去旅游。”谢青寄想了想,委婉补充:“是你给的钱。”
谢然无语地暗骂一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对家长会这事情有心理阴影,是真不想去给谢青寄开家长会,可谁叫他大言不惭地说要当个好哥哥,当哥哥的不给弟弟开家长会,似乎也说不过去。
他不想让谢青寄怀疑自己对他别有居心,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谢青寄走后,谢然立刻给谢婵打了个电话,谎称那天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让谢婵代替他去。谢婵一贯好说话又立场不坚定,初时推托,说自己要出差,谢然求了没几句,她就受不了地投降,跟上司说明情况。
谢然挂了电话跑趟银行,又新开张存折,他把户头存款一分为二,留了一半给小马用,随他去创业折腾,只要不继续干这行,不违法乱纪就好。
他一点都不担心妈妈和姐姐弟弟,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不在他们身边,她们就会一切都好。
存折被谢然揣在兜里,一路带去了老乔所在的居民楼。到的时候老乔正在家翻箱倒柜,看见谢然吓得跌坐在地上,以为他是来催债的,下意识护住女儿,往谢然身后看,看他身后有没有跟着那群心狠手辣的壮汉。
“干嘛呢这是。”
“换季了……整,整理一下衣服。”
谢然无视胆小警惕的老乔,十分不见外,大摇大摆地坐沙发上,把给小乔买的衣服拿出来往她身上比划。谢然没当过爹,不会给小孩买衣服,衣服给买大了。
小乔却十分高兴,抱在手里不肯撒手。谢然见行李箱敞开放在地上,再一瞥老乔心虚的神色,就知道这不是在换季整理衣服,是打算溜走躲债去。
他没有揭穿老乔,而是一拍沙发,叫老乔坐过来。
老乔磨磨蹭蹭着不肯。
谢然又瞪着眼睛一拍,吓得老乔登时屁滚尿流,把谢然都给气笑了。他搂着老乔肩膀,手摸了把老乔尚未谢顶的脑瓜子,几乎都要忘了老乔年轻时也是个头发浓密的。
“老乔,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可记好了。”
老乔茫然抬头,手中被塞进来一个硬厚的小本,低头一看,是个存折。
“这里是八万,你再拿两万凑个整,先去找大哥还一半本金。”谢然说着说着一拍大腿,把老乔吓得又是一抖,只见这个一惊一乍的黑社会后悔莫及道:“操,都赖你个死秃子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要早知道你家是这个情况我就不买那么多手机了,现在倒好,钱都的差不多了才碰见你,还得给小马留着些,真是的,烦死了。”
谢然一脸暴躁。
老乔手中握着八万块钱的救命钱,不敢相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还是个黑社会,居然愿意替自己还债,他紧张地直咽口水,一时间没意识到谢然话中的异常。
“你跟大哥说你要来当会计,慢慢还债。”谢然一顿,掩饰道:“你看着吧,咱们市这几年发展旅游行业,肯定要打黑,不出三年大哥要被查,你到时候出去躲一段,明白吗?三年,记住了吗,见情况不对就跑,机灵点。”
老乔下意识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谢然不好多说,刚想含糊交待几句,余光瞄见地上的行李箱,突然意识到,老乔未必要选择和上辈子一样的路,他大可以拿着这笔钱带女儿远走高飞,去到另一个城市改头换姓地生活。
可既然决定逃跑,上辈子的老乔到底为什么在谢然没有干预的情况下,又决定跟着大哥干了?
“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逃跑也行。”
老乔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支支吾吾道:“没,没想逃跑…我,我就是整理一下,你,你脸怎么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追不回你的债,我快被大哥打死了。”谢然瞪他一眼,站起身就要走,他时间有限,还要去看看有什么小本买卖适合小马这半个文盲,又不会在未来庞大的信息网络背景下被时代淘汰。
“等等……”
谢然站在门口回头,看着一脸纠结犹豫的老乔,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般,笑道:“你自己做决定,不用管我,钱给你就不会再要回去,再说我也用不到,走了。”
谢然摸摸小乔的软软的头发,转身走了。
小乔懵懂地看着谢然的背影,突然小声道:“爸爸,是因为我们还不上钱,叔叔才会挨打么?那我们还走吗?”
楼道中传来一声愤怒的“他大爷!”,似乎是谢然下楼梯时没注意差点一头栽下去,小乔赶紧看热闹去了,老乔捏着存折站在原地,没吭声,摘下眼镜抹了把眼泪,他坑坑洼洼的脸泛着油光。
几天后,原本要替谢青寄开家长会的谢婵哭着打电话过来,说她要痛死了,哪里都去不了。谢然吓了一跳,听谢婵那个语气好像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挂了电话二话不说就往家跑。
回家一看才知道原来谢婵是痛经,谢青寄正在旁边伺候,给姐姐煮红糖水,灌热水袋。
谢婵脸色煞白,一边哭,一边在床上蜷缩着翻滚:“你去给小谢……开,开家长会吧。”
谢然不死心地追问:“你能不能坚持坚持。”
谢婵让谢然去死吧。
“别急别急,马上就去死了。”谢然扛起姐姐,把她扶到洗手间去呕吐,谢青寄拿着止痛药追上来,抿着嘴道:“算了,只是一个家长会而已,不去也可以。”
谢然没吭声,叫谢青寄出去等他,安顿好谢婵以后回卧室扒了套黑西装,又偷了点谢婵的发胶抹到头上,头发一抓,露出光洁的额头。
西装虽是地摊货,穿在谢然身上却一点都不像,被他挺拔的身高衬出形,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有气场。
王雪新最开始知道他在做什么时还抱有侥幸心理,企图让谢然屈服于她的淫威去找个正经工作,谢然被她骂的头大,只好去买了身西装,骗她老娘说他在卖保险。
可重活一世,谢然心境气质大有不同,再穿上,却怎么也不像卖保险的了。
谢青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突然道:“你不是不想去吗,只是个家长会而已,不去也没什么关系。”
“你再说我就真不去了。”谢然压根不吃他这套,作势要往回走,谢青寄果然不说话了。
谢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和谢青寄错开目光,扣着身前的扣子,平静道:“走吧,哥哥给弟弟开家长会,不是很正常吗。”
二人坐在出租车上一路无话,中间隔着楚河汉界,一个往左看,一个往右看。学校门口已经站满了家长和学生,在烈日炎炎下等着被领入座位。老师们忙得脚不沾地,头晕眼地寻找着自己的学生们。
谢然知道今天根本不是普通家长会,而是高三学生一年一度的高考动员会。那时候还不如现在这样五八门,没有把动员大会开成才艺展示大会的倾向,只是单纯地把家长和学生们都聚集在操场上,听校长一番冗长嗦,却又慷慨激昂的演讲。
远一个戴眼镜的老头看见谢青寄,奋力从人群中挤出,他是谢青寄的班主任,已经带过四届高三冲刺班。
谢青寄礼貌地问了声“任老师好”又一指谢然,说这是他哥哥。
任老师老眼昏,满脸湿汗,拉下老镜翻着眼去打量谢然。
像是想起某些令人印象刻,咬牙切齿的事情,任老师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一抽:“我就说怎么看见谢青寄同学第一眼就这么熟悉,还姓谢,原来真是你弟弟。”
谢然满脸尴尬地摸着鼻尖,冲着曾经教过自己的高中老师,乖乖喊了声老师好。
任老师答应得十分勉强,二人互相嫌弃地,在谢青寄的注视下,被迫握了握手。
这老头给谢然留下的刻印象,绝不止是高中时的飞来的铅笔头,骂人时的唾沫,以及喊着谢然名字时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上辈子就是因为他,谢然连着六年,愣是没吃过一口苹果。

16 苹果

旁边来个学生带着谢然兄弟俩到位置上坐下,谢青寄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拽走去给家长们发资料。
让谢然提心吊胆的事情没有再上演,谢青寄这辈子心理素质似乎好上不少,没再因为跟亲哥乱搞而名落孙山,他稳定发挥进到冲刺班中,看样子还当了班长。
谢然心想,这个职务适合他,谢青寄最喜欢为人民服务。
任老师神情僵硬地往谢然这边看,不住对他投以打量,被谢然这身西装和气场唬住,真以为他混得不错。
谢然大方地冲任老师笑笑,把老头吓得一脸牙疼地移开视线,看见谢然,就想起他念书时捣蛋的样子。
这姓任的老头一向喜欢以貌取人,谢然最清楚不过。
上辈子这个时间,也是谢然来给谢青寄开的家长会,现在避之不及,以前却是上赶着。
本来要开家长会的是王雪新,可出门前却被谢然哄住,说他正好借着机会回母校看望授业恩师。王雪新将信将疑,心想谢然是高中毕业没错,可看他现在这样,授哪门子业又恩哪门子师?
不等开口,谢然便把她往屋中撵,她只好叮嘱:“穿正式点,别给你弟丢人!”
“知道了!”谢然回到屋中,先是找出西装穿上,对着镜子一看,又不是那么回事,怎么看怎么像大哥的保镖。
那时谢然已从家中搬出来,大半个衣柜也腾给谢青寄,他的视线一一掠过弟弟的校服、T恤、内衣裤,最终停留在那件白衬衣上。心中几乎是立刻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喜悦,只有他和谢青寄知道这个秘密,除了血缘亲情外,他与弟弟又多了层肉体关系。
“你磨磨蹭蹭还走不走了!”王雪新在外催促,谢然回神,不再犹豫,他换上那件被谢青寄贴身穿过的白衬衣,下摆扎进西裤中,皮带一收,将窄腰勒出。
王雪新见他还不走,正要进来骂人,谢然恰好在此时回身,问她:“妈,小谢的衣服穿我身上怎么样,像那么回事吗?”
他难得心平气和地冲王雪新笑。
王雪新习惯性的叫骂戛然而止,还不知道谢青寄上穿这件白衬衣的时候兄弟俩干了什么好事,支支吾吾道:“还挺帅……像个大学生。”
谢然又是一笑,趁着他妈没反应过来,摸到屋前头王雪新开的水果摊上去,自己动手包了个果篮。
别人家的果篮讲究搭配均衡,或者形色兼备,谢然却看也不看,挑也不挑,苹果箱离他最近,他就随手包了一篮子苹果。
王雪新欣慰地跟在身后,还以为谢然终于懂事知道给老师带点礼物过去,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包点贵的啊,这有火龙果,有榴莲,谢然?谢然!”
谢然置若罔闻,提着苹果就往学校赶,坐上出租车时才忍不住嗤笑出声,王雪新绝对找不出比这更贵的果篮。
――因为他的果篮下面垫着五万现金。
那时二人已有两个月没有见过面,谢青寄看到来的人是谢然,果然没什么好脸色,他铁青着脸,伸手将谢然一拦,不让他进去,手指不小心摸到谢然的胳膊,又像触电似的摊开。
谢然了然地往自己胳膊上,被谢青寄碰过的地方看了一眼,不当回事地笑了笑,随口道:“妈有事来不了,我来也一样,你们冲刺班的老师是哪个,我去见见。”
谢青寄站着不吭声,被头顶的太阳晒出一头热汗。二人身边家长与学生来来往往,夹杂着为他们领路的声音。
“三班的学生家长这边走,我们班坐在操场中间靠右。”
“王老师,王老师你们班的材料印好了叫学生来拿一下!”
“来的人还挺多,穿得都还挺正式。”谢然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谢青寄的回答,他烟瘾犯了,从裤子里摸出一根咬在嘴里过瘾,看着谢青寄笑,一指身上的衬衣,挑衅道:“这是你的衣服,看出来了吗,哥穿着好看吗。”
他手臂一伸,大方地展露身体。
谢青寄垂在手边的五指猛地攥紧,他眼睛紧盯着谢然,嘴角和肩膀一起紧绷着。
远有学生代表跑过来,嫌他们站在这里碍事,朝谢青寄问道:“谢青寄,这是你家长吗?快去那边签到!”谢青寄没办法,才默不作声地走向签到,谢然紧跟上,知道他这是妥协的意思。
等签名时看到表格旁印着的“高考动员会”五个大字,他才知道这不是一普通的家长会,胳膊上挽着的果篮瞬间沉了几分。这对谢青寄的高三生涯来说,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想到今天的计划,谢然有些犹豫,可他一向没有什么顾忌,做事随心所欲,不相信能出乱子。
既然弟弟是因为他才发挥失常没有考到冲刺班,那当然应该他来解决摆平,谢青寄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谢青寄没办到的事情他来钱解决。
谢然的想法简单粗暴,直来直去。
教学楼下的操场上已被划分好区域,旁边竖着指示牌上印着班级名称,冲刺班在最前面,平行班在中间,坐在最后面的班级没有明说,但大家心照不宣,知道这个班里聚集了年级段中吊车尾的学生。
谢然对那个位置熟得很,他以前在这里读高中的时候,操场最后几排是他算是常驻嘉宾,每主任在广播中喊话说搬着凳子到操场上开会,还不等安排,谢然就会自觉地搬着凳子走到最后几排。
坐到前排的家长眉开眼笑,坐到后排的愁眉苦脸,谢然不上不下地夹在中间,长腿一伸,恨不得越过前面那排的凳子。
“啊,那不是老任吗,他终于升迁去教冲刺班了?”谢然挺直腰去看,起初不信,等看到那被太阳烤得油光水滑的脑门以及鼻梁上架着的厚底眼镜,才发现现在带冲刺班的,真是以前教过他的任老师。 
“完蛋。”谢然一阵牙疼,心想怎么是这个老头,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谢然,谢然对不喜欢自己的老师当然不会积极配合,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气得老任跳脚”当做枯燥高三生活中的一味调节剂。
老任似有所感,往这边看过来,和谢然四目相对。
“老师!嗨!”谢然笑着招手。
任老师愣了三秒,眼睛一突,嘴皮子捻了捻,看口型好像在骂人,虽然谢然没有亲耳听到,但他对骂人的话总是如数家珍。
老头不可置信地背过身,直到校长开始讲话,都没敢回头往谢然这边看上一眼。
谢然不死心,还想再叫,谢青寄终于忍无可忍道:“别喊了……大家都在看我们,你腿收回来一点。”
谢然盯着谢青寄笑了笑,慢悠悠地把腿收回,他眼神直白露骨,在弟弟身上刮来刮去。
“你早跟我说话不就好了?”
谢青寄屈辱地低着头,头不敢乱动,眼睛更加不敢乱看,怕不小心和谢然的视线对上,他越是这样一副避之不及的隐忍模样,谢然看着就越是喜欢,越想逗他。
他慢条斯理,不怀好意地收回视线,谢青寄还来不及松口气,谢然的手却直接摸了过来,大大方方地放在他的膝头。
不管此时谁路过看到,都只会觉得这对差了七岁的亲生兄弟感情甚笃,除了谢青寄和谢然本人,没有人意识到这简单的触碰放在两个已经有了肉体关系的人身上,是一种挑逗,更是一种挑衅。
谢然手一摸上来,谢青寄就有些受不了,他狠狠抓着哥哥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冷漠地警告:“别碰我。”
看谢然一副无所谓的神色,还以为他又要不顾场合,说出一些会让自己尴尬的话,谁知谢然只是看着他,突然道:“瘦了,没睡好?”
谢青寄面色铁青地让他滚。
远老任弯着腰离场,往厕所的方向走。
谢然语气轻快,笑着应了一声,“嗳!哥这就滚,结束了在这等我。”
他挣开谢青寄的手,提着果篮,熟门熟路地往二楼办公室走,在那儿守株待兔地等着老任,他知道老任有个习惯,每上完厕所都要回办公室补口茶叶水。
果不其然,老任上完厕所,一路爬到二楼。
本就天气闷热,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哆嗦着手抹脑门的汗,看见门口守着的谢然,嘴角一抽,像是回忆起某些令人咬牙切齿的回忆,尴尬道:“还真是你,我还当自己老眼昏看错人。”
谢然呵呵呵地笑着,并不拆穿,跟在老任后面进了办公室。
二人心不在焉地寒暄几句,谢然说自己是谢青寄的哥哥。
老任一看他手中的果篮,也明白了谢然为什么来,板着脸说不能破坏学校的规定,再说教务已经专门为谢青寄的事情开过会,没什么好谈的余地。
“我们家小谢的学习成绩您又不是不清楚,偶尔一发挥失常而已。”
谢然把果篮往老任手里塞,叫他打开看看。
老任心想一篮子苹果有什么好看的,谢然只笑不说话,掀开包装纸的一个角,叫老任往苹果底下看,凑近了看,还得认真看,最好拿手摸一摸。
老任推着老镜弯着腰去瞧,瞬间吓得大惊失色,拔腿往外跑,嘴里喊着这不行这不行!
谢然追上去,老任老胳膊老腿,跑不过谢然,被这恶霸当场拿下。
二人在走廊上你推我搡,把一篮子装着五万现金的苹果推来推去,逐渐引起教学楼下,坐在操场上的学生家长们的注意力。
“你们快看,那是怎么回事?”
“老任终于被学生家长打了?”
“啊……那好像是谢青寄的哥哥。”
前面讲台上站着的校长还在自我陶醉地沉浸在这番激动人心的演讲动员中,丝毫没有发觉二楼头顶上,清正廉洁的任老师正在和黑恶势力谢然勇敢抗争,但他注意到原本昏昏欲睡的学生和家长们,突然各个睁大了眼,聚精会神地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老校长信心倍增,更加慷慨激昂,被烈日烤到缩水的身板瞬间回春,摘下话筒架上的麦克风,打了鸡血般上前一步。
台下突然一阵骚动,有家长直接站了起来,可校长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反常,那矮小的身体呈现出势不可挡的爆发力,打算照本宣科地背完稿子上最后一段,为这场职业生涯中最受关注的演讲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亲爱的高三学子们!家长们!老师们!让我们一起打完这――啊!!!”
就在这时,一个苹果从天而降,精准降落在校长那比老任还要秃的脑门上,且来势汹汹,猝不及防,校长带着怒意的一声破了音的惨叫,出其不意地通过麦克风,传至校园每一个角落。
紧接着,更多苹果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脚边,校长吓得直往旁边躲,终于等苹果落完,他小心翼翼地往上探头一看,却看到了让他此生都难以忘怀,每每午夜梦回,都要从床上气醒的一幕。
五万块现金,雪般洋洋洒洒,在学生和家长们震撼的惊呼中,从二楼飘落一地。
失手打翻果篮的罪魁祸首老任和谢然终于休战,一老一少并排站着,肩膀挨着肩膀,脚挨着脚,胆战心惊地从二楼,各自探出个脑袋,心虚地往下看。
校长正捂住被砸懵的脑门,怒气冲冲地往上瞧。
老任和校长对视一眼,骂了句操,喃喃自语:“这下说不清了。”
看着谢青寄从一众目瞪口呆的学生家长中面色铁青地站起,并向这边看过来,谢然也跟着骂了句操,喃喃自语:“是说不清了。”
二人默契地缩回脑袋,顺着栏杆蹲下,相看生厌地瞪着对方,意思是“都赖你。”
想到砸在校长脑瓜子上的苹果,谢然唯一庆幸的,就是没有听王雪新的馊主意,往果篮里包个榴莲。

17 争吵

那场发生在上辈子的荒诞闹剧,最终以王雪新的到来收场。
她杀气腾腾地提着擀面杖来到学校,叫谢然给老师和校长道歉。
谢青寄把谢然拉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红着眼睛质问他:“我本来就没有想要你来,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你离我远一点可以吗,你还有没有道德感,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你爱玩,多的是人陪你玩,你干什么要毁掉我的人生?”
谢然心虚地反驳:“我没有想要毁掉你的人生啊,我想对你好,你看不出来吗?我知道你发挥失常…点钱,把你搞去冲刺班,有什么不行,当然了,这是个意外。”
他又忍不住补充:“再说了,我也不爱玩。”
谢青寄的神色没有半分缓和。
谢然知道自己应该说句对不起,不是为这份不伦的爱意道歉,而是他酒后冲动,没忍住跟谢青寄提前搞到床上去。
可他就是说不出那三个字。
他是三个儿女中性格最像王雪新的那个,耳濡目染地养成和王雪新如出一辙的固执、冲动、以及死鸭子嘴硬的臭脾气。
谢然像是掩饰般,在弟弟厌恶提防的目光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提醒道:“你忘啦?你十六岁的时候,妈带我们去水库附近玩,哥掉水里溺水了,是你把我捞上来的,命也是你救的,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你忘了?”
“就因为这个?”谢青寄冷冷地看着他,谢然点头,笑了,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谢青寄打断。
“那我后悔了。”
谢然立刻不笑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青寄,很久都没有吭声,眼神渐渐冷下,终于露出在家人面前一直掩藏着的狂妄,伪善,不择手段的一面。
这是他自小讨生活,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积累出的圆滑经验,他知道怎么样对付谢青寄这样的人,他知道怎么拿捏谢青寄。
――谢然懒得装了。
“后悔什么?后悔没见死不救,要是当年直接让我淹死,你现在还是清清白白的,没有跟自己亲哥乱伦,还是妈妈的好孩子,是吗谢青寄?”
谢然笑着靠近。
“你怎么这么恶毒啊谢青寄,居然想叫自己亲哥去死,我偏不死,我就要活得好好的,让你以后想对别人好的时候都不敢,你一对别人好,就会想着这个人会不会像谢然那样不知好歹啊。”
谢青寄那原本因谢然变了脸色的些许愧疚瞬间荡然无存,他刚才怎么还会担心那句“后悔”是否说重了。
谢然突然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
“我也不喜欢男人,更不会喜欢自己的哥哥。”
谢青寄想也不想,冷静反驳,谢然却笑了,轻声道:“是吗?那在水库,你一直看着我吧,不然怎么我一走你就发现了,我一溺水你就来救我,你从小就很崇拜我,觉得哥哥很厉害,你忘了吗?你小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想一辈子都跟哥哥在一起。”
谢然冷声道:“谢青寄,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能因为年纪小,就想赖账呢。你老师没教过你要言出必行吗。”
面对谢然理直气壮且咄咄逼人的歪理邪说,谢青寄显然没有招架之力,他死死盯着谢然,嘴角两边的肌肉奇怪地绷着,是一个牙齿用力咬合下呈现的状态。
谢然脸上在笑,心里却一点都不高兴。
“谢然,你跟自己的亲弟弟上床,很爽是吗。”
谢然被问得一怔,有点不敢相信这直白露骨的话是谢青寄这骂人都嫌烫嘴的乖乖仔问出来的。
他伶牙俐齿,不甘示弱地反击。
“还行吧,那确实是要比搞别人的弟弟刺激,你能配合一下我会更爽。”谢然看着他:“你不爽吗?你硬得跟妈手里拿的擀面杖似的,还是个男吧,她和谢婵当时就在客厅打麻将,你都听到了吧,在妈妈和姐姐的眼皮子底下搞亲哥,刺激吗?爽吗?”
谢青寄没再说话,冷漠、失望地看着谢然,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看得谢然心慌意乱,焦虑起来,他心想,谢青寄怎么不说话了,为什么不继续骂他。
王雪新终于给校长和老师赔礼道歉完毕,感受完两个老头一番唾沫星子横飞的爱的教育,正孙子般一脸憋屈不爽,咬着后槽牙,举着擀面杖往这边跑。
她没注意到兄弟间的暗流涌动,撸起袖子,大骂一声谢然!狗东西!气势汹汹地就往这边冲。
谢然听见了王雪新在骂他,甚至余光中都出现了她冲过来的身影,但他不躲不避,就那样站在原地,站在谢青寄面前,冷冷地和他针锋相对。
那举起的擀面杖最终没落在谢然身上。
因为谢青寄头也不偏,在王雪新过来的时候抬手用力一握,替谢然拦了一下,即便虎口被震得发麻,他还是审视般,视线微微向下,看着眼前的人。
“小谢,你撒手,别管妈,我今天非得打死你哥这个丢人的狗东西!”
二人谁都没有理会她。
王雪新扯了两下,涨得满脸通红,那擀面杖在谢青寄手中纹丝不动。她累得气喘吁吁,又一指谢然:“谢然,还不谢谢你弟,今天你给他捅这么大娄子,让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丢人,你弟还拦着我不让我打你,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然突然意味不明地笑出声。
他就知道,谢青寄这样的小古板,活得太累,道德感太强,责任心太重,谁跟他上床,他就会一辈子对这个人负责,不会再让其他人碰一下,说难听点那就是撒尿占地盘,认了主的狗。
谢青寄最后看了眼一脸无所谓的谢然,扯下王雪新手里的擀面杖,转身走了。
王雪新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怕给谢青寄刺激出心理阴影,威胁似的朝谢然指了指,意思是回家再算账,慌忙上去追小儿子。
等他们二人走远,谢然才懊悔烦躁地狠狠将眼睛一闭,口中低声咒骂,条件反射性地点了根烟咬在嘴里。
谢然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想抽烟。
他今天真的没想惹谢青寄不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说出来就变了味。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像年轻时候的王雪新,和他爸吵架时,王雪新就是这样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仿佛少说一句就会吃亏,永远不懂见好就收。
经常把他爸骂得哑口无言,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或者头发一剃,去上山当和尚,等王雪新杀过来的时候再从山顶跳下去一死了之。
在他爸眼里,出家都比跟王雪新过日子强。
谢然从小就惧怕婚姻,害怕娶一个他妈那样口齿伶俐又彪悍泼辣的老婆,后来他喜欢上谢青寄,变成一个同性恋,再也不需要担心娶妻生子,可他的臭脾气却又跟王雪新如出一辙。
他不断回味自己同谢青寄的对话和今天发生的一切,越想就越懊恼,越懊恼就越沮丧,知道今天是自己好心办坏事,谢青寄正是最要面子最敏感的年纪,他这个做哥哥的给他丢人,连带着谢青寄一起在全校师生面前丢人了。
谢然心想:他怎么这么糟糕。
谢青寄可能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都会被人议论。
已经道过歉的谢然没有回家,而是又走回校长办公室去。吓得老任以为谢然被王雪新喊打喊杀从而怀恨在心,是过来打击报复的,害怕地躲在校长身后。
谁知谢然把头一低,朝老任和校长鞠躬,诚恳道:“任老师,校长,对不起,我一时糊涂,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迁怒我的弟弟,他真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最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学生,突然在毕业数年以后向曾经的老师服软了。
老任的震惊程度不亚于摸到那五万现金,要知道谢然以前被请家长的数不计其数,到最后都快因为打架退学了,也没见这小子态度这样悔恨过。
二人面面相觑,交换一个眼神,谢然得不到回答,就那样低头弯腰,保持一个致歉的姿势。
这天发生的一切不止在谢青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也叫谢然记忆犹新,一直到临死前,谢然看见苹果就腿肚子疼,嘴里发酸,再没吃过一口苹果。
也再没听谢青寄喊过他一声哥哥。

18 差别

谢然上辈子胡作非为,好心办坏事,这辈子说什么都不敢了。
好在谢青寄自己也十分争气,心理素质提高不少,当上了冲刺班的班长,托弟弟的福,这是谢然头一开会的时候坐在操场靠前的位置,他还怪不习惯。
老任就站在他旁边,秃头上不住冒汗,警惕地看着谢然。
他倒是听同僚提过一两句,说当年他们班上的那个谢然不学好,好像跟着什么大哥在收保护费,高中毕业就当了小流氓,以后说不定要去蹲派出所。老任听到后还附和两句,说上学时就看出谢然这人不是个安分的学生,心术不正,以后难有出息。
今天一见,老任却有点被谢然这气场唬住,心想这哪里是小流氓,分明就是黑社会头子,感情黑社会升职比他们当老师的快多了。
上辈子二十四岁的谢然穿这身西装像保镖,可这辈子的谢然依然二十四岁,体内却住着一个三十岁变不惊,见多识广的灵魂,身形气场早已不再被衣着所界定约束。
谢然虽没怎么和老任对视,却也知道他在看自己,冷不丁想到上辈子老任和他一起站在二楼走廊上,又耸又心虚地往下看的样子。
觉得亲切好玩,想逗他两句,一想不行,这辈子他是谢青寄的班主任,别再把老头气坏了。
什么事一旦掺和上谢青寄,谢然就有了顾忌。
“腿收回来。”旁边坐着看宣传页的谢青寄突然平静开口,他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就知道谢然又把长腿伸到前面那排去。
前排家长有苦难言,见谢然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只得频频回头以眼神暗示。
谢然听话地收回腿,然而操场小,人又多,座位和座位之间的间隙也小,谢然腿一收,腰就得坐直,和谢青寄腿挨着腿。他有些不自在,谢青寄却面色如常,真如那天晚上劝谢然回家吃饭时说的话一样,把那场“亲密接触”当做一场意外,早就忘了。
可谢然不行,他对谢青寄的关心在意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目光追随,牵肠挂肚,单单是这样挨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就好像闻到了谢青寄身上的味道。
“报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都想好了吗?”
谢然故作淡定地翻看手册,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只是随口一问。
谢青寄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才坦诚道:“可能会考到北京去,专业还在考虑,不出意外的话会读物理。”
谢然稍微放心了些,跟他预想的一样,上辈子谢青寄也是想考北京的学校,只是高考成绩没有到达这个专业的录取线才选择复读,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报考去当警察。
落榜的根本原因还是二人的关系变化让他分神,没考进冲刺班只是一个开端预兆,这辈子既然谢青寄的心态没有受到影响,高考应该也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嗯,好好考,读物理好啊,以后搞研究去,天天钻实验室,也安全。”
旁边站着偷听的老任神色顿时微妙起来,震惊地偷瞥眼谢然,觉得这人实在不像话。他家孩子要是说学物理,他肯定觉得特别骄傲,谢然第一反应居然是读物理很安全!这算什么鬼理由?
谢青寄盯着腿上的宣传页,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台上演讲完毕的秃头校长突然点名,让这分班考试中文科和理科的第一名尖子生们上台讲话。
谢然一愣,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个环节,上辈子这场一年一的高三动员会被他和老任搞出的乌龙打断,倒霉校长被他带来的苹果砸得满头包,发言还没完毕,动员会就进行不下去了。
文科考第一的是个戴眼镜的小胖子,黑黑憨憨的,家长打了鸡血般鼓掌,旁边的人被不由自主带动,羡慕地看着。
一片掌声中,谢然一边鼓掌,一边伸长脖子去看理科第一是谁。
坐在他旁边的谢青寄站起来,平静地走到台上。
谢然鼓掌的动作停住,怔怔地看着讲台。
老任对谢然这个当哥哥的愈发不满,觉得他不给谢青寄面子,谢然不鼓掌,他来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撑腰!老任都快把手给拍烂了,仿佛台上站着的那个是他亲儿子!
谢青寄在台上站着,从裤兜里摸出老任给他写好的演讲稿,平铺直叙地开始念。谢然听到一半就有些听不下去,他站起来往外走,被老任不满地拦住,质问道:“你去哪儿?台上站着的那个是你弟弟,不能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听他说完?”
谢然笑道:“老师,我去抽个烟。”
谢然一冲他喊老师,老任就牙疼,想起谢然学生时代和他抬杠捣蛋的样子,只好放手。而且老任自打见到谢然,就有股莫名其妙的警惕感,总觉得靠近谢然会使人不幸!
台上站着的谢青寄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视线离开演讲稿,一边背,一边追随着谢然离开的背影。
谢然走到操场最远的那颗树底下站着,手都插到裤兜里去摸烟,却没了要吸的意思,但还是依着习惯,抽了一根。
其实他很早前就戒烟,还是谢青寄的功劳。
王雪新去世的时候谢青寄大一,老娘一死,这个家就散了,谢婵跟着男朋友嫁到外地去,他爸当时发了财,给谢青寄买了套复式公寓,钱一完,他爸就得偿所愿,把和王雪新吵架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付之以行动,真出家去了。
后来谢然也跟着死皮赖脸地住进去。
谢青寄说住进去可以,但是要戒烟,不然就不跟他做爱。
这算是拿捏住了谢然的命脉,他可以无烟可吸,但不能无爱可做,谢青寄这六亲不认的肯定说到做到。可后来谢然压力太大,或是心情欠佳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吸了烟后谢青寄也从没说过什么,三推四请地就被谢然逼到床上去了。
谢青寄平静,低沉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至校园每一个角落,谢然躲得再远,也听得一字不落。他看着讲台上清隽,挺拔的少年,恍惚间好像又看了六年后的谢青寄。
如果不是谢然,谢青寄的人生就应该这样一帆风顺。
他就该像现在这样,十七岁的时候穿着一身校服,成绩出众名列前茅,站在台上讲话,被大家注视着,羡慕着。一年后考入理想的大学,读一个喜欢的专业,他可能会在大学里谈一个女朋友,也可能毕业后好几年才结婚。二十七岁的时候每天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实验,逢年过节的时候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没有他的话,妈妈和谢婵肯定也会好好活着。三十七岁吃年夜饭的时候,姐弟俩的孩子就围在一起,谢青寄的老婆和谢婵一起,陪着王雪新打麻将。
好像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在旁敲侧击地暗示,谢然就不应该爱谢青寄。
没有谢然,谢青寄就好好的,妈妈和姐姐也好好的。
谢然把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归咎于自身,他心中一阵烦闷,又想起了跳进海里的一瞬间,被海水裹挟时喘不上气的挣扎感,一低头,就看见手腕上之前过生日时家里人送他的那串佛珠。
但他很快心情轻松起来,一弹烟灰,心想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也活不到谢青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
他怀揣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重新坐回位置上。
动员会后半程,谢青寄和谢然都没有再有过交流,结束时二人往外走,谢然打算买些吃的打包回去,谢青寄上大学才学会做饭,王雪新又出去旅游了,谢婵痛经时是个二级残废。
谢青寄闷不吭声地在他身后跟着,谢然有股压力,正想说些什么,谢青寄却往校门口一指,低声道:“爸怎么来了?”
等在校门口的谢文斌被晒出一头汗,见兄弟二人终于出来,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手中拿着两瓶果粒橙凑上来。
这是谢然重生后头一看见自己老爸,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临死前倒想去见老头子最后一面,但是谢文斌出家的那座山实在太远,一来一回要两天不说,那庙还在山顶,没有缆车,爬上去累得跟狗一样。
谢然立刻放弃,没必要死前还穷折腾,他当时真是一天都不愿意多活,连谢青寄的生日都挨不过去,更别提两天时间去看一眼出家前跟他断绝关系的老爸。
这辈子要不是看见王雪新和谢婵,他也早就死了。
或许是从谢然记事起,王雪新动不动就骂谢文斌,再加上谢文斌本身的性格,搞得他对自己的爸爸也没有什么尊敬,觉得是个人都能骂他爸两句。
父子三人找家餐馆坐下,谢文斌热情地打开菜单。
“想吃什么,随便点,爸爸前几天刚收到一笔稿费,一听小谢考到冲刺班,就想着带你们出来吃饭庆祝一下了,喝啊,怎么不喝?你们不是最喜欢喝这个?”
他把两瓶果粒橙往兄弟俩面前推。
坐在他对面的谢然和谢青寄下意识默契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无奈,谢文斌对他们的喜好了解,似乎永远只停留在四五岁的时候。
他们俩早就不喝果粒橙了。
谢青寄从上初中就开始喝绿茶,谢然一直喝啤酒。
谢文斌像是突然意识到了窘迫,局促地摘下眼镜擦着脑门上的汗。
谢然抱着胳膊坐,压根没有要喝饮料的意思,看着他爸,心想这个男人真是太窝囊,太可怜了,非得等王雪新去外地旅游才敢找过来。
谢青寄似乎也这么想,但他到底比谢然要给面子些,默不作声地拧开瓶盖。
小餐馆里的吊扇在头顶呼呼转,带起一股股热风,桌子上泛着一层厚油光,脚踩在地板上,再抬起时还有黏腻感。
谢然有些冷漠地看着父亲。
谢青寄仰着头喝饮料,汗水一路顺着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滚下。

