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受和厉鬼攻

发表于1年前 修改于6个月前
原创小说 - BL - 长篇 - 连载
HE - 悬疑 - 强强 - 天作之合
灵异

灵异风水文

沈亭枝,陆归南

外硬内软清冷受x强大温柔军阀攻(?)

不正经版文案:

陆归南,你这么好看,做我的鬼吧?

正经版文案:

陆归南将红线一圈一圈又小心翼翼地绕在沈亭枝白皙的手腕上,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若我战死,便将这线烧了……

沈亭枝不等说完,反手握住陆归南削瘦的指尖,一字一句,定定地说

若你凯旋呢?

陆归南愣了愣,只是弯了弯眉眼,温柔地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他第一,不曾有任何言语。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陆家少将,更是他永远的归南哥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这只鸟绕树三匝,最终,停枝而依

双向箭头,不恐怖(个人觉得)

主要设定为架空现代

文中风水知识请勿模仿、较真

楔子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这么快,低沉的云透着青色,阴郁而死寂。南安街上也早已无一行人。接连几日的争战早已将这座城炸的满目疮痍,毫无声息,偶尔有微弱的几声低吟,伴随着风吹空楼的呜呜声似有似无的飘入耳朵,像冤魂凄厉的哭诉。
这早已是一座死城。
陆归南踏着一汪血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沉重却又那么无力。男人黑色军靴上的血迹干了一层又一层,像布满痂的伤口,军装上的银扣泛着冷冽的寒光,剑眉眸,眼神中透着冰冷。
“少将人已经不在了,咱们回吧”陈平知,眼前这个男人看似坚强高大,是狠绝冷清的陆家大少,多从地狱中爬出来,可以无止境的走下去,但现在实则如一具枯骨,只需要一个真相,便足以让他倒下。
陆归南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枪,手上的血顺着枪口一滴一滴地留下,他觉得自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一直往前走不过是为了到达那个地方,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快的倒下。
“少将”
“给我找!是生是死都要带他来见我,他即使变成了一把灰,也只能扬在我陆家!”陆归南冷冷地命令道,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陈平跟了他这么多年,知他的脾气,想到将要面对的场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向后挥了挥手。
“亭枝,你等着,我这就来接你回家”
风将呢喃的话吹散,再也听不清晰。
陆归南望着远方,将这句话,一直念到了天涯。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归南哥哥,今天先生教我读了这个,你可知接下来是什么?”
沈亭枝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红红的小嘴一刻也不停,白白胖胖的小手紧紧攥着陆归南的衣袖,仰着头问道。
陆归南弯下腰,将衣袖上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包在手里,轻轻一笑,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那你可知道亭枝对归南,该是何解?”
沈亭枝想了想,而后歪歪头,看着陆归南。
“是归鸟巢南枝。”
“归鸟巢南枝归鸟……南枝……嗯!我记住了!”
沈亭枝喃喃念叨着,随后力回握住了陆归南的手,脆生生的答应。

沈亭枝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头上的汗早已浸湿了枕头,窗外仍是夜。这已经不只是多少梦到这些场景了,每回想起梦中男人绝望冰冷的眼神,心中总是酸酸胀胀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宅1

城市的夜晚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热闹非凡。有人在喧嚣的夜店歌舞升平,有人在温暖的家中与人相伴,也有人在黑暗的街头饮泣吞声。
这世界从来便是如此,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却又毫不相关。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角,有一窄巷,幽僻静,古朴的与外界格格不入巷子尽头,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拂古斋。若是不特意去寻,根本发现不了。店里堆满了各种古玩器具,虽是夜,店里也只开了一盏昏黄的灯,笼着一层薄薄的暖意。
沈亭枝坐在台前,穿着黑色修身长裤,一件纯白衬衫衬的他肤色更加的白嫩,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腕,垂着眼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杯,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弯着眉眼看向身前略有怒意的老人。
“我说王伯,您就别让我去了呗,那差事我真揽不了!”
说罢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檀木桌上一下一下有意无意的敲打着。本来昏暗的灯光投射在他白皙的脸上,显得整个人更加温柔。但是勾着的一双桃眼中却透着些天生疏离冷冽的光。
他向来散漫,不爱多管闲事,就连平时的差事也都是别人高价偶尔请他去一回。
“沈哥!沈大爷!您可算是来了!兄弟这出了大事儿了,冲着咱俩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今儿您必须得救救我!”
突然传来一声哀嚎,沈亭枝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一个矮小肥大的身躯抱了个满怀。
孙虎不等沈亭枝开口,便泪眼摩挲,可怜楚楚,哭的梨带雨,将那肥大的脑袋死命地往沈亭枝脖子那蹭,沈亭枝被那刺头蹭的生疼,一把推开了他。
“行了你,别往我身上乱蹭,这事儿王伯刚和我说了,你自己揽的活儿自己收尾,别想我给你擦屁股!”
孙虎一听,膝盖一软,差点跪了下来,两手紧紧攥着沈亭枝的裤腿。
“沈哥,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沈亭枝嗤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道:
“虎子,不是我不帮你,你说你好端端的揽苏宅的差事干嘛?潼城那一带就没一是安生的,多少人都不愿意去碰那的生意,更何况是有这么多条人命的苏宅。若是事成,名利双收,若是砸了,你这条命都不够厉鬼塞牙缝的。”
冷冽的嗓音不急不缓,说出来的话却莫名透着股凉意,叫人浑身一颤。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啊哥,你说苏宅差了多少人来这求我们了,这事儿除了咱拂古斋还有谁能揽?我们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更何况这的价钱可是五十万呐!揽了这活我可以歇好几年,知道您不愿意,又忙,只能我去,可谁知道那宅子里的东西这么厉害,半个月了愣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别说是鬼了,我连那鬼影都没引出来!”
“知道你去,那鬼道行这么,难道还乖乖出来被你捉住吗?虎子,这世上可怜的人有这么多,你不能每一个都救到,三个风水师,六条人命,你还看不出来吗?那鬼是要整个苏家的命!有这么大怨念的鬼,一般法术对它根本没用,若是在北城,我还有把握对付它,可是在潼城的地界上,就算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孙虎听完,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白色苍白,两眼定定的望着沈亭枝。心道:完了。众所周知沈少爷是这一带最好的风水师,这些年孙虎跟着他,就没有他做不了的事,如今连他都说没把握,孙虎不免背上一凉,喃喃说道:
“怎么会这样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那该怎么办”
看到孙虎这般模样,沈亭枝叹了一口气,心里暗笑。其实这番话多少被他说得重了些,这么些年他对自己的能力十分有信心,事情也远没有他说的那般棘手,只不过没那么容易罢了。这么说的原因主要是想让孙虎长长记性,给他个教训,改改急躁急功近利的臭毛病,不能每都让他替他收拾烂摊子,别哪天他一不在就把自己的小命给丢了。
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与阴间的东西打交道,本就折阳寿,日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提心吊胆,不谨慎小心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行了赶紧起来吧,这我走一趟,回去收拾收拾,路上把情况和我详细说一下。”
看着孙虎失魂落魄的模样,沈亭枝踹了他一脚,淡淡地说。
地上的人一听,立马站了起来,双眼放光,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狠狠地抱了下沈亭枝。
“先说好,仅此一,我这也是看在王伯的面子上帮你一把。”
“沈哥!您就是个活菩萨啊!等着,我立马就回去收拾,咱说定了,你可不能反悔啊!”
沈亭枝不着痕迹地推开孙虎,然后拿过椅子上的黑色风衣,长腿一迈,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明早八点!我来接你!”
第二天一早,孙虎就开着他那辆suv来拂古斋找沈亭枝。他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冲锋衣,背着一个黑色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罗盘、桃木剑和符纸之类的物品。沈亭枝一出门,就看见他倚在车门旁向他招手。
“沈哥,你就这样去?”
孙虎看着沈亭枝这身装扮,黑色T恤配牛仔裤加上薄外套,一双运动鞋,什么包也没拿,整个人干净利落,活脱脱的像个大学生。加上他本来皮肤就白,高高瘦瘦的,暖暖的阳光打在他柔软的发梢上,整个人唇红齿白的,更加显小了,完全看不出来是个风水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出门度假去了。
“怎么了?”沈亭枝斜眼看了一下孙虎,漫不经心地答道,随后一把拉开副驾驶门,坐了进去。
“不是我说,你好歹带些防身的东西和换洗衣物啊,咱们这一趟可没那么快能回来,你倒好,去趟潼城和春游一样,就这么光着一个人,你的心也太大了吧!”
孙虎关上车门,边系安全带边嘀咕着。
“光着?虎子,原来在你眼里”沈亭枝回过头笑意盈盈地看向孙虎,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不着寸缕,赤身裸体啊。”
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阵打滑,孙虎头皮发麻,讪讪地笑了笑,心想这位爷可真是越来越流氓了。
“我哪敢呢,嘿嘿,你就当我没说,咱沈哥法力无边,哪里用得着这些俗物!”
沈亭枝轻笑一声,摇下了窗子。
“行了,衣服我昨晚就收了放你车里了,符纸什么的你带着就够了,要真遇上厉害东西,你那包里的东西带多少都没用,趁现在赶紧给我说说具体情况。”
“哎,这苏宅说来也是奇怪,虽说这潼城阴气重,但这么些年也没闹出过多少人命,顶多也是撞见鬼被吓傻吓疯的,这倒好,一下子出了六条人命。一开始还以为是遇上了仇家来报复,谁知警察来调查了一个多月愣是啥也没查出来!你说为财吧,也不至于杀这么多人,为命吧,他家也不曾与人交恶,所以就怀疑是遇到了脏东西。但是说来也邪乎,我去苏宅看过,虽是有鬼气,却很微弱,隐藏得极好,这种情况下要么是无足轻重的小鬼,要么就是怨念极的厉鬼,能掩盖自己的鬼气。”
若只是几只小鬼,不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能让三个风水师都束手无策的东西,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
沈亭枝微微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带小云去看过吗?”
小云是孙虎两年前在墓地救下的小鬼,生前得了很严重的病,死的时候只有八岁,孙虎看她飘荡在墓地被其他鬼欺负怪可怜的,也没得到及时超度,不想让她就此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于是就收了她做鬼使,跟在自己身边,平时驱邪时也能帮上不少忙。
“看过了,她说煞气很重,但是也无法看见鬼的真面目。”
闻言沈亭枝沉默了一会,而后看向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门,缓缓开口:
“等着吧,不出意外,很快就轮到第七个人了。”

苏宅2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两人就到了潼城。潼城位于S省的西南方,是座百年古城,四面环山,环境优美,古朴安宁。这里面一半被作为旅游景点开发出来,一半是原有居民的住宅区。
由于历史悠久,所以政府并没有下令拆除原有房屋,整个潼城得以保持百年前的风貌,每年前来游玩的人有不少,但是如今是淡季,所以基本看不到什么人。
这种古城,本就容易招惹脏东西,尤其是这几百年的古城,在山之中,还未被开发,是极阴之地。但由于住在这的都是有多年历史的大家,且潼城的构造方正,倒也有驱邪的作用,所以平常人家居住一般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寻常人来这是没什么感觉的,但对于常和鬼打交道的风水师来说,光是进入地界,就能让人背脊一凉,阴森森的不舒服。
两人将车停在停车场,随后走到苏宅。
一路上都是青砖石路,石缝间有些杂草与青苔,街道边的房屋都是古典建筑,木质的雕窗边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精巧别致。
苏宅在居民区的左侧,右侧是宽阔的街道,在潼城也算赫赫有名,是个经商的大家。
古朴的宅子前立了两根木柱子,因为年代久远,朱红色的漆早已剥落。
两扇木门是厚重的黑紫色,铺首衔环,泛着金光。门上的牌匾刻着墨绿色‘苏府’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屋角飞檐,庄严又不失大气。
宅子后是高耸的玉山,边上是一条小河,名安河,水流清澈,蜿蜒细长,绵延过整个潼城。
孙虎上前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就有一个下人过来开了门。来人是个约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矮矮胖胖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髻,见到孙虎,连忙打了招呼,又看见一旁的沈亭枝,愣了愣,有些疑问地望向孙虎
“天师,这位是”
“这位就是我和你们说的沈天师。沈哥,这是王姨,苏家的保姆。”孙虎把沈亭枝往前拉了拉说道。沈亭枝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姨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英俊,清清瘦瘦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孩子,犹豫了一下笑了笑。
“想不到沈天师这么年轻啊!”
随即便领着二人进了门。沈亭枝一路走着,观察着苏宅的布局环境,只见宅子里种了不少草树木,堆砌的假山边有一篇竹林,青砖砌成的亭子下是一汪小水潭,养了几尾金鱼,颇有一番闲情雅致。
“王姨,这片竹林是什么时候种的?”沈亭枝看了一周后,指了指边上的竹林问道。
“哦,你说那片湘妃竹啊,是我家老爷两年前托人移过来的,说是好看,夏天还凉快,了不少钱呢。”
沈亭枝听了略微皱了皱眉,垂眸看着那方土地,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也没言语。
孙虎见了迫不及待的凑过来,小声地在沈亭枝耳边说:
“你也发现了是吧?好好的宅子,偏把南方气口堵住,还在九紫火星位种树,这不是疯了是什么?也不知道这老爷怎么想的!”
沈亭枝放缓脚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透着莫测的光,看向孙虎,缓缓开口:
“苏宅背靠玉山,右靠长街,前庭开阔,左边又是安河,依山环水,本是极好的风水宝地,聚阳生财。现在是白日,可整个宅子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压抑阴沉,就算是气口有阻,也不至于会招来如此厉害的鬼魂,最多让他家业萧条,精神不济,更别说出人命。”
“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主宅可镇内庭,这里面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厉鬼钻了空子。”
孙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除非问题出在主宅。”
沈亭枝冷不丁说句,孙虎闻言一惊,有些不可思议。
“会会不会是死的人太多了,阴气重了,这怨念自然就堆积成山,吸引这附近的脏东西过来――”
话音未落,两人俱是一愣,心中冒出个可怕的猜测――
这座宅子,有过命案,死者可能不止一个。
而且是在这六个死者之前!
很快,二人就在前厅见到了苏家家主苏敬。苏敬与他们打了招呼,让下人沏茶。沈亭枝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高大的个子,一身剪裁的恰到好的黑色西装,让整个人显得精明干练。鬓边有着些许白发和眼角的皱纹透露着他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年轻,镜片后的目光不自觉透露着商人的狡猾和上位者的骄傲。
“沈先生,我们家的事想必孙先生已经和你说过了,您看有什么办法可破解吗?”
苏敬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求助地望着沈亭枝。
沈亭枝抿了一口茶,鲜红的嘴唇沾了水,在瓷杯的映衬下显得像朵沾满了露水娇艳的,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从容不迫。
“苏先生,可否和我详细说一下死者死亡时的具体细节,如果可以,我想看看尸体。”
“抱歉,尸体都在警察局,闲杂人等是没有权利看的,不过我这里有案发现场警察拍的照片,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苏敬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而后从桌子那里递过来一个文件袋。
沈亭枝接过,拿出里面的六张照片,双眼紧盯着仔细观察
第一名死者:女,26岁,蒋念,苏敬的儿媳
第二名死者:男,7岁,蒋舟,蒋念的舅舅
第三名死者:男,32岁,陆清,苏家的保镖
剩下三名死者都是苏家的佣人。
这六人的死状是一样的,开膛破肚,鲜血和肠子流了一地,脖子被割断,血肉和骨头暴露出来,仅连着一层皮使得人头没有分离。每个人的嘴巴都被残忍地割裂,与其说是割裂不是说是撕裂,伤口毫无章法,嘴中被塞满了类似浆果一样的东西,果肉被挤烂,鲜红的汁水混着血液从嘴角流下来,像是血泪般诡异,死者眼睛暴突充血,四肢被扭断摆成一个活人难以做到的弧度。
所有的人都面色发青,伤口腐烂透着黑气,寻常的鬼是无法对人造成物理性伤害的,但是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死状惨烈且相同,一切细节都显示着凶手不仅是鬼,而且还是只残存人类意识的怨念极重的鬼。
“这些人是在哪些地方被发现的?”
沈亭枝放下了手里的照片问道。
“都是在这里,一名在靠后山的庭院里,五名在屋里。你要去楼上看看吗?”
“先去后山吧。”沈亭枝略一沉吟,思考片刻后起身。
苏敬愣了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向前走去。
行至半路,沈亭枝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苏敬
“苏先生,不知贵府之前可曾死过人?”
直勾勾的眼神在日光的照射下像极了黑暗中的猫,敏锐犀利。
苏敬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温声说:
“没有,只是三年前家父不幸去世了。”
沈亭枝闻言便也没有多问,说了句抱歉。
将二人领到庭院中,苏敬说自己有事就先走了。沈亭枝和孙虎便自行查看。
“哎,我们为啥不去楼上看看啊,那里才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啊,煞气也重,更容易找到线索!去后山能找到什么啊?”
孙虎摸了摸脑袋,有些疑惑。
“照片中的每个人指缝里都嵌了泥,有的头发上也沾了些草,很显然,尸体被二搬运过,主宅很可能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沈亭枝淡淡地解释道。
“啊?那鬼可真有闲心,杀了人还把尸体搬来搬去,怕被发现还是怎么的,不过它都是鬼了,哪有人能找得到它,搞不懂了。”
“鬼当然不可能,能这么做的,只有人。”
“你是说――”孙虎突然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苏敬在撒谎。”清冽的嗓音轻飘飘,打在人心上却好似当头一棒。
苏敬居然在骗人?没理由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隐瞒,难不成杀人的是他?孙虎越想越迷糊,一个头两个大。
沈亭枝说完就接着进了庭院,留孙虎一人愣在原地慢慢消化。
苏宅占地面积极大,除了主宅之外,边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院落庭院,如今是春天,后山脚下的那一院子开满了白色的,远远看上去倒像是冬日里的漫天飞雪。院子中有青砖铺成的小路,树木都已抽芽,嫩绿的叶子藏在朵身后,半掩半羞。若不是知道这纯洁的朵下躺着冰凉的尸体,沾上滚烫的鲜血,差点就真的以为这是片世外桃源了。
“沈哥!这梨真好看!不愧是大户人家,院子都建的和公园一样。”
孙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满脸兴奋地嚷道,一会儿摸摸一会儿折折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院子。沈亭枝正要打断他,一声嗓音传来――
“这不是梨。”
不远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春日的风,让人听了很舒服。
“是樱桃。”
两人转头看去,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一株树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平静地望着前方。他穿着条纹衬衫,一件鹅黄色的针织背心,背挺得直直的,肤色很白,却是一种病态的白。
沈亭枝向树下的男人走去,男人闻声轻轻动了动身子,向沈亭枝那个方向笑了笑。
孙虎见了一下没忍住,爆了句“我靠!”而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沈亭枝没有惊呼出声,但是见到男人的容貌还是感到有一瞬间的惊心。
男人生的很俊朗,鼻梁高挺,额前的发松松的垂下来,略微遮住了眉毛。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嘴唇也是白的。最让人震惊的是,双眼周围布满丑陋的疤痕,眼睛是瘪瘪的灰白色,像没有气的气球。

苏宅3

“你好,不知该怎么称呼?”沈亭枝敛了敛神色看着轮椅上的人。
“苏正严。”声音轻柔无力,透着些许沙哑。看得出来眼前这人的身体状况有多糟。
“苏敬是――”
“是我的父亲。”
沈亭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人看不见,便又应了一声。
“你们就是我父亲请来的客人吧?”
“嗯,这院里的樱桃很好看,有什么寓意吗?”沈亭枝看着身旁一棵棵枝叶茂,团锦簇的樱桃树问道。
苏正严轻笑了一声,随后摇摇头,笑容中有些苦涩。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没有什么含义,有人喜欢便种了,不过图个好看罢了。”
“那个,你好,冒昧地问一下,你的眼睛”
孙虎在一旁迟疑着开了口。
苏正严却表现的很淡然,态度平静。
“半年前不慎被碎玻璃割伤了,也没有去装义眼,吓到你们了吧?”
“没有没有!”孙虎连忙摆手,随后叹了一口气。
苏家养尊优的一个少爷,怎么会突然被利器刮伤,而且那眼睛的伤口杂乱又,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不可能是他所说的那种意外。沈亭枝低头沉默了一会,考虑到是人家的隐私,便也没有多问。
两人顺着苏正严所指的方向找到了案发现场,是在庭院的西南角。孙虎拿出罗盘,看着指针指向西南方位,隐隐冒着黑气,皱眉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的煞气比我先前在住宅中测的大了许多。”
沈亭枝蹲下查看,发现草丛中已经没什么痕迹了,翻开泥土,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里面有根头发,应该是女人身上的。他将发丝用透明塑封袋装好放进口袋,然后对孙虎说:
“今天晚上,带上家伙,再来一趟。”
“诶,好!”
两人没有多逗留,正要出院子,背后冷不丁传来苏正严的声音
“先生,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四周静悄悄的,一阵风吹过,飞满天,落地无声。
“天地有灵,我是风水师,自然是信的。”沈亭枝停下了脚步,顿了顿说道。
“可所有的鬼魂,怨念,痴恨,其实都是人心啊”
轻缓的嗓音却没有多少温度。
苏正严说完,也不等回答,一个人缓缓地摇着轮椅走向更的树林。
沈亭枝望着他淡泊落寞的背景,久久没有出声。

到了晚上九点,沈亭枝让孙虎先去后山的庭院中守着,自己则出了苏宅,在城中寻些线索。三月份的天气比起寒冬腊月自然是要暖和许多,不过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寒凉。
潼城居民区也开了不少店铺,现在正是夜市,糖炒栗子的香味混着酒香,融在这黑夜中。精致的雕木窗里透出来橘黄色的暖光,悬挂着的红灯笼里光影明灭,有几只小飞虫悄悄经过。
沈亭枝在这长街上缓缓走着,看着右侧“孙记茶楼”的幡旗在月色中飘着,里面传来客人热闹的声响,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他向里面望去,店里的老板娘穿着一身水绿色修身的云锦旗袍,上面绣着蓝绿相间的图案和兰,正坐在柜台边织着毛衣,肤如凝脂,手腕上带了一串红色珊瑚珠。眉眼温柔,目光专注。店里的人们边饮着茶边闲谈着,脸上露出快意的神情,时不时地就有人过去添茶。
沈亭枝正欲进去看看,耳畔就飘来悠扬的戏曲声:
“阴这答,一般儿莲步回莺印浅沙”
“凄惶煞,这到底是前亡后化,抵多少阴差阳错”
声音从远传来,歌声有些凄凉,飘飘悠悠,珠圆玉润,亮而不尖,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又梦幻。
沈亭枝寻着声音向街道走去,好似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他一般,一步一步靠近。
绕过茶楼,眼前出现了一方开阔之地,眼前是一座戏台。
高翘的屋檐角上挂着两个四个铜铃,风吹过发出轻微的响声,清脆悦耳。
檐下柱子两边挂了两个大红灯笼,火红的灯笼在黑暗中发出温暖的光,隐约可见上面用金粉画出的凤凰纹,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台上的柱子上刻了一副对联‘“世事皆空,勿将虚幻当实事;人情如戏,且把霓裳作真情’。雕栏杆均是在红木上雕刻了各式各样复的纹,戏台下面立了四根小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画了金色的龙纹图案。
台上的戏子动情地唱着,两弯细长的眉毛施了螺子黛,吊着眼尾,两颊的胭脂在光的映衬下像般娇艳,一双水眸含情地望着对面之人,眼睛里盛满了妩媚与爱意,粉色的戏服上绣着凤穿牡丹,水袖起落,身段柔软,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衣服上的小鸟纹随着她的摇摆仿佛活过来了一搬。
“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
细竹棒击打下的小鼓随着戏声有节奏的打着,竹笛婉转悠扬,弹拨着三弦的手也在轻巧地起落,一下一下,跌宕起伏,动人心魄。
戏台上正在演的是牡丹亭,唱戏之人是杜丽娘,旁边站着眉清目秀的小生柳梦梅。
沈亭枝只觉得台上的人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待走上前去细看,才注意到戏台下有几排椅子,每张桌椅都干干净净,放着茶壶,偌大的场地却只有一个观众。
最前排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军装,肩上是两枚精致白鹰肩章,净瘦的腰间配着一个棕色的皮质枪袋,银制的袖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许是感受到了沈亭枝的目光,男人转过头来,军帽遮住了他额前的发,一对剑眉透露着久经沙场的英气,眼眸邃,目光沉沉如墨,高挺的鼻梁洒下一片阴影,只是嘴唇有些苍白。
沈亭枝呼吸一窒,愣愣地对上男人的目光,时间就此凝固。
台上的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动情地唱着,一字一句勾人心魂。
“杜陵寒草食青青,羯鼓声高众乐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摇短牡丹亭”
脚步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走,面前的男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没有言语。
“千愁万恨过时,人去人来酒一卮,唱尽新词欢不见,数声啼鸟上枝――”
凄然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沈亭枝在眼前人身前停住了脚步,四目相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眼前一黑,感到脑袋有些发晕。
“沈哥!沈哥!”
远传来孙虎的喊叫,沈亭枝感到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揉了揉额角。
“沈哥,你一个人跑来这干什么?赶紧回去看看,那东西好像来了!”孙虎见大半夜的沈亭枝独自跑来这么远的地方,老远就看见他对着面前空落落的废弃了几百年的戏台发呆,一动不动,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免奇怪。
“你说这地方啥也没有,还阴森森的,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听戏。”
听到孙虎的声音,沈亭枝不耐地推开他,缓缓睁开眼,这才回过神来,可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却又是愣住了。
漆黑的夜色中一片寂静,空地中央立着一座破败的戏台,柱子上的对联早已脱落,支撑的木头也已腐朽,看起来摇摇欲坠,台上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哪里有沈亭枝先前看到的那般精美辉煌。
曾经的景象就像一场梦一般不真实。
沈亭枝看向身旁,只见原先的桌椅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杂草,那个男人的位置上却多了一个白色的东西,看起来有些森冷。
沈亭枝弯腰拾起,就着月光看了看,才发现这是一节人的小指骨。
孙虎凑过来一脸惊讶:
“不是吧大哥,你是瞎了还是聋了,这儿就一荒废不知道多少年的破戏台,哪里来人唱戏给你听?”
沈亭枝看着手中的小指骨,没有说话。
“靠,你不会是撞见鬼了吧?什么幻鬼术啊居然能把您也给迷住?”
将骨头收进口袋,沈亭枝皱了皱眉起身,什么也没提,只是淡淡的说了句
“走吧,不是说出事了吗。”
向前走了没两步,沈亭枝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过头去看向戏台,瞳孔骤缩,吸了口气。
他终于想起来那个戏子是谁了――
那分明是他自己!

苏宅

顺着原来的路走回去,沈亭枝却没有再看到原来的茶楼。
街道两边都是静悄悄的,街上的行人也逐渐稀少,有的店铺已经关了门。
“这里的孙记茶楼,你来的时候有看到过吗?”
沈亭枝环顾了一圈,看着一排排的铺子,指了指糖炒栗子边的一家空店面,问孙虎。
“茶楼?没有啊,这整条街就没有卖茶的,全都是些小吃什么的。怎么?沈哥你渴了啊?”
听完孙虎的话,沈亭枝看了看那空空的店面,垂下眼眸,一路无言。
孙虎二丈摸不着头脑,觉得今晚的沈亭枝有些怪怪的,整个人心不在焉,就好像被谁勾了魂一般。
两人很快便回到了苏宅,苏家上下早在门口焦急地等着,各个被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是汗。见到沈亭枝,就像看见救星一样赶忙领着人进去。一进入后山的庭院,就感受到一股浓重的煞气,横冲直撞,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孙虎让苏家的人去宅中待着,给了他们一人一张符纸,叮嘱他们千万不要靠近后院,然后迅速跟上沈亭枝。抬头一看,庭院上空笼罩着黑气,像浓郁的墨水黏住了一切,叫人看不真切。
孙虎看着眼前这团黑雾,心下一惊,赶忙从包中掏出来罗盘,双手拿着端放在胸前,只见罗盘上的磁针先是不停地颤动,而后飞速旋转停在了一个方位。
“巽风,木位。”
沈亭枝迅速看了眼罗盘,从孙虎包中抽出几张符纸,
“东南!”
清冽的嗓音一如它的主人一样沉稳,他简单交代了两句,用指尖夹住一张符纸,头也不回地闯进了黑气中。
孙虎见状手忙脚乱地把罗盘收好,拿出一张画好的符念了咒,慌慌张张地往自己手臂上一贴,原来黄色的符纸瞬间发出了微弱的金光。一张符纸虽不能坚持多久,但在这危险的环境中至少能够抵御一些鬼气和攻击,关键时刻能起到保命的作用,他没沈亭枝那么厉害,不得不做一些防护措施。
“沈哥,你慢点,等等我,别丢下我啊!”
贴完符纸孙虎便撸起袖子向沈亭枝跑去。
出乎意料地,四周很安静,甚至连风声都没有。这种安静十分反常。沈亭枝很清楚,在他一步一步靠近时,暗的厉鬼正借着黑夜的掩护,露出獠牙,伺机而动。他放缓脚步,闭上眼睛听着四周的细微声音。
突然耳畔一阵冰凉,像跌入了冰窖般让人心头一凛,一个白影擦着他的耳朵快速而过,沈亭枝迅速侧身,取出符水在纸上划了一道符,目光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影子,毫不犹豫地夹起符纸,薄薄符纸在黑夜中发出耀眼的金光,像把黄金打造的利剑刺破黑雾,直直地朝东南方向飞去,发出一声巨响。
“嗬――嗬嗬――”
林子中传来女鬼阴森的叫声,像生锈的发条,干枯刺耳。一个满脸腐烂化脓,穿着白裙子的女鬼出现在眼前。她的脸刚刚被符纸所伤,右脸颊被割掉了一块肉,正冒着黑气,一团散发着腐臭的不知名液体正顺着脸流过她那皮开肉绽腐烂的伤口,眼珠发白,乱糟糟的头发上滴着血。手脚呈现出青白色,腿根部发紫。
看见沈亭枝,那女鬼的头突然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张嘴笑了,满嘴鲜血就这么一滴一滴流下来,死鱼一般的眼珠子转动了两下,然后冲向沈亭枝冲来。
青白的手臂上包裹着淡淡的黑气,一根红色的线顺着手臂缠在枯瘦的利爪上,直直地伸向沈亭枝的脖颈。
沈亭枝看着那双手,微微蹙眉。
他那张符纸画的是封锁阵,一般来说被它所伤的鬼会暂时失去行动力,就算怨气重冲破了阵法,按道理来说也不会有这么快的行动力。
来不及等他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了反应。在那只手离脖子两寸时,沈亭枝迅速将符纸贴在了女鬼眉心,低声念咒结印,女鬼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头上的皮慢慢连着血肉脱落,冒着白气,发出滋滋的声响。
“啊――”一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后山,那女鬼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一只手紧紧地扣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另一只布满伤痕的手却青筋暴突,手上的红线在月光下像诡异的蜈蚣,向着沈亭枝的方向不管不顾地抓去。
“你抓着她了?!”
孙虎背着重重的包好不容易找到沈亭枝,赶来时就看到这幅场景,一人一鬼就这么对峙着,沈亭枝双手插着口袋,笔直地站着,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女鬼,眼里有猜不透的情绪,似乎在沉默地思索着什么。
看着面前恶心疯狂的女鬼,孙虎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尸体的恶臭,差点没把晚饭吐出来。
“卧槽,这鬼是烂了多久了?”
叫完迅速地捂住鼻子。
“就是这东西杀了六条人命?真够晦气的!沈哥你愣着干嘛?快把他解决了好回去睡觉。”
“嗬嗬――”
眼前的女鬼还在垂死挣扎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沈亭枝抬眼看向面目狰狞的脸,琥珀色的瞳孔突然散发出金色的微光,指尖夹着从口袋中掏出来的桃木片,纤薄的木头被削成飞刀的模样,猛地插入了女鬼的喉咙,霎时黑红色的血喷涌而出,大量黑气从喉咙口弥漫出来,女鬼痛苦地仰头,想发出声音,却只有血液和木刀卡在喉咙口嗬嗬声。缠着红线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整个身体慢慢消散,最终变成了一缕烟。
“厉害啊!终于把这东西给收拾干净了!”
看着地上残留的暗红血迹,沈亭枝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拿出透明塑封袋里的那根头发,转身看向孙虎:
“虎子,罗盘拿出来。”
“哎。怎么了?”
孙虎将罗盘端端正正摆好,沈亭枝一手接过,将那根头发丝放在罗盘上方,单手迅速结了个印,然后低声念出咒语:
“六甲元号六仪名,三奇即是乙丙丁。青龙返首合三奇,巽四宫震卦天离急急如律令,开!”
随着咒语的催动,只见原本安静吹在罗盘中央的头发丝渐渐立了起来,漂浮在罗盘上方,冒着煞气,磁针又开始剧烈抖动,飞速旋转。
孙虎在一旁看呆了,眼睛直直地盯着躁动不安的罗盘,愣愣地开口:
“怎怎么回事啊怎么还有一只啊”
“这不是那只鬼。”沈亭枝略一沉吟后说道:“刚刚的女鬼是那东西放出来的,被施了魂阵,她左臂上有根细长的红线,操纵者可通过这根线控制她。被操控的鬼魂没有意识,只知一味的攻击,所以符纸所画的封锁阵对她并没有作用。”
“我们上当了。”
沈亭枝敛眉,沉了沉嗓音。
就在这时一直转动的磁针终于停了下来。两人一起看向看着指针所指的方位。
“在西边!”
孙虎惊呼出声。
西方,正是苏府的内宅!
沈亭枝边跑边把手伸向孙虎。
“桃木剑!”
孙虎闻言连忙从包中掏出一把剑,抛给沈亭枝。
剑身刻着精致的腾云青龙,桃纹顺着纹路复延伸,包裹在青龙图腾的四周,像盛开的桃,威严中不乏柔情。虽是木制的,剑锋却一样锋利。沈亭枝头也不回,轻巧地接过桃木剑,握紧剑柄,嘴唇紧抿,死死地盯着前方。
正当两人赶到主宅时,传来了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啊――别过来!救命啊――快来人!”
沈亭枝心下一紧,皱了皱眉跑向主宅内厅,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眼泪混着妆糊了满脸,双目通红,一脸惊恐地倒在地上,边摇头边后退,嘴里仍然叫着‘不要’。她身边正是苏敬,此刻早就面如土色,右手被划了一道很的口子,身前的蓝色领带沾了血,目光放空,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看见沈亭枝和孙虎,眼中突然蹦出光亮,哀求地磕磕绊绊道
“天师救救救我们”
苏敬手脚并用地躲到孙虎肥大的身躯旁边,就差没磕头了。
“靠后点,别上前。”
孙虎有些嫌弃地看了眼怂成老鼠的两人,扒开抓紧自己裤腿的手,跟着沈亭枝上前。
在内厅的桌子边,站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她的肚子被剖开,里面空空荡荡的,像个血窟窿,双腿青白,紫色的筋布满全身。喉咙被挖空,露出阴森森的白骨,腐烂的血肉外翻,呈现出黑红色。
看见沈亭枝,她周身爆发出强烈的煞气,发出咯咯的笑声,像骨头关节移动般生硬刺耳。
“又来了两个,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陪葬吧!哈哈哈哈!”
洇了血的声音自地狱而来,猖狂又恐怖。
身旁的桌子被震碎,孙虎低骂一声,拿出了符水,准备开撒。
沈亭枝执剑上前,左手结印,右手握着桃木剑直刺向面前的女鬼,女鬼突然跃过他,绕到他的背后,沈亭枝背后一凉,感到耳畔一阵恶寒,一个尖利沾血的爪子就在自己眼前,右手毫不犹豫地落下刺穿那只手臂,女鬼惨叫一声,右手的黑血喷涌而出,发出浓郁的黑气。
孙虎见状趁机上前将手中符水泼向女鬼,本以为会就此灭了她,谁知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没用的!符水和普通黄符对厉鬼无效,快闪开!”
沈亭枝冲孙虎喊道,然后迅速咬破手指,指尖从剑尾滑向剑头,暗黄的剑上顿时出现了一条血纹,只见殷红的鲜血和剑身融为一体,散发出金色的光,沈亭枝举着剑正要向厉鬼胸口刺,突然间看见厉鬼阴森的笑容,心下一凛,然后迅速后退,却已是来不及。
那鬼的另一只手正扭曲了一百八十度,直直地伸向他的腰侧!
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传来,却听得那厉鬼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是比先前被砍伤手臂还要嘶哑。只见那鬼的整只手都化作了焦炭,腐烂的肉块一点一点地掉下来。
顺着厉鬼惊恐的目光,沈亭枝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东西。
那节指骨。
由于划破了手指,所以沾上了些自己的血。
沈亭枝正要上前捡起指骨,突然间感受到眼前一暗,抬眸望去,呼吸一窒:
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立在他面前。