19 变数

天气实在太热,谢然没什么胃口,只点了两个凉菜就把菜单推给谢青寄。
谢青寄默不作声地接过点完,还要了份外卖,拿回去给谢婵吃。
谢文斌又在擦汗,餐巾纸在他脑门子上滚过一圈,就变成了黄色。
“不错不错,点的都是你哥喜欢吃的,然然最近在干什么啊?”
“还是老样子。”谢然回答得敷衍,明摆着不想多说,谢文斌却跟没听出来似的,忙活着给兄弟俩夹菜,他又问道:“那你妈那边挺难交代吧,她这人脾气不好又要面子,我听婵婵说那天她在外面打麻将的时候骂你啦?你妈就是这个样子,你别往……”
谢然突然道:“你老提我妈干什么?”
他语气不是太好,听得谢文斌一愣,既尴尬又紧张,给谢然夹菜的手进退为难。
谢青寄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谢然一脚,谢然没再继续说下去,知道这是叫他不要闹得太难看的意思。
谢文斌很快若无其事,呵呵呵地笑着,又把话题引到谢婵和谢青寄身上,他和王雪新一样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天天在外面闯荡的大儿子,说既然谢婵都有男朋友,催促谢然也赶紧找个女朋友。
“我不找女朋友,我也不结婚,结婚没什么意思。”
谢然的口气比刚才还要更差,这谢青寄却没在桌子下踢他。
谢文斌没意识到谢然已经快要告罄的耐心,他总是这样没眼色,因为他知道在每惹人发火以后, 只要道歉认错,说声对不起,下一定改,就可以被原谅。他年轻的时候这样应付老婆王雪新,老了的时候就这样应付儿子谢然,谁叫他们娘俩的脾气一模一样。
他又自顾自道:“……说起来,也怪我和你妈,你小时候我们天天吵架。以后你找老婆,可别找你妈这样的,得找个脾气好点的,至少不能还没进家门就站在大街上骂你,你妈她…”
谢青寄突然重重放下筷子。
谢文斌和谢然都愣住了,只听他语气冷漠地打断:“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妈?”
谢然对父亲那份缺失的尊重大概都被谢青寄拿去,因此他从不跟父亲吵架,且都是客客气气的。这是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谢然第一听到谢青寄用责怪的口气这样质问父亲,况且这个人几分钟前还在自己说重话的时候拿脚踢他。
谢文斌的脸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他眼睛凸出来,颇为狼狈地低下头。
谢然顾不得避嫌,手在桌下拿指头蹭了蹭谢青寄的膝盖。
这是二人上辈子同居时养成的习惯,谢然脾气不好,谢青寄又是个能忍的,且不轻易犯错误,两人吵架时,那必定是谢然先服软。他总是会找个机会赖在谢青寄身边,臭着一张脸去拿指头蹭他膝头,意思是差不多得了。
本意是提醒对方适可而止,不要刺激谢文斌,可谢青寄被谢然这样一摸,身体却肉眼可见地紧绷,神情也跟着僵硬。
他忍了会儿,克制地把谢然的手拿回他自己的腿上,意味不明地朝他看了一眼。
那一眼看得谢然有些莫名其妙,甚至产生微微的错乱,以前他把谢青寄调戏到忍无可忍,谢青寄想操他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得忍着时,就会这样看他,然后回家把他按在床上操个半死。
谢然还来不及细想回味,谢青寄那边又开始了。
十七岁的谢青寄十分不给父亲面子,也不知这话藏在心里多久,看着眼前这个羞愧错愕的男人,冷静地提醒:“妈妈跟你离婚,是因为她每和你的家人亲戚发生冲突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帮过她,甚至是跟着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起数落她。你的面子,你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一直都比妈妈重要。”
“她每吵架的时候都会把这件事情拿出来骂你,难道你不记得吗?所以为什么还要把婚姻的失败都推卸到我妈头上。”
听得谢然一身冷汗顺瞬间就下来了,心想谢青寄这脾气真的一点都没变,真是烈得要命,刻薄起来才不管对面坐着的是谁。
谢文斌像个蔫茄子,窝窝囊囊地坐在小圆板凳上,明明吊扇就在他头顶转,可他的汗却越流越多,最终老板娘端着托盘上菜,谢文斌像抓住救命稻草。
“吃饭吧,先吃饭,然然,吃菜啊,你弟点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一抬头,谢青寄却直接拉着谢然走了。
谢青寄手劲大,抓人的时候没感觉,谢然却痛得想骂人,扯着弟弟叫他停下。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跟爸那样说话。”谢然站在街边揉手腕,难得多和谢青寄说上几句话,这小子看样子还在气头上,胸口紧绷绷地起伏,明显在压抑怒气。
他沉默了很久, 才低声道:“没什么,就是……就是觉得他没有好好保护自己的爱人,很没用。”
谢青寄满脸认真。
此话一出,谢然几乎是立刻开始嫉妒起他以后的对象,强撑着失落,干巴巴道:“原来你这么早熟,才十七岁,哪知道什么爱人不爱人的。”
他一抬头,发现谢青寄正看着他,慌忙移开视线,转移话题道:“爸妈的事你也别管,没听出来么,爸还惦记着妈呢,你别听妈嘴上一直数落爸的不是,这么久了俩人一直不再婚,你说这是为什么,他俩当初可是自由恋爱,又不是包办婚姻。”
谢青寄有所不知,可谢然这个活了两辈子的却看得明白,上辈子王雪新一去世,他爸没几天就出家了。
谢青寄没再吭声,谢然有些难受,想抽烟,又怕烟味呛着他。
“饭都没吃成,你买点饭带回去,谢婵今天来大姨妈,别让她动手了,我店里还有点事情,你自己回家吧。”
“知道。”谢青寄低着头,声音很轻,却站着没动。
谢然明白过来,幸灾乐祸道:“怎么不动弹啊,去买饭啊,不认识路?还是身上没钱了?哥给你点钱?哎呀,是谁说不我的钱啊。”
本意是调侃,谁知谢青寄却真的有些愠怒,他耳尖逐渐变红,较真地看着谢然:“我就是不,没有我你钱的道理。”
谢然又笑不出来了,上辈子的谢青寄到最后也是这样,死都不自己一分钱,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肯说。
他虽不谢然的钱,公寓的玄关暗格却永远放着一张银行卡,卡的密码是谢婵和王雪新的生日,每谢然给他的公寓里添点什么东西,谢青寄都要把钱还给他。谢然有好几都要跟他为此吵架,谢青寄才一沉默,妥协道:“那这张卡你拿去吧,我炒股的钱都在里面,不是很多。”
谢然只以为是他嫌自己的钱来得不干净。
恰好此时谢婵打来电话,说想吃麦当劳。
听她说话中气十足,谢然明白这是缓过来了,只好打车去店附近的那家麦当劳, 再多买几份给小马送过去。谢青寄一路默默跟着,又变回那个闷葫芦。
他排队的时候给小马打几个电话,想问他吃什么,却都无人接通。谢然一惊一乍,有不好的预感,匆匆把钱赛给谢青寄叫他买完自己回家,马不停蹄地往店的方向走。
谢青寄不出意外地再跟上,谢然顾不得他,最后几分钟的路是跑着去的,就怕这个节骨眼上出意外。
其实距离小马上辈子的死亡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虽有舅爷这个死亡时间相同的前车之鉴,可谢然压根不敢赌同样的巧合也发生在小马身上。
二人到店里时,马贝贝正带着一群小弟热火朝天地往外走。
他半截短袖往上一撸,露出两条结实的胳膊,手中还拿着个棒球棍,嚣张的神情看得谢然一头火。他顾不上喘口气,上去就给马贝贝一脚,脸色难看道:“上哪去儿。”
想起谢然的叮嘱,马贝贝有些心虚:“不去哪儿,就……东城那群孙子又来挑事,我,我带着人去看看。”
身后小弟们义愤填膺,喊打喊杀,说不能让别人骑到头上,并撺掇谢然一起去。
“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谢然一把抄下棒球棍,抬手往铁做的铁门上重重一敲,呵斥道:“都给我滚回去,最近谁来挑事都不许回应。”
小马嘟嘟囔囔,一脸不服气,谢然又作势要往他背上敲,吓得小马条件反射性地一缩。然而就在这时,站在旁边默不吭声的谢青寄突然道:“马贝贝,你爷爷。”
小弟们意识到原来这是小马哥的本名,登时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小马气得磨牙,心想谢青寄欺人太甚,骂人就算了,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他全名!
正想找谢然告状,谁知抬头一看,见一个拄着拐杖,弯腰驼背的白头发老头正往这边走。
还真是他爷爷!
“贝贝……放学怎么还不回家啊,爷爷出来接你。”马爷爷带着一股尿骚味走过来,哆哆嗦嗦从裤兜里摸一个手绢,手绢里包着几块钱,他拿出一个五毛硬币递给小马:“来,今天的五毛钱还没给你,去小卖部买点吃的。”
虎背熊腰小马低着头,懊恼地走过去,觉得十分丢人。
老爷子前年过完七十大寿,第二年就得了老年痴呆,以为小马还在上小学,每天找他要五毛钱的零钱,放学后得他去接。今天小马的妈妈一眼没看住,老爷子就自己跑了出来,来接孙子小马“放学”。
小马一脸恼怒憋屈,觉得很没面子,叫爷爷快回家,老爷子却固执地拉着他的手,说不要玩啦,该回家写作业啦。
小弟们面面相觑,有的已经被老头身上的尿骚味冲得捂住鼻子。
小马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只好跟着爷爷回家,因老爷子的意外到来而放弃跟人干架的打算,要不是谢然拦住他,他现在早坐上开去东城的面包车了。
旁边小弟困惑道:“然哥,小马哥的爷爷怎么是个傻子啊……”他话音未落,就被谢然冷冷的一眼吓得闭上嘴,可谢然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不远小马一声惊呼。
谢然心跳蓦得漏下一拍,继而疯狂跳动,他和谢青寄闻声一起看过去,只见拐杖倒在一旁,七十岁高龄的老人仰面摔倒在地,连声都叫不出。
他干瘪的嘴巴大张着喘气,死死拽住小马的手。
谢青寄当机立断,冷静道:“快叫救护车。”

2 改变

医院抢救室外,小马一拳捶在墙上,继而蹲下身,揪着发根懊恼道:“都怪我,我觉得丢人,就没有扶他,让他自己走,我真不是东西,我爷爷年龄这么大了……我怎么就不能扶一下!”
他手里还攥着爷爷摔倒前给他的五毛钱,谢然和谢青寄一起,半扶半强迫地把小马弄到长椅上坐着。
小马悔恨着哽咽道:“以前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天天去接我,每天都会给我五毛钱叫我去买辣条,后来爷爷得老年痴呆以后就经常记错日子,以为我还在上小学。在家里看不见他,去我学校门口准能找见,他就拉着放学的小学生问看见马贝贝没有,小卖部的老板都认识他,还会把我爷爷送回家。”
“可是我在家里总躲着他,因为他老了唠叨,还控制不住尿裤子,屋子里都是尿骚味,我嫌臭就不过去……”
小马眼泪流下,谢然和谢青寄都装作没看到,医院的长廊上静的很,过不一会儿传来马贝贝呜咽着逐渐变大难以控制的悔恨哭声。
半个小时后,小马的妈妈赶到,得知前因后果后,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打得小马一头撞到墙上,好半天都站不起来。
谢青寄买罐冰可乐,叫小马拿去消肿。
谢然把他喊到一边去:“你先回家吧,这里有我就行,妈是不是今晚上回来?你跟她说一声,叫她帮忙看着点马阿姨的店,过两天情况稳定再来医院。”
谢青寄走后半个小时,小马的爷爷才脱离危险,从抢救室被推出来。
医院的抢救室似乎有魔力,进去出来就得留下些什么。
小马的爷爷留下自己的精气神,再出来时像一张纸被揉皱了摊在床上,被单盖着他干柴一样的身体,看得谢然直发愁,这要是上厕所可怎么扶,好像碰一下就会散架,抓一把就会直接扯开皮肉,留一堆被蛀空的骨头散在地上。
老人凹陷干瘪的脸上扣着呼吸机,只有面罩上时隐时现的雾气让家属知道,这个人还活着,但活得很辛苦。
谢然看着小马的爷爷,突然有些害怕。
小马呆呆地坐在病床前,这一夜谁都没有睡着。
天快亮的时候小马的爷爷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老人啊啊啊地喊着,小马的妈妈叫了句爸,听见老人“贝贝”,“贝贝”地喊,小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一把握住爷爷的手,爷爷才放心地点点头,眼中露出些笑意。
谢然看到这一幕,识趣地站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走廊里不能抽烟,他就到楼道里去抽,无法忽略心中的恐慌焦虑,脑中一幕幕闪过小马爷爷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一幕。
他不是没有见证过死亡,上辈子经历过的死亡不计其数,小马的,妈妈的,谢婵的,以及一些他记不住名字的甲乙丙丁。谢然从最初的痛彻心扉,悔恨焦虑,到最后的不痛不痒,习以为常。
以至于有段时间,他一听说谁死了,都有些麻木,甚至到最后,他在做出跳海自杀这个决定时,还觉得十分轻松。
除了王雪新,那些被谢然见证过的死亡都发生在死者风华正茂的年纪,且死得出其不意,亲人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迫和这些死者道别,被迫着割舍伤痛往前看。
可小马的爷爷老成这个样子,他和妈妈一定做好了老人去世的准备,可能从小马的爷爷第一无法控制大小便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年纪大的老人去世前的每一天,亲属都提心吊胆,备受煎熬。
谢然十分意外,没想到他这个自杀过一,拿死亡不当回事的人,居然还会因险些见证一个陌生人的离世而有所触动。
背后消防门被人推动,谢然回头,看见是小马失魂落魄地进来,赶忙掐了烟,问他爷爷怎么样了。
“医生进去检查了,但我觉得……”小马没再说下去,谢然却明白了,摔跤这种事放在年轻人身上没什么,放在七十岁的老人身上可是能要命。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拍拍小马的肩膀。
小马用一种很疲惫的口气,认真道:“然哥,我真的不想干这行了,之前跟你这样说是因为挨了打,心里不服气,嘴上过过瘾,没真想过干别的。这回我爷摔一跤,估计也……也没多少日子了,我想踏踏实实地陪陪他,也让我妈放心。”
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以前真的很混蛋。”
谢然没吭声,他早看出小马之前不是真心的。
小马这样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毕竟他的目的就是劝小马金盆洗手尽早转业,可没想到他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被改变。在谢然的计划中,应该是用他自己的死亡令小马感受到触动,从而改过自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谢然看着眼前脱胎换骨的小马,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改变。
“知道了,大哥那边我去替你说,你就安心照顾你爷爷,什么都不用想。”
小马感激地重重握着谢然的手。
从医院出来后,谢然坐上出租车回家,控制不住地想看谢婵,看王雪新,但更想看谢青寄。
小区门口的早点铺子早已出摊,晨练的大爷大娘们成群结队,拿着蒲扇拍腰拍腿,漫不经心地聊天唠家常。谢然从他们间穿过,恍惚地摸到家门口,王雪新正往外推电动三轮车,不知是不是要去进货,看见谢然就露出慌张神色,问他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青寄没告诉你?”
“你弟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哥斯拉大战金角大王把白宫毁了又把长城炸了这样的事情,都能被你弟用怪兽打架四个字概括,问他?我还不如去看新闻联播!”
“哥斯拉跟金角大王不是一个体系的,这俩见不着面……”
王雪新眼睛一瞪,骂道:“还用得着你提醒我?小马爷爷怎么样了?我知道老爷子摔了,现在人怎么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好好的怎么会摔了?!”
谢然如实相告,王雪新听完又开始骂人,手一伸去拧谢然耳朵,却没真用力,气急败坏道:“看看,你们俩凑在一起就不干正经事,整天不学好,现在闯祸了吧!”她一推三轮车,就要骑着去医院,谢然慌忙拦下,叫她别去添乱。
“你懂什么,你马阿姨这时候肯定特别慌,多个人多把手,就算什么都不做,陪陪她跟她说说话也行,当年我们一家刚搬过来的时候,你马阿姨没少帮忙……你小子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干什么!”
谢然看着嘴硬心软的母亲,突然抱了上去。
他高大的身躯笼罩住妈妈,却像小时候一样把下巴放在王雪新肩头。
王雪新不自在地推开谢然,生硬道:“你怎么最近跟吃错药一样,你多回家看看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重重哼了一声,表示她压根不吃这套!又瞪谢然几眼,不情不愿地替他一整衣服,低声道:“看你黑眼圈重的,昨天陪着在病房守了一夜吧,进屋睡觉去吧,桌上有稀饭,记得吃点东西再睡。”
王雪新弯着腰推车,脚熟练地一蹬,加油,三轮车开了出去。
这是她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以前她没钱买电动三轮,进满货往回拉的时候骑不动,得先跑着推几下,把车推起来,再一蹬才能把三轮车开出去。后来日子稍微好过了些,才换成电动三轮。两年后本市为了促进市容市貌外加改善交通,不让三轮车进主城,王雪新的电动三轮再无用武之地,开始摆在家里落灰。
谢然回到屋里,桌上放着一口铁锅,掀开一看是王雪新熬好的稀饭。
谢然直接往他和谢青寄的卧室走,轻轻推门一看,谢青寄果然还睡着。
谢青寄睡觉时十分老实,直挺挺地躺尸,双手交叉着叠放在身前,标准得如同即将入殓。谢然以前还吐槽过,说要不是趴到他胸口听听还有动静,他都要以为旁边躺着个死人。
谢然当然没蠢到以为谢青寄断气,他只是想找个借口趴到弟弟身上。
躺在床上的人不知梦到什么,正眉头紧锁满头是汗,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地动来动去,谢然安静地坐在床头,认真地端详谢青寄。他不知道自己重生后,原先的世界还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谢青寄得知他这个混蛋哥哥的死讯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他会和小马一样后悔吗?
估计也只是庆幸终于解脱了吧。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伸手去替谢青寄擦额头的汗,没料到这小子身怀绝技,梦中也不肯放松警惕。谢然的手还没碰到他,谢青寄就眼睛一睁,条件反射性地扯住谢然的手腕,以一个标准的擒拿把他按在床上。
谢然眼前一黑,脑门咣当一声磕在床头上,痛骂道:“撒手!”
谢青寄终于清醒,看清这个人是谁,慌忙松手把谢然扶起来,去揉他的头。
谢然痛得直吸冷气,骂道:“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不要当警察了,你去当特务好不好啊!以后娶了老婆怎么跟人睡觉啊你!”
谢青寄跪在床上,揉他脑袋的手一顿,定定地看着谢然,低声道:“说什么呢你。”

21 家人

谢青寄很快镇定下来,没给谢然看出自己的异常,谢然痛得脑都要被撞散了,哪里还顾得上观察谢青寄的反应。
今天是星期六,谢婵不上班,听见谢然的叫声就趿拉着拖鞋过来看热闹。
谢青寄那一下给谢然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吸气,一边简单告诉谢婵发生了什么。
谢婵感慨唏嘘了几句,说明天到医院看看去。她像小时候那样,扑到兄弟俩的床上。
他们一家人刚搬过来的时候,王雪新为了维持生计,去过报纸印刷厂上夜班,谢婵到了新环境睡不着,碰上打雷的天气就更害怕,会跑到谢然和谢青寄的房间挤着睡。
那时王雪新还没霸占他们的单人床,谢婵睡谢然床上,谢然就跑去跟谢青寄挤,姐弟三人听着雷声彻夜聊天,直到谢婵困到睡着。
“最近好多人去世,前段时间舅爷死了,现在小马的爷爷又出这样的事情,哎……时间过得好快,然然你不知道,那天我们跟妈回老家奔丧,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怪吓人的,只要一想到有天妈或者爸也会这样离开我们,我就有点难受。”
她这番多愁善感的发言让谢然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小马爷爷干瘪,没有一丝活力的身体,从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冷意。
好在谢青寄及时打断:“让妈和爸都按时体检。”
一提谢文斌,谢然又幸灾乐祸地对谢婵提起昨天谢青寄的精彩表现,听得谢婵目瞪口呆。谢青寄俊秀的脸上显出一丝懊恼羞愤,叫谢然别说了。
“我也觉得爸还爱着妈妈,每我一和爸打电话,他都要拐弯抹角地问妈两句。”
谢婵叹口气,她当然是站在王雪新这边,有些生气道:“不过他们也过不下去,有时候我看着爸那样都有点不耐烦,就现在这样挺好的,而且我觉得爸这个人很没有担当,居然在小谢过生日的那天跟妈离婚……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有哪个爸爸会在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干出这样的事情。”
谢然咳嗽一声,用一种很不高明的手段打断。
谢婵面色一变,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懊恼愧疚地看着谢青寄。
谢青寄平静道:“没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走,说去刷牙洗脸,姐弟俩在他背后交换个眼色,谢然再一幸灾乐祸:“说错话了吧。”
谢婵轻轻踢他一脚,谢然装模作样地还手,给谢婵打着玩。
王雪新和谢文斌在谢青寄过两岁生日当天领了离婚证。
二人一大早就出去,谢婵和谢然都以为他们买蛋糕去了,在家翘首以盼地等着,结果王雪新一个人回来。
她头发有点乱,眼睛也红红的,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刷昨天吃剩下的碗。
谢婵抱着两岁的谢青寄,问她爸爸去哪里了,怎么不回家。
王雪新没有回头,伴着水流声,利落地往擦布上倒洗洁精。
她说你爸去峨眉山出家了。
年幼的谢婵哦了一声,高兴道:“太好啦,爸爸终于实现心愿啦!”
十几分钟就能刷完的碗,王雪新在厨房呆了两个小时才出来。她接过谢婵怀里的谢青寄,在儿子额头愧疚地亲吻,说他们得从这个家搬出来了。
谢然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只要能换个地方住就傻高兴。
连着四年,他们都没有再见过谢文斌。只偶尔从亲戚口中听说,他们老爸在离婚之后直接去北京跟人学着写剧本去了。等到谢青寄稍微大些,有年过生日的时候问王雪新,他爸呢,他想和爸爸一起过生日。
王雪新的回答再升级,说你爸挑水的时候被猴子推下山,摔死了。
六岁的谢青寄盯着王雪新看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哭,把旁边啃梨的谢然吓一跳,梨渣呛进喉咙眼里,咳得惊天动地。
“你骗人,你去年告诉我他在山上撞钟被雷劈死了,我不过生日了,反正许愿也不会实现,为什么我许愿爸爸回来爸爸却不回家,我不相信你了我要我爸,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你要跟我爸离婚。”
王雪新气得嘴皮子都在抖,扬起手,狠狠拍在谢青寄肉乎乎的屁股上。谢青寄哭得更凶,谢婵也被吓到,许是想到这些年没有父亲在身边被同学们欺负的心酸,也跟着一起掉眼泪。
一片鸡飞狗跳中,二人的哭声夹杂着谢然那个混小子的咳嗽,王雪新背过身,流着眼泪拍谢然的背,让他把梨渣咳出来。
那是谢青寄从小到大第一挨打,这一巴掌打到谢青寄心里去,从此以后再也不肯过生日,即便勉强陪着家人下馆子庆祝,也从不吹蜡烛许愿。
刷完牙洗完脸,谢青寄端着两碗粥进来,谢婵围上去,像小时候那样圈着弟弟的脖子晃来晃去。
“姐姐错了,别难过,我去做妈的思想工作,争取叫爸今年可以陪你一起过生日好吗?”
谢青寄手里的碗一个递给她,一个递给谢然,叫他们先吃饭再说,不在意道:“真没生气,再说了,我也不过生日。”
谢然不知想起什么,拿勺子的手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
谢婵没发觉谢然的异常,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
兄弟二人各执己见,谢青寄一反常态,觉得他爸就像谢婵说得那样,十分没有担当。谢然则做起和事佬,说叫爸妈顺其自然,他们当儿女的谁也不要插手,也不要这样说爸爸。
谢婵则是个没有主见的墙头草,被谢青寄和谢然同时说服,觉得他们都很有道理。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往好听里说叫随和温柔,往难听里说就是没有主见,好像谁都可以拿捏欺负她。
谢婵刚进入现在这个工作单位的时候,被一群老员工欺负,总是把自己不想做的任务丢给她。
她知道自己被欺负了,想着多一日不如少一事,从没有抱怨过,后来被谢然知道,让小马带着一群人去接谢婵下班。
一群黑衣纹身壮汉排成一排站在公司门口,看见谢婵出来就一脸严肃地向她走去。谢婵瞬间想起以前被接“放学”的经历,吓得拉着同事低头就走,以小马为首的黑衣壮汉们当着十几个同事的面整齐划一地冲谢婵鞠躬,在谢婵容失色的哆嗦下铿锵有力地喊着大姐好!
从此以后谢婵在单位里再也没被迫做过分外的事情。
提起过去,姐弟三人忍不住笑作一团。谢婵一手一个弟弟搂在怀里,揉他们的头发,连谢青寄这喜怒不形于色地都被姐姐逗笑,更别说谢然。
谢婵突然看着谢然,温柔道:“有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吗?”
谢然一愣,很快明白谢婵口中的意思,掩饰道:“我哪有什么不开心的。”
“你是不是被小马的爷爷吓到了?从回来脸色就不好,我之前看‘挪威的森林’,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然然,大家都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要去想以后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她搂着谢然的肩膀,用那股女性与生俱来的平静包容,温柔地看着从回来起就不对劲的弟弟。
“你还有我和小谢啊,我们是一家人,真到那一天的时候,至少身边还有家人陪着,不会一人孤独地面对死亡。”
她又突然哈哈笑道:“对了,你知道吗,网上都在传212年,就是今年十二月底是世界末日,大家都要一起死。”
谢婵总是这样充满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
谢然嗤笑道:“假的。”
这一刻谢然终于敢于正视小马爷爷在濒临死亡时,那枯萎的面貌在瞬间给他带来的震撼与恐惧。
可谢婵不知道的是,谢然已经独自经历过一死亡。
他一个人站在海边,听海浪,闻海风咸咸的味道,最后纵身一跃结束三十岁的生命。
他们是一家人,可王雪新死的时候是一个人,谢婵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谢然一死,如果那个世界还继续存在,连谢青寄都是一个人了。
他从不觉得独自面临死亡有什么可怕,他只不过是,把这些最爱之人的经历,都体会一遍罢了。
谢然看着一无所知的姐姐,突然喉头发紧发涩,就在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谢青寄突然道:“换个话题吧,你和姐夫怎么样了?”
“什么姐夫啊,还没结婚呢不许叫。”谢婵又羞涩地笑起来,她猛地想起什么,看向谢然:“对了,你和思博是不是认识?他那天从我们家走后跟我打听你来着。”
谢婵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话音落地的一瞬间让谢然头皮发麻,心跳快得似要跃出胸腔。
他维持着被姐姐搂住的动作,表情不变,实际上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谢婵此刻的脸和上辈子死前的一幕交叠在一起,她被从抢救室推出,头上蒙着白色的单子,谢然一点点掀开,看到姐姐毫无血色的面容。
他的姐夫唐思博从一旁扑上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谢然没有流一滴眼泪,他面无表情地抓起唐思博,一拳揍了上去,又被谢青寄给拖开。
谢青寄突然起身,收拾起谢婵和谢然吃剩下的碗,拿到外面水池里去。
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谢然故作镇定:“嗯,以前一个高中的,但不熟,就,就一起打过篮球。”

22 发芽

谢婵“哦”了声,没再说什么。
谢然忍不住问:“他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就说看着你有点眼熟,好像是学弟。”谢婵没有把谢然的异常放在心上,她拉着弟弟的手,又继续道:“你最近真的好奇怪,家也不回,都跟躲着我们似的,跟妈又吵架了?”
谢然摇头,出了一身的汗又在瞬间冷下,紧紧扒着他的背,迫使他从刚才的姐弟温情中清醒出来,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该走了,得离他们远些。
他站起身,说还有事要办,谢婵有些沮丧扫兴:“你怎么这么忙啊,今天是周末,我们好久都没有一家人一起吃饭了,你晚上办完事情回家好吗?”谢然含糊地回应着,路过厨房,看到谢青寄在刷碗,他赶在谢青寄回头前迈出家门,没有给谢婵一个准话。
“然然……”
谢婵追出去,谢然越走越快,不敢回头看失落的姐姐。
出租车一路载着谢然来到大哥最常出没的场子,门口的小弟告诉他大哥还没到,大嫂单位团建走不开,大哥给女儿开家长会去了。
谢然在办公室里面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大哥顶着一脸被骂后的憋屈走进来。
这是一种参加过家长会后独有的表情,每王雪新给谢然开过家长会,回到家就是这副被骂傻了的样子。
女儿的小书包被他甩到肩膀上,衬得异常违和。他语气随意地跟谢然打着招呼,仿佛上见面让人把谢然打个半死的命令不是他下的一样。
大哥的女儿穿着小裙子小皮鞋跟在身后,对着大哥一指,说她想吃麦当劳,不让她吃她就回家告状说爸爸今天又抽烟。
大哥敢怒不敢言,让手下带女儿去吃麦当劳。
“真是被惯得不像话,还会威胁人了。”大哥一边说着,一边摸出根烟咬在嘴里,谢然识趣地摸出打火机凑上前,笑道:“我弟也不让我抽烟。”
大哥抬头看他,单眼皮下藏着见多识广后,对人下意识的审视琢磨。
他笑了笑:“我可是老婆不让吸,呵呵,你弟,你弟是你老婆?”不等谢然回答,他又痛骂出声,憋屈道:“操,要不是去给她开家长会,我能愁得吸烟吗,你是没看见,老子被那个刚大学毕业的班主任凶成什么样子,你说现在的小学生怎么就不好好写作业呢……哎,发愁!”
谢然坐在一旁没说话,大哥一根烟抽完,才问谢然今天来做什么。谢然实话实说,将小马的想法如实相告。
大哥听完没说什么,又点上根烟,第二根烟抽完,提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小马为什么不来自己说,第二个问题是谢然要跟着一起走吗?
“小马现在估计去哪里的心情都没有,只想守在他爷爷病床前面。”谢然一顿,又补充道:“我不走。”
一听谢然不走,大哥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直截了当道:“你想走也没事,这有几个人还欠着我钱,你去理一下,理完了,随你跟小马怎么折腾。”
谢然没吭声。大哥又突然哈哈大笑,有些喜怒无常,打趣道:“骗你的,一般说干完最后一票金盆洗手的人,都会死得很惨,八点档嘛,我知道,你嫂子经常看。”
他捏着谢然的肩膀。
“我这来去自由,绝不强求,你们俩不欠我钱,跟其他人不一样。上教训你和小马,别往心里去,那是因为你们替我做事,我让你们赚钱,就得守规矩,不然这么多人我也没办法管了。你管的那几个场子我一时半会找不到人,你还得替我看着,等我找到人,你想走随时可以走,以后做生意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一声,还是朋友。”
谢然哑然失笑:“我真没想走。”
他本就活不长,是否离开这里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大哥笑着打量谢然几眼,没再吭声,二人谁都不把对方的恭维客套话当真。他嘟囔着让谢然过来帮忙看看老师留的家庭作业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看不明白。
谢然耐心地替小学生检查作业,大哥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掏出个存折推到谢然面前。
谢然认出这个存折是他给老乔的那个,打开一看,给出去时是多少,现在账面上就还是多少,老乔一分钱都没动。
大哥解释道:“他来我这里做会计,人我留着有用,利息不用给了,本金可以慢慢还。”
谢然明白过来,老乔选择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老路。
“今天他在吗?我去打个招呼。”
大哥一指隔壁,谢然走进去,看见一个锃亮的脑瓜子,顿时觉得熟悉无比,大叫一声:“老乔!”
对着账本打瞌睡的老乔吓得一哆嗦,见来人是谢然,又高兴起来,他局促地站起,面见领导似的冲谢然鞠躬。
谢然也不客气,上来就摸人脑门,惊讶道:“你头发怎么掉这么多?”
老乔腼腆地摸着头,小声道:“没事,没事……存折收到了?”见谢然点头,他又感慨地嗨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想了想还是不能逃跑,闺女还在旁边看着呢,不能让她一辈子跟着我东躲西藏。”
谢然表情不变,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疑惑道:“什么逃跑?你那天不是在整理衣服吗?”
老乔一怔,见谢然意味长地看着自己,很快反应过来,感激地看着他,突然手忙脚乱起来。
他摘下眼镜抹着湿润的眼眶,吸着鼻子道:“你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吧,把你弟弟也叫上。”
“这几天可不行,”谢然遗憾摇头:“小马的爷爷摔了一跤躺在医院里,差点没救过来,医生不让出院,我得去陪夜。”
“……小马?就,就是胳膊上有纹身,头发很短的那个吗?他,他那天……”
老乔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奇怪。
提起小马,他眼里有种畏怯,但又有些不可忽视的激动战栗,嘴角的肌肉怪异地抽搐着。
谢然瞄了眼老乔发抖的手,知道他一定是想起那天被小马羞辱,在阴茎上写字的事情。他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劝老乔大度,更说不出叫他不要跟小马计较之类的话,他知道小马做得过分,可也知道小马本性并不坏。
谢然又安慰老乔几句,转身往外走时回头一看,老乔还站在原地。
他的手紧紧攥着,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整个人忽明忽暗,脸上的表情是谢然上辈子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压抑隐忍。
走到大门口时,老乔追上来,他抓着公文包,抹着额头的汗,紧张道:“我,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一直跟仇人似的,正好我认识一个很有经验的护工可以帮忙。”
谢然盯着老乔看了一会儿,老乔更加紧张,谁知谢然只是认真道:“回头我叫小马给你道个歉。”
二人没再说话,恰好到小乔放学的时间,索性就接上她一起去。
谢然在出租车上接到谢青寄打来的电话,说姐姐问他晚上还要不要回家吃饭。谢然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旁边的老乔对司机说下个路口转弯,电话里的谢青寄听到,问谢然是谁在讲话。
“老乔,就女儿被你带出去吃饭的那个,现在是我同事了,他和我一起去医院看看小马的爷爷,晚上我就不回家了,我在医院陪夜。”
谢然挂断电话,老乔接上女儿,出租车又往医院开。
马爷爷比刚从抢救室推出来时还要憔悴,脸色已经开始发青,眉宇间有股死人才有的郁色。老爷子已经醒来,就是暂时说不出话,只能眨眼睛,看见谢然还能认出人,冲他勉强笑了笑。
谢然凑上去问好,小马起身,看到后面跟着的老乔,露出几分意外神色。
老乔先一步上前,他还不知道小马已经退出的事情,拘谨道:“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听谢然说你爷爷这边需要护工,正好我认识一个,打折估计有点困难,但好歹是熟人,不会不尽心。”
小马低着头没吭声,过了半晌,哽咽着嗯了一声,说谢谢。
谢然假装没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变化,看到小乔直勾勾地站在旁边,一脸茫然地看着小马的爷爷。
他顺着小乔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临时护工在给小马的爷爷换裤子擦屁股。
老人双腿大敞着,生死关头走一遭后再顾不得羞耻,麻木地躺在床上任人摆弄,两条大腿像随意支起来的柴火棍,在外面松松垮垮地裹着层皮肉,兜住里面的血管和肉块。
女护工见怪不怪,毫无波澜地把老人裤子脱下,麻木地拎起他腿间瑟缩垂软的阴茎擦拭上面的污渍,也不管旁边是否有人会看到,仿佛人一老,活力没了,尊严也没了。
谢然刚想把小乔拉开,却有人比他更快,从后面轻轻捂住小乔的双眼。
谢然转头一看,居然是谢青寄。
谢青寄脸上的平静淡然,与医院这个伤心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他一来,谢然眼里就没有别的人了。
小乔静了静,突然问道:“爷爷的裤子也被人扒光了,为什么没有人往他屁股上写字?”

23 再见

兄弟俩人听见这句话,各自脸色都变了变,谢然下意识朝老乔看过去,好在他的注意力都在和小马介绍护工上,没有听到小乔这句语出惊人的质问。
谢青寄蹲下,和小乔平视,低声同她商量:“这句话能不能以后不要对着你爸爸说,他听到可能会伤心。”
小乔略一思索,懵懂点头。
人一多,护士就来赶人,众人把拎来的水果和八宝粥交给小马的妈妈后就往外走。
小马愁眉不展,老乔十分局促,尴尬得手脚怎么放都不舒服,只有小乔一脸满足,高兴地看着谢青寄,亲热地抱着他的大腿。
小乔“哥哥”、“哥哥”地喊:“你怎么来了。”
谢然跟着道:“是啊,你怎么来了。”
谢青寄一把抱起小乔,随口道:“姐早上说过的,说要来看看,你忘了?她走不开,就让我过来。”
谢然没再多想,推着谢青寄往远走,让小马和老乔单独说话。他们远远地站着,看见小马嘴巴开开合合,隐约听到小马的声音:“我那天真的不知道你女儿在桌子下面藏着。”
老乔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最后小马给他鞠了个躬。
谢青寄看着老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小乔突然摸摸谢然的手指头,嫩声嫩气道:“叔叔,爷爷生病了吗?”
谢然一言难尽,神色复杂地看着小乔,一指谢青寄,郁闷道:“你管他喊哥哥,为什么喊我叔叔?”
小乔十分有眼色,立刻脆生生地改口叫哥,谢然满意地把她接过来抱在怀里。
“爷爷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需要我们好好爱护,你小马哥哥没有照顾好他的爷爷,爷爷就生病了,如果病治不好的话,爷爷就会去世。”
“人去世以后会去哪里?”
“――会去海里。”
“――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谢青寄和谢然同时开口,小乔不信任地看着他们,不高兴道:“你们怎么说的不一样啊。”
谢然笑了笑,又继续道:“会去海里,随着海水流向世界各地,这样不管亲人去哪里,他们都可以看到。”
小乔刨根问底,说在海里生活渴了饿了怎么办,谢然故意道:“渴了就张嘴喝海水,饿了就吃鱼,你看过《海底总动员》吗?里面的小丑鱼尼莫就特别好吃,我一口气能吃十个,咬在嘴里嘎吱嘎吱响。”
眼见着往暗黑童话的方向发展,小乔不愿意了,生气道:“你骗人,你又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它好吃!”
谢然还要继续逗,谢青寄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脸色看起来不是太好,是真的有些生气,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别说了。”
谢然果然不说了,谢青寄这副神情,让他想起那个早上,他让谢青寄过来亲亲他,谢青寄也是这样沉着脸,让他别说了。
老乔和小马终于结束谈话,老乔紧紧抓住公文包,腼腆地看着谢然,不好意思地摸着脑门,意思是已经和小马冰释前嫌,不会再叫谢然为难。
几个人找地方吃了晚饭,在饭店门口道别,谢然则跟着小马回到医院,陪他守夜。
小马的爷爷在两个礼拜后出院,回家中静养,老乔找的男护工十分靠谱,第二天就到位上岗。
那一跤摔没了老人家半条命,整日昏昏沉沉,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单音节。谢然每去的时候,都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无法通过他半合的眼缝去判断这个人是醒了还是睡了,偶尔清醒,也会“啊啊”叫着找小马,看到小马,才会费力地提起嘴角,冲小马笑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谢然几乎是住到小马家一样,日夜陪他一起守着,小马开始变得安分内敛,除了每日出去替他妈买菜,剩下哪里都不去。
谢然怀疑是否记忆出现差错,是不是那天小马抢着去扶他爷爷的时候把自己也给摔了,因为他几乎是变成另外一个人。
小时候是爷爷给小马讲故事,现在讲故事的人变成了小马,躺在床上入睡的人是爷爷。
谢然站在门边并不打扰,安静地看着小马用粗短的手指头费劲地去捻书页,听不到爷爷的呼吸声时,小马就会抬头看看。有时还会把手指头伸到爷爷鼻子下头,过几秒又松口气,继续念,可低头时眼睛却红了,他粗短的手指就开始抹自己的眼睛。
爷爷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谢然突然有种预感,可能自己和小马都不用死了。
小马爷爷快要去世的消息在一夜间,如插了翅膀般飞满整个小区,大家伙都没有明说,看向小马的眼神却带着同情理解,以及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怜悯。小马压制着怒火,想吼上一句人还没死呢,可却知道大家也是出于善心,他被这些并不被当事人接纳的善意所压得喘不过气。
几天后的晚上, 王雪新带着谢婵和谢青寄过来,见了小马的爷爷最后一面,两个妈妈去卧室里说话,商量着怎么操办后事,灵棚搭在哪里。
谢婵进去陪着小马,她二十四岁的年纪,却是十四岁的心态,没有经历过生死,最大的烦恼就是爸妈离婚,可连这些似乎也没有影响过她。
她用自己的温柔包容,默默陪在小马身边,像摸猫猫狗狗一样,摸着小马宽厚的肩膀和脊背。
谢然和谢青寄相对无言地坐在客厅,看着小马在谢婵的安抚陪伴下,拉着爷爷的手无声流泪。
他一直把这场意外归咎在自己身上,更懊恼先前对亲人的混账态度,谢然对他那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同身受,看见小马就会联想到跳海前的自己。
马爷爷从昏迷中醒来,连提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半睁眼,睫毛颤了颤。
谢然在这一瞬间感叹命运的奇妙,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想要时刻监督着小马的动态替他去死,他就不会在买麦当劳的时候给小马打电话;如果不是他的阻止,小马就会拿着棒球棍坐上面包车。
是他的临时阻拦,导致小马没能走成,恰好被来找他的爷爷看到,否则老人家看不到小马,可能会被认识的人送回家,避免掉这场意外。
小马没被爷爷拦住,会继续追债,谢然会继续跟着小马。
死掉的人可能是小马,也可能是谢然,总之不该是活到三年后的马爷爷。
因为谢然清楚地记得,215年的时候,马阿姨在家门前摆了灵棚,王雪新没去,因为当年马阿姨一口咬定是谢然害死小马,该死的是谢然,她不再和王雪新有所来往,因此王雪新失去了她迈入五十岁以后,唯一能对着说实话的朋友。
王雪新和马阿姨从卧室中走出,两人眼睛都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临走前,王雪新对谢然道:“你今晚还住这里?”
“是,小马的爷爷情况不太好……到时候可能会需要人手,我得陪着小马。”
王雪新点点头,欲言又止,叫谢婵和谢青寄先回家,他说有话要对谢然说。
谢青寄往这边看上一眼,拉着谢婵走了。
谢然突然紧张起来,上一王雪新说她有话要说的时候,还是被她发现自己和谢青寄的关系。她让谢青寄先走,说有话要说,谢青寄点头,却又绕回来,在王雪新要给谢然一巴掌的时候抬手拦住了。
王雪新铁青着脸回头,本该落在谢然脸上的巴掌落在谢青寄脸上。
那是谢青寄长那么大,第二挨打。
“然然……”
谢然回神。
“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一直不回家,还躲着我们,以前你经常跟妈吵架,不回家也就算了。”王雪新眼睛又红起来,难得示弱:“可是前一段时间不都,不都……哎,你有时间多回家看看。”
谢然一顿,静了很久,才故作淡定道:“知道了,最近太忙,会回去的。”
他把王雪新哄走,送上出租车。司机踩脚油门把车轰出去,王雪新半张脸露在车窗外,伸着脖子去看谢然,两人没好上两三分钟,王雪新的暴脾气又压不住了,对着谢然吼道:“起风了!你多穿点!穿那么少冻死你算了!”
“知道知道,妈你把头缩回去,不安全!”
谢然哭笑不得,摸着手腕上家人给他求来的,保佑他长命百岁的佛珠,想起小马爷爷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面容。那一刻谢然扪心自问,他还敢像之前一样毫无留恋,无所顾忌地找死吗?他手臂一阵不舒服,低头一看竟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真跟王雪新说得一样,起风了。
谢然转身回屋。
几天后,小马的爷爷在睡梦中去世,小马早上去喂爷爷喝粥,怎么叫也叫不醒,手放在鼻子下一摸,才知道人没了。
谢然没死成,小马也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这位临死前还惦记着给孙子五毛钱的老人,在命运的安排下,死在了和小马上辈子去世时,相同的那天。

2 告别

小马爷爷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他们在家门口为老人搭了一个灵棚,伴着唢呐班子的吹吹打打,每有人来吊唁,小马就要给人鞠躬,还专门请人过来哭丧。
谢然不是太喜欢这种场景。
小区里每每死人,家里就要搭建一个简陋的灵棚,周边摆满圈,有的还会挡在路口,路过的人都能看见。直到一年后市政府出台新政策,为建设市容市貌严令杜绝在家门口搭建灵棚,情况才有所好转。
谢婵小时候最怕这些,放学后会低着头一口气跑回家,甚至不敢往那边看上一眼,她总是觉得灵棚正中央摆着的死者照片说不出得渗人。
葬礼结束后,小马像变了一个人,去大哥那边报道后,就正式和这一行划清界限。
他尝试着找了很多份工作,但因学历问题都不是太顺利,谢然手底下有个跟小马关系还不错的瘦子,以前在车行干过几年,建议小马找个修车行当学徒。
谢然一听,觉得是个办法,往后买车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市里不得不在217年开始实行限号政策来解决交通拥堵问题,买了车就要用,车用多就会坏,小马去学习修车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KTV外,小马站着看了会儿爷爷摔倒的地方,突然问谢然:“你还跟着大哥做吗?要不你也别干了,跟我一起去学几年,以后合伙开个修车厂。”
谢然没吭声,想了半天,只平静道:“过一天算一天吧。”
小马欲言又止地看着一脸无所谓的谢然,还想再说什么,谢然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出租车载着谢然绝尘而去,停在小区门口,谢然下车时看了眼,果然王雪新又在水果铺前支起麻将桌,喊来其他三个老太太,四个人八只手推得风生水起。谢然没去打扰,转身进屋,和他想的一样,谢婵去上班,谢青寄去上课,家中一个人也没有。
谢然坐在谢青寄的写字桌前,目光落在一家四口的合照上。
谢青寄两岁以后,一家五口就没再拍过合照,之前的也在搬家时候被王雪新刻意落下。
他突然有股说不出的疲惫。
小马爷爷的死猝不及防打断他的计划,谢然又从一个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好汉变回那个逃避痛苦的胆小鬼,他茫然地看着合照,心想以后怎么办?这一刻他终于承认上辈子决定跳海自杀不是勇敢面对死亡,而是没有勇气带着愧疚活下去,他用一个最极端的方式,难以为继地苟且下最后的尊严。
王雪新似乎意识到有人进门,她知道这个点回家的只能是游手好闲,整天不干正事的谢然,牌也不打了,立刻追进屋里,正想条件反射性地吼谢然两嗓子,然而那标志性的嘹亮嗓音还来不及飙出,就像是突然被人掐住脖子的母鸡。
她涨得满脸通红,难得反思,心想谢然虽然不学好,可是不是也应该对谢然温柔些,慢慢引导他。
她这个当妈的好像一直对谢然都太凶了,觉得他学习不好,是个小混混,就理所应当要比谢婵和谢青寄承受更多来自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王雪新有些不自在,一清嗓子,艰难道:“然然……回来啦?吃饭了吗?妈给你做饭去,你想吃什么啊?”
谢然的闷笑隔着门响起,几分钟后,门开了。
他抬手撑着门框,低头看着王雪新,调侃道:“怎么了妈?打牌输了没钱了?现在知道大儿子的好了吧,要不要我给你点零钱?”
王雪新恼羞成怒。
“就不该给你点好脸色,滚出来,我给你做饭吃!”
她怒气冲冲,边走边骂,一头钻进厨房,给谢然做他最爱吃的蒸鸡蛋。却不知道她一转身,谢然就收起那副讨打的态度,他神情复杂,眷恋而又愧疚地看着妈妈。
半个月后,212年12月2日晚,传闻中世界末日的前一天,有大学生在海滩边上组织了一场聚会。
他们从下午六点天黑开始,轮番播放露天灾难电影《212》和《后天》,旁边摆着一个个烧烤摊子和篝火,作为派对主场。谢然一个平安活到218年的人当然不想去凑热闹,可谢婵想去,后来干脆叫上小马、老乔和他女儿、还有给小马介绍修车行工作的瘦子,大家一起聚一聚。
谢青寄那句“不要宣传封建迷信,不要制造群众恐慌”还没警告出口,就被谢婵一把拖上了开往海边的面包车。
这是小乔第一见谢婵,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再看就完全对上眼,一起坐到沙滩上堆沙子。
老乔跟小马一脸尴尬地站在烤架前串肉起火。
小马那满胳膊纹身终于起到正面作用,没人敢来占他们的烧烤摊位,老乔呵呵呵地笑着,问小马最近怎么样,小马也呵呵呵,过度热情地应付几句。二人虽已冰释前嫌,可老乔到底做不到心无芥蒂,小马则是拿人手短,纯粹觉得丢人,外加看见小乔就心虚愧疚。
谢然窝在沙滩椅里裹紧外套,被十二月的海风一吹,冻得哆哆嗦嗦,拿纸巾揩鼻涕,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露天幕布上的电影画面,心想这是谁想的傻逼活动,想找借口放纵一把为什么不能选在室内,真是冻死人了。
他看着远在沙滩上狂欢跳舞鬼吼鬼叫的大学生,再一看旁边格格不入的高中生谢青寄。
他正坐在小马扎上,膝头摊着一本教科书,借着手电筒的光复习功课,他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再一开学,将正式迈入高三下班学期,准备迎接高考。
谢然长腿一伸,脚尖轻轻踢他:“别看了,年纪轻轻怎么跟爸似的,你要是跟小马他们玩不到一起,前面有那么多大学生,你去跟他们玩。”
谢青寄头也不抬,似乎是嫌他这样捣乱很烦,拉着马扎往旁边坐,坐到谢然长腿够不到,但一抬眼却能看见他的地方。
二人就这样默契远离人群,各做各的事情,那一瞬间远的喧闹都离谢然远去,他像是快要睡着般,整个人陷在沙滩椅里。
他坐在离上辈子自杀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听海浪,吹海风。老乔牵着小乔,端着烤好的肉过来,小乔欢呼着蹦到谢然怀里,差点没把谢然给砸死,好在他上辈子也经常被谢青寄的猫这样砸,当即眼疾手快地搂住小乔。
小姑娘明显是困了,往谢然怀里一趴就不肯起来,谢然只好拉开大衣,把小乔给裹进去,让她趴在自己身上睡觉。
老乔往烤架那边看了一眼,见小马和瘦子在谢婵的指挥下忙着烤肉无暇顾及,他凑近谢青寄,狼狈地搓着手,脸上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开口的难堪,小声道:“上的事情,谢谢你,我知道是你把小乔抱出去,没有让她继续听,真的很谢谢你。”
他诚恳地看着谢青寄,把那盘烤得有些焦的肉递给他。
这是老乔亲手烤的,妻子走后,为了照顾女儿的生活起居,他不得不学着做饭和做家务。
“被人羞辱不可怕,可怕的是当着自己女儿的面,等你以后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你帮我多大一个忙。”
老乔发亮的脑袋低下,似乎是觉得无脸见人,还自嘲地笑了笑。
谢青寄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突然道:“我知道。”
老乔诧异抬头,不知道他这句“知道”,是指能理解自己的心情,还是别的什么。
谢青寄平静点头,又重复一遍:“我知道……抱歉,我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你,如果知道,我在最开始就会阻止的。”
他接过老乔的好意,把书一合,往谢婵那边走。
小乔躺在谢然结实可靠的怀中,不一会儿就睡着,偶尔会喊一两声“妈妈”,像小狗一样抽抽,谢然这时就会拍拍她,把她哄睡着。
接近午夜十二点,马上就要到12月21号,传闻中世界末日的这天。远人群已经开始最后的狂欢放纵,他们纷纷拿起手机,明明知道世界末日不会来临,却还是接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理直气壮地对暗恋的人表白。
谢然裤兜里的手机也震动一下,他知道他在这个时候收到了一条短信,也知道这条短信是谁发的,更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但他没有要看的意思,甚至还有把手机扔到海里的冲动。
上辈子这个时候,他就收到了这样一条短信,最后一切都乱套了。
他还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把小乔还给她的爸爸,趁着没人注意,一个人走到海里去,以死亡来避免一切悲剧的发生。
可他的双腿像灌了铅,脑中一幕幕闪过上辈子的一些画面。
墓碑上王雪新的黑白照片;谢文斌出家前对着谢然挥出的那一巴掌;谢婵盖在白布下的冰凉身体,最后都化作前些日子看到的,在谢然心头挥之不去的小马爷爷临死前的枯瘦面容。
远的谢青寄似有所感,他抬头朝谢然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把烤好的肉递给小马,叫他给谢然端过来。
小马端着盘子凑近,发现谢然在发呆。
“然哥,吃点东西,小乔睡着了?我抱会儿吧。”
他对老乔心存愧疚与感激,总是找准机会讨好他们父女俩。
谢然没有接过盘子,也没有把小乔交过去。
好一会儿后,小马才听到谢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认真道:“小马,我们一起做个生意吧,好好赚钱,好好孝敬父母。”
马贝贝大大咧咧,煞风景道:“我爹早死了,你爹是还活着,可你要是太孝敬他,阿姨不会骂你吗?”
谢然笑了笑:“说的也是,那就好好孝敬老妈,努力保护家人。”
“早就该这样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小马一口答应,忍不住捶了一下谢然的肩膀,继而兴高采烈地离开。
他并不知道谢然沉默的这几分钟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转身后,谢然恢复平静的脸。
几步之外的喧嚣热闹从未停止,这个精神不振,窝在沙滩椅里的男人却格格不入。
再一再二不再三,不怕死的谢然突然怕死了。

25 商机

传说中的212没有到来,活到218年的谢然也没有再想着寻死。
几天后的一早,谢然领着小马回到家中,二人屋门一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王雪新怀疑地凑近,想隔着门听听他们在密谋什么,听到他们是在谈正经内容,而不是要到哪里去打家劫舍坑蒙拐骗,才放心离开。
谢然那天说要和小马做生意,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想带着小马和其他不再想和追债那行扯上关系的兄弟们好好经营一番事业,可做哪个行业却让谢然犯难。
他们这群人受学历限制,在入门阶段就已经被卡得死死的,IT不能做,生物制药不能做,开个饭店前期投入又太大,收益又慢,所有需要技术水准和文化水平的行业都将他们拒之门外。
谢然还不能重操旧业去开KTV和娱乐城,一切可能涉黄、涉黑的经营他都不会再碰。
不为了别人,单纯是为了谢青寄。
上辈子谢青寄考警校的时候谢然没有留过案底,谢青寄这才过了政审,可后来随着大哥入狱,谢然上位,谢青寄的身份就微妙起来。谢然心里清楚,因为自己的关系,谢青寄很难被提干重用,他做得再好再出色,也只能在基层呆一辈子,做一些被排挤到边缘的文员工作,说不定还会被时刻监督。
他不知谢青寄是否真的热爱警察这个职业,但他了解郁郁不得志的愤恨。
谢然重生后,总觉得谢青寄和上辈子这个时候的他比起来有说不出的微妙感。他不确定谢青寄是否会考去外地读物理,还是会像上辈子一样留在这里读警校,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谢然都不会允许谢青寄因为自己的关系而前途尽毁。
谢然将一个个选项从纸上划去,末了盯着满页的叉骂了句脏话。
买房投资他没钱,炒股票他不会,就连买彩票中奖,谢然都想不起来开奖号码!
怎么小说里主角重生回到过去就大开金手指,赚钱发财顺风顺水,他谢然好不容易重生一回,连找个稳当的赚钱路子都这么难。
小马看着谢然咬着烟一脸愁闷,小心翼翼道:“然哥,你在想什么?”
谢然两个指头夹着烟屁股,往外吐烟,郁闷道:“后悔没有好好读书。”
说话间,卧室的门被人推开,二人抬头一看,是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谢青寄。
“怎么突然回来了?”
谢然和小马把脑袋往纸上一扎,嘀嘀咕咕间几个小时过去,不知不觉到了谢青寄午休回家的时候。今天同他一起回来的似乎还有别人,谢然探头一看,先是听见王雪新夸张热情的大笑,又看见老任和老乔一样标志性的秃脑门。
谢青寄解释道:“班主任过来家访,妈给了钱让我们中午出去吃,她要跟老师单独说话。”
坐在沙发上的老任看见谢然又是条件反射性地牙疼。
谢然自觉得很,三人立刻往外走,路过巷口的时候看到一辆红色桑塔纳停在那里,车窗上用白油漆写着“卖车”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
谢然盯着那辆车,停了下来。
小马没察觉到,路过谢然身边继续往前走,被谢然抬手朝衣领上一拽强行拦住,荡出去的手和脚来不及收回,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谢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车,中邪般喃喃自语,叫小马把他的iPhone掏出来。
小马一脸茫然,听话地把手机递过去,看着谢然围着车拍照,茫然道:“然哥,你要买车?可我记得你没考过驾照啊。”
谢然没吭声,若有所思地朝饭店走,倒是跟在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青寄,抬头看了眼谢然。点菜的时候谢然依然心不在焉,胡乱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叫小马把手机交出来,在网页上搜索着什么,小马心疼道:“然哥,你要查什么回家看吧,我流量不是包月的。”
谢然瞪他一眼,问老板娘WiFi密码是什么,老板娘奇怪地看着他,意思是“吃个饭而已还想免费上网?”
谢然这才想起,要过几年才到人人机不离手,眼睛离不开屏幕的网络信息时代,免费WiFi在他们这座城市要到1年以后才成为饭店标配。
“小马,你是不是有驾照?”
“是啊。”
谢然沉默半天,小马忍不住问道:“然哥,怎么了?”
“要不然我们试着做二手车?去压压价,把那辆桑塔纳买下来,过给你,再卖给二手车贩,赚个中间差价。”小马还没说话,谢然又立刻否决出这个想法:“算了,万一压在手里可怎么办。”
他犹豫迟疑,碰壁过太多,身上已经没有当初二十四岁那股敢拼敢闯的锐气,做事开始瞻前顾后。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闷头吃饭,存在感极低的谢青寄突然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犹豫不决的人了。”
小马大大咧咧地附和道:“是啊然哥,你不是一向狂得很吗,不撞南墙不回头,阿姨都抽你多少了你还是该鬼混就鬼混!怎么最近小半年跟变了个人一样?”
谢然在桌子下踢了小马一脚,可被谢青寄那样一说,又有些忍不住。
他思考半天,终于下定决心道:“行,那下午联系一下车主,这几天我去报名驾校,有时间的话我们去临市的车行转转,看能不能找个师傅带带我。”
小马只看到眼前这一步,忍不住道:“啊?那然后呢,我们买车容易,上哪儿找买主去,咱们才认识几个人啊。”
谢然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这是最好解决的问题。”
做什么都讲究抢占先机,此时国内二手车市场还没有饱和,甚至连初步规模都没有形成,又是微信微博等社交工具刚刚兴起的时候。谢然虽只提出买车这一步,可在短短时间内早已规划好怎么样获取客源,小马的担心顾虑恰巧是他最不担心的一个问题。
小马见谢然这样有把握,也没有再问,倒是谢青寄突然道:“那你车源去哪里弄?”
他头也不抬,却认真听着,小马和谢然吃饭风卷残云,谢青寄吃饭却慢条斯理,会把菜先夹到碗里,再把里面的葱姜蒜都挑出来,一口一口地吃。
小马终于忍不住道:“这小子总是这样闷不吭声一针见血?真是蔫坏……”
谢然就不乐意听别人说谢青寄半个字不好,又不敢当着谢青寄的面骂小马,怕谢青寄多想,只好默不作声地瞪小马一眼。
不过谢青寄算是问到点子上,谢然开始发愁,他上哪里找那么多二手车去。
或许找大哥帮忙是个好办法,他心中有个隐隐约约半成型计划,就是有些趁火打劫。他自认为不是什么有原则的君子,奈何旁边坐着个道德标兵谢青寄,谢然只得给小马使个眼色,意思是回头再说。
谢青寄看到二人的小动作,抽出纸巾嘴一擦,说他要回学校了。
二人目送谢青寄走出饭店,谢然背对大门,迫不及待地跟小马认真分析道:“大哥之前有收不上来债,欠债的有辆奥迪,说抵给大哥,被大哥骂了一顿,像他这样还不上来债想拿车抵的肯定不少,我们去跟大哥合作,我们收车过户,赚了钱怎么分,这还得商量。”
小马以他数年打家劫舍的经验瞬间猜出谢然的意图,开始激动:“重点是大哥可以把收车的价压得很低,不听话的让他们陪大哥‘换电池’!这样咱们卖出去的时候稍微抬一下价格,就能赚不少。”
“而且可以让大哥也入股,你替他想到别的赚钱的生意,你要走的时候他就不会为难你了,这可是合法的啊!”
一提到“换电池”,特别是别人陪大哥换电池,小马就激动得要死。
谢然赞同地点头,二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丝毫没注意到谢青寄去而复返,站在他们背后把这趁人之危的损招一字不落地听进去。
小马抬头,看到谢然背后站着的谢青寄,疑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然浑身一僵。
谢青寄淡定道:“书包忘拿了。”
他长臂一伸,捞起在谢然身边放着的书包,弯腰时意味长地往他脸上看一眼。
谢然正专心地研究一颗被谢青寄挑出去的蒜头。
小马看着谢青寄离开的背影,继续疑惑:“好学生也会丢书包?”
谢然回头一看,见谢青寄不会再杀个回马枪,才压低声音懊恼解释。
“你丢钱包,谢青寄都不会丢书包,没看出来吗,他故意落下的,就是为了听听我们要背着他说什么。”
小马唠唠叨叨:“我就说这小子蔫坏吧,你还不乐意,还瞪我!你怕他干什么啊,他又不是你老婆!男人怕老婆就算了,怎么还怕自己的弟弟?!”
谢然夹着盘子里的肉,看也不看,往小马嘴里一塞,怒道:“闭嘴吧你。”

26 新篇

谢然说干就干,是个十足的行动派,当天下午就联系上车主,约好第二天详谈,以低于市场价三千块的价钱拿下,下午陪着小马去办手续过户。
小马问他这车卖给谁去,谢然却不着急,叫小马把车开去修整修整,零件该换就换,漆该补就补,正好小马最近在修车行当学徒,还能拿到一个内部优惠价。
他自己则量好尺寸,去淘宝上定做一套车饰,把收回来的车从里到外翻新一下,又打印一叠宣传单放在王雪新的水果铺子里,叫她卖水果时发给客人。
这份用美图秀秀做的简陋宣传单言简意赅,写着“加群打折”四个大字,下面附带着谢然的微信号。
他建了一个本小区二手交易群,还在群内刷屏说把亲友拉进来也可打折,群友瞬间爆满,在当时微信还没普及的情况下短时间内聚集了两百多位用户。
谢然又在一个星期后扩建了第二个用户群,这不再限于本小区,而是扩大到片区,他本想发微信红包,却发现这时候红包功能还未推出,只好想出打折这么一招,水果差价他来补。
谢然点好友申请点到手软,看着新买的iPhone 不满道:“这屏幕也太小了,以前是怎么忍过来的。”
旁边坐着剪宣传单的小马惊诧道:“这你还嫌小?不比以前用的手机好多了。”
谢然笑一声没接腔,拿着宣传单往王雪新的水果铺子跑,把厚厚的一叠往台面上一砸,转身就跑。王雪新在他后头追着喊道:“哪儿去?中午饭不吃了?!”
谢然头也不回,高声回答:“我报了驾校得练车去!”
王雪新气得要死,嘴里一直在骂谢然。
“每都这样做好了饭又不吃天天出去野,一回家就张嘴叫饿,老娘就活该当你的煮饭婆吗!天天折腾这些也不知道干什么。”
多亏谢然的“广告效应”,最近半个月她水果铺生意大好,忙到抽空摸牌桌的时间都没有。谢青寄每天午饭时间回家,都会帮王雪新看店,叫她腾出时间去吃饭。
他平静地站在王雪新旁边,一边收拾谢然带回来的广告单,一边耐心解释道:“他在给自己积累潜在客源。以后可以专门拉一个二手车商群,现在国内做这个的人不多,微信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平台,总之……”
谢青寄语气一顿,似乎意识到说得有些多了,抬头一看王雪新,见她正诧异地看着自己,掩饰道:“我哥告诉我的。”
王雪新哦了声,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搬货。
她双手扛起一箱水果,起得有些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谢青寄二话不说,接过王雪新手中的箱子,叫她去旁边坐着。
“以后我午休回来帮忙上货,箱子太重了,你不要自己般。”
王雪新看着贴心孝顺的小儿子把外套一脱,寒冬腊月里竟然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也不嫌冷,搬箱子时隆起的肌肉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她家谢青寄总是这样,说一分,做十分,甚至有时候连这一分,也被沉默寡言的他直接略掉。
王雪新看着快要十八岁的谢青寄,情不自禁联想到十八时的谢然,心想兄弟俩都是同一对爹妈生的,性格怎么差那么大,要是可以匀一匀,谢然安分一点,谢青寄再活泼一点就好了。
“小谢……你跟妈说实话,妈是不是对你哥太凶了?好像他成年后就没怎么好好跟他相过。”
谢青寄没吭声。
王雪新又喃喃自语道:“哎,你哥的脾气是最像我的,说话冲,固执,要面子,也最顾家。以前总觉得他不把聪明用到正,这回听你这样一说,好像你哥做事也挺有自己的道理,我以前怎么就那么不放心他呢。”
她不指望谢青寄有所回答,反正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看着谢然亲手制作的宣传单开始反思过去几年的母子相之道。她好像从来没有试着相信过谢然,不管大儿子做什么,她都潜意识把他做的事情和歪门邪道、不务正业联系在一起。
“他活得很辛苦。”
谢青寄突然出声,认真重复一遍:“他很在意这个家,很在意你和姐姐……我也是,如果有什么事情可能伤害到你和姐姐,他宁愿伤害自己。”
他语气一顿,又补充道:“……我也是。”
王雪新没再说话,谢青寄回头一看,发现妈妈眼睛有点红,他又把身子转了回去,当做没看到,等到王雪新故作轻松地“哎”了一声,才平静地抬头。
“妈知道了,妈心里有数。”她擦了擦眼,似乎是想起什么高兴事,破涕为笑地拿出手机,操作得还不是很熟练,费了会儿功夫才找出几张照片,都是各型各色的,和谢然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谢青寄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他表情不变,突然对一筐刚喷过水的柑橘起了兴趣,认真挑拣着。王雪新跟在他屁股后头喋喋不休,拉扯着谢青寄的肩膀,想叫他转过身看两眼。
“看看,都是我托你马阿姨张罗的,这些女孩子她都舍不得介绍给小马,专门给你哥留着,太够意思了,你看看这个,多漂亮,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哦那可能看不上谢然,确实不能坑人家……没事,妈这里还有很多,你来跟着一起看看。”
谢青寄想装作没听到,王雪新却不依不饶,把照片摆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被迫和母亲坐在一起,替谢然参谋着他未来可能的结婚对象,谢青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异常,王雪新问他意见,他也只是说:“他喜欢就行。”
王雪新再问,他却用一个“我还要写作业”的拙劣借口落荒而逃,然后对着课本发了一个中午的呆。
月底就是谢青寄生日,他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更不会买蛋糕吹蜡烛,一家四口却会默契地一起下馆子。
王雪新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叫谢然相亲去。
当天下午,小马同志来找谢然,碰见放学回家的谢青寄,问他:“你哥呢。”
谢青寄默不作声地看他一眼。
那一眼把小马看得脊背发凉,心想他又哪里惹到这小子了。
小马一头雾水,转身往外走到街口,谢青寄提着带水果追上来,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道:“马贝贝,把这水果给阿姨拿回去,我妈特意给她留的。”
小马:“……”
正是六七点钟下班的高峰时期,巷口人来人往,要么是吃完晚饭出来散步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邻里街坊听见小马大名,登时发出一阵爆笑。
虎背熊腰的小马咬牙切齿地接过袋子,默念着“我不能跟散打冠军计较”,神情扭曲地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发短信给谢然告状,说谢青寄蔫坏。
谢然看见了,却当没看见,小马状没告响,更生气了。
一个星期后,谢然和小马卖出了他们第一辆二手车。
他的微信群果然起到作用,一个来自隔壁城市的买家通过在群里的亲戚辗转联系上谢然。
他收车给出不错的价钱,刨去先前修整办手续的钱,这一单可以让谢然和小马净赚五千块。
在交涉过程中谢然察觉到这个人似乎不是普通买家买来自驾,倒像是专门做二手车批发的,听起来还有自己的展厅。他还查到买家所在的城市堪称国内二手车市场发源地,有很多二手车批发市场选在那里。在和小马商量后,他们决定亲自一路开过去交货,顺道学习一下别人是怎么做二手车生意,考察市场。
二人一早出发,从谢然家开过去要四个小时的车程,小马把车停在谢然家门口,电话打通才知道谢然不在家,居然在海边。
他还以为谢然早起去赶海摸鱼,并没有多想,接上谢然后随口道:“怎么一大早来海边啊。”
谢然点烟的手一顿,掩饰道:“没什么,就睡不着来看看。”
――今天是他上辈子跳海自杀的日子。
虽不是同一年,但却是同一天,谢然来看看埋葬自己的地方。
小马调导航,谢然找电台放音乐。
谢婵的电话在此时打来。
“然然,你怎么跑外地去了?妈说你要出差,小谢生日快到了,你赶得回来吗?小谢今天早上一听你……”
电话那头传来谢青寄的打断,似乎是问谢婵早饭要吃什么。
谢婵被成功转移注意力。
谢然咬着烟,含糊不清地回答:“放心吧姐,他这生日我肯定陪着,生日礼物我都想好了。”
他挂断电话,发现小马在发呆。
“走啊,找不到地址?”
小马摇头:“不是不是,谢婵姐上给我推荐了一本书,叫《挪威的森林》,我怎么看不懂啊?而且有的片段吧,特黄,妈的真刺激!谢婵姐还看黄书?”
小马喃喃自语:“我怎么就看不懂呢?”
谢然突然转过头,警惕地看着小马,拧着浓眉威胁道:“先不说那是不是黄书,我姐看黄书怎么了,她就是看黄片也不关你的事。”
“我就是随口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道理我懂。”小马呵呵呵地笑,转移话题道:“哎呀,然哥你知道吗,新闻上说开春以后这片海滩要开始填海工程,说是要建什么堤坝,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谢然哼笑一声,随口道:“我当然知道。”
他不止知道这个消息,连堤坝在哪儿,长什么样,他都一清二楚。
在音乐声中,小马一脚踩下油门,把车开上高速,跟着音乐摇头晃脑。
车窗降下,海风迎面吹来叫人神清气爽,谢然忍了半天,看见马贝贝半是N瑟半是甜蜜,彻底憋不住了,咬牙切齿地不讲理道:“你为什么要跟我姐看一样的书。”
“那可能是因为正好我也认识中国字吧……这歌真好听,哎加油站在哪儿啊我想上厕所。”
“马贝贝你少来……我警告你啊,我们家谢青寄一出手非死即伤。”
小马装作没听见,开始跟着音乐唱起来。谢然都给气笑了,他长腿一伸,架到挡风镜前,摘下墨镜往外一看,海面波光粼粼,鸥鸟的喙往海面一点,继而腾空飞起。
谢然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萦绕在他心头的死亡阴影是否会散去,对命运的顽固抵抗是否会起到作用,对一个人的爱意是否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也只是自言自语道:“今天天气真好,是个好兆头。”

27 察觉

收车过程没有预计中那样顺利,二人开到地方见到买家,查看实际车况的时候小马不小心说漏嘴,说他们也有意入行想要做二手车。谢然来不及阻止,一番讨价还价下又被砍掉两千块作为入门学费,这才有惊无险地做成第一单生意。
小马悻悻的,这下总算知道以前催债时用的威胁打骂手段再无用武之地,生意人的狡猾比直白的暴力更让人吃亏。
这人带着他们参观了自己的展厅,又教谢然做什么样的车好操作利润大。
两千块的学费没白教,这下不需谢然提醒,连小马都看出这个还未规范化的市场所携带的巨大发展潜力。
他和谢然只是把车买进来,轻微修整后就以纯盈利五千块的价格卖出,更别说眼前这位渠道更多资本雄厚的人。
小马羡慕道:“咱们得卖多少辆车才能有自己的展厅啊。”
“这有什么难的,租个露天停车场就行,以后这行会越来越难做。”
然而早已洞悉网络信息时代便利之的谢然不会止步于此,他不止要做线下,还要做线上,以后想建立一个网络二手车交易平台,用户少不怕,但要抢占市场先机,再逐渐把范围从本市扩大到全国。
更不要提以后各种各样便利的打车服务,谢然还可以在做二手车批发的同时,把一部分车月租给和网络平台有合作的司机们。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谢然重生后比重生前过得还要憋屈,以前有钱,没机会,现在有机会,却是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他的钱一部分给了老乔,一部分给了小马。
二人在回去的火车上一合计,发现手头的钱加起来不过十二万。不说收车,单要靠这十二万维护网站发展,维持公司运营就已是杯水车薪,谢然觉得还是拉着小马做梦比较快。
他又开始瞻前顾后,反复思考这个商业计划的可行性,害怕带着小马一番折腾后钱把钱都赔进去,还什么都捞不着。
谢然不知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胆小犹豫,明明上辈子的时候亏得他做事当机立断,老奸巨猾的大哥都进去了他还好好的,在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里把娱乐城做的颇具规模,赚的钱都够养老。
突然间,他又想到那天在饭馆的时候,谢青寄用充满平静地口气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他谢然什么时候变成那种瞻前顾后的人了。
小马趁着谢然发呆的时间早已张着嘴睡着,一米九的壮汉窝在火车硬座中,脑袋毫不客气地枕在他家然哥的肩膀上。
谢然歪头看着小马,他想拉着走的远不止小马一人,还有上辈子那些跟他一样出于各种原因想转行,却有所顾忌的兄弟们,老乔,瘦子,有一个算一个。
他一个人飞的太高太远,不能成群。
半晌过后,谢然推翻之前的一切计划,重新安排,决定这辈子要稳扎稳打,不会再用之前那种冒险激进,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的方式。
回去后,小马和谢然趁着正鸡血上头,立刻成立注册公司,光是办手续就差点没把谢然的腿给跑断,看见工商局的大门就想吐。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从来没有亲自做过,一直都是手下替他去办,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
领公章的那天正好是谢青寄的生日,谢然往饭馆赶的时候还碰上堵车,晚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到。
谢然往桌上看了看,果然没有生日蛋糕,谢青寄依然维持着他每年不过生日不许愿的奇怪习惯。
趁着等菜的功夫,王雪新翻看谢然的公章和文件,问他:“你公司名字怎么叫一元复始,这个一元,会不会不太吉利啊,这也太少了,叫什么发财啊、万金啊寓意多好。一元不就是一块钱?”
谢婵道:“妈你懂不懂啊……这叫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然然这个寓意才好。”
“一块钱好啊,就叫一块钱,从一块钱开始慢慢挣。”
谢然毫不在意,谢青寄却听得一愣,失手打翻茶水。
剩下三人奇怪地看着他,尤其是谢婵,“咦”了一声,一边帮谢青寄擦身上的水,一边调侃道:“要么说然然是咱们家主心骨呢,最近你不在,你弟做什么都失魂落魄的,就你出发那天,小谢他早上一睁眼就…”
“姐,再帮我要点纸巾。”谢青寄开口打断,谢婵被转移注意力,起身去拿纸巾。
谢然心中闪过一丝异样,还来不及反应,王雪新就拿着手机凑过来,开始一张张给谢然翻照片看。
他几乎是立刻识破自己老娘的意图,鸡皮疙瘩爬一胳膊,又不敢当着谢青寄的面表现出对相亲的排斥,只得硬着头皮敷衍。
偏的王雪新此时母爱大发,怕冷落今日的主角谢青寄,又把小儿子叫来一起看,笑道:“来一起帮你哥参谋参谋,说不定你未来的嫂子就是其中一个呢。”
谢青寄闷不吭声,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眼皮子往下一垂,存在感十足地杵在王雪新旁边。谢然每每看向王雪新的手机,几乎可以立刻用余光捕捉到谢青寄的身影。
他想不想要嫂子谢然不知道,但谢然现在想挖个洞钻进去是真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从谢青寄沉沉目光中看出些许委屈和怒意。
王雪新没察觉出兄弟俩的异样,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大儿子未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谢然看着单单对着女孩子照片就乐不可支的王雪新,突然十分愧疚。
他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给王雪新一个能被大众所接受的家庭伦理关系,甚至连性取向,他都不敢向最近亲的人坦白。
服务员进来上菜,谢婵还没回来,谢然浑身不自在,正要找借口说出去找找,王雪新却一把拉住他坐下。
母子二人开了瓶啤酒,王雪新脸上带着不常见的温婉平和,毕竟她总是凶巴巴的,只有凶悍、霸道、泼辣才能让她在当初最难的那段时间,好好保护自己的三个孩子不受欺负。
谢然几乎都要忘了,他也曾在相册中看到过年轻时的妈妈。
王雪新也是从二十几岁的年纪过来,照片上的她烫着复古卷发,还涂了口红,上衣扎进高腰牛仔裤里,正神采飞扬地坐在摩托车后座,前面骑车的人是谢文斌,两人离婚后,王雪新就拿剪刀把他脑袋剪掉了。
“十八了,可以喝酒了。”王雪新一笑就挤出鱼尾纹,她把一杯酒放在谢青寄面前,谢青寄没动,王雪新也没勉强,又给谢然一杯。
母子二人碰了个杯,王雪新今天似乎格外高兴,还没喝几口就开始上头。
她讲话慢吞吞的,却很认真,会格外执着地拉着谢然的手,有一搭没一搭道:“婵婵找了这么优秀的一个男朋友,你又开始创业,小谢还有半年就高考,他一考上大学,妈妈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找女朋友的事情妈不勉强你,就是去见见,多认识点人,当朋友也行!你前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我们都看出来了,妈就是希望,有些话你不愿意对着家人说的时候,身边能有个人陪着。”
王雪新忍着眼泪,谢然看着这样的妈妈,再说不出残忍拒绝的话,他虽未看向谢青寄,却知道谢青寄这时候一定在看着他。
谢然表情不变,终于妥协,低声道:“好,我答应你,会去见见,吃个饭。”
他受不了这种难得的温情,王雪新越是迁就体贴,他就越是愧疚害怕,只好插科打诨道:“老妈,你今天这样让我很惶恐,我会以为你找了一个我们仨都不喜欢的糟老头打算再婚。”
王雪新眉毛一竖,立刻变脸:“一天不骂你你就不舒服……”
她气急败坏,见谢然没心没肺地笑,还要再骂,谢婵却在此时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人。
只见她走进来,大大方方地往旁边一让,一个文质彬彬,带着细腿眼镜的男人站出来,他明明和谢婵差不多大,气质却意外的成熟老道。
王雪新热情道:“思博,怎么才来,路上堵车了?”
谢婵笑道:“是啊,我刚才出去接他,对了,谢然,你们不是一个高中的?这么多年不见,还认得出来吗?”
谢然看着姐姐的男朋友。
唐思博浅浅一笑,毫无芥蒂地冲谢然打招呼:“谢然,好久不见,你变化好大,不是你姐告诉我,我那天都没认出来是你。”
谢然还是没吭声,旁边坐着的谢青寄也沉默不语,王雪新正纳闷他们俩怎么都不打招呼而是傻坐着,只见犯过错误后滴酒不沾的谢青寄突然拿起面前的半杯啤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手中的玻璃杯重重磕在桌子上,王雪新和谢婵同时一愣,谢然终于反应过来,他喉结吞咽,干巴巴道:“……是吗?我那天也没认出来你,真是好久不见。”