苏宅5

这正是他在戏台下所看到的那个人!
准确地来说这早已不是人了,从他身上浓重的的煞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是个厉鬼。
男人墨色的眸子似是一团化不开的雾,眉眼淡淡的,没有什么感情。下颚紧绷,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他英俊硬朗的轮廓,墨蓝色军装扣子一丝不苟的扣着,里面的衬衫领子整整齐齐,一双皮质的高筒黑色军靴显得他整个人笔直修长。
沈亭枝愣愣地看着他,发现他与自己梦中多出现的那个男人居然重叠在了一起,垂在身侧的手有些略微发抖,嗓音沙哑:
“你究竟是谁?”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一会,薄唇轻启,指向沈亭枝手中的指骨。
“是它,让我来的。”
嗓音低沉。
回想起刚才女鬼碰到自己腰侧的惨状,沈亭枝这才明白,伤到她的应该就是自己口袋里的那节指骨,而正是眼前这个男人救了自己。
“这是你的东西?”
迟疑了一下,沈亭枝将骨头递给他。
男人轻轻扫过一眼答道:
“不知道。”
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沈亭枝知道这是想不起来了。刚入世的厉鬼是不会记得生前的事的,他们没有目的,没有记忆,甚至有的没有情感,只是靠着某一种召唤,在人世间飘荡,完成生前的夙愿。生而为人时,有着不甘,怨怒,痴念的人在死后会化作鬼魂,不愿转世,于阴阳徘徊。而只有拥有极执念的人,才会化作厉鬼。
沈亭枝看着眼前一身军装的男人,大致猜出是位民国时期的将军。只是不知这人心中究竟有何等执念,居然等了百年?又为什么会反复与自己扯上关系?
待他回过神,发现那女鬼早就逃之夭夭了,但他眼下却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看着面前的男人。
“鬼鬼呢?”先前倒在地上那个女人抖着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沈亭枝和孙虎。
“跑了。”
“啊那怎么办?她还会回来吗?”
“暂时不会,她受了伤,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
苏敬闻言也跟了过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白着脸问:
“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孙虎摆了摆手,冲两人说:
“这没你们的事了,回去睡吧。”
两人露出迟疑的神色,互相看了一眼,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孙虎感到有些奇怪。
“那个这个要怎么理?”
苏敬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沙发边上一脚,孙虎这才注意到那里躺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
两人上前查看,俱是一惊,这尸体的死法和先前的六具一模一样。均是被开膛破肚,隔断颈脖,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撕裂的嘴里仍旧塞满了红红的果子,汁液混着鲜血往下流着,滴答滴答,冰冷的瓷砖上汇成了一汪血泊,仿佛是生命的倒计时。沈亭枝有些想不明白这果子到底有什么寓意。
安排好下人清理了尸体,苏敬夫妻二人也回了房,沈亭枝发现那个男人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若不是肤色苍白,看起来倒也像个活生生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沈亭枝走上前去,望着男人邃的眼睛。
“陆明庭。”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表字归南。”
略一思索,沈亭枝问:
“那我叫你陆归南,可以吗?”
陆归南闻言点了点头。
"那个梦……"
话说到一半,沈亭枝还是打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话锋一转。
“我叫沈亭枝。”
他不确定那个梦与眼前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渊源,况且看他的样子应当也记不起来。
孙虎这才过来打量着这个俊朗的鬼,悄悄附在沈亭枝耳边说:
“沈哥,什么情况啊?这是鬼吧?我还是第一见到道行这么长得还这么帅的鬼,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身边,你们认识?”
沈亭枝眯了眯眼,回头给他一记眼刀,语气轻飘飘,却透着凉意:
“你看我像是活了几百年的人吗?”
“嘿嘿,这倒也是。”
孙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讪讪地笑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归南。见他衣着不凡,眉眼威严凌厉,心里有些怕。
“或许,你还记得些生前之事吗?我们可以试着帮你完成夙愿。”
沈亭枝知道可能性很小,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虽然这是他们第一见面,但是他总觉得冥冥之中他们之间可能有着特殊的联系,先是频地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又是在戏台下相遇,尽管知道那场戏是个虚境,可戏中人缱绻的眼神,婉转的歌声,一颦一笑,喜怒哀乐,所有的一切,包括灯笼中昏黄温暖的光,都有让人无法忽略的真实感。
陆归南闭上眼,指尖揉了揉额角,紧抿着唇思索了一会,随后摇摇头。
“我仅存的记忆,就是今晚与你的相遇,见你的第一眼。”
沈亭枝突然间心跳慢了半拍,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的充斥着心脏,有些酸软。
这种不该产生在他身上的感觉,却让他如此熟悉。
看着陆归南沉沉的眼神和一丝不苟的衣装,沈亭枝略微别开眼,清了清嗓子说:
“那节指骨应该是与你有关的东西,要不还是还给你吧。”
陆归南沉默了一会,修长的手指拿起那根骨头,垂眸看着,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中投下细碎的阴影,然后将它放回沈亭枝的掌心,冰凉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温热的手,掌心传来的凉意让沈亭枝有些不适应的缩了缩手。
陆归南的动作微微一顿,许是猜到了自己带来的不适,然后收回了手。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联,但既然它认了你,从此以后便是你的了,刚才我出现,也是它把我唤过来。”
“沈哥,要不你就收了他做你的鬼使吧,我看你俩也算有缘,而且这鬼这么厉害,以后绝对能保你!这么多风水师都有鬼使了,就你一个人成天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的,这个总厉害了吧?”
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孙虎边神神叨叨地嘀咕,边整理起背包里的东西,将用过的符纸罗盘什么的都收拾好。
“你说横竖那骨头认了你,还顺便救了你一命,那位陆兄和这东西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如你俩就先绑一起,说不定过些时日他还能记起来以前的事儿,不然你看他一个鬼还能去哪”
见两人不回答,孙虎看了看他们,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
沈亭枝此刻尴尬无比,就想赶紧捂住孙虎那张欠揍的嘴。正当他准备出口打断孙虎时,陆归南突然开口:
“什么是鬼使?”
沈亭枝将刚要说出口的话咽下去,愣了下说道:
“就是风水师身边的阴界使者,在平时会帮助风水师除鬼。”
“不会有什么坏的,反而会对鬼体有帮助!”
孙虎抢在一旁回答道。
沈亭枝瞪了孙虎一眼。
虽然他比谁都想赶快弄清楚发生在自己生上的一切,但是陆归南那样的鬼,气场强大,眉宇间透露着矜贵,想来生前也是地位显赫,是个杀伐果断的主,突然让他和一个陌生人绑在一起,也会让他为难。况且他不愿收鬼使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怕麻烦,而且人鬼之间终究是不同的,往后经历什么都是未知的,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一人生活的他确实不太想做出改变。
“其实”
“我接受。”
未等沈亭枝说完,陆归南就打断了他,点漆般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撞入沈亭枝的眼里,旖旎了月色。
“我愿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陆归南看到沈亭枝的第一眼,就觉得无比熟悉,这种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苏宅6

第二天一早,沈亭枝和孙虎就找到了苏敬。
苏敬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明显是一晚没睡好,见到二人赶忙上前,挤出一丝疲倦的笑容。孙虎大大咧咧地打了声招呼,沈亭枝却是看也没看他,摆了摆手,长腿一迈,径直走进屋子,坐了下来。
“苏先生,我想现在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五具尸体从后山庭院搬到房子里。”
沈亭枝坐在红木靠背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敬,随意地翘着个二郎腿,修长的腿有意无意地晃了晃,黑色长裤被压出几圈褶皱。右手搭在扶手上,看似不经意的语气却透露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苏敬一把年纪居然觉得面前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有说不出的压迫感。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心下有些慌乱,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然后迅速敛起神色,接着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茶,金丝眼镜片后躲闪的神色却是一点也不落的被沈亭枝捕捉到。他缓缓开口:
“沈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尸体本就是在宅子内被发现的,你若是需要,我可以带你去那几地点查看。”
“哦?看来苏先生听不懂我的话。那好,我换个说法。”
沈亭枝笑了笑,然后收起长腿起身,走到苏敬的面前,脚步缓慢却让人感到紧张和压迫。
“后山庭院里,到底埋了什么?”
话锋陡然一转,沈亭枝敛起笑容,语气冰凉,像把淬冰的刀,直指人心。
苏敬不由得捏紧了茶杯,指尖泛白,稳住声音。
“并没有什么,沈先生这样对那院子感兴趣?我想我们还是好好商讨一下如何对付那女鬼吧。”
沈亭枝见状也不再逼问,冷哼一声,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出门。
“既然苏先生不配合隐瞒,那这鬼你便自己去收吧,告辞。”
孙虎狠声狠气地瞪了一眼苏敬,有些不耐烦的冲他吼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说真话!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院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昨天晚上才让那女鬼有机可乘,要不是我们来得早,你早就死几百回了!”
苏敬闻言怔怔地看着沈亭枝离去的背影,这才彻底慌了,他突然跑向门口伸出手: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求你们救救我!”
颤抖的手攥着沈亭枝的衣袖,沈亭枝冷眼看着这个惊慌失措的男人,他这个人一向不爱和人有身体触碰,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后,在他面前站定,静静地看着他,等苏敬开口。
苏敬见把人留下了,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开口说道:
“那里埋的,是我家的一位佣人。因为怕被警察发现,我就让人把尸体都搬到了屋内。”
“佣人?死了她家人不知道的吗?怎么会同意你们草草就埋了?”孙虎一脸惊讶。
“那姑娘无亲无故,是我家从孤儿院领来的。”
“怎么死的?”
沈亭枝淡淡地问。
“被被不小心推下楼梯,摔死的。”
“不小心?”
苏敬听到沈亭枝微微加重上扬的语气,心下又有些慌,迫不及待的解释:
“是真的不小心,她原来是伺候我儿子在外边养的一个女人的,但是当时我儿子快要结婚了,那女人吵着要见我儿子一面死皮赖脸地不肯走,管家就和她在楼梯间起了争执,这情急之下免不了拉拉扯扯,这佣人本来是想扒开管家,结果在推搡中被不小心推下楼梯,摔死了。”
“就埋在庭院的西南角那株最大的樱桃树下。”
沈亭枝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个女人和你儿子什么关系,现在在哪?”
“是我儿子以前的女朋友,我们家不同意这门婚事,正好苏家公司财政出了点事,他母亲给他定了蒋家小姐,还好两家联姻助苏家渡过了这危机,最后给了她点钱,把她打发走了。”
“呵!棒打鸳鸯啊!”
孙虎叫了起来,心想这女人也真够可怜的。
苏敬脸上一时不太好看,争辩着说:
“这婚事也要讲究门当户对,只有蒋家才配的上我们苏家。况且在当时情况下也没办法。”
“蒋念就是苏正严的妻子,一个多月前死在苏宅,是吧?”
苏敬闻言叹了口气,点点头。
沈亭枝听完沉默了一会,望向后山,迷蒙的雾气缭绕,包裹着一个个巨大的阴谋,要将人溺死其中。
“走吧,去后山。”
沈亭枝转头对孙虎说,然后想了想,补充道:
“晚上让小云过来。”
“哎!”
孙虎屁颠颠地跟上沈亭枝,满口应下。
苏敬见两人离开,正准备转身回房,沈亭枝突然停住了脚步。
“苏先生。”
苏敬闻言转身,疑惑地问:
“沈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苏正严的眼睛,是怎么伤的,方便透露吗?”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四周安静的仿佛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一时间苏敬没有了声音。
“这个问题对案件有什么影响吗?”
沈亭枝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
“并没有什么影响,不方便说就算了。”
苏敬突然低下头沉默了,气氛有些尴尬,正当沈亭枝以为没什么结果准备出门时,背后传来了苏敬的回答,嗓音有些苍老无力。
“是他自己用玻璃片割瞎的。”
“在新婚那晚。”

一路上,孙虎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目光无神,呆呆的,好几都差点踩到坑里。
“我真的搞不懂了,你说这苏正严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可真下得去手啊就算不喜欢蒋念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吧,这得有多痛啊哎,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孙虎一个人念念叨叨地不停,沈亭枝被他说的耳朵有些嗡嗡的。
“虎子,你谈过恋爱吗?”
“他也真够可怜的啊?谈恋爱?沈哥你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孙虎回过神有些期待地看着沈亭枝,却在对方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鄙夷。
“你没谈过恋爱,怎么能猜到他们的心理?不要试图用你那五大三粗的神经来解读人家,乖乖闭嘴跟上。”
毫不掩饰的嘲讽让孙虎一阵心痛,满脸涨红,他不服气地踢走脚边的一块碎石头,小声咕哝着:
“切,你自己不也没谈过,还教训起我来了”
沈亭枝眯了眯眼,看向孙虎。
“你刚刚说什么?”
“没没没!夸您帅呢!”
孙虎被那像猫一样敏锐的眼神和阴森森的语气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赔笑,加快步伐。
找到了后山苏敬所说的埋尸地,沈亭枝让孙虎去喊人把尸体挖出来,自己拿出包里的符纸,金锁,和桃叶,准备布阵。
“沈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苏正严自瞎了之后,听力就格外的好,听到边上有声音,就摇这轮椅寻声而来。
沈亭枝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和他打了个招呼。
“挖尸,布阵。”
语罢似乎想起苏正严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又说道:
“是你前女友身边的一个佣人,摔下楼死了,埋在这。”
苏正严搭在轮椅上的手指陡然收紧,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冰栀”
沈亭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为了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双眼,值得吗?”
庭院中的樱桃开的正盛,白玉一般的瓣像浸了水,小巧透亮,中间镶这丝丝黄色的蕊。树林里的鸟叽叽喳喳,却显得整个院子更加空寂。被朵压弯的枝头垂着脑袋,微风吹过,洒落一片瓣。苏正严的肩头静静地躺着几片白色的瓣,整个人与樱桃树仿佛融为一体。
他没有问沈亭枝是怎么知道自己眼睛的事,又知道了多少,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平静地看着前方,用他那双布满疤痕不再有光的眼眶。
“值得,如果可以,我希望给的是我这条命。”
嗓音像落般轻缓,却透着坚定。
沈亭枝心口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了一般,感到有些压抑。他折下一支,看着洁白无瑕娇嫩的,叹了口气。
“她叫什么?”
“叶冰栀。藏冰冷香栀,和她的名字一样温柔漂亮。”
“这些樱桃树,也是为她而种的吧?”
“嗯,她爱吃樱桃,酸酸甜甜的东西她都很喜欢。”
谈及叶冰栀,苏正严疲惫的脸色闪过一丝温柔。
“她现在怎么样了?后来有去找过她吗?”
“应当是过得很好,只是可惜她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我,走的如此决绝。”苏正严咳嗽了一声,哑着嗓音继续回忆道:
“我这副身子,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什么资格去见她,呵”
沈亭枝捏着瓣的手顿了顿,皱了皱眉。
他记得方才苏敬说的是叶冰栀吵着要去见苏正严,甚至为了他与管家争执,可苏正严说的却是她不愿与他相见,这两人必定有人在隐瞒什么。
正欲再问,孙虎已经带着人来了。
“哎,苏少爷好啊!那个沈哥,我让他们先去挖了,咱们去布阵?”
苏正严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沈亭枝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和苏正严说了声再见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苏宅7

待沈亭枝将所有东西安排好之后,已是傍晚。
天色渐昏,赤红的太阳像溏心蛋,挂在山头,万丈千阳红透了半边天,煞是好看。
沈亭枝一回过头,就看见这幅景象:陆归南就这么静静地立在树下注视着他,头上笼罩着夕阳的余光,将他冷硬的眉眼都柔化了不少,给人一种快要消失在这余晖中的错觉。、
在那天之后,陆归南得知沈亭枝是风水师之后,向他表明了想暂时留在他身边的意向,沈亭枝仔细考虑了一下,将他收为鬼使。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因为沈亭枝触发了指骨而现世的,另一方面他也想早日找到在阳世的羁绊,还愿后好离开。
“你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下,没事吗?”
沈亭枝跑向陆归南,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有些担忧地问道。
尽管知道这苍白无血是因为早已非人的缘故,却还是忍不住以为是见了光让鬼体受到了伤害。
“无妨,寻常日光对可化成实体的鬼造不成多大影响,只要不长时间受着。”
陆归南看着沈亭枝露出的紧张神色,笑了笑。
这是沈亭枝第一见到男人的笑容,微微上扬的嘴角,他只觉得这个笑好看的有些耀眼,就像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他一样。
“嗯,那就好。”
轻轻点了点头,沈亭枝问:
“我去吃饭,一起吗?”
说完沈亭枝就想抽自己的嘴,鬼哪里用得着吃饭啊,真是没话找话。
陆归南却不在意,答道:
“好。”
两人去了潼城的夜市长街,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皎洁的月亮高悬,发着清透的光看着倒也是一派安谧。
青石铺就的长街蜿蜿蜒蜒看不到头,每走一步,都是岁月的足迹。街道两边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有红色圆灯,上面用金粉画了荷牡丹。长长的黄灯里面是一圈一圈的细竹节,编成一个个好看的图案。每一家铺子都摆了出来,有卖烤鸭的和肉脯的,店主满头大汗,在门口刷着酱料,边吆喝边烤肉。烤肉泛着金灿灿的油光,香喷喷的味道直勾人肚肠。
东桥下是流淌的安河,穿过弯弯的东桥,有一家卖糯米糕的铺子。软软糯糯的白色糕点摆在竹木笼子里,上面点缀着桂,黄色的酱洒在糕点上面,散发着桂的香气。
沈亭枝从小就爱吃糯米类的东西,尤其是桂糕,见着了自然是移不开脚步了。
“来份桂糯米糕吗?自家做的桂酱。”
卖糕点的妇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色衣衫,两手戴着套袖,正在忙着端出刚出炉的糕点,冲沈亭枝笑了笑。
“买份桂糕吧。”
陆归南看着那盘莹润白嫩的小糕点,突然开口。
“咦?原来你也喜欢吃桂糕啊?”
沈亭枝见一路都未开口说要买东西吃的陆归南突然想买桂糕,便以为他也好这口,眼中有些欣喜。
“不是,只是猜你应该会喜欢。”
陆归南抬眸看着沈亭枝,轻轻说道。墨黑色的眸子明明没有什么感情,沈亭枝却心下一惊,心想这男人的直觉也太准了吧。
“哎,小伙子,你在和谁说话呢?”
老板娘是看不见鬼的,见沈亭枝一个人自言自语,有些奇怪地张望了一下,却没在他边上看到其他人。
“哦,没什么。给我拿一份桂糕。”
沈亭枝尴尬地收回目光,冲她笑了笑。
趁她转身包糕点的时候,对陆归南说:
“你猜对了。”
陆归南听出语气中有一些俏皮,看着沈亭枝弯弯的桃眼,粉嫩的嘴唇微微翘起,笑着摇了摇头。
正当沈亭枝要接过桂糕时,他的手顿了顿,然后对老板娘说道:
“大姐,给我拿两份吧!”
“好嘞!”
“你一个人吃得下吗?”
陆归南想不到沈亭枝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一个人,居然胃口这么大,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沈亭枝付了钱接过两份桂糕,转头对陆归南说:
“一份给你,虽然知道你不需要,但还是想让你尝尝看。”
清澈的眸子中倒映着灯笼洒下的光,整个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陆归南注意到沈亭枝的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痣,衬的他肤色更加白皙。
他微微一愣,看着面前这人期待的眼神,终是回过神,弯了眉眼,拿起一盒糕点。
“嗯,谢谢。”
陆归南拿起一小块桂糕,咬了一口,舌尖传来温热馥郁的甜味,丝丝绵绵,早已不再跳动冰冷的心,似乎也渐渐有了温度。
兜兜转转一圈,很快就到了点,吃过东西后,便回到了后山庭院。
孙虎和小云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们了。小云一见到沈亭枝,就开心地扑了过来,蹦Q着两条小短腿。
“亭枝哥哥!我好想你呀!”
沈亭枝笑了笑,正想摸摸她的头,突然见那小孩往后缩了一下,一脸怯生生地打量着旁边的陆归南,不敢再上前一步。沈亭枝明白,陆归南作为厉鬼煞气太重,从昨天就可以看出,他的道行厚,所以寻常鬼见了他都会怕。他将小云拉过来,温声说:
“别怕,这是归南哥哥,是我的鬼使。”
陆归南见这小鬼一脸受惊的样子,也缓了缓神色。
小云见他虽然看起来冷硬,但也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叫了声归南哥哥。
陆归南愣了下,然后学着沈亭枝的样子,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揉了揉小鬼的头发。
“嗯。”
“哼,这小东西就是欺软怕硬!当初我怎么死磨硬泡她都不肯叫我一声哥哥,如今见着陆归南倒是叫的勤快!”
孙虎见状不服气地瞪了小云一眼,哼哼唧唧地抱怨。
“谁让你的法术连小鬼都不如呢?”
沈亭枝斜睨了孙虎一眼,语气凉凉的:
“不然用得着把她叫来保护你?”
孙虎闻言一下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争辩着:
“还不是因为我上受了伤,要是我没伤着,她能有我厉害?”
“和小鬼比法术,虎子,你可真是丢我们风水师的脸。”
沈亭枝啧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讥笑道。
孙虎一下子如瘪了气的河豚,焉在那里没话说了。小云见了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跑一边玩去了。
沈亭枝将符水沾在软笔上,在树下的阵法里写上咒语,乾位放了铜锁,坤位则是一撮尸体周围的土。离、坎位放了两枝桃木枝叶,八个方位都贴上了用朱砂写上符文的黄符。
沈亭枝将手指割破,滴入一滴鲜血在阵法中心的水符上,殷红的血霎时间顺着画好的符文流淌开来,一个诡异的图腾在阵法中心逐渐显现出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万籁俱寂,阴沉的氛围让人感到寒凉。
“苏家的人呢?”沈亭枝做好一切后,起身问孙虎。
“按照你的吩咐,都在阵法不远躲着,只要他们不乱跑绝对没事。”
沈亭枝点了点头。
天盘阵专用来招鬼魂,但是需要布阵之人的鲜血和鬼怨念所系的人引。若是简单招鬼,其实可以用天杀阵,这个阵法风险低,且不需要布阵之人的血,但是入此阵的鬼会直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一般风水师是不会用此阵的。
沈亭枝之前仔细思考了一番,决定还是用天盘阵,现将鬼引入阵法,缚住她,然后再行打算。
突然,四周的树叶像是被风吹过一般,不自然地抖动着,‘沙沙’的,让人心下发毛。
阵法中原本安静的铜锁接着剧烈抖动,金属晃动,发出嗡嗡的鸣响。
沈亭枝沉下眉眼,压低嗓音:
“来了。”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大风,让人险些立不住脚,眼前一黑,连月光都被遮的严严实实的,一片混沌。
“哈哈哈哈!苏正严,你还我命来――”
一声凄厉嘶哑的叫声响彻云霄,只见那女鬼直直地冲向苏正严藏身之,在她面前却突然隔空出现了一道金光,随即她的手脚都被无形的锁链拉扯住,整个身体都被强行扯回阵法之中。
女鬼剧烈的挣扎着,一脸痛苦,嗓子里发出嘶哑的低吼,有黑红的血顺着被勒住的地方流了下来。
沈亭枝正好准备念咒收阵,加强阵法,林子另一端突然传来了喧闹和脚步声。
“冰栀!”
只见苏正严正摇着轮椅慌张地向这里赶来,眉眼间尽是心焦和不可置信。
他身后则是匆匆赶来的苏敬和妻子,两人气喘吁吁,吓得赶紧架着苏正严。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乖乖呆在原地吗?”
孙虎低声咒骂了一声,心下一惊,冲他们喊到。这么不管不顾的冲到女鬼面前,这是疯了吗?就算女鬼被暂时缚住,但保不准见到他们会做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一个不留神,谁知道正严他就突然过来了”
苏家两口子连忙抱歉地解释,手足无措的立在那里。
“苏正严!我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啊――”
低头挣扎的女鬼突然抬头,面容扭曲,撕心裂肺地喊着,字字泣血。
“冰栀真的是你吗?冰栀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正严突然瘫软在地,嘴唇发白,哆嗦着看向声音方向。
“我靠!不会吧,这女鬼感情是来复仇的?苏正严为了和蒋念结婚亲手杀了他前女友?”
孙虎看着眼前这一出,惊讶地瞪大双眼。
沈亭枝却冷眼看着苏家两口子,他注意到,从见到女鬼的那一刻起,苏正严的母亲蒋芸欣就面露恐惧,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退到苏敬的身后。
这种恐惧不只是因为见到害怕之物,更是因为心虚。
“她怎么会是鬼,怎么会”
苏正严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了一般,猛地转身质问,众人还是第一见他如此失态。
“是你们对不对?是你们杀了冰栀!是不是!?”
“正严!我们虽然是让她离开你,但是没有害过她的命!”
苏敬稳住声音,正了脸色揽住了将芸欣。
“所以,当初根本就不是她不愿见我,而是你们”
“没错,但我们都是为你好。”
许是见鬼被缚住,苏敬整个人显得都没那么害怕了,义正言辞地说。
“苏正严,你杀我全家,我要你整个苏家陪葬!哈哈哈哈哈――”
叶冰栀突然怒吼一声,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刺耳凄厉。
只见原来缚住她手脚的锁链逐渐开裂,发出微弱的金光,与之而来的是大量的黑气瞬间喷涌而出。沈亭枝离得最近,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正要结印加固阵法,面前突然加强的煞气却压得他无法喘气,额头青筋暴突。
一声巨响。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黑气波及的时候,突然跌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阻挡了煞气。

苏宅8

腰腹传来凉凉的触感,意外的,沈亭枝并不感到排斥。
他一抬头,就看见陆归南正半跪着抱着他,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垂下的睫毛和唇峰分明的嘴巴,尽管没有血色,却意外的好看,一双邃的眸子就这么看着沈亭枝。
沈亭枝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谢谢。”
陆归南摇了摇头,说道:
“我是你的鬼使,护着你,应该的。”
活这么久都没被人保护过的沈亭枝突然有一丝奇怪的感觉,心里有些感动。
说完便将沈亭枝轻轻放下。
沈亭枝见孙虎已经结了一个暂时的印,正满头大汗的在阵边画着符,小云也守在孙虎边上,替他挡住部分煞气。他迅速跑过去,念出咒语,在空中画出图腾,浅色的瞳孔在黑雾中显得透亮,死死地盯着女鬼身上的锁链,一道光从指间注入摇摇欲坠的锁链之中。
“苏敬,蒋芸欣,我想你们是时候说实话了。怨念不除,最后遭殃的是你们自己!”
沈亭枝加重了语气,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爸,妈,是你们,对不对?是你们害死了她对不对!”
苏正严声嘶力竭地吼着,他干净的衬衫和裤子上沾满了泥土,一身狼狈,满脸的绝望。
“芸欣,你到底做了什么?”
苏敬看着眼前这幅情况,终是忍不住怀疑了。
蒋芸欣脸色煞白,涂抹了口红的嘴唇却没有多少血色,她紧紧地攥着手指,犹豫了一下,终于狠下心说:
“没错,是我杀了她!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苏家好,你能保证她和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有一天不会回来报复我们吗?”
“你你简直是”
苏敬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蒋芸欣,满脸的不可置信。
“为了把他们分开,你居然狠心杀了叶冰栀全家?你这女人太狠了吧,怪不得她就算做鬼了也不肯放过你们苏家,你们简直是自作自受!”
孙虎被眼前这个看起来温良的女人给吓到了。
“我没有!要怪就怪她自己!如果她肯听话,乖乖地吃下那盘樱桃,她也不用受这么多折磨,她的父母也不用死!”
蒋芸欣突然疯了一样扯着嗓音吼道,她面色狰狞,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几乎是掐着苏敬的胳膊。
“我是想放过她,可是她有了正严的儿子,死活都不肯打掉,我怎么可能会容许她生下这个将来会报复苏家的私生子!苏家太太的位置只能是念儿的,只有这样蒋家才会救我们。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苏家啊!我都是为了你们!”
苏敬头疼地看着近乎疯狂的女人,额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蒋芸欣居然真的下了如此毒手。
“母亲,为什么?”
一直未出声的苏正严突然开口,语气轻飘飘的,却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定定地望着蒋芸欣,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空洞干枯的眼眶中却流下了两行眼泪,滑过他苍白瘦削的脸庞。
蒋芸欣看见苏正严跪在地上,手指逐渐松开,表情有一丝的松动:
“正严你不要怨我,我”
“那是冰栀那是我的冰栀啊”
沈亭枝看向蒋芸欣,蹙了蹙眉。
“那盘樱桃,怎么回事?”
蒋芸欣低下了头,无力地解释:
“我在樱桃里下了毒,怕她不肯吃,就说是正严给的。没想到被她看出来樱桃有问题,我只能找人捏着她下巴给她灌进去”
“你将毒樱桃灌进她的喉咙后,怕她没有死透,找人剖开了她的肚子,顺便将孩子也弄死。怕叶冰栀的父母报复,于是索性就将她父母一起杀了,对吗?”
沈亭枝在蒋芸欣犹豫时,替她接着说下去。语气冰凉,眉宇间尽是失望与厌恶。
他此刻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每一个死者都被开膛破肚,他们的的嘴巴都被撕裂,灌满了浆果。
那果子原来就是叶冰栀生前最爱吃的樱桃。
她到死都以为是苏正严害了她。
他实在想不到,一个母亲居然会有这么狠的心,仅仅为了家族利益,就可以把自己亲生儿子的幸福都牺牲掉,甚至不惜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
“你对我说,她不爱我了,要离开我。你把我锁在家中,骗我说她不愿见我。我如你所愿,娶了蒋念为妻我以为她如愿以偿的离开了我,一个人过得很快乐,可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却被你逼死母亲――”
苏正严哽咽着,眉目冷淡,哑着嗓音说:
“这是我最后一这么叫你。”
“我恨你。”
蒋芸欣闻言愣在原地,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儿子,像是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地,半晌,掩面而哭。苏敬嫌恶地推开了她,仰天叹了口气。
“沈先生,你放了她,好吗?”
苏正严对沈亭枝说,语气中透着哀求与无力。
“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
“放了她,你可能会瞬间丧命。”
沈亭枝看着他,认真地说。
“死在她手里,我心甘情愿。一切的债,就由我来偿还吧”
苏正严苦笑着摇了摇头,早已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双手撑地,听着叶冰栀痛苦挣扎的声音,一步一步用力地爬向阵法中心,骨瘦嶙峋的手上沾满了泥土,发丝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头上。
短短几步的距离,却隔了一个阴阳。
沈亭枝见他如此执着,终是放下了手,解开了封印。
叶冰栀失去了阵法的束缚,灰白暴突的眼珠转动了两下,然后狠狠地盯向苏正严,嘴角留下猩红的血,然后猛地冲向苏正严,随着他的肩膀不管不顾地咬下去。霎时间,纯白的衬衫被鲜血浸透,苏正严的肩头血肉模糊。可是他却像完全感受不到一样,努力伸出手,摸索着身上人的形状,一寸一寸地抚过叶冰栀早已面目全非的脸,瘦削苍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却认真地从眉眼描摹到嘴唇,仿佛是在面对一件珍宝。
沈亭枝有些看不下去了,想出手将那女鬼拉开,却被陆归南牵住了手。
他看向陆归南,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眸光中闪烁着和沈亭枝此刻同样的悲悯。
“冰栀,你一定很疼吧?不怕了,现在再也不会疼了,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伤害你了。”
“你还记不记得院子中我们一起种的那些樱桃树?你最爱吃樱桃了,我们还说过,有朝一日会让整个后山都开满樱桃。白茫茫的一片,就和下雪一样”
“见到蒋念的那一刻,我满眼都是你,可是我一想到你不肯见我,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去打扰你,婚礼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他们很聪明,怕我寻短见,将我关在房间,我像个被囚禁的犯人。可是他们低估了我蒋念将装满红酒的玻璃杯递给我时,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房间被布置得很喜庆,到都是好看艳丽的大红色,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刺眼我杀不了自己,但是我可以毁了我这双眼睛,再也不用看到这些人,这些事”
叶冰栀将苏正严的肩头撕下一块肉,露出阴森的白骨,鲜血顺着肩膀上的伤口流下来,染红了脚下的土地。苏正严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叶冰栀不是在撕咬着他,而是轻轻舔舐他的伤口。他抚摸着身上人沾满鲜血的长发,一下一下地顺着,像是在哄小孩。
“你看到了吗?今年的樱桃也开了,虽然我现在看不到了,但是我想,应该和前几年一样好看。”
“再过一段时日,就可以结樱桃了,到时候我把满院的樱桃都送给你,好不好?”
孙虎在一旁不忍地别过脸。
苏正严满脸的泪水混着鲜血,苍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去试着触碰叶冰栀。
被汗水浸润的眉目像是风雪下被冰冻的枝叶,没有生机。
叶冰栀抬起脸,靠近苏正严的脸,一双尖利的爪子突然举起,直直地刺向他的脖颈。
“冰栀我爱你”
突然叶冰栀伸出的手在将触碰到苏正严的时候停下来了,身上的黑气散尽,灰白无光的的眼瞳逐渐变得清明,一行血泪从眼角静静划过,滴落在苏正严的手腕上。
她喃喃低语:
“正严”
突然间,空气像是静止了般。苏正严的身子顿了顿,哑着声音说:
“冰栀是你吗?”
叶冰栀伸手抚上苏正严的眼睛,只是流泪不语。
沈亭枝知道,她都听到了。
虽然不忍,但还是缓缓开口提醒道:
“苏正严,时间差不多了。”
厉鬼怨念解除之时,便是投入轮回或者魂飞魄散之时。
“她又要走了吗?”
苏正严闻言,轻轻抱住叶冰栀,满脸凄然。
“嗯但是她杀了太多人,已经没办法再入轮回了。”
面前的人沉默了,苏正严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叶冰栀的头发,就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丈夫在替妻子温柔的梳妆,打理着头发。
“正严。”叶冰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然后推开他的胸膛,将两人拉开了距离,满是血泪的双眼此刻却透着无限的眷恋与温存,如一块剔透的玉,日日相啄,泣出了血丝,沁入肌理。
“我早已死了,侥幸存着这缕魂魄,能解开一切,再见你最后一面,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不要”
“如今,也是时候离开了。”
苏正严拼命地摇着头,满是灰土和鲜血的手紧紧拉着叶冰栀,声音哽咽。
“沈先生,一定有办法的是吗?你救救她,只要可以不魂飞魄散,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沈亭枝看着地上这一对狼狈的人,叹了口气。
人鬼殊途,人死灯灭。
一段情,从人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这辈子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喝下孟婆汤,转世轮回,上一辈子的恩怨情仇,就都如烟散去。鬼魂的存在本就是逆天而行,仅仅是靠着强大的执念方可残留徘徊于人世。万物都有命理,若要改命,只能是以命来换。
“用你五十年的寿命,可换她再入轮回。”

苏宅9

话音刚落,叶冰栀似乎意料到他要做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猛烈地摇头挣扎了起来。
苏正严掩住她的嘴巴,笑了,嗓音沙哑,声音却轻柔,似落般温柔宁静。
“我愿意。”
他最后抚上了面前人早已面目全非的脸,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叶冰栀,仿佛此刻眼中真的出现了那个美丽温婉的女孩,满脸柔和。
“我愿意的。”
“你不要为了我做傻事,我杀了这么多人,一切都是应得的,这辈子遇到你,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正严,你好好活下去。”
叶冰栀拉开他的手,哭着拼命地摇头。
苏正严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沈亭枝,语气坚定。
“沈先生,拜托了。”
沈亭枝犹豫了,毕竟五十年的寿命意味着苏正严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用此生宝贵的下半辈子,换不确定的下一世,真的值得吗?
“答应他吧。”
一直沉默的陆归南缓缓开口。
鬼使神差的,沈亭枝看着男人垂下的眼睑,点了点头。
他从身旁的樱桃树上折下一小段枝丫,然后点上符水,念出口诀。原本无光普通的树枝逐渐发出银白色秋霜般的冷光,渐渐地,那束光汇聚在叶冰栀身上,她整个人被白光包围,逐渐变得透明。
“不不要!”
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她试图紧紧攥住苏正严的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直直地穿过他的手指,手心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抓住,一片冰凉。
“冰栀,对不起,下辈子,不要再遇到我了”
苍凉的白光汇聚成一点,像天上闪烁的星星,又像是荧荧之火,在黑夜中显得如此耀眼明朗,飞向那株枝,而后光灭,归于黑暗。
感受到怀中的触感逐渐消失,苏正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像是突然失去了什么支撑,身体也被抽光了力气,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低下了头。
沈亭枝将枝收好,瞟了一眼这狼狈的一家人,苏敬早已是目瞪口呆,蒋芸欣却是晕了过去。
许久,没有声音。谁也没有打破这沉默。
苏正严缓缓站了起来,他轻轻道了声谢,清瘦的背影在茂盛的樱桃树下,如棵孤竹。

回客栈时,已是凌晨一点。
街上的长灯已经熄灭,店铺都已关上了门,远方的夜色衔着青山,相融在这墨色。这座古城静静躺在山脚下,热闹过后,回归寂寂。
沈亭枝和陆归南一人一鬼,就这么静静地走着,不急不缓。
由于潼城阴气重,晚上难免会有小鬼出来游荡被撞上,看见沈亭枝这么个大活人都想上去吸点阳气。但是没等他们靠近,都被陆归南的一身煞气给吓跑了。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淡淡的一个眼神,就透着威慑与凌厉。一身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军装打扮,走在古城里,看起来却意外地和谐。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的水平对付这些孤魂野鬼绰绰有余。”
看着陆归南有些警惕的神色,沈亭枝不免失笑。他怎么样也是个风水师,还不会弱到这个地步。
“嗯。”
陆归南轻轻应了一声,缓了缓神色。
“啊!”
这才说完自己厉害,就不小心踩到了坑里,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沈亭枝弯腰看去,原来是一块青砖缺了一块,露出下面的泥土,天色太暗了一时没注意,被自己踩到了。幸运的是自己的脚没有扭到,只是鞋子裤腿上沾了点泥。
“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个坑没看见。”
沈亭枝拍了拍裤腿,有些懊恼。正要接着往前走时,眼前突然一亮:
一簇火焰被陆归南稳稳托在掌心。
冰绿色的火焰像黑夜中猫闪烁的的眼睛,透亮透亮的,火焰中还透着些墨蓝。白皙的手在火焰的映衬下更加醒目。陆归南俊朗的眉目染上了微亮的光,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沈亭枝惊愕地看向陆归南,男人沉郁的眸子中有一星暗绿色的光闪烁,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星,摇曳着光搅开一汪墨色。
“这样,就不会再摔着了。若还是怕,就拽着我。”
低沉的嗓音响起。猝不及防,让人恍然,就像一颗小石头砸入波澜无惊的湖面,漾开阵阵涟漪。
沈亭枝心下一暖,点了点头。
鬼火向来是象征着黑暗与阴霾,引人走向黄泉之路,入地狱之门。但是此刻他知道,这幽幽冥火将要通往的地方,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走了两步,沈亭枝想了想,还是伸手轻轻拽住了陆归南的衣角。
陆归南看着自己身旁低头专心走路的人,柔软的头发被光影晕染的很温柔,低垂的桃眼尾微微勾着,纤细的睫毛扑闪扑闪,莫名的有些可爱。
只是沈亭枝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会尽数落入陆归南的眼中。
沈亭枝到了落脚的客栈,便准备洗漱睡了,回头看见陆归南静静地站在门口,才想起来鬼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
“你需要睡觉吗?”
“睡不睡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影响。”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陆归南想了想,说道:
“好。”
沈亭枝拿着衣服先去洗澡了,出来的时候也没来的及吹头发,湿哒哒的头发就这么半塌在额前,将他清冷的眉眼柔化了不少。
“你就先穿我的衣服吧,衣服都是干净的。”
看着陆归南一身整齐笔挺的军装,沈亭枝将自己带来的一身干净衣服递给陆归南,然后耐心地教他怎么用这里的热水器。好在陆归南很聪明,什么都是一看就会,沈亭枝便也没什么时间。
淋浴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月色,清清冷冷的,脑海中浮现苏正严最后孤瘦的背影,悲凉又决绝,心中不免有些叹惋。说实话在当时他其实有犹豫过是否要将这唯一的方法告诉他,因为代价太大,而且曾经也有人想试过,都没有成功。他没想到苏正严不经思考就同意了。
以命换命,况且换的只是个转世的机会,实在太过残忍。
没多久,水声戛然而止,将思绪拉回。
陆归南穿着沈亭枝的白衬衫,由于尺码有些小,最上面两颗扣子便解着,露出精致的锁骨,一滴水珠顺着脖颈流下来。偏小的衣服将他的身材勾勒出来,腰上的腹肌若隐若现,看得出来身材极好。
沈亭枝看着陆归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今天,你为什么会同意他?”
陆归南也走到窗边,顿了顿说:
“只有这样,他方可安心。”
“不会代价太大吗?”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对等,于他而言,不存在什么代价。半条命护她转世轮回,安然入世,应该已是莫大的安慰了吧。”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下一世也不一定能记起对方再会。他自己也说不希望再遇到了……一期一会,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为了缥缈的下辈子,牺牲这一世,真的不会悔吗?”
陆归南望着空中那轮高悬的月,缓缓开口:
“不会。生命不可以延续,但是爱可以。即使不记得了,再相见终会忍不住靠近,直到重逢。”
“会吗”
沈亭枝喃喃地念到,撞上陆归南坚定地目光。
“会。所有这辈子离别时所说的,都是为了再重逢。不愿就是愿,不想就是想,归根结底不过是爱与不忍,难舍难分。”
“那你呢?”
下意识地就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相信你会找到留在人世的执念吗?”
一时间没有了声音,安安静静的。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毫不掩饰的目光碰撞,沈亭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很想知道他心中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邃的眼眸中有着一缕浓重的哀伤,藏得很,可能连陆归南自己都不曾发觉到。
许久,陆归南开口:
“也许吧。”
似是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窗外的无边黑暗,和百年前的一样,亘古不变。然后微微垂下眼眸。
“如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的话。”
“会的。”
沈亭枝一字一句地说,清透的眸光中闪烁着坚定。
“一定会重逢的。”
是说给陆归南,也是说给自己。
他宁愿相信,有一日,就算是飞蛾扑火的执念,化为灰烬的那一刻,也会燃起微弱的光,换得毕生的愿想。