一颗苹果【重生/骨科】
28 露馅

王雪新没注意到这略微诡异的氛围,冲谢然问道:“怎么不早说啊,你们原来一个高中的?熟吗?”
唐思博正要开口,谢然抢先一步解释:“就那样吧,没见过几。”
唐思博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顺着谢然的意思点头。他挨着谢婵坐下,接过王雪新递来的菜单,见他们早就点好,很有眼色地象征性多点道凉菜。
服务员进来上菜,唐思博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谢青寄,像大哥哥般和他搭话,询问他的高三生活。
谢青寄表情淡淡的,看过唐思博一眼后就把目光挪开。
“还行。”
谢青寄给谢婵和王雪新夹菜,唐思博十分不见外,又接着问道:“快要高考了,紧张吗?”
谢青寄动作一顿,继而莫名其妙地抬头,一向斯文客气的他突然暴露出一丝难得的无礼。只见他有些不悦,压低的眉头下是掩饰不住的厌烦,十分不给面子:“还有小半年,有什么可紧张的。”
唐思博一怔,悻悻地低下头,不知女朋友弟弟的敌意从何而来。王雪新责备地看了眼谢青寄,解围道:“他最近有个考试,压力太大了。”
“理解,理解。”
唐思博掩饰般摘下眼镜,擦拭着一尘不染的镜片以缓解尴尬。谢婵看出些不对劲,给谢然使着眼色求救。谢然只好硬着头皮对谢青寄道:“我看门口水箱里的鱼不错,你过来跟我去挑一条加个菜。”
他一摸谢青寄的肩膀,后者就听话地跟在他身后。
门一关,唐思博几乎是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他有点难堪,心想是不是自己太过心急说话越界?然而又实在琢磨不出和想要女友亲弟弟搞好关系有什么错,到底哪里惹到仅仅是第二见面的谢青寄。
谢然弯腰在水箱面前观察,看着里面一条条肚肥鳞亮的大鲢鱼艰难地在水里游开,老板洒把鱼食,它们就争先恐后地围上去,鱼嘴一张一合,又翻着尾巴入水。
“姐夫是你叫过来的?”谢青寄突然开口。
“老板,就这条吧,做清蒸的,鱼眼珠子留一下我弟高考生天天看书费眼。”
谢然注视着老板的网子往里一扎,将他挑的鱼捞出送入后厨,才不急不慢地起身,看了眼谢青寄,笑道:“不是我叫的,估计是妈吧,她就爱搞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青寄冷漠地看着水箱,他长长的睫毛垂下,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有股受委屈后不易屈服的倔劲儿。
“他们又没结婚,你怎么也姐夫姐夫地叫。”谢然笑着调侃,谢青寄没吭声,转身要往包厢里走,谢然却在后面一把拉住他。
他情急之中拉住弟弟的手腕,谢青寄一怔,回头看着他。谢然又触电般松手,他无奈地摸着眉毛,苦恼却认真道:“谢婵她……很在意唐思博,我们都有分寸一点,今天是你过生…算了,别在意他。”
他这话说得匪夷所思叫人摸不着头脑,听起来倒不像是在劝说出言不逊的谢青寄。
谢青寄盯着谢然看了会儿,才把头一点,听不出什么情绪道:“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后回包厢,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谢青寄果然没再给唐思博难堪。
这个未来姐夫碰壁后也十分懂事,不再没话找话。倒是王雪新有些后悔,她不应该自作主张把唐思博给喊过来。
多加的那条鱼还是没有吃完,死不瞑目地躺在盘子里,露出个裹满葱姜蒜的鱼腹,呆愣的鱼眼珠子在谢然的交代下被特意留着,谢青寄说什么也不肯吃。
散席之后,众人站在饭店门口,谢青寄是下课后直接过来,身上还背着个沉甸甸的书包。
唐思博谨慎道:“太晚了不好打车,正好我开车来的,送你们回去吧?”
他下意识看了眼谢然,在这场貌合神离的聚会中,他曾无数偷偷看向谢然,带着心虚怀疑,还有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焦虑。
可谢然一都没有回应过他。
谢然全当没看见,语气自然道:“妈你坐他车回去吧,我跟小谢走走,找个还开着的商店,进去给他买个生日礼物。”
说罢,不顾谢青寄的反应,搂着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谢婵在他们身后失落道:“晚上这么冷,一起回去吧。”
谢然假装没听到,谢青寄也沉默不语。晚上的风一吹,冻得谢然耳尖通红,他的手虚虚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心想兄弟之间这样勾肩搭背是正常挑不出毛病的吧?
而谢青寄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任由谢然这样搭着。
小城市的好就是走到哪里都是人,走到哪里都热闹。二人穿过一个生意正红火的路边摊,谢然突然提议:“我刚好像没吃饱。”他嘴上说着没吃饱,然而也只跟老板买了一根火腿肠,还不让老板给他烤,外面红色的皮一剥,放在嘴里咬上一小口,慢吞吞地嚼着。
“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挺好。”
“你该考高了,可别早恋啊。”
谢青寄看他一眼,摇头道:“没有。”
“那有人追你吗?”
谢青寄终于不耐烦了,冷冷地看着谢然,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今晚似乎格外暴躁,谢然却毫不在意。他把半截火腿肠揣兜里,四下一看,找到那条记忆中的分岔路,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记错,不然他给谢青寄的生日礼物就要泡汤。
“就是问问,早恋也没事,我们走小路吧,回家快一点,冻死了。”
二人走上小路,谢然又继续道:“我支持你早恋啊,试着跟更多不同的人接触……别耽误学习就行,也别让妈知道。”
他语气轻松带着笑意,心中却十分苦涩,没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去和别人谈恋爱、接吻、上床。但谢然重活一世,他想明白了,放弃一份扭曲畸形的爱意怎么能叫牺牲,他只是把一切错误矫正回正确的轨道罢了。
谢青寄停下脚步,谢然也跟着停下。
谢青寄利用身高优势,目光微微向下,盯着谢然看,他薄唇一抿,显得薄情寡义,然而问出的话却很八卦。
“你要听妈的话去相亲?”
谢然顿了顿,看不太懂谢青寄此时的眼神,但他平静地直认不讳道:“为什么不呢。”
“我现在开始自己做生意,成家立业这个词你听过吗,开始立业了,就想要成家,不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吗。”
谢然故作镇定,继续往前走,凭借着记忆四下寻找。
小巷子的角落里总是堆满废弃纸箱和来不及收走的垃圾,经常有流浪动物聚集在这里。他隐约记得,应该就在下个路口,那个路口长着一颗槐树,夏天一到,树上开满槐。日子最难的时候,王雪新会为了省下一两块的菜钱,来树下摘槐,拌着面粉蒸熟了吃。
小时候的谢然捧着一手槐过去,得意洋洋地放到谢婵手里。谢婵正高兴着,打开手一看,一个半截小指长的大青虫蠕动在瓣上,吓得她尖叫一声抛开,槐洋洋洒洒,香气落满他们的院子。
每到这个时候,小小的谢青寄就会义正言辞,板着肉呼呼的脸,叫谢然不要欺负姐姐。
远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车灯一晃,谢然才从记忆中回神,抬头一看,见是小区里隔壁楼的大爷,正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谢然,你们俩这是去哪儿啦,怎么才回家?”
谢然抬手和他打招呼。
大爷骑着自行车呼啦啦地路过,瞥了兄弟俩一眼,没人知道这对上过床的亲兄弟正给彼此揣测出一个乏善可陈,中规中矩的未来。
更没人知道谢然这样桀骜不驯的人曾对着弟弟说“让让你。”也没人能想象得出谢青寄这样一个正经刻板的人,曾在与母亲和长姐一墙之隔的地方,单手拖着哥哥的腰,把他按在自己身下。
谢然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
“刚才说哪儿了?对了,有机会谈个恋爱,男女都行,别天天死读书,你得人生经历丰富点…”他强迫自己从谢青寄身上挪开视线,搜寻着暗的纸箱,想要看见某个久别的身影。
“你是想说,多点人生经历,就能知道一夜情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吗。”
谢青寄平静地看着谢然:“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吗?所以你已经放下一切,准备往前看了吗。”
谢然一愣,在心里“我靠”一声,他没这么说,他也没这样想。
但又有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他这样劝谢青寄去尝试别人,难道不就是在开解他,别把肉体关系和道德约束混为一谈。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能让谢青寄从和哥哥乱伦的阴影中走出来,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就在这时,一声虚弱叫声横插进来,兄弟二人同时看了过去。
谢然一下子笑出来,顾不得谢青寄的质问,寻着声音的来源小心翼翼摸索过去,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一步步走得很小心,还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火腿肠。
谢青寄毫不意外地看着谢然,像是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见谢然弯着腰,以一个艰难地姿势撑着墙,从墙缝与地沟的交界捞上来一只湿淋淋,巴掌大的小奶猫。
那小奶猫全身黑漆漆的,毛发缠在一,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正蔫头蔫脑地趴在谢然掌心,和上辈子蹲在谢青寄胳膊上那神气活现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它小到连站起来都有些费力,四个猫爪像谢然的衣扣一样轻。
小猫抬头看向谢然,冲他细声细气地“咪”了一声。
谢然亲昵地用拇指蹭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在心里说了句好久不见。
他捧着猫来到谢青寄面前,叫他把手伸出来:“哈哈,你生日,我也没有给你准备礼物,正好捡了一只猫,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你吧。你小时候一直想要猫,妈不给你养,我这个当哥哥的都记着呢。”
“小谢,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在学着当一个好哥哥,当个好儿子,好弟弟,可能以后也会当个好丈夫好爸爸吧,我不知道,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你是妈最骄傲的,谢婵是妈最心疼的,你们两个好好的,妈好好的,就行了。”
谢然前半句和后半句是真心的,中间却撒了谎,他已经做好了活到六年后按时去世的准备,如果让他和小马的爷爷一样,拿他的命去换妈妈和姐姐的,那他也愿意。
如果侥幸活下来,他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和任何人组建单独的家庭。
他只有这一个家。
谢青寄突然一声轻笑。
“好哥哥?好弟弟?你到底哪个沾边了,”他语气冷漠地质问,“所以你是真的准备放下一切,往前看了对吗。”
谢然哑口无言,连他自己都找不出第二条路,手下不自觉失了力道,捏得小奶猫不舒服地挣扎,张开小嘴冲谢然的指头咬上一口。
谢然一痛,赶紧松手。
谢青寄这时候走过来,终于把猫从谢然手里拿了过去搂在怀里。这猫从小就贼眉鼠眼,奸诈狡猾,往谢青寄身上一趴,就露出太监般狗仗人势的得意表情。
谢然对这表情熟悉的很。
谢青寄眉目低垂,在谢然意外的目光中拉过他被咬到的手。
他常年握钢笔的手指,熟练地掐住被咬的地方一挤,是个往外挤血珠的动作,可刚不满月的小猫又有多大力气,又怎么会把人咬出血?谢青寄根本看也没看,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做出的一个动作。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谢然可以听到猫趴在谢青寄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那一刻谢然冷汗出了一身,全身血液都集中在后脑勺,他整个人头皮发麻,因太过震惊而忍不住颤抖。
他怔怔地看着谢青寄。
谢青寄又用那种带着受了委屈不肯服输将就的倔劲儿看着他,轻声道:“谢然,你说你那天喝醉认错人,我知道你没有撒谎,我还知道你究竟把我认成谁。”
“你把我认成姐夫了,”他定定地看着谢然,“……谢然,我们就这一个姐姐,我从头到尾,之前,以后,也只跟你这样过。”
“你在欺骗我和谢婵。”
谢青寄不甘又失落,还有几分较真,让他承认谢然可能真的把他认成别人这件事情,对于一个骄傲自负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我否认。
他欲言又止,愤怒的目光中带着茫然的质问,似乎还有话要说,可片刻过后,谢青寄也只是抱着他的猫,最后看了眼谢然,转身走了。
他孤单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沿着墙边,背着书包,抱着猫,少年垂着头,在寒冷的冬夜里一步步往前走着。
谢然站在原地不动,像是被定住。
这个动作他死都忘不了,上辈子他经常被猫抓被猫咬,因为谢青寄的猫和谢青寄一样都不喜欢自己,可谢然总是会借故冲谢青寄撒娇耍赖,说被他的猫咬了,要谢青寄负责。
一开始谢青寄不愿意,十分抗拒和谢然的亲密接触,再后来,被谢然磨的没办法,才一脸不自在地拉过谢然的手,敷衍地往伤口摸一摸。
谢然变本加厉,故意逗谢青寄,说还是疼。
直到后来,谢青寄才养成帮谢然挤小血珠的习惯。
他甚至来不及感叹造化弄人,更不敢想自己现在在谢青寄心里有多么虚伪卑鄙,连谢青寄走之前说的那番模棱两可的话,连被他误会,谢然都没有精力去究。
在他放下一切爱恨纠缠,准备往前看,当一个好哥哥这一天,他终于明白――谢青寄从见到唐思博以后就喊“姐夫”,不是因为已经认可这个人当谢婵的丈夫,而是因为在他眼里,这个人和谢婵早就有了婚姻关系,他早就喊了好几年的姐夫。
习惯使然,他和自己一样一时间无法改口,所以才喊“姐夫”。
眼前的这个谢青寄,是二十四岁的谢青寄,他和自己一样,重生回了这个什么都来不及,却又好像什么都来得及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谢青寄,对谢然做过的混蛋事情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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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苹果【重生/骨科】
29 短信

疾控中心里,谢然孤零零地坐着,等着打狂犬疫苗。
谢青寄前脚进家门,王雪新后脚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你怎么给他弄了只野猫啊,他现在高三正关键,哪有功夫管猫?”王雪新回头一看,谢青寄正在给小猫洗澡,和谢婵商量着给奶猫起什么名字,只好压低声音道:“你问问你朋友有没有要养猫的,我跟你说我可不收拾啊,伺候你们三个就够了。”
谢然完全不把王雪新的威胁恐吓当回事,心想可拉倒吧,上辈子就他妈最惯这个猫,每天都给猫煮鸡肝拌饭。他有时候拿脚尖拨弄猫逗着玩,被王雪新看见就会挨一顿骂。
在往后两个礼拜的时间里,这只猫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上升,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赶超谢然。
“他从小就喜欢这些,以前隔壁王阿姨养了只猫把他馋的天天放学路过都伸着头看,过今天就十八岁了,你还不满足他的愿望?你把电话给谢婵,我有话问她。”
谢婵正好也想问谢然关于谢青寄今天对男友莫名其妙的敌意,拿着电话走到外面去接。
“然然,小谢今天怎么了?他好像不太喜欢思博。而且过去这段时间,他经常打听一些我和思博的事情,老是欲言又止的。”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谢然语焉不详地敷衍,继而反问道:“你今天说,我和小马开车出城那天,谢青寄很奇怪?”
“是啊,一大早跟发疯似的,问我们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家,学校都不去,非要去海边,还是妈说你和小马开车去临市,他才消停……喂?然然?怎么不说话。”
谢然喉结一滚,声音喑哑道:“知道了,先挂了,别跟他提我问你这个,怕他不高兴。”
谢婵还想再说,电话却被挂断,总觉得两个弟弟都有事情瞒着她。
她少女不知愁滋味般叹口气,不知道最近怎么了,两个弟弟都言行奇怪。
她和谢然从小一起长大,是除妈妈以外最亲密的人,后来王雪新生下谢青寄,离婚的时候他只有两岁,妈妈又要赚钱养家,谢青寄可以说是谢婵一手抱大的。
这三个人,是谢婵生命中最无可取代的人。
谢然打完针,招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往海边开,司机一听,突然转头看了眼谢然,惊奇道:“又是你。”
他惊讶抬头,这才发现竟然这样巧,坐的竟然是重生后第一天,载着他去海边的那辆出租车。
司机警惕道:“这你带钱了吗?”
坐在副驾的谢然笑了笑,抬手替他按下计程表。
“带了,已经养成出门带钱的习惯了,您放心,这一定连着上的一起给您,走吧师傅。”
司机也感慨他和谢然的缘分,下车时还把零头给抹了。
谢然像前几一样,脱了鞋踩在沙滩上,捡了几个贝壳,一个个往海里扔。
一旦对死亡有了惧意,一旦对生活有了期待,他就再没了之前那种豁出去往里跳的麻木冲动。谢然不知胆小是好坏,但叫他现在再去寻死,他是说什么都不敢了。
如果他重生的契机是死亡,那谢青寄又是因为什么呢?是因公殉职吗?
谢然根本不敢细想。
手机提示在此时响起,谢然低头一看,是谢婵发来的照片和短信。
那只猫被洗得白白净净,估计是在外流浪吃过太多苦,毛发显得既粗糙又黯淡无光,小小的一只蜷缩在谢青寄掌心,秃秃的尾巴扫在带着黑斑的鼻尖。
谢然想起它上辈子吃得油光水滑的奸诈狡猾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谢婵说他们给猫起名字叫赵高,是谢青寄起的。
谢然没回消息,关掉手机。
“赵高”这个名字,其实是谢然上辈子就取好的。
那时的他十分恶趣味,故意把猫翻过去,给谢青寄看两个猫蛋蛋,说这猫迟早都得结扎,干脆取个太监名字,主人是小和尚,猫是小太监,配的很。
上辈子谢青寄十八岁那天,谢然在店里待到很晚才走,他一方面忌惮着谢青寄可能不想看见自己,一方面又想着这是他弟弟十八岁生日,一生就这一,他不能错过,尤其是两人又多了这样一层关系。
谢然几乎是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他没有准备任何生日礼物,因为就在两个小时前,他还打定主意不要回家,不去谢青寄面前找不痛快。
可他只要一想“这是他爱人的十八岁生日”,他就也好像跟着一起回到十八岁,回到比现在还要无所顾忌的时候。
他一身的血都热了,头脑也跟着热了。
那时候的谢然想着,哪怕亲口对弟弟说句生日快乐,也是好的。
他为了赶在十二点以前回家,于是抄小道,在急匆匆走过那颗大槐树后,他突然听到一声细弱的猫叫。
谢然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朝下水道那边看过去。
彼时离十二点的到来还有十分钟,十八岁的谢青寄坐在窗前,他面前摊着辅导书,卷子,还有一瓶墨水。
书桌的透明皮垫下还压着很多张一模一样的卷子,而且都是做过的,这份卷子是谢青寄高三分班考试的试卷――那场令他人生发生转折点的考试。
原本一失利并不能让谢青寄放在心上,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可自从高三动员会过后,总是会想起那漫天飘洒的五万块钱,一个个滚落的苹果,校长通过麦克风被传至校园每一个角落的尖叫,以及谢然站在二楼走廊上,和他对视时露出的懊恼眼神。
谢青寄盯着他早就烂熟于心,做过一遍又一遍的分班考试题目,永远都在重温那场令他和谢然撕破脸皮,永远无法弥补的考试。
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接着手边窗户被人打开,先是伸进来一条胳膊,掌心还捧着什么东西,软软的身体一起一伏。
谢青寄愣了。
居然是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猫。
谢然的脸从窗户后面露出来,谢青寄的目光从奶猫身上挪到他的脸上,还带着看见猫时掩饰不住的惊喜与微笑,当他用这样来不及收起的表情看着谢然时,就像在对着谢然笑一样。
谢然一下开心起来,难得示弱道:“小谢,生日快乐,我赶上了吧?给我个好脸色吧,过生日可不能喊打喊杀,手拿过来。”
谢青寄没动。
谢然靠着窗,眉头一挑,意气风发道:“手拿出来啊,高兴坏了?”
谢青寄发了会儿怔,他的视线从谢然脸上挪开,直勾勾地盯着那张他做过一遍又一遍的分班试卷。
窗户开着,风吹进来,掀起谢青寄的试卷和书,他恍惚间闻到谢然身上的味道,混杂着烟味和谢然身上独有的味道。
谢然身上有股味道,谢青寄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记不得他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情。
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过猫,该不该伸出手,就像不知道是该遵从私欲,还是该遵守道德。
谢然却不管不顾,看准了就把猫轻轻往谢青寄身上一丢,口气随意道:“猫我给你捡回来了,送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要不要随你,不要就丢掉喽,反正也是从臭水沟里捡的,哎,没人疼啊。”
他观察着谢青寄的反应,那一贯张扬,谁都不服的脸上在看向他弟弟时,突然多了几分期待的讨好。
那猫被这样一丢,愤怒地弓起背,不满地嘶哑尖叫,听起来十分可怜,谢青寄下意识伸出手,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以作安抚。
谢然彻底笑出声,他就知道谢青寄无法拒绝。
“谢然?是不是谢然那狗东西在说话?!谢然,你还知道回家!”
王雪新的怒骂声传来。
“坏了,老妈怎么还没睡,我得走了,小谢,别生哥气了,生日快乐。”
谢然面色一变,趁着王雪新没杀过来,关窗逃跑,来去都像一阵风一样。
谢青寄抱着猫,一言不发地坐着。
那只日后被命名为“赵高”的猫此刻就趴在谢青寄掌心,柔软的触感让他不可避免的想到在那个血肉交融的夜晚,谢然那不可拒绝的触碰。
赵高从此以后记恨上谢然,以偷袭该祸害的脚脖为毕生目标,时不时看准时机来上一口,直到谢然死的那天,两个向来不对盘的生物才达到短暂的,却也是最后的和平。
谢然坐在沙滩上,怔怔地看着起伏的海浪,不禁恶劣地心想,谢青寄知道他的忠实小走狗“赵高”,在自己死的那天背叛他,和自己亲近了吗?
谢然想出一个玩笑,自己却笑不出来,他嘴角十分勉强地提起,却像一台快把油耗尽了的公交车,强弩之末地往前突突着开上几米,就往路中间一扎,彻底泄了气。
这辈子的高三动员会上,谢青寄作为年级第一上台讲话的时候在想什么?看到他和老任打招呼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刚才谢然大言不惭地说让他尝试着和别人交往,放下一切往前看的时候,谢青寄又在想什么?
他自以为是的在谢青寄勉强维持好哥哥的虚伪假象,可能在谢青寄眼里什么都不是。
谢青寄知道眼前的谢然,是哪一个谢然吗?
他叹口气,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收件箱里还躺着一条未读短信,是谢然传闻中“世界末日”那天收到的,他当时并没有打开看,因为他知道是谁发的,并且在上辈子他收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短信。
上辈子的谢然在看过这条短信直接删除,并没有回复,甚至到后来,他还特意去换了手机卡;上辈子的谢然做了一个弟弟该做的一切:私下调查,找人跟踪,旁敲侧击地提醒,一度因此和谢婵的关系尴尬紧张起来,甚至降到冰点。
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谢婵的事情,他没有欺骗谢婵,更没有欺骗谢青寄,他是在做完该做的一切后,把姐姐放心交出去的;他爱谢青寄也不是因为任何人。
可谢婵最后还是死了,他做的一切换不来姐姐一个幸福平安的人生。
现在就连谢青寄也在误会他,谢然甚至毫无头绪谢青寄知道多少,又是怎么知道?
他上辈子收到这条短信后,和唐思博没有过任何私下来往。
手机在他手中转来转去,谢然的头发被风吹乱,他裹紧身上的衣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终于决定勇敢面对。
既然小马可以活下来,说明命运不是既定的,那么只要他不跟谢青寄在一起,妈妈的命运也可以被改变。
谢婵的也肯定可以。
这辈子的谢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决定,抬手在手机上打字。
“好,什么时候?”
这条被忽视近一个月的短信终于得到回复,被发送出的那一刻,谢然心中的焦虑突然被抚平。
谢然锁屏前,忍不住又看上一眼。
那条没有被储存的陌生号码在短信中这样写道:“谢然你好,我是唐思博,可能你不记得我了,非常冒昧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打扰你,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我有东西要还给你,盼回复。”

【作家想说的话:】
加更 感谢隔壁老乡和双户籍老乡把我票到首页
小谢为什么这么久过去还能考那么好呢? 因为他和隔壁姓钟的一样有不断自我折磨和自己较劲的臭毛病 一个抄经 一个抄卷子

一颗苹果【重生/骨科】
3 造化

谢然坐在咖啡厅里,他等的人因路上堵车而迟到。
当服务员过来第三问谢然要不要添水的时候,唐思博才匆匆推开门,一路小跑着进来。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没有问谢然为什么过一个月才回复他的短信,也没有问谢然为什么要在家人面前说他们不熟。
二人相对无言地坐着,唐思博往谢然脸上看了两眼,清咳一声,刚要说些什么,谢然却冷静打断他,直言不讳道:“你跟我姐怎么认识的?”
唐思博一愣,迫不及待地解释。
“我跟你姐同一个大学,联谊会上认识的,她快毕业的时候我们才在一起……我见她第一面就挺喜欢。”唐思博看了眼谢然冷下的神色,赶紧补充:“我,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姐姐,是上跟她回家吃饭见到,我才知道你们是一家人。”
但唐思博无法否认,在他看见谢婵的第一眼,确实联想到了某个在他记忆中早就尘封起的身影。
他上高中的时候学习不是太好,家里是因为炒房而突然有钱,他的爸爸开始给老师送礼,被同学知道后就逐渐疏远排挤他。
高三的唐思博拿着最多的零钱,长着最高的个子,每天却低着头走路,肩膀往内扣。他带着又厚又大啤酒瓶底般的眼镜,总是捧着一本练习册低头写写画画,装作很忙很认真的样子,以此来掩盖他没有朋友的尴尬事实。
那时高二的谢然已经开始跟着别人收保护费,他们那群人瞄准目标,在唐思博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可怜的唐思博和他的名牌书包一起被丢在地上,里面的卷子、课外书撒一地。
其他人拿着钱走了,只有谢然留下来,看着一地狼藉心想,这是抢了个文化人啊,怎么包里这么多书。
谢婵和谢青寄都爱看书,谢然爱屋及乌,最欣赏爱看书的人,但是他们家太穷了,连借书证都不舍得办,更没有闲钱买课外书。
谢青寄每只能去新华书店蹭书看,然后把零钱留下来,给谢婵买她喜欢的书。
那时谢然对唐思博恨铁不成钢道:“我们抢你,你就还手啊,看不出来吗,就挑你这样的软柿子捏呢!胳膊腿都白长了?那么大个儿呢!”
唐思博揉着被踹肿的膝盖,可怜兮兮地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怕他爸知道了以后,以为钱可以解决这件事情,跑学校去给他“租”几个朋友来。
谢然一听,看着唐思博就想起谢婵。
他的姐姐就是这样,息事宁人,永远都不抱怨,好像谁都可以欺负,但又忍不住让人想要照顾。
而且这人居然有几分像谢青寄,尤其是下半张脸。
不过他的眼睛没有谢青寄的好看,与其说像谢青寄,倒不如说像他的爸爸谢文斌,眼中会有如出一辙的闪躲懦弱神色。
谢然起了恻隐之心,在他的交涉下,再没人来抢过唐思博。
后来谢然不再跟着收保护费,他从小混混中脱颖而出,摇身一变,多了“追债人”这个身份,整天街头巷尾溜达,时不时会看见唐思博。
他记得这个可怜的,有几分像谢青寄的倒霉蛋,会像他抬手问好。
从来没有朋友的唐思博受宠若惊,看着谢然骑着摩托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掀起一阵风来,是唐思博从来没有,又非常艳羡的张扬姿态。
直到有一天再遇上,唐思博鼓起勇气问谢然:“你们怎么最近不来抢我了?”
谢然一愣,嘴里吹到最大的泡泡糖不堪重负,“啪”地一声破了。
他看神经病般看着唐思博,心想这人读书读傻了,脑子不好使。
谢然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喃喃自语道:“我就跟他们说抢劫也得挑对象,心理素质差的就不能抢,他大爷的,被缠上了,那啥,我得接我弟放学,小学生现在放学可早了…再见!” 
唐思博意犹未尽地追问:“那我们这算认识了吗?我们算朋友吗?”
逃跑的谢然脚一歪,顾不上回答,跑得更快了,骑着摩托车眨眼间开出二里地。
从此以后倒是经常能看见唐思博在他面前晃悠,不过他也不来打扰,看见谢然就冲他腼腆地笑笑。
谢然从不放在心上,二人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后来唐思博高三毕业,考去临市的大学,二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面。
再见面时是谢然高中毕业,拍毕业照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写同学录,拍合影留念,一人拿着相机小心翼翼凑近,问谢然要不要和他拍一张。
谢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居然是唐思博,眼镜一摘,他的变化简直脱胎换骨。
那时他早已忘记这个书呆子,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下半张脸很像他弟弟,性格又像他姐姐。
他不好意思直接问你叫什么来着?只得敷衍道:“哦哦,是你啊,我记得你,你叫……你叫……哈哈,好久不见啊!合照?可以,来啊!不过你怎么也在啊,你留级了?”
唐思博不好意思地笑着,二人勾肩搭背,拍了张合照。
他的手小心搭在谢然肩膀上,按快门的那一瞬间面红耳赤,谢然盯着他通红的耳朵,心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念头,这个他连名字都忘记的书呆子,不会一直暗恋他吧。
那这照片可不能给他啊!
“你洗出来记得给我啊,我不习惯照片在别人那里!”
唐思博突然满脸通红,支支吾吾道:“好,一定……一定给你。”
谢然怀疑地看着他,心想得找个机会把照片要回来,要不干脆现在就把他胶卷抠走吧!实在不行相机砸了再赔他个新的,也不能把靓照放他那里啊!
这恶霸开始后悔答应唐思博合照的请求,还没来得及动手抠交卷砸相机,唐思博就郑重其事地把相机揣在怀里,对谢然认真道:“谢然,再见了,谢谢你曾经对我的帮助。”
不等谢然回答,唐思博转身就走,看起来倒有几分轻松。
谢然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显然没彻底想明白怎么回事,心想他帮助他什么了?
刚才应该是误会吧,唐思博看起来也不喜欢他,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耸成这个样子?!他谢然要是看上一个人,别管对方是谁,男的女的,就是要大大方方说出来!
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难道不是一件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但谢然向来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出了校门,意气风发地跨坐在摩托车上,想起他最近猛涨的收入,心想他们家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他要把钱都在家里,给谢婵和谢青寄买一屋子的书,把钱给王雪新,叫她去最贵的理发店烫头。
摩托车疾驰出去,二人一个朝北,一个往南,至此分道扬镳,后来再见,就是以“姐夫”和“小舅子”的身份。
唐思博在短信里说要把一样东西还给自己,这一刻谢然突然知道他要还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了。
――他要还的,是那张尘封数年,被谢然错过的照片。
这张照片最后不知为何,落到了谢婵手里,酿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悲剧。
只见唐思博拿起放在一旁的公文包,正要开口,却见谢然的手突然抖起来。他胸口不住起伏,像是突然受到刺激,手条件反射性地去摸烟,已经顾不得这是室内,点着了就匆匆往外走。
谢然狠吸一口,夺门而出。
唐思博茫然地透过玻璃窗看着谢然站在街边的背影。他明明穿得不薄,却全身都在打颤,夹烟的手都不稳,双眼通红,几乎要把烟蒂给咬断。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谢然为什么突然反应这样大。
一连三根抽下去,谢然才终于冷静下来。
他去洗手间洗把脸,额前的湿发贴着脸,让他终于有点二十五岁的不成熟样子。
谢然甫一坐下,就问出了一句让唐思博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话。
“你是同性恋?”
这个问题谢然在上辈子曾开玩笑般,旁敲侧击着问过谢婵,谢婵否认了,说唐思博交过女朋友。
后来谢然一边劝谢婵分手,一边暗自调查唐思博,监听跟踪,甚至还找人黑进过唐思博的手机里去看他的软件和聊天记录,可这个人真的清白得要命,更是对谢婵一心一意。
谢然挑不出一丝唐思博的错。
更重要的是,唐思博的那条短信石沉大海以后,他就再没有联系过自己。
谢然无法对着姐姐说出你的丈夫曾经可能喜欢过我这样的话,更害怕承担破坏姐姐婚姻的责任,那时他因不断暗示二人分手,说要再给她找个对象,曾一度和谢婵的关系跌至冰点。
即使已经确定唐思博从未伤害过谢婵,但今天他要亲口,作为一个弟弟的身份,替自己的姐姐再问一。
“你是同性恋吗?”
唐思博谨慎道:“……我以为我是的,但好像又不是,很久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分手之后,也没对男的动心过,也和女孩子在一起过,追求你姐的时候我是单身。”
“上过床吗?你和之前那个男的。”
“没有!”唐思博难堪地承认,“感觉不是太对,在一起没三天就分手了,我什么都没做过,也没有跟男人上过床,分手就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和男的太亲密,拉手都接受不了,更别说上床了。”
怪不得谢然上辈子找人调查唐思博的性取向,什么手段都用尽了也查不出什么。
谢然松了口气,他突然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道:“你跟我姐在一起,是不是因为……”
唐思博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尴尬起来,他本不想说这个,却没想到谢然竟然会这样问,感觉像是被看穿一样。
他急促喘息。
“我承认第一眼看见她是想到了你,但我没有因此就追求她!我和你姐姐认识很久才在一起,是从朋友变成恋人的,你姐身上没有一点你的影子,你俩压根就不像。”
唐思博提起谢婵,脸上神色缓和了些,就像谢文斌提起王雪新时,眼中会有不自觉的温柔爱意一样。
“那你是双性恋这件事情,我姐知道吗?”
唐思博神色闪躲,显然还没有想好怎样和谢婵开口,甚至连自己是不是双性恋,都不能确认。
谢然脸色沉下,又突然想起什么,有了顾忌,没有再继续追问。
他认真地警告唐思博:“你这辈子要好好对谢婵,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把你杀了。”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许会让人觉得可笑幼稚,可谢然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让唐思博几乎是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他能感觉到谢然是认真的。
他茫然地看着谢然,依旧想不明白谢然和谢青寄为什么对他敌意这样大,就好像他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谢婵的事情一样。
唐思博递过去一个薄薄的信封。
“对不起,当年是我自己……”
“不要说了。”
谢然打断他,接过直接揣在兜里,连打开看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其实你不必专门约我出来,照片你直接毁掉就好。”
谢然冷冷地看着他。
已经临近二月份,天气灰蒙蒙的快要下雪,唐思博却被谢然的步步紧逼问出一身热汗。
他狼狈地擦着额头,解释道:“还东西只是个借口,不瞒你说,这张照片我早就忘记放在哪里了,是你答应我见面后,我在家翻箱倒柜从一本很久不看的书里找到的,手机里的备份也早就删除。其实我今天过来,主要还是想请求你一件事情,能不能不要对你姐提起我们过去的事情……”
唐思博难堪地请求谢然:“我怕她多想,更怕她难过,还非常害怕失去她,你姐姐其实很敏感,我真的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选择了你的姐姐。”
他自打那天跟谢婵回家后见到谢然,就一直犹豫要不要私下见上一面,他的懦弱占据上风,害怕谢然对谢婵说些什么引起误会,想求谢然保守秘密。
唐思博优柔寡断,纠结到最后,那天晚上看到娱乐新闻上刷满“世界末日”这样的标题,脑子一热,找了还照片这样一个蹩脚借口,突然约谢然见面。
他发完短信又觉得后悔,觉得时机不对,太过冲动,可惜后悔也来不及。
如果他可以提前得知未来的人生里还有谢婵这样一个女孩子在等着他,他绝对不愿意先遇到她的弟弟。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谢然冷声提醒。
唐思博看起来松了口气,是真的放下那段情谊尚未萌芽,就被单方面扼杀的过往。
二人一个朝北,一个往南,像谢然高三毕业那天分道扬镳。
街头人来人往,快要过年,这个时间点出来的大部分都是情侣或者一家人,只有谢然形单影只。
他知道唐思博是真的爱谢婵,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导致悲剧的照片已经被他拿回来,只要他不说,这辈子的谢婵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段隐秘的过往。
刚才唐思博给他递照片时他突然情绪失控,是因为他意识到,他原本是有机会改变一切的,但却错过了真相。
是他的一意孤行和偏执自大害死了姐姐,如果他不是那样想当然,但凡他上辈子敢于承担责任,回复唐思博的短信,跟他见一面,那他就会拿回照片,谢婵看不到照片,可能也就不会死了。
可当时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了解唐思博这个人,他只在乎自己的姐姐,难道他应该背着姐姐,私下和一个可能喜欢过自己的姐夫见面吗?
谢婵会相信他吗?
谢然神情恍惚,本想回自己的出租屋,下了车才发现他竟然回到家里。
马上就要过年,各大单位都已经放假,王雪新正在家里整理年货,谢婵和谢青寄在院子中逗猫玩。
谢婵穿着毛衣蹲在地上。
“回家啦然然,去洗洗手准备吃饭。”王雪新捧着一盆菜回屋,谢婵抱着洗干净的猫朝他走过来,在她身后,谢青寄直直地站起身,他沉默地盯着谢然,那表情像是有话要说。
那一刻,谢然心中百转千回,他在这几天中想出无数种应对办法,是应该对谢青寄坦白,还是就此隐瞒死不承认?谢然心中并没有用一个答案。
他不想谢青寄误会他,可也没有勇气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就是那个谢然,那个一意孤行改变了弟弟人生轨迹,害的整个家都散了的谢然。
兜里的那张薄信封忽然有了重量,像是数年前那个沉甸甸的果篮一样坠着谢然的身体,谢然心想:他不要再重蹈覆辙了,他要每一个人都活着。
他下意识接过谢婵递过来的猫,赵高闻闻谢然,老实地在他手心一趴,满足惬意地打呼噜。
谢然忍住心中酸涩,他努力笑着,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谢青寄听清楚。
“姐,我看到你那天发的短信了,这猫怎么叫赵高啊?你们怎么给它起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谁起的啊?是你吗小谢。这名字也太难听了。”
谢然当了逃兵,直接否认了那段过往。
他会找个机会像谢青寄解释清楚,但绝对不会承认他也重生的事实。
谢青寄走过来的动作一顿,他长长的睫毛垂下,再没迈开一步。
谢婵抬头,看见谢然的强颜欢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脸上一凉,忽然“咦”了一声,抬头笑道:“妈,然然,小谢,快看,下雪了!”
王雪新在屋里感叹道:“雪一下,新的一年就开始啦!”

一颗苹果【重生/骨科】
31 姐姐

这是二零一三年的开年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到第二天早晨,谢然没能赶回自己的出租屋,他抱着被子在沙发上凑合一夜。
王雪新似乎终于意识到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即使性别相同,住在一间屋子里还是不方便。
她试着跟谢然商量:“咱家客厅地方大,我再给你隔个单间出来,你回家住吧,你最近刚开始创业,钱得省着。”
谢然没立即答应。
母子二人坐在客厅,看着电视台重播过去几年的春晚,没来几天的赵高迅速看清形势,使劲浑身解数讨好一家之主,很快霸占了王雪新的芳心,屁股下的宝座已经从地上的软垫升级成王雪新的腿。
谢然对她的提议有些心动,原因不外乎别的,是他资金周转不开,穷得快交不起房租。
他和小马的钱一下全部投进去,光是二手车就一口气收了五台,每个月付车位看管费加在一起就得小三千。
到现在却只有一人前来联系看车,可这买主似乎以前上过二手车贩的当,对此行偏见颇,光是看车就前前后后看了三,最后被暴脾气小马赶走拉黑。
谢然这才知道,原来俩人上一可以快速脱手,是走了狗屎运,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给了他们盲目自信。
他给认识的二手车贩打了个电话虚心求教,对方在电话里大笑一通,说春节这段时间是淡季,叫谢然想办法撑到三月。
谢然无法开源,只能节流。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王雪新好好相过,他想多陪陪妈妈。
一见谢然答应,王雪新又再接再厉让他去相亲,谢然也无奈地点头,和王雪新再三强调:“相亲可以去,能不能相中另说。”
王雪新眉开眼笑地钻进厨房里去切水果。
谢然出于谨慎考虑,将信封从外套口袋中取出,拿打火机直接给烧了。
他看着烟灰缸里逐渐燃起变成灰烬的东西,不可避免地想起谢婵去世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谢青寄刚上大四,王雪新是在他大一快结束时走的,原本在她去世前后,谢婵已经跟着唐思博嫁去外地,第二怀孕的时候又因工作调动而回到了本市,她第一个孩子,则因为王雪新的去世伤心过度而没能保住。
她在即将临盆的时候突然登门拜访,谢青寄那天临时去了学校,要到晚上才回来,只有谢然一个人在家。
谢然吓了一跳,问谢婵怎么自己跑过来了,唐思博为什么不送她?
赵高凑过来想要和谢婵亲热,谢然担心姐姐肚子里的宝宝,就把猫给关进屋子。
提起唐思博,这下谢婵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了。
那时谢婵已经得知他和谢青寄的关系,清楚谢然是个同性恋。
谢然还以为她是老生常谈,来关心二人生活的,谁知下一秒谢婵就从包中拿出一张照片。
他一看就愣住。
照片上的唐思博小心地搂着自己的肩膀,画面正好定格在他低头看着谢然笑的那一幕。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然想要解释,想要撇清关系,他和唐思博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
自打谢婵212年把唐思博领回家的那一天起,除了他发给谢然那条从未得到回应的短信外,二人再没有过私下交流。唐思博再没有找过他,他也没有联系过对方,就连偶尔被王雪新指挥着催他们夫妻二人回家吃饭,谢然也是想办法让谢青寄去说。
这对亲密无间的姐弟在这一刻突然多了几分生疏隔阂,谢婵大着肚子,双手不住颤抖,指甲快要把照片给戳破了。
“前几天家里阿姨打扫书房,有本书掉了,阿姨捡书的时候看到这张照片,就给了我。”
谢婵苦笑一声:“他可能自己都忘记还有张照片放在那里。”
“你从很久以前,就在提醒我,劝我不要那么早结婚,还跟我开玩笑说他不会是个Gay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而且你本身就……”
她看着弟弟,鼓起一丝面对过往的勇气,认真道:“我决定先来问你,我们是一家人,你不会骗我,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百分之百相信的,那当然那是你啊,所以我想先听你说。”
谢然手脚发冷,再顾不得隐瞒,从谢婵拿着这张早就被他遗忘的照片找上门起,谢然就明白事情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将二人过往全盘托出,再三保证,连找人调查过唐思博这件事情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可并没有查出他有任何和同性交往过的经历,连手机软件和聊天记录,都被谢然想办法翻了个底朝天。
那时的谢然怎么会料到查不出是因为唐思博只有过一个短暂交往过三天的人?他是真的从此以后就对同性失去了兴趣。
谢婵听罢,失神地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我心里有数了,小谢知道吗?”
谢然摇头。
谢婵又道:“那先别告诉他了,你们两个也不容易,不是你的错。”
她抓起提包扶着肚子,说她要一个人想一想,心慌意乱中那张照片也被落下。谢然满脑子都是谢婵,没察觉到那张照片被落在了沙发缝隙中。
他不顾谢婵的说法,坚持开车把她送回家,刚一进门姐夫就迎上来。
“你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告诉我,这个时候还往外跑,汤我给你煲好了,现在想喝吗?”唐思博抬头,看见谢婵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愣,心疼地嚷嚷:“怎么脸色这么差,怎么了这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婵没有吭声,倒是谢然从后面走上来,狠狠抓住唐思博的衣领。
这个有几分像谢青寄,但更像谢文斌的可怜男人被打得眼镜一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谢然一拳揍得站不起身,谢婵叫谢然住手。
她胸口不住起伏,看上去快要晕倒了,狼狈地抱着摇摇欲坠快要临盆的肚子,谢然从后面托着姐姐,胳膊被姐姐下死力般抓着。
谢婵茫然地盯着地面,她干涩起皮的嘴唇无意识张开又闭上,对即将到来的真相怕得厉害,可她一抬头,却看到了谢然比她还要惊慌的眼神。
谢然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一刻谢婵理解了他。
已经把母亲去世归结到自己身上的谢然,心中承载太多事情的谢然,再承受不起担负姐姐婚姻破裂的责任了,他肯定在后悔他的自作主张,没能把实情早点告诉她。
她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请求,改口道:“你先回去吧。”
谢然痛苦愧疚地看着姐姐,却固执地没走。
谢婵又笑了笑,语气轻快,却又理所应当道:“小时候都是你保护我,现在当然该我护着你了啊!别害怕。”
她吸口气,甚至还来不及擦去眼泪,笑着摸摸谢然的脸,安慰道:“听话,先回家,相信我,我可以理好的,等我过两天去给你和小谢做饭吃,你想吃什么,去把菜买好,等着姐姐回家啊。”
“可能马上就要过回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日子了,你和小谢可不许嫌我吵。”
谢婵笑中带泪地看着弟弟,把他推出了门。
关门前,谢然听到谢婵一巴掌扇在唐思博脸上的脆响。
谢然打了唐思博左脸,谢婵打他右脸。
从小唯唯诺诺,摇摆不定的人,难得继承王雪新衣钵彪悍了一把,身为即将临盆的孕妇,直接把唐思博一个大男人给扇得半天站不起来。
她说了句:“你真是让我恶心。”
那是谢婵去世前,谢然最后一见到姐姐。
他再也没能等来他的姐姐回家,而是等来了一通电话,接到了谢婵的死讯。
在他走后发生了什么,他到死都没有搞清楚,只依稀从保姆的口中勉强拼凑出一个零碎的大概。
保姆说她听见雇主吵架,就往房间里躲,隐约听见唐思博哀求着语无伦的解释,继而便是谢婵翻箱倒柜,收拾行李箱的动静。
最后谢婵连衣服都不要,条件反射性地厌恶这个两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她还喊了一句“谁管你有没有和男人上过床!”
当年王雪新和谢文斌离婚,起码忍到第二天才搬出去,谢婵只比王雪新更烈,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这场单方面的争吵结束在谢婵的一声痛叫里,保姆夺门而出,看见谢婵躺在楼梯下,有血从她身下流出来。
唐思博一愣,连滚带爬摔下楼梯,他脸上的眼镜都摔破,锋利的镜片戳进眉骨,再偏一点就会扎进眼球,但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脸上流的血比谢婵的还要多,抱着老婆,哆嗦着拿手机打电话。
他在谢婵死后就有些精神失常,嘴里翻来覆去也只剩下一句话:“你留下吧,我走,我求你了,你打我吧,你别哭,不是因为谢然,不是因为谢然啊!”
事后谢然每每想起都会后悔,谢婵应该是害怕独自面对同床共枕数年的丈夫可能是双性恋,甚至还可能跟男人上过床这样的事情,更害怕丈夫和自己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弟弟。她不再相信自己的丈夫,对婚姻和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猜忌。
谢然突然读懂了姐姐当年看向他的哀求眼神。
谢婵那个时候肯定是希望谢然可以陪着她的。
如果他选择留下,是不是姐姐就不会死了?
这辈子的谢然明明已经拿回了照片,却依然烦躁地坐在沙发上,王雪新在厨房里咚咚咚切水果,那声音听得他一阵心悸。
从刚才回来看见谢婵起就在焦虑不安,他不知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忧从何而来,可他的惶恐已然到了连抽烟都无法缓解的地步,谢然根本就集中不了精力想别的事情。
“你在烧什么?”
谢青寄突然走到谢然背后,平静地问道。
谢然冷汗出了一身,还好此时照片已经烧完,他居然都没有察觉到谢青寄的靠近。
“没什么。”
他随口敷衍,本意是打发他走,没想到谢青寄却不依不饶,他不止没走,反而在谢然身边坐下,认真道:“你今天是不是去见姐夫了?”
谢然一愣。
谢青寄抿着嘴,回头看了眼谢婵的卧室,压低声音解释道:“你今天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你身上有男士香水的味道,是姐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姐姐让我闻过,我记得。”
谢然沉默,他想起来了,他家谢青寄上辈子念的是侦查专业。
“嗯,之前有些误会,今天都见面解释清楚了。”  
谢青寄没吭声,谢然看着他这副审视的样子,又焦虑起来,谁知下一秒谢青寄突然道:“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但你看见他的反应很不对劲,有些事情你瞒着我没关系,骗我也没关系,可你要连谢婵也一起瞒一起骗吗?那是她的人生。”
他这坦率直白的一问如利刃般撕开表象,终于令谢然妥协,不得不面对那个一直被他刻意回避的问题。
况且他这样问,几乎是要和谢然摊牌了。
――谢婵介意的,真的仅仅是唐思博对自己那来去匆匆暧昧不明的少年悸动吗?
谢青寄点到为止,不想多说,正要起身离开,谁知谢然却突然拽住他的手腕。
只见谢然脊背无力地往内扣,一只手纠结地捂住额头,一只手拽住向来被他避之不及的弟弟。
这一刻谢青寄像当年的谢婵一样,敏感地发现了谢然的不安害怕。
他害怕去做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但谢青寄没有像当年的谢然一样任由姐姐独自面对,明知道王雪新就在背后的厨房里切水果,明知道谢然这辈子要划清界限的态度,他还是坐了回去,并忽然生出想要不管不顾回握住谢然的冲动。
可惜下一秒谢然就松开了手。
他的失态如昙一现,根本就来不及回味。
这个当年做错决定的人选择在这一世当个勇敢的坏人,去告诉谢婵一些她最应该知道的事情。
谢然声音嘶哑道:“明白了,我会告诉谢婵,但是小谢……”
他的决定还远不止此。
“我不该撒谎,我没把你当别人,”谢然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道,“――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

32 坦白

王雪新在背后厨房切水果,她可能随时会出来,谢婵躺在床上刷手机,还不知即将要面对的未来。谢青寄却在这一刻有了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的错觉。
谢然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我没把你认成别人。”
赵高坐在茶几上,瞪着眼睛看向这对氛围怪异的兄弟,继而轻轻一跃,困倦地盘在谢青寄腿上。电视中的历届春晚回放还在继续,他们相对无言地坐着,王雪新走调的歌声和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那天,我知道是你,你很好,我没有把你认成别人,只是我以为这样说就能改掉犯下的错误。”
“而且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做对不起谢婵的事情,和唐思博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没有喜欢过他,也没……没把你认成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说。之前我和他有些误会,已经搞清楚了,他是真的喜欢谢婵,你不要为难他。”
一提起唐思博,谢青寄面色就有些变了,谢然赶紧补充:“其实你为难他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但谢婵在乎,她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他只是以为谢青寄和自己一样对唐思博充满猜忌和偏见,谁知谢青寄的重点却并不在这个人身上,而是反问道:“……是个错误吗?”
二人维持着静坐的姿势对视,近到谢然几乎可以看清谢青寄的睫毛,对方黑色的眼眸中映出他纠结痛苦的神情,谢然心想,原来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这样违心吗?
谢青寄一下子就冷下来,他从这句话中推测出了谢然的态度。
谢然沉默一瞬,同样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曾经的他那么信誓旦旦狂妄至极地说出“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可在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以后,他再想起这句话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底气。
下一刻,谢青寄突然抓住谢然要去摸烟盒的手,谢然以为谢青寄是不让他抽烟,可对方抓住了却再也不放开,他的脸色很冷,手心却很热,固执地贴着谢然的掌心,指腹摩挲着谢然的手背。
口不对心的兄弟二人仅仅是因为相握的手就变得亲密无间,仿佛又回到了王雪新去世,谢文斌出家,谢婵嫁去外地,家中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
谢青寄睫毛一垂,声音干涩,茫然质问道:“怎么就是个错误了?”
“你让我往前看,希望我尝试更多的人,希望我按部就班地去北京读物理,你觉得这样就是为我好,你总是想当然地计划着一切,从来都没有和我商量过,总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那我真正想要什么你想过吗?”
他好像下一秒就要亲上来了。
谢然被抓着,不再像之前一样对谢青寄避之不及,反而用力地回握住,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使他在这一刻根本无法松开对方的手。
王雪新和谢婵的死固然使他痛苦愧疚,可相继失去母亲和手足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谢青寄也陪他一起经历了这一切,甚至比他更加彷徨无助,因为在他失去一切后,连谢然也死了。
谢青寄失去了唯一可以恨的人,也失去了唯一可以爱的人。
他只有一只猫陪着,可猫又能活多长时间?等赵高一走,谢青寄就彻底变成一个人了。
“你说的那些都很好,但都不是最好的,有没有我都无所谓,我只想要一家人在一起,我想你跟……”
“谢青寄!”谢然的心跳快起来,猜到谢青寄要说什么,急忙厉声打断。
谢青寄执着地抓着谢然的手,眼中茫然一瞬,不明白谢然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谢然是在害怕吗?但他很快重新坚定,嘴角一抿,沉声道:“谢然,我想你好好活着!跟……”
“你们两个过来吃西瓜!”
王雪新人未至声先到,在厨房里吆喝,话音一落,才端着盘子往外走,谢然和谢青寄像是突然惊醒,同时放开了手,各自往沙发两头一坐,离得远远的。
谢青寄被打断后十分烦躁。
王雪新今天买了个反季红壤大西瓜,人在厨房,客厅里都能闻到西瓜的清新味。
要不然说她和谢文斌是夫妻,对孩子们的喜好了解永远都停留在过去,父母对子女的印象,仿佛永远都停留在那个子女最依靠他们的时候。
夏天的西瓜总是成堆泛滥,瓜农一车车拉进城,都是按斤称量。等一到冬天,西瓜却紧俏起来,摆在夜市里,摊主拿把刀一切,红壤里裹着黑子,空气中都是西瓜的甜味。小时候的谢然伸长了脖子还没闻够,西瓜就被按“块”分好,拿保鲜膜一裹,把香味彻底隔绝开,明码标价地摆着。
谢然和谢婵这姐弟俩馋的流口水,只有谢青寄背过身去,喜欢却不看,肉呼呼的手一摸湿乎乎的嘴角,拉着王雪新的衣角说他一点也不想吃。
王雪新忍痛买了一块,叫摊主切成三小份,一个孩子一份,谢然接过,看也不看,拿手一掰,半块分给谢婵,半块分给王雪新。
他舔了舔手上的西瓜汁,一脸意犹未尽。
七岁的谢青寄仰头,崇拜地看着比他高,比他厉害的哥哥。
王雪新朝这边走过来,没注意到客厅的动静,谢然下意识抓着遥控器换台, 听谢青寄这个说法,是已经知道他也重生的事情吗?
他在心中一丝一寸地梳理,回忆曾在对方面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确信除了那夜在床上故意说了句谢青寄曾说过的话给他找不痛快,从医院回来的早上调侃一句不让谢青寄当警察去当特务之外,他没有任何露馅的地方。
谢青寄没有办法仅凭这两点就断定他还是上辈子那个谢然。
王雪新把果盘往他们面前一放,看了眼电视,竖着眉毛怒道:“干什么呢你谢然,你不看你弟还要看,怎么一直换台?”
果盘旁摆着两把小叉子,谢然和谢青寄同时抬手,下意识拿着叉子递到对方手里。
王雪新端着另外一盘往她和谢婵的房间去,走之前嘀咕道:“兄弟俩感情还挺好,怎么就没人心疼心疼老娘呢,两个小白眼狼。”
谢然有些绷不住了。
等王雪新进屋听不见,谢青寄的视线就又看过来,他的眼神落在谢然身上的时候带着不可名状的期盼和压抑。
谢然被他这样看着,似乎又回到了曾经无数面临抉择的时候,手指下意识捻着,似乎是想要拉过什么东西死死握住。
他已经做过很多错误决定了,可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总是要到结果出来了才能知道,可谢然已经没有再试错的勇气了。
几分钟过去,谢然恢复平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别再说了,你知道妈受不了这个。她不可能接受的。我跟你一样,也想要一家人都好好的。”
谢青寄正襟危坐,果然一提王雪新,他就又变回了那个成熟稳重的弟弟。
他两个手放在膝头,背挺得直直的,过了许久,才轻声道:“知道了。”
不说话的这一两分钟里好像在等谢然补充些别的什么,可谢然却心照不宣地跟着他一起沉默。
看着这样固执的谢青寄,谢然突然有些难过,他神情放缓了些,忍不住道:“小谢……”
恰好此时谢青寄起身,他弯腰去抱在桌子上坐着的赵高准备回自己屋子,结束这场无疾而终的谈话。
一枚圆圆的东西从他衣领中滑出,被条链子缀在锁骨前。头顶的白炽灯照在上面,谢然那颗惯于避重就轻,自我麻痹的心忽然被照彻。
谢青寄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拿手一捂,又放回衣服中,贴身带着。
他像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一样,一个人抱着他的猫,形单影只地回到房间里,灯一关,屋里就黑了。
……可谢然看见了。
谢然他看见了。
谢青寄脖子上带着的,是一枚被穿了洞的一块钱硬币。
谢然在外面站了一整夜,脚下烟头堆了一地。
他快乐又痛苦,心想谢青寄是不是爱他啊?
二零一三年的春节格外得冷,谢然在相亲中度过这个令他记忆犹新的冬天。他说到做到,第二天趁着王雪新出去走亲戚,就把卧室的门一关,说有话要说。
谢婵趴在床上,两腿翘着看书,没当回事。
谢然把她书一抽,谢婵抬头,看见谢然眼中的痛苦挣扎,一愣,立刻正色起来。
这场姐弟间开诚布公的谈话维持了两个多小时,谢婵的表情最开始的震惊变为无助,她嘴巴紧紧抿着,失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谢然推了她一下,她才有所反应。
谢婵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突然道:“为什么他不自己来告诉我,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他有很多机会的。”
谢然一时语塞,谢婵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然,明明有很多话要问,可看着和她同样忐忑不安的弟弟,她突然联想到谢然这半年的异常,她是不是不应该再给他添乱了?
谢婵很快笑起来,摸了摸谢然的头,故作镇定道:“知道了,说来说去就是他是个双性恋嘛,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你先出去吧。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他,如果他不主动跟我坦白,我会问个清楚的。”
“但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我希望他主动告诉我,不然我会很失望。”
她目送谢然出门,屋门一关,房间就静下来,窗外的落日被窗帘遮了一半,房间里忽明忽暗,谢婵背靠着门,赤着脚站在地上,像是自我安慰,自我鼓励般低声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初六那天晚上,唐思博来到家里接谢婵去旅游,这是两人早就提前计划好的,上辈子二人也是在这个时间去了云南。
谢然坐在客厅紧张地观察着谢婵的一举一动。
谢婵面色如常,把行李箱交到唐思博的手里,还冲谢然笑了笑,看起来并不介意那天的谈话内容。
可能是出于龙凤胎之间的特殊感应,又或许是上辈子的悲惨令他心有余悸,谢然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过去。
谢婵转头看着身边这个因隐瞒而多出几分陌生感的男友,笑容渐渐隐去,唐思博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带着她坐上开往机场的出租车。
谢婵一走,这个家就冷清下来,谢青寄本就话少,谢然一搬回家,他就更是沉默不语,只有赵高偶尔嚎叫两嗓子,找找存在感。
前些天谢青寄拿着先前攒下的压岁钱在谢然建立的小区群里收了台二手电脑,这下更是连房门都不出,整天从他屋子里传来敲键盘的利落声。
王雪新还以为谢青寄沉迷上游戏,担心影响他高考,叫谢然去他屋里看看,提醒两句。
谢然去了,往谢青寄背后一站,发现他在敲代码。
“干什么呢这是?”
键盘声一停,谢青寄长到可以弹钢琴的手指顿住,他头也不回,低声道:“我在学编程。”
谢然哦了声,想起王雪新交待的任务,认真道:“妈怕你玩游戏耽误学习,让我进来看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个程序员也挺好。”
谢青寄不置可否,也没有要和谢然这个哥哥分享未来打算的意思。他起身的时候才察觉用眼过度,指间掐着山根,一抬头,却见谢然正神色微妙地盯着他锁骨的位置看。
“看什么?”谢青寄冷静道。
谢然一怔,掩饰道:“没什么,出来吃饭。”
他转身离开,赵高却神出鬼没地溜进来,坐在地上,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谢青寄看。
谢青寄若有所思,他面色变了变,略带顾虑地摸着胸前被链子穿起的硬币,片刻后,谨慎地把链子摘下,仔细地藏在枕头下。
第一相亲在谢然的人为下不出意外地失败了。
他坐下后直接挑明来意,说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出来相亲也是也是为了应付家长。好在相亲对象十分善解人意,听见谢然这样说,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两人四目相对,各自苦笑一声,看来都有相同的烦恼。
双方友好的坦诚使这场目的性十足的相亲变得轻松许多,二人客套地交换联络方式,谢然绅士地送对方坐上出租车,还提前付掉车费。
第二相亲以同样的方式宣告失败,王雪新开始发愁,最后一咬牙,狠心保证道:“明天这个你去见见,这个我是见过的,小姑娘人不错,要是这个还不行,就算了,不管你了。”
谢然一听,求之不得地去了,谁知这么一相,还真相出点门道来。
他提早十几分钟到,路上顺道去打印一叠宣传单,准备找天雇几个学生去交通局门口发,那边多得是刚考完驾照,怕撞坏新车,想先买二手车过渡的人。
谢然坐在卡座里正逐步修订他的商业大计,一抬头,看见窗户外头俩女的正拉拉扯扯,个矮的那个伸手一推,个高的那个后退几步,又赔笑着上前,把人往怀里一搂,对着脸亲了一口。
谢然见怪不怪,饶有兴趣地看热闹,继而低着头在网页上学习拍照技巧,准备回头给他囤着的几台车包装包装。
门口风铃一响,只见那俩女的走进来,一进门,拉着的手就松开,个矮的那个坐到和谢然这桌相邻的卡座中,个高的那个径直朝谢然走了过来,往他面前一坐,大方道:“嗨!”
谢然抬头,愣上几秒,继而哭笑不得道:“……嗨。”
谢然仔细回忆着她的名字,好像叫张真真。
张真真掏出手机,翻出相片对着谢然本人对比,评价道:“你叫谢然?这照片把你拍丑了。”
“是吗,我看看?”谢然笑着接过,一看之下,气的差点没把手机吞了。
浓眉大眼拍成贼眉鼠眼,五官就没一整齐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王雪新有个东南亚情夫!谢青寄怎么把他拍成了这个鬼样子?
昨天晚上王雪新腾不开手,叫谢青寄给谢然拍张照,她拿去发给谢然的相亲对象。
谁知谢青寄这小子看也不看,抬手就按快门,末了还装模作样道:“拍完了,我不小心直接发过去了,可能有点不像我哥。”
岂止是不像,简直把谢然拍成了另外一个人种,看着连物种都快跨越了。
谢然尴尬地笑着,彻底看出来张真真也不是真的想要相亲,正常人看见这样一张照片谁会同意,估计这姑娘一瞧,一脸兴奋地就冲过来,巴不得相亲失败。
二人走程序般闲聊几句,开始自报家门,背后卡座的矮个女生等得不耐烦,干咳一声,张真真神色一凛,开始拉进度条般快进,想要赶快结束。
谢然忍笑,试探道:“你既然也是被家里人逼着出来相亲,那你是什么情况,是家里不同意你现在的对象,还是压根就没有?”
“……压根没有。”
背后卡座又是一声怒气冲冲的咳嗽。
张真真神色再一凛,立刻开口,铿锵有力道:“我有!”
谢然:“……”

33 遗憾

农历新年快结束的时候,以小马和老乔为首的几个狐朋狗友说要来家中聚一聚。王雪新非要他把张真真也喊过来,谢然本不想当着谢青寄的面这样干,旁敲侧击地问他当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同学一起出去聚会。
谢青寄却不在意道:“我没有什么朋友,就在家呆着挺好。”
谢然立刻说不出话了。
谢青寄上辈子、这辈子,横跨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好像确实没有什么朋友,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蛮不讲理,我行我素的谢然。
架不住王雪新百般要求,谢然只好硬着头皮把张真真请来。
张真真一开始没答应,说她要跟女朋友约会,谢然百般求饶,说江湖救急,帮帮忙,以后他也这样帮忙应付张真真的父母。
张真真这才过来,她穿着身大红毛衣,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看就十分喜欢的装扮。不出所料,王雪新看见张真真就笑得合不拢嘴,把一个红包塞到她的手中,张真真回头看了眼谢然,见他点头,才把红包接了。
小马和老乔十分有眼色,凑上来一个喊嫂子一个喊弟妹,听得王雪新眉开眼笑。
连赵高都一脸谄媚,在张真真的脚边蹭来蹭去。
王雪新看向张真真的眼神带着欣慰和满足,使谢然发现母亲似乎真的希望他像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一样,平平安安地结婚生子,有一份平庸,但却不出格的人生。
谢然难受地移开目光,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这个注定被辜负的愿望。他和谢青寄的眼神对上,这才发现谢青寄一直沉默不语地站着,远远地看着这边他无法融入的热闹。
似乎连赵高都背叛他了。
谢婵还在旅游没有回家,王雪新吃完饭后说要出去串门,把空间场地留给年轻人。小马还以为今天谢婵也在,打扮得格外精神,一来才知道谢婵正在和男朋友旅游,又立刻蔫成一根枯草,无精打采地坐着。
饭桌上不免提到他们的二手车生意,谁知老乔听完后竟然也很有兴趣,说可以帮他们留心大哥这里的车源,商量着入股的事情。
老乔早已今非昔比,小马和谢然相继退出后,在谢然的举荐下,老乔逐渐取得大哥的信任,开始慢慢接触一些最核心的账务,他的身份不仅仅再是一个“留着顶包的倒霉蛋”,开始有人喊他一声“乔哥”。
他今天没有把女儿带过来,趁着这难得的自由放纵了一把,醉醺醺地举着杯子感激谢然。
“没有谢然,就没有我老乔的今天!”他闭着眼睛吼出这么一句,又四乱找:“小谢呢?谢青寄呢,我也得谢谢他……”
谢然知道老乔的潜台词是什么,他永远感激着谢青寄那天的挺身而出,替一位受到羞辱的父亲在女儿面前保住最后一点聊胜于无的尊严,只是碍于小马还在场,他怕两人闹不愉快。
他瞥了眼一旁坐着的小马,对谢青寄使了个眼色:“老乔喝多了,你跟我一起把他抬你屋子里去休息一下。”
兄弟俩一起架起老乔,合力把他抬到床上。
老乔眼皮费力撑起,开始撒酒疯,拉着谢青寄的手哭道:“我错了,我现在有钱了,你回来吧……小乔想你,我也想你,你回来吧,我不该那样说你,不该那样劝你,我不是个东西,你回来吧。”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老乔这是在想他远在国外的老婆,他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声音越来越大,谢青寄那么大的力气,都没能挣开。
谢然脱了鞋一只脚踩在老乔屁股上发力,两只手拽着谢青寄的胳膊往外拔,累得气喘吁吁,都没能撼动一个喝醉酒哭哭啼啼的秃顶会计。
最后谢青寄没办法,五指并成一掌,试探性地往老乔脖子后面比划比划,又抬头看了眼谢然。
谢然干脆道:“动手吧。”
谢青寄手起掌落,劈在老乔后脖颈上,只见老乔白眼一翻,脖子一伸,像只被扒光了毛准备下水的死鸡,了无生气地垂下脖子,终于撒开谢青寄的手。
谢青寄的手腕差点被他薅秃噜一层皮。
谢然控制不住地往他手腕上瞄了两眼,见他一脸无所谓地活动着手腕,勉强忍下再往老乔屁股上踹两脚的冲动。
谢青寄突然道:“你要结婚了?”
谢然沉默一瞬,平静道:“……条件挺合适的,看她的意思吧。”
谢青寄没再说什么。
一个蕾丝一个基佬,都被家里催婚,都没有跟家人出柜,怎么看都合适不过。
其实谢然有和张真真讨论过这件事情,他问张真真要不要做戏做全套,找天把证也给领了。
两个穷光蛋一拍即合,连婚前的财产公证都免了,张真真却又临时反悔,她给出的理由看似荒谬,但谢然仔细一琢磨,又理解了她。
张真真开玩笑般把实话讲出:“那以后是不是为了应付父母也要时不时假装同居一下?我女朋友会瞎想,她会忍不住脑补我们有没有性生活。”
自此以后谢然再没提过这个话题,两方父母问起,他们也给出提前统一口径的回答:“看对方的意思。”
谢青寄将老乔翻个身,把他四肢摆好,又给他盖上被子。
谢然站在他身后默默看了一会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的氛围,故作轻松道:“我和谢婵的终身大事差不多都定下来了,等再过几个月你高考完一上大学,妈就该催促你找对象了,你好好的我们都放心,要我说早恋也没事,谁高中的时候没个喜欢的人啊,别耽误学习就行。”
谢青寄不吭声,抬头看了眼谢然,那眼神明显在说我信你个鬼。
张真真正在饭桌上调戏小马,不知灌他多少酒,见谢然一来,小马赶紧求饶。
谢然笑道:“你别灌他,明天假期结束,他就要正式上班,一大堆宣传单等着他去发呢。”
小马欲哭无泪。
谢青寄像个透明人一样,一言不发地坐在他们旁边,张真真刚坐下的时候还试着跟谢青寄说过几句话,想着既然是谢然的亲弟弟,好关系总是没有错。
谁知谢青寄的态度却十分奇怪,对张真真万没有爱答不理,有问也有答,甚至称得上是彬彬有礼,但他总爱盯着张真真看,那眼神盯得张真真很不舒服,就像是自己抢走了他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什么,对谢然道:“我做自媒体的,可以帮你们什么吗?”
这可算是歪打正着,谢然一听,就知道在以后几年里说不定张真真可以帮他大忙,如果真的打算搞线上,那确实用得着她手中的资源。
二人顿时聊得热火朝天,小马想插嘴,奈何听的不是太明白,一头雾水地看着二人,他手边的酒杯忽然被人一撞,那清脆的声响突兀地惊着正聊得旁若无人的谢然和张真真。
谢青寄一声不吭地闷了一杯。
小马受宠若惊,以为这是谢青寄在跟他碰杯敬酒的意思,赶紧喝了。
谢青寄酒量不行,喝下一杯就头痛,被小马扛进屋里,和老乔并排躺着。
老乔喝醉了开始发酒疯,嘴里喊着他老婆的名字哭哭啼啼,谢青寄喝多了倒是安静得很,眉头紧锁,像是做噩梦般,躺了一会儿又挣扎起来要吐。
谢然本要送张真真回家,见状有些担心,怕小马这个五大三粗的不会照顾人,让张真真在门口等他一下。
他扶着谢青寄去洗手间呕吐,又拿了热水过来叫他漱口。他衬衣往手腕上一挽,给谢青寄擦脸的动作十分小心,张真真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突然从谢然看向谢青寄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
偏得这时粗神经地小马走过来,大大咧咧道:“大嫂你别介意,我们然哥就是这样,照顾他弟跟照顾老婆儿子一样,他以后也会这样对你好的,这男人靠得住啊!”
张真真嘴角抽了抽,忍下对着小马翻白眼的冲动。
醉了的老乔躺在床上,突然闭着眼睛高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吧!”
谢青寄呕吐完,眼睛非常湿润,他听到老乔的声音,睫毛跟着颤了颤,突然喃喃自语:“谢然你不是个东西。”
谢然给他擦脸的动作一顿,哄道:“行行行,我不是东西,你骂吧,我听着。”
谢青寄眼眶通红,是呕吐过后才有的生理反应,他的手狠狠地攥着谢然的手腕,力道比刚才老乔的还要大,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翻来覆去地骂谢然不是个东西。
谢然安静地听着,十分想留下来照顾他,奈何外面还有个等着的张真真。
“小谢,你抓得哥手好疼。”
被点到名字的人像是做错了事情被抓住,谢青寄呼吸一滞,无措地松开手,声音哽咽道:“你把我硬币弄丢了。”
谢然哑然失笑,让他翻身躺好盖上被子。
“丢什么丢,你当我不知道你脖子上挂的那是什么?”
只有在谢青寄喝醉记不清事情的时候,谢然才敢露出一丝亲昵。
回去的路上,张真真试探道:“你跟你弟感情不错啊,你以前的男朋友们,不会吃你弟的醋吗?”
谢然含糊地敷衍道:“……我没有交过别的男朋友。”
张真真敏感地察觉到这个“别”字的含义,忍不住感叹谢然的大胆。
“你弟好像很在乎你……”张真真尴尬地摸着鼻子,心有余悸道,“今天他一听我是你的女朋友,就一直盯着我看,表情好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狗,你弟他是不是……?”
谢然没有吭声,张真真也识趣地不再多问,二人在家门口互相道别。
谢然没有急着回家,他心烦意乱,又想抽烟,不断回忆着谢青寄脸上的表情。
对于张真真的发问,谢然的回答是:是的。
不管她是想问谢青寄是不是爱他,谢青寄是不是在乎他,谢然的回答都是:是的。
这也是他在谢青寄十八岁生日过后,慢慢琢磨出的事情。
谢青寄为什么在做爱的时候对着他哭了,为什么在他自杀的日子那样害怕他回到海边,为什么把他给的一块钱硬币戴在脖子上,他那天被王雪新打断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然都想明白了。
他的弟弟也同样爱着他。
他绝望之际决定跳海自杀结束生命,给两人一个解脱,重生后看见妈妈和姐姐明白过来,上辈子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止是他骨子里的狂妄自大不管不顾,对弟弟扭曲固执的爱才是根本。
这辈子在谢然下定决心,不再和弟弟有所瓜葛,要好好保护妈妈和姐姐的时候――
他在阴差阳错间发现,原来谢青寄一直爱着他,可能还有点恨他。
因为他的死给谢青寄带来了痛苦。
要是早一点发现谢青寄爱他就好了。可这辈子的他早已做出决定,他选择了母亲。
王雪新不会接受他和谢青寄的感情,她知道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做什么样的举动来阻止两个儿子违背伦理的关系,谢然再清楚不过。
甚至到最后,她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一切都重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改变,但他和谢青寄还是就这样错过。要说有什么,谢然也只是一股愁绪之意再难平静,这辈子,他和谢青寄也就只能是这个样子。
他最开始就是谢青寄的哥哥,只不过后来得寸进尺,想要当他的爱人,现在只是后退一步回到最初,好像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谢然心想,他也只是,有一点点遗憾罢了。

3 海面

春节过后,小马和谢然的“一元复始有限公司”正式开始逐步规模化,暂时把谢然的出租屋当成了办公室,请了位兼职大学生专门管线上车源更新投放和微信群的维护。
谢然听了有经验的二手车贩子的话,和小马重操旧业,批发了一车高仿名牌包去夜市摆地摊,总算把头几个月给撑了过去,迎来一年中第一波二手车交易高峰期。
他们手头的五辆二手车全都有惊无险地卖了出去,其中三名客源来自谢然建的二手微信群,剩余两个来自小马蹲在交通局门口发的宣传单。赚的钱有多有少,单辆盈利在五千到一万不等,二人又一鼓作气,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一口气收了七台二手车。
谢然和小马分了钱,当天就去商场给谢青寄配了套电脑主机和屏幕,又去给王雪新和谢婵买礼物。
这些东西他不想通过自己的手给谢青寄,只好拜托谢婵,说是谢婵给他买的。
“知道了……我最近找机会给他。”谢婵在电话那头无精打采,听到谢然给她买了礼物也没有很高兴。
自从和唐思博旅游回来,谢婵就搬出去住了,不过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过年以前就和王雪新打过招呼。
谢然隐隐不安,问谢婵和唐思博最近还好吗?
谢婵倒是大大方方,说没什么问题,叫谢然不要担心。
谢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谢婵有些奇怪,他不放心,给唐思博打了个电话,对方却没有接听。
谢然还想再打,然而却碍于二人过往,不好再跟唐思博私下联系。
张真真有着丰富的互联网经营经验,给谢然出了个主意,叫他尽早把“一元复始”这个名字商标化,谢然从中得到启发,以此注册了不少各大线上线下交易网站的账户,把他们的广告打在上面,又找人写了份正经企划案,拿着去找大哥。
他向大哥说明来意,给出的条件十分诱人,股份白给,只帮他们解决车源问题就好。
大哥企划案没看明白,但谢然的意思他听明白了,嘟囔道:“弄得还挺正式。”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故意让谢然等了他一周,等到谢然再上门,才谨慎地答应下来,相反还提出另外一个要求。
“如果以后有弟兄们不想干这行了,想干正经生意,你得答应我给他们个去,帮他们一把。”
谢然明白了什么,答应下来。
大哥并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入股,而是把老婆喊来,让她跟谢然去签合同。
大嫂拿着户口本身份证,以及一张存着三十万的银行卡,谢然一惊,忙道:“跟大哥说好了不用你们拿钱。”
大嫂不耐道:“拿着,赚了年底就按股东给我分红,赔了也不把你怎么着,磨叽什么。”她接过谢然找律师拟好的合同仔细阅读,又就条条框框问了些问题,看样子是真对谢然这个公司感兴趣。
谢然去复印大嫂户口本的时候,才发现她婚姻状况上居然是离异。
这位做事爽快的女中豪杰一脸轻描淡写,努力忍住话中的担忧语气。
“假离婚,还住一块呢,这孙子又犯病了,怕回头出事把我牵扯进去,非得把离婚证先扯了,还把名下房产地产都给我,真是神经病,早跟他说早点做回正经生意他不听,真是的……”她强颜欢笑地一抹湿红的眼睛,跟谢然说还要回家辅导女儿写作业,大哥太笨了连小学生作业都搞不明白,她得先走一步。
谢然亲自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一踩油门飙了出去,车技就像她的行事作风。
面对大嫂对大哥的埋怨,对这份生活的担惊受怕他何尝不懂,可他更加明白,当一个人被驾到一个位置上时,是进,是退,都不是自己说的算。
就像当初大哥进去以后,谢然跑外地躲了半年,再回来时就被架到大哥曾经的位置。他坐着那个属于大哥的老板椅,一百多号人翘首以盼,寻求庇护,干他们这行的,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洗白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谢然压根没有办法打退堂鼓。
他也只来得及茫然一瞬,就步履薄冰地被推向不可预测的未来,谢然从不后悔为了保护王雪新和谢婵干了这一行,只是偶尔看着从警校回家的弟弟,也忍不住会想:那谢青寄怎么办?准备当警察的谢青寄怎么办?
上辈子大哥在两年后入狱,被判刑九年,大嫂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日子。
谢然不知这辈子他们的境遇是否会有所改变,但就大哥提前离婚,转移财产的举动来看,他应该一早就料定自己最终的结局。
他和小马用大嫂给的三十万又收了几辆二手车,连着之前没脱手的车,一起卖给了远在宁波的二手车批发商。由于是第一涉及长途运输,谢然有些不放心,亲自跟着运输司机跑了趟。
一向好吃懒做的小马终于痛改前非,在谢然不在的这几天里,一根筋的脑子罕见开窍,不再等着兔子主动撞死在桩上,而是带着谢然先前叫人搞的企划案去挨个跑S店拉合作,在谢然从宁波回来的第一天就把合同拍在他面前。
马贝贝得意道:“怎么样?没给你丢人吧,我小马也不是只拿钱不干活。”
谢然啧啧称奇,没想到还真给马贝贝拿下了两家。
他调侃道:“知道出去拉合同的苦了?没少受奚落白眼吧。”
小马一脸憋屈,忍了半天,还是一句脏话飙出口,嘀咕道:“……说越来越多的三教九流开始干这行,把行业名声都搞臭了,有两家直接把我给轰出去了,早知道就多读两年书,我看起来那么不像好人吗?”
谢然忍笑,带着小马出去下馆子庆祝。
小马说的情况他也遇到过,很多人对二手车贩的偏见颇,觉得都是坑蒙拐骗,特别是他们这种学历不高,又没有正经工作经验的,根本不被人所信赖,小马能签下一两家已实属不易。
二人吃完饭,小马罕见地扭捏起来,说要早点回家学习。
谢然惊道:“学习?这不是我们家谢青寄爱干的事情吗。”
小马恼羞成怒,支支吾吾:“……我回家学习怎么了!最近正搜集资料研究车型呢,我发现了,不管干什么,只要想靠头脑不靠力气,就得有点知识储备。”
谢然一乐,搭着小马的肩膀,外套痞痞地往肩膀上一搭,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他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二人在谢然家门口道别,谢然抬脚往里走,还没进屋就察觉到家中有客人来了。
他探头往里一瞧,才发现这位客人穿着跟谢青寄一模一样的校服,正一脸好奇地坐沙发上打量。谢青寄坐在旁边,袖子高高挽着,正在给同学切水果。
他有些不耐烦道:“齐明,你还要不要我给你讲卷子了。”
那名叫齐明的同学哦了一声,转头去掏书包。
谢然一愣, 齐明这个名字,他有印象。
谢青寄读的高中,连着两年都发生了三件大新闻,谢青寄比较倒霉,读了两高三,三都被他撞上。
一是本校某学生家长以巨额现金贿赂冲刺班老师被校长当场撞破,谢青寄非常不幸,该当事人正是他的亲哥;一是谢青寄重读高三那年,临高考前半月,冲刺班有学生跳楼未遂。
谢青寄非常不幸,重读高三时当了班长,去收该生作业,成了他跳楼前的和他最后一个说过话的人,被小报记者堵着,想要第一手独家新闻。
该记者在几日后被黑暗势力谢然约谈,从此看见姓谢的都绕着走。
剩下最后一件大新闻,就是在谢青寄读第一高三时,冲刺班的男学生,在洗手间把化学老师给搞了。
具体谁搞谁谢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化学老师被开除,这个学生也被家长送去了国外,而他的名字,好像就叫齐明。
谢青寄上辈子最开始是平行班,遇不到齐明,现在却和他成了同班同学,还是同桌。
齐明拉过书包,拿出的却不是卷子而是手机,趁着谢青寄不注意,背对着他打开摄像头准备跟谢青寄的后脑勺合照。
齐明找好角度,小心翼翼凑近谢青寄,刚打开前置相机,就从镜头中看见门口默不作声站着,直勾勾往这边看的谢然。
他吓得大叫一声,手机飞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
只见赵高快成一道残影,留下一屋猫毛,如离玄的箭一般飞出去,三两下攀住谢然的裤腿爬到他怀里,委屈地扯着嗓子嚎叫,以此控诉齐明刚才对它惨无人道的蹂躏。
关键时刻,连赵高这只猫都知道究竟谁才是自己人。
它神气活现地趴在谢然怀里,狗仗人势地看着齐明,和趴在谢青寄怀里一模一样。
谢青寄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谢然在门口站着,而齐明离他又很近,几乎是紧贴着他。
他的目光落在齐明飞出去的手机上,立刻明白这个思维跳脱的坑货刚才想要做什么。
他沉默一瞬,对齐明道:“你先回去吧,明天自习你早到半个小时,我再给你讲题。”
齐明赶紧捡起手机,又心有余悸地往谢然身上瞄两眼,转身跑了。
谢青寄坐在桌边,手边摆着他刚洗好的水果。
今年的冬天很长,三月底了雪才停,冻在屋檐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化,听得人心烦意乱,饶是如此令人头痛的,节奏不间断的噪音,也比现在的沉默令人讨喜。
谢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知自己有没有打扰到什么。
外人一走,赵高就立刻从谢然身上下来。
谢青寄侧着头,突然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谢然一顿,若无其事地回答:“……是也没事。”