归程

第二天早上,沈亭枝是被窗外的鸟叫声给吵醒的。
古城的环境清幽,空气清新,又依山傍水,俨然一幅世外桃源的样子。正值春天,自然有许多鸟雀叽叽喳喳。
他揉开睡意惺忪的眼,因困倦眼角泛出了些眼泪,将睫毛打湿。一束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透了进来。
沈亭枝眯了眯眼,看见陆归南背对着他立在落地窗前,双手插在口袋中,身姿挺拔,双腿修长笔直。
恍惚间,沈亭枝仿佛像是看见了曾经那个睥睨沙场的将军,迎着光,准备走向他的战场。
听见身后的动静,陆归南转过身。
“醒了?”
“嗯我昨晚没影响到你吧?”
尽管知道自己睡相还算端正,但是还是有些担心会做出什么丢脸的事。
“没有,你睡相很好。”
陆归南笑了笑,细碎的光洒在男人俊朗的眉目上,添了一丝暖意。让人无端想起前些日子吃的桂糕,甜滋滋的。
“那就好。”
沈亭枝舒了一口气,然后起床洗漱,换好了衣服后就下楼了。
早上的店面不是特别多,都是卖早餐的。就在客栈不远有一家卖豆浆包子的店铺,蒸笼里冒出热气腾腾的白烟,混着清晨空气中的露水,清新甘冽,又不失烟火气息。
沈亭枝买了杯豆浆就去找孙虎,两人收拾收拾就打算回程了。
苏家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剩下的就只能交给警察局去做了。苏正严和他母亲断绝了关系,报了警,将所有事情告诉了警察,省去了驱鬼的部分,一大早就有几辆警车开进街道,找苏正严做笔录。蒋芸欣被抓,蒋念也死了,这下蒋家再傻也该明白发生了什么,对于苏家公司的援助自然是全部撤走。利益纽带断了,维系这两大家族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垮了。
沈亭枝等人去告别的时候,苏敬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初见时的那般精英样早已烟消云散,浑身上下透着苍老与落寞。
苏正严的神情倒是不变,眉目平静,也许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只是面色比以前更加苍白,嗓音也更加沙哑。细瘦的手腕在宽大的袖口中,风一吹,就像寒冬腊月的枯枝,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整个人终日坐在轮椅上,樱桃树下,落沾襟,风盈山头,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虽然白天对陆归南这种级别的鬼体伤害不大,但阳光终归不适合鬼,沈亭枝还是怕有什么闪失,便让陆归南暂时回到那节骨指里。
为了方便,并且防止弄丢,他将骨指凿了一个小孔,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
回去的路上下了点小雨,看着车窗外阴沉沉天空,被雨幕包裹之下渐行渐远的潼城,冥冥之中似乎感觉,日后定会再来一。
沈亭枝靠在座椅上,有些不舒服的揉了揉脖颈,光洁脖子上隐约可以看见青筋的痕迹。沈亭枝本来就白,加上这趟苏宅之行费些力气,不免有些疲倦的神色,阴沉的环境下衬的他仿佛又消瘦了不少。
“沈哥,我早上已经打电话给王伯说了,王伯说今晚他掌勺,给咱做顿好的补补。”
孙虎开着车,瞟了眼沈亭枝,又说道:
“我咋感觉你又瘦了呀,本来就细胳膊细腿的,这下出来一趟倒好,看着更瘦了,王伯要是知道了我没伺候好你这位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早知道就该再打点电话给他让再炖只老母鸡,该有肉的地方还是得有肉。”
沈亭枝闭上眼睛,没理会孙虎的唠叨。
“不是我说,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你身边的鬼使陆归南,哎,我就叫他陆哥吧。这哥们一看以前就是个军官,模样不必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帅的鬼,别说是鬼了,人都没几个有他帅的!关键身材还好,我今天走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沈哥,他穿的是你的衣服吧?那腹肌少说也该有六块吧!我一个男的看了都羡慕”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沈亭枝闻言缓缓地掀开眼皮,凉凉地瞥了孙虎一眼。
“你可以闭嘴了。”
“我哎,好嘞,你好好歇息,我不吵了。”
本来还想接着说的孙虎看见沈亭枝冰凉不怀善意的眼神时,自觉地闭上了嘴,他觉得要是再敢多说一句话,沈亭枝绝对能上来掐死他。
嘴上不说,心里却忍不住感到有点奇怪。沈亭枝是个沉静性子他也知道,往常他逼逼赖赖他也只当他是空气不说什么,只有这突然打断他让他住嘴。
难道是自己光顾着夸陆哥忘了夸他?
孙虎百思不得其解。
而一旁的沈亭枝则低下头轻轻摩挲着胸前的指骨,心里说不出来的烦躁。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股没理由的烦躁来自于哪里。
两个多小时后,两人回了A市,孙虎将车停好后,便回拂古斋。
A市没有下雨,却是个阴天。拂古斋在青岩街上,这是一条古玩街。街道不宽,有些狭窄,但是弯弯曲曲蜿蜒开来,倒是很长。白天的时候这片生意最好,到了傍晚有的摊子就要交接,开始卖一些风水宝物,人就会略少一些。
如今已经下午,长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西角一家赌石的店门前早已围了不少人。
各色古董器具混在一起,叫人看了眼。不过里面鱼目混杂,好货自然是有的,赔钱货也不少,拼的就是眼力和运气。贩子们摆着摊,神神叨叨地给客人介绍着自己的东西。
“我说你还在犹豫什么?这可是上好的血沁,就这么一块了,买来给孩子辟邪准没错。你看这成色多透润,要不是夜市交接的人快来了我赶着收摊,能这么便宜就卖给你?”
“老板,能再便宜点吗,我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
沈亭枝站在一家卖桃木的小摊前,挑了一沓桃木片,付了账正准备走,就听见隔壁传来的争论声。
偏头看去,只见那卖玉器的小贩嘴里叼着根大烟,满脸横肉,头上几寸毛被梳的齐齐地贴在脑门上,精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地瞟着面前穿着朴素的女人。
“您打个折成吗?3行吗?”
那女人满脸皱纹,手上因常年干活而皱皱巴巴的,身上的蓝色衣服也被洗的有点褪色。
“8的上好血沁你让我卖3?你怎么不去抢呢?”
那小贩闻言吹鼻子瞪眼地狠狠抽了一口烟。
孙虎转身上前,看了看小贩手里的玉。
“嚯!邓老二,你出息了,这货色卖8?我看是你去抢还差不多!”
邓二看见孙虎,心下一惊,收敛了脸色,上前赔笑道:
“哎哟虎哥,哪能呢!”
说完小声地在孙虎耳边使了个眼色,又迅速地说一句“给点面子,做买卖不容易,成了请您吃饭。”
孙虎冷哼一声,正要说什么,一旁的沈亭枝开口了。
清冽的嗓音不急不缓,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喙。
“五百。”
“啥?!”
邓二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沈亭枝,吓得差点就跪了。谁不知道沈爷的眼力,在古玩界就没有走眼的时候,在青岩街就没人敢和他叫板,凡是做生意都要让他三分脸面。如今他发话了,这生意也就基本黄了。
“别啊沈爷,这上好的血沁就值五百?您饶了我吧。”
邓二脸色蜡黄,颤着声垂死挣扎。
孙虎乐了,有沈亭枝收拾这贪财鬼他就放心了。他原先还想开一千,没想到沈亭枝直接给人砍到五百。
“造型平常,颜色还算正,但是暗红浮于表面,有后期人工理的痕迹。水头一般,有棉状杂质,内环有两细小绺裂,这货送我都不要。怎么?邓老板是对我的眼力有什么意见?”
沈亭枝一手拿着那块玉,斯条慢理地看着,边看边漫不经心地问。
“不敢不敢,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邓二哪敢有二话,忙点头哈腰地笑着,只是心里在滴血。
那女人见状赶忙像二人道了谢,感激地笑着。她身上就带了那么点钱,还是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要是没有他们,自己的钱早就被骗走了。
“没事儿大姐!”
孙虎笑着摆了摆手,沈亭枝则微微颔首。
他一向很少插手古玩生意,毕竟这东西一切都得看自己,被骗了也只能怪自己没眼力见。只是今天看那女人可怜,不像是有钱人,听她说是要买给孩子的,邓二开价又有些过,就忍不住出手帮了一把。
到了拂古斋,王元正和妻子正忙着做饭,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葱香混着浓郁的高汤气息,飘飘悠悠。
走进屋里,香味愈来愈浓,细嫩的生姜丝和鲜红的小辣椒丁整整齐齐地放在砧板上,菜籽油在铁锅中滋滋地翻滚着,食材在热油的包裹中热烈浓厚地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瓷白砂锅上冒着热气腾腾的白气,一缕一缕地飘着,像个小钩子般直抓人肚肠。
孙虎赶忙过去凑近一看。
“鸡汤!还是晴姨你懂我!”
“回来啦?赶紧歇着吧,饭马上就好。”
方晴将孙虎乱动的手拍走,看见两人回来笑着喊道。又看见沈亭枝旁边站了一个面色苍白的陌生男人,有些奇怪地问:
“小沈啊,这是你朋友吗?”
“怎么了?来客人了啊?虎子你也不早说,我多做――”
听到声音,王元正从厨房里头出来,边走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开口说着。知道抬头看见陆归南的那一刻,愣在原地,双目瞪大,说到一半的话却顿住了。
“你们好。”
陆归南看着走出来的人,礼貌地颔首与夫妻二人打了招呼,方晴笑着上前与他握了握手,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却发现这人手指冰凉,像冰块一样没有温度,明显不是正常人的体温,不免也愣住了。
“他叫陆归南,是我的鬼使。”
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沈亭枝开口解释。
方晴是风水师,自然也都知道这些,便也没有多问,笑着应了。
“王伯?您”
沈亭枝见王元正从见到陆归南就呆愣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被抽了魂似的,有些奇怪。方晴赶见状紧捅了捅他,嗔怒道:
“人家跟你打招呼呢,你怎么定在那儿了?”
王元正这才回过神,露出笑脸,上前打招呼,只是眼底的神色略微不自然。
孙虎见离饭点还有一段时间,就去街上逛逛,准备淘点法器回来。沈亭枝则带着陆归南上楼休息。

扳指

屋里的楼梯是纯木做的,把手上雕镂了几朵浮云图案。
一路上沈亭枝和孙虎给陆归南买了几身衣服,想到男人一身戎装的模样,又给他买了双军靴。他带着他在家中走了一圈,熟悉了一下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看着男人面对着一堆新事物露出些许苦恼的神情,想起自己把东西给他时,对方有些无奈地解释自己现在没有银元可以给他,沈亭枝不免失笑。
将陆归南领到房间,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黑檀木盒子。盒子约巴掌般大,没有任何装饰,古朴而厚重,有着岁月的痕迹。打开木盒上的小金锁,里面是一枚精美的玉扳指。
扳指通体洁白,莹润光亮,像女子浣衣露出的一小截洗白手腕。小小的玉扳指上也没有雕刻纹,淡雅朴素,温润细腻的白玉被打磨成圆润的指环,在光照下泛着光。
今天路过卖玉器的小贩那里,听到那母亲说想买玉给孩子辟邪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厉鬼平日可能会被不知情的风水师误伤,想买一块送给陆归南保个平安。
只是思来想去觉得唯有这一块配得上他。
又或许只是想送个东西给他,找个借口罢了。
沈亭枝将扳指拿出来,递给陆归南。
“王伯说,这枚扳指是我父母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浅棕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归南,语气轻缓。
陆归南愣了一下,没有接过,而是看着沈亭枝手中的扳指疑惑地开口:
“为什么给我?”
“我收了你的指骨,还个礼也不算过分吧?”沈亭枝勾了勾嘴角,笑了,然后又轻松地说道:
“风水师收鬼使都会给对方一个信物,方便他们在危急情况下联络,我给你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你那晚救了我,怎么样我也该表明心意。”
陆归南闻言摇了摇头。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这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他们应当希望你能好好保存。就算要谢,也应该是那节骨头,没有它我也不会出现,我其实并没有为你做什么。”
沈亭枝缓缓低下了头,平淡地说:
“我父母都不在了,我从出生起就没见到过他们。”
面前人在陆归南眼里看着有些落寞,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沈亭枝笑了笑,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这扳指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我自己也戴不了,不信你看――”
说着就把扳指往自己拇指上套,却是松松垮垮,一动就脱落。
沈亭枝有些无奈。
“你就收了,当做是我的一番心意,好吗?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陆归南看着他满是期待的眼神,就像这掌心的羊脂白玉般莹亮温柔,心下一软,轻笑:
“好,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谢谢你,亭枝。”
面前人郑重的神色让沈亭枝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拉过男人修长的手,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将玉扳指轻轻戴在他右手的大拇指上,却惊讶地发现尺寸刚好,就像是天生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居然正好!看来你们确实有缘。”
“也与你有缘。”
陆归南认真地说。
看着拇指上那枚白玉,细腻的触感让他突然感道指腹有温热的暖流,贴在他没有温度的皮肤上。
这种亲密的话语本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可是意外的,沈亭枝却感到无比的自然。
“这几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大约能记起一些旧事了。”
“比如?”
“我的家世。”
正要开口询问,就传来了楼下方晴的叫唤。
“饭好啦,快下来吃吧!”
“哎!”
沈亭枝只能作罢,与陆归南一起下了楼。
今天王元正和方晴两夫妻做了许多菜,看到陆归南,便又添了几个,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鬼虽然不用吃东西,因为吃下去的东西也会被体内的鬼气吞噬,但是也能尝出食物的味道,解解馋。
沈亭枝看着桌上那一盘青瓷碗装的青绿色的小团子,圆滚滚整齐的摆放在那里,心下一喜。
“晴姨,您做了青团?”
方晴笑着给沈亭枝夹了一个,绾了绾耳边的碎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方晴虽然五十多岁了,但是保养的很好,只有眼角有少许皱纹。
“知道你爱吃,特地做的,快尝尝。今天一大早去摘的艾叶青麦磨成的汁儿,新鲜的很。”
“晴姨的手艺自然是不必说。”
沈亭枝弯了弯眉眼,接过青团,轻轻咬下一口。
青草的清香混着糯米的软糯与甜津,里面包裹着细腻的红豆沙,香甜可口。
孙虎在一旁抓了一个腿,满嘴流油地啃着,瞅见沈亭枝在吃青团,奇怪地问:
“沈哥,我说你怎么这么爱吃甜的?和人家小姑娘一样。”
话音刚落,方晴就指头弯起,轻轻敲了敲孙虎肥肥的脑袋。
“亭枝打小就爱吃糯米糕,你哪呢么多话呢?倒是你自己,成天吃着大鱼大肉,都胖成什么样了!”
沈亭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吃的愈发斯条慢理了,把孙虎看的有苦说不出。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可还记得些什么吗?”
见陆归南在一旁静静地喝着茶水,坐姿端正,浑身上下透露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贵气,方晴忍不住开口询问到。
陆归南放下茶杯,看向方晴。
“长宁陆氏,陆家长子陆明庭,表字归南。”
“长宁陆氏怎么如此耳熟?”
方晴皱了皱眉思索起来。
“百年前民国东南四大家族之一的陆家,如果没有说错,你的父亲就是陆善堂吧?”
王元正闻言突然开口说道。不经意间瞟到了陆归南拇指上的玉扳指,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但也没有多问,目光停顿了两秒便快速移开了。
“正是家父。”
“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当时金融界老大的那个陆家?”
陆归南点点头。
“哟呵!我说什么来着!我一看陆哥就气度不凡,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又有钱又会做生意,以后咱拂古斋的生意不愁了!”
孙虎边吃边嚷道。
“很遗憾,我并没有跟随家父从商,我是个军人。”
“军人也好啊!有句话不是说得好,真男人就该去当兵!不过陆哥你是当大头兵的还是当军官啊?我看你这幅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模样怎么样也该是个中尉吧?”
“我是少将。”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情。
“少将啊这个少将其实――我靠?陆陆哥您是少将!”
孙虎翘着二郎腿的腿一拐,差点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
这下不仅孙虎呆了,连沈亭枝都愣住了。
早在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即使是变成了鬼他硬朗的眉眼和骨子里的傲气却依然抹不去,这个男人身世来历绝对不简单,没想到居然厉害到这个程度。
看见沈亭枝夹住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双眼惊讶地盯着自己,似是要看出什么东西出来,陆归南微微侧头,轻声问道:
“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沈亭枝回过神,摇了摇头。
“这没什么的。”
“陆哥,以后就你罩着我了!”
孙虎狗腿嘻嘻地夹了个大猪蹄子给陆归南,满脸堆笑。
沈亭枝顿了顿,默默地将那油油的猪蹄夹回去。
看着自己的心意被沈亭枝就这么残忍地踢了出来,
孙虎:?
“罩你?凭什么?我的。”
孙虎:???我也没说是我的呀
“他不爱吃油的,你自己吃。”
语气听起来虽然与平常没什么不同,一如既往地散漫冷淡,但却莫名有一种撒娇的感觉。
沈亭枝会撒娇?脑补出来的孙虎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就知道了?说不定人家爱吃呢!还你的你的,只准人家做你的鬼使,不准我抱个大腿啊。”
“我确实不爱吃油腻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陆归南极有风度地冲孙虎回复道。
孙虎一下子被噎的说不出话,脸一阵青一阵红。
“孙兄若是遇到什么困难,能帮的我会尽力而为的。”
许是看到孙虎有些可怜,陆归南又礼貌地补充道。
孙虎这才趾高气昂地冲沈亭枝冷哼一声。
沈亭枝刚想呛他两句,就听见陆归南在他身边轻轻地笑了,语气里透露着一丝无奈:
“你的。”
刻意压低的嗓音像被弹拨的琴弦,颤的人心里麻麻的。见沈亭枝垂着眼没有反应,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陆归南又说:
“是你一个人的鬼使。不给他抱。”

山寺

休整了两天,沈亭枝就准备去迦寒寺把叶冰栀的魂魄超度了。
孙虎将沈亭枝和陆归南送到氓山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去了。原因无他,不过是懒得爬山。
山并不是很高,车子也可以开到半山腰上去,但是离山顶的寺庙还有一小段距离,可是这段距离对不爱运动的孙虎来说就好比登天,他果断放弃了。
氓山就位于A市,在边境绵延开来。青绿色的山峦隐在清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卷着天边青灰色的云缱绻开来,一束透亮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罅隙中裂开来,金光笼罩着东方山头,在白纱中添了神圣祥和的感觉。
这座山不完全对外开放,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允许游客进来统一烧香参拜。迦寒寺位于其中一座座高山峰的顶端,十三重佛塔建在山巅,穿云耸立,飞檐高翘,基座呈八角形,基座各面以短柱隔成八个壶门形龛,内雕狮头和莲。每翘起的塔尖上都垂了一个铃铛,风吹过发出悦耳空灵的声响,让浮躁的心平静下来。
蜿蜒的山道上有着零星几个过来朝拜的行人,面容各异,或苍老凄苦,或安和慈祥。
山中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着,空旷的林子里传来子规啼叫,更添一分寂寥。穿过茂密的一片树林,踏上石阶,早已经有僧人在门口等候。
“沈施主,师傅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请。”
穿着灰色袍子的僧人拱了拱手,侧身站在门边。
陆归南没有刻意将自己的鬼体隐藏起来,僧人猜到他不是人,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向他微微颔首。
跨过门槛,庭院中的香炉就立在院中央,铜炉青色,四周雕刻了镂空的图案,袅袅香烟升起,似流云般变幻。
进入佛堂,沈亭枝就看见了等候多时的玄尘长老。
明黄色的袍子外裹了一件红色的袈裟,眉须雪白,手持念珠,慈眉善目的笑着。虽然看出年事已高,一双眼睛却是透亮。
沈亭枝与玄尘是旧相识了,他是得道高僧,且会一些术法,以前也会找他超度一些亡魂。
“方丈,早上好啊。”
沈亭枝双手合掌行了个礼。
“这还是你今年头一回上山,看来无事你就忘了贫僧了。”
玄尘笑了笑说道。
沈亭枝将樱桃树枝递过去,略有些不好意思。
“这不是怕扰了您清净吗?”
玄尘苍老厚实的手将树枝接过,无奈地摇了摇头。
低头端详了片刻,略微皱了皱眉,问道:
“厉鬼很难转世再为人,何况这鬼已经背负数条人命,你怎么”
“有人用五十年阳寿,换她一世轮回。”
玄尘愣一了下,然后苦笑着叹了口气,摩挲着枝条上的樱桃。
“当真是痴情啊!”
说罢目光又转向陆归南,幽的瞳孔辨不出情绪。
“这位就是你和我提到的鬼使吧?”
沈亭枝点点头。
“他道行不浅啊!”
玄尘转动着手里的念珠,缓缓开口。
“您能知晓,他的执念何在吗?”
每当看着这个男人没有血色的肤色,触碰到他冰凉的体温,总会让人感到莫名的伤悲。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这么优秀的人,是因何而死,又是为了什么,不肯转世轮回,在这人世苦苦挣扎。
究竟有什么可以让他如此发放不下?
门外林间松竹交相辉映,清风吹过,伴着钟声厚重悠远的声音,浑厚旷久,仿佛是佛祖对世人的回应与劝告,亦是一种悲鸣。寺外涓细的溪水缓缓流淌,几只鸽子从树梢略过,陆归南挺拔的身姿却显得萧索寂寥。
玄尘缓缓走到陆归南面前,地看着他,闭着眼睛似在感受着什么,许久睁开眼,目光清明澄澈,意味长。
“你的执念,在一个人。找到他,方可断念。”
陆归南看向玄尘那双幽潭般的双眼,心下一动,好像有什么记忆被唤醒。伸出手按了按额角,剑眉微蹙,似在从残破的记忆中找出蛛丝马迹,却发现愈是努力回忆,脑海中的场景就越模糊不清,头也有些疼。
“他是谁?”
“我也无法勘破。”
玄尘闭上眼,然后摇了摇头。
宽厚苍老的的手拿着那截樱桃树枝,看了陆归南一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垂下眼,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出门,立于中庭。
沈亭枝静静地站在陆归南身侧,眼前男人高大的身躯却显得如此单薄。想找出什么语言来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的父亲是当时金融界的名人。”
许久,陆归南缓缓开口。
这是他第一,主动向别人说起自己的事。
“我是家中独子,所以他自然是希望我继承家业,打理家中的产业。可是我违背了他的意愿,见惯了遍地的鲜血与死尸,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我才明白,正值战乱,钱再多,也抵不过暗的一颗子弹。唯有手握军权,将子弹握在自己手中,方可保住我想守护的人。”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别人,才去从军的?”
“也可以这么说。”
陆归南点点头。
“是那个人吗?”
沈亭枝所指的,是方才玄尘口中所说的那位。让这个强大的男人生前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死后又念念不忘的人,沈亭枝实在是很困惑。问出来的同时心口又像是悬了一块石头,七上八下,莫名的有些慌。
“是。”
陆归南走到一株桃树下,凝视着枝头那抹带露的娇嫩,轻轻掸去肩上的落,语气淡淡却透着肯定。
“那个人,是你的爱人?”
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这句话。
这男人却不那么确定了,眸中闪过一丝迟疑,皱了皱眉,片刻后答道:
“我记不得了,不过我似乎是未娶妻的。”
语气中透着些许落寞与无奈。
听到这个回答,沈亭枝突然觉得心中那块石头落了地,但是又有些闷闷的。甚至他自己都说不出来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什么回事。他很快将这些情绪收回,不让一丝波动外泄。
他只当是自己在为陆归南生前的事而感到惋惜。
“关于他,你还想起些什么吗?比如样貌,喜欢的东西,常去的地方,总之一切有关联的东西,说不定可以通过一些残存的事物,让你想起来。”
“记起又如何?百年光阴,沧海桑田,就算真有这么个人,也早已化为白骨,转世轮回了。”
陆归南苦笑着。
沈亭枝沉默了一会,然后拉住陆归南的袖口。感受到衣袖轻微的拉扯,陆归南侧过头,看向他。
“不会的。”
沈亭枝轻轻地摇了摇头,直直地撞入向陆归南的眼睛。
“你说过的,我记着,生命不可以延续,但是爱可以。即使不记得了,再相见终会忍不住靠近,直到重逢。”
“所以”
拉住袖口的手向下划去,然后握上了那双冰凉没有温度的手,微亮的阳光洒进琥珀色的眸子,眼尾外勾,淡粉色的嘴唇向上扬起。让陆归南想起了方才枝头那朵灼灼的桃,温澜潮生,亮的人心内发烫。
“相信你,也相信我,好吗?”
陆归南愣了愣神,然后收紧了掌心那只温热的手,点了点头。
“好。”

江鬼1

刚刚下过了一场小雨,外头空气湿润。
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月亮就挂在空中。只有淡淡的光笼罩在江面上,江水柔缓地流淌着,土黄色的浪翻滚出几圈沫子,一望无际的眉江上只零星有几条小鱼船,随着水流起伏。
江边码头停靠着一排渔船,岸上空无一人。
“真的要出去吗?”
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透着浓浓的疲惫与无奈。
亮着昏黄灯光的破旧屋子里,一个满脸黝黑的男人正在整理渔网,他看起来约五十多岁,半黑半白的头发,穿着蓝色衣衫,藏青色的短裤,脚上套着一双布满泥浆砂砾的绿色套鞋。额头和眼角都有刻的皱纹,仿佛是被岁月硬生生一笔一划刻出来的一般。长期被水净泡过的手蜕了些皮,一张宽厚粗糙的大手布满茧子,指腹出有好几道勒痕,有的早已结了痂,有的却留下了咖色的疤痕。
女人坐在板凳上,望了望窗外翻滚的江水和未亮的天色,目光中满是担忧。
“再缓缓吧,强子,事儿还没解决,你看老张他们这几天都不出海”
男人手中的动作却不停,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两个干馒头,装进袋子里。
“再等下去,恐怕我们都要饿死了。娃的学费谁来交?”
女人沉默地看着墙角早已见底的米缸,斑驳的墙上粘了黑影,她缓缓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将包的严严实实的钱包拿出来数了数。
一张张皱巴巴的钞票混着几枚硬币,她仔仔细细地数着,然后垂下了头。
“还能再撑个几天,咱明天叫上几个人再找李总说说,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
“大半个月了,他能等,毕竟吃这口饭的又不是他,可我们等的了吗?一天不干活就一天都没有饭吃。况且找他有用吗?都这么多天了,办法都用了个遍,什么用都没有,哎!”
女人这下没有再劝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再不出海家里就真的没办法维持下去了。况且现在江面上也有渔船,并不是空无一物,前几天有个别渔民出海也都平安归来了,要是出事也不能这么巧就被自己家遇上了。这么安慰着自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强压下心中的担忧,帮男人一块去收拾了。
一切都准备好后,外头的天已泛起了鱼肚白,今天江面上没有雾,风也不大,是个适合捕鱼的天气,男人心里稍稍宽慰了些。他将东西一点一点地搬上那艘小渔船,然后将船驶出了江岸。
水浪轻轻拍打着船,螺旋桨转动着,推动船向江心漂去,开阔的水域上有几个灯塔漂浮着,明橙橙地随着江水浮动着。周围没有什么船只,只有远依稀可辨有一艘大约运着煤矿的小货船。男人弯下腰随手捧了一把江水洗洗手,冰凉的水温让他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熟练地将丝网撒入水中,将船速调慢,然后坐在船头等待。
江面上的风变得大了些,将船内用来装食物的塑料袋吹得斯拉斯拉响,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将袋子扭曲成一个个诡异的形状。
男人上前拿出一个馒头,然后将袋子系好挂着,正准备接着坐回船头,突然间船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去,他匆忙抓住扶手,稳住身子。
环顾四周,发现江水的流向突然变了,水流也变得湍急,越来越多的白沫打在船沿上,可是船却静止不动了。
男人揉了揉眼睛,用力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然后慌张地跑到船尾检查起螺旋桨。
船桨还在正常转动,也没有任何被水草或者渔网缠住的迹象,他疑惑地趴在船边低头看去,只见清澈的江水渐渐地变红,先是一点点暗红,然后慢慢扩散开来,愈来愈浓,鲜血染红了四周的江水,整艘船就漂浮在血水中,宛如驶向地狱的彼岸河,恐怖血腥。
一开始还以为是有鱼群不小心撞上了螺旋桨,毕竟平时被铁做的船桨刮伤的鱼也不在少数,但是随着血水越来越浓,扩散范围越来越大,他终于怕了。
这根本不是鱼血!
连滚带爬的,也顾不得捕鱼,恐惧让他的手不停地颤抖。
丝网上一条鱼都没有,但是男人却没有心情去难过,因为他看到了空空的网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骷髅头!
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个人头。头上还挂着几片没有腐烂的肉,剩下的的地方露出了阴森森的头骨,因为被江水长时间浸泡破碎的皮肉泛白发胀,像沾了血水的棉絮,黏腻而恶心。上面爬了几条本不该在江水里出现的白蛆,正不停地蠕动着,从腐烂的肉里爬出来。
几缕黑色的毛发贴在头顶,半遮着青灰的的眼珠子,鬼魅一般注视着男人,一颗已经离了眼眶,湿嗒嗒地滴着水。
“啊――”
男人惊慌失措地扔掉渔网,连同人头一起抛到江中,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地喘着气,面色煞白。
他不知道为何会捞到人骨,这种东西按理早就应该沉入水底,而江几百米,渔网再怎么长也不可能会网到骨头,何况还是沉甸甸的人头。
这下再怎么迟钝他也感到不对劲了,一定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走到船头,调转方向,准备离开这片水域。远的货轮和灯塔不知什么时候也都消失不见,江面的浪越来越大,江水翻滚着拍打着船壁,时不时卷起带着血腥气的浪撒入船舱。
他紧紧地攥住舵手,吸一口气,但是双腿却忍不住地发着颤。
终于将船驶开了这片红色的水域,回过头来看,江面风平浪静,船也不再颠簸晃动,血腥刺鼻的味道不见了,空气中只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江水依旧是清澈中透着些土黄色,好像之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
男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突然感到背后一阵森冷,他僵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瞳孔急剧放大――
那个刚刚被他扔进水里的头颅,如今却好端端地摆在他船里,空洞的眼珠正对着他!
他心脏剧烈跳动,大气不敢喘,不敢靠近。
双手再紧紧地攥住扶手,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
他拿起手边的鱼叉,鼓足勇气,颤抖着想要勾起那个脑袋,却怎么也插不准,头晕眼,眼前的脑袋似乎会动了一般,吱嘎吱嘎地在地上翻滚着,仿佛垂死之人的挣扎。
男人死死地咬住嘴唇,一步步地小心靠近,走到船侧时,左边猛然略过一团黑影,他转过头,发现船边的水流变得急促,江底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周围的水流层层流转,一团黑乎乎的类似毛发的东西在水中飘荡着,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他不由自主地走进,低头注视着那诡异的江流漩涡,黑色的团状物渐渐沉入水底,不见踪影。
正当他想凑近看个究竟时,心脏骤停,一瞬间忘了呼吸。
水中突然浮现了一张青灰的脸――
撕裂的眼眶中露出暴突惨白的瞳孔,中央嵌着一抹血红,嘴巴微张,阴森森地笑着,嘴里漆黑一片,地狱般的空洞。
男人呆愣在原地,双目瞪大,双手死死地攀住船沿,黝黑的手指开始泛白。鼻尖与水面一指之差,此刻空气静的地仿佛能听到来自江底水鬼的笑声。
待反应过来后惨叫着立马起身。
“啊!救命啊!鬼啊!”
未等他爬到船头,突然间江面天色突变,四周弥漫开来浓雾,让人无法辨认方向。江上狂风骤起,卷起一层层大浪,江水翻滚,像头发疯的猛兽,吞噬着一切,江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见底,巨浪打碎了船板,狂风扯着破碎不堪的船,狠狠地砸进渊。
许久,风平浪静。
只是那艘船,再也没有出现过。

江鬼2

王元正见到陆归南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长久不去提起的一段记忆箱子忽然被人翻出来,单独拎在阳光下曝晒,无遁形,无法闪躲,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
惊讶不可思议中混杂着猝不及防,又有终要降临的叹息。
那天晚上,在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王元正披上衣服,一个人慢慢走到书桌前,开了桌前的台灯,橘黄的光像只昏睡的眼,静静地窥探着漫漫长夜。
他拿出钥匙,打开了桌子下的木柜,从里面厚厚的书下,抽出了一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衫,衣领的两颗扣子解开,袖口卷起到手肘,修身长裤,高筒军靴,双腿随意地跷着。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檀木雕扶手椅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搭在胸前开着未看完的书上,双眼阖上,眉目舒展,一束光打在半边俊朗的脸上,洒下一片阴影。
虽然穿着军装,整个人看起来却随意放松,卸下了一身防备。
照片背后,是钢笔写下的劲瘦潇洒的字――
民国十二年,明庭眠于午后。
墨迹斑斑,字迹被岁月斑驳,隐去了色泽。
黑白的光影交错,一寸一缕,时光被定格。
照片上的男人,正是陆归南。
他默默地在灯光下看着这张老照片,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抚平泛黄微微卷起的边角,眼里透着担忧与哀愁。

早晨的青岩街有些安静,街上的人也不多,许多小贩都没开工,此时颇有一番安谧宁静的氛围。
沈亭枝洗漱好下楼,松松垮垮地套了一件短袖,头发因为睡觉时压到了有些微翘,一双桃眼半眯着,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眼泪。
陆归南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替他顺了顺头发。沈亭枝的头发丝又细又软,倒是完全不像他的性格。
看着面前无论何时衣衫都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陆归南,他在心里默默叹气,果然当兵的人都这么严谨认真。
但是不管穿什么,这个男人总能让人眼前一亮,与身俱来的气质和那张俊朗的面容让他即使在这个时代,也有着着一股冷冽与矜贵。
下了楼,本以为这个点店里应该是没有客人的,却意外地发现门边那张大圆桌前围了约五六个人,有些拘谨地坐着,脸上透着掩盖不住的焦急与担忧。王元正坐在他们对面,戴着副老镜,耐心地听他们叙述着,时不时地应答一声。
方晴在边上给他们添上一壶热茶,轻声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着急紧张。为首的那个女人报以感激一笑,其他人也逐渐放松下来。
沈亭枝坐了下来,开始慢慢吃早餐,顺便打量起这伙人。
这群人看起来大概都五十多岁,穿着朴素简单,脚上穿着有些脱胶的胶鞋,脸上黝黑,布满了皱纹,一看就是长年干户外体力活的人。
那个女人不停地搓着手指,手掌厚实粗糙,中间有道勒痕,指甲龟裂开来。
沈亭枝几乎一眼就断定她是个渔民。
“没事,你再把情况详细地讲一遍。”
女人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沈亭枝,以为这人也是来找风水师傅的,有些欲言又止。
王元正看出了她的疑虑,笑了笑看了一眼沈亭枝,安慰道:
“你不用担心,这位是沈先生,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风水师。”
“就是那个沈亭枝师傅吗?!”
闻言一个长相憨厚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开口。
“正是。”
王元正点点头。
沈天师的大名大家都听说过,都以为这么厉害的人怎么着也该有六七十岁了,没想到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以开始有些不敢相信。这下大家都松了一口,女人的眼中透着一丝激动,友好地笑了笑,然后缓缓开口:
“我叫孙梅,我的丈夫叫王强,边上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都是眉江边靠捕鱼而生。三个月前,眉江出了事,一个人捕鱼时遇到大浪,船翻了,人也没能活着回来。我们出海都有看天气,这么多年不可能错过,那天按理说不会有风浪的。大家都挺难过的,但是也没当回事。但是大概一个礼拜后,又有一伙夫妻出事了,有航船的人说看到水中有只手把他们拽了下去。大家觉得这事挺玄幻的,但也不是很相信。”
“可是没过两天,老周家的儿子和朋友出去捕鱼,又没了,出去捞尸体也捞不着,警察局也只说是失足落水。大家怕得不得了,这才开始相信有脏东西。想起江上的那座桥正是三个多月前才刚刚造好通车的,就怀疑是不是造桥的时候没有镇住江鬼,让那些东西逃出来了,于是我们几个叫上周围的渔民,去见了造桥的老板。”
孙梅叹了一口气,眼里透着痛苦,其他人也都低下了头,情绪低落。
“老板说……造桥的时候祭了一个活人,可能阳气太弱,血还没完全镇住,让我们再等些时日出海,他会找法师来江边做法。大家都听他的话乖乖等了一个月,可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还是不停地有渔民在江上失踪,而且都找不到尸体,这么久过去了,一具都没有。找了老板很多,得到的都是同样的话……”
“活人?”
沈亭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微微蹙了蹙眉问道。
建桥是要用活人祭祀桥墩,以阳间血镇住桥底阴气,这样才可保四路平安,桥上不会出事。这种方法很古老,流传了很久,但是由于过于血腥近几年都很少有人来用。祭桥是可以找一些替代品的,如果能请到懂行的风水师的话,可以达到活人祭祀的效果。
沈亭枝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活祭,而且非但没镇住,还让东西跑了出来。
“是的,他们从孤儿院买来了一个小孩,死了也没人知道。”
孙梅点了点头,继续说:
“这么干等下去,大家都没法维持生活了,我们靠海吃饭的,几天不出海就没有收入,何况是这大半个月!被逼无奈,两天前我丈夫只能出海碰碰运气,谁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这里,孙梅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哽咽。边上的朋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安慰着她,众人都叹了一口气。
“王先生沈先生,我们求求你们了,能不能想个法子救救我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是啊是啊,再这样下去,不被水鬼弄死也迟早被饿死,哎!”
众人苦苦哀求,目光期盼地看着二人。
“这事儿我摆不定,让沈天师帮帮你们吧。”
看到王元正那毫不掩饰的目光,沈亭枝知道,这事恐怕又得让他解决了。
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粥,他擦了擦嘴,看向众人求助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我需要去眉江看看,不然没法确定是什么东西。”
“好的好的,真是太感谢你了!”
孙梅忙起身,紧紧地抓着沈亭枝的手,不住地感谢,其他人也起身道谢。
长期被水泡和绳勒的手很粗糙,磨的人手有些疼,但是沈亭枝并没有抽开手,而是将另一只手覆上去,轻轻拍了拍,回应道:
“没事。”
嗓音不急不缓,从容不迫,但是也没有太多的情绪。
可是王元正知道,这个人只是表面看上去清清冷冷的,情绪不外泄,实际上心地却是很软。
送走了众人后,沈亭枝上楼换了身衣服,看着镜子中黑色绳子挂着的小指骨,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垂眸想了想,然后轻笑出声,回过头问:
“陆归南,这是我们要一起面对的第一个危险,你怕吗?”
背后的男人慢慢靠近,冷冷的气息袭来,却让人很舒服。
“不知何为惧。”
再寻常坚定不过的话,却让人感到无比踏实。
沈亭枝忽然觉得,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英勇的少将。

江鬼3

眉江横穿S省,将省分为南北两半,蜿蜒磅礴,最终汇入大海。
A市靠近江岸,眉江就位于A市的北面。
陆归南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隐去了气息和鬼体,默默跟在沈亭枝身边,寻常人是看不到他的,只有沈亭枝可以。
到了眉江边,上午来的那几人都已在外面等待了。
今天天气还算不错,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江面上远的货轮冒着些许白烟,只是船只数量明显比以前少了很多,几乎没有一只渔船,仅有的几艘都是吃水的大型货船,水面平静,内里不可测,暗藏汹涌。
孙梅迎上来打招呼,
“沈先生你来了,你看,需不需要我们带你走走?”
沈亭枝向岸边走去,看了看四周,答道:
“没事,我自己随便转转。”
想了片刻后又问:
“失踪的那几个渔民,大概是在什么方位消失的,可有人见到过?”
孙梅指了指江中心那一片区域,摇了摇头。
“我们一般都在江心捕鱼,不出意外的话大家也都在那片水域,他们几个出事的时候都没人看到,只有上一个船长说隐约看到了一只水里伸出来的手。”
沈亭枝点了点头,突然看向岸边的几排矮房子。渔民们的屋子都是平房,房子上的白漆有的都已脱落,甚至有几个铁皮屋,前面胡乱扎了几根木桩。屋子都在上手,江水的西面。
眉江水域广阔,直流交错众多,南面一条小支流连接了主干水流,蜿蜒过去,最终汇入另一条大支流。屋子南面的那条河边护栏看起来很新,刷上了干净的棕色油漆,边上种的植物泥土颜色一看就是刚刚翻新。
很明显,这条河是后来人工挖的。
“孙姐,这条河是什么时候有的?”
沈亭枝指着南面的支流看向孙梅。
“那条啊,就建完桥不就,最近两个月吧。本来那里就有河床,只不过都干了,但是为了接通东边那条河就给挖通了。”
“是谁挖的?”
“就造桥的那老板。”
孙梅感到有些奇怪,不知道沈亭枝为何对这么一条普通的河这么感兴趣,于是有些疑惑试探地问:
“怎么了?是不是那条河里有什么东西啊?”
沈亭枝垂下眸子,缓缓摇了摇头。
“河里倒是没有什么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
听着沈亭枝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孙梅不由得开始紧张了,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只是那条河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问题。两河相通,构成风水中的白虎衔尸位。”
语气沉重,沈亭枝抬眼看着孙梅,一双淡色的眸子目光略沉,透着让人紧张的光。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呼吸一窒,浑身发冷。
“白虎衔尸为不良,儿孙不得命长。”
“若是在之前河床未被重新挖通的情况下,还不算什么。一旦水入,白虎在门,你们就都在凶阵之中。”
孙梅和其他渔民都早已被吓傻了,眼神定定的,充满着恐惧。
孙梅颤抖着声音,红着眼尾叫道:
“就是这条河大家才会平白遭祸的吗?”
人群中一个汉子高声喊着:
“那我们把它填了是不是就行了啊!”
沈亭枝安抚的看了眼众人,然后接着解释:
“这个只是会引来煞气,且不会让这么多人在如此密集的时间内丧命,可以说是有影响,但并不是决定性的。真正的源头,不在这里。”
“那应该在哪?”
大家都急了。
沈亭枝转头望了一眼远横跨眉江的大桥,沉下嗓音。
“在那座桥。”
正欲再问,不远跑来了一个小伙子,冲着这里喊道:
“梅婶!老张!哎,你们快去,老板的手下来了!”
原来是承包这座桥的老板被渔民们闹的没办法,搁不住人们天天上门闹事,时隔一个月,终于同意让手下来看看了。据说也是因为桥还在维护期,这特地来看看情况。
沈亭枝随着众人来到那老板口中的秘书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约三十几岁的男人。
一副黑框眼睛,整齐干练的银灰色色西装,头发梳在脑后,标准的职场打扮。
那人看见沈亭枝似乎与这些渔民不是一伙人,对他点了点头,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沈亭枝微微颔首,然后走近了些。
“你好,我姓冯,不知你怎么称呼?”
“姓沈,冯先生好。”
“嗯,不知道你是他们的?”
看着那些渔民都看着他们二人,有些人还用透着信任的眼光看着沈亭枝,不免有些怀疑。
“我只是个游客,来眉江看看。”
说完偏头看了一眼孙梅,孙梅会意,不再出声。
冯阳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随口说道。
“眉江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不过是一片水罢了,相比之下,A市有更多好玩的地方。”
“恐怕眉江有的,不只是水。”
看着翻滚的江水,沈亭枝淡淡地应着,然后向桥墩走去,步调不急不缓,悠闲散漫,倒真像是外出散步来了。
听到这句话,冯阳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眸中闪过一丝慌张,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愣了片刻,想了想还是跟上沈亭枝。
“沈先生话里有话啊?难不成这区区眉江还能有金子不成?”
两人走着走着,逐渐远离众人,靠近那座桥。
“水里的金子是没有,但是冤魂却不少。”
话锋一转,看似平淡的话语却像把锋利的刀,尖锐刁钻。
“冯先生,你家老板真是好大手笔啊,不仅用活人祭桥,居然还想要整个渔村的命。”
沈亭枝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冯阳强装镇定的眼神,露出一抹冷笑。
冯阳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似文文弱弱的,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那一双眼睛敏锐的让他无端想起黑暗中的猫,让人背脊发凉。
但他还是努力稳住自己,捏紧拳头,尽量平缓语气。
“沈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沈亭枝轻笑了一声,移开眼,接着向前走。那如针般的目光离了自己,竟让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你家老板懂就行了。”
顿了顿,又说道:
“顺便提醒他,再这么下去,不用我出手,那些鬼魂自会向他来索命。”
“你到底是谁!”
冯阳慌了,想伸手拉住眼前这个人,只是在刚刚快要碰到的时候,被一股力量弹了回来,冰凉的寒气霎时从指间传遍全身,心脏仿佛就此停止了般。
他不可置信又有些恐惧地看着沈亭枝。
看到冯阳这个表现,沈亭枝知道,多半是陆归南用术法推开了他。
正这么想着,果然就看见陆归南面无表情地贴近了他,眼神不善地看着冯阳。
沈亭枝笑了笑,安抚地捏了捏陆归南的手,然后对冯阳说:
“青岩街拂古斋,让你们老板想明白了来找我。”
说完也不顾那人,潇洒地走了。
他确定,那人虽然有一肚子的疑惑,但是经过刚才这么一下,定不敢跟上来。
果然如他所料,走了几步没听见脚步声。
他慢慢走近那座新建成的跨江大桥,上面川流不息,车流不停,传来车辆行驶带来的摩擦声与鸣笛声,热闹嘈杂。桥身很宽,桥梁纵轴线与江水主流流向正交,下面造了十个大桥墩,高约18米。
桥下面江水流淌,旁人看不出什么,但是沈亭枝却是一眼就能看到,整座桥被黑气包围,桥墩的煞气尤为严重。
就算是活祭,起不到效果,怎么可能还会有反噬如此严重的情况,他皱着眉静静思考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正要进一步查看,却发现身后的陆归南不见了。
回过头,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岸边,定定地望着江面。
沈亭枝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便过去,待他走到陆归南身前看到他的眼神时,不由得愣住了。
那双邃的眸子此刻是如此的空洞,同时充斥着的,还有震惊与悲伤。

回忆

陆归南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场景。
场景里的人是他,却又不像他。准确的说,是不像现在的他。
宽阔的江面上月亮高悬,皎洁的光洒下来,江水流淌,伴着银光波动闪烁。江面上停了好几艘乌篷船和小木船,船上皆悬挂着灯笼,五颜六色。灯笼上绘着各式各样的百戏人物,灯影交错,栩栩如生。江风吹过,珠帘晃动,发出清脆圆润的声响。
船上的人们靠在船头,听着船上戏子唱的小曲儿,咿咿呀呀,婉转悠长。中间夹杂着畅意的笑声,吆喝声,茶杯碰撞声。
江岸边搭了数里长街,热闹非凡。有卖彩灯的,也有表演杂耍的,一根金色的杆子顶上挂了一盏五色琉璃灯,灯中心是一张纸,上面写着彩头,周围围满了跃跃欲试的人。
谁若是能最先爬到顶上去,便能获得这彩头。
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个俊秀清瘦的少年立在灯摊前,低头细细挑选着,眉眼间闪烁着藏不住的喜悦与兴奋。
“小少爷,买盏灯吧!您看这兔儿的,还有莲的,多好看呐!”
纸糊的灯被细小柔韧的小竹节撑了起来,面上染了鲜艳明动的色彩,有的撒上了金粉,煞是好看。
边上有人放着烟棒,金闪闪的光在空中流转,照亮了人们的脸庞,映得小灯也一闪一闪的。
他看着各式各样的灯,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回过头冲身后的男人唤道:
“归南哥哥!你快来帮我看看,哪盏好看?”
陆归南穿了一身灰色西装,手中拿着刚刚少年买的桂糕点,慢慢凑近,仔细看了一圈,思索片刻后,温声说:
“这只绘着桃的吧,看着喜庆。”
”唔,好!老板,要一个桃纹的水灯!”
少年听了脆生生地应着,马上买了这只粉色绘着金纹桃的灯。
“为什么不买天灯?”
陆归南随口一问。
“天上太空旷了,江里有这么多水灯作伴,不那么寂寞。”
少年抬眼望了望浩渺的夜空,零星飘着明灭的光,轻轻摇了摇头。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男人,清澈的眸子似有水光流动,眼尾上挑,笑意盈盈。
“走吧,我们去放灯。”
主动伸手牵住那双修长温暖的手,陆归南回握住少年小一圈的手,将其包裹在掌心,就好像是包裹住了一颗情窦初开,蠢蠢欲动的心,滚烫着皮肤。
两人牵着手,穿过喧嚣拥挤的街道,擦肩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耳畔飘过市井欢呼声,小贩的吆喝声,丝竹鼓乐声,一个个鲜活的光景落在他们身后。
时光在此刻被拉长。
他突然想一切就此停留,也不要走到尽头,哪怕没有曾经的时光,只有这一刻。看着牵手走在自己前面的少年,柔软的发旋,清瘦的手腕,白皙的手指,温暖的掌心,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声音,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只有他们两个。
夜晚江边吹来的风透着凉意,江面上也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水灯,各式各样的形状。少年拿出火柴,轻轻点燃水灯中间的蜡烛,暖橘色的光立刻溢满了灯盏,淡粉色的桃在光的照耀下更加明艳。
当初选这盏灯时,还有一个原因,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就是这桃像极了少年的眼睛,勾人好看。
漆黑的夜里,微光照耀,少年清秀的眉眼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绒光,一双眼睛亮亮的,盛满了满天星河,有烛光跳跃闪烁。
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眼尾弯弯,透着藏不住的笑意。
桃水灯被托起,然后轻轻放入江水之中,摇摇晃晃,浮浮沉沉。
“我怎么和你说来着?晚上的眉江一准热闹!不过船上那角儿唱的没我好,改明儿我唱一段给你听!”
少年听着远飘来的悠扬戏曲声,啧了一声,略有得意。
“好,穿上那件凤穿牡丹,你给我唱,我听。”
陆归南替少年拢了拢衣领,低声哄着,眉眼间尽是笑意。
“你也只能听我唱的,别人的可入不了我们陆将军的尊耳。”
陆归南勾起唇角,低低地应着,将少年纤细白皙的双手包在掌心,轻轻地嗬着气捂着。
“许个愿望吧。”
他看着少年欣喜的神色,软了眉眼,笑着说。
“你还信这些啊?”
少年偏过头调侃道。
“不过是个痴妄罢了,人世间实现不了的,希望神佛能够怜悯。”
“那……”
少年想了想,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对着一望无际的江面大喊,
“我希望归南哥哥能和我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夜晚显得无比清晰。
像是一颗珠子,在人心头滚了一圈,凉凉的,让人心尖一颤,片刻之后又变得温热。
“为什么说出来?这样就不准了。”
陆归南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不大声说出来,神佛怎么会知道替我实现呢?我想和你在一起,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少年嗓音清亮,清冷白皙的脸上,一双眼睛里闪着江面上的点点橘黄暖光,闪闪烁烁,仿佛天上的星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陆归南亲了亲他的额头,温柔地回应着。
想了想,又补充道:
“一定。”
“可是你也知道的,我不太认得路,每出去都是你带着我的,就连在你的军营我有的时候都会被绕晕。所以,如果我们走散了,我可能会找不到你,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
“那说好了,不管我去到哪里,你都会找到我的啊!”
“嗯,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江面像条白玉带子,盛满了各式各样漂漂浮浮的水灯,波光闪烁,清辉似幔纱,点点灯光在远汇聚,所有的愿望都随水而去,抵达江尽头那那人心中的神佛那里。
万点芙蓉开碧沼,一天星斗落冰盘。
只是所有的光景,都抵不过两个人眼眸中的情与温柔。
两颗心在这不变的江波中,永生永世地漂浮沉沦。

江鬼

沈亭枝有些担心地摇了摇陆归南的手,又叫了几声,陆归南终于回过了神。
他转过头看向沈亭枝。
眼中如墨般的沉郁逐渐化开,变得清明,透着些迷茫,冷硬的面庞上居然划过了一行清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甚至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你你怎么哭了?”
沈亭枝看着陆归南露出前所未有的神色,惊讶地问道。
“我哭了吗?”
陆归南伸手摸了摸脸,触碰到一阵冰凉,愣愣地看着指尖的眼泪,神情无措。
沈亭枝觉得,他一定是看到什么,或者是想起什么了。
“你是不是记起来了?”
陆归南低下头沉默着,沈亭枝也不着急,就在他边上默默等着他。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江心波涛,缓缓开口。
“我看到他了。”
“他是你的谁?”
“是我很重要的人。”
“你是喜欢他的,对吗?”
沈亭枝心里有些忐忑,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陆归南回头看向沈亭枝,目光中有些茫然。
“喜欢吗可能吧”
嗓音透着浓浓的无奈与悲伤,像江面吹来的风,没有声息,凉入肌理。
“但是我看不见他的样子,只是能感受到他。”
沈亭枝看着他落寞的神色,莫名其妙感到有些闷。那种感觉他也说不上来,是替他惋惜?还是不想让他难过?
都有。
却又都不是。
“不管怎么说,情况都在慢慢变好,至少你能想起他了,不是吗?”
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别的,沈亭枝安慰道。
陆归南却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沉闷,眸光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是没有多问,只是慢慢贴近他,然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也没有过多考虑,只是不想看见沈亭枝为自己而担心,想要安慰他,向他表明自己没事。
怀抱很轻,让人猝不及防又忍不住贪恋。
微凉的呼吸拂过耳畔,羽毛般轻柔。
“有你在,一切都会好的。”
呼吸骤然间被放大。
沈亭枝感受着这个充满感激与安慰的拥抱,然后回抱住了他。
“嗯。”

冯阳回去后就赶忙将这件事告诉了李明越,李明越立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自以为那群渔民很好糊弄,没想到居然搬出来一个风水师,一眼就看穿了他做的那些事。虽然说他不怕风水师,但是做过那种事的人多少对鬼还是有些忌惮的,于是没过两天,他就带上冯阳,亲自去了一趟拂古斋。
沈亭枝料到冯阳他们会耐不住性子来找他,却没想到这么快。
李明越来的时候,沈亭枝正好出去了,等他回来时,就看到一个穿着咖色西装满脸褶子的男人焦急地坐在柜台旁,和孙元正说着什么。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可不知道。”
“嘿,你是老板怎么还不知道呢?”
“我是老板,可他又不给我打工,我哪里知道,你再等等,说不定是在路上被哪只小鬼拌住了脚。”
“这”
孙元正瞥见了沈亭枝,然后看着李明越,朝沈亭枝努了努嘴示意。
“这不?回来了。”
李明越连忙回过头起身上前,神情有些倨傲和不满。
“你就是上找冯阳的那个人?”
想到区区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就让自己等了这么久,浪费了自己这么多工作时间,心里不免有些怒气,拿出对待手下的态度,早已忘了自己有什么把柄握在别人手中。
沈亭枝打量着这个身材短粗肥胖,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一脸的傲气,微微露出嫌弃的眼神,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说。
李明越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快速转过身抓住沈亭枝的胳膊。
“等等!”
沈亭枝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戴满金戒指翡翠的肥手,往后退了两步,抬眸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他开口。
李明越一咬牙,放下姿态,收了收神色问道:
“那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老板自己做的事倒反过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沈亭枝逗了逗门前鸟笼上那只小鹦鹉,漫不经心地喂了点吃食。
“明人不说暗话,沈先生,你是风水师,既然能一眼看出来,想必也清楚这造桥的规矩,活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明越清了清喉咙,微微抬了抬下巴,看似轻松地随口解释。
“既然不是什么稀奇事,那李老板来找我做什么?莫不是怕我发现了那桥下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沈亭枝拉下笼闸,拍了拍手,回过头笑看着李明越。
李明越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走进了一步,沉下嗓音。
“你看出来什么了?”
“不仅找人活祭,还摆出了辛死煞。水下的那个阵法,是你找人布的?”
李明越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那东西当真会要我的命?”
“报应轮回之说你也应该清楚,你手上沾了多少血,将来自会一一讨还。”
沈亭枝没在意他略过了自己的问题,淡淡地看着他。
“我是迫于无奈,若不这样,死的就是现在整座桥上的人!就算要讨债也不该到我头上来!”
李明越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嗓音。
沈亭枝微微皱了皱眉。
“是谁和你说的?”
李明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闭上了嘴。
“没有那个阵法,桥上过往的人就会死,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语气逐渐加重,透着压迫。
“没有谁和我说过,镇不住的桥会害人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吸了一口气,李明越避开沈亭枝的眼神,平稳地开口。
“常识?呵,原来布阵施法这种‘寻常事’李老板都会做啊!”
李明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叹了口气,垂下了手。
“沈先生,多的我也不能说,你让我再考虑几天,不多,就三天。三天后,我再来找你。”
沈亭枝静静地看着李明越,眸光中看不出情绪,片刻后转身向里面走去。
“恭候。”
就算李明越不说,他也能找到破绽。阵法是人布的,只要是人为的,一切就都会有破绽,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三天,差不多够他再去眉江跑一趟了。
“他在撒谎。”
陆归南看着李明越离开的背影,冷不丁地开口提醒道。
“我知道。”
沈亭枝眯了眯眼,勾起嘴角。
“既然他要三天,那我们就不妨给他三天,拭目以待。只是我们恐怕得再去一趟眉江了。”

江鬼5

李明越走后一天,沈亭枝再来到了眉江。
蜿蜒奔腾的江水绕过交错喧嚣的城市、破败的村落、幽僻静的群山。每一流淌与翻腾都迸溅出一连接一连的飞沫,破碎反复。
就像是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干枯枝丫的灰色眠蛹,正在孕育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阴谋,等着殷红的鲜血破茧而出。
壮阔,美丽,却又暗藏杀机。
江边空荡荡的,没有渔民们出海,游客也很少,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岸边折着鲜嫩的芦苇叶。
沈亭枝走到靠近桥墩的地方,边上的一排长凳上坐了一对老夫妻,两人正紧紧挨着,安静地靠着吹风,看着江上的风景。
老人被风吹起的白发苍苍,面容泛黄。但是他身旁的老奶奶气色却很好,不同于一般老人暗沉的肤色,她面色红润,额头眉眼的皱纹淡淡的,头发绾成了一个髻,用一根简单的素色木簪别着。两人皆是穿了一件朴素寻常的灰蓝色老式外套,胸前四个口袋,扣子扣着,整洁干净。
看到沈亭枝走过来,目光对上,夫妻两个和善地笑了笑。
“年轻人,也来散步吗?”
洛天风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浅咖色风衣,身材高挑,眉尖微蹙盯着江面看的年轻人,主动打了个招呼。
沈亭枝走进了些,点了点头,礼貌地应了一声。
他看着老人边上还有空位,便索性过去坐了下来,然后闭眸静静感受江面和桥附近的魂息。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苍老的声音响起。
沈亭枝沉默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片刻后还是补充了句:
“您爱人的气色很好。”
他看了眼坐在一旁闭眼吹风的老人。
洛天风眉目慈祥地看着妻子,轻笑着替她理了理耳根的发,皱纹从眼角蔓延开去,整张脸沧桑却平和,就像岁月风霜过后化雪的枯枝。
他没有客套,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个夸赞。
“年轻时她就很漂亮,现在也是。”
说完又轻声问:
“阿桑,饿不饿啊?”
秦桑没有回应他,只是笑着,微微眨了眨眼。
“不饿啊,那我们再坐一会儿。”
洛天风却能读懂妻子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阿桑”
沈亭枝慢慢地念着,老人回头笑着解释:
“我老伴的名字,秦柳。不过我更喜欢唤她阿桑,多好听啊。”
“冒昧地问一下,那您是?”
“洛天风。不是什么好名字,乡下人取名没文化。”
洛天风笑了笑,摆摆手。
沈亭枝听后思索了一会,然后喃喃道: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洛天风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沈亭枝对上他的目光,问:
“是这个意思吗?”
闻言他笑了,叹道:
“你很聪明。”
“不,聪明的是您。”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枯桑知天风,这世间最懂他的是她,最爱她的也是他。
“很少见到有年轻人愿意来这江边转转的,大家都不出来了,你看,江上的渔船都少了不少。”
洛天风随口说着。
“散散心罢了。”
“这眉江波涛汹涌,时有涨潮,你走着可要小心了。”
“嗯。”
沈亭枝坐了一会儿后就打算起身向江心桥走去,只是洛天风却突然叫住了他。
“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说会话吗?”
沈亭枝在他边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川流不息的大桥和滚滚的波涛,默不作声。
“自从阿桑哑了以后,很久都没人陪我说话了。”
他轻轻笑了笑,然后看着沈亭枝。
洛天风没等到回应,知道沈亭枝是默许了,便笑着开了口,语气平缓,就像是个老人在和孩子拉家常一般轻松。
“我和阿桑从小就认识了,那时候她扎着两个小角辫,跟在我身后,陪我去割草,放羊,捉鱼。我们一起采果子吃,编草环。她的手很巧,会编竹篮子,还会用草叶子编小蚂蚱,狗尾巴草两头一套,就成了一个小锁环那时候哪里像现在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娶媳妇都没有钱。也就只有她啊愿意一直跟着我”
老人说着拉起了妻子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好像要把那皱纹抚平。
“我在乡下教书,我俩空着就种种地,就这么过了几十年,时光也怪快的。乡下房子拆迁,我们就只能搬到城里来了,除了拘束些,其他都很好在乡下呆惯了,她爱吃河里新鲜的鱼虾,以前我总带她去河里摸鱼,找石缝里的小螃蟹阿桑做菜也很好吃,有的时候想想啊,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回家有人在门口等着,做好了饭菜,望着你回来的脚步”
“到了城里以后,我们就常到这江边船上问渔民们买。遇上在滩上玩沙子的小孩儿,还有拔茭白的农民,她总是能和他们聊的特别开心,阿桑对人说话轻轻柔柔的,孩子们都喜欢她。以前潮来时她还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只是这些日子也见不着人了,我们就来江边随便走走,透透气”
秦桑一直没有看洛天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是一直温柔地笑着看着远的地阔江清,飞鸟翔水,眼睛里有的只是安和。
“你们很幸福。”
听着洛天风慢慢叙述着自己平淡的故事,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沈亭枝开口说道。
洛天风对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外面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叫人看不真切。
“可是没有永远的幸福啊”
“拥有过,就够了。”
沈亭枝顿了顿,淡淡地说。
洛天风却笑了,不再看他,只是将目光移向沈亭枝的右手边,像是对着空气般自言自语。
“人到死都是贪心的,你说是吗?”
他灰蒙蒙的眼珠子突然透出些暗棕色的光,混沌难辨,却让人忍不住地心里一颤。
目光所及,正是陆归南。
沈亭枝看出来,洛天风有一双阴阳眼。
“你”
看到沈亭枝欲言又止的样子,洛天风坦然一笑:
“你身边的这位,可比我贪心多了。”
“出来吧。”
看到沈亭枝点了点头,陆归南便现了身形,不再隐藏起来。
洛天风别着手缓缓走上前去,静静地看着他,一人一鬼就这么相对着。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陆归南身上那种与人世格格不入的感觉,不仅是阳间,还连同这个时代。
尽管他的样貌打扮与常人无异,但是周身的气场和眉眼间沉敛下去的凌厉,却是无法让人忽略。
“你们不用紧张,我一把老骨头做不了什么,更何况――”
洛天风顿了顿,然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嗓音苍凉。
“我也是个贪心人啊”
说完起身拉着妻子,两个人搀扶着离去了。
临走时,他望着他们,轻轻地开口,似是说给自己,又像是给他们:
“只是有时候,目光所及竟是全部。寻寻觅觅,追赶至今,原来一切都在那。”

江鬼6

沈亭枝脑海中想着老人说的那些话,隐隐觉得透露着什么,却又捉摸不透。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暂时抛到脑后,然后走向桥墩附近。
如今没有涨潮,浅滩上还裸露着一些水草沙石,沈亭枝从附近的草丛堆里寻了一个根木棍,在上面用符水点了几笔,然后画了几个咒语,闭眸念动口诀,只见原本静止不动的枯枝突然蹿了出去,闪着淡淡的金光,剑一般地直扎进水里,消失在翻涌的波涛中。
大桥中间的水流逐渐改变了方向,形成一个浅浅的漩涡,等待了几分钟之后,树枝又从水中蹿了出来,湿漉漉地淌着水,稳当当地直立在面前,原来用透明符水画的咒语图上变成了血红色,像是烙在树枝上一般。
符咒入水变黄则为吉,变红则为凶。
木棍上的红色中隐隐透着黑气,看来水下的阵法还不是一般的凶阵。
“有生魂的气息。”
陆归南走进仔细看了一眼木棍,皱了皱眉。
沈亭枝思考片刻,说道:
“魂息很淡,看来大部分都流走了。可是这个阵法明明能锁住很多魂魄,而且不出意外是不会流散这么多,为什么气息会这么淡,不应该啊”
“除非”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心下一凛,异口同声地说出答案:
“生魂被人转移过!”
他回头向渔民借了一只船,以防万一通知他们今天不要出海,然后缓缓将船开到桥墩下那个暗藏阵法的地方。江水中心已经没有了漩涡,一切和平常一样,并无差别。由于这里是浅滩,所以江水并没有多,大概只有一百多米就能到江底。
沈亭枝取出随身携带的桃木片,十个为一阵,将它们扔向水面上空,只见排列好的木片在空中停留,散发着金光,上面雕刻的符文有流光流转,炫目耀眼,停顿一瞬之后就开始飞速旋转。随着木片的旋转,阵下的江水开始翻滚回旋,小船被急流冲撞地狠狠晃了一下,沈亭枝左手打出四张黄符,飘悠悠的符纸在触碰到船身时突然紧紧地贴在木壁上,原本剧烈摇晃的船渐渐平缓下来。随江水中间的暗流越来越急,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人吞噬。
水四溅,江水猛烈地拍打在船板上,似乎要将小船拍碎。
船上的人却眉眼微敛,神色平静,丝毫不显慌张。
随着水流不断回旋流动,中间的漩涡终于显现出来,向下望去犹如一只来自渊的眼,幽暗可怖,由于施法隔绝了外界,所以在这个封闭空间里除了水流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显得格外寂静森冷。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江底露出来的东西让人感到可怕――
一排头颅正整齐而诡异地围成一圈,中间是黑色粘稠的液体画成的图腾。
白骨森森
沈亭枝正欲跳下去,陆归南拉住了他的手,眸光中闪烁着担忧。
“下面太危险了。”
“没事,我有分寸。”
他轻轻拍了拍陆归南的手,然后纵身跃入江底的阵法之中,一股寒气霎时间包裹住了他,丝丝缕缕浸入肌骨,耳边只有湍急的水流,空荡阴冷。
陆归南随着他一起下去,跟在他身边,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中间的大阵法摆放了九个人头,头上没有皮肉,只剩下了白骨,早已辨别不出身份。每个头骨周围都用红线连接在一起,中间则是九颗泡在血水里的心脏,虽然长期浸泡在水里,却没有一丝腐烂。黑色液体所画出一个古老诡异的图腾,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但是中间有一部分有过改动。
沈亭枝上前用木片挑起一点粘液,仔细端详了片刻后,闭上眼睛,靠近鼻尖闻了闻,面色有些凝重。
以骨为阵,心脏为引,将人的毛发皮肉熬制一月直至生魂与人彻底分离。
想不到有人居然在水下布置了辛死阵,以此来收集魂魄。
沈亭枝抬头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合起食指和中指,默念口诀,指向头顶阵法上空飞速旋转的桃木片,只见一束耀眼的金光汇聚在指尖,尖锐纤薄的桃木片似飞箭般直勾勾地飞进阵法中央,而后插进中间的九颗心脏。
霎时间江底剧烈晃动,周围的水流也极速加快,似江底的怒吼,震慑心魄。
阵法中间的心脏突然之间胀大,流下了黑血,桃木片颤动着,金光在心脏中间流窜,迸发而出。只听一声“砰”的一声巨响,心脏瞬间爆裂,碎成片,散落在四周,与此同时地上的头骨开始晃动,缠绕着的红线逐渐变黑,滴下浓稠的液体。
阵法破了,但是并没有和预想的一般煞气褪去,反而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噬。
就在他准备再摧毁头骨时,边上的一方水涡突然变得血红,水里隐约露出人的毛发和脸。
沈亭枝迅速收回手,然后用术法劈开那堵水墙。
十几具尸体正被悬空在水墙后面,准确地来说有的甚至还不是尸体,每一个人都浑身发白腐烂,表情痛苦,身上的血肉像是被人撕裂一般,有的还在发着若有若无的呻吟。只是脸色青白,呈现出半尸化的状态。
在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辛死阵,这分明是离魂阵!
不将人杀死,而是在人清醒活着的状态下,残忍地将生魂硬生生地从体内剥离,如此来获得最新鲜的魂魄,以达到魂魄利用的最大化。
被剥魂的人保持时刻清醒,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睁睁地感受着自己从人变成半鬼,然后尸化,直到咽气。
怪不得原来的辛死阵法上有改动的痕迹,这人是用离魂阵将抓来的人剥魂,然后再用辛死阵锁住魂魄,同时也迷惑了别人,巩固了里面的阵法。
沈亭枝心内一惊,额角渗出一些汗。
他抿紧双唇,正准备布阵,突然间周围的水墙倒塌,江水肆虐,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来不及多想,他拉着陆归南,然后迅速冲开一道屏障,只是困在了中央,无法浮出水面。
水流越来越大,身体像是被撕扯般疼痛,两人被水流冲散,水中幽幽传来几声空旷凄厉的叫喊。沈亭枝屏住呼吸,用力地向上游去,四周一片混沌,激流卷起的水泡阻挡了视线,他伸出指尖在眉心点了一下,然后努力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顿时在水中闪着微光,瞳孔中央有金光流转,正当他屏气凝神准备找出出口时,眼角瞥到了一道冰凉恐怖的目光。
――――一只巨大的水魅,就在他身后不远!
暗绿色的毛发下,一双灰白的眼睛正死死地注视着他,如同盯着猎物般,灰绿的脸色在水里不断浮现。
他迅速聚起周身的江水,在掌心凝成一束水剑,然后猛地砸向匍匐在暗的水魅。
耳边传来刺耳的鸣叫,如同远古海的怪物般,让人浑身发颤。
水魅在水里十分灵活,人类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它裂开嘴,露出森白尖锐的牙齿,灵活地躲过了攻击,然后伸出带尖爪的蹼掌,直直地向沈亭枝刺来。
沈亭枝被水压压的胸口喘不过气,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挤碎了一般。情急之下无法回避,他猛地向后仰去,护住脆弱地脖颈。
尖锐的叫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闭上眼,手中暗暗蓄力。
正当他准备与水魅正面搏斗时,耳畔尖锐凄厉的叫声突然放大,在水中震动着人的耳膜,像是受到了什么致命伤害般。
“不自量力的东西。”
陆归南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浓重的怒气,沈亭枝睁开眼,看见男人眼神阴鸷,右手聚拢出的暗绿色鬼火,而对面的水魅胸口中央早已被鬼火灼伤出一个洞,正双目暴突,痛苦地仰头惨叫着。
正当沈亭枝快要撑不住时,突然被男人轻轻环在了怀里,嘴上多了一份柔软冰凉的触感,源源不断温缓的气息被递送到了嘴里。
陆归南在向他渡气!
他睁大眼睛,一瞬间忘了眨眼,攀住男人的肩膀,心脏开始不受控地快速跳动。
温柔的眉眼突然与记忆的人影重叠,那如墨的眼神被水流旖旎,让人鼻尖不由自主地一酸。沈亭枝晃了神。
“抱歉,再忍一忍,我很快带你上去。”
陆归南快速又温柔地对沈亭枝说,薄薄的嘴唇短暂地分开片刻后又立即贴上,冰凉的触感和认真邃的眼神却让沈亭枝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用嗓子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闭上眼,收紧了手。
湍急冰凉的江水流强劲又急促地流过身体,浑身疼痛,一片黑暗与混沌。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消失不见,身体的感官被水困住,寒冷、麻木。
唯有唇间的尺寸相依和片缕气息。

江鬼7

陆归南抱着沈亭枝,缓缓地游上了岸。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鼻尖灌入新鲜的空气,整个人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沈亭枝被呛得轻轻咳嗽了两声,拧着被水浸湿的衣服,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几滴水顺着下颚线滴落下来。
“在这等我一下。”
陆归南低头嘱咐道,然后向渔村走去。
沈亭枝点了点头,继续把鞋袜脱下来晾干。
他坐在岸边,被江边的风吹的有些冷,正当他准备把湿衣服也脱下来时,头顶上突然被一团柔软的东西包住了。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却看见陆归南神情专注地拿着一块大毛巾,替他细细地揉擦这湿透的发丝,
身上给他披了一条毯子。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安安静静地坐好。
被水泡过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些湿漉漉,陆归南看着沈亭枝白皙的脸被包裹在毛巾里,柔柔软软,双眼朦胧,像只落水的小鹿般,不由得心下一软,勾起了嘴角。
陆归南的力道不重,沈亭枝被揉得很舒服,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给你,暖暖身子。”
陆归南将手伸过来,掌心托了一簇冰绿色的火焰,小巧可爱。
“刚刚去渔村里问了,没有暖手壶,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他有些歉意地说。
作为鬼使,让沈亭枝遭受危险是他的责任,尽管他不说出来,但是心里难免有些自责。
在水中看到江魅向沈亭枝扑过去的时候,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害怕。
他只想拼尽一切,冲到他身边,好好护住那个人。
所以当他抱住他的时候,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哪怕知道这样不可以,但是为了沈亭枝能够平安,便吻了上去,甚至连环住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自认为无论是上一世征伐四方还是这辈子化身为鬼,忍受地狱之火灼烧,他都没有怕过什么。
但是沈亭枝,却让他开始慌乱。
他害怕这样唐突的举动会伤害到他。
沈亭枝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陆归南会为他做这些,这个男人看起来淡漠,但实际上心思却很细腻。
见沈亭枝没有接过,陆归南以为他是怕鬼火会伤到他,于是又凑近了一些,解释道:
“你不用担心,它认得你,不会受伤的。”
沈亭枝笑着接过那簇火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将手靠近衣服烘烤着。
在水里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现在想起刚刚的那个吻,看着手心那温暖的火焰,感受着头顶轻柔的擦拭。一向沉稳冷静的他突然感到有些局促,耳根发烫。
双唇相贴的那一刹那,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要把他拉扯进一个邃的记忆漩涡。
就好像忘记了什么,想要努力去想起,却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一向讨厌与人接触的他却并不排斥陆归南,相反,与他的每一接触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和安心,那种感觉柔柔软软,熨帖到心里。他无端想起春日午后的暖阳,那么温和、轻柔,一寸一缕都熟悉到让人沉沦。
冰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轻触到微红的耳尖,沈亭枝又不自主地缩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还冷吗?”
注意到沈亭枝的小动作,陆归南以为他还感到冷,便俯下身问道。
沈亭枝摇了摇头。
“刚刚麻烦你了。”
他抬起头,对上陆归南的眸子,笑了笑。
陆归南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
“对不起,刚刚那种情况下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你生气,我任你置。”
陆归南后退了半步,突然向沈亭枝鞠了一躬,语气刚正又自责。
一时间空气有些安静暧昧,让人略微感到尴尬。
“这没什么,何况你是为了救我,只是如果”
沈亭枝突然开口。
“如果什么?”
沈亭枝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又仿佛只是随口不经意地一问:
“如果那个人不是我,或者说,你也不是我的鬼使,你还会那么做吗?”
感受到男人一愣,沈亭枝屏住呼吸,手心却不知何时泛了薄汗。
问出口的那一刹那,他就有些后悔了。懊恼着自己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矫情了。
短暂停顿后,看见男人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
“什么意思?”
“没有别人,那个人是你,也只会是你。”
嗓音淡淡的,平缓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于他而言,保全沈亭枝是他应该做的,也是他想做的事。
四目相对,双手相贴,冰冷又灼热。
沈亭枝愣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陆归南的手,一时间忘了收回目光。江面桥上传来远的鸣笛声,将他的思绪猛然拉回。
他收回手,略微别开眼,垂下眼睑。
“谢谢你,陆归南。”
听到那番话,沈亭枝只觉得心跳加速,就像是回到了水中相拥的那个时刻般,一切都不受他的掌控。
这个男人总是以最霸道寻常的姿态,做着温柔至极的事,一举一动都在不经意间打乱了沈亭枝波澜无惊淡漠的心。
陆归南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右手心托着火焰,左手轻轻抬起沈亭枝的脚,将那双白皙的被江水泡的冰冷的脚托在掌心,将幽绿色淡淡的火焰慢慢靠近,一点点地给沈亭枝暖着。
“你不用和我道谢。我说过的,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他低着头,专心地照顾着他。
浓密的睫毛长而翘,鼻子英挺,透过睫毛隐约可见墨色的眼眸中闪着绿色的微光,神情专注。
陆归南的掌心冰冰凉的,等沈亭枝的脚稍微热了一些后,便把他的脚轻轻搁在自己的腿上。
他知道,对于他来说,他太过冰冷。
所以连触碰都变得小心翼翼。
沈亭枝看着陆归南的动作,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有些泛酸,喉咙涩涩的。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声音略有些喑哑。
“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他轻笑了声,然后抬起头看着碧蓝的天空,慢悠悠地说:
“没有人抱过我,没有人替我擦干头发,也没有人对我说过‘愿意’,在所有人眼里沈亭枝仿佛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人会不管我去哪里都跟着我,不需要回报。给我掌灯,给我温暖,甚至明知前方是渊,也愿意陪我去闯。哪怕哪怕他已经死了”
从他第一能看见鬼,看见那些黑暗角落,地狱渊的怨念,那一只只冰冷阴森而又疯狂的瞳孔时,他也曾害怕过。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一地迎上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因为他知道,他没有人可以依靠。
沈亭枝伸出手,蹭了蹭陆归南棱角分明的脸庞,凉凉的触感让他内心平静。
陆归南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望着沈亭枝,任由他的指尖划过脸,一下又一下。
“很高兴你能来到我身边,我的将军。”
他弯了弯嘴角,琥珀色的眸子反射着日落的光,然后弯下腰,抱住了陆归南。
风过无痕,江水无声,只有轻柔的呼吸。
陆归南感受着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带着湿润的潮气和舒爽的江风,那种久违的体温让他感到熟悉又有些无措。
那颗冰冷沉睡多年的心,突然有着百年前的那温暖的感觉。