35 习惯

此话一出,谢青寄几乎是立刻沉默着看向谢然。
他有点生气了。
谢然觉得这话听着有歧义,赶紧真诚地补充:“我知道他是你朋友……你有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我很高兴。刚才我看见了,你同学挺好玩,还偷偷跟你合照,就是屏幕好像摔碎了,你明天见到他替我道个歉。”
谢青寄没再吭声,他起身往外走,不知道是不是去追齐明。
谢然挡在门口,谢青寄烦躁地把他推开。
赵高再神出鬼没地出现,轻轻啃了口谢然的脚脖子,提醒给点吃的。
他给赵高开了罐罐头,一摸裤兜才发现烟没了,只剩个扁平又皱巴巴的烟盒。
在他心不在焉走向小卖部买烟的时候,脑海中不断重放着齐明小心翼翼掏出手机,欣喜地凑近谢青寄的那一幕。此时正是放学时间,小区门口人来人往,不少高中生成群结伴地下课,勾肩搭背着开玩笑,嬉闹叫喊。
以前谢然听见这些声音会觉得闹吵头痛。
可现在他却突然意识到,谢青寄好像从来没有同龄人的朋友,他的弟弟一直都很孤独。
烟抽得他嘴里发涩发苦,谢然熟练地吞云吐雾,整个人都要精神分裂了。
出于哥哥的那一面,齐明的出现让他感到庆幸感激,庆幸弟弟终于有了除家人外能说上话的人,可出于某种无法见人的私心,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学生让活了两辈子的谢然本能地反感嫉妒。
谢然发愁地叹口气,怎么看这个叫齐明的都不是很靠谱。
可是他转念一想,再不靠谱,还能比自己不靠谱吗?
这股愁绪一直被他带到办公室去,三天后连小马都看出来了,谢然这几天长吁短叹,动不动就抽烟,公司电脑上的浏览记录里搜的都是青少年心理健康知识!
马贝贝小心翼翼道:“……你弟是不是早恋了?”
谢然一愣,心想谢青寄这算哪门子的早恋,充其量叫多了一个他能看上眼的追求者而已。
“你怎么知道?”谢然虚心求教。
小马一脸很有经验地凑近,诚恳道:“我初中的时候和女同学早恋被请家长,我妈回家以后连着好几天,都是你脸上这副表情。”
谢然:“……”
他让小马滚开,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让小马滚回来。
谢然突然想起马贝贝的表弟好像也和谢青寄同一个高中,就是低一届。他叫小马拜托表弟打听打听齐明这个人。小马的表弟不负众望,连齐明高一体测时在跑道上把鞋摔飞的事情都打听出来。
小马声情并茂:“我表弟说,这个人在学校里很受欢迎,人家长得好学习好,还很讲义气,家里还有钱,经常请客吃饭,还很幽默,然哥,你打听一个高中生干什么啊?”
谢然没吭声,从小马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齐明就是他最欣赏的那种朝气蓬勃的高中生,有点楞,有点幼稚,但从头到尾都是一颗敢说敢作的真心,浑身上下都是为了一个念头就能豁出去的,少年人才有的意气风发。
跟他这个活了两辈子,做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的老叔叔比,当然哪里都好。
谢然在小马疑惑不解的注视下叹口气,意味不明道:“他要真能早恋就好了……我立刻烧香还愿。”
小马不明所以,谢然却也没有再解释。
他一连几天夜里都失眠,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老觉得这些天里谢青寄看手机的数多了起来,甚至夜里起床上厕所,都觉得隔着墙听见谢青寄的微信在响。
张真真提醒谢然,该到约会的时间了。
谢然兴致缺缺地赴约,果不其然看见张真真带着女友。二人完成任务似的拍照,发给各自的老娘敷衍了事。谢然跟在两位女士后面,绅士十足地为她们拎包买饭。
逛到最后俩人不知因为什么又在吵架拌嘴,张真真和她的女朋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可就是吵不散。
谢然羡慕地看了一会儿,找借口溜走。
他坐在出租车上发呆,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车已经开了出去,完全没有印象有对司机说过地名,等车一停下,居然是谢青寄的高中校门口。
他嘴上说不再爱自己的弟弟,可把嘴捂上,眼睛会看过去;眼睛闭起来,耳朵又不自觉倾听着爱人的一言一行;现在谢青寄不在身边了,他不需要看,不需要听,可他却又管不住自己的嘴。
谢然身体的某一部分总是会出其不意地背叛,又或是忠诚维护着主人内心的意志,不由自主地向谢青寄靠近。
校门口熙熙攘攘,谢然一看表,谢青寄这个时间肯定还没回家,最近王雪新和谢婵都很忙,他总是在外面吃完晚饭才回去。
他紧绷的神经突然有了一丝放松,听见内心一个声音卑鄙地狡辩,哥哥来接弟弟放学,不算出格吧?
可不等谢然有所决定,远两个穿着校服的身影从铁门后走出,正是谢青寄和齐明。
两人一前一后,从人群中挤出,齐明热出一身汗,朝谢青寄提议道:“去喝点东西吧,我请客。”
“不用,我请你,你舅舅给我推荐学编程的视频很有帮助。”谢青寄低着头,语气一顿,又平静地补充:“我现在没有太多钱,能不能喝便宜一点的。”
齐明一愣,还是第一见有人这样面不改色地把贫穷窘困宣之于口。
“行啊,你抱紧我舅的大腿,赶紧把技术提上来,回头叫他介绍点私活给你,马上就有钱了。”齐明笑了笑, 欣赏地看着谢青寄:“不过你连考哪个大学都没想好,这么着急学编程干嘛啊?”
“先学着吧,想快点用到。”谢青寄从裤兜里掏出钱,一张张展平放在一起,只有不到五十块,应该够齐明吃了。
齐明不知看见什么,突然语气紧张起来,拍着谢青寄的胳膊叫他抬头:“我怎么瞧着树后面那个人像你哥…快看啊,算了,不用看了,他上出租车了。”
谢青寄闻声抬头,只捕捉到谢然落荒而逃跳上出租车的狼狈身影。
可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功夫,也够谢青寄认清了。
齐明对和谢青寄的哥哥第一见面仍然心有余悸。
任谁打开前置摄像头,毫无心理准备地看见一张面色不善的脸出现在镜头里,都会被吓得魂不附体。而且谢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好不容易盘踞一方天地,结果外出找口吃食的功夫,他的家就被人侵占了。
窝没了,辛辛苦苦垫进去的稻草被掏出来了,就连小心翼翼留下的气味,也可能会在几个小时后被他这个不速之客重新覆盖。
他不知是否是自己脑补过多,可谢然那天看他时浑身发出的冷意真的叫他记忆犹新。
齐明又往谢然离开的方向看上几眼反复确认,一头雾水地跟着谢青寄往甜品店的方向走。二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单的功夫谢青寄拖着下巴往外看。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教过他们的化学老师。
谢青寄几乎是立刻听到了对面的人一声冷笑,咬着后槽牙道:“老谢,你什么时候答应我的追求?”
“你什么时候能不开玩笑。”
这种对话从谢青寄和他熟起来以后一天要发生八百,且都是发生在看见化学老师以后。
化学老师离得越近,齐明嗓门就越大。
谢青寄早就不当回事,他语气一顿,犹豫着转移话题:“你上提过,你好像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男的,那你父母就没有反对吗?”
齐明毫不在意,说自己是被负心汉掰弯的,父母当然反对,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不搭理他。
谢青寄又追问:“父母不同意的话,那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
齐明面无表情,说那人死了。
谢青寄一愣,竟露出几分感同身受的痛苦,认真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爱人他……这种经历我也有过,不太好受。”
齐明震惊地看着谢青寄,没想到他居然会把气话当真,忍不住拍桌大笑。谢青寄顿时明白过来这人又在用嘴巴放屁,立刻收回难得外露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翻出英语手卡背单词。
“错了错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怎么了,听你这口气,你对死老婆这事很有经验啊!”
齐明开着玩笑,本不指望谢青寄回答,谁知对方却静下来,小小的卡片在他手中久久不曾翻动一页,谢青寄睫毛颤了颤,平静地“嗯”了一声。
齐明没当回事,只以为谢青寄也在学他说气话,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
“会吗?出去来一根?不过乖乖仔应该不会抽烟吧。”
他主动起身往外走,没想到谢青寄却直接跟了上来。
谢青寄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只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熟练地夹在指间,打火机“啪”的一声,眼前这个所有老师同学眼中的优等生咬着烟蒂凑上去,把烟给点着了。
齐明惊讶地看着他老练地吞云吐雾。
看起来谢青寄吸烟并不上瘾,没有那种甫一入口,下意识皱眉的愉悦享受,相反他面无表情,抽烟的速度极快,好像此刻只为发泄。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吸烟啊?”
“他有出远门走了半年没联系过我,那时候很担心他,就学会了。”谢青寄吐出口烟,高挺的鼻梁藏在被他吐出的云云绕绕里。
他有些惊讶自己此刻对齐明的毫无芥蒂,或许人就是这样,对着朋友滔滔不绝,对着父母爱人却言不由衷。
齐明可惜道:“听起来感情不错啊,那又为什么分手了?”
“太复杂了,说不清楚,”谢青寄一弹烟灰,顷刻间大半根烟见底,意味不明地补充道,“可能也不会再在一起了吧,主要是家里人不同意,他自己也不愿意。”
齐明很有过来人的经验,一拍谢青寄的胳膊,大咧咧道:“不同意你就闹啊!这我有经验,我妈当时还威胁我,说我敢当同性恋她就敢去死,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有时候大人的话,你听一听就算了。”
谢青寄没回答,过了半晌,突然道:“他应该也挺恨我。”
他意犹未尽,却又茫然地补充:“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他每亲我的时候,都忍不住会连带着咬一下,都成习惯了,他自己都没发现,我也没跟他提过。”
谢青寄下意识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干完谢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等待着梦醒的时候,那个人却弯腰靠近,先是亲了他一下,接着又咬他一口。
这是谢然在上辈子就保持很久,但他自己却从未发现的一个习惯。
上辈子的谢然一定是在潜意识里怨恨着他的冷漠,他口不对心的负隅抵抗,才会在每亲完的时候,做这样一个带着发泄报复意味的小动作。
谢然是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怨恨不甘,孤独着死去的。
可谢然凭什么怨恨他?
谢青寄指间一痛,才发现在他发呆的功夫烟已经烧完,他忍不住心想,他又做错了什么,十七岁那年被亲哥强迫从而毁掉的人生,他用七年的时间慢慢接受,可在二十四岁那年随着谢然奋不顾身的一跳,又毁了。
要说怨恨,明明该恨的人是他才对。

36 苹果

“听起来你俩挺虐恋情,老谢,看不出来,年纪不大,经验丰富,佩服!”
齐明惊讶得烟灰都忘记弹,对面的环卫工大婶骑着三轮车路过,鄙夷地瞥了二人一眼,显然非常看不惯高中生抽烟行为,把他俩当成不学好的小混混。
齐明龇牙咧嘴地冲婶子笑,谢青寄没什么反应,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倒是齐明这挑衅一般的动作,使他想起了上辈子的谢然。
张扬肆意,无法无天,谁看不惯他,他就越不在乎,越是来劲嚣张,别人越是挑衅,他就越是激动。只有面对谢青寄时,像匹被不情不愿套上缰绳的野马,终于有了顾忌。
可这种样子从谢婵死了以后,他就再没从谢然身上看到过,其实从王雪新死后,谢然就有点变了。
“你想好考哪个学校念什么专业了吗?”
谢青寄食指朝烟上点了点弹掉烟灰,烦躁地摇着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过去的人生都被谢然裹挟着被迫往前走,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和谢然脱不开关系,当初是看着谢然在这行越陷越,才去念的警校。为的是谢然会因为他的存在,在每违法乱纪前都有所顾忌,他知道谢然在乎他,也知道谢然做的这些勾当迟早要吃不了兜着走,但他害怕谢然去贩毒杀人,他害怕谢然被枪毙。
……其实有时候连自己都有些管不住他,谢然一根筋的时候比谁都拧,但他只想要谢然活着。
谢青寄鱼死网破,拿自己的前途做威胁,在哥哥最后的底线上落了一道枷锁。
可是这辈子谢然循规蹈矩,连拐弯变道打转向灯这种事情都不会忘记,再也不需要一个做警察的弟弟时刻提醒他要遵纪守法。
谢青寄茫然地心想那他又该做什么呢。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好像从来都搞不清楚人生目标是什么,总是在取舍和道德中犹豫不决。
身旁的齐明叹口气,嘀咕道:“我也没想好要考哪里,再说吧。”
二人抽完烟回到店内,谢青寄又给齐明讲题,结账的时候齐明刚要掏钱包,却被谢青寄一拦,大方地把仅剩不多,难以度日的零钱交给店员。
齐明调侃道:“经济这么窘迫,你俩对象的时候都怎么约会啊?”
“我们不约会,就在一起过日子……他还挺能挣的,但我不用他的钱。”
谢青寄一顿,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一丝难得的尴尬,认真解释:“我爸总是说,得有责任感,以前他跟我妈没离婚的时候,也没让我妈贴补过家用,我妈挣的钱都是她自己的零钱,买化妆品,买衣服。”
谢青寄上辈子的专业注定接不来什么私活,一开始不谢然的钱是觉得他的钱来得不正经,后来不谢然的钱,绝对离不开谢文斌这个大男子主义的言传身教。
他拿出从小攒下的压岁钱去开了个户头,课余时间研究炒股,也算有些微薄的收入。
这些钱全部被他存进一张银行卡中,放在玄关鞋柜上,叫谢然贴补家用的时候这张卡。
当时谢然的娱乐城刚开业,外加上别的一些打擦边球的副业,正是收入最多进账最猛的时候,毕竟赚钱的买卖不干净,干净的买卖不赚钱。
谢然压根不把谢青寄炒股挣的这些小钱当回事。
最后那张卡摆在鞋柜上落了灰,只有谢青寄会固执地、源源不断地往里面几百几百地转钱。
齐明的司机过来接他,顺路把谢青寄也给捎回家。
赵高有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从脚步声中判断回家的是谁并作出不同反应,如果是谢然,它会当做没听到,心情烦的时候还会藏起来不叫谢然骚扰它;如果回家的是王雪新、谢青寄、谢婵,那么赵高会立刻起身,梗着脖子往前突突,跑出狗的风采,叫出狗的音色,用猫的外表藏住狗的灵魂。
它熟练地抓住谢青寄的裤脚,爬树一般攀到他怀里去,委屈着嘶哑嚎叫。谢青寄安抚地摸了摸赵高的脑门,抬头看向沙发上坐着的人。
谢然悻悻地摸着鼻尖,手上还拿着罐打开的罐头,谢青寄进门前,他正举着罐头逗赵高,只让闻味道,不让吃。
谢青寄走上前,从谢然手中接下罐头喂给猫咪。
他突然道:“你刚才去我学校了?”
谢然一顿,很快调整好表情,点头认下。
“正好路过你学校门口,本来想着顺道把你接回来,结果刚到就看到你们……我没好意思打扰。”
谢然果然表现得像个正常哥哥一样,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甚至还拍着弟弟的肩膀,以过来人的口吻劝道:“你这个年纪我也经历过,就很正常的事情嘛!进展的怎么样了,不要耽误学习。”
他每说一分,脸上的笑意就故意夸大一分,可谢然是个漏洞百出的演员,嘴上在笑,眼神却很落寞。谢青寄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永远让他追悔莫及的早晨,在他拒绝谢然的亲吻后,谢然也是这样的表情。
谢青寄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哥哥,很想打开手机相机,让谢然看一看自己的脸。
他想到唐思博,想到张真真,想到谢婵死后,谢然做梦时的呓语,喊到的那个名字,以及后来他看见的那张照片,他知道自己应该恨谢然,可谢然说了,他从没有把他当做过别人,他当然相信,况且这样盯着他,看着他的双眼时。
――谢青寄却发现自己只想吻他。
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似乎本来就是一个不会付之于行动的妄想,就被手边骤然响起的来电铃声打断。
谢然低头一看,见是张真真打来的,走到一旁去接。
“……知道了,几点?少喝点,我去接你,你告诉他们你男朋友等下过来,就不会有人灌你酒了。”
张真真的声音隐约传来,似乎是因工作应酬被灌了酒,谢然耐心地给她支招,听着张真真在电话那头亲昵促狭的抱怨。
谢青寄的视线又从谢然身上收回,落回到自己放在膝头的双手上。
他正襟危坐,五指却捏得死紧,指甲盖死死扒着肉,泛出层因用力过度而呈现的青白色。在听到张真真声音的那一瞬间,他游走在边缘的道德观又突然正了回来。
谢然现在已经是别人的男朋友了。
正在吃罐头的赵高突然抬头,又梗着脖子突突出去,紧着开门声传来,王雪新带着顿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抱着一箱苹果进来,把门帘一掀,奇道:“哎?都在家呢,今天人怎么这么齐,那打电话把谢婵叫回来吧,她搬出去之后都好久没回家了,今晚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然回头,看见王雪新抱着一箱苹果,吓得手机掉在地上,捡起一看,屏碎了。
王雪新:“……至于吗你谢然,看见我吓成这样,是不是又干什么亏心事了。”
谢然脸色煞白,顷刻间出了一头冷汗,顾不上心疼手机,又神色微妙地往谢青寄那边看上几眼,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才吞吞吐吐道:“不了,真真在应酬,我得去接她,晚上不回家了。”
王雪新慢吞吞地“哦”了声,若有所思地钻进厨房,给未来儿媳妇装了袋苹果。
谢然巴不得有个借口逃离这里,刚要走,又被王雪新从背后叫住。
他一脸牙酸地把苹果接过去,王雪新表情怪异,回头看了眼沙发上坐着的谢青寄,压低声音警告道:“你小子注意点,对人家女孩子要负起责任,别,别贪图一时享受……”
谢然有些尴尬,听明白王雪新在暗示他做爱要戴套,又没办法解释,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被俩人刻意避着的那个坐在沙发上,把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去,王雪新和谢然有个通病,总以为自己的嗓门很小。
谢青寄知道谢然为什么突然神色变了,因为在他看到王雪新抱着一箱苹果掀开门帘进来的时候,那股强烈的既视感也不禁让他心头一跳。
那时候他大一军训结束,谢然故意不去接他,还故意在朋友圈里发一些不三不四的照片,租后是他亲自去KTV里把这混蛋给揪出来的。
他去的时候谢然怀里还搂着两个油头粉面,身上没长骨头的男鸭子。
结果回去的路上发生了意外,谢然给吓得不轻,整个人都老实不少。
一回家,就听见赵高急地嗷嗷叫,想要罐头吃,屋内的两个人却没有一人顾得上它。
它愤愤不平地坐在地上瞪视着,看不明白这两个人抱在一起嘴贴嘴是在干什么。谢然喘着粗气,一边咬着谢青寄的嘴,一边想去脱他湿淋淋的衣服。
而谢青寄则难得回应。
二人胶着贴紧,谁也没有注意到地上趴着的赵高突然支棱起耳朵,梗着脖子突出门。
王雪新气喘吁吁地进来,抬头,她两个儿子正抱在一起吻得难舍难分。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回老家的王雪新会提前一天回来,她穿着和今天一模一样的衣服,也是这样抱着一箱苹果,热得满头大汗。
一箱苹果砰然落地,咕噜噜地滚到谢然脚下。
兄弟俩被惊动,终于分开,谢然被突然出现的王雪新吓出一身汗,往后一退,没注意到脚下滚过来的苹果,身形一晃仰面栽倒,差点后脑勺平拍在地上。
这样的姿势一摔明显要脑震荡起步,谢青寄顾不得快要被气死的老娘,条件反射性地一抓谢然胳膊,半拖半搂地帮他站好。
当年的王雪新目光呆滞地看着手忙脚乱再度黏在一起的二人,眼睛一翻,头重脚轻地晕了过去。

37 水库

王雪新摘完菜从厨房再出来,谢然人已经出门,只剩小儿子谢青寄坐在沙发上。
他眼睛朝下看,明明没有情绪露出来,王雪新却觉得谢青寄今天心情欠佳。她有些发愁地抓着头发,一向不知该如何跟这个不善言辞的孩子交流。
谢婵从小性格开朗,有什么事情从不瞒着她,谢然大大咧咧,就算王雪新骂他几句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一碰上谢青寄,她就格外小心局促,始终记得谢青寄这闷不吭声的脾气却是最倔的,小时候过生日哭着说反正许愿也不会实现,爸爸也不会回家,那干脆就不要过生日了,结果挨了打,往后就真的再也不肯过生日许愿望。
王雪新躲进厨房,给谢婵打电话。
“婵婵,今晚回家吃饭吧。”电话那头的谢婵支支吾吾,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然然在家吗?”
“臭小子出去约会了,不管他,就是你弟,看着心情不好,你回来开导开导他,看看是不是要考试了压力太大。”
一听谢然不在家,谢婵这才犹豫着答应下来。
王雪新刚挂完电话,低头一看手机,发现一分钟前进来一条银行转账短信。她疑惑地点开,继而震惊地张大嘴巴,发现谢然居然在断断续续给她打钱,加在一起快两万,之前的转账短信都被她漏掉。
有时一千,有时两千,有多有少,不难看出是他和小马分完钱后就立刻转到自己的户头。
“天哪,你哥这是不想过日子了。”她喃喃自语,谢青寄凑过来往手机上看了一眼。王雪新立刻拨通谢然电话,又高兴又生气地骂道:“你把钱都给我干什么,自己不留一点?”
谢然那边听起来正在开车,电话里传来打转向灯的声音。
“我手上有钱,够就行…”他语气一顿,不知道谢青寄就在王雪新的旁边,语气随意道:“小谢不是想考北京的学校吗,那边销大,我给他肯定不要,你给他吧,别说是我的钱。你要用不到,就都留给小谢,或者你再开个户头,以后我赚的钱都打进来,给小谢用。”
谢青寄的睫毛颤了颤,王雪新没注意到他这一瞬间的失神。
“他上学的钱我早就攒好了…这些钱我也给你攒起来,留着给你和真真结婚用!”
谢然一阵头大,说自己在开车,迫不及待地挂断电话,生怕王雪新问他什么时候跟张真真领证。
王雪新又“喂喂喂”了几声,收起手机,骂谢然不让人省心,但根本就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她眼中透出些许欣慰,又喜滋滋地把那些转账短信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截图发朋友圈炫耀,叫七大姑八大姨来给她点赞,最后才意犹未尽地进厨房做饭。
谢然到的时候张真真的饭局刚结束,有男同事把她送出来,被她双手乱挥着推开,语气不清醒道:“滚滚滚!别碰我……”
谢然上前把她接过来,那男同事见谢然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当即赔笑着解释道:“她喝多了,我扶她一把。”
谢然没搭理他,转头问张真真能不能自己走。
张真真抬头偷瞥一眼,见人都走光了,立刻活蹦乱跳地从谢然身上弹起,旁若无人地调整胸罩带子,不说把谢然当“外人”,怕是连“男人”都不算。
“一个个都没安好心,还好我装醉,吃饭了吗,请你吃烧烤。”
谢然无语地看着她龇牙咧嘴地把高跟鞋一脱,脚后跟都磨出血。二人往烧烤摊一坐,谢然去给张真真买拖鞋,回来时见她正在和人打电话,正在就出柜问题和女朋友吵得焦头烂额。
谢然无意偷听,实在是张真真嗓门太大。
“大小姐!我妈去年光抢救室就进了三,你让我怎么跟她出柜,每个人家里情况都不一样,你的爸妈接受了,不代表我的爸妈也能接受。”张真真一提到父母,就大动肝火,最后来了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随后挂了电话。
烧烤摊老板端着两瓶啤酒过来,谢然说还要开车,不能喝。
张真真一脸乏味道:“知道,就没给你点,两瓶都是我的。”
她随之叹口气,问谢然要了根烟,俩人大兄弟一样站在马路牙子上吞云吐雾,张真真突然道:“你会考虑跟你家里人出柜吗?”
“不可能。”
谢然想也不想一口否认,但也理解张真真这种心情。
她光是看见家人进抢救室就吓到不敢出柜,当年王雪新可是在谢然怀里断的气,流出的血把谢然半边衣服都给染红了。
如果当年的王雪新侥幸活下来,怕是她以后提出多离谱的要求谢然都会想办法答应。
“哎,有时候也想逼自己一把,想为了父母再让自己直回来,但是不行啊,就是受不了和异性有亲密接触,还是喜欢软和的妹子。孝道和自我,真是难以两全。”张真真一脸沧桑老道,突然想起身旁站着的谢然比自己更加大逆不道。
她好歹只是性取向为女,谢然可是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地搞了亲生兄弟。
谁知下一刻,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谢然突然改口:“……也不一定。”
张真真一愣。
谢然皱着眉,一根吸完又点了一根,不情愿地承认道:“我弟最近好像,好像要早恋,也不算早恋吧……对方在追求他,我找人打听了,挺好一小孩儿,和他挺配,这你说要是以后真在一起了不得把我妈气死,得给她找个目标转移火力。”
他琢磨着,就算谢青寄不跟齐明在一起,按照他的性格也干不出把自己掰直了再去祸害女人这样的烂事。
让王雪新接受从小不让人省心的大儿子是Gay,总比告诉她大儿子祸害了最有出息的小儿子,兄弟俩在一起乱伦要好。
谢青寄的脾气可比自己倔多了。
张真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准备牺牲自己成全弟弟,准备先一步在东窗事发的时候站出去吸引老娘的怒火。
她看着一脸郁闷的谢然敬佩地鼓鼓掌,心服口服地赞叹道:“佩服!这气度,被人抢了老公还能笑着祝福,反正我是做不到。哦,好像也是你先始乱终弃!对我红杏出墙!你弟受委屈时那张小脸真是我见犹怜!看得我母性大发!但我爱莫能助!”
谢然:“……你喝的那二两白酒现在才上头?”
二人互损几句,双方心情都好上不少。
谢然抽完烟,嘴里有点苦,看着满桌的肉也没了要吃的心情,仅仅两根就把他全部烟瘾勾上来,好像除了吸烟就没什么可做的。
“主要是我弟他没什么朋友,现在有他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也挺好。”
张真真火速解决掉两盘串,百忙之中抽空问谢然是怎么跟弟弟勾搭上的。
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之间因血脉吸引外加各种狗血因素而看对眼她倒是还能理解,但从小到大的亲兄弟搞在一起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就像她虽然性取向为女,可是看着一起长大的表姐表妹也不会有心动的感觉。
谢然叹口气,没吭声,就当张真真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听对方缓缓开口。
“很多因素吧……我自己从小对女生也没有什么兴趣,有我妈带着我们去水库边上露营,钓鱼的时候掉水里差点死掉,是他把我捞上来的。”
从很早以前起,谢然就发现他对女孩子没有什么兴趣。
有去小马家,偶然发现他枕头下面藏着一本封面裸露的色情杂志。
谢然内心毫无波动地翻阅着,反倒是看到最后几页,对着裸露着上半身,有着一层薄薄肌肉的男模特起了生理反应。
他当时就感觉有些大事不妙,后来班上的男生私下传阅着成人录像带,谢然看的时候却只想快进到AV男优生殖器特写的镜头。
但他开窍以后就没有喜欢过别人,那时的谢然心高气傲,心想他喜欢的人一定要是最好的。
谢青寄十六岁那年,王雪新带着他们姐弟三个去水库附近露营,当天就工作问题和母亲大吵一架,王雪新责备谢然不学好,天天做一些不正经的勾当,谢然则委屈又愤怒。
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谢然大声反驳:“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谢婵!我不跟人家称兄道弟,你的水果摊每个月都会被人收保护费,谢婵就得天天放学被人跟着欺负!”
“现在我挣这么多钱不好吗?你骂不着我爸,就来骂我,我怎么做你都看不顺眼!”
王雪新被气得脸色煞白,扶住谢婵的胳膊喘气,看上去快晕倒了。
谢然发泄完,逐渐冷静下来,他胸口不住起伏,拿起渔具往水库走,闷声道:“我去钓鱼,不用管我。”
后来失足掉进水中,不会游泳,他的脚压根触不到底,只能眼睁睁冰凉的水面瞬间没过头顶,肺部的空气一点点变少,每张口求救,灌进去的都只有带着腥味的泥水。
谢然头昏脑涨,视线逐渐模糊,身体一寸寸沉下去前只是后悔地想,他为什么要和妈妈吵架。
难道他留给王雪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一句愤怒的牢骚吗?
隐约间听到有人扑腾入水的声音,接着他灌了铅一样的身体被人托举起来,破水而出的一刹那谢然已经没有力气呼吸。
被人平放在地上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甚至是胸口被人按压着吐水喘气的时候,他都知道,可他却还是大脑缺氧,视线一点点黑下去。
最后有人贴着他的嘴唇,缓缓送进来一口气,谢然勉强挣开双眼去看。
这个在命悬一线间把他救上来,给了谢然第二生命的人,居然是和他流着一样的血,从小被他陪伴保护到大的弟弟谢青寄。
水是冷的,谢青寄的手心却是热的。
弟弟炙热的掌心按在他的胸口,用已经开始发育变宽变厚的肩膀把他背起,谢然神志不清,感觉脑子里还有水,但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谢青寄长大了。
当天晚上没有回城的车,谢然不敢让王雪新知道自己差点被淹死。他发起烧,躺在帐篷里一直喊冷,谢青寄没办法,只好把自己脱光,只留条内裤,躺进去抱着哥哥睡。
谢青寄一晚上没睡着,时不时给谢然喂几口水,拿衬衣浸湿凉水放到他的额头上。
到凌晨四点的时候,谢然终于退烧,安静地睡了过去,不再折腾人。谢青寄疲惫地合上眼,想躺到一边去,可谢然却抱着他。
二人赤裸的皮肤紧贴着,谢然身上的肉很结实,是成熟男性才有的体格,谢然还有副好皮相,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谢青寄想到自己的性取向,有些不自在地想要推开哥哥,然而却被缠得死紧。
他怕再弄醒谢然,只好这样凑合着睡。他被谢然抱着,被迫看向他,头一发现原来从小崇拜的哥哥,在面对妈妈的质疑时也会愤怒,也会口不择言。
谢然的烧退了,谢青寄身上却热起来。
谢青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们的帐篷里亮着灯,他抱着哥哥,二人距离近在咫尺,外面天都快要天亮了。
他能听到外面的风声、蝉鸣、鸟叫,甚至是谢然细小静谧的呼吸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他意识到,原来一直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哥哥,也没有他想的那样强大。
他以前为什么会觉得谢然无所不能?
谢青寄定定地看着睡着的谢然,心想这样有弱点短的一个人,比以前摆着哥哥架子的他更加想要让人亲近。
第二天一早,谢然一动,谢青寄就醒了,他意识到什么,狼狈地往身下一摸,突然面色涨红,他在心里用最恶劣的言辞形容此刻对着哥哥起了生理反应的自己。
在谢然彻底清醒之前,谢青寄狼狈地穿好衣服逃出帐篷。
过了一会儿,谢然也醒了,他穿好衣服怔怔地发呆,神情有些恍惚,突然抬手摸着自己的嘴唇,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费解。
王雪新不计前嫌,第二天就忘了吵架的事情,叫谢然收拾东西准备回城去。前后说了好几遍,谢然都没有反应,等王雪新问到谢青寄去哪里时,谢然终于回神。
“谢青寄”,这个谢然从小喊到大的名字,突然随着弟弟的长大成人赋予了别样的意味。
那时候的谢然并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
而那天的谢青寄,是穿着一条洗完来不及干的湿内裤回去的。

38 分手

王雪新打电话让谢婵回家吃饭,可过了八点,她人还没到家。
母子二人都有些坐不住,给谢婵打电话,却是无人接听。谢青寄穿上外套,说他出去看看,刚走到巷口,就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争执。
只见谢婵和唐思博一前一后,一个态度坚决,一个苦苦地纠缠保证。
唐思博看起来十分委屈,不顾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叔叔婶婶怪异的打量,哀求道:“我都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和谢然……真的就没有什么啊!他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联系了,我从头到尾没有骗过你啊!你问什么,我都跟你坦白了,我不明白是哪里出错了!”
谢婵十分冷静,扯开唐思博拉着自己的手,低声道:“明明已经说的很清楚,不是因为谢然,你却还只提他,所以你现在是要把过错都归结到和我弟弟的那段往事上,让我弟来承担责任吗?”
唐思博痛苦地抱住谢婵,不顾对方的拒绝,试着让双方都冷静一点,可谢婵力气小挣扎不开,被这样从后一抱,反倒害怕起来。
他动口不动手的时候谢青寄站着没动,一旦唐思博不顾谢婵意愿去抱她,谢青寄就忍不住了。
他脸色阴沉地上前,一把扯开谢婵护在自己身后。
唐思博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谢青寄当胸一脚踹得横着摔了出去,稀里哗啦撞到路边摆着的一排空酒瓶。二楼一个老太听见动静,悄悄从阳台后面冒出脑袋,假装要收衣服,实则八卦地窥探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谢青寄面色阴寒,手臂肌肉紧绷,单手一提就将常年坐办公室的唐思博轻松拎起。
他冷声道:“我姐不要你碰,听不明白吗?”
那一脚踹得唐思博胸口发闷,腥甜气不断上涌,眼见谢青寄还要再打,一旁的谢婵上来阻止道:“小谢,算了,真的算了,都结束了。”
她看着唐思博,眼中痛苦分毫不加遮掩:“你快走吧,我真的不想看见你了……”
唐思博一愣,或许是想起上谢青寄过生日时那莫名其妙的敌意,又或许是这一拳打出了他的火气,这个在读书时期就受尽欺负的窝囊老实人突然硬气一把,从谢青寄的铁拳下抢出他那被抓到变形的衣领。
谢青寄不客气地让他滚。
脸上的眼镜早就不翼而飞,他看谢青寄的脸是模糊的,看谢婵的脸也是模糊的,接着平白无故想起那日谢青寄给他的难堪。
一丝屈辱涌上心头,唐思博一字一句,语气生硬却肯定地重申:“我从头到尾,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姐姐的事情。”
谢青寄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从你决定隐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对不起我姐了。”
唐思博面色发灰,固执地昂着头,压根不肯承认他的隐瞒有任何不对,他最后看了眼谢婵,转身走了。
谢婵松口气,精疲力竭地靠在墙上,抬头一看,见那二楼的阿姨居然还在看热闹,勉强冲她笑了笑,交待道:“晚上好李阿姨,吃饭了吗?跟我男朋友吵两句架,您别跟我妈说啦,怕她担心。”
李阿姨笑呵呵地点着头,转身回屋。
谢婵见她这个反应,冲弟弟苦笑:“完了,明天整个小区都要知道了。”
谢青寄抬头看着她,以为谢婵会哭,结果并没有。
她只是怔怔地靠着墙,仿佛被抽去浑身的力气,再难以为继,得扶着什么东西站着。他一言不发地上前,把姐姐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你们分手了?”
谢婵疲惫地叹口气,交待道:“不要告诉妈妈,也先……不要告诉谢然。”
她是在旅行结束的最后一天,和唐思博挑明的。
返程那天云南下了大雨,所有的飞机都晚点停飞,他们滞留在机场内,周边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唐思博去为她买热咖啡。
谢婵看着他把钱交给收银台的男服务生,出于礼貌冲对方微笑,那一刻突然扪心自问:她对这个人的信任已经出现了裂痕,受得了未来充满猜忌的婚姻生活吗?
在这趟旅途中,谢婵曾无数暗示对方,高中时和弟弟关系怎样,在她之前的交往对象是否还有联系,可唐思博却只字不提,她只从对方的反应中体会出了躲避。
唐思博把咖啡递给谢婵,谢婵却没有接。
她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唐思博一愣,脸上有些不安。
“我都知道了,你和谢然的过去,是我弟弟亲口对我坦白的。”
唐思博吓了一跳,谢婵暗示时他心存侥幸,等她把话一挑明,他又开始害怕。
几乎是不假思索,又把谢婵已经知道的事实重新复述一遍,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翻来覆去地讲自己不是因为弟弟才喜欢上姐姐,仿佛只要澄清这一点,就能撇清曾交往过男友的事实。
谢婵看着这样语无伦的他,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怜。
“那我问你,即使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我的弟弟,那你会注意到我,也确实有这样的原因,对吗?”
唐思博哑口无言。
谢婵眼中并无意外神色,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她叹口气,问了第二个,也是最介怀的问题:“即使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但是你在我弟弟之后确实还对另外一位同性产生过喜欢的情绪,并且选择了对我隐瞒,是吗?”
唐思博再无话可说,他眼中露出和谢文斌如出一辙的懦弱,翻来覆去地道歉。
候机大厅中广播响起,提醒旅客航班恢复可以登机,谢婵失望地看着他,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脊背挺直着走了。
一下飞机,谢婵就从家中搬去公司宿舍,独自熬过了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两周,反复思量后,平静地向唐思博提出分手。
唐思博当然不愿意,苦苦哀求谢婵再给他一机会,直至今天,还追着谢婵来到了这里,被她的弟弟看见。
谢青寄把外套一脱,搭在谢婵瘦弱窄小的肩膀上。
“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原来你们都知道,我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可我真的不太能接受啊,难道非得是他劈腿或是真的做出些什么,我分手才显得合理吗?哎,我怎么跟妈交待啊。”
谢婵勉强笑了笑,这个问题在过去的两周内她曾无数问自己,到底是选择继续走下去,还是就此停止。
谢青寄突然道:“你生谢然的气了吗?”
“当然不是,”谢婵想也不想,立刻否认,她有些难过道,“我只是还没想好怎样告诉他,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种感觉不好受,我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
谢青寄没有吭声。
上辈子的谢婵死在他大四的时候。
她怀着孕,死的时候一尸两命。这是她第二个孩子,谢青寄只知道她和唐思博大吵一架后失足摔下楼梯,可为什么吵架,他却一无所知。
人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谢婵死后头几个月里,谢然的精神状态很不好,经常在睡觉的时候说梦话,可到了白天却又若无其事。他睡得很死,连谢青寄抱着他都不知道,因为只有在被抱着时谢然才不会说胡话。
谢然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好像封闭了自己,他的感知出现了问题,别人对他好他感受不到,别人骂他他也不在乎。
他在睡梦中,开始不断喊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最开始是喊小马,后来妈妈、姐姐、甚至连老任的名字都在他嘴里出现,谢青寄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重生后他才想明白。
――谢然为自己在生命中每个至关重要的节点,曾做出的选择而后悔着。
直到有一天,他从谢然的嘴里听见了姐夫唐思博的名字,家政阿姨又从沙发缝隙中找到一张照片,交给了自己。
照片上的人他非常熟悉,一个是跟他同床共枕的混蛋谢然,一个是亲姐姐的丈夫唐思博。
唐思博看向谢然时的笑容和眼神,是只有在对着姐姐谢婵时才会有的。
他一直都知道姐夫的下半张脸和自己很像,王雪新还曾经调侃过,他们姐弟三个人要是和唐思博蒙着眼睛坐在一起可以玩连连看。
想到这些年的纠缠,想到被迫改变的人生,有可能都是因为这个人,那一刻谢青寄连杀了谢然的心都有了。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谢然。
即便如此,他依然顾忌着谢然的精神状况,为他打听着靠谱的心理医生,就打算谢然精神状态好一点后再找他摊牌,只要他否认,他就会选择相信。
可他的质问压根就没有机会问出口,他像等来王雪新和谢婵的死讯一样,到最后也等来了谢然的。
重生前的他对三人的过往一无所知,那时的他想质问谢然,当初纠缠他到底有没有唐思博的缘故,又想问他凭什么就留下他一个人。难道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中,只有他一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谢然承受不住亲人相继离世的痛苦,可那也是他的妈妈姐姐,他也就只剩下谢然这一个亲人了,谢然临死前,哪怕有一瞬间想起过他吗?
谢青寄搂着谢婵往家里走,突然想到那天请齐明喝饮料时的插曲。
当时二人正在等他家的司机。
齐明一手按手机,一手去弹烟灰,哼笑一声:“老谢,你怎么天天这么多心事啊,你真的只有十八岁吗?要我说不听话的按住操一顿就老实了,就得把人给操服气,让他没精力作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你这个年纪就知道以后想要什么了?小时候的生日愿望不是一年一变嘛,实现不了,下一年就换一个呗。这个人不听话,再换一个嘛,那么死心眼干什么。”
……可谢青寄六岁以后,就只许过一愿望。
他茫然地回答齐明,更像是说服自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求与幻想。
“……许愿是真的可以实现的,我的生日愿望已经实现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好好活着。”