江鬼8

等身上差不多都干了时,他们便回去了。
沈亭枝没有等到第三天,从眉江回去后就联系了李明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一定坚持以三天为期限,但是这很可能是这个阴谋中重要的一环,如果真的等到三天后,恐怕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他没有什么废话,只是简短地发了一个短信,内容只有区区几个字:
阵已破,想活命现在来见我。
虽然辛死阵法已经被他破了,但是在当时情况下,离魂阵还未能来得及破除。一方面是突然出现的异动,另一方面是因为阵法里面的人有的并未完全尸化,还残存人的意识,如果擅自毁坏,会导致他们直接魂飞魄散,失去的生魂也找不回。
他在赌。
赌李明越知道阵法的目的,赌他相信自己,更赌他舍不得自己这条命。
他很清楚,商人这种生物,最不会放过的就是那些细微的威胁,他们就好比精明的老鼠,一粒一粒地数着身边的东西和危险,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都会小心谨慎地确保万无一失。
不出乎他的意料,在傍晚的时候,他等到了。

李明越收到短信的时候,吃了一惊。沈亭枝曾经说过,会等他三天,而那三天,刚好够他把那件事情做完。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会提前去眉江,甚至是破了那个阵法。他开始后怕。
为了事情的保密性起见,他谁都没有带,只身一人去了拂古斋。
与初见时不同,这一沈亭枝显然没有上那么客气,他压下眉宇间的不耐,沉下嗓音,语气冰冷。
“李老板,那个阵法的目的何在?你要那么多生魂,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明越有些心虚地别过脸,目光闪躲,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转着手指上的翡翠戒指。
“我上已经说过了,三日后给你答案。”
“三日足够死多少人你不知道吗?”
沈亭枝起身,缓缓靠近李明越,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和年轻人冰冷如刺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李明越咽了口口水,强行打起精神坐起身,对上沈亭枝的眼神。
“你给我听明白了,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讨价还价,你没有说不的权利。”
一双淡色的眸子仿若幽暗的狼,清晰地洞察着一切,直直地望进人最阴暗的内心。嗓音平缓无波却透着强势。
李明越愣了一下,许久,张开嘴,声音有些发虚:
“你有什么资格”
沈亭枝沉下眉眼,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卷起了衬衫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他转了转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靠近李明越。
他这个人做事一向平稳冷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容忍别人的拖沓。在好言相劝无果的情况下,他不介意以暴力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他喜欢这种简单直接又有效的方法。
正当他准备给李明越吃点苦头时,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和李明越的哀嚎。
只见陆归南正一手掐着李明越的脖子,将他直接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按到了墙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莹润的白玉扳指在手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陆归南薄唇微抿,眼眸中尽是阴鸷和狠厉。
他的力道控制的很好,在保证不会弄死人的同时,让人感受到最大的压迫和濒死的绝望。
李明越双手无力地抓着陆归南的手指,目光中充溢着惊恐。两条腿腾空胡乱地蹬着,满脸涨得紫红,张大了嘴巴用力地呼吸着。
“最后一,说!”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只是这裹着浓浓的阴郁与冷酷,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地腿软。
陆归南直截了当地命令,没有给人思考和拒绝的余地。
沈亭枝收回手,慢慢踱步到李明越的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语调慵懒冷淡。
“三,二,一――”
随着话音的落下,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陆归南手指的缩紧。
传来骨头移位的咯嘣声。
李明越如今才真正怕了,他总抱着沈亭枝不敢真的对自己怎么样的念头,侥幸地以为自己只要能撑过他的威胁就行了,却没想到居然是来真的。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就像是是地狱里的修罗般,冰冷的手指紧紧地卡着他的喉咙,那股寒意直直地沁到心底,离死亡那么近,让他感到慌乱害怕。
他这才明白,这是来真的了。
他球救地移开眼望着沈亭枝,努力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我说放放了我”
沈亭枝给陆归南一个眼神,陆归南很快就收回了手。
李明越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突然松开,重重跌落在地。他衣衫狼狈,整齐平整的西装在挣扎间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脖子被掐的有些发红发紫,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了汗,瘫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胸口,给自己顺着气。
“给他倒杯水。”
沈亭枝淡淡地吩咐了店里的伙计。
小伙计应了一声后,倒了一杯凉白开递给了李明越。
李明越喝了水,平复了下气息,叹了口气,然后才哑着声音说道:
“那个阵法,是一个风水师给我布的。”
“那个时候,我从孤儿院买回来一个小孩,活祭了之后,桥上就出了事,连续死了好多人。不是出连环车祸就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掉到江里。我就准备请个风水师,刚好在江边遇到了他。他告诉我说,这条江煞气太重,一个人的精血镇不住,必须要更多的人。”
李明越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忧愁无奈。
“起初我是不明白的,也不太相信,风水这东西本就玄乎,为了这不确定的东西,要多取这么多人的性命,说实话我不忍心。况且万一他在骗人呢?但是但是他对我说,如果放任这种情况下去,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只需要布一个阵法在水底,就可保这条桥安安稳稳,不再出事”
“所以你就答应他了。”
沈亭枝冷不丁开口说道。
李明越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是,我答应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桥上事情出的越多,我的责任就越大,上头怪罪起来闹不好还要吃官司,赔的就不仅仅是钱了。我就想,不如就试一试,于是同意了。没想到真的有用,自从阵法布下后,桥上就再也没有出过事故!”
“桥上的人是安全了,那你有想过桥下的人吗?”
沈亭枝加重了语气。
他突然感到好气又好笑,同样是杀人,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这人难道就想不明白吗?
“不一样!这不一样!只需要三天,还有一天,就不会再死人了!阵法还差一天就能饱和”
“三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亭枝蹙眉问道。
“他说过的,只要阵法吸收了足够的生魂,就不需要再害人了这只是以几个人的命换来整座桥的安稳,明天,明天就是第三日,一切都结束了!”
“第三日是最后的期限,真等到那个时候,就都来不及了。那个人是谁?”
李明越犹豫了一下,对上陆归南那冰冷又具有压迫感的视线,终于咬咬牙,说出了答案。
“他叫洛天风。”

江鬼9

李明越最终还是说出了真相。
听到这个名字,沈亭枝和陆归南俱是一阵惊讶,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那日在桥边遇到的老人。
他正是洛天风!
“他在哪?马上带我去见他!”
沈亭枝立刻上前揪住李明越的衣领,神情冰冷。
李明越也不挣扎,他知道自己怎么样挣扎都是无用的,不如就把所有知道的都说出去,况且就算都说出了,沈亭枝他们也不定能找到洛天风。
这么想着,他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用的,你找不到他的。他说过,等到第三日会带我去检查完成的阵法,其他时间根本找不到他。”
看着沈亭枝将怒的眉眼,他有些颓废地叹了口气,继续解释:
“你不用担心我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之前我也想去找他,可是他什么消息都不给我,只告诉我在月半的时候在桥上等他,他自会过来。我试着派手下的人去找过,可奇怪的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不过风水师嘛,神出鬼没的,神秘点也不难理解。”
听到这样的回答,沈亭枝松开了手,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李明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衣领,神情胆怯,小心地望着他。
“他是什么时候和你说的这个时间?”
沈亭枝起身坐在椅子上,手指轻扣着木桌,一下一下,在安静沉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也就不久前吧好像就在我们第一见面那天,他给我发完消息,下午我就来找你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明越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有些小心翼翼,他不明白沈亭枝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亭枝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垂眸思考着。
陆归南突然靠近,轻轻说道:
“离魂阵缺了一环。”
沈亭枝闻声看向陆归南,从各自的眼眸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和困惑。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李老板,我现在也不逼迫你什么,在第三日,只需要你带我去约定的地点就可以。”
“可是看到你们他是不会出现的,你还是”
沈亭枝摆了摆手,轻笑道:
“你以为他是为什么突然给你打电话约定时间?又是为什么刚好在我去眉江回来的那天?李明越,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李明越瞪大眼睛,有些迷惑地喃喃自语:
“你是说,他早就发现了你,所以提前和我说是吗?可是我已经把这些都供出去了,他让我不要说的,这样就更不会”
“说不说你都是死。因为,这个阵法还差最后一环就可以完成了,而这最后一魄――”
说到这里沈亭枝语气微顿。
“就是你。”
寡淡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感情,却足以让李明越大惊失色。
沈亭枝揉了揉眉心。
李明越刚爬起来的身子又软了下去,他目光中充满着不可置信和惊慌,手指紧紧地攥着桌角,声音微弱哆嗦。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我他说的是用那些江上渔民的命”
“的确,在以前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我的出现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江上的渔民都不出海,已经没有足够的生魂来维持阵法。所以在最后一天,他想到了你。”
“你不会对他产生怀疑,况且手无缚鸡之力,他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要在规定时辰之内见到你,一切就都结束了。”
嗓音不急不缓,却字字犀利,如针般扎在心上,直逼向内心最恐惧阴仄的那个角落,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这对他有什么好?我给他钱,他帮我办事,没理由害我啊。我死了他也拿不到钱”
李明越几乎要哭出来,他怎么也想不通。
就算阵法完成不了,大不了他再换人去布,为什么洛长风这么执着于此,以至于要害他的命。
“因为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索魂。只不过是利用你,帮他更好地索魂罢了。”
沈亭枝看着惊慌瞪大眼睛的李明越,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
“什么索魂?不是为了镇压煞气吗?”
李明越越来越慌了,恐惧与后怕包裹住了他,背上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他这个反应,沈亭枝知道,他大概真的是一点都不清楚,也从未怀疑过这其中的猫腻,从头到尾被利用得彻彻底底。
“那个阵表面上是吸魂压煞,实际则是索魂固魄,所有吸收来的生魂都没能用来压制煞气。”
“可是桥上事故明明就因此减少了!怎么会没有用呢!”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桥上会出事故吗?那么多活祭,为什么偏偏就你出了问题?为什么在刚好出问题的时候,他又恰好出现?李明越,我是该说你蠢还是天真?”
沈亭枝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该有所怀疑了。
这很可能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
“难道这都是计划好的吗”
李明越睁大了眼睛,双腿酸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他只觉得背后有无尽的凉意泛上来,感到无比的恐惧和震惊。
洛天风看似慈眉善目,面具背后,实则是一具具尸体,如注的鲜血和冤魂。
他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在幕后操纵好了所有,而洛天风只是被他利用的那个。
可是谁曾想到头来自己只是一颗棋子。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报警吧”
李明越失神地喃喃自语,浑身发冷。
“警察只管阳间的事,阴间的事,得找阴差。”
“阴差怎么找?”
“阴差在地狱,你死了,就能见到了。”
沈亭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
轻飘平淡的话却绵里藏针,冰刀般直直地插进心里,精准地刺向人内心的幽洞。
李明越欲哭无泪,脸色煞白,额头渗出了汗。
他哀求地看着沈亭枝和陆归南,手指发抖。
“沈先生,我求求你了,救救我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救救我”
“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人命?”
“我”
沈亭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明越。
“月半之日,我会和你一起去。但是你记住,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冤魂。”
扔下这句话,沈亭枝也没有管李明越如土的脸色,干净利索地转身走了。

江鬼1

在楼梯上,沈亭枝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从李明越说出真相开始,他就在脑海中细细过了一遍事情的发展始末。
索魂之法虽然不常见,但是就算有,也没有人会将其布置在那么的水下。如果洛天风想要的只是生魂的话,且一个风水师具备锁魂的能力,那么完全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布置下这么大一个局,引诱李明越跳入。
除非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必须要在那个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完成,以至于让他如此冒险。
“你说,洛天风要那么多生魂做什么?”
沈亭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陆归南,微眯着眼。
陆归南站在低他两级的台阶上,闻声抬起头来正好与他平视。
他略一思索,然后沉吟道:
“活人是用不到生魂的,而洛天风很明显是人,所以只可能是用在死人身上。”
沈亭枝敛眉沉思,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看过上的阵法,他并不是将生魂剥离后直接收集,而是浸泡在水中。按道理说生魂离体的时间越短效果越好,可是阵法中的生魂就像是在吸收着什么,变得有些浑浊,不像寻常那些澄澈。”
“会不会是他还没来得及取走?”
陆归南微微蹙眉,斟酌道。
沈亭枝轻轻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他既然料到了我们会去查看,不可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日,他是和他妻子一起的。”
陆归南突然提到那天见面的场景,一双眸子如黑琉璃般静静地看着沈亭枝。
“我在他妻子身上,嗅到了鬼气。”
沈亭枝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时才觉得有些不对。
洛天风这种年龄,他的妻子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容貌应该不会差太多。就算保养得再好也不可能脸色如此红润,甚至有些回光返照的样子。
“你是说,他的妻子有问题?”
陆归南迈开脚上楼,看着店里时不时进来的客人,示意沈亭枝边走边说。
“目前我还无法确定她是人是鬼,当时离的距离有些远,况且表面上看,她是具有人的行为和意识的。”
“当时见面时,我就觉得她有古怪,现在看来,很可能她早已经不是人了,但是洛天风用了什么方法留住了她。”
说到这里,两人皆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一个可怕又疯狂的猜测在他们脑海浮现。
洛天风在用生魂养鬼!
两人上了楼,走进房间,沈亭枝坐在床头,手指按着额角,不断从脑海中搜寻线索,试图验证自己的猜测。
“你还记得吗?那天他对我说,江水涨潮,叫我当心。呵,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猜到了”
陆归南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轻轻拿开沈亭枝按着的手指,抚开他拧着的眉头。
“多想无益,到了那一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低缓清润的嗓音就像夜间的清白月光一样,慢慢地柔和内心的担心与烦闷。
指腹因为长期拿枪而磨出的茧子划过白嫩的肌肤,痒痒的,却很舒适,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沈亭枝看着陆归南邃的眼睛,点了点头。
“嗯。”
“早些歇息吧,明天就是月半了。”
而月半就是洛天风给的最后一天期限。
陆归南看向窗外那轮圆圆皎洁的月亮,突然笑了。
“月半是要吃红豆羹的,说来我也许久未曾尝过了。”
沈亭枝没想到陆归南冷不丁说到了吃食,刚才紧张的氛围顿时消散了不少。
“你曾经都吃吗?我们现在没有这个习惯了。”
沈亭枝想了想说道,他记得这里似乎是没有吃红豆羹的习俗的。
“嗯,本来是不吃的,不过是陪着一个爱吃甜食的小朋友瞎折腾罢了。”
提到这个,陆归南眼角溢出了笑意,语气似是追忆又是无奈。
“我让晴姨备着,等我们回来就可以吃到。”
沈亭枝脱口而出,但是看到陆归南提及那个小朋友时露出的笑容,突然间感觉有些膈应,于是又改口道:
“算了,不麻烦晴姨了。等回来了,我做给你吃。”
陆归南闻言略微惊讶地看了沈亭枝一眼。
“你会做?”
“这有什么难的,我做饭不比晴姨差。”
沈亭枝轻轻一笑。
经常出门在外,他从小又很独立,所以基本的菜式他都和方晴学了一遍。
“那我有口福了。”
陆归南弯了弯眉眼,俊朗的面容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更加立体。
“只是这回可没有小朋友陪陆将军折腾,将军恐怕要失望了。”
沈亭枝打趣儿一笑,盘起腿歪着脑袋。
陆归南看着他勾起的桃眼,微微挑起的眉头,故作漫不经心却又有些责备的语气,不由得将拳头抵在唇角,轻轻一笑。
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让沈亭枝心跳慌了半拍。
“没有小朋友了,但是有个大朋友陪我。”
陆归南勾起唇角,然后轻轻揉了揉沈亭枝柔软的头发。
语气里有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宠溺。
“我很高兴。”
沈亭枝愣了两秒,随后微微移开眼,却没有制止陆归南的动作。
“什么小朋友,陆将军似乎对自己的年龄很自信啊。”
陆归南听后笑了笑,回答道:
“不知几百年的阴寿,可抵得过你的年龄?”
“阴寿可不作数,我说的是阳寿。”
闻言,头顶上的手顿了一下,然后陆归南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沈亭枝这才反应过来,心里一阵愧疚和后悔。陆归南本就是早逝之人,现在提起他的年龄,恐怕又要让他伤心了。
“你”
正当他开口准备道歉,缓解一下气氛的时候,陆归南说话了。
“我死的那一年,刚好二十八岁。”
话语平淡,不悲不喜,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平生。
之前想不起来,现如今过了这么久,记忆也开始逐渐恢复。
渐渐地,生命最后一刻的场景也浮现在了脑海。
“枪声、尸体、硝烟和无尽的哀鸣,我感觉不到痛,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包裹住了我。倒下的那一刻,我从未感到如此轻松,天空是青灰色的,耳边的厮杀声也渐渐消失只是心里,隐约少了什么,还有什么是放不下,让我无法瞑目的”
陆归南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似乎是意识到过于沉重,便缄默不言了。
他转头看向沈亭枝,发现他垂下眼眸,一副黯淡的样子,料想他应该是多想了。
“你呢?”
陆归南又反问道。
沈亭枝晃了晃神,然后淡淡一笑。
“二十二。”
“果然是小朋友。”
陆归南笑着说。
只是这,沈亭枝没有再反驳。
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那个充满硝烟的场景,回忆死亡,意味着将伤口再度撕裂,直面鲜血淋漓的事实。
他心口酸酸麻麻的,有些堵。
”你在为我难过吗?”
看到沈亭枝微微垂下的眼,陆归南问道。
“嗯,让你想起了不好的事”
陆归南扶住沈亭枝的肩头,掌心轻轻贴在了沈亭枝的肩膀上,动作轻柔。
"你知道,一个人在灰败的战场上和黑暗的地狱中,突然看天边的一束光是什么感觉吗?"
陆归南问道,嗓音低沉醇厚。
“沈亭枝,对我而言,你就是那束光。”
“我一点都不难过,死亡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瞬间的地狱,比起这个,现在才更值得珍惜,不是吗?”
沈亭枝缓缓抬起头,望着男人乌黑的眼眸,感受到陆归南停留在肩上的手掌将要抽离,鬼使神差地将手迅速搭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双手相贴。
“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好吗?”

江鬼11

月半的那一天,天气正好是阴天,没有什么太阳。但是青灰低沉的云堆积在空中,遮住了阳光,让人觉得无比压抑。
中午过后,方晴就和王元正在家中忙活了起来,准备过月半。这一天月亮格外的圆,同时阴气也是一月之中最重的时候,夜晚路上游荡的鬼魂会比以往多,所以一些风水师会准备“吃食”摆放在路边,供投胎的或无可去的野鬼们享用,以此积累阴德。
孙虎常来店里晃悠,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在沈亭枝出发前便提出说要一起去帮忙。
“这很危险,你还是老实在王伯这里待着吧。” 沈亭枝扣起最后一颗衬衫领子,然后转过头看向孙虎提醒道。
“就是危险我才要过去啊,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孤身犯险呢!”
孙虎凑上去,语气义正言辞。
“我说真的,虎子,这的阵法格外凶,况且对方也是个风水师,到时候我可能抽不出身保护你。”
虽然孙虎的一番行为还是让沈亭枝有些感动,但是他不愿意让他一起去冒险。
“不是沈哥,你咋还看不起人呢!你这样想啊,你带我去,边上的小鬼我帮你收拾,这样你就可以专心对付那个洛天风了啊!”
沈亭枝低头不语,忽略了他的念念叨叨,自顾自地收拾着要带走的物件。
孙虎见状再接再厉,趁机上前拉住沈亭枝的袖口,继续说着:
“况且我还有小云啊,沈哥你真的不用担心,上在苏宅我不也好端端的吗?”
“怎么说我也是个风水师啊,虽然没你厉害,但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啊!”
“哎,陆哥,你也帮我说句话呀!”
孙虎看见陆归南在边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求助。
陆归南回头,瞥见孙虎扯着沈亭枝袖口的手,眉头微蹙。
孙虎迟迟没等到回话,正当他打算再说几句好话的时候,冷不防看见陆归南扫来的冰冷视线
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乖乖地把手贴在裤缝边。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突然疑惑了:
不对啊,我干嘛要松手?他没说什么我也没做错啥怎么就这么心虚呢?
“陆陆哥你看,我说的在理吗?您帮着劝劝吧?”
孙虎咽了口口水,声音莫名有些发虚。
陆归南眉头舒展开,然后走到沈亭枝身边。
“就让他去吧。”
沈亭枝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陆归南,目光中有着犹豫和不解。
“可是”
“留他背着这些东西。”
陆归南突然凑近沈亭枝的耳边,几乎是唇耳相贴的距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淡淡的冰凉气息,声音低沉暗哑。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嗓音轻声说。
沈亭枝明白了,原来陆归南是想要把孙虎当苦力。
理解过后忍俊不禁地轻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个男人便面看起来正正经经,居然还会耍小心眼。
一旁的孙虎看见了忍不住惊讶地喊道:
“卧槽沈哥你笑了!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不让我听见!”
沈亭枝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正了正神色,然后冲孙虎淡淡地说:
“你陆哥同意了,所以你就跟来吧。”
孙虎一听就乐了,嘴角弯到了耳根,两眼放光。
“好嘞!谢陆哥!”
沈亭枝将收拾好的东西给孙虎,然后和陆归南一起下楼了。
孙虎独自一人拿着那个破布包,看着两人走在一起的背影,突然浮现刚刚他们说悄悄话的场景,陆归南贴在沈亭枝的耳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但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记得沈亭枝是有洁癖的,极其讨厌别人的触碰,所以他就算碰也只敢碰他的衣袖口,不敢直接拽手。可是陆归南刚刚那么做,还贴得这么近,沈亭枝居然毫无反应?
可能是陆归南做的太自然,沈亭枝没有及时发现?
又或者是陆归南太帅了,沈亭枝不好意思推开?
可是没道理啊,之前也有帅哥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占他沈哥的便宜,被沈亭枝直接卸下来一条胳膊。
孙虎抱着破布包慢慢跟上去,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两人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
在他们出门时,方晴认真嘱咐了几句话,让他们完事小心,不可逞强。
“好嘞晴姨,我们知道了,记得给我炖好猪蹄,等我回来吃啊!”
“好。”
方晴笑着应着。
沈亭枝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向方晴说道:
“晴姨,今晚给我准备些红豆。”
方晴闻言感到有些疑惑:
“怎么了?是想吃红豆糕吗?晴姨给你提前做好。”
沈亭枝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我想要亲手做个东西。”
“好的,我给你备下。”
“嗯,谢谢晴姨。”
挥手道别后,孙虎开着车就出发驶向眉江了。

到了眉江,已是接近傍晚,天边的太阳隐约透着橘黄的光芒。江边依旧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人,渔民们也都听了沈亭枝的话,安静地待着不出海。只有桥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时不时地传来轮胎摩擦地面产生的刺耳噪音。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匆忙,喧嚣之中却透着诡异的安静。
江面风平浪静,水下暗潮汹涌。
李明越按照沈亭枝的吩咐,已经早早地到了桥上等待。他扶着栏杆,表面镇定,实际上已经心虚的不行。若是在往常不知情的情况下,见到洛天风倒也没什么,但是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甚至不用去看,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就足够让他毛骨悚然了。
“李老板,麻烦一会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不希望因为你出什么纰漏。”
沈亭枝走上前去,看到李明越紧紧攥着栏杆的手,简单地吩咐道。
李明越咬了咬嘴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艰难地点了点头。
“记住,你的命掌握在你手里,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
沈亭枝丢下这句轻飘飘的话,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李明月闻言手指微松,站的更直了些,似乎是多了一些勇气,眼神中有着恐惧与孤注一掷的决心。
虽然怕,但是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就信这个年轻人一回,至少还有活命的机会。

江鬼12

“沈哥,你说那老头会来吗?”
孙虎摸着脑袋跟着沈亭枝走到桥下面阵法附近,有些疑惑。
他觉得既然洛天风都猜到了沈亭枝会发现他,怎么可能还乖乖地过来和李明越见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会的。”
沈亭枝拿出符纸符水和一些桃木雕成的小人像,开始做着准备。
“你怎么那么肯定?”
孙虎看着沈亭枝毫不犹豫地回答,有些惊讶。
沈亭枝抬起头,望着李明越在桥上的身影,江边的大风吹开他的碎发,掠过那琉璃般的瞳孔。
目光停顿几秒,缓缓开口:
“疯狂之人,无所不用其极。”
“做好准备吧,他可能会为了那个阵法,让我们所有人陪葬。”
沈亭枝面色有些凝重,说完便低头继续布置着。
孙虎看着巨浪翻滚的江面,心中竟也有些害怕。
“一会你守着这个阵法,等洛天风出现后,我会想办法把下面的阵法引出来。”
离魂阵法与索魂阵不同,它需要将阵法中所有的生魂都剥离干净,然后以吸收者的鲜血为引,使魂魄重新融合,方可保证不魂飞魄散。
而吸收者,大概率是秦桑。
今天是阵法完成的最后一天,应该只缺少最后一魄,为了保证阵法发挥功效,吸收者必须入阵法之中吸收新的生魂,所以洛天风一定会把秦桑带来。
江边画好的符文边上是摆好的木质人雕,约巴掌那么大,可以将魂魄暂时储存进去,不受阳气的影响。
江边昏黄的落日,橘色的光洒满了整个江面,所有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暖光和阴暗的氛围。
仿佛是路边未熄的烟头,明灭不定,昏暗又炽热。
只是不知等待他们的,是燃尽的光,又或是一把狂风加持的熊熊烈火。
李明越站在桥头,慢慢地等待着洛天风的出现。
他又忐忑又害怕,同时也不确定洛天风是否真的会来。虽然傍晚江面的风 有些寒凉,但是他手心却冒出了汗,只是抓着桥上的扶手,连脚步都不敢移动。
当李明越转头看到桥下不远站着的沈亭枝他们,心里的紧张才略微消散了一些。
正当他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腿有些酸麻,准备蹲下来歇歇时,洛天风出现了。
老人还是简单朴素的一身衣裳,边上牵着年迈的妻子。
灰白的头发被江风吹起,面色苍老而平静,眉眼间温柔慈祥,让人难以置信这居然是杀害了这么多生命的人。
若是之前,李明越只会觉得这是个法术高强且心境清净的风水师,但是在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之后,这幅样子却让人感到无比心惊可怕。
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大的心机,才可以将身后的鲜血和杀戮掩藏得如此滴水不漏?
洛天风缓缓走到李明越的面前,和寻常一般笑了笑。
“来的这么早啊!让你久等了吧,不好意思。”
“没事,也没多久。”
李明越努力回了一个微笑,只是硬扯出来的笑比不笑还要难看。
“那个,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李明越将手放下,看着洛天风,故作轻松地开口问道。
洛天风笑了,替妻子拢了拢外套,回道:
“你如果等不及了,现在就可以开始。”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开始吧,早点结束,省得夜长梦多。”
李明越说着就要往桥下走,他悄悄地往下面瞥了一眼,发现沈亭枝他们都已经不见了,料想他们应该是在暗藏好了,于是走得又更有底气了一些。
他走了两步,却发现洛天风没有跟上来,于是便转过来。
只见洛天风依旧笑着,却让人辨不出情绪,那双灰暗的瞳孔一动不动不地盯着李明越,让人忍不住背脊一凉。
“怎怎么了?”
洛天风顿了几秒,李明越以为他看出来了什么,正要开口掩饰,洛天风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跟了上来。
“没事,走吧。”
李明越每走一步,都如芒在背,脚也止不住地颤抖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洛天风就会偷偷把他抓了,于是越走越快。
洛天风倒也不着急,只是搀着妻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地说两句话。
“阿桑,你看,今天的太阳很好看,就和以前我们在河滩边看到的一样,又大又圆,橘色的,亮堂堂。”
“小心点啊,这路有些滑,你要是摔伤了,疼得又要抹眼泪了,我一把老骨头可背不动你喽!”
“我知道你怕疼,不过以后就不会疼了,再也不会了。”

自始至终秦桑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只是对着洛天风笑,温柔地看着他。
李明越将妻子轻轻扶到江边的长椅旁坐着,然后走上前去。
“洛天师,您老伴不过来吗?”
李明越装作不经意间提了一嘴,将洛天风缓缓引到沈亭枝布的阵法。
洛天风不语,只是在靠近阵法的最后一寸之,停下了脚步。
“李老板,别白费力气了。”
四周安静地可怕,洛天风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李明越心里咯噔一下,故作听不懂。
“他救不了你。”
洛天风走向李明越,目光中闪过一丝阴沉,只是脸上笑容依旧不变。
“你如果乖一点,我可以让你少受一些罪。”
“你你什么意思?”
李明越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李明越就是不进圈套,他又急又害怕。
“姓沈的保不了你。”
“过来吧,孩子。”
洛天风向李明越伸出了手,嗓音沙哑。
李明越见已经暴露,索性也不装了,直接开始破口大骂:
“洛天风你不得好死!你害死了这么多条人命,骗我陪你一起害人,你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心肠怎么会如此歹毒!”
“骗?李老板,你做的哪一步不是你自己下的决定?我只是个糟老头子,哪里骗得了你?”
“你”
李明越一时被噎地说不出话。
正当他准备再骂两句时,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什么时候被看不见的东西绑住了,整个人悬在空中,开始缓缓向江中移去。
“你你要做什么!快放开我!你不知道杀人是犯法的吗?!”
李明越眼看着自己离江面越来越近,声嘶力竭地吼着,嗓音颤抖。
“杀了人被发现,这叫犯法。”
洛天风随着李明越一起,慢慢走到江边。
“如果无人知道,这叫消失。”
他凑近李明越,近距离地对上他惊恐放大的双眼,浑浊的眼睛中尽是疯狂和冷漠。
“永远的消失。”
洛天风轻轻一笑,李明越只觉得一阵冰凉的气息拂过脸庞,然后消失不见,整个人被猛地拉开,停在空中,脚下是翻腾汹涌的江水。
“不要!救命!”
他绝望地剧烈挣扎着,可是绑着他的东西却纹丝不动。
洛天风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然后缓缓闭上眼,指尖弥漫开一束暗灰色的雾,慢慢地,那团烟雾变得鲜红,逐渐成型,就像是淌着鲜血的几把利剑,聚集在了一起,模糊中泛着冷光。
与此同时,秦桑不知何时也已经被移动到了李明越的身旁,她像是感受不到一般,面色寻常,只是红润的脸色慢慢开始变得苍白。
江水像是被什么力量操控着一般,突然翻滚起来,掀起数米高的巨浪,狂风也越来越大,如野兽般咆哮,刺激着人的神经。
江水中央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露出江底的阵法。李明越感觉自己的脚都要被吸进去了。
他忍不住低头往下一看,差点又吓晕过去。
下面都是一些腐烂了的尸体,有的尸体居然还在动,血肉模糊。
洛天风看着掀起的巨浪,念出咒语:
“天艮日,地水坎,魂兮来,绝命断”
正当手中发着暗红色光的黑气冲向李明越时,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金光,闪电般快速又精准地挡住了黑气。
与此同时,秦桑整个人也被一束金光包裹了起来。
洛天风猛地收回手,看向岸边。
“又见面了,洛天风。”
不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眉目清冷,右手垂在身侧,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微微泛着金光,正平静地望着他。

江鬼13

此时天边的落日已经沉了下去,四野黯淡,唯有手中的光亮。
两人的眸子浮现出了同样的金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只不过一个冷淡,一个疯狂。
如幽夜之中的萤火,明灭闪烁。
洛天风看着沈亭枝向他走来,了然一笑。
“你终于忍不住了。”
“洛天风,收手吧。”
沈亭枝看着汹涌江面上被悬空的李明越和秦桑,眸色中闪过一丝凝重。
“你明知道这些话对我没用。”
“是为了你的妻子,对吗?”
沈亭枝没管洛天风的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早已经不是人了,魂魄也不全,你为了维持她的鬼体,所以用别人的魂魄来给她续魂。”
洛天风笑而不语。
见洛天风不答话,沈亭枝接着说:
“先是用辛死阵迷惑视线,让别人以为这只是个普通阵法,然后又是在阵法背后设了离魂阵,两阵相连,一方破,另一方必定不得全。你料到了我会发现,更料到了我不会忍心破阵让里面的生魂破散,所以任由我入江。”
“那天在江边,你其实根本没有走。那场风浪,就是你制造的。”
笃定的话语没有给人回旋的余地,洛天风闻言微微眯了眯眼。
两人俱是面容冷静,表面上不起任何波澜,只是眼神碰撞间,各不相让。
“年轻人,有的时候太过聪明,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苍老的声音像含了砂砾般喑哑,被风裹胁,透着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那风浪,是为了给你一个提醒,让你吃点苦头。只是没想到你身边的那位让你全身而退了。”
“你更没想到的是,今日能与我见面。”
洛长风缓缓抬起右手,指尖的黑气愈来愈浓,他沉下嗓音:
“你不该多事。”
“该不该我都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沈亭枝抽出桃木剑,咬开食指,指尖的鲜血迅速流淌在剑身中央,殷红光亮,慢慢形成一个古老神秘的图案。
冷峭的眸子迸射出细碎的光,就像日光下反射的盔甲,冰冷而凌厉。
“出手吧!”
两人对视半秒,而后瞬间动身。
洛天风手里的黑雾逐渐变成了一把剑的形状,黑气里隐约可见人撕裂狰狞的面容。
沈亭枝心下一凛,洛天风居然用厉鬼的怨气做剑,这简直是有违天道。
所有的魂、气皆不可做为凶器,更别说是至怨之鬼的气,否则反噬起来不仅施法之人会命丧黄泉,凶器中的魂、气都会变成恶魂飘荡在阳间,危害人世。
这个人当真是为了阵法连命都不要了。
泛着金光的桃木剑与黑雾相撞,发出剧烈的摩擦声,刀锋烈烈。
握着剑的手青筋暴突,沈亭枝左手抽出一张符纸,飞快念出口诀,只见黄色纤薄的符纸立刻立了起来,上面有红线缠绕,然后在那团黑雾上飞速旋转,与此同时在黑雾上空形成了一个阵法,一个红色的印咒缓缓变大,然后猛地压下了那团黑雾。
撕裂的人脸在黑雾里剧烈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叫喊。
洛天风迅速抽回手,然后又重新凝成一团黑气。
“借汝之魂,替吾索命,献之坎灵,封于地狱!”
只见波涛汹涌的江面上涌起了层层黑雾,与此同时整个江面都传来了凄厉的呐喊,伴随那些冤魂惨叫的,还有幽幽的哀鸣。
无数个模糊的由怨气凝结成的面容从江面浮起,在黑暗中难以分辨,只能看见那一张张淌着血的被撕裂的嘴。
疯狂的笑、哀怨的哭、惨烈的叫,所有的一切黑暗魂灵,那些不曾被安抚平息的愿望,生前挣扎痛苦的呐喊,在此刻全部被召唤。
周围被黑暗和浓重的煞气包围,一时间仿若身在地狱。
沈亭枝腾出左手,在额心迅速划了一个图案,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变得逐渐透明,上挑的眼尾拖曳出一串金光。
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只觉得内心冰凉。
利用江中所有冤魂替他杀人,这人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了。
就在这时,江面上的漩涡突然变得愈来愈大,江水流动也更猛烈,渐渐地,江底的阵法露了出来,一个影子从江水中窜了出来。
与之而来的,是一团冰绿色的火焰,如同它的主人一般霸气冷酷,重重地砸向那团逐渐变大的黑雾。
一团白光在两人之间迸裂开来,洛天风轻巧地躲过了那团火焰,向后退了两步。
陆归南靠近沈亭枝,低声开口:
“都安排好了。”
沈亭枝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偏头看向孙虎之前的方向,看见那里的阵法微微泛着光亮,便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被洛天风利用的生魂已经被陆归南锁住,不会轻易破散。底下的阵法也已经都打开了,孙虎那里的阵法用来感应生魂的状态,只差最后一步,两阵便可相通,所有残存的生魂都能得到保全。
他看向洛天风,冷冷开口:
“江底阵法所有的生魂都已被锁住,你再也无法利用了。洛天风,你还不回头吗?”
洛天风笑了,苍老布满皱纹脸上透着一丝绝望和悲凉,沙哑的声音中尽是偏执与不解。
“那部分残破的生魂早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回头?你有什么资格劝我回头?”
陆归南看着秦桑那个方向,然后和沈亭枝对视一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沈亭枝便明白了。
同一时间,两人向前跑去,如两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凌厉强势。
一个向着洛天风,一个则朝向秦桑。
陆归南向着被固定在江面上空的秦桑跑去,临空一跃,江面上的小鬼被他周身浓重的煞气所镇压,皆面露惧色,部分都已慢慢后退。
有些大胆的小鬼上前想要阻止,浓黑色的雾中幻化出无数只锋利尖锐的爪子,鲜血淋漓的嘴巴张得巨大,露出里面漆黑的渊。没有任何生机地,只是不停地发出嘶哑刺耳的尖叫。
那些爪子还未触碰到陆归南,就被冰绿色的火焰灼烧的魂飞魄散,一时间,凄厉而嘈杂的声音穿破上空,江水被鲜血染红。
秦桑闭着眼睛,神态安详,似是对周围失去了感知。
一旁的李明越见到陆归南,连忙用眼神示意,他已经被吓得叫不出来了,只能从喉咙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救救我咳咳”
陆归南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管他,而是直接飞到秦桑身边。
不带任何感情的,仿若是看一件寻常器物的眼神泛着冷冷的黑光,让李明越内心沉到了谷底。
他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厉鬼。
他用指尖在秦桑手腕上划过,完好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伤口缓缓流了下来,只是这血却是不正常的黑红,暗沉无光。
孙虎早已经将阵法藏好,布置好了结界。他取出容器,望着陆归南的方向,在江岸边等着。