39 改变

谢婵的八卦还是没能瞒过小区中的大爷大婶们。
白天小的上学,大的上班,老的没事做就凑在一起打麻将。谢婵和唐思博吵架的消息,王雪新还是从牌桌上听来的。
有位阿姨笑着调侃:“小年轻之间吵吵架都很正常的啦,就是你们家老三怎么还动上手了,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就是容易冲动。”
“是呀,那天听李姐说,你儿子一脚踹得人都差点没站起来,没走几步就吐血啦!这还好人家没报警……”
王雪新本来没放在心上,心想吵架就吵架,这群八婆难不成还想看她笑话?!一听谢青寄居然动手了,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家谢青寄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不要说打架,长到十八岁,连句脏话都没从他嘴里听到过。
这下连打牌的心思都没有了,王雪新魂不守舍地回家,还是坐不住,直接杀到学校里去,把上自习的谢青寄给叫了出来,问他谢婵和唐思博是怎么回事,谢婵是不是受欺负了。
谢青寄答应过谢婵不告诉他妈,当即眼皮子一垂,盯着鞋面,不管王雪新怎么问,都以“不知道”、“不清楚”、“也许吧”来回答,把王雪新给气了个半死,从学校出来,又给谢然打电话。
谢然当时正在外地忙着收一批水泡车,和王雪新挂了电话后立刻替小马买机票让他过来盯着,自己则坐当天的航班赶回。
王雪新虽没有从谢然嘴里听到始末,但十分满意他的态度,自个琢磨了半天,总觉得这其中有误会,还是得面对面坐下来说清楚才好。
她假装不知道二人吵架的事情,给谢婵打了个电话,故作轻松道:“婵婵,这个周末回家吃饭吧,把小唐也给叫上啊……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一定要来呀。”
“妈,其实……算了,我尽量吧。”
谢婵在电话那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
只是王雪新这个做母亲的一向没什么分寸感,总是用一腔热情给儿女创造负担。谢然被她安排着相亲,谢婵又在她的“一番美意”下不敢坦白已经和男朋友分手的事实。
谢然一出航站楼,连家都没回,立刻去谢婵的公司宿舍。
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那扇紧紧闭着的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突然开始感到惧怕,他要和谢婵说些什么?谢婵会怪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吗?
整个人又像是回到听闻谢婵死讯的那一刻,那种在一瞬间全身血液都被抽离,痛彻心扉的绝望。
他给谢婵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但打到第三遍的时候,谢然却隔着门,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彩铃声。
谢然喉结一滚,站在原地静了很久,现在是下班时间,宿舍楼里人来人往,他们奇怪地看着这个身形高挑,但满脸无助悔恨的男人。
“姐……谢婵……我走了,周末记得回家吃饭。”
他隔着门,苦涩地喊着姐姐,得不到谢婵的回应,谢然满脸落寞地走了。
周末的时候王雪新做了一桌好菜,她满心期待着谢婵能够把唐思博给带回来,两人一起好好解决问题,要是今天能在饭桌上把婚事定下就更好了。
谢婵嫁人,谢然结婚,再过两个月谢青寄考到北京的学校去,王雪新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圆满了。
到时候她把店铺一关,存款分成四份,三个孩子每个人一份,剩下的那份她自己拿去旅游,这从和丈夫离异后一刻不停,未曾喘息的辛劳人生终于有了一丝盼头。
门口传来响动,王雪新期盼地看着,然而回来的人却是谢然,王雪新失落地低下头,心想女儿怎么还不回来。
谢然心不在焉,没有察觉到弟弟的欲言又止。
半个小时后,谢婵回来了。
谢然和谢青寄一起看向她,王雪新从沙发上弹起,期待地看着谢婵身后,看了几眼却还是空无一人。
“小唐呢……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谢婵摇头,她垂下的长发挡住仅仅几天不见就变尖的下巴,继而一抬头,把王雪新都给看愣了。
谢婵虽然在单亲家庭,可从来都没受过委屈,是被妈妈和两个弟弟一起,富养着给宠大的,不要说突然暴瘦成一张纸片,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都要王雪新操心好半天。
王雪新明白了什么。她摘下围裙,心疼地搂住谢婵,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哽咽道:“怎么了这是,受什么委屈了,怎么瘦成这样,前两天回家还好好的…”
她说了几句就有些说不下去,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艰涩地吞咽口水,摸着谢婵的脸小声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你自己回来妈也高兴,我不问了,过来吃饭吧。”
谢青寄道:“妈,先让姐坐下吧。”
谢然低着头,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五指攥紧站在原地,被谢青寄一扯,挨着他坐下。
在王雪新看不见的角度,谢青寄突然用力握了一下谢然的手。
他的拇指放在谢然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一下。
谢然看了谢青寄一眼,对方又克制地把手挪开,神情正常,令他不明白谢青寄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以为谢婵会哭,结果并没有,反倒把头一抬,笑着给王雪新擦眼泪,哄她劝她,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解释道:“妈,我挺好的,跟他分手有段时间了,之前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王雪新也不敢多问:“怎么好好的,突然就……你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瘦成这样。”
“真没受委屈,哎,本来想找个借口糊弄你的,但是一看见你哭,我就有点不忍心。别哭了妈妈。”
谢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停顿很久,眼中带着一股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无奈,坦诚道,“他是个双性恋。”
王雪新一愣,茫然道:“双性恋?什么意思?”
“就是他以前跟男人在一起过。”谢婵跨出那一步,从说出双性恋这三个字开始,心中的石头就落地,砸碎了自身的枷锁,“而且他还知情不报,你说这怎么行啊,所以我就跟他分手了,你不许去找别人麻烦。”
谢婵下意识看了眼谢然,不打算让母亲知道那段早已过去的往事。
一听是谢婵主动分手,谢然才松了口气,他攥着的拳头慢慢放开,但下一秒,王雪新的一句话又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只见王雪新紧咬牙关,两道粗黑的眉毛几乎要竖起,她心疼地攥住女儿的手,一字一句道:“看不出来这个姓唐的居然,喜欢过男的……同性恋真恶心,真恶心!真是理解不了好好的女人不喜欢跟男人乱搞,真恶心。”
听着妈妈因出于对女儿的维护,下意识发出的谩骂,谢青寄眉头皱起。他忍住看一眼谢然的冲动,只用余光察觉身边坐着的人,那仰着的头又低了下去。
王雪新一连三句“恶心”,把谢然的脸色都说白了。
谢婵一怔,敏感地察觉到谢然的情绪,心中闪过一丝微妙。
谢青寄却在这时朝她看了过来。
谢婵眼睛慌乱地眨了几下,和弟弟错开目光。
王雪新嘴里还在骂同性恋,谢婵却突然道:“妈……别骂了。”
她甚至还没想清楚心中这股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任由母亲这样骂下去。
谢婵神色缓了缓,忍不住纠正:“……妈,别这样说,双性恋是很常见的事情,没什么恶心的,个人选择而已,他也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只是一些行为我不能接受,以后也没办法在一起了。”
“哦,难道只有劈腿乱搞才叫对不起你吗?那他喜欢过男的,一开始怎么不告诉你啊?这不是骗人吗,现在生不生孩子这事结婚前都要说清楚,怎么他喜欢过男人这种事就能隐瞒呢?看样子还不止喜欢过一个吧。”
王雪新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叹口气,继而久久不曾出声,况且她也压根理解不了双性恋的存在。
这声复杂的叹息让姐弟三人都陷入沉默,谁都预想不到一向最心软,最没主见,最逆来顺受的谢婵居然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王雪新突然道:“谢然,带你弟出去逛逛,我跟你姐有话要说。”
谢然沉默着起身往外走,谢青寄也一言不发地跟上去,二人站在院中,谁都没有走远,隔着窗户看谢婵笑着安抚王雪新的情绪。
顾不得谢青寄还在身边,谢然把手插兜里去摸烟,这才发现打火机没带,他的情绪开始有些焦虑不安,脑中反复都是那天去到谢婵宿舍吃的闭门羹。
惯于闷不吭声的谢青寄突然开口:“刚才妈的话,你别忘心里去。”
谢然站在坛上,谢青寄插兜站着,他仰着头,像小时候那样安静地看着谢然,让他别往心里去的,是母亲那句脱口而出的“恶心。”
“知道。”谢然笑了笑,和谢青寄错开目光,“她一老太太也不懂这些,又不是专门在骂我,谁会和她生气啊,你也……听听就算了。”
谢青寄没有吭声。
“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不应该告诉谢婵的。”
谢青寄回头看他,发现谢然的懊恼悔色,反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他语气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明明是一句言简意赅的反问,可谢然却莫名其妙地被安抚住了。这一刻他必须要承认,眼前站着的这个不止是和他有血缘关系,跟他和谢婵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还是他上辈子爱了几年,到现在也割舍不下的人。
他本能地向谢青寄靠近,忍不住倾听他的一言一行。
谢青寄一问他就想回答,谢青寄一招手他就想过去。
想起谢婵刚才的强颜欢笑,谢然十分挫败,面对重生后至关重要的节点,他好像又做了错误选择。这种郁结的情绪他找不到人可以纾解,身边只有一个和他一样重生,但始终和他不清不楚着的谢青寄。
他好像陷入了某种情绪的怪圈里。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谢青寄耐心地等着,谢然在反复纠结犹豫中终于选择向身边唯一一个洞悉两辈子事情的人妥协。二人并肩坐着,谢然难堪地承认道:“那天我去她公司宿舍找她,她没给我开门,但是我知道她在里面。”
谢青寄突然明白了谢然的难以启齿,他们肩膀挨着肩膀,靠着那一小块紧贴的布料隔绝着身体传来的热意。
谢然十分郁闷。
“姐姐和他在家门口吵架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姐说她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她被这种情绪折磨,还说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想她不是怪你,只是需要些时间。”
谢然一怔。
他的姐姐非但不怪他,还反倒讨厌起当下这种无法面对弟弟的复杂情感。
谢青寄语气一顿,给了他缓和消化的时间,继而缓缓道:“你好像总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谢然吸口气,要笑不笑地狼狈扯了扯嘴角,端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做派来,使劲拍了拍谢青寄的肩膀,故作轻松道:“那你现在是在安慰我吗?”
谢青寄的头低了下去,可他的手却抬起来,以一个自然垂放的姿势落在谢然手边,这样即使王雪新从屋里隔着窗户偶然回头,看到窗外发生的一切,也只会以为兄弟俩是在坐着说话。
他低头看着二人踩在地上的鞋,小时候也总是用这样的角度去看,期盼着鞋码追上谢然的那天,就意味着自己长大了。
“不算吧,毕竟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安慰不了你,只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再多做一些,等回头真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的压力会不会小一点。”
二人小拇指紧挨着,谢然脸上装出的笑容再难以为继,谢青寄的这句话简直要让他失控,只感觉自己真的快要逞强假装不下去了。
他的理智与情感狠狠撕扯,可王雪新就在对面屋里坐着,甚至就在几分钟前,还脱口而出一句恶心。
她在谢然的注视下起身往外走,有所动作的一瞬间连带着找回谢然险些丢失的理智。
谢然的神态又恢复正常。
“我看外面起风了,我出去走走,你们进去陪谢婵说说话吧,我不找他……就自己转转,”王雪新苦笑道,“有些话她跟我说不出来,跟你们应该可以。”
二人听到她这样保证,知道这是不会去冲动闹事的意思,只叮嘱王雪新注意安全。
谢青寄走在前面,谢然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猜测谢青寄刚才三番两的亲密举动,是否在暗示他不要害怕。
谢婵笑着看走过来的弟弟们,朝谢青寄叮嘱道:“小谢,我突然想吃小区门口蔡阿姨家的糖包,你去给我买一点吧。”
谢青寄了然,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对谢然说的意思,听话地出门,却又不听话地悄悄走回来,在门外站着。
谢青寄静静地靠着墙壁,心中说不出的苦涩烦闷,天气开始变热,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虽还没想好读什么,可他是不想考去外地的。
他知道谢然的心病是王雪新,可他不知道要怎样让王雪新接受这段不伦的关系。刚才妈妈那样评价同性恋,谢然的反应让他心里很不好受,更何况二人中间还横着一个半真半假的张真真,谢青寄有些不相信二人是真的男女朋友。
似乎今天过后,他和谢然的境因为唐思博的事情将变得更加艰难,但一些事情又好像确实在改变,比如方才谢然说的那些话,放在以前,嘴强牙硬的谢然根本不会在他面前暴露一丝一毫的软弱。
谢青寄摸着脖子间的硬币吊坠,茫然地看着逐渐变黑的天色。
他听见谢婵用一贯轻柔的语调,低声道:“然然……最近半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啊,其实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在。”

青寄

天气刚刚转热,王雪新在客厅给谢然隔出的小隔间没有窗户,得在门口摆个电风扇才行。风扇都生锈了,正一顿一顿地摇头,艰难地吹出口凉风,掀动墙上贴着泛黄的郭富城和张卫健的海报。
“我知道,我站在外面,听到你的手机响了。”
谢然说完这句话,就陷入沉默,赵高伸着懒腰走过来,轻轻跳上谢然的膝头。
它上辈子从来不曾和谢然这样亲密。
谢婵像是知道谢然在想些什么,这对姐弟总是有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痛苦和不甘,承认道:“介意肯定是有一点点的,男朋友会注意到自己,居然是因为亲弟弟。就是觉得自己很……很,很不可理喻,明明不是你的错。”
谢婵在王雪新面前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落下。
但她又很快擦去眼泪,笑着道:“明明妈妈和小谢都是那样没有私心地爱着家人,你手上的佛珠,是小谢一步一叩,给你求过来的。他膝盖都跪破了,怎么说都不听劝,下山还是我扶他下来的。他都知道你这半年压力大,情绪很反常,忍不住担心你,为什么我还会这样。”
谢然一愣,顾不得探究谢青寄隐秘的爱意,继而难过地揽住谢婵,神情苦涩地看着姐姐。
谢婵又哭又笑的,一边说着自己真的没事,一边安慰着谢然不要往心里去,连带着近日反复不断的低落情绪,一起发泄出来。
上一哭得这样凶,还是二人十五岁那年,谢然眼馋别人的随身听,也想买一个,他知道家中没钱,也不主动找王雪新要,而是去找了份给写字楼里抗矿泉水的苦力。
谢婵发现这件事情,唉声叹气一夜,第二天早上,谢然正腰酸背痛地睡着,就被谢婵的哭声惊醒。
他一惊,翻身而起,看见谢婵的一头长发没了,变成了及耳短发。
谢婵对长发有种莫名的执着,头发不过肩膀就浑身不舒服,一个月用的洗发水比谢然一年加起来用的都多。
十五岁的谢婵哭得泣不成声,手里攥着叠皱巴巴的钞票,崩溃道:“怎么就这么点钱啊,那是我养了快十年的头发!怎么这样啊!我都问剪头发的师傅能不能多给我一点了,怎么还这么少!”
当时他们小区里经常可以看到有人骑三轮车,架着的喇叭喊着收头发收头发。倒是有想换发型的中年妇女去卖头发,谢婵这样的小姑娘反而很少。
谢然这才明白,谢婵这是为了弄点钱,把自己的头发给剪了。
他怒道:“你缺钱怎么不跟我说?剪头发干什么?”
旁边睡着的谢青寄被惊醒,迷迷瞪瞪起身,看着突然变成短发的姐姐,也给吓懵了。
谢然抬手朝弟弟背上拍了拍,哄他睡觉。
年幼的谢青寄下意识道:“姐姐被谁欺负了?”
谢婵哭着把钱塞到谢然手里。
“我知道你想买随身听,平时一有点钱就给我和小谢买零嘴了,从没见你自己吃过,现在你好不容易有喜欢的东西,我当然要想办法给你凑钱啊……”
十五岁的谢然从那天起发誓,一定要对姐姐好,姐姐想要什么他都给。
可二十四岁的谢然、三十岁的谢然,从没想过他会间接促成姐姐的死亡。
他抱着努力忍眼泪的谢婵,除了心疼如此痛苦的姐姐,却也忍不住想,谢婵现在已经和唐思博分手,而且看起来再也没有复合的可能,那是不是意味着这辈子的谢婵,可能不会惨死了?
在谢青寄的鼓励下,这破釜沉舟走出的一步,虽和上辈子截然不同,但好像真的有用。
赵高耳朵竖起来,看看谢婵又看看谢然,急地站起来拿爪子去摸,最后往她身上一蹦,拿鼻尖去蹭她湿漉漉的脸。谢婵终于破涕为笑,她抱着赵高,喃喃自语道:“好像从爸妈离婚以后,你就总是把每个人的责任和麻烦揽在自己身上,其实有时候,你不用这样给自己压力的。”
“就像这,如果你不告诉我,万一结婚以后才发现,那可能后果更严重,难道这时候也要把不属于你的过错算在自己头上吗?”谢婵看着谢然无法辩驳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干,忍不住揉了把他的头发,埋怨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有心事不跟我和小谢说,难办的事情也自己扛,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她每说一句,就轻轻推一下谢然的肩膀,每推一下,谢然的态度就软化一分。最后谢婵一抓谢然的衣领,终于拿出几分当长姐的威严和对手足的包容,大声道:“你这大半年到底怎么了,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那也肯定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你在害怕什么啊,你杀人犯法了?”
谢然被谢婵往前一拽,抬头看着姐姐焦急关切的眼神,脑海中又回忆过前世的种种,在每一个转折点上,顽固又不服输地选下自认为正确的答案。
他总是固执地认为,王雪新和谢文斌离婚后,他作为家里年纪最大的男孩子,就要担负起属于“父亲”的那份负责。
――可是坚持了这么些年,谢然也有偶尔想要停歇的时候。
他满头是汗,摸着手腕上谢青寄给他求来的乌黑发亮的佛珠,颓然地半跪在姐姐面前。
“……姐,我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张真真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找来骗妈的,我不想让她失望,我怕她不接受。”
“她不可能接受的……”
谢然摇了摇头。
他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又像是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王雪新不可能接受。
门外站着的谢青寄将里面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喉结一滚,咽下满腹心酸,死死攥着身前的硬币吊坠,仰头看着满是星光的黑夜,在这一刻有了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谢然还爱他。
他竭力忍住大步走到门里去拥抱谢然的冲动,因为王雪新可能随时会回来。
“……为,为什么啊,妈妈为什么不接受?你,你有喜欢的人这不是好事吗,她……”
谢婵的神情有些费解,联想到刚才王雪新骂同性恋时谢然的反应,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她低头,震惊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你……”
即使上辈子和现在的情况不同,谢婵当年也是了一段时间才接受,更不要说现在还出了唐思博这样的事情。谢然的头死死低着,他不敢抬头看谢婵,害怕从她眼中看到恶心厌恶的情绪。
谢青寄在门外屏息站着,和谢然一样等待着谢婵的反应。
在这个至黑至暗的时候,如果连谢婵都不理解,那他和谢然要怎样才能有个善终呢?
谢婵一连说了四句“怎么会这样、你骗我的吧、妈会杀人吧,爸要倒霉了。”
她柔软的手放在谢然的肩头,不断安抚着他,像小时候王雪新摩挲他的后背那样,带着一股温柔包容的力量。
“说你傻,你还真就不聪明,看你这么痛苦,我还以为你杀人放火了,没犯罪就行,”谢婵松了一口气,纠结道:“今天的话我就当做没听到,妈催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帮你挡一挡,但是然然,你自己要想清楚……你不可能骗妈一辈子的,不行……我真得消化消化,怎么会这样,我就说怎么没见你谈过恋爱,天哪,那个人我认识吗?”
“算了你别告诉我,万一我哪天躺妈身边不小心说梦话……”
谢然怔怔地抬头,看着努力掩饰震惊,装作平常的谢婵。
谢婵还在以絮絮叨叨掩饰自己的慌乱,下一刻突然被弟弟抱住,她听见谢然在她耳边苦涩道:“……谢谢姐。”
谢青寄松了口气。
如果说上辈子他在纠结犹豫,自我内耗较劲中选择了顾忌王雪新的情绪,那么这辈子,在刚才谢然脱口而出说“他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的那一刻,他就确定自己这辈子的选择了。
造化弄人的是,他和谢然的角色似乎完全调换,他们在命运的节点上,做出了和对方上辈子一样的决定。
谢然变成了谢青寄,谢青寄变成了谢然。
大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自我平复后的王雪新回家了。
她抬头看见谢青寄在门外站着,正想说话,却听到屋内的谢婵一边抽泣,一边道:“他不同意分手,就过来哭着求我。”
“我看着他流眼泪,突然就想到我们爸爸。他怎么那么懦弱啊……以前他哭的时候,我只会很心疼,现在看见他的眼泪,我只会觉得他很懦弱。”
王雪新一愣,又转身往外走。
谢青寄见谢婵和谢然那边稳定下来,随即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母子二人沿着小路往小区外面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谢青寄上幼儿园的地方。这附近有个小公园,里面有不少滑梯秋千,专门给附近的住户用。
俩人各自坐着一个秋千,王雪新脚尖轻轻一点,秋千就带着她动起来。
她看起来愁眉不展,那总是时刻支棱着,高高挺起的脊背此刻了无生气地驼着,就算是以前和谢文斌吵架,她也没有一低过头弯过腰。
“小谢……你说同性恋是怎么回事,是一种病吗,还能不能治好。”她语气中充满着浓浓的不解和愤恨。
这个问题上辈子王雪新也同样问过他。
那是谢青寄自打生下后,王雪新头一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在她发现自己和谢然的事情后,和谢然大吵一架,满街追着谢然打,最后还举着斧子把床都给劈了,叫谢然不要再回这个家。
当时谢然年轻气盛,再加上之前总是和王雪新发生争吵,多年累计的怨怼不解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还真就好几个月不回来。
谢然闯了祸还有个避难的地方,可谢青寄却没有,他只能回家,王雪新把谢青寄叫进屋里。
窗帘是拉着的,谢婵已经搬出去和唐思博同居,房间只剩下王雪新一个人住,摆满了薄厚不同的研究同性恋的书籍,还有堆着好几天,没有心情打理清洗的衣服。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谢青寄,脸上的表情是从未对小儿子露出过的痛心不解,接着问了三个问题。
“是你哥带坏你的?”
如果不是谢然的主动,按照自己的性格,那一瞬间的悸动远不足以让他打破这份不被接受的禁忌关系。
可他不想在面对母亲的质问时,把责任都推给谢然。
“不是。”
“你是为了你哥才考的警校?”
这回谢青寄没再吭声,没有办法就这件事情上撒谎。
王雪新的眉头狠狠拧着,愤恨地咬着牙根,整个嘴唇都在颤抖,似乎谢青寄的回答有种魔力,把她变得连喘气都是痛苦。她突然起身,用力拉开抽屉,拿出个小药瓶子,将里面的药片干吞下去。
那药瓶子上的包装纸被人撕了。
“你在吃什么?你怎么了?”谢青寄下意识问她。
王雪新冷着脸道:“速效救心丸,快被你们气死了。”
她缓了缓,又问谢青寄:“你俩还能再改过来吗?不行我就带你们去医生那里看看,是病就能治好。”
谢青寄带着股一条路走到黑的倔劲儿解释:“……可能改不过来了,我们也没有生病。”
话音刚落,王雪新的巴掌就落了下来。谢青寄被她打的头一偏,有那么两三分钟里失去了听力,只感到一阵嗡鸣声,似乎是从天灵盖靠近后脑勺的地方发出来的。
王雪新失望地看着一向最省心,最懂事的小儿子,痛心疾首道:“你哥胡闹,你也陪着他乱来,怎么就改不了了!你们是亲兄弟,知不知道被人发现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你们淹死,你以为我是怕别人笑话我吗?工作要不要了,前途要不要了,老娘你们还要不要了?法律不承认你们这种关系啊!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我能陪你们到七老八十吗?现在有人骂你们,你们老娘还能替你们骂回去,我死了以后呢?到时候你跟谢然扛不住怎么办,再分开各自成家去祸害别人吗?”
“可能会分开,但不会去祸害别人,”谢青寄站好,低声道,“……我查过了,如果谢然出了什么事情,我是可以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法律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可以为这段关系负责,这就够了。”
王雪新的第二个巴掌又落了下来,打在同样的位置上,这直接把谢青寄给打得差点站不稳。
他知道这番话彻底击垮了王雪新身为母亲最后的希望。
她绝望地看着谢青寄,一字一句道:“我以为你拎得清……”
谢青寄感觉左半边脸像是烧起来一样,他脑袋不清醒地想,自己拎不清吗?
那天发生的一切,在以后的几年中,谢青寄一个字都没有对着谢然提起过。
上辈子谢青寄回答说同性恋不是病,这辈子他的回答也还是一样,令他惊讶的是王雪新的态度没有那样偏激。
她坐在秋千上唉声叹气,已经顾不上对同性恋这一现象刨根问底了。
谢婵刚才的那句“看着痛哭的唐思博,却只会觉得这个男人十分懦弱。”让她忍不住联想到谢文斌。
她也曾无数见过对方的眼泪,在她和亲戚吵架之后,在她和重男轻女的公婆吵架之后。
每冲谢文斌歇斯底里地抱怨、争吵、质问,他就会泪流满面地忏悔,说下一定改。
王雪新就在一又一的期待中,逐渐被消磨了爱意。她某看着谢文斌的眼泪,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懦弱,很可怜。
她的女儿到底是走了她的老路。
王雪新的内心在这一刻终于动摇,她似乎不应该催着谢婵结婚,逼着谢然相亲。
“小谢,你哥哥姐姐名字都是单字,就你是两个字的,你好像也从没问过为什么。”王雪新突然发出声苦笑。
一阵凉意袭来,王雪新那句“起风了”的口头禅终于应验。谢青寄抬头看了眼旁边哗啦啦被风吹动的树叶,主动脱下外套披在妈妈的肩膀上。
“为什么?”
“你也知道你爸爸是写小说,搞剧本创作的,经常会去外地采风找灵感,有他去藏区之前,我们两个又在吵架,后来他走以后,妈妈才发现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总是带来改变,当年的王雪新忍不住多愁善感,后悔起自己的坏脾气。她想要改变,在拿到化验单的那个春天又再度变回对爱情婚姻充满期待的少女。
谢文斌所在的藏区还没有通电,只能靠书信来往。
那个在新生命到来的春天里,王雪新坐在刚长出的青草地上,写下满腔爱意。夫妻二人又回到了最原始的交流方式,月月守着封要辗转大半个中国才能收到的信件。
谢青寄明白了,原来这个青字在妈妈心里代表春天,他的名字的含义是――“在春天寄出去的书信”。
“那为什么后来又离婚了?”其实他想问的是,为什么专门选在他过生日的这天离婚,可他觉得王雪新现在为谢婵的事情烦恼发愁,他似乎不应该再往妈妈心口捅刀子。
“生完你以后就喜欢吃辣椒,有天跟你爸去下馆子,找服务员要了很久的辣椒酱都没人送过来,结账的时候我脸色不是太好,就问了句为什么我要的辣椒酱一直都不给我。你爸觉得我很丢人,很不可理喻,认为我在故意找茬,很没素质,回家的路上我们就吵架了,他一气之下说离婚,我同意了。”
王雪新笑了笑,回忆起陈年往事,似乎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两人离婚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一碟没吃到嘴里的辣椒酱。
可谢青寄却知道,父母之间积怨已久,问题不是出在辣椒酱,而是王雪新在外受到不公平待遇时,父亲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母亲的表现很不可理喻。
他连服务员都能体谅,却体谅不了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王雪新,对妻子的苛求与软弱,是压死王雪新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我们,才一直想要让哥哥姐姐早点结婚,有一个自己的家庭,那如果以后有人可以担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你还会这样想吗?”
谢青寄直直地看着王雪新。
王雪新笑了笑,平静道:“我以前也想要一辈子保护你们三个,可小鸟长大了,总会飞走的啊,以前觉得妈妈是保护你们的鸟笼,长大了,鸟笼就成枷锁了。”
“哎,算了,不说了,回家吧。”
她从秋千上起身,中年发福的身体猛地站起时有些吃力,眼前突然黑了黑。王雪新头皮一阵酥麻,慌忙扶住谢青寄的胳膊,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视线。
谢青寄担心地看着她,问她怎么了。
“生你的时候落下的老毛病,猛地站起来就眼前发黑,放心吧,妈每年都按时体检,不碍事。”
她扶着儿子结实有力的手臂,突然有些绷不住,鼻头一酸,失落道:“小谢……上你过生日是这样,这还是这样,妈好像又自作主张,把事情给搞砸了。我都当了三回妈妈,怎么还是做不好啊。”

1 迷茫

谢婵和唐思博分手的事情被家里人知道以后,谢婵就搬回家住了几天,主要是怕王雪新胡思乱想。
谢然直接了当,给谢婵报名了半个月的欧洲游,费他全额报销,相中什么就买什么。消费使人精神振奋,特别是别人的钱会使人更加振奋,谢然的手机一会儿一响,都是谢婵刷他信用卡时的消费提示,在旁边坐着的小马看得胆战心惊。
半个月后谢婵回家,提着两个大行李箱,结果打开一看没一个是给她自己买的,都是买给王雪新和兄弟俩的。
谢文斌知道谢婵分手以后较为激动,母子四人很有默契地把真正原因隐瞒下来。
三个小的是觉得没必要告诉他,王雪新则认为现在除了她两个宝贝儿子以外,男人都是狗,是狗就会一起叫唤,谢文斌肯定会帮着唐思博说话。
果不其然,谢文斌顾不得王雪新还在家,直接摸上门了。
他不知道唐思博是双性恋,还以为只是小情侣之间吵架闹脾气,本着劝和不劝分的原则,叫谢婵再考虑考虑,不要任性。
这话把王雪新听得一头火,本来看见他这个老不死的就不痛快,这下更是火上浇油,抄起擀面杖就打,谢文斌一边挨打一边求饶,不解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你不也对小唐挺满意?!你当心别闪着腰!”
王雪新充耳不闻,还顺口操了前夫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痛痛快快。
姐弟三个躲在屋里隔着窗户看热闹,时不时倒吸一口冷气。
谢婵给王雪新加油打气,不满道:“知道我分手了,他都不问我有没有受委屈,都还没问为什么,就张口就叫我不要任性,打得好!”
谢然不忍道:“别给打出毛病,要不去劝劝吧。”
话音刚落,谢婵和谢青寄就同时看向他,那目光明显在说――“你去”。
谢然无语地看着谢婵:“你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就要互相照顾?”
谢婵的表情困惑得非常真诚:“啊?还有这事儿呢?”
院中传来谢文斌一声惨叫,谢然沉默片刻,果断改口:“算了,爸在这方面应该很有经验。”
谢婵得意地冲谢青寄挑了挑眉,姐弟三人原地解散,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各干各的事情去了。
谢婵分手风波就此告一段落,倒是小马从他妈嘴里听见谢婵分手的事情眼前一亮,磨蹭到谢然面前套话,被谢然按住就是一顿毒打,警告小马不要打他姐姐的主意,他真的会生气。
吃喝嫖赌四样小马一个人全给占了,虽然现在已经从良,可毕竟是有过前科的人,别说王雪新这关,谢青寄这关他都过不了,怕是小马还没有所行动,俩胳膊就先被谢青寄给掰了。
他弟当年是往刑侦那个方向发展的,估计对毁尸灭迹很有心得。
小马顶着一头包委屈地坐在电脑前核对报表,联系卡车司机运车。
揍完人的谢然精气神十足,站在办公室中的穿衣镜前一整笔挺西装,宽肩窄腰长腿,还有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沉淀出的桀骜江湖气,让人看到他的第一眼绝对是想当朋友,而非只做生意。
马贝贝抬头看他一眼,知道谢然一旦打扮的骚里骚气就是要去和S店谈合作,又低下头失落地嘟囔:“我敢打你姐什么主意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很,你上一个姐夫可是事业有成的高材生,我连你姐喜欢的书都看不懂,哪有什么共同语言,谁,谁会去自取其辱啊……”
“配我?我都替她委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半句时谢然已经听不清楚了,不过他赶时间急着走,也没放在心上。
他和小马的“一元复始有限公司”正在发展的关键阶段,已经拿下好几个S店的合同,合作的修车厂已经从最开始的两家扩展到五家,上个礼拜还又招了三名员工,今天他还约了中介要去看新办公室地址,之前租的办公室已经承载不下如今的规模。
谢然有些拿不准注意是否要在下半年里开一个自己的S店,这就意味着他们的业务将不再限于二手车买卖,会扩大到汽车代理、配件零售,说不定还要连维修保险都要涉及。
赚的钱虽更多,可面临的风险也更大。
谢然总觉得他和小马太顺了,从做生意以来就没栽过跟头。
不是他杞人忧天,而是老天爷总喜欢和他开玩笑,每在他觉得境遇好像好了一点时,现实总是给他重重一击。
王雪新女士现在“闻GAY色变”,看电视的时候只要里面提到同性恋话题,哪怕只是个暗示,连谢然这个基佬还没反应过来,王雪新就先变脸换台了。
走到大街上看见俩男的只要亲密一点,王雪新就立刻迅速远离,并嘱咐谢然不要跟这样的人有所来往。
可能在王雪新眼里,同性恋真的是一种会传染的病。
谢青寄还有不到半个月就高考,别的家庭都已经进入一级警戒状态,就他们家跟没事人一样。王雪新纯粹是对谢青寄没要求,能考去北京最好,考不上也没事,有谢然这个反面例子在,谢青寄能有学上就行。
谢然则是知道谢青寄这小子有个毛病,喜欢和自己较劲,一旦考试失利,他就跟有强迫者似的会重复复盘同一场考试研究同一张卷子,估计这场改变人生的高考上辈子已经私下研究过好多,可能上面的题都会背了。
谢然办完事情提前翘班回家,这几天王雪新身体不是太好,一直咳嗽,吊了半个月的水还不见好转,去医院查也查不出毛病,只能静养,因此都是谢然给他们做饭。
从前她总是借故头疼脑热的,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指挥着谢然做家务干活,以前的谢然不服气,觉得她妈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单纯想使唤他,看他不顺眼。
现在则是打心底里心疼年岁渐长的王雪新,只要他在家,家务从不让妈妈动手。
屋里的谢青寄听见谢然锁车关后备箱的声音,有些头疼地看了眼旁边坐着的鼻青脸肿的齐明,叮嘱道:“我哥回来了,你不要乱讲话。”
齐明冲他比了个ok。
谢然还没进屋,赵高就已经委屈地,嗷嗷叫唤着突突了过去。
它和谢然的感情总是在齐明在的时候得到升华。
谢然单手拎着一兜子菜进屋,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打电话,弟弟一步一叩给他求来的佛珠顺着手臂抬起的姿势滑落,泛着质朴的光泽,赵高抓住他的裤腿溜了上来,大肥屁股被谢然拿胳膊一兜,委屈地圈住他的脖子,当家里来了一个恶霸的时候,赵高就会寻找一位更过分的恶霸寻求庇护。
谢然心想赵高这是怎么了,继而一抬头,看到一张肿成猪头一样的俊脸。
他依稀从那挤在一的五官中辨认出齐明的外貌,神情复杂地打着招呼:“你好。”
齐明龇牙咧嘴,冲谢然大方一笑。
“大哥你好,久仰久仰。”
他冲谢然一抱拳,显然是被谢然身上那股不加收敛的江湖气震慑到,谢青寄一脸无语,给谢然丢了个“不要搭理他”的眼神。
谢然却觉得十分好笑,问齐明这是被谁打了。
“哎,别提了,被我爸打的,还停了我的信用卡,所以现在我离家出走,来投奔老谢了!”
谢然一阵头大,心想王雪新最近草木皆兵,俩男的只要间隔不超过一米,她就会怀疑这俩人有点什么。齐明这小子看起来又十分不着调,不知道会不会语出惊人挑动他老娘那根敏感的神经。
“妈呢?怎么没在家?”
“去社区医院吊水了。” 
谢然拎着菜去厨房做饭,颠勺的时候听见齐明在客厅打游戏、刷微博,偶尔看到什么新闻还会跟专心复习的谢青寄分享,时不时见缝插针狗皮膏药似的问上一句老谢,你什么时候答应我的追求,我要气死那个混蛋。
谢青寄会头也不抬地补上一句滚蛋。
谢然被这俩人的互动逗笑,想到他和小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损来损去,会口无遮拦地让对方“滚蛋”。
他家谢青寄话不多,但明显对齐明很有耐心,谢然心里虽然还有些酸涩,但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他打心眼里替弟弟高兴。
谢然心想,要是谢青寄真的能开窍,把一切都给放下和齐明在一起,也挺好。
但他又很快推翻自己的假设,齐明看起来不靠谱,接近他弟还目的不纯,估计俩人在一起没多久,只要齐明把某个人气死就会立刻甩掉谢青寄的样子。
谢然杞人忧天,怕他弟被甩,到时候估计得气到杀人,提前完成还没活到六年后就先进监狱的壮举。
得换个能配得上谢青寄,且对他一心一意的,永远把他放在第一位的。
――起码不要像自己一样。
晚饭过后,谢然在手机上挑宾馆房间,叫齐明自己选。
齐明一愣,喊道:“我没钱啊!我今晚住在这里可以吗?我不挑,跟老谢挤挤就可以,我不嫌弃他!我真的可以!”
兄弟俩异口同声地拒绝:“你不可以!”
齐明:“……”
二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又各自把头扭开。
谢然解释道:“钱我付,随便你住。我妈最近神经比较敏感,她看见你跟我弟睡一张床,非得打个地铺一起睡过去不可,你一大小伙子不想夜里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一老太太躺自己脚头吧。”
齐明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害怕地打了个寒颤,立刻接受谢然的提议。
谢然和谢青寄十分有默契,一个给齐明收拾书包,一个给齐明订酒店,赶在王雪新挂完吊瓶到家十分钟前,把这个祸害打包到谢然的车上。
谢然脚踩油门,把车开了出去,刚才还火急火燎的,等一到酒店,却不急了。
他车门一锁,表情沉下来,若有所思的样子叫人吃不准他的情绪。
齐明看着这样的谢然,突然觉得还不如跟老太太睡一屋呢!
谢然降下车窗,摸出烟盒,向齐明征求道:“介意吗?”
齐明不止不介意,还想来一根,又有点害怕谢然,只好客气道:“不介意,我还跟老谢一起抽过烟呢。”
谢然打火点烟的动作一顿,挑眉道:“谢青寄会抽烟?”
齐明:“……”
“算了,我就当不知道。”谢然立刻意会,把烟吐到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谢青寄在学校除了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齐明一想,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弟压力挺大的,总是跟周围格格不入,心里好像藏着很多事情。”
“哦对,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了。他跟我说他老婆死了,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现在看样子像真的,那他不就当光棍了吗?……他老婆是怎么死的啊,哥你知道吗?”
谢然静了很久都没有吭声,最后按下按钮,把车解锁,对齐明道:“知道了,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小谢。”
齐明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是最牢靠的!”
谢然:“……”
他开始慌了,正想再叮嘱叮嘱,谁知齐明却跳下车,绕到驾驶座旁边,隔着窗户认真地看着自己,再没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
谢然一怔,突然意识到齐明是真的在担心他的好朋友谢青寄。
“我觉得既然你是哥哥,就应该多关心关心他。你的弟弟好像很迷茫,总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还有半个月高考,他到现在连志愿都没想好,连我这么混的人都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他却没有方向。虽然他现在跟我舅舅学编程,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个,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感兴趣。”
“学校食堂的饭你知道吧,反正不能点外卖,也懒得回家吃,就先凑合呗,饿不着就行。编程对你弟弟来说,就是食堂里先拿来凑合的饭。”
“不过我也理解,死老婆是不好受,特别是十七八岁喜欢上的人,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人没了,这哪能说忘就忘啊,没跟着一起殉情就不错了!”