江鬼1

与此同时,沈亭枝摈弃凝神,手中的桃木剑通体发亮,剑身的鲜血蜿蜒奔腾,如同一条不息的大江,磅礴出无尽的力量。
洛天风四周出现了接连不断的冒着黑气的尸傀,他们身体残破,身上的白骨挂着几片腐烂的肉,眼神灰白,有的身上还有水底的水草,浑身散发着腐臭与腥味。尸傀被操控着,木偶一般地直直向沈亭枝冲去,发出“嗬嗬”的低吼,那些腐烂萦绕黑气的手就这么向沈亭枝冲去。
仔细辨别他们的身形,居然都是江底那些还未完全尸化的人!
洛天风站在尸傀身后,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操纵着手里的红线。银白发丝遮掩下的瞳孔在暗夜中闪着凛凛的光,像藏于风雪之中匍匐着的野兽,看似安静,吃人无形。
“果真是个疯子,居然用那些人炼尸傀。”
金色的桃木剑猛地刺穿那些尸傀的身体,那些腐烂的身体一触碰到四散的光,立刻冒出白色的烟,被伤到的尸傀身上突然冒出无数缠绕的红线,紧紧缠绕在四肢上,割断血肉,流下黑色腥臭的血。
看着不断倒下又被洛天风重新操控站起来的尸傀,沈亭枝沉下眉目,收紧了手指。
白皙的手在微光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凸起的血管。
他飞身跃起,迅速取出符纸,用剑头在符纸上轻点,只见符纸在空中被整齐地排列开来,然后突然飞向那些尸傀。
与此同时,他举起剑,毫不留情地向那些被定住的尸傀劈去。
手起剑落,尸傀皆被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汩汩的鲜血涌出,伴随的还有凄切的低鸣。浓重的黑雾从尸体上扩散开来。
沈亭枝收回手,看向洛天风。
“就这么忍心把他们都杀了?”
洛天风缓缓走上前去,看着地上那些痛苦扭曲,渐渐没有了声息的尸傀,啧了一声,故作惋惜。
“怎么说还残存着人的意识,我还以为你会不忍心呢。”
沈亭枝没有管那些尸傀和低吟,也没有理会洛天风的挑衅,只是淡漠地回道:
“在我这里,从来便没有忍不忍心。”沈亭枝轻轻卷起手腕边的袖口,眼神不变地看着洛天风。
“与其被你如此痛苦地操控,不如死在我手里。”
洛天风笑着叹了口气。
“可你有什么权利可以替他们决定生死?沈亭枝,你未免也太过自大了点。上、这,都是如此。”
“那你呢?”
沈亭枝反问:
“你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们陪葬?”
“我?哈哈哈我没有资格,但是――”
洛天风突然收起笑意,盯着沈亭枝,眼神森冷。
“我有这个能力。包括你,我一样可以操控。”
洛天风手边幻化的黑箭渐渐愈来愈多,手中形成了一把银灰色的剑,泛着黑色的寒光。
没有任何招呼,两人举剑同时向对方奔去,与此同时念出咒语,剑身瞬间发出刺眼的亮光,周围的冤魂小鬼被术法伤到,发出尖锐的惨叫。
“你以为,你的行为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剑身相碰撞,金光四射,洛天风发出一声嗤笑。
“你留不住他的。”
突然间,他靠近沈亭枝的耳边,轻声说。
沈亭枝瞳孔猛地放大,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转身刺向洛天风,却发现洛天风早已退开,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洛天风没有说这个“他”是谁,可是他们都心知肚明。
“一边以鬼使的身份将不属于阳世的他留在身边,一边指责着我对阿桑的所作所为。沈亭枝,人鬼殊途,你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放在自己身上,你却不明白。”
洛天风笑着,嗓音沙哑,一字一句都如洇了血般直直地浸入骨头。
“为了她,以无辜之人的生命为代价,如此自私暴戾。”
沉默数秒后,沈亭枝开口说道。
“人鬼殊途,这句话不明白的,应该是你。”
洛天风收起笑容,周身迸发出浓重的黑气,

陆归南凝神看着不远的亮光和巨响,江上的小鬼都已被波及到,大部分都化作了青烟,甚至是他自己,都能感受到皮肤微微的灼烧感。
他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
孙虎拿着容器在岸边,被沈亭枝那里的声响所吓到了,小云起初也在边上帮忙,但是因为是小鬼的缘故,所以不能化形,不然也会被影响到。

巨响过后,光亮消失。
沈亭枝与洛天风身上俱受了伤,沈亭枝的左手裂开了一道口子,可是他却像毫无察觉般,只是冷静地握着手中的剑。
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殷红的血在黄昏的光辉下模糊又冷郁。
洛天风抹开嘴角的鲜血,慢慢靠近沈亭枝,看着他苍白的眉眼,笑了:
“沈亭枝,你敢说,你不自私吗?”
沈亭枝盯着洛天风的眼睛,两人的眸光中迸射出同样的金光。
他冷静地回道:
“我和你,不一样。”
“呵不一样?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放他走?他是鬼,不属于人世,同样,也不该属于你!”
沈亭枝微微捏紧了拳头,抿了抿唇。
“我只是为了替他找到残存的执念。”
“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吗?”
洛天风的脚步突然停下,话语平缓,却步步逼紧。
那双灰暗瞳孔中流转的金光仿佛黑暗的光,照见人内心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或者,你敢承认,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吗?如果我现在让他灰飞烟灭――”
“你敢!”
沈亭枝猛地靠近洛天风,眼神带霜,指尖泛着冰蓝色的冷光,直直地抵着洛天风的喉咙,离喉管不足一寸。
洛天风却不闪不避,只是淡淡地看着沈亭枝失态的样子,眼神中闪着一丝怜悯。
停顿片刻,低低地笑了。他笑容扭曲,侧过头,如黑夜中的野兽般,直直地看着沈亭枝冰冷的眼睛,毫不避讳。
“承认吧,我们是一路人。”
“甚至,你都不如我。”
“我知道,你不敢。”
沈亭枝掐住洛天风的脖子,狠狠地瞪着他。
“够了!”
洛天风注意到,虽然他表面上努力维持冷静,可是掐着他脖子的手却指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双眸子中的金光也忽明忽暗,一切都在显示着沈亭枝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沉静。
手指紧紧地掐着脖子,冰凉的指尖上流入冰蓝的光,如冰刀般刺着人脆弱的皮肤,可是并没有给洛天风带来什么压迫感。
他依旧笑着,满脸疯狂。
“你敢试试吗?”
毒蛇一般的气息在耳畔拂过,让人胆寒。橙黄日光包裹下苍老的脸,让人想起了死亡的丧钟。
语毕,不等沈亭枝做出回答,洛天风就震开了他的手,沈亭枝被震地退后了两步。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地疼,细微却绵长。

幻境1

陆归南赶到时,看到的就是洛天风一个人站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而沈亭枝早已消失不见。
他立马冲上前去,掐住洛天风的脖子,源源不断的煞气从指间流出,一双黑色的眸子阴沉的可怕,嗓音冰冷得像冬日摧枯拉朽凛冽的北风,裹着浓浓的霸气与压迫。
“他在哪?”
洛天风面色不变,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压迫,一双眼睛毒蛇般注视着陆归南,他低低地笑了:
“别着急,他正在那个世界享受着一切。”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和他打个赌罢了。”
洛天风盯着陆归南的眼睛,苍白的脸逐渐变得青紫,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杀了我他可就永远都出不来了。”
即使是面对死亡的压迫,洛天风还是一脸无所谓。
他不过是享受男人想杀却又不敢杀他时所表现出的矛盾纠结。
陆归南眉头紧皱,片刻后松开了手,猛地将洛天风甩了出去。
“咳咳……咳……”
猝不及防间被摔在地上,腰部传来剧痛,他知道,这一下摔得不轻。
一双黑色的军靴出现在眼前,在月光的照射下隐隐反射着寒光。视线顺着往上,就看到了陆归南冰冷的眼神,周身隐约冒着黑气,手心燃着火焰。
洛天风冷冷一笑,支撑着想起来,只是还未等他起身,就被陆归南狠狠地再踩在地上。
冷硬的鞋底踩在他胸口,胸口一阵剧痛,疼到让人叫都叫不出声。一口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他整个人被紧紧钉在地上,仰头望去,是陆归南那狠戾冰冷的眸子,像是地狱的修罗般让人恐惧。
洛天风吐出口里的鲜血,直直对上男人的眼睛。
“我说了你杀了我他就出不来了,一切都只能看他的造化。”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要你陪葬。”
洛天风笑了,一双眼睛无波无澜。
胸前的压力突然加重,陆归南淡淡地看了眼不远在江上的秦桑,回头又说:
“包括你的妻子。”
这下洛天风的眼中闪过惊慌。
他努力扭头去看,发现孙虎站在秦桑身边不远的岸边,仿佛在施什么阵法般,四周萦绕着白雾。
不知是何时,空中裂开一瞬闪电,刺目惊心,雷声在天上滚着,江浪翻涌,白色的雾一茬一茬地飘在江面,叫人看不真切。
小云继续按着秦桑的手腕,设了结节隔开江上的小鬼,以此拖延时间。由于洛天风在秦桑周围布了阵,一时半会解不开来,孙虎就在江边的阵法边准备着,等待着启动。

沈亭枝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刺眼的光,耀得他睁不开眼。整个人如同被吸入巨大漩涡般,手脚无力,感官被削弱。耳畔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有哭、有笑、有叫、有低诉……一切都离他那么近,仿佛所有生命都在他耳边重新生长又死去,重复着不同的一生。
忘了过了有多久,失重感和眩晕消失了,眼前的亮光也逐渐消散。
他揉了揉眼,却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天色正好,阳光照耀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身侧是拉着黄包车的车夫,一身白色马褂,蹬着灰色的布鞋,古铜色的皮肤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一条汗巾,正满头大汗地向他跑来。
沈亭枝正欲侧身让开,却发现车夫像没有看见他一般,直直地从他身体里穿过,而他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在穿过的那一瞬间,身体变得透明。
街上的女人穿着精美的旗袍,烫着波浪卷,一扭一扭地慢悠悠走着。穿着长衫的男人们戴着黑色礼帽,手里揣着一份报纸,边走边看。
时不时有几个戴着小瓜皮帽的小贩推着车,吆喝着麦芽糖。街道中间有条大车道,车道靠左有两条细长的轨道,车子来来往往。
沈亭枝顺着街道走着,小心观察着周边的一切,他清楚,这应该是洛天风设的一个幻境。周围细小的一切都可能成为破境的关键。
只是为何,这一切都如此熟悉?
他皱着眉思考着,耳畔突然转来了一声巨大的鸣笛声,将他的思绪拉回。
只见一辆黑色的军用车正一个急刹车停在街道中央,边上有些行人闻声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一个长相普通穿着军装的司机将头探出窗外查看情况。
“谁给你的胆子,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道,赶紧滚!”
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站在路中央,白衬衫配黑西裤,整个人干净利索。
听到司机的谩骂也不恼怒,只是冷静地站着,双手别在口袋里,直直地望着车里的人,嘴唇勾着一丝玩味的笑。
“哟,这是怎么了?”
“车里的是谁?”
“看这派头,应该是陆家那位少将吧!”
“嚯!这后生不要命啦?”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小心地打量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露出同情和不解的目光。
一个挎着篮子穿着红色夹袄的妇人扯了扯身旁探着头围观的男人,有些惊讶:
“这真是陆少将?”
被扯住的人回头一脸肯定,颇有骄傲地指了指那辆黑色的军用车,嚷道:
“那还能有假!”
“不是说少将出城了吗?那些兵还在外边,怎么回来了?”
边上伸着头嘴里叼着烟斗的大爷闻言踮着脚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这大战告捷,许是少将回来有要紧事要汇报。”
年轻人听到各式各样的议论却不以为意,也不让开,只是气定神闲地站着。
“你…”
司机正欲再骂,身后一直沉默的男人开口了:
“何事?”
嗓音低缓而平静。
“少将,前面有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挡了路,还不让开,您说要不我下去给他一颗子弹?”
司机有些气愤地说着,恨不得立刻就下车与那年轻人好好对峙。
男人不语,沉默片刻后打开车门。
“少将,你这是”
司机见男人要亲自下车,有些不解。
黑色的皮质军靴落地,沈亭枝突然呼吸一窒。
几乎是立刻,他认出来了――
这是陆归南。
一身墨绿色的军装,戴着的军帽微微遮住了俊朗的眉头,一双眼睛乌黑邃。
陆归南站在原地,也不走上前,望着马路中央的年轻人,淡漠威严的面容忽然破冰般的松动了。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眼底的波纹如湖水般温柔地漾开,细微莹亮。然后取下白色的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伸向他。
“过来。”
嗓音低缓,几乎是轻声低哄般。
那一刻,仿佛阳光轻舔着心中积久的雪,明媚温柔,一切都悄然无声地化开了。

幻境2

年轻人淡淡地看了司机一眼,然后弯了弯嘴角,向陆归南走去。
沈亭枝这才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脸!
他突然想起来曾经在戏台上看到的那张脸。
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沈亭枝只觉得耳朵嗡嗡的,手心不知何时冒出了汗。他站在街道边,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向陆归南,扬着浅浅的笑,然后双手交叠。
很轻快的步伐,很短暂的路程,很轻松的语气,连同很快活的笑意,都在此刻被拉长、放慢。于是一切都变得炽烈。
日头很好,和煦的光不知为何却有些刺眼,让人眼睛生疼,却还是忍不住强撑着直视。
陆归南牵着年轻人的手,低声问道:
“一切可好?”
年轻人轻轻拍了拍覆在手上的掌,点点头。
“一切安好。”
两人上了车,陆归南取下了帽子,揉了揉额角。
“日后不可如此,太危险了,如果今天车里的不是我……”
“不是你,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话未说完就先被打断,年轻人微微挑了挑眉,看着陆归南,继续说道:
“况且满城除了我们陆少将,还有谁敢开这车?嗯?”
陆归南闻言笑了笑,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陈平还在前线,今天的司机是第一天上任,没见过你,不懂事,别放心上。"
年轻人淡淡一笑,并不在意,只是前面的司机看到两人亲密的场景,想到自己方才的言行,背后一凉。
陆归南淡淡瞥了一眼前面脸色发白的司机,不咸不淡地说:
“待会自个去领罚。”
“是,少将。”
司机咽了口口水,胆战心惊地回道。
“这么早回来,是为了我吗?”
年轻人突然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双手轻轻环住陆归南的脖子,凑近他耳边低声问道。
陆归南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鼻尖蹭了蹭怀中人白皙的脸,没有回答。
看着陆归南略有疲惫的神色,他明白,这个男人一定又是刚下战场,彻夜不睡赶回来的。
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疼,忍不住开口:
“你”
只是话未说出口,男人就仿佛料到了他心中所想,轻轻啄了口他柔软的唇,堵住了剩下的话语,然后将他抱在腿上,轻声说:
“乖,让我抱会。”
温柔的话语水一样暖洋洋地在心里散漫开,安静平和。
沈亭枝在边上看着这一切,心里涩涩的,同时充斥着的,还有震惊。
他不明白,为什么陆归南怀中的人会和他一模一样,甚至连每个眼神和语气都高度契合。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些场景仿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一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
难道真的是他,忘了什么吗?
车子发动很快开走,沈亭枝反应过来迅速追过去。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拨开人群,望着那辆车不断地追着。
只是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一阵眩晕。
失去意识的那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车窗里,陆归南投来了一个淡淡的眼神,墨般沉静,情绪难辨。
却让他的心如宣纸般,被墨水染得湿润浸透。
仿佛是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又或只是看着他身旁的风景,而他不过是凑巧入了他的眼。
只是他的眸子中,却映不出自己的身影。

声音逐渐消失,失重感又席卷了身体,等他再度睁眼,已经置身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
四周一篇狼藉,天空中的云阴恻恻的,压抑地压在头顶。脚边是被炸碎的废墟堆,地上躺着四分五裂的尸体,血流成河,哀嚎遍野。不断有士兵顶着战火,一又一地喊叫着冲锋,声音冷硬凄厉,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
沈亭枝注意到自己手里正拿着枪,直直地对着一个方向。
枪身冰冷沉重,冰块般贴紧贴手心,他想收回手,却发现无法动弹。
顺着漆黑的枪管望去,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心跳似乎都停止了――
陆归南满身尘灰,手上紧紧握着一把同样的枪。
男人俊朗的脸上被划了几道血口,混着泥灰,一双眸子却依旧漆黑沉静。
他站得很直,如战场上不倒的军旗般。握着枪的手有殷红的鲜血流下来,可是他却面色不变,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杀了他!”
脑中一丝剧痛,沈亭枝听到脑海中有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幽暗之的眼睛,清晰可怕。
他摇摇头,想要将这声音甩出去。
“杀了他!快!”
不!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指不听使唤,想要扣下扳机,于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
陆归南就这么站在他的对面,心脏对着他的枪口,不躲不闪。
“陆归南,你快躲开!”
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他冲着对面的人喊了出来。
可是陆归南只是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握着枪的右手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举起过。
“你不敢?你怎么会不敢!那我就来帮你!”
疯狂粗糙的声音又回放在脑海,如空荡山谷的幽吟,不断冲击着脑海,操纵迷惑着身体。沈亭枝头疼欲裂,嘴唇苍白,额头上已经泛出了汗,握着枪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
眼看着指腹距离扳机的距离越来越近,两毫米、一毫米……
“快走!”
沈亭枝大喊,嗓音里有他未察觉的沙哑恐惧。
“哈哈哈哈!快!就快了!”
不!不行!
“你快举起枪,打断我的手!快!”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着,满目通红。
身上早已没有一丝力气,心里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害怕。
他害怕自己手中的那把枪,害怕那漆黑枪口中冰冷的子弹穿过身前人的心脏。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地,只是因为陆归南,所以一切都让他觉得那么真实。
“快开枪!”
可是陆归南只是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中是甘愿与平和。
手指一点点地靠近板机,指节发白,青筋暴突。
“砰――”
刹那间,身边的声音都消失了,连呼吸都在此刻停止。
陆归南墨绿色的军装被鲜血染红,心脏有鲜血汩汩流出。
他轻轻一笑,目光无波无澜,看着沈亭枝,然后慢慢倒下。
“不……不要……”
沈亭枝愣在原地,浑身发冷,枪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溅起一串尘土。
像是被人突然挖空了什么一般,他对上男人的眼神,脸上一片温热。
一步一步走过去,眼泪模糊了眼睛。
战火依旧,枪声连绵,尸横遍野。
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从身旁跑过,撕扯的声音,惊惧、无畏的面孔。
陆归南慢慢地和这死寂的战场融为一体。
一团鲜红,满目疮痍。
沈亭枝拖着身子,双腿好像都不是他自己的一般,慢慢地走向他。
他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难过,这种感觉前所未有。难道陆归南真的是他亲手杀死的吗?如果是这样,自己又和他有着怎样的羁绊?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是否就是他自己?
明明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明明一切都是幻境,他与陆归南相识不过短短几月,可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在意那个男人了?

幻境3

“孩子,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慈祥的呼唤。
沈亭枝慢慢转身,看到了一个模糊熟悉的身影。
“玄尘……”
他喃喃说着。
玄尘身穿灰色袈裟,眉眼低垂,一脸悲悯地看着他,然后缓缓走近,柔声说道:
“起来吧,时辰快到了。”
沈亭枝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什么时辰,你怎么会在这?”
“这里是迦寒寺,我当然在这。”
“迦寒寺……”
沈亭枝闻言连忙转头看去,发现那个充满硝烟的战场都已也不见,四周都是青翠幽的树林,身旁的香炉冒着袅袅青烟,天高风清,一片清静平和。
“怎么会……果然,都是幻境吗……”
沈亭枝站起身,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有些难以置信。
“去吧,他在等你。”
玄尘走到沈亭枝身旁,与他并肩,侧过脸轻轻说道。
沈亭枝看着玄尘那双邃的眸子充满着平和,一如他曾经超度那些亡灵般平静慈悲。只是这眼睛却藏着一丝无奈与不忍。
“谁?”
沈亭枝微微一愣。
“陆归南。”
“怎么会他刚刚”
沈亭枝微微皱了皱眉,按住额角,思绪混乱。
“他是你的鬼使,需要你亲手超度。”
看着沈亭枝疑惑痛苦的神色,玄尘补充道。
心中一凉,他愣住了。
刚才的场景又再度出现在他脑海,反反复复提醒着他。
“时辰到了,去吧。”
玄尘微叹了口气,宽厚的手掌拍了拍沈亭枝的肩头。
“为何?他不是我的鬼使吗?为何还要再承受轮回之苦?他是厉鬼,就算被超度也不可能下世顺遂平安!”
沈亭枝忽然猛地抓住玄尘的手,双目通红。
“傻孩子,完成夙愿的鬼留在人世没有任何意义。”
“不”
“人鬼殊途,万物各有命,顺从天时,方是最好的安排。”
沙哑平淡的声音却像尖锐的利剑,狠狠地刺穿了心脏。
就像春日温暖的时光,突然被冰雪冻住,然后撞上现实的冰山,全部碎裂。
他把自己包裹在虚假的温柔之中,不愿意醒来,不愿意面对现实。
耳边突然想起洛天风狠厉的声音:
“你难道不自私吗?”
难道自己不自私吗?
将陆归南留在身边,贪恋着他存在,他的温柔。
在那一夜之前,他们从未见过。不过是命运交错间,遇上了,甚至都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他不信这一切都是偶然,可是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宿命二字。
失神间,脚步已经不受身体控制地走到了鼎炉前。
他看到的不是战场上的陆归南,而是变成厉鬼的他。
眼神碰撞间,记忆忽然跌入了那夜戏台下初见,淡漠邃的眉眼,冷静又疏离。
玄尘地看了沈亭枝一眼,然后低声留下一句话:
“若是误了时辰,恐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轮回。”
说完这句话,便低头离去,自觉地给他们腾出地方。
风吹林动,塔檐上的风铃叮咚,发出一串空灵的声响。鼎炉上的一炷香已经燃了一半,青灰色的烟袅袅升起,虚无缥缈,融入一片风轻云淡之中。
“你又要杀了我吗?”
在一片沉默中,陆归南先开口了,低哑的嗓音中是说不出的疲倦。
那双邃的眸子却是一片冰冷失望,像落日的暮色,一层一层地落下来。
沈亭枝愣愣地看着男人冷硬的面容,心里一痛。
“又要再亲手杀我一吗?”
墨绿的军装一尘不染,却衬得他的脸愈加苍白无色。
陆归南轻轻一笑,然后慢慢靠近沈亭枝。
“你当真这么冷情?”
沈亭枝却没有后退,而是直直地撞进陆归南的眸子中,双目相对。
眼神顿了顿,没有将内心的情绪表现出来。
“呵我忘了,你从来都是这副清冷之样,心如磐石”
从对上男人不甘悲痛的眼神时,他的面色就不再有纠结,而是让人辨不出喜怒。
从始至终,沈亭枝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陆归南。
琥珀色的眸子蒙了层雾般叫人看不真切,仿佛云雾中的那轮月亮,透着光,却不见轮廓。
鼎炉中的香已经燃到第三柱,沈亭枝偏头看了眼,然后微微偏过眼,终于开口:
“这第一炷香,烧与你为人时的岁月;第二柱香,烧与你我相识的缘分;第三柱香”顿了一下,沈亭枝略垂下眸子,继续说道:
“第三柱香,烧与我欠你的那一条命。”
“第四柱香,烧与佛祖,望他护你轮回。”
清冷的嗓音回荡在空庭之中,被风送到耳畔。
“第五柱香”
说到这,沈亭枝忽然停住了。
他转过身,抬起眼睛,贴近陆归南,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瞳孔中的自己,呼吸仿佛都扑在脸上般,他再看向陆归南。
无波无澜,无喜无怒。
“烧与今日我与你的了结。”
语罢,不等陆归南反应,一把金色的桃木剑直直地刺穿了心脏。
桃木剑落,阴阳立分,一刀两断。
手指握着的剑柄慢慢地靠近胸口,黑气从伤口迅速扩散开,可是沈亭枝却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在了结一个不该存在于世的魂魄,干净利落。
陆归南楞楞地看着胸口冒着金黄的剑身,然后缓缓抬头,目光中充斥了不解与震惊。
而沈亭枝的目光只是在剑身刺穿胸膛的那一刹那,有过一瞬的波动。余下的,只是平静。
仿若在看陌生人一般。
就好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交集。陆归南只是一只不该残存于世的厉鬼,而他,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将这所有不该存于阳世的魂魄超度,或是毁灭。
“你”
陆归南低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总是这么残忍”
沈亭枝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开口:
“你?你是谁?”
轻笑了一声后,沈亭枝接着说:
“你以为,你是谁?陆归南吗?”
陆归南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听到这句话眼神闪过一丝狠厉,沉下声音:
“怎么?我不是吗?”
“他不是你可以想的。”
沈亭枝猛地抽出利剑,淡色的眸子中是冷淡和疏离,薄唇轻启:
“你不是他,也永远成不了他。”
“不可能,你不可能会看出来!我就是他!”
白净瘦削的指尖沾了一层香灰。沈亭枝轻轻捻了捻指尖,香灰随风缓缓飘散,落在那逐渐透明的身体上,燃起寸寸橘黄的星火。
点点星火映在淡色的眸子中,一明一灭。
“你的眼神,你的言语他不会这么看我。”
看着眼前的厉鬼慢慢透明的身体和不甘的眼神,一声痛苦低吼过后,消散成黑烟。
沈亭枝转身,没有回头。
一阵强烈的黑风刮来,将剩下的话语扯散。
“陆归南,无人可替。”
“安息吧。”
五柱香断,风铃塔塌。
林中飞鸟惊起,天色暗淡。
四周的场景突然碎裂,狂怒的风袭来,烈得人睁不开眼。
沈亭枝闭上眼,稳住身形,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幻境应该差不多破了。

破境

强劲的风过后,破碎的场景的又重新拼接连接,四周昏暗幽静,暗沉得像天边落下的暮色,单薄的空间中充斥着浓郁的幽暗。无人知晓这背后又是什么阴谋与黑暗,就像无人能想象出黄昏后黑夜的暗究竟有多沉郁。
沈亭枝睁眼后,发觉自己已经脱离了幻境,站在了灵界点之中。
脚下是一方石砖砌成的圆台,圆台上是个八卦阵,边上有八条铁链,每条铁链依通往不同的地方。
圆台下是得让人望不见底的忘川水,上面泛着点点绿色的荧光,血红色的水缓缓流着,那些逝去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流逝,连死亡都是那么寂寂无声,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沈亭枝顺着粗长的铁链看去,发现每隔三寸都挂着一个银锁,上面刻着天干地支和复不同的纹。
略一思索,他就懂了。
这是洛天风幻境的最后一道门,只要顺利走出这八卦阵法,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仔细观察了每条锁链上面的银锁,他取出身边的桃木片,按照心中所想的方位依打在银锁下方的小孔中。
木片纤薄坚硬,如飞刀般精准无比地嵌在每个孔之中。
甲、丙、辛、申
每个银锁在碰到木片时都会剧烈震动一下,连带着铁链一起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在空荡的水面上格外清晰,悠沉低缓,像水底的低鸣,不刺耳,却刺进脑中。
等到十二个方位都已经被打通后,中间的圆台突然抖动。原本白色无纹的石头逐渐开始变色,黑色水一般地慢慢弥漫开来,从稀薄逐渐变得浓稠、黑暗,最终形成了一个图腾:
十条扭曲的黑线从中心的图案四周散开,仿佛是一张鬼脸被人从十个不同的角度用线拉扯开,狰狞可怖,中间刻着诡异扭曲的符文,蜈蚣般密密麻麻排列开,仔细辨认可以看出,符文拼成了一张被撕裂的嘴,嘴巴周围淌着鲜红的血。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图腾也变得越来越大,逐渐有覆盖整个圆台的趋势。
沈亭枝退后两步,眉头微蹙。
通过阵法的布局和图腾的形状,他差不多可以断定这是离雀阵。
用于地狱入口的四大凶阵之一。
忘川升绿,十方衔链,朱雀见血,地狱门开。
朱雀已见血,剩下的,便是地狱门开。
等地狱门开,哪怕幻境已破,他也出不去,只能被拖入地狱。
必须速战速决,在图腾彻底弥漫开之前破了这阵。
想到这,他微微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准备再摸出桃木片去击打剩下的银锁。可是手指触碰到的却是空空如也。
他随身携带的桃木片已经全部用完了。
沈亭枝握紧了拳头,将目光投向脚下暗沉幽的忘川水,几乎是没有思考,立刻咬破了左手食指尖,然后用血在右手背上写出了一道符文。念出咒语后,手背上的符文透着金红色的光,只见忘川河水剧烈奔腾,开始泛起了汩汩的泡泡,好似一过沸腾的水。水面莹绿色的光愈加耀眼,随着水流的急剧流动翻涌,水面猛然射出了数道细长的水流,直直地飞向沈亭枝画着符文的手,然后汇聚在食指和中指。
脚下的黑色愈加浓厚,已经无法站人。
他敏捷地跳向一条铁链上,稳稳地落在上面,按顺序迅速将自己手中的水柱打向剩下的银锁。
每出击一,银锁产生反应带动铁链的晃动,他就迅速地飞向下一条链子。
不多时,刻着"坎"和"伤"的锁逐渐裂开。
圆台中央的图腾突然发出尖锐的笑声,渗着寒意,刺入肌骨。
休伤合,死门开!
沈亭枝迅速扫过去,寻找刻着"景"的锁。
只是未等他反应过来,四周就飞来无数刀片。他迅速思考变换着自己的位置,同时避开那些凌厉的暗刀,尽管如此,身上还是被刀片割出了两道伤口。
衬衣被划破,有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可是沈亭枝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依旧沉静地保持自己的速度与步伐。

似乎是感受到了幻境的碎裂,江边的结界也开始震动,地面剧烈晃动。陆归南看向上方,四周散发着紫红的光,空中裂开几道闪电,滚滚的雷声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洛天风因为疼痛趴在地上,强撑着自己坐起来。
看到这番景象,洛天风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苍凉。
“我倒是小看了他”
等了数分钟后,还未看见沈亭枝出来,陆归南眉头微皱。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洛天风抹了口嘴边的鲜血,忍着胸口的剧痛说道:
“别等了想出来,还没这么容易咳咳”
陆归南转过头,看向地上狼狈的人,眼神淬冰般让人心下生颤。
洛天风的眼睛被汗水血水和尘土蒙住,一时间看不清。
漆黑的军靴一步一步踏向洛天风,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啪嗒啪嗒,死亡丧钟般,倒计着短暂的生命。
就在洛天风以为陆归南那双厚重冷硬的军靴要再踩上他胸口时,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
低缓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
“洛天风,你的妻子不会回来了。”
洛天风闻言瞪大了眼睛,他摸索着想要去拽陆归南,可是却什么都未碰到。
“你对阿桑做了什么!”
沙哑的声音颤抖着。
“你不该动他的。”
在洛天风昏过去的那段时间,他就将秦桑身上的生魂全部脱离殆尽,并且嘱咐孙虎不用再用阵法维持她的鬼体,只需要将她困住即可。
他明白,即使他没有这么做,沈亭枝也不会让她重回人世。而他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只是没有阵法的维持,鬼体随时可能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和阿桑无关你放了她!”
洛天风嘶吼着,可是只换来男人没有感情的回答。
“无关?”
语调微微上扬,似是感到有些好笑,陆归南居高临下地看着洛天风。
“所有的人都是为她而死,从一开始,她就不能置身事外。”
“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冲我来”
“你算什么东西?”
咬了咬牙,洛天风瞪着陆归南,双目赤红。
“嘘。”
陆归南竖起手指,贴在唇上,轻轻警告道。
苍白修长的手指贴上那没有血色的薄唇,平添了一分凉意。
“我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你和你妻子的命,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
邃的眸子像冬日浓郁的黑夜,表面平静无光,实则暗藏了一场暴风雪。
看着洛天风假装平静的脸逐渐出现了裂痕,嘴角的血已经凝固,变得黑红,银色的发丝在风中颤抖,陆归南面色没有一丝松动。
他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手上沾满了无数的鲜血。无论是生前为人还是死后成鬼,他的脚下,都有成千上万的生命。
作为军人,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军政上,他绝对不能心慈手软。那些肮脏的,卑劣的,鲜血淋漓的勾当和场景,他都亲眼目睹过无数。如今,为了沈亭枝,他甘愿卑劣。
地狱中人,早已习惯了冰冷。
看着陆归南身上愈发浓烈的鬼气逐渐有失控的迹象,洛天风终于开始怕了。
失控的厉鬼法力无比强大,没有人能预料到会发生些什么。
他转头看向江面上的妻子,眸色闪过一丝痛苦。
正当他在思索该怎么办时,青灰铅色的结界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耀眼的光挣扎着从裂缝中迸发出来,昏黄暗沉的云厚厚地压在结界,被身后的光骤然穿破,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霎时间光芒万丈,风卷江涌。
刺目昼亮的光耀得人睁不开眼,仿佛是要照彻这所有阴暗角落一般,让人忍不住移眼。
强劲的风卷着额前的碎发,漆黑邃的眸子映照出金光,就像一望无际的暗夜,洒满了漫天流星般。
那双眸子中,最终浮现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等到了他所念的那个人。