2 苹果

齐明走了,谢然却还坐在车里发呆,没急着开回家。
对于“殉情”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谢青寄压根就不是这种人。
自己的死亡或许会为他带来痛苦,可谢青寄素来很能抗压,他或许会萎靡不振一段时间,但绝不会就此消沉,这股永不被磨灭的韧劲造就了谢青寄与生俱来的强大责任感,他会代替谢然活下去,因为如果连他都死去,就不会有人记得王雪新和谢婵了。
这就是他谢然爱着的人。
他一连抽尽三根烟,舌头都有些发麻,才算勉强压制住那股郁郁不平的愁绪,烦躁地心想,谢青寄不是打算弥补上辈子的遗憾,考到北京读物理去吗?怎么到了齐明嘴里,就变成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这和谢然最开始的目的根本背道而驰,他对弟弟敬而远之,苦苦压制爱意,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他这辈子的人生没有遗憾,没有迁就,不再被上辈子的责任感所束缚。
最好能考到北京去,两个人再也不见面。
抛开别的不谈,单就王雪新现在的态度,就令谢然不敢再奢望这份隐秘的感情得以重见天日。
上辈子还没唐思博这档幺蛾子事,王雪新知道他和谢青寄搞在一起后就要死要活,更不要说她如今对同性恋的存在本能地抗拒。
而且……
舅爷的死亡时间和上辈子一样,小马虽逃过一劫,可他的爷爷却死了。
谢然摘下佛珠攥在手心里,茫然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未来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只是忍不住揣测,就算他我行我素,现在立刻回家抱住谢青寄,说服妈妈,万一他还是死在218年的那一天里,像先前死去的人一样难逃命运,谢青寄会更加难过吧。
他一路心烦意乱地开回去。王雪新已经回家,正在洗澡,谢青寄还在客厅写作业,有自己的房间不待,就好像专门等着谢然回来一样。
灯光把他俊美的五官照得异常清晰,好像和六年后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份因凌厉五官而带来的攻击性被暖黄色的光给淡化不少。
或许谢青寄的皮相和性格就是谢然爱他的原因,谢然心高气傲,谁都看不上,可唯独让相貌和他有相似之的弟弟走进心里。这个人身上有他没有的,但又艳羡渴望的一切品质,弟弟的认真、正直、从小展现的责任感和道德感都在吸引着和他截然不同的谢然。
可谢然从不曾意识到,过去的他身上也有着谢青寄不曾有的一面,他的洒脱不羁与随心所欲,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对方。
谢青寄听见动静,抬头看谢然一眼,又把头低下了,接着手中一刻不停的笔就再也没有动过。
以前两人住在一起的时候,谢然经常回来得很晚,偶尔还带着一身酒气。像谢然这种不用坐班的人经常会忘记今天是礼拜几,可每每走到楼下,只要看着屋中亮着一盏灯,他就知道今天是周末,他的谢青寄回来了,他为自己留了一盏灯。
上辈子的记忆和此刻的画面交叠在一起,谢然莫名不甘心,那股郁郁不平的遗憾再翻涌而出。
“我回来了。”他突然开口。
谢青寄不知想起什么,过了很久才“嗯”一声。
谢然正想越过他去厨房给王雪新热饭,却听谢青寄突然开口提醒:“妈最近好像身体不太好,你有时间吗?带她去大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吧。”
就算谢青寄不提,谢然也早有打算,他们这地方小,要去也是去临市。他现在战战兢兢,王雪新有个头疼脑热就害怕。
只是谢青寄高考在即,谢然走得不放心。
谢青寄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补充道:“不用管我。”
谢然犹豫着点头,答应下来。
他往浴室那边看了一眼,见王雪新还没出来,忍不住道:“齐明说你会抽烟,什么时候学的?”
谢青寄一怔,似乎是没料到齐明这样不靠谱,他额前一条青筋暴出来,表情看上去很想骂人,继而冷冷看向谢然。
“你想知道?”
这表情谢然熟悉的很,上他弟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开动员会那天,一番刻薄的长篇大论把他爹喷得小半年不敢露面。谢然立刻就怂了,怕谢青寄不管不顾地捅破那层窗户纸,马上就高考,还是别惹他的好。
万一谢青寄心理防线再崩溃,落榜重读,这就是他第四年高三了。
谢然盯着表情冷漠,提起吸烟一事还带着些微妙神情的弟弟,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他重生的契机是死亡,那么谢青寄又是因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似乎还有转机,可又不敢立刻和谢青寄摊牌。
王雪新擦着头发上的水从浴室走出,谢然迅速恢复正常,谢青寄也把头低了下去,他起身收拾好书本,回到自己房间重重带上门。
王雪新被关门声吓一跳,莫名其妙道:“你弟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啊。谢然,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弟?!”
谢然进厨房拎着锅铲给王雪新热饭,含糊道:“谁敢欺负他啊,他是我祖宗。”
房间内,谢青寄靠着门,将屋外的动静一字不落地听进去,兜里手机振动,拿出一看,是齐明发来的。
上面是一张张宾馆房间照片,齐明还在瞎高兴,说老谢你哥好有钱好仗义哦。
谢青寄立刻回拨,压制着怒气道:“你跟我哥说我会抽烟?还说什么了?”
电话那头的齐明一愣,不满地嚷嚷:“大哥怎么这样,明明说他就装作没听到,怎么还找你告状了!”
“那我叫你不要乱说话的时候,你不也比了个ok?”
谢青寄都要给这二货气笑了。
齐明沉默一瞬,只好全部交代,说只来得及暴露谢青寄会吸烟和死过一老婆,其他就没了,接着安慰道:“没事兄弟,别害怕,你哥知道你早恋还挺淡定的,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封建的家长,而且你哥……也是那个吧,看着像。”
谢青寄没有吭声,他隔着层门板,还能听到客厅里谢然和王雪新说话的声音。
“喂喂,老谢,怎么不说话?还在吗?”
“我哥怎么说?”
他再一开口,嗓子竟有些沙哑。
齐明仔细回忆:“倒也没说什么,难不成还要哈哈大笑说一句死得其所吗,那也太不是东西了吧。就算我有点怕你哥,但他要是真这么说,我也会给他一拳为你出气的,喂……喂?老谢?”
谢青寄直接挂断了电话,神情落寞地低着头,继而往床上一扑。赵高一只爪子推开门,神出鬼没地进来,轻轻跃到床上,贴心地趴在谢青寄身边,用湿凉的鼻子和毛茸茸的额头去蹭去顶。
可惜他的主人此时心情欠佳,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挠它的下巴。
谢青寄满身疲惫,抱着谢然送给他的猫,手摸到枕头下,拖出那枚硬币吊坠。灯光下,硬币因他长时间的抚摸而变得异常光亮,边缘也开始变薄。那小小圆圆的一枚吸引了赵高的注意力,它舒展着柔软的身躯,一只前爪去抓去挠。
谢青寄灵巧一避,躲开了。
有人拿硬币许愿,有人拿硬币做决定,走投无路时总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寄决策于命运安排,谢青寄却从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虽然他走投无路时,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他怔怔地看着被吊着旋转的硬币,心想果然是他猜的那样,谢然什么都知道,却和他一样选择了沉默。
而且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这一枚硬币的含义,“一元复始”这个公司名字也只是为美好寓意而摘取的。
那时他的即将大二,王雪新刚去世,老娘一走,这个家就散了。
谢文斌在这场长达十几年的婚姻拉力战中取得胜利,他那咄咄逼人,牙尖嘴利的泼辣前妻终于死在了他前头。那些爱啊恨的,那些在外被老婆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的屈辱,终于随着前妻的撒手人寰而冰解云散。
升官发财死老婆,他已经完成了两个,只可惜这辈子不从政。
谢文斌拉着几个朋友喝得伶仃大醉,扶着墙都走不稳,最后还是谢青寄去把他老爸给扛回家。
谢文斌一路又哭又笑,笑完了吐,吐完了又哭,喃喃自语道:“然然……爸错了,爸不该那样跟你说话,你妈的死跟你没关系,爸不该冲你发火。”
扶着他的谢青寄一愣,追问道:“什么意思?”
谢文斌眼睛发直,脑袋发蒙,说出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后,就不肯再吐露半分,最后拉着谢青寄撒酒疯,说他生病了,出现幻觉了,老是看见王雪新,你妈她为什么阴魂不散啊!
谢青寄不放心父亲一个人,怕他半夜被呕吐物噎死,只好抗回自己家。
刚一进门,谢文斌看着这房子就愣了。
这是他和王雪新离婚后,王雪新带着三个孩子搬出来住的地方,按道理说这个地方他没有住过一天,压根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可他却莫名熟悉,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在踏入这个家的一瞬间,过去十几年的亏空也被弥补了。
他知道王雪新会在洗手间的门后面挂块毛巾用来擦手;灶台上摆着的调料盒一定是按照盐、糖、味精的顺序;她的床头柜还会放一本书,一定是最枯燥最无聊看不懂的那种,用来帮助她入睡。
他了解王雪新的一切生活习惯。
谢文斌虔诚地跪在屋子中间,流着眼泪撒酒疯,笑着喊道:“起风了小谢!起风了!起风了!你妈回来了!小谢你看见了吗?”
这天晚上谢青寄很晚才睡,父亲嚎啕大哭了一夜,谢然也一夜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谢青寄醒来发现父亲已经离开,谢然依然没有回家,打给他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接连两个礼拜,谢然都没有出现过,就连手机也关机了。他知道谢然的身份,不敢轻易报警,决定再等几天。
谢青寄的电话从一天一个,变成一天两个,最后变成一小时一个,即使知道打过去永远是关机状态,可他依然魔怔一般,万一他哪个时候开机了呢?
就在他要疯了的时候,突然收到一通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
谢青寄立刻接起,不等那边说话,屏住呼吸轻声道:“……谢然?是你吗?”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熟悉的无奈轻笑。
谢青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脱力地坐在椅子上。
谢然那边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他似乎时间紧迫,顾不得听谢青寄讲话,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道:“小谢,我这边出了点事情需要去外地一段时间,可能忙起来顾不上你,要是有人去家里问我的行踪,你就说不知道。”
谢青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催促,隐约听到“然哥,该走了”之类的。
谢然一顿,快速道:“小谢,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虽然还很久。”
他好像对着电话亲吻了一下,然后立刻挂断,快到谢青寄除了开头那句“是你吗”,再没机会插一句嘴。
谢青寄茫然地看着手机,似乎混蛋谢然的声音还缭绕在耳边。
又一个月过去,谢青寄再没能接到一通来自谢然的匿名来电。
他时常看着那唯一的通话记录开始怀疑,那天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在这一个月里,谢文斌把卖小说版权和写剧本攒下的一生积蓄给谢青寄买了套装修好的公寓,本来想给谢婵,却被谢婵拒绝,似乎对父亲怀有怨恨。
谢文斌只好带谢青寄去过户,等一过完户,就出家去了,挑了个最远的山头,似乎不想被人打扰,他走前想抱走王雪新的骨灰,谢婵知道后死活不同意,只好不了了之。
谢青寄有了自己的房子,却没想着住进去。
他看着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变得空荡荡的,妈妈死了,爸爸出家了,姐姐远嫁外地,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他读警校需要住宿,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因此连赵高也被谢婵接走了。
谢青寄看着冷清的房间,情不自禁心想,谢然到底去哪里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越想越魔怔,越魔怔越担心,日复一日地拨打那通再难开机的号码,可有一天却听到欠费停机的提示,也就是说谢然很久都没有用过这个号码。
谢青寄高考落榜没崩溃,重读高三没崩溃,母亲去世没崩溃,现在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欠费停机的提示,突然有点绷不住了。
就在他紧绷的神经濒临崩盘的时候,某天从警校回家,却在自己家门口,看到了一颗苹果。
谢青寄默不作声地盯着那颗苹果看了有好几分钟,这个苹果上面宽,下面窄,表皮发红,上面的杆还有点干,没有被人切开赛过纸条的痕迹,他连贴着的纸质商标都研究透了,好像那颗苹果会被他盯得长手长脚,变成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他像是突然惊醒,拔腿就往屋里跑,找了一圈,谢然不在,又往巷口找,还是看不见人影。
谢青寄难得又傻又呆了一回,他死死攥着那一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苹果,茫然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心想难道是他会错意了?这不是谢然买的?
可除了谢然,谁会没事往家门口摆苹果?
怎么就不摆梨、桃、西瓜?为什么偏偏是苹果呢。
一定是谢然。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连着两个月,每逢周六谢青寄回家时,家门口都会出现一颗苹果,于是谢青寄知道了,这是谢然在向他传达平安的意思。
两人就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简单的信息,像当年王雪新寄信给远在藏区的丈夫一样,谢然的苹果总是准时到来,自己却从不露面,不管风吹雨打,谢青寄总是期盼着礼拜六的到来,可也提心吊胆着这一个礼拜中最特殊的一天。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谢青寄某个礼拜六回家,没再看见苹果。
――那该放着苹果的地方,放着一枚硬币。
谢青寄捡起硬币,翻来覆去地看,控制不住往坏想,这一枚硬币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有苹果了,是谢然出事了吗?他是不是死了,为什么是硬币不是别的?
谢青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攥着那一枚硬币,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快要被折腾到精神衰弱,心想他真的恨死谢然这个混蛋了。

一颗苹果【重生/骨科】
3 硬币

此时在某个大门紧闭的KTV内,老乔对着电话道:“大哥那边出结果了,判了九年,还有几个人也进去了。他们家里人我都打点好,不过你先别回来,在外面避避风头。”
“我心里有数,我弟那边……?”
“挺好的,我找人去看过,你妈那边我也帮你去过一趟,你弟应该经常去,墓碑前头连个落叶都没有。”
“谢了。”
电话那头,正是久不露面的谢然。
此时他正身贵州某城镇中,拿着卫星电话给留在本市的老乔打听消息。
四个月前大哥手下的馆子突然被查,本人更是在家中以涉黑名义被当场逮捕,他的落网昭示着本市长达数年的打黑行动正式拉开帷幕。好在谢然因谢青寄要考警校一事而有所收敛,对非法活动有所避讳,去管了大哥手下的正规生意,因此才逃过一劫。
可他到底曾参与其中,只好连夜跑到外地去避风头。
彼时他正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中,就被迫东躲西藏到贵州去。他走得急,连跟谢青寄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只在到达贵州后联系过他一,还是因为谢青寄的生日快到了。
如果事态收紧,他还得换地方,未必能在生日那天亲口对他说句生日快乐。
他们家谢青寄每到生日就倒霉,两岁的时候爸妈离婚,六岁的时候挨了人生第一打,再过俩月就该过生日,结果老娘死了,哥也跑了。
那时候的谢然想,谢青寄也该倒霉到头了吧,总不会有比老妈横死更令人痛彻心扉的事情。
他不敢频联系弟弟,怕他被警察盯上,因此只得拜托老乔想办法报个平安。
那时老乔正在收拾烂摊子忙得不可开交,随口答应下来,说会派个小弟每个礼拜通知谢青寄你哥还活得好好的,顺便再给点零钱。
谢然想也不想就否定:“不行,别让他和我们的人多接触,我弟读警校的,别给他惹麻烦。”
老乔彻底没辙,心想你谢然不就是最大的麻烦?!
他手一摊,从一堆账目中抬头,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说怎么办?你们兄弟俩有没有啥自己的暗号,比如说经常打的游戏,经常吃的外卖,叫你弟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我找个生人,每个礼拜定时定点给他送一份过去,坚决不露面。”
大哥一进去,大嫂也受到牵连,名下的好几个公司都被通知查税,老乔正忙着查账,恨不得一个人劈开当两个使,只想给电话那头的谢然跪下,叫谢然可怜可怜他这个人到中年一事无成的秃子吧。
显然谢然这个混蛋对他弟以外的人没有怜悯之心,把老乔折腾了半天,最后突然语气微妙道:“……那你,那你每个礼拜六,就在我家门口放一个苹果吧,他肯定一看就知道是我。”
老乔没有多想,感激涕零地答应。
他做事十分靠谱,时刻谨记着谢然的叮嘱,钱去附近高中找了个女学生,让她每个礼拜六早上往谢青寄家门口放一个苹果。
这样别人就算看到了,也只以为是小情侣之间心照不宣的把戏,不会往“黑社会跑路还得又当爹又当妈惦记他一米八几的弟弟”这方面去猜测。
女学生十分尽职尽责,拿着老乔的钱就把事情办到实,连突发急性阑尾炎,还不忘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地跟雇主打电话,说这个礼拜六她去不了了。
老乔低头一看表,正好早上九点半,谢青寄通常十点到家,再一查路况,从他这里出发到谢然家门口要二十八分钟。
他吓得从椅子上窜起来就往外跑,到了地方才想起来苹果没买,朝附近住户打听哪里有水果铺子。
大婶拍着腰活动身体,指了指谢青寄他家的方向。
“哦,以前有个姓王的女的开了个水果铺,几个月以前好像出车祸去世了,店就关喽,最近的超市开车要十几分钟吧。”
老乔:“……”
他刚准备抬脚往小区外走去找卖苹果的,下一秒就看见谢青寄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正背着个书包一脸落寞,像被人甩了。
老乔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人生的绝望。
他甚至来不及感叹谢然弟弟这副落水狗模样,立刻刹住脚步,原地转身一个漂移,向着谢青寄家门口方向狂奔而去。
他从裤兜里的一堆杂物:打火机,钞票,老人宝,和小乔的头绳中准确地抓出一枚一块钱钢G,往他家门口一放,继而马不停蹄,赶在谢青寄转过最后一个弯即将看见他时,抡着他快要散架的老胳膊老腿,跑走了。
谢青寄脚步一顿,疑惑地抬头看向四周,总觉得刚才有人影一闪而过。
老乔躲在居民楼后面,探头观察谢青寄的反应,见他捡起那枚硬币,方才松了一口气。
谢然的弟弟那么聪明,苹果都能猜出来,硬币应该也能猜出来是谢然的意思吧,反正也就一个礼拜而已!
老乔不再多想,绕路赶回场子,一路上回味着自己这个精彩至极的救场。
谢然经常唠叨他不接触新科技,什么年代了出门还带现金,然而老乔疑心非常重,总觉得这些软件会偷偷划走他的钱,或者哪天软件不能用了,那他的钱怎么办!因此只用最普通的老人宝,什么微信QQ支付宝,他都没有!
如果要是听谢然的换成智能机,他今天估计就只能扔小乔的头绳了。谢青寄看见女式头绳,估计会以为他哥在外面给他找了个嫂子。
现在就等着风头一过,谢然回来带着大家赚钱,他们这伙人都对谢然盲目信任,总觉得他能摆平一切麻烦,有谢然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老乔得意地坐在谢然常坐的转椅上,一边喝他的早餐蛋汤,一边摸着额头仅剩不多的碎发。结果刚喝到嘴里还来不及咽下,办公室的门就被人用力推开,老乔被吓得噗地一声喷了个天女散,汤撒了一裤裆。
只见谢青寄面色铁青地冲进来,后面还跟着常守在门口现在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弟,一个捂着胳膊,一个捂着肚子,一副被人以暴力教育过的倒霉样。
老乔怒道:“怎么把他放进来了?等谢然回来再收拾你们!不是都交代过吗?”
小弟们委屈地摆摆手,意思是太能打了,打不过。
老乔简直没眼看,挥手让他们走开!
谢青寄站在他面前,抬起攥紧的拳头,吓得老乔往办公桌下面躲,以为谢青寄要打他。
结果这小子手掌一摊开,里面躺着半个小时前,老乔亲自扔下的一块钱硬币。
谢青寄冷声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谢然人呢,出什么事了吗。”
老乔松了口气,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心有余悸道:“我的老天爷啊,祖宗,你怎么找过来的,你哥没跟你交代过少跟我们接触?”
谢青寄没吭声,低头执着地盯着老乔。
老乔被他盯得心软,想到家里的女儿小乔。每她盯着自己问妈妈在哪里的时候,就是谢青寄脸上这副受了委屈不说,带着一股倔劲儿的神情。
“坐下说吧,你哥没出事,还好好的。”
“那为什么你在我家门口放一个硬币?为什么苹果没了?硬币又是什么意思。”
谢青寄还是站着没动,他步步紧逼,顾不得此刻的失礼,今天非得要到一个答案。
老乔彻底没辙,拉过把椅子把他按上去,实话实说道:“他真没事,三天前我俩还打电话呢,可能中午十二点左右还会再打,他每个周六都会打电话问你的情况。”
“这是你哥想的办法,他现在不方便联系你,怕你担心,就说找人往你家门口,每个礼拜固定时间都放一颗苹果,说你一看就知道是他。今天去给你送苹果的那个人急性阑尾炎住院,我看见的时候都九点半了,光开车赶到你那边就要半个小时,哪有功夫停车买苹果,就……就扔了个硬币,我还怕给要饭的捡走呢!”
老乔认真冲谢青寄道:“你哥真的没事,他要出事,我现在也坐不住。”
随着他这声保证,谢青寄整个人突然放松下来,闭上眼长舒一口气,肩膀耷拉着坐在椅子上,反复摩挲着那枚硬币。
老乔这才发现,谢青寄整个背都湿透了。
他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谢青寄静了很久,才声音嘶哑道:“你找人放苹果的第二个礼拜,我提早一个小时回家,以为是谢然回来了……结果看到有个女的把苹果放我家门口,我一路跟她来这里,看到有人出来给她一百块钱。”
他身体前倾,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似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的激动不显山露水,不住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一切,不难想象在赶来这里的三十分内,这个涉世未的年轻人已经设想好了各种悲观的可能。
老乔看着出神的谢青寄突然道:“……你们兄弟俩的关系,好像也没谢然说的那么糟糕。”
谢青寄这小子抓着那枚硬币就跟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到现在都不撒手,这哪里是兄弟感情糟糕,简直好得要命。
他起身给谢青寄倒水,叫他缓一缓,正想把他打发走,却听谢青寄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老乔见谢青寄紧张成这副样子,还以为谢然当初的话是在开玩笑,当即大大咧咧,一字不落地转述。
“他还能怎么说,你哥那张嘴你还不知道哈哈,他说你可能巴不得他死掉,家里少一个祸害。”
谢青寄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老乔心中一沉,意识到说错话,又急忙补救:“他肯定是开玩笑的,不然怎么会想办法让我给你报平安,你说是吧哈哈,他每个礼拜都要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哈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几声,在心里痛骂自己就不该多嘴。
谢青寄并不接话,把硬币往裤兜里一揣,又问道:“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问题另老乔为难,谢然之前吩咐过,不想让他弟弟和这行接触太,再说他弟念警校,有些事情还是少知道。
当即编出几个理由把他糊弄过去。谢青寄听出老乔有难言之隐,也不再逼问他,反正知道谢然平安,他就放心,别的他也不多问。
少年身形孤单,穿着件被汗浸湿的衬衫,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往外走。
有关谢然的一点点消息就勾着他不管不顾地跑过来,就像流浪的小狗被喂了一口饭,就眼巴巴地盯着别人,意思是能不能带我回家啊。
等被人一脚踢开时,又会难过地呜咽几声,那眼中的期待就像熄灭的烛光,想跟不敢跟地坐在原地。
老乔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
就在谢青寄即将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老乔不忍道:“算了算了,你留下来吧,等下谢然会打电话过来,你听听他的声音,但可别出声啊。不能让你哥知道他交代的事情我给搞砸了,而且你哥千叮万嘱,不要你和我们扯上关系,你听就听,不要多问,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对别人提起。”
谢青寄怔怔回头,喉结一滚,对老乔认真地说了句谢谢,走回屋坐回那张椅子上。
他有些拘谨,既不乱看也不多问,只一心一意等着谢然的电话。
刚才他肩膀塌着,现在却正襟危坐,像是背后打了块钢板,好像只要能听一听谢然的声音,整个人身上的精气神就都回来了。
老乔看着被折腾成这样的谢青寄,心想谢然这混蛋真是造孽啊!

【作家想说的话:】
这是本周的加更 谢谢海棠市的父老乡亲把我票上首页 以及隔壁过来暂住的废文老乡们慷慨的饭票 感谢感谢 
中秋节的加更先欠着 等隔壁废文市开了追上进度以后再安排 此刻在小本本上记下 欠下加更x1

一颗苹果【重生/骨科】
哥哥

一个匿名号码在中午十二点准时打来,老乔给谢青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即接起。
电话那头的谢然顾不得冲老乔问好,第一句便问道:“这个礼拜的苹果送了吗?我弟心思,你要是少送一他会胡思乱想,指不定瞎猜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老乔一头冷汗,瞥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谢青寄,心想你可真是太了解你弟了。
他赶紧说送了送了,安下谢然的心。
“我弟他怎么样?”
“挺好,还活着,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每打电话都你弟你弟你弟,你弟是你老婆啊。”老乔一点都不客气,谢青寄在旁边听得有点急,抓过来一张纸潦草写下几个字,让老乔问谢然是否平安。
老乔斜着眼看,谢青寄写得太急,他费了些劲才认出。
“你那边怎么样?还好吗。人没事吧。”
谢然不在意地笑道:“你吞吐什么,这语气会让我以为你旁边坐着警察正指挥你套话。我就是把我弟当老婆养怎么了,你一光棍想要还没有呢。”
谢青寄脸色一红,不问了。
老乔受不了地骂道:“去去去,关心关心你都不让,骂你两句才舒服。”
谢然这才转移话题,眼见要聊到一些不方便给外人听的事情,不等老乔开口,谢青寄就十分自觉地起身往外走。老乔顿时对这位后生更加满意,待到和谢然挂断电话,抓起车钥匙主动提出把谢青寄给送回家。
谢青寄一路都很安静,不声不响地坐在副驾驶上看向窗外,仿佛找到这里时那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只是老乔的幻觉。
周遭静得尴尬,老乔开口缓解气氛:“哈哈,你身手不错,我那俩弟兄的胳膊都快给你掰下来了。”
谢青寄露出几分不自在,正要道歉,老乔却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
他打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开口,仿佛真的只是为了和谢青寄唠家常。
“你哥是干这个的,结果你跑去读警校,不会是想着以后出事了能给你哥通风报信吧?”
谢青寄眉头紧皱,想也不想就否认:“不会。”
他语气有些冷淡,显然老乔的假设违背了他一贯的道德底线和学校灌输的职业操守。选择读警校的理由对他来说很简单,谢然担负不起的社会责任,他帮他担负;王雪新走了,没人管着谢然,那就由他来管,当初对妈妈说的那句“可以为这段关系负责”,从来都不只是他赌气时的妄言。
下车前,谢青寄看向老乔:“他每个礼拜都会给你打电话吗?”
“平时有事交代也会打,周六这通是一定会打的,他不放心你。”
谢青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每个礼拜六可以去你那边吗?我不带别人,去的时候也会小心,不会被人跟到。”
老乔面露犹疑,不知该怎样拒绝,只好折中道:“我听你哥今天在电话里的意思,要是风头过去,他再有两个月就该回来了,我这里你也不太方便来……”
他摸着脑门干笑两句,又和谢青寄互相交换手机号码,保证每谢然打完电话,他会给他发短信。
话说得不留余地,谢青寄这样聪明,肯定能明白老乔的意思,可他沉默一瞬,难得固执,认真看着他:“那我少来可以吗?不用每个礼拜,也不会让谢然知道,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可以了。”
这老乔没办法拒绝。
谢青寄这才回家。
谁知谢然回来得不太顺利,日期又往后推迟不少。谢青寄数着日子,守着这栋空荡荡的房子又过了食不下咽的三个月,才终于把谢然给盼了回来。
此时距离王雪新去世、谢文斌出家,谢然一声不吭消失,谢青寄守着这个濒临破碎的家过去七个月之久。
这天早上,不等闹钟响起,谢青寄就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一看表才早上六点。他抬头看其他舍友还在睡,没敢吵醒他们,独自一人走到阳台上吹风,他越是清醒,心中的预感就越是强烈,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让他慌神焦灼。
谢青寄有所预感,他一刻钟都等不下去,不顾礼貌风度,拨通了老乔的电话。
他问是不是谢然回来了。
老乔顶着睡意朦胧的嗓音,砸吧着嘴:“神了,我还想着睡醒给你打电话去学校接你呢。”
他说谢然是坐船回来的,今早凌晨五点抵达码头,老乔家里有女儿不放心她晚上一个人,只好派手下去接。原本打算早上睡醒去接谢青寄,谁知这小子突然自己把电话打了过来。
“要说亲生兄弟就是不一样,这种事情上都能有心灵感应,你收拾一下我吃完早饭过去接你,喂……喂?”
谢青寄等不及老乔来接,说他自己回去,随后匆匆挂断电话。
他念的这所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只有周末时才能自由活动,家在本地的学生可申请周末回家住宿,因附近不好打车,每个周六早上九点半,会有一班发去市区的校车。
谢青寄甚至等不到九点,一边往家的方向跑,一边招出租车。
他迎着太阳跑得汗流浃背,耳边刮过呼呼风声,其实这点活动量远不及他们的体能训练,可谢青寄没跑几步一颗心就砰砰直跳,他抓紧裤兜里的那枚硬币,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下了出租车,更是连找零都来不及拿,直接一口气跑到家门口。
这个他独自守了七个月只有他一个人的家,这段他在七个月中最害怕走的路,终于因为谢然的回来,而多了些期待的意味。
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七个月的艰苦条件没有在谢然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好像越是没心没肺的人,相貌就越不容易变化。
谢然没有注意到谢青寄回来了,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掐着烟,放在嘴边猛吸一口。他的外套搭在肩膀上,皱着浓眉不耐烦的样子,长腿一伸,踩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把电话那头的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远响起刺耳的刹车声,什么人摔上车门,大喊一声:“谢然!你可算回来了!”
谢然被这动静吓一跳,还以为是仇家看大哥倒台后来寻晦气的,结果一抬头,先是看见冲他挥手的老乔,又看见站在几米开外,呆愣愣看着他的谢青寄。
两人眼神一对上,登时谁都顾不得老乔了。
谢青寄丢了魂一样,直勾勾地看着谢然,他往前走了几步,步子逐渐变大变急。
然而就在这时,没眼色的秃头老乔,从车中蹦出,蓄力,一路卷起沙土,冲谢然狂奔过去。
短短十几米远的路程他踢开石子,绕开不知是谁掉下的碎鸡蛋,跨过巴掌大的土坑,毫不留情地撞开还在状况外,但凭借着本能向哥哥靠近的倒霉蛋谢青寄,狠狠地抱住了谢然!
“你可算回来了!兄弟们都等着呢,你不知道我们这一段时间过得多憋屈!都要被人欺负死了!”
谢青寄跌跌撞撞地站好。
谢然一言难尽地被老乔抓着,心想谢青寄刚才那副表情是不是想过来抱他啊。
他从未觉得慈眉善目的老乔看起来这样可恨。
老乔没有发现谢然的满身杀气,挽着他一条胳膊就往车上拐。
谢然想拒绝,他和谢青寄一分开就是七个月,连王雪新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回来第一件事还是想和家人在一起,谁知老乔却突然给他使了个眼色。
“走吧走吧,兄弟们都等你去‘唱卡拉ok’呢!”
他听懂了老乔的暗示,明白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只好回头冲还站在原地的谢青寄笑了笑。
“等我晚上回来。”
还不等谢青寄说句话,谢然就被老乔拖上车,门一关,直接开走。
谢青寄一直等到晚上八点,谢然才醉醺醺地回来了,进门的时候谢青寄正坐在客厅,装模作样地拿本书在手上,半个小时过去却连一页都没翻。
谢然关上屋门,走路都不稳,叫谢青寄过来扶他。
谢青寄坐着没动。
谢然也没气馁,笑道:“是不是还生我气呢?气我一声不吭就走了。”
谢青寄不来,那他就过去,把人按在沙发上,强盗般欺身压住弟弟不让他起来。
二人四目相对,谢青寄一只手揽住谢然,怕他醉醺醺地磕着碰着。
谢然轻声道:“我哄哄你,别生气了祖宗。”
他低头要亲,谢青寄却把头一偏,神情微妙道:“一身酒臭味道,先去洗澡。”
谢然立刻兴奋起来,知道他这样说是今晚可以做爱的意思,从谢青寄身上弹起,冲到浴室的时候已经扒光自己,一路散着他的鞋、衬衣、浴室门口掉落一条裤衩。
过不一会儿,就从浴室传来水声。
谢青寄听着这声音,细长匀称的手指扯住卫衣边缘,单手将衣服从头顶脱了,接着解开皮带,脱掉牛仔裤,金属腰带扣重重砸在地上。
谢然的声音从浴室中伴着水声传来:“小谢,进来给我搓搓背!”
谢青寄进去了,浴室中的灯却关掉,接着是一个人被按在门上的影子。
谢青寄先是把谢然压在门上,继而手握住他的腰一提,硬热的阴茎抵住谢然的后穴,马眼渗出的前列腺液弄湿谢然的股缝。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谢青寄闷不吭声地给他扩张,谢然倒是嗓子痒痒想叫两声助兴,却被捂住嘴。
谢然不甘示弱,谢青寄越是强势,他就越是来劲,两个人较劲似的,谢然张开嘴把他的手指含进嘴里,灵活的舌头在他指缝间钻来钻去,挑衅道:“怎么了?七个月不见下面就不知道怎么使了?磨蹭什么呢你。”
谢青寄一顿,换上下面的东西。
他手指从谢然嘴巴里抽出,握住哥哥的手按在门上,整个人压了上去,用胯骨抵住谢然不叫他乱动,与此同时整个粗壮的阴茎也完全埋进谢然体内。
谢然吃得费力,因为谢青寄今天格外硬。
他哼笑一声,舒展身体配合,任由谢青寄在自己体内进出。
刚开始的动作很慢,直到谢然适应,动作才快起来。
谢青寄憋了七个月找不到人,才刚一回来就被老乔直接拐走,正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嘴上越是不吭声,下半身就越是用力,水开到最大,也掩饰不住谢然被他顶得撞在玻璃上发出的啪啪声响。
“你,你……今天真是,有,有够不客气。”
谢青寄不回应他,秉承着在床上一惯话少活精的原则埋头苦干,另一只手不摸谢然的腰了,而是把沿着他的脖颈,一路摸到肩膀,脊背,大腿,等摸到小腹的时候动作一顿,停在上面一道突起的疤上,声音冷下来:“这里怎么弄的?”
谢然被他不上不下地吊着,随口敷衍道:“疤啊,多正常。”他想叫弟弟继续动,别分心,谢青寄却不高兴了。
他抽出湿漉黏腻的阴茎,突然按开浴室的灯,他按着谢然不让动,蹲在他面前,仔细观察对方小腹上新添的刀疤。
谢然受不了地推他:“你不觉得这个姿势很暧昧,得干点什么吗?”
谢青寄抬头,冷冷地瞪了谢然一眼。
接着他的手指轻轻按过那个早已结痂的刀疤,摸着谢然结实的小腹,所到之带来一阵痒意,只要一想到这样赤裸相对,抚摸他的人是他的亲生弟弟,谢然整个人都酥了。
本来就对着谢青寄下巴的阴茎更加精神抖擞,还晃了晃。
看着谢青寄在情欲中也格外冷淡的神情,谢然心底那点与生俱来的破坏占有欲喷薄而出,谢青寄越是正经,他就越想看他失控,看一个向来恪守道德人做不道德的事情。
他伸手握住自己的阴茎,抵在弟弟的薄唇边,哄道:“你亲一下。”
谢青寄脸色微红,抬头又瞪谢然一眼。
他突然低头咬在谢然小腹的疤上,一旦咬住就不撒嘴,牙齿在皮肉上狠狠一磨,继而又吸又吮,久不发泄的谢然一下子就射出来。
谢然爽得发懵,抬手又把浴室的灯又暗灭了。
他挑衅道:“咬人?你就这点本事?”
二人又换了个姿势,谢青寄叫谢然把长腿圈在自己腰上,双手一托就把他抱起来。
谢然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人,相反他体态十分匀称,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身材。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被谢青寄轻松腾空托抱。他表情不变,抱得一点也不吃力,只是双手抱着谢然,就没工夫腾出手扶着阴茎顶进去,明明沉浸在情欲中,明明胯下阴茎硬到极致,却依旧可以用平静语气命令谢然。
“自己扶着插到里面去,我腾不出手。”
这种程度对于谢青寄来说已经算荤话,谢然一听就有点激动,乖乖扶住他狰狞的阴茎自己吞进去,双手捧了谢青寄的脸亲他。
这弟弟没再拒绝,一边挺动着胯下在谢然体内进出,一边顺从地和他接吻。谢然陶醉不已,心想离家七个月还能待遇这样好,谢青寄可真是太懂事了。谁知下一秒,肉体拍打的声音中突然夹杂着谢然“啊”的一声惨叫,谢青寄泄愤似的,刚才咬他肚子还不够,现在又低头咬上他的脖子。
他托着谢然的屁股,坏心眼地松了几分力气,叫谢然自己往下掉,同时阴茎重重地往被他干的柔软湿润的肉穴里一插。
谢然又“啊”地叫了一声,眼神发直,觉得自己要被顶穿了,谢青寄怎么这么会玩啊。
第一叫是痛的,第二叫是浪的。
他怎么就相信狗不会咬人呢?
完事以后,谢青寄抬手把浴室的灯给打开。
他面色红润,头发也有些乱,是刚才抱着谢然把他给操爽的时候,谢然激动得直搂着他的头把他往身前按。
谢然爽完,懒懒地躺在浴缸里,问他能不能抽根烟。
谢青寄说不能。
“行吧,那就不抽了。”
谢然又道:“爸给你买的房子住着爽吗?一个人特别寂寞吧,你哥我最见不得祖国的朵受苦,我牺牲一下,搬去和你一起住,不用给我买家具布置房间,我睡你那屋就行。”
谢青寄没吭声,挑眉看向谢然,意思是他怎么会知道。
谢然笑道:“只要我想,我连你在学校吃什么都知道。”
他又喃喃自语:“赵高呢?怎么回来这么久了还没看见这个小畜生,这么长时间还怪想的。”
谢青寄都快要给谢然气笑了。
他七个月不回家,刚一回来,就被老乔拉去喝酒,连家门都没进,好不容易进了家门,直奔沙发过来占便宜,又立刻转移地点去浴室打了酣畅淋漓的一炮,站着打完一炮,又跪着在浴缸里打一炮,在浴缸里打完炮,谢然还意犹未尽,不客气地叫谢青寄放下马桶盖子坐上去,他坐谢青寄身上自己动。
在客厅的时间加在一起都不到三分钟,怎么到他嘴里,就变成回来这么久了?
谢青寄简直有气没地方撒,怎么谢然这混蛋也知道他离开家里很久了吗?
“赵高被姐姐接走了,我住校养不了,没人照顾它。”
谢然怔怔地哦了一声。
谢青寄见谢然这副反应,突然有些懊恼。以前就算谢青寄住校,赵高都有人照顾,可是现在照顾赵高的王雪新死了。谢然一定是听到他这样讲,想到了去世的妈妈。
“小谢……咱们改天去把赵高接回来吧,爸给你买的公寓那么大,没个上蹿下跳的小东西还挺清冷的,现在我回来了,可以天天给它铲屎喂饭,还不用你付工资。”
谢青寄眼睛有点热,哽咽说了声好,他声音平缓,尽量不给谢然听出来,接着长腿一迈,坐到浴缸中,叫谢然低头闭眼,给他洗头发。
谢然顶着一脑袋泡,被弟弟搓来搓去。
谢青寄手法不熟练,辣得人眼睛疼,辣得谢然眼泪都流下来,辣得谢然肩膀都在抖。
谢青寄的手一顿,却没有彻底停下,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
片刻后,谢然平复下来,带着很厚的鼻音低声说了句话,令谢青寄心里闷痛不止。
“小谢,你说妈咽气之前,到底是想说什么啊,是不是想骂我们几句?”他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又继续道:“算了,小谢,从今以后,咱们就是没妈的孩子了。”
谢青寄从背后抱紧了他,离家七个月的谢然终于回来了。
“我有点想妈了,以前觉得这个家很小,不够住,今天回来一看,原来这么大。”
抱着他的人收紧手臂,眼睛被热气熏红,他没敢给谢然看见。
闷热的浴室中,谢然走调的歌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带着男人特有的粗犷不羁,他靠在谢青寄身上,怔怔地看着浴霸上亮眼灼目的暖光。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躲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
“小谢……你说,日子也该好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