破境2

他等到了他所念的那个人。
眼中的沉郁顿时散开,变得明朗。
只是这光,不是那罅隙中的希望之光带给他的,而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慢慢靠近他,让他这一世有唯一羁绊的沈亭枝。
沈亭枝额前染了一层薄汗,紧皱着眉头,嘴唇略显苍白。
由于刚才在破阵的时候被飞来的机关所伤,所以雪白的衬衫上被划破了两个口子,沾着暗红的血痂。
尽管如此,沈亭枝却一步一步沉稳地走来,如鲜血之中被浸泡许久的冷黑利剑,骤然出鞘,尽沐黑暗,满身凌厉,丝毫不见狼狈之态。
沈亭枝一眼就看见了陆归南。
双目相接的一刹那,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了上来。
沈亭枝舒了眉头,对陆归南浅浅一笑。
"我……"
刚想开口,身子就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
陆归南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沈亭枝抱进自己的怀里。
沈亭枝感受到圈在腰间的手收紧,甚至有些颤抖。
他伸出手,愣在半空中,有些犹豫。
突然间所有的伪装和理智都崩塌了,他竟然觉得有些委屈,不想撑着了,那些刚刚经历过的凶险再浮现在眼前,而他只想安静地靠在陆归南的肩头。
他仿佛看到幻境中的陆归南对那个陌生人展露的温柔眼神,看到他慢慢地那个阴沉压抑的天空中倒下,永远地停留在充满厮杀声的血泊之中,看到他在被剑刺穿后,那不可置信受伤的眼神。
沈亭枝环上陆归南的腰,收紧了手。
一根绷紧的细棉线,突然嘎嘣一声断裂。不是因为锋利的刀片将它碎裂,而是一端的执线人突然无声地松了手。
沈亭枝握着自己心里的那端线,而另一端,那个让他慢慢松散的一端,绕在陆归南的指尖。
他轻轻一个动作,松开了指尖的线,却牢牢握住了沈亭枝的手。
甚至,是他的心。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出得来……这不可能……”
一旁的洛天风看到眼前的景象,浑浊的眼中印着一片火光,充满了震惊,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沈亭枝看着洛天风,目光冷淡,仿若在看将死之人一般,不带任何感情,连怨恨也不曾有。
陆归南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在看到沈亭枝身上的伤口时,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尽管他没有说什么,但沈亭枝明显感觉到了男人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他莫名地有点心虚。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心虚怕他发现。
陆归南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迅速将自己的衬衣下摆撕下了一块,然后将布条轻轻地裹在伤口,手法娴熟,却依然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沈亭枝。
“没有人能从幻境中出来,从来没有”
陆归南在听到洛天风说到幻境时,联想到沈亭枝刚出来时那苍白劫后余生的脸色,心里一紧,压下嗓音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沈亭枝没有回答陆归南,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转身走向狼狈的洛天风。
看着沈亭枝慢慢靠近,洛天风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拖着摇摇晃晃的身躯,破布般在风中摇摆。
“你为什么要出来!”
洛天风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盯着沈亭枝,嗓音里挤出的话语沙哑又恶毒。
“那里明明有你最想要的,有你所有你爱的得不到的东西,甚至是从来不敢求的!你怎么舍得出来!”
洛天风近乎癫狂地向沈亭枝扑过去,他没有用任何法术,也可以说是他已经放弃了,只是靠着最后的本能想要拉沈亭枝和他一起下地狱。
沈亭枝只是轻轻伸出了两根手指,一束刺眼的金光就将洛天风击倒在地,让他无法动弹。
看着面前这个苍老可悲的老人,沈亭枝缓缓开口:
“你错了。”
他的目光冷静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你说的爱,那里有。可是更多的,是离别,是骨肉分离,无止境的硝烟,全身碎裂的痛”
说着沈亭枝回头看了一眼陆归南,然后淡淡一笑,有些落寞地垂下眼,轻轻念着:
“还有不敢却不肯放手的人。”
虽然心脏早已冰封,忘记了心痛的感觉,但此刻,陆归南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他害怕沈亭枝那种眼神。
说完后沈亭枝又换上了那副冰冷平静的面容,语气平淡:
“洛天风,幻境终究是幻境,再怎么显得真实也不是真的,就像你的妻子,你再怎么努力地让她看起来像人,她终究不是人。”
“你懂什么!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别说一个人的命,就是成百上千的又如何?她不是人又怎么样,我照样有办法让她活下去!”
“她本可以不死的,都是你,是你们!”
洛天风吼道,混沌的双目中搅开一抹血色,疯狂惊心。
“你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悔悟吗?”
沈亭枝沉声问道,他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么地可悲。
他明明都懂,可他还是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来将自己和所有人一起拖进地狱。
“悔悟?哈哈哈哈我从未做错过什么,何来悔悟?”
洛天风凄凉一笑,银白的发丝枯草般被风吹起,没有生机。
粗糙低哑的声音像海边拍打礁石翻滚连绵的浪汐,一冲即散,却永不回头,一往直前。
“相反,你还应该感谢我,将地点选在了江底,不然只会死更多的人。”
“在江底也只是为了让你更快地吸收生魂。”
沈亭枝冷笑一声。
“想和一个人长相厮守有什么错?不,我没错,错的是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她你们害死了她”
洛天风神情麻木,呆呆地看着江面妻子的方向,眼里浑浊无光。
“想和她长相厮守是没有错,可是你爱错了方向。”
这时一旁的陆归南突然开口:
“偏执是想和她同生共死,而爱是愿意为她而死。从你牵连了那么多人进来时,这已不是最初的感情。”
黑夜中陆归南的眸子漆黑邃,低缓的嗓音平淡地叙述着,却字字入骨,句句沁血。
这时候孙虎跑过来,他满头大汗,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琉璃瓶子,把他交给了陆归南。
“陆哥,都在里面了!”
陆归南微微颔首,接过了瓶子。
瓶子里透着微闪的光,在手心里发亮,好像能灼伤人一般。
陆归南握着瓶子,拿到洛天风的面前,说道:
“所有你害死的生魂都被锁在了江上的阵法里,你的妻子肉身已经破灭,在这里。”
洛天风看向那个闪动的琉璃瓶,眼前慢慢模糊,流下了眼泪。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它,却看不清,没有力气,只是胡乱地摸索,喃喃地唤着:
“阿桑阿桑”
洛天风依旧彻底失了心智,整个人狼狈不堪,虫豸一样在地上匍匐着,朝着瓶子光亮努力移动着,就像朝圣者向着毕生追求的理想般,步履蹒跚。只是他不是朝圣者,而秦桑却是他的光。
“这哎”
孙虎看到一个老头如此可怜的模样,尽管知道他之前做了多少孽,到底还是有些感叹。
沈亭枝沉默了一会,然后向陆归南伸出了手。
陆归南微愣,他抬头看着沈亭枝的眼睛,明白了什么。

魂归

思索片刻后问道:
“你真的想好了?”
“嗯。就当是最后一面吧。”
“好。”
陆归南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瓶子放在沈亭枝的掌心。
沈亭枝用指尖摩挲着琉璃瓶冰润的瓶身,只见原本闪着的微光忽然跳跃起来,逐渐明朗,似是有什么东西急于出来一般,冲撞瓶壁。
“去吧。”
他嘴唇微启,对着那束光亮念道。
话音刚落,琉璃瓶中的那团光瞬间充斥着整个瓶子,然后慢慢扩大,破瓶而出,凝聚成一张模糊的脸,落在洛天风的面前。
明黄色的金光闪烁,在黑暗中引人注目,细碎柔和,像人温润柔和的目光一样,静静地注视着世间。
“阿桑……”
洛天风难以置信地喃喃念道,看着光华凝成的那片熟悉温柔轮廓,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点点碎光轻轻地飘到了他的四周,落在了他指尖,似蝶似萤。
“老头子,我去了。”
光影中的脸柔和一笑,声音慈祥低柔,没有死生别离的悲痛与不舍,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是平平淡淡,日月无声,水过无痕的温柔,再寻常不过。仿佛是普通人家出趟门,买个菜,或是补件衣裳,不多久拐个弯就能回来。
可是他们都知道,拐弯再也不会有人回来。
洛天风布满皱纹的脸上划过几行泪水,双目哀恸,金色的光映照着在他眼中闪烁,分不清是泪还是秦桑魂魄洒下的思念,之前的疯狂凌厉也消失不见了。
洛天风地看着面前这张模糊的脸,然后低低地笑了,最后无力地垂下了手,嗓音苍老:
“去吧。 ”
说完垂下了眼,似是不忍再看。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突然什么都说不出。
话音刚落,那团光华就慢慢黯淡,然后缓缓流到了沈亭枝手中的琉璃瓶里。
洛天风突然抬头,再伸出手,好像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触及一片黑暗。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亭枝讲瓶子收起来,走向洛天风。
洛天风却如静止了一般,不做回答。
“使用禁术,擅自剥夺他人的生命,并试图改变阴阳……”沈亭枝那双琥珀剔透的冰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洛天风,一字一句地说着。
“洛天风,你阳寿已尽。”
洛天风闻言终于有所动作,他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像是破败生锈的机器被人强行扳动,下一秒就要坏掉一样。
他对着沈亭枝轻轻一笑:
“谢谢你……”
“阿桑死的时候,也是在这条江里,如今,我终于可以和她团聚了……我所做的一切,从不后悔,如果能重来,我依旧会这么选择……”
洛天风这句话印证了沈亭枝心中的猜想,将阵法大费周章地布置在江底,冒着巨大的风险,果然是因为死者的残魄在江中。
“可是我也早就说过了,我们其实一样。 ”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神色平静,不像将死之人,也不见任何的哀怨。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陆归南,眸光飘忽不定,如暗夜将熄的灯笼般摇摆沉浮。像是说给他们,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谁都不曾告诉般喃喃念道:
“离合欢,孟婆汤,孽镜台冷,忘情崖壁 烈火焚孤魂,三世自留殇……一盏下肚不能忘,却想渡了奈何桥。残魄误妄伴新郎,到头却是梦一场……黄泉路,阴阳苦,??忘川知谁忘……哈哈哈……如何忘……希望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不要后悔”
由于阳寿已尽,他的面容身躯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衰老,眼神更加混沌浑浊,声音也愈加苍老无力。原本六七十岁的模样迅速变成了百岁之态,然后面容变黑,身上的皮肤紧紧地裹在骨头上,密密麻麻满是褶皱,渐渐地像彻底失去水分的干尸。
突然间,漆黑的天空裂开几道紫白色的闪电,刺目惊人,伴随而来的是轰隆隆巨大的雷声,像是空中隐藏在乌云后巨龙沉闷的怒吼,来回翻腾,撕开厚重的浓云。风起云涌,掀起了满地尘埃,迷了双目,惊醒了梦中之人。不多时,豆大的雨滴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
洛天风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密不透风的天,枯瘦的手接过落下的雨滴,低喃道:
“落雨了……”

陆归南感受到脸上冰冷的雨滴,看着沈亭枝单薄带血的衣衫,然后将自己的外套脱下,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沈亭枝身上。
正在专心走路的沈亭枝恍惚了一下,肩膀上突然多了一件温暖的外套,他有些愣愣地看向身旁的陆归南。
男人苍白冷硬的下颚线在闪电的映衬下本该让人觉得害怕,可是他却觉得无比俊朗。
陆归南边给沈亭枝整理领口边说:
“下雨了,先披上,不然会生病。”
沈亭枝抬头刚好到陆归南的下巴,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垂下的密长睫毛和邃的眼眸,明明是如黑夜般浓稠搅不开的暗,可是他却好像看到了星星,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亮进了心底。
军绿色的外套套在他身上有些宽大,带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清冷味道,有着淡香。衣服上银质的肩章在月色下和他的主人一样冷硬凌厉。
沈亭枝没有扭捏拒绝,接受了这份好意,他拢了拢衣服,看向陆归南,有些担忧:
“那你怎么办?”
“我不是人,自然不会生病。”
陆归南轻轻拍了拍沈亭枝的肩,耐心温柔地回答道。
“我们还是快些吧,孙虎已经在路口等我们了。”
尽管知道陆归南不会生病,但是沈亭枝还是不想任由雨滴砸在他身上。
于是他想也没想地便拉住陆归南,小跑了起来。
只是他跑得过于专注,没有看到在他牵起手的那一刹那,陆归南轻轻勾起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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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时已经很晚,方晴他们都已经睡下了。因为外面下着大雨,尽管沈亭枝披上了陆归南的衣服,但是还是在陆归南的敦促下冲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下楼,看到厨房桌边摆好的一小篮洗净的红豆,沈亭枝心里一暖,想到这是晴姨早早给他备下的,便准备做起了红豆羹。
他将所有食材都准备好,最后将理好的红豆和冰糖桂放在瓷锅中用小火慢慢煨着,然后上楼。
陆归南换了一身家居服,黑色绸缎的长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白冷。此刻他正拿着本书坐在窗前,透明的玻璃上倒映出他认真专注的模样,让人看了忍不住晃了一下神。
窗外电闪雷鸣,淅淅沥沥的雨滴猛烈地拍打在窗户上,乌黑沉的天空中时不时裂开了几道口子,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闪得人心脏一紧。
沈亭枝就这么默默地看着陆归南,脑子中却想起了幻境中的片段,甚至是和他相时的点点滴滴。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不清楚自己对陆归南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是鬼使和主人之间并肩作战的信任吗?还是那种隔了百年之交的好朋友?仿佛怎么定义都差了点什么。如果拿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孙虎来比,他突然有些惊慌地发现,甚至是孙虎和他似乎都不能相比。他不会因为孙虎一个眼神而脸红,看见孙虎受伤会难过,但是不会心痛,更没有小心翼翼地观察过孙虎每个细微的表情
从他第一眼见到陆归南,捡起那节指骨,对上那双邃的眸子开始,从他在迦寒寺风吹林动中看到他悲伤的眼神,从他和他的第一拥抱、牵手,从他在冰冷刺骨的水下和他双唇紧紧相贴,唇齿相依的那一刻从他在幻境中,明知那是假的他,却还是在刺下去的那一瞬间有所犹豫时,他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就已经悄悄地埋下了种子,往后的点点相,就像是一滴滴催化剂,让它慢慢破土而出。
他无法忘记初见时那心间的颤动,更无法解释多少在梦中看见的面容,看到他绝望,满身伤痕,会难过,仿佛和他融为一体般切身的悲伤……
他终于明白了。
在知道陆归南有放不下的人时,他会羡慕那个人,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帮他完成夙愿,可是又自私地想要将他留在身边,想着哪怕多一分多一秒,哪怕在陆归南要走时要洒脱地放手。
幻境中看到那个和自己有一模一样面容的少年时,他会嫉妒,嫉妒明明有着一样的脸,为何他的笑会那么明媚,为何他可以一直拥有陆归南澄澈的温柔,而自己却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视线之内是他们的幸福,视线之外是他困顿挣扎的心。
从初见,到相知……不,到现在他都不算真正的了解陆归南,他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只是通过日常的相和陆归南的轻描淡写,简简单单地带过了他的曾经。
可是他想要更多。
他不得不承认,
他好像真的喜欢上陆归南了。
“怎么了?”
陆归南一回头就看到沈亭枝站在门口,失神落魄地望着他,那是他第一看见沈亭枝露出如此迷茫的神色,让他感到慌张和担忧,于是他放下书,走到沈亭枝身边询问。
思绪猛然被拉回,沈亭枝轻轻抖了一下,有些茫然地“啊?”了一下。
恰巧窗外雷声响彻,连玻璃都被震颤了。陆归南看着沈亭枝瘦削白皙的脸,便以为他是害怕打雷,被吓着了,不敢靠近,心里一阵心疼。
他轻轻将沈亭枝带入怀中,低声温柔道:
“你不必怕,有我在。”
沈亭枝这才反应过来陆归南误会他了,心里有些好笑,却也温暖。
他连鬼都不怕,怎么可能会怕打雷呢?若是怕打雷,早在江边的时候就会颤抖着不能动了,又怎么会拉着他跑得这么快?
陆归南这举动是在关心他吗?又或是他们所说的关心则乱?
沈亭枝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着,却又抑制不住地欣喜,连眼角都微微扬起,染上了薄薄的笑意。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不好意思地推开陆归南,解释自己并不怕。
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想推开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个怀抱。
他将脑袋埋在陆归南的颈窝,轻轻地蹭了蹭,身子有些颤抖,抬头看着陆归南。
“让我靠一会,可以吗?”
沈亭枝的嗓音轻轻的,与往日的平缓冷静不同。在陆归南听来,有一种努力克制的害怕,不敢出声,不敢放心地靠过来,所以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他。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沈亭枝,他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心疼,于是慢慢揉了揉沈亭枝的脑袋,拍了拍着他的背安慰道
“你想靠多久都可以。”
低沉的嗓音在雷雨夜中显得格外暗哑,随着窗外急骤的雨珠,啪塔啪塔打进人的心底。
那一辈子,可不可以?
沈亭枝差点就脱口而出这句话。
可是他终究是没说出口。
他实在不知道陆归南对他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情,会不会只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怕他把这一切当成是特殊或者是爱,而陆归南却仅仅当成是责任和情谊。
还有一点他始终不敢面对的,他更怕陆归南找的那个人,是他毕生所爱,他已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不想怯懦,哪怕哪怕这样有些卑劣,他也不想错过他。
沈亭枝这么想着,将手环在陆归南的腰间,缓缓收紧,嗅着男人身上淡淡的冷松气味,混合着和沈亭枝身上一模一样沐浴露的薄荷味,冷冽清新。只是有的时候,过冷的温度和气息,会让人眼眶生疼,忍不住流泪。
沈亭枝抱着陆归南靠了一会,然后松开了手,对陆归南笑了笑:
“谢谢,好多了。”
房间橘黄的灯光照在沈亭枝琥珀色的眸子中,柔化了平日的清冷疏离。
陆归南看着沈亭枝略微发红的眼眶,又拉住沈亭枝的手,皱眉问道:
“你哭了?”
“没有,只是有些困了。”
沈亭枝垂眸看了眼两人交握的双手,没有动作,望着陆归南轻松回道。
陆归南自然是不可能信的,他混迹沙场多年,最不缺的就是会察言观色,每个人细小的表情,是否在说谎他一看便知。
“为什么难过?”
陆归南看着沈亭枝的眼睛问道。他握着沈亭枝的手松开了些,他不想让沈亭枝感到压迫和为难。
就在陆归南把手抽开的那一瞬间,沈亭枝突然又攥紧了他的手。
顿了一下,沈亭枝说道:
“再给我点时间如果那时候你还愿意听的话,过些时日我会告诉你。”
他不想就这么草率地坦白自己的心意,在这件事上,他出奇地有些犹豫和胆怯。
沉默了一会,陆归南点了点头:
“好,我等你。不过我希望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不要一个人撑着。”
“嗯。”
说完沈亭枝就松开了手,望着猝然间空落落的手掌,陆归南有种隐约的失落。
“下去吧。”
沈亭枝走向楼梯口。
“怎么了?”
陆归南有些不明白大半夜的为什么要突然下楼。沈亭枝没有回他,只是回头对他笑了笑,自顾自地走着。尽管一时不知道理由,陆归南还是紧随其后。

相思

馥郁香浓的红豆味传出来,紫红色的豆子早已经被炖烂,和着老冰糖醇厚的糖浆,红豆和冰糖裹在一起,冒着热气,亮晶晶的,盛在绘着牡丹的白瓷碗里,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当沈亭枝将红豆羹端给他时,陆归南的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感动,还有微微的酸软。
他没有想到他的随口一提沈亭枝居然当了真,而且还在这么晚的时候特地为他做,刹那间,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的心口包裹,让他的感情密不透风地压在心里,被放大。
“尝尝看我的手艺如何?”
看着沈亭枝眼里闪着期许的光,陆归南用勺子尝了一口。
“怎么样?比起和你家小朋友一起吃的,味道如何?”
沈亭枝脸上挂着清浅的笑,长长的睫毛盖不住眼眸中的期待。
陆归南却在吃了第一口时就愣住了。
甜润的糖浆混着细腻的红豆泥在口腔里化开,还有一丝淡淡的药味。
他拿着勺子,定定地看着碗里的红豆羹,喃喃说着:
“怎么会怎么可能”
”怎么了?”
沈亭枝有些奇怪。
“怎么会一模一样”
陆归南抬起头,望着沈亭枝,双眼满是震惊和迷茫。
沈亭枝做出来的红豆羹,竟和他生前喝到的每一碗,味道分毫不差。
他记得以前,他的红豆羹都是由身边一个亲近之人做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第一学做红豆羹,就是那个人教的。
“我的手艺是我娘教给我的,这是我们家代代相传的,独此一家,别人都做不出来,你可有口福了!”
回忆里,那个少年稚嫩却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当归润红豆,陈皮入糖汁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他当真记住了吗?
可是他记住了红豆,唯独忘了他。
陆归南有些颤抖着嗓音问沈亭枝:
“这红豆羹里,是不是放了当归和陈皮?”
话一出,沈亭枝也愣了。
他没想到陆归南味觉会这么灵敏,他曾经做给晴姨他们吃过几回,由于做法巧妙,用料都要提前熬制好,就算是厨艺这么好的晴姨都吃不出来。这的料是他之前早就备好的,也只是取出了一点点,陆归南居然能吃出来
“你吃出来了?”
沈亭有些吃惊。
陆归南将手中的瓷碗轻轻搁到桌上,垂眸不言。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是不合胃口吗?”
看见陆归南不说话,沈亭枝有些担心。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作红豆羹时的步骤,试图发现自己哪一步错了,糖多了或是水少了。
“没有,很好吃,我很喜欢。”
看着沈亭枝略自责的眼神,陆归南连忙摇头,然后将剩下的都喝完。
他笑着说:
“很久没有尝到这个味道了,谢谢你。”
喝完后陆归南把碗拿到水池边准备冲洗。
“你刚刚说什么一模一样?”
沈亭枝走到他身边问道。
陆归南拿碗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流水哗哗地冲刷而下,包裹着他苍白的肌肤,仿佛是要把他仅存的一丝记忆也要冲散,冲淡。
他轻轻笑了笑:
“没有什么,不过是我的胡言乱语。”
陆归南低下头,将手中的碗冲干净,如果说刚刚盯着白瓷碗的眼神有一瞬的失神,那么现在则浸润了悲伤。
他原以为再尝到这种味道,会有欣喜,想念。
可是为何会那么苦涩?
“走吧。”
将碗放好后,陆归南对沈亭枝说。
“你想起来了,是吗?”
沈亭枝拉住陆归南,抬头问道。
不等陆归南回答,沈亭枝又说:
“陆归南,你是我的鬼使,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想起来了,一定要告诉我,我有责任”
话音未落,头顶上就盖上了一双宽厚的手掌。
陆归南轻轻揉了揉沈亭枝柔软的头发。
他没有正面回答沈亭枝的问题,而是温柔地笑着。
“红豆羹我很喜欢,只是以后不必这么辛苦,我也会担心。”
看着男人冷硬的面容有着皎皎月色般的温柔,沈亭枝想着:
他是不是对我也有那么一丝喜欢?

游乐园

江上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洛天风消失在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据江边的渔民们说,三天后在江水下游,打捞出一个身形似他的老人,身上已经被水泡得腐烂,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空瓶子。
沈亭枝联系了玄尘,给那些冤死的亡魂超度,由于亡魂太多,且很多都分散在江底,魂魄不全,所以需要他亲自到江边做法。约定时间是一周后,而今天,沈亭枝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沈亭枝本就浅眠,这一大早孙虎还过来拍门,一下子就把他吵醒了。
“沈哥沈哥!快起来,我有正事和你说!”
沈亭枝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将脸埋在被子里不理会。
孙虎在门外急了,拍的声音越来越大。
“沈哥你还好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亭枝慢慢坐起来,困倦的眼神闪着冷光,本就有起床气的他已经在发火的边缘。
他吸一口气,准备在孙虎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就过去打折他的腿。
可是声音却就此消失了。
“怎么了?”
陆归南正端着早饭上楼,看到孙虎和壁虎一样整个人贴在了房门上,面红耳赤。
他知道沈亭枝在睡觉,便没有吵醒他,自己下去拿了早饭进来,却没想到一过来就听到孙虎撕心裂肺的吼叫,不免有些不悦。
孙虎一见陆归南微敛的眉眼,立马规规矩矩地站好,眼睛心虚地瞟向别,声音轻轻的,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也没啥,就是找沈哥有点事。”
沈亭枝随便套了件衣服,领口的扣子解了两颗,松松散散的,他慢慢走向门口,散漫冷淡地盯着孙虎。
“什么事?”
他刚被吵醒,头发也没整理,只是随手抓了抓,不料在门口看到了陆归南,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沈亭枝微微整理了自己的领口,一手撑在门把手上问道。
孙虎立刻回头看向沈亭枝,眼里迸出金光,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大事!天大的事!关乎我的生命!”
沈亭枝沉默了,没有说话,只是撑在门把手上的手却放下了。他依旧不耐烦地看着孙虎,示意他说下去。
“沈哥。”
孙虎突然靠近,吸一口气,一脸庄重严肃地说:
“沈哥,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陪我去趟游乐园吧!”
沈亭枝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左手手指却收紧了。
孙虎心下一惊,暗叫不好。只是还未等他腿迈出去,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小腿上传来。刹那间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面。
沈亭枝只觉得想让这张脸在自己面前消失,于是毫不犹豫地把他踹飞了。
孙虎躺在地上,忍痛努力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对着居高临下的沈亭枝说:
“你听我说完啊哥先别打帮帮我吧是小云她我实在是被她缠的没办法了”
沈亭枝停下了手里的拳头,但是并没有要原谅他的神色。
“先吃点东西吧,等会要凉了。”
陆归南看到孙虎吃了苦头也不说什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豆浆逐渐要变凉,这才走过去对沈亭枝说。
“好。”
沈亭枝立马敛去身上的冷冽和狂躁,又变回了那个沉静的样子,只是他没发现,自己在面对陆归南时,那份沉静还带着一层说不出来的温顺。
他接过陆归南手里的豆浆,问道:
“什么时候起来的?”
陆归南看着沈亭枝微微翘起的头发和有些困倦迷茫的眼神,忍不住伸出手替他顺了顺毛,一触即分。
“没多久,你还在睡。”
“你怎么不叫醒我?”
沈亭枝有些懊恼,他没想到自己一觉睡了这么久。
“看你睡得太熟了,就没忍心。”
陆归南笑了笑。
沈亭枝微微别开脸,低头看着手里奶白色的豆浆,冒着的热气一点点蒸着他的脸,将脸也熏地微红。
自从确定心意后,他总是不太敢正视陆归南。
一旁的孙虎在地上受到了冷落,艰难地爬起来,接着说:
“沈哥你看,小云这么喜欢你,也只有你能降得住她你就当出去放松放松,帮帮我”
沈亭枝看着逐渐爬过来的孙虎,低头正准备再给他一脚之时,孙虎立马灵活地闪退叫道:
“别打!游乐园那么好玩您还没去过,不试试吗?”
沈亭枝踱步靠近孙虎,仿佛在慢慢思考等会该踢他哪里。
“沈哥!你想想看啊!大好的日子,您可以在游乐园里吃棒棒糖、玩过山车,和小云一起坐旋转小木马,游乐园还可以哈干啥来着”
孙虎便躲边说。
“对!还可以约会!不对您也没对象不过没关系!这个”
当说到约会的时候,沈亭枝停下了,眸中闪着复杂意味不明的光,白润的指尖摩娑着下巴,低头不语。
看见沈亭枝停下的脚步,神色也没有那么恐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孙虎慢慢大胆上前,循循善诱地问:
“同意了?”
沈亭枝不语。
于是孙虎又凑近了些。
“是不是觉得棒棒糖很好吃!过山车很好玩!是不是心动了!”
沈亭枝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身进门。
“沈哥!那您这是同意了?!”
沈亭枝没有理他,但是也相当于默认了。
他不会承认他
孙虎见了开心地直拍手,屁颠屁颠地下楼了。
沈亭枝回房洗漱好,坐在窗边慢慢嘬着那杯温热的豆浆。
陆归南走过来问道:
“刚刚孙虎说的,是何地?”
沈亭枝愣了一下,想起陆归南那个时代应该还没有游乐场这种东西,于是耐心地解释道:
“相当于把你们那个年代所有孩子玩的东西集中在一起,给小孩子取乐的地方。不过也有大人陪着去。”
看着陆归南有些疑惑地眼神,沈亭枝笑了笑说:
“今日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早已经习惯了陆归南随时随地都在他身边,无论是去做什么。
这一点陆归南也没有注意到,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做着改变。
“嗯,好。”
尽管未曾去过,对这个时代仍旧很陌生,但是他愿意去试着了解融入这个时代,这个有沈亭枝的地方。
考虑到小云的鬼体不怎么能见阳光,所以到游乐场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小云和陆归南为了不必要的麻烦隐去了自己的身形。
小云走的时候才八岁,生前的愿望就是想去一趟游乐场,只是一直没有实现,这终于可以如愿。
小姑娘一路上都很兴奋,穿上了孙虎给买的漂亮小红裙,像个小公主,蹦蹦跳跳的。
她捉着孙虎的手,仰头叫道:
“阿虎!我们先去玩小木马好不好?”
孙虎有些欲哭无泪,他本来想着沈亭枝答应他一个人带着小云,没想到只是陪他来而已,小云还是一直缠着自己。
“好啊,让亭枝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孙虎拿了一根棉糖,举到小云身边,哄诱道。
小云瘪了瘪嘴,她想要沈亭枝陪着,但也想要孙虎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抉择。
沈亭枝过来轻轻摸了摸小云的头,温柔地笑着说:
“小云乖,先让阿虎哥哥陪你去玩,过一会哥哥再带你去玩好不好?”
“嗯!”
小云想了想脆生生地答应了,然后拽着孙虎就往旋转木马那里跑。
孙虎向沈亭枝投来一个哀怨的眼神,但是在瞥见陆归南凉凉的眉眼时,又及时挤出一个明媚灿烂的微笑。
“他怎么了?变脸变得这么快?”
沈亭枝感到有些好笑。
陆归南上前一步,默不作声地挡住孙虎的目光,也笑了笑。
“谁知道呢,我们走吧。”
“好。”
沈亭枝也没有多在意,和陆归南并肩走着。
“你想去哪里?”
他转头问陆归南。
游乐园里的人很多,随可见穿着绿绿衣衫的孩子欢快地跑着,大人们在路边慢慢走着,还有各种巨型玩偶,热闹极了。
“你想去哪?我听你的。”
陆归南对周围的一切的都不熟悉,于是把决定权交到了沈亭枝手上。
夜晚的游乐场灯火通明,霓虹灯闪烁着,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仿佛闪着光。
这样看似热闹的环境,因为陆归南在身旁,让他觉得格外静谧。夜晚的风吹在脸上,柔柔的很舒服。旋转木马肯定是不行的,鬼屋也没有去的必要。
沈亭枝看向不远那个亮着橘黄灯光的摩天轮,转头指了指,说:
“就那个吧。”
陆归南顺着沈亭枝的手看过去,只见一个巨大的圆盘在空中旋转,上面点缀着一盏盏灯,仔细看里面似乎还坐了人。在漆黑的夜晚中如一轮明月,皎皎发亮。上一辈子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事物,对玩乐之事也一向寡淡。但是,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既然是沈亭枝想要的,他愿意一试。

曾经人

夜晚的景色总是格外好看,各式各样的灯光都被揉碎了铺在空中,耳畔还有人们传来的欢声笑语,一切都充满了烟火气息。
沈亭枝和陆归南面对面的坐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确定心意之前,沈亭枝或许会试着找些话题来打破这尴尬,可是如今,一向沉静的他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能移开眼,假装看着窗外。
陆归南的眼神过于邃,让他忍不住越陷越。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露出心意,会让陆归南不舒服或是为难。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眼前突然洒下一片阴影,男人身上冷冽清新的气息飘来,猛然间仿佛有漫天大雪淬在了眉头,淡淡的距离感却让人忍不住接近。沈亭枝抬头,感到唇角一片冰凉。
只见陆归南用指腹轻轻擦过他的唇角,蜻蜓点水般,轻轻一下,却足以泛起一阵涟漪。
沈亭枝心跳漏了半拍,有些疑惑懵懂地看着陆归南。
“嘴角。”
陆归南看着沈亭枝少见的呆愣模样,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沾上了刚刚的糖屑。”
沈亭枝这才明白,原来是刚刚自己吃东西时不小心沾上了,陆归南帮他擦了擦。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开心还是失落。开心的是只是嘴角沾了东西,陆归南却亲自帮他擦干净了,动作那么亲昵。失落是原来陆归南只是为了给他擦嘴才做出这样的举动,而且动作这么自然,或许真是只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
“怎么了?”
见沈亭枝不说话,陆归南又靠近了些问道。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足以接一个缠绵的吻。
可是两人的距离又很远,远到跨不出那第一步。
沈亭枝的心不受控制的跳动,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绪,压下刚刚那些胡思乱想,摇了摇头。
“没事,谢谢啊。”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刚刚被陆归南触碰过的嘴角,凉凉的,仿佛触碰到了陆归南的指尖。
陆归南略微皱了皱眉,几不可察。
“如果你有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说。”
“嗯?”
沈亭枝抬眸看向陆归南,有些疑惑。
最近没有什么事啊,刚刚解决了洛天风这个难题,一切风平浪静。
陆归南凑身微微靠近些,缓缓说:
“我是说,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试着依靠我。”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最近看你有些闷闷的,仿佛心里压着什么事一样。”
沈亭枝注意到陆归南的眼眸中闪烁着担忧,愣了下,他没有想到陆归南会观察得这么仔细,连自己微小的情绪都能体察到。他张口道:
“我――”
“是我做了什么让你困扰了吗?感觉你有些时候在躲着我。”
陆归南认真地问。
尽管曾经在战场上他能轻易看穿敌人的内心,看穿别人真实的想法,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看不懂沈亭枝。表面上沈亭枝是个沉静的人,但是沉静的外表下,总有太多的隐忍。看到他从幻境出来的时候,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眸中有着忧伤,虽然眼瞳只有他一人,最后他出来了,可是陆归南总觉得,那眼神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不是惊吓过后的喘息,而是有着看穿真相的无奈与的不舍。
沈亭枝突然不说话了,陆归南低头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到了沈亭枝温热的呼吸,意识到两人贴的有些近了,于是赶忙撤后一步,却不想手腕突然被人摁住了。
“没有。”
清润的嗓音有些颤抖。
“我没有躲着你。”
沈亭枝直直地撞进陆归南的眼眸,然后站起来,弯腰靠近陆归南,吸一口气,顿了数秒,仿佛终于鼓起勇气般开口说道:
“陆归南,我喜――”
“啪――”
霎时间,一声巨响打破了原本的宁静,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绽开了朵朵美丽的烟,绚烂至极,五彩纷呈。透明玻璃上倒映出两人的面庞,与星河火一般泛着光。尽管在高空,还是能听到底下人们的欢声笑语,每一份欢快都飘入耳中。
“是烟啊。”
陆归南笑着看着空中的亮色,轻轻说道,眼中似有惊喜。
不一会,他就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沈亭枝,问道:
“你刚刚说什么?”
沈亭枝刚刚的勇气被烟冲散的一干二净,好像空中碎落的亮光般纷纷落下,他懊恼自己怎么一时冲动,没有一点点防备,这么轻易简单地就要把话说出来了,也后悔挑在这种情况下表白。
沈亭枝轻咳了一下,然后将手贴向身旁的玻璃上,凉凉的,看着空中的烟,说:
“烟。”
“我刚刚说,我喜欢烟。陆归南,你喜欢吗?”
陆归南隐约觉得沈亭枝刚刚要说的好像不是这句话。
"可是在你说之前,烟并没有燃起来。"
陆归南轻轻笑了,微微挑了挑眉毛。
沈亭枝面色略有尴尬,但是仍强装镇定,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因为我知道它会燃起来,早晚都会的。"
陆归南听完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和沈亭枝一起看向空中的绚烂,没有出声,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而沈亭枝由于刚刚的尴尬,也没有再开口说话,而是装作认真看烟的样子。
许久,一道声音响起:
"喜欢的。"
嗓音低沉却轻柔,像被烟金边烫过的夜色。
"曾经,我看过一场更美的烟。五颜六色的光就这么散在空中,永不间歇,就好像我的肩上也会发光一样,整个南安城都是亮堂堂的,所有人都是笑着的。但是最美的……"
陆归南转过头,将目光转向亭枝,他看着沈亭枝清透好看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
"是他眼里的光。"
烟声很碎很大,但是沈亭枝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陆归南一切都记起来了。

是谁

铺天盖地的记忆汹涌而来,好像突然崩塌的堤岸一般要将人瞬间淹没。空空如也的躯壳被喜怒哀乐填满,过往种种画片一样从眼前一一闪过。
陆归南看着沈亭枝,眼眸中透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悲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长年摸枪带有茧子的指腹轻轻蹭过沈亭枝白皙的脸颊,感受着指腹之间熟悉的温度,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亭枝在听到陆归南说“他眼里的光“时大概就猜到了,这个"他"是谁。他知道这是陆归南忘不掉的人,亦是他留在人世的理由。洛天风说的没错,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卑鄙自私的,尽管知道那个人不是他,却依然想要将陆归南留在身边,希望着哪一天,他有没有一点点的喜欢自己。
所以他没有躲开,而是将脸贴上,静静地感受着脸颊上凉意。
就这样,哪怕一会,也足够了。
“他像我吗?”
沈亭枝将手覆在陆归南的手背上,抬眸笑着问。
细碎的星光与烟流转在他的眼底,显得那双桃眼更加潋滟,让人看了心尖一颤。
“为什么这么问?”
陆归南一愣,有些疑惑。
“因为以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对谁那么好,也不会随随便便答应谁做鬼使。"
沈亭枝注意到,陆归南对谁都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礼貌又疏远。礼貌是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态度,但是疏远却是个人习惯,不愿与人多说,不愿多施舍眼神给周围。只是他对自己却透着股说不明的温柔,这种温柔是那么自然,不过度,恰到好。
仿佛他本该是他的温柔。
“这就算好了吗?”
陆归南闻言轻笑出了声。
“啊?”
沈亭枝有点懵,嘴唇微张,不知陆归南是什么意思。
“以后会更好的。”
陆归南将手抽回来,然后捏了捏沈亭枝粉嫩的耳垂。唰的一下沈亭枝的耳朵就红了。他突然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陆归南这是什么意思?正常情况下朋友之间会做这种暧昧的举动吗?
他没有什么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于是尴尬地自己又揉了揉耳垂,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陆归南正含笑望着自己,瞬间明白过来刚刚自己的那个动作就好像在回味他的触碰一般,一时间只能心虚地移开视线。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镇定无比,面色如常,可是陆归南却注意到沈亭枝放在腿上微微发颤的指尖,连同着室内的空气都有些发烫。
陆归南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沈亭枝也没有追问。
他太害怕得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就这么以为着陆归南所有的温柔都是给他自己的,这样就够了。
晚上回到拂古斋,王元正正在收拾准备关门,陆归南叫住了他。
“我找王伯有点事,你先上去休息。”
陆归南朝沈亭枝说道。
沈亭枝上楼的脚步一顿。
“嗯,那我先上去了。”
沈亭枝感到有点奇怪,平是陆归南和王元正也不怎么有交集,突然提出要单独说话,还把别人都支开,像是刻意一般。但是他也没有多问,依旧自己先上楼了。
“陆将军是有什么事吗?”
王元正将最后一块门板放下,将门外的晚风隔绝在外,理了理衣服,倒了一杯热茶给陆归南。
陆归南接过茶轻抿一口,然后放下,缓缓开口:
“王伯,你们祖上可是王夔之家?”
当时的王家是这一带阴阳风水师的守护人,而当时的风水世家则是沈家。
王元正微微一愣,垂下眼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抬起头对上陆归南沉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
“沈家如今的当家,还是沈亭枝吧?”
王元正叹了口气,回道:
“不错,看来将军是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却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陆归南微按着额角,神色有些淡淡的疲倦。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种种细节,也知道了自己为何会留在人世,可是却不明白自己对沈亭枝究竟是何种情感。如果说那日玄尘所说的,找到命定之人方可断念,可自己的命定之人就是沈亭枝,为何他们早已相遇却没有任何反应。
前世他爱惨了沈亭枝,所以哪怕在现在为鬼时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靠近他保护他。但是谁能告诉他,现在的沈亭枝究竟是谁。他们长着一样的脸,甚至连生活习性,说话的语气都如此相像,让人忍不住猜测这就是他的沈亭枝。
可他也知道,百年过去了,沈亭枝不可能在了。
即便如此,他那颗已经不再跳动的心依旧对现在的沈亭枝产生了情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在记忆尘封破灭的那一刻,随着回忆喷涌而出,想要克制,却无法控制。
“他不是沈亭枝,是吗?”
最终,他还是问出了口。
堂内的时钟敲响,夜已很,滴滴答答的声音像人的心绪一般来回波动。
陆归南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不管结果是什么,他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如果不是,那他的沈亭枝再也回不来了,早已经入了轮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并且没有前世的记忆。他们所有的爱都留在了那段回不去的时光中,漫长的光阴唯有他一人记得。他爱的也许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影子罢了,这对现在的沈亭枝来说不公平。如果是
陆归南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变成鬼才得以残留这世间这么久,人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
王元正顿了下,又说: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人,我只知道,他叫沈亭枝,从一开始他就是。”
陆归南闻言微蹙着眉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扳指,暗眸如墨。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任守护人的位置的?又是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在上一任家主去世前,告诉我,我们家族要守护的人会在不久将来出现,那时候我是不信的。从我记事开始,父亲,祖父,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沈家的风水师,可是没人等得到他。我甚至觉得王家历代守护的就是一个谎言。”
王元正闭眼回忆起了往事,发出一声苦笑。
“可是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就等到了。他就是父亲、祖父他们提到过的人。”
“他能做到其他风水师无法做到的,他也和家主留下来的照片里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它能穿越阴阳,进入幽冥之地。只有王家要守护的风水师,才有这般能力,他们游于阴阳人鬼之间,畅通无阻。”
陆归南沉默了一会,问道:
“照片呢?”
王元正起身,走到桌柜边,将那张黑白照片拿出来,嗓音沙哑:
“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照片边缘已经泛黄,透着古老岁月厚重的痕迹。照片里的人正站在院子里的一株高大的梨树前,背如青柏,眸似松墨,笑得温柔。
“你傻站着干嘛呢,快过来啊!”
“拍好了吗?有没有把我拍的好看些?”
“你说今年的梨子会比去年的大吗?”
“归南哥哥?”

回忆卷土重来,曾经鲜活的场景从冰冷的照片中溢出来,陆归南颤抖着指尖抚摸着照片中的人,仿佛对待着易碎的瓷器般珍重,一遍又一遍。
回到房间,沈亭枝已经睡下了。陆归南轻轻靠近床边,替他将被子掖好,默默地坐在窗边看着沈亭枝沉睡的脸,那么安静又美好。
“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世很模糊,也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
“我所知道的也只有那么多,一切要等你们去找回。“
陆归南想起最后王元正所说的话,也就是说沈亭枝并不是一开始就受到王家保护的,在他出现之前,王家没有人能找到他。
那他之前究竟会在哪里?竟连王家世代寻找都不曾寻到。
“我爱你。”
陆归南缓缓俯下身,靠近身下人的脸庞,在双唇快要贴到沈亭枝耳畔时又停住,眼中是压抑与悲伤。
“可是你究竟是谁?”

噩梦

沈亭枝发现自己置身于茫茫江水中央,周围电闪雷鸣,风雨如晦。狂风不断地卷起江水到拍打,水四溅,湿了他的眼。
江水中央是他那日布下的用来销毁秦桑形态的那个阵法,只是阵法中间躺着的是陆归南。
洛天风不知何时走到阵法边,苍老的声音恶毒阴狠,随着江浪拍打在人心上:
“沈亭枝,你看好了,好好看着他是怎么消失的!”
暗沉的空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厚重的云被撕裂开,一道银色的闪电猛地穿云而过,裹起满目风尘。阵法中的链条抖动,黄符飞起,红色的符文此刻像夺命的魂咒般密密麻麻地分离开,无数沾满鲜血的利爪般扭曲疯狂,绕着陆归南。
“不不要!洛天风你住手!”
沈亭枝心下猛地一惊,呼吸一窒,想要飞身去阻止,可是却发现自己四肢被咒法控制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念出咒语想要接触身上的禁锢,却没有一点用。无奈之下开始用蛮力冲破,他将力量灌注手臂,试图将帮助自己手的东西撕裂开,白皙的肌肤上青筋暴突,渐渐出现了红痕,开始渗血,黏稠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衣衫,一点一滴地滴下来,可是他像是毫无察觉的般依旧用力着。
洛天风仿佛丝毫没有听到沈亭枝的声音一般,苍白的头发乱草般被风卷起,如同他的人一般失了灵魂。像个疯了的提线木偶,双目透着执念与狠戾,他念着口诀,阵法运转得越来越快,陆归南的身形逐渐开始消散,先是从脚开始,那双黑色的军靴一点点地变成黑烟,冒着火星的灰烬被符文吸收,很快消失不见。
“洛天风你先冷静下来,你再怎么做你的妻子也不会回来了!”
在挣扎无果后,沈亭枝试图让洛天风冷静下来,可是洛天风依旧加速启动着阵法。他冷冷地笑着,盯着沈亭枝:
“我要你也体会这痛苦,哈哈哈哈!”
“不要!你快住手,你放了他,我的命给你!”
眼看着陆归南即将消散,沈亭枝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慌,他双目通红,颤抖着声音。他感受到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眼睛被水和风打的生疼。看着陆归南从自己眼前一点点消失,就好像将自己的心一点点剜去一般,疼到麻木。
“不要不”
源源不断的泪水流下来,模糊了视线,手脚也已经流血到麻木,心脏撕裂般疼痛。
“亭枝醒醒!”
陆归南正在床边守着沈亭枝,突然听见沈亭枝在被窝里传来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窗外的夜猫在叫,知道沈亭枝的呜咽声逐渐变大,凑近一看才发现沈亭枝正面色苍白,额发被汗水打湿,皱着眉头,小脸上满是泪水。
陆归南的心瞬间揪了起来,他将沈亭枝半圈在怀里,轻轻推了推他,将他从梦中唤醒。
“亭枝亭枝”
混沌中沈亭听到熟悉的嗓音,他猛地张开双眼,心脏剧烈跳动,然后看到身旁的陆归南,有一瞬间的愣神。
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眼睛中满是泪水,充满着悲伤与迷茫,闪着泪光,眼尾通红,兔子一般。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正微微颤动着。沈亭枝的手无意识地抓着陆归南的衬衫下摆,衣料被长时间攥紧,皱皱巴巴的。
“是你吗”
沈亭枝喃喃地念道,眼中模糊不清。
“是你吗?陆归南你在吗”
陆归南看见沈亭枝这幅样子,突然间什么都不想想了,他轻轻将沈亭枝拥在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沈亭枝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然后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安抚地回道:
“是我。”
沈亭枝迷茫地看着陆归南,直到清楚地看见陆归南的面庞,看见那双担忧邃的眸子,才渐渐清醒。没有丝毫犹豫地,他猛地抱住陆归南,将头埋在陆归南的颈窝里,鼻尖感受着那熟悉冷冽的草木香气,紧紧地不松手。
梦里的场景那么真实,让他醒来仍旧感到心惊。
陆归南没有推开他,而是任沈亭枝抱着,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些,用低哑温柔的嗓音重复说着:
“是我,亭枝。”
怀中的人逐渐停下颤抖,沈亭枝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他有些懊恼,没想到自己哭鼻子的样子被陆归南看见了,于是松开了手,微微偏过头,垂着眼睛不去看陆归南。
“别怕,梦里都是假的。”
陆归南没有问沈亭枝做了什么梦,他不想再让沈亭枝感到害怕,他只能这么安慰着他。
这是他很少见过的样子,以往的沈亭枝都是清冷不苟言笑,面对敌人心狠手辣绝不手软,任谁看都是强大不会落泪的。而如今沈亭枝却因为一个梦颤抖着流着泪,看起来那么孤单又害怕,这让陆归南感到无比心疼。
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了眼睛中的慌乱。
陆归南伸手抚过沈亭枝的脸庞,慢慢摩挲着他眼角那颗泪痣。
眼角的黑痣被泪水浸润,如同清水中濯妖的黑莲,又像极了漆黑情的目光,仿佛前世所有离别的泪水,在几百年轮回劫数之中流转,才终印刻成一颗泪痣,带来眼前这个人。
他将衣服披到沈亭枝的身上,替他细细地擦去脸上的泪痕,认真道:
“你可以再多依靠我一些,我一直都在。”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如今,为人为鬼,从未离开。
说完再将沈亭枝拥入怀里,静静地陪着他。
心开始止不住地抖动泛酸,本应该感到开心,可是沈亭枝总觉得心里仍旧有些空空的,甚至隐隐约约的难过,抽丝般细细密密缠绕着自己。
“我一直都在。”
仿佛记忆中也曾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只看得到一个很模糊的轮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闭上眼,将头靠在陆归南的肩上,双手轻轻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和陆归南接触的机会。
“你和王伯聊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沈亭枝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一些过去的事情。”
陆归南替沈亭枝将滑落的衣服往上拢了拢回道。
“你都记起来了,是吗?”
本想先隐瞒沈亭枝,等自己查清楚之后再告诉他,但是看到他的眼神之后,欺骗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着这双眼睛他永远都说不出谎。
“记起来了。”
怀抱里的人有一瞬间的僵硬,沈亭枝面色如常,抬头问:
“他是谁?”
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只是抓着衣服的手指陡然缩紧,指节泛白。
陆归南静静地看着沈亭枝,眸色暗沉,过了一会叹了口气说:
“是你――”
“却又不是,你们很相像,甚至我可以基本确定你们就是同一个人,那种感觉不会错。”
“我?”
沈亭枝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陆归南心中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况且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认识陆归南,怎么会有如此的羁绊?
陆归南说的很像又是怎么回事?

超度

“你在遇见王伯之前,对你的过去还有什么印象吗?”
“过去?”
沈亭枝蹙眉思索了一会:
“我只记得我的父母都不在了,走之前他们让我来王家。在王家之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清,连父母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说到这里,沈亭枝才忽然意识到蹊跷――
他所有的记忆都太刻意了,就像是谁故意篡改安排好的一般,让他忘掉来之前的事,只记得去王家这一件事。一个人再怎么记忆模糊也不可能忘记之前十几年所有的事情,何况那时他已不是几岁孩童。为何之前的记忆就像一张纸般单薄,纸上仅有一幅画,他也只记得这一副画。
他努力想要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可是脑子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机械地告诉他,他的记忆只留下了这一小块。
沈亭枝突然觉得头脑一阵钝痛,他捂住脑袋。就好像是什么故意在阻止他继续思考一样。
“怎么了?”
见沈亭枝神色异常,陆归南立刻扶住他。
“没事,只是忽然有些头疼。”
“既然如此便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吧。”
“好。”
陆归南替沈亭枝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替他把被子盖上,俯下来低声说:
“别怕,我看着你。”
两人的距离不算太近,可是沈亭枝却能清楚的感受到男人说话间温柔清凉的气息,羽毛般柔柔地挠在脸上。
他缓缓闭上眼睛,在陆归南以为他入睡时,悄悄握住了床边人的手。
冰凉修长,却比任何事物都要温暖。
江上事情基本结束了,但是仍有收尾的工作要完成。
由于吸取了太多无辜的魂灵,在阵法启动的那一刻所有魂灵的怨念开始爆发,牵动了江上乃至附近所有飘散在人间的鬼魂,所以必须进行一场超度,将所有亡魂引入轮回,江上方可恢复平静。沈亭枝请来了玄尘来主持这场法事,当天夜里玄尘就从迦寒寺下山来到了眉江边。
玄尘站在眉江岸边,白眉银发,江风将他明黄的袈裟吹起,望着波涛翻滚的江水,眼中皆是叹惋。
“明死暗死,冤屈曲亡,怨念太重,实在是可怜呐”
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已是夜,沈亭枝看了看时间,说:
“子时快到了,方丈差不多可以准备了。”
玄尘略一颔首,走向岸边江滩。
沈亭枝施法将此与阳间暂时隔离开,避免路人误入结界。
他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条纹的衬衫,隐约可见衣衫下细瘦的腰身,黑色修身的西裤包裹着笔直修长的大腿,整个人挺拔如竹,但由于这几天的操劳,这一身倒显得他有些瘦削了。
夜里本就风凉,陆归南走过去将自己军绿色的外套脱下来,替他细细披在身上。
沈亭枝本想说自己不冷,但是抬头看见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陆归南正低头给自己耐心整理着衣服,睫羽微垂遮住了眼底的夜色,几根碎发堪堪挡住了一点凌厉的眉峰,鼻梁高挺,他忽然就愣住了。
他真好看啊。
沈亭枝在心里想着。
这么想着想着,他又将嘴角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
“是有点冷,还好有你的外套。”
陆归南的衣服本就比沈亭枝的大一号,好在沈亭枝身型正,这么穿上去一看虽有些松垮却不臃肿,只是看起来人更加瘦了。
将最后一颗扣子扣上,陆归南上下打量了一下说道:
“有些瘦了,要多吃点,回去我给你炖点汤。”
“好啊,我想吃小盅党参!”
沈亭枝也不客气,弯着眉眼笑道。
这道汤是最近陆归南经常做的,连晴姨喝了都赞不绝口。
“好。”
陆归南揉了揉沈亭枝柔软的头发,勾了勾唇角。
江滩上摆了一方桃木案桌,四角四个方位分别刻了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四大神兽,上面供奉着两道金色符文,案桌中间则是一盏香炉,上面插着三炷香。
玄尘缓缓合起手掌,每个指尖分别缠绕着一圈红线,开始念诵着超度的经文: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
低沉厚重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江边,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冥冥中召唤着游荡的孤魂。
案台上的香突然被点燃,冒起了点点红色的火星,袅袅青烟流云般徐徐上升,吹过的风丝毫不能改变青烟升起的方向。与此同时玄尘手中的红线开始变得紧绷发亮,只听得“嗖”的一声,红线的另外一端分别迅速没入沙滩之中,十根红线围成了一个圈,布在不同的方位。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河滩上的沙子逐渐变得金黄,有缕缕金色的光从地下透出来,挣扎着喷涌而出。桌案四角上的神兽开始摇晃,不远传来呜呜咽咽的响声,似挣扎,似泣诉,绵绵不绝。
“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
整个河滩开始发出金光,玄尘忽地睁眼,弯腰捧起一掬黄沙,然后向江中洒去。与此同时江面上出现了一座刻满符文的金桥,在黑暗阴沉的夜色中格外醒目,如同地狱罅隙中传来的一束光明。
许多鬼魂开始慢慢汇聚到江滩,有的断头断手,血肉模糊。有的嘴角带血,面色泛青,嘴里还念着“冤啊冤啊”,他们形态各异,或成为亡魂不过才几日,或已飘荡了数百年。所有的魂魄都垂着身子,目光空洞,一步一步走向空中那座桥梁。
虽然早已经见过各式各样的鬼魂,但是看到这么多难眠的冤魂同时聚集在一起,发出凄惨哀怨的声响,沈亭枝的心中难免替他们感到叹息。
他能习惯淡漠地面对鲜血与肮脏,却永远学不会淡漠地对待这些残破的生命。
“这样的场景你见过很多,是吗?”
成为鬼不仅要有强大的执念,还要要遭受地狱之火的焚烤,不断地吞噬那些邪灵怨气,在阴暗之中永远的漂浮游荡。而厉鬼,则要经受地狱几重折磨,无数冤魂聚集在一起,在灼焰覆天,烧铁为地之苦苦挣扎,被天上不断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腾起猛火,熊熊燃烧,狱卒鬼差在后不断追赶砍杀。又需经历寒冰锥骨,奈河水中虫蛇的腐蚀浸泡,唯有不断砍杀身边的鬼魂获得怨气力量,方可过地狱之门,成为厉鬼。
沈亭枝不敢想象陆归南在那种环境中,究竟该有多大的执念支撑,才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多到记不得了。”
陆归南看着一只只飘过的鬼魂,淡淡地说。
“疼吗?”
沈亭枝转头望着陆归南苍白冷硬的脸,有些心疼。
曾经多么矜贵高高在上的少将,却连死都不得安宁,沦为孤魂野鬼,受地狱之火的折磨。
这张看似凉薄的脸,还能恢复往日的温度吗?
“不疼。”
感受到沈亭枝语气中的担心,陆归南轻轻笑了。
“早就过去了,我是鬼,不会疼的。”
怎么可能不会疼?作为风水师他也多去过阴阳交界地狱之门,仅仅是外面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何况那里面的渊。
沈亭枝知道陆归南是在安慰自己,他握紧了脖子上的那一截指骨,郑重地说:
“你是我的鬼使,我绝不会再让你回到那种地方。“
“我会保护你。”
清冷干净的声音透着坚定,有着传林而过碎冰般的锐意,穿透了一片哀怨哭泣声,直直地砸在陆归南的心上。

前奏

本该说不用,应该由我来保护你这样的话,但是陆归南却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他知道,沈亭枝从来就不是大树背后未经风雨的嫩草,他是披荆斩棘的利刃,是锋利带刺的血色玫瑰。他的沈亭枝漂亮而坚韧,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完成心中想要的。
“如果有小鬼想要把我抓回去那怎么办?”
陆归南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微微侧向沈亭枝耳边哑着声音问。语气间透着无奈,还有丝丝调笑。只是沈亭枝却没听出来,他看了看面前来回游荡面目狰狞的鬼魅,捏着衣袋中随身携带的桃木片,然后转头看着陆归南,一字一句地说:
“那便杀了他们,让他们永堕地狱。”・
语气稀松平常,仿佛是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陆归南有一瞬间的愣神,那一刻他从沈亭枝身上感受到了切实的杀意。
他弯腰掬起一把地上被玄尘开光施法过的细沙,然后轻轻放进沈亭枝的手心。
“若是真有那一天,你不必出手,一切有我。”
白皙如玉的手心躺着细细泛着金光的沙,静谧美好,让人心情平和。细碎的沙粒从指缝缓缓流下,时光般悠长。
“你太干净了。”
陆归南笑着说,眼神里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与情。
从前、现在,沈亭枝都是这般纯粹,明明自己才是更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人,却愿意为了他甘愿穿起盔甲,成为鲜血中的利刃。
太干净了吗?
沈亭枝看着手中流散的沙,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干净,自己亲手斩杀过无数鬼魂,他的手下有那么多魂灵
如果陆归南看到了他冷漠的样子,还会这么说吗?
想到这,沈亭枝垂下了眼,连手中的沙流尽了都未曾察觉。
仿佛是看出了沈亭枝心中所想,陆归南将沈亭枝空空的掌心合起,
“我比谁都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亭枝,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好吗?”
沈亭枝将手收回,低低道:
“好。”
玄尘还在闭眸念着超度的经文咒语,亡魂越来越多,一时间江边都是鲜血与哀嚎。
“过往种种,竟是堆积了这么多的怨念。”
看着来回的亡魂,沈亭枝终是忍不住叹道。
“如今也算是全了他们一生,不算太坏。”
陆归南拍了拍沈亭枝的肩安慰着。
因各种缘由残留世间的魂魄有了归宿,可是依旧有太多的孤魂野鬼裹着前世的恩怨无法善终,他们能做的实在很少。
想及此,沈亭枝看了陆归南一眼。
他的心里应该也是难过的吧?
“方丈。”
他转向玄尘,
“真的不能找出来吗?”
没有明说,但是玄尘知道他所指是谁。
他看着沈亭枝,微微闭上了眼,许久,声音沙哑: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说完睁开了眼,灰色的眼珠突然让人感到一阵虚无。
沈亭枝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还是这样吗?
玄尘的意思是,过去了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追问只会陷入痛苦之中,都没办法找到了吗……
正当他蹙眉思考时,一个穿水绿色旗袍,披头散发的女鬼慢慢悠悠地从沈亭枝面前晃过。她的旗袍被鲜血浸泡,许多地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骨瘦苍白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双脚布满伤痕,脚底带血,一步一步机械地向金桥走着。
沈亭枝莫名地觉得这个女鬼有些眼熟,他试图回想,只见刚刚还在向前走的女鬼突然停住,像生锈的机器般一下一下地转过头来,发出吱嘎的声响。
那张青白的脸上面无表情,面部凹陷,混沌可怕的眼珠子明明应该看不见,却准确地锁定了沈亭枝的方位。
沈亭枝静静地看着她,若是以前他一定已经捏好黄符做好准备,防止女鬼的攻击。但是这没有,一方面是潜意识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个女鬼并不危险,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陆归南在他身边。男人的气息能让他感到安全感,他知道无论如何陆归南都会护住他。
只是他忽略了此时陆归南眼中一瞬的震惊与错愕。
“我们见过。”
“我认得你。”
女鬼突然裂开了一笑,只是这个笑不带恶意,就像是寻常熟悉的人相见打招呼一般。
沈亭枝微微蹙了蹙眉,正当他想要出口问她是谁的时候,女鬼又看向了陆归南。
“你找到他了。”
陆归南缓缓上前看着女鬼的脸,似是要仔细描摹下来一般,然后开口:
“嗯,找到了。”
陆归南轻轻地笑了。
火光满天,金色的佛文绽开满天璀色,陆归南苍白的脸在一片光影中模模糊糊,笑却是清晰的。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
女鬼愣了一下,看了眼沈亭枝,随即摇了摇头,无神的眼眶中竟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
“也罢,能找到,就很好。”
“你要记得他,他很不容易”
女鬼看着沈亭枝断断续续地说着,正当沈亭枝想开口时,女鬼的声影逐渐消散,变成一缕淡淡的光散向金桥。
“我们认识?”
沈亭枝转头问陆归南,陆归南少有的愣神,依旧看着女鬼离去的方向,目光。
他轻轻捏了捏陆归南的指节,陆归南这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见陆归南不回答,他又问:
“她是谁,你们之前认识吗?”
陆归南望着沈亭枝琥珀色的眸子,光影在瞳孔中散开,温柔好看,像软糯的月色清亮。那双眼睛有着信任和疑惑,仿佛他说什么都会信,陆归南突然有种冲动,想将一切都告诉他,不管是关于他还是自己。
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
“认识,她叫孙沅E,是当时孙家的二小姐,我们曾经很聊得来。后来出了一点事,没有想到她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沈亭枝满脑子只记得‘很聊得来’这句话,心里不免猜测他们的关系,溢出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醋味,他状似不经意间地一问:
“她以前应该很漂亮吧,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沈亭枝说这话时眼神避开了陆归南,他以为将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好。
可是人的感情哪有这么控制住,就像夏日的汽水般,只要有一个契机,将那层开口打开,源源不断的心情就会泡泡一样猛地向上窜,在心里破开一个个涟漪。
“嗯,很漂亮,可以说是整个南安城最美的姑娘。”
陆归南忍住笑回道,眼尾扬着压不住的笑意。
沈亭枝微微一僵,然后摆出一个淡淡的笑,
“那喜欢她的人很多吧?”
“非常多,从城门排到孙宅门口。”
陆归南想了想,看似认真地回答道。
那么多人都喜欢她,那你喜欢也喜欢吗?
沈亭枝犹豫着,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陆归南又接着说:
“可是我不喜欢。”
“真的吗?”
话音未落,沈亭枝就抬头看着陆归南,满眼的惊喜藏都藏不住。待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尴尬。
他的耳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看着有些可爱。
看着沈亭枝满眼盛满的期待,心中像是有个地方被猝不及防的戳破,一点点心思都悄悄泄漏出来,随着周围的光影,慢慢滚烫。
“真的。”
陆归南勾起唇角,凑到沈亭枝耳根边轻轻说道。
凉凉的气息莫名的让人感到灼热。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无声间慢慢盛开了。
沈亭枝忽然觉得,他不能再等了。

我喜欢你

江风逐渐平和,所有鬼魂差不多都聚集过去了,空中那座金桥闪着夺目的光,慢慢地变淡直至透明,隐约能见到鬼魂蜂拥的轮廓,像落日般夺目后归于寂寂。远的江水闪着点点星光,黄白色的亮光很小,隐隐约约的,却非常密集,整片江水就如天上的银河一样邃而明亮。
不一会,一盏盏魂灵水灯由远及近地漂来,浮浮沉沉,如同所有的亡灵在人世间飘荡不定后终于有了归宿,平静地驶向奈何桥,忘川水。魂灵水灯通体雪白,薄如蝉翼的宣纸轻轻笼住了里面的灯芯,每盏灯上面都有朱砂笔刻下的符文,符文边是魂灵的前世的名字,护佑着他们平安轮回。
沈亭枝和陆归南往水灯边靠了靠,目送着一盏盏灯漂向逐渐透明的金桥。
雪白的灯在漂入金桥下时慢慢地燃烧殆尽,随着符文一起化为缕缕青烟。
“以前我总以为魂灵灯是可以漂向忘川的。”
寂静的夜色中,沈亭枝突然开口。
额前的碎发微微遮住了他的眼睛,微垂的睫毛下是有些难过的眼神,只是他遮掩的很好。
“后来我才明白,这些灯漂不向忘川,甚至过不了奈何桥,地府中也无人能看到。运气好的会随着魂魄直接投胎,运气不好的就只能永远这样。”
说着他伸出手,指了指江上升起来的青烟,轻轻一笑:
“你看,真可怜。”
陆归南顺着那白皙的手指看过去,沉默了一会,然后覆上了沈亭枝的指尖,将他的手缓缓放下,声音喑哑:
“有人能轮回,就很好,世上本就不可能有真的圆满。"
被陆归南触碰的指尖微微一颤,冰凉的指腹只是轻轻一划而过,很快便松开了,沈亭枝看着空空的手略有失落,但很快遮掩过去了。
“可怜的不是不能轮回,而是轮回了却永远不记得了。”
他对陆归南说:
“过金桥时符文会消失,和他们的名姓一起,没有人会记得前世的事情,连同他们自己也忘了。”
轮回代表着遗忘,这仿佛是个必然的规律,没有人能打破。
“三道川的孟婆也是位黑心的婆婆,总是骗着人喝些苦的要命的东西,偏偏喝过的人还都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沈亭枝顿住了,心里一凉。
“那你是怎么记得的?”
猝不及防,陆归南开口问道。
他看着沈亭枝琥珀眸子里的惊慌与疑惑,心中的疑虑与猜测愈来愈。
“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记得的”
恍惚间脑海中闪过自己在孟婆身边的场景,他看见自己满脸淡漠,平静地端过一盏白瓷小碗,而身旁的孟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似乎是在劝说着什么。而自己只是淡淡一笑,而后摇了摇头,将碗中的孟婆汤一饮而尽,场景的尽头是一声苍老无奈的叹息。
看着身边人恍惚失措的神情,陆归南猜到他应该是想起一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心中一紧,修长的手指轻揉着身下人柔软的发丝,蹲下身子,平视着沈亭枝的眼睛,开口道:
“别想,也别怕。”
沈亭枝皱了皱眉,然后点头。
陆归南轻笑一声,拍了拍沈亭枝的肩,然后起身。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知道陆归南是不想让自己多想,但是沈亭枝却还是忍不住去回忆,他更加确定自己和陆归南一样忘记了许多的事。
但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去多探寻,因为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做。
“陆归南。”
沈亭枝拉住了陆归南的衣角,衣服的主人转过身,目光柔和的看着沈亭枝。
陆归南本来眉眼凌厉,可是那双眼睛里的感情柔软了冰冷的面庞,双眼皮微折,漆黑的瞳仁还映着淡淡的光。
“不要忘了我可以吗?”
“从现在开始,永远记得我,好不好?”
虽然沈亭枝那双桃眼里波澜不惊,显得平静,但是微微颤抖的嗓音暴露了他此刻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静。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理,他也该克制住自己,可是他很害怕,害怕到可以冲动说出这些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要求对陆归南有多为难,转世轮回怎么可能会不遗忘,除非
除非永世为鬼。
“好。”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好听沉,这还多了几分认真。
陆归南看着沈亭枝惊讶的眼神,又重复了一遍:
“我答应你,不会忘记你。”
微风卷起沈亭枝额前的头发,吹得他眼眶有些疼,眼睛突然就红了。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这么肯定的就答应自己?他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陆归南见沈亭枝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说话,眼睛还有些红,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有些担心地问:
“怎么了?”
沈亭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吸一口气,直直地对上陆归南的眼睛,嗓音清冷干净:
“陆归南,你记得吗?”
“玄尘说过,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切欲望痴妄都没有办法实现。可是我不信,我想要你。”
心在刹那间破防,像是一潭死水砸进了石子,惊慌、惊讶、惊喜各种复杂的情感混杂在一起,在心里溅起无数水。
陆归南微微张大了眼睛,那副冷淡强硬的面孔难得的出现了裂缝,他衣袖下的手指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薄唇微动,嗓音沉而沙哑:
“你说什么”
他说想要我,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陆归南猜不透,也不敢猜,更不敢肯定自己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他怕自己只是空欢喜一场。
“我说,唯你,可得。”
“陆归南,我喜欢你。”
干净的嗓音像是被江水冲刷过的砂砾,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只留下温柔的风声。
看着沈亭枝坚定的目光,那双明亮剔透的眼睛里全是自己,陆归南心里一阵酸软。
他没想到沈亭枝会对自己说这些话。
他总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魂魄,根本不配和沈亭枝说爱,他觉得能远远地守望着他,就很好。可是当听到沈亭枝说出口时,他突然很想自私。
他有太多的疑虑,可是他又无妨抗拒的喜欢他。
沈亭枝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泛白,他将手悄悄藏到背后,无人发现他的紧张。
鬼知道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勇敢过,他不管陆归南前世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只要这辈子,他属于自己就行。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表白,第一向喜欢的人袒露心迹,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紧张无措,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就告白,还有一点点懊悔。
一片静默,正当他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子猛地被一个冰凉的怀抱包裹了。
“这句话本该我来说的,对不起。”
“亭枝,我也喜欢你。”
鼻尖轻轻靠到了陆归南有着淡淡皂香的衣领上,男人干净冷冽的气息将他包围,怀抱很紧却很舒服。男人的下巴抵在他柔软洁白的脖颈上,微微有些痒,可是他喜欢这种感觉,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气息,就好像他们接了一个缠绵暧昧的吻。
沈亭枝红了脸,伸手抱住陆归南的腰,感受到掌心那层劲瘦有力的腰肢与肌肉,耳朵又不争气的红了。
两人在水光中拥抱了许久,陆归南看着沈亭枝一贯清冷的脸上染上了绯红,那双眼睛有些湿漉漉地望着自己,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了一下。
他轻轻贴近沈亭枝粉嫩的耳根,哑着声音道:
“我想”
沈亭枝听完愣了一下,抓着陆归南衣服的手指突然收紧,屏住呼吸,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但是很快又低下了头,轻轻地“嗯”了一下。
得到身下人的回应,陆归南嗓音中发出一声低笑,酥麻的让人软了腿。
他轻轻挑起沈亭枝的下巴,然后贴了上去。
冰凉的嘴唇骤然贴在自己的唇上,夹杂着淡淡的香味,沈亭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他闭上眼睛笨拙地回应着陆归南,感受男人的舌尖触碰到了自己的牙齿,他乖顺地张开了嘴,让陆归南得以长驱直入。
沈亭枝的嘴和想象的一样软,两人皆是第一,边吻边摸索,陆归南的衣服已经被沈亭枝抓皱了。
他看着沈亭枝闭眼微颤的睫毛,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
“睁眼,看我。”
沈亭枝现在被亲的晕晕乎乎的,陆归南说什么就照做,于是睁开了眼,满眼的迷离,好看的眼尾微挑,勾着春色,倒真像是雨后沾露的桃般娇美。
沈亭枝被亲的快喘不过气,陆归南终于放开了他。
他轻轻喘着气,唇瓣一片水润潋滟,红红的。
陆归南的指腹摸了摸沈亭枝被亲的有些红肿的嘴唇,笑着说:
“还好,没有亲破。”
刚刚做完亲密事,沈亭枝不免有些害羞,他微微别过眼,小声道:
“亲破也没事”
“什么?”
陆归南替沈亭枝拢了拢衣领,没有听到。
“没什么。”
沈亭枝轻咳一声,然后默不作声地握住了陆归南的手,陆归南很快回握住了。
男人的手凉却让人无比安心与温暖
现在,他是我的了,我可以明目张胆的喜欢他了。
想到这沈亭枝微微翘起了唇角。
看着身边人有些得意的模样,陆归南问:
“这么开心?”
语气是遮掩不住的宠溺。
“嗯。”
风吹起他的衣摆,沈亭枝举起他们交握的手,说:
“你跑不掉了。”
陆归南哑然一笑,然后刮了刮沈亭枝圆翘的鼻尖,笑道:
“嗯,你的人,不跑,这辈子都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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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文不会弃,最近很忙很忙本来都打算有缘再更了想着应该也没人看但是隔了小半年上线发现居然有那么多留言点赞还有打赏,我真很感动很感谢大家,所以我决定最近理理大纲恢复更新,看到有姐妹评论以为完结啦在等番外哈哈哈哈其实没有,离完结还早~最后谢谢每一个愿意认真看我文的小可爱,爱你们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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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拂古斋还开着,店里昏黄的灯在黑夜中隐隐亮着,人昏昏欲睡的眼眸似的,欲暗不暗。
王元正远远地就望见沈亭枝和陆归南两人紧握住的手,黑夜中唯见沈亭枝一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陆归南融在黑夜中,默默地守着沈亭枝。待两人走到他面前,王元正仍有些发愣。
“你们”
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有些不太敢相信。
沈亭枝轻轻捏了捏陆归南的手指,温玉般的眼眸中透着安静与温柔,他不怕被人知道,也不怕世俗的眼神,在他看来喜欢一个人就该大大方方地承认,让别人看到他的好。更何况,他喜欢的人是这么的好。
“他的。”
耳边淌过低低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亮。
正当沈亭枝准备出声承认他俩的关系时,陆归南却先一步出了声。
见沈亭枝歪头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陆归南轻笑着半掩住了他的眼睛,扑闪的睫毛在掌心痒痒的,一下一下划在人的心上。
陆归南然后转向王元正,认真且郑重地说:
“我是他的了。”
“我会好好待他,一定会。“
沈亭枝拿下陆归南的手,然后紧紧地握住,握住了那份期许,连同了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许久,王元正的脸色从原来的震惊已慢慢变得平静,他走近二人,来来回回地看着,仿佛要把两人看穿,最后轻轻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似是自嘲,又似是松了一口气。布满细纹的脸上透着一丝悲伤与欣慰。沈亭枝从未在王元正脸上见到过这种复杂难懂的表情,以为他是不同意,便也开口道:
“王伯,我知道您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但是我从心底还是希望能得到您的理解,我是真的打算和陆归南好好地在一起,也是真的喜欢,不然我也不会把它带到您面前。”
“不会改了吗?”
“不改了,这辈子都只认他了。”
王元正沉默了一会,声音像是苍老了许多,有些沙哑,
“为什么?”
他想了许多的话,他想说就算是人鬼殊途,就算是阴阳两隔看不到尽头,也要这么做吗?不过是这么一小段的光阴,怎么就能这么确定喜欢上了?可是他没有说,一句也没有说,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三个字:为什么?他很清楚沈亭枝的性子,对什么都冷淡地不像话,这么多年从没有对什么真的上心过,论物,以他的名气早就有大把大把的人捧着钱和宝物来求他;论人,这副清俊的长相不管男的女的倒追他的也不少,不少还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可是沈亭枝对什么都一样,看似礼貌却有着的疏离,甚至有时候对他和方晴,都是彬彬有礼。可是这么清冷安静的一个人,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却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出“喜欢”、“这辈子”这些字眼。
那种依赖与温柔的眼神,王元正从未见沈亭枝对谁露出过这种神情。
王元正的眼眶有些发酸,看来是真的喜欢。
他拍了拍沈亭枝的肩,脸上的细纹舒展开来,声音温和:
“好,你认定了就好。”
沈亭枝没想到王元正能这么顺利地就接受了,对王元正感激一笑。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了几下两人交握的手,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最终还是放下了。
“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王元正说着转身走向柜台边,关掉了两盏灯。
沈亭枝应下,正欲上楼,走了几步却发现陆归南没有跟上来。只见陆归南站在原地,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亭枝,你先上去。”
“怎么了?”
沈亭枝打量了一圈王元正和陆归南,有些疑惑。
陆归南走过去轻轻贴了贴沈亭枝的额头,温声道:
“我和王伯还有些事要聊,很晚了,你不能熬夜,先上去睡,我明天再和你说如何?”
听罢沈亭枝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想着明早醒了可以再问问陆归南,于是勾了勾身旁人的小指,弯了弯眼,
“嗯,晚安。”
一直望着沈亭枝上楼,直到那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昏暗的楼道口,陆归南才收回目光。
楼下的灯已灭了一盏,灯光有些昏暗不清,暖黄的灯光堪堪照清灯下人的半边脸。
王元正从抽屉里摸出了把铜钥匙,然后缓缓开口:
“陆将军,去书房说吧。”
陆归南微微颔首应下了,随后跟着王元正上楼。有些积灰的楼梯发出古朴的声响,随脚步而起的细尘碎碎飘着,慢慢地带人进入一段尘封的岁月。
书房内的摆设简单而整洁,桌上放置了几本风水书和罗盘,王元正拉开了桌上的台灯,然后搬来了两把椅子。
两人坐下后,先是一阵沉默,陆归南看着王元正,漆黑的眸子隐隐浮着橘色的灯光,沉静湖水般蕴蓄着什么未知。
“他是谁?”
陆归南打破了这沉默。
“沈亭枝。”
陆归南微蹙了下眉,
“我是说”
“他是沈亭枝。”
王元正又重复了一遍。
见陆归南略显疑惑的神情,叹了口气,认真道:
“你可能不知道,从亭枝那孩子第一把你带回家,那一其实是我见你的第二面。“
“我们曾见过?”
闻言陆归南有些吃惊,他努力去回想,被召唤出来之后的记忆他不会出错,之后他确信他与王元正之前从未见过。如果说是第二面,那么第一面只可能是在成鬼之前。可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王元正怎么可能活这么久?
“我是拂古斋的守护人,也是他的守护人。我们王家世世代代被要求呆在这里,一直守着,直到他恢复记忆,回到这里,等到他要等的人,然后记起一切,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王元正边说边拉开了抽屉,取出了那张泛黄的老照片,递给了陆归南,
“这便是第一面。”
陆归南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穿着当年的军装,彼时的军装还没有沾上鲜血与灰尘,是那么的干净整洁。从他仅恢复的记忆当中,就一直伴着刀剑枪弹,耳边是无尽的哀嚎与冲锋。他好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么没有防备,这么轻松的神态了。
一丝震惊与困惑从心头蔓延开来,当他将照片翻过来,看到那一行字时,呼吸一窒。
熟悉的字体笔锋,熟悉的称呼,那些相片后的字仿佛刻在他身上一样,触碰到竟隐隐的痛。
这一刹那,好似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那些尘封被淹没的记忆与时光,青草漫溯般在心头逶迤开来,一点一点,慢慢地撕开陈年的痂。
民国十二年,明庭眠于午后。
“明庭……民国,民国……十二年……”
一整钻心的疼痛袭来,头脑好似被人狠狠敲开了一般。
陆归南喃喃地念着这一句话,来来回回。
“今日休假,老韩说了你可以不用去练兵,咱可说好了,你要陪我。”
“这本书给你看,书里有一段写得很好,山水相拥长相守,雁回停枝肯驻留……我们要是能这样就很好。”
“归南哥哥,我新学了一段曲儿,你要听听吗?”
……
“明庭,你要走了吗?”
“可不可以不走?”
“新到的军服比之前的好看,但是我更喜欢你穿衬衫西服的样子,至少上面永远不会沾血”
“陆明庭,你敢跪,我就立马死给你看!”
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有了悲痛的感觉,眼前一阵白光闪烁,浮动斑驳的场景迅速略过,将他的记忆相片般压缩成一片片,轻薄易脆,一触就散。
“疼吗?我疼”
“我好想你。”
记忆中的嗓音在耳边来回响起,伴随着一幕幕画面,恍惚中脑海中的人与沈亭枝彻底重合,陆归南终是红了眼眶。
是他。
他终于可以彻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