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FECT MEN
作者:hyuki猴
前言
记忆里那些乘风驰骋的人们
――代《Perfect・Men(完美男人)》前言我刚刚开始知道有关飙车的事情的时候,还在念初中。那个时候机车刚刚在城里普及,但是大都是用作代步工具。
飙车的人,是在后来才慢慢开始有的,据我所知最早玩车的还都不是年龄很小的人,但是好像因为这种玩法相当新颖而且刺激,所以也渐渐有了低龄化的趋势。
那个时候玩车的人,其实相当低调。他们喜欢待在自己的圈子里,跟车在一起的时候,不太喜欢跟人交流。当然他们也不会去上一笔可以将车的性能好好地提升一番的钱去买一台机车音响放在车上,更不用说还放着吵死人的音乐让别人大老远地就能听见自己快要过来的声音。他们喜欢的,是那种一瞬间从你身边飞驰而过,等你回过神却只能捕捉到他一个背影的感觉。
这种感觉,同样也是我的最爱。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路过车行,我都会看上一会儿,在路上听见有引擎隆动的声音,也会在第一时间内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就像那些人疯狂迷恋乘风驰骋的感觉一样,我疯狂地迷恋着那些骑车的人。
这篇文章当然就是我对机车和飙车的喜好的产物,在单辉、夏宇和谢天身上,其实都有那些我所迷恋的骑车人的痕迹。先撇开文章中的爱情成分不谈,让我借此怀念一下那些我所认识和知道的、现在依旧在驰骋或是已经不再或不能再驰骋的人们,怀念那段能在风中听着引擎掠过的日子。
hyuki猴25年5月1日南京
楔子
『我最喜欢的东西……一直以来就是机车,再有就是黄色的玫瑰――呵呵……似乎不是男人该喜欢的东西。』
第一章
接近十二月的时候,城里下了第一场雪,似乎早了些,没有积住,隔天傍晚就几乎全部化光了,只有些人迹少至的小巷子里还能见着点雪色,跟泥水混着,形成一块块的斑。
气温因为一整天的消耗而降至冰点,柏油路面冻得比石头还硬。穿街走巷的人们不时能踩到碎冰,呼吸间吐出的白气几乎成了夜色中一道随可见的风景。
西街东头的一条巷子向来很少有人经过,一般不过八点就连猫狗都少见了,今天却难得地多了些人气,塞了两个人在里面,都靠在两边的屋墙上,不出声。
看起来他们像是在等人,因为这个巷子的位置极好,正对着环城公路,站在巷口,无论公路上从哪个方向过来一辆车或是一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们等得时间也未免太久了点――从路灯刚刚亮起到现在,恐怕至少也有四个钟头了。
“受不了了,妈的,那小子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似乎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站在左边个头稍小的那个踹了墙一脚,跨出巷子。路灯下可以看清他有一对浓黑的眉毛和总像笑着似的弯弯的眼睛,身上套着件半新的毛领夹克,年纪也就在二十上下、刚成年的样子。
依旧站在巷子里的高个子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他捞回巷子里,递给他半支烟。小个子的看看他,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接过烟用力吸了一口又递还给他。
就在这个时候,公路的南头过来一个人,中等身材,走路的姿势有些猥琐。高个子的一看见他就掐掉烟跨出巷子,小个子也随后跟上,先是慢慢地朝那人走过去,接着突然拔腿冲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将他拖倒在地,跟着就是重重的两脚踹在他脊背和后腰上。
“朋……朋友……什么事啊?什么事啊?有话慢慢说啊!”突然遭到袭击,那人本能地护住头,同时大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事,就是问你,我的车呢?”小个子闻言让到一边,让高个子过来问他,这回才能看清高个子的脸――瘦长,微微留着些胡茬,眉头总像思考什么似的皱着,眼神很冷。
“车……什么车?”那人看清了高个子的面目,好像认得,脸上飞快地堆起笑容,“单辉哥你别拿我开玩笑好吗?你的车我哪敢动……啊!”
“你少给我装!”高个子反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满大街的人都看见我的91号车在路上跑,车库是你管的,你他妈的你会不知道?”说着又连着扇了他几巴掌,把他打得哇哇直叫。
那人也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因为事情暴露而害怕,抱着头连连大喊知道,身体还一个劲地往一起缩。
“好了,你别躺那儿游了,打电话叫那不想活的马上过来,我们还等车用呢。”小个子看起来有点冷,缩着脖子用脚踢了那人两下,不耐烦地看看天色,丢给他一个手提电话。
那家伙呜呜地应着,瑟缩着拾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有点含糊地说了几句就挂了,刚要重新抱住头就被高个子的拎了起来:“别赖着,小宇那两下踹不死你,过来跟我到那边等。”
“是……是。”那人缩着脑袋跟着两人走回巷口,那两人仍旧站进巷子里,而他则被留在巷口等人。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南边出现了一点灯光,很快驶到了跟前,是一辆喷了彩漆的SPADA。骑手似乎老远就看见了巷口的人,直接靠过来把车停下,还没停稳就被高个子从后面架了下来,小个子很配合地从前面扶住了车停好,快两步上前扯下骑手头上的头盔照着他肚子猛捶。
那骑手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好几下,虽然也挣扎着抬腿踢了几下,却无奈被高个子制着,没起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骑手终于挨不住躺下了,小个子才笑了笑,甩着手一副暖和很多的样子闪到一边,反手将头盔戴到自己头上。
高个子在这个时候把那辆SPADA开了过来,等小个子跨上去坐好才又回头看向刚刚被海揍了一顿的两人:“我晚上有比赛,就先放过你们。不过这车了,得重新做漆,你们两个明天下午两点到我车行等着我,去不去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加足油门扬长而去,留下一股散着温热汽油味的尾气。
『高中毕业毕业那年暑假,我在公共篮球场遇到了偶然停车看球的单辉。对机车的兴趣促使我结识了他,并跟着他半只脚跨进了那个我一直向往的、与我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圈子。
我们的关系很铁,他很照顾我,说是欣赏我倔强的脾气和爱笑的性格,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没进那个圈子之前的自己,而我对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崇拜――崇拜他过人的车技,还有看不过眼就甩手揍人的硬派作风,总认为只有那样的作风才是男人的作风,做男人一定要做到他那样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沿着环城公路向北直驶,大约二十公里的四环路口就是这一带飚车人的集结地,每到交警通通下班回家睡觉的时候,城里大大小小的车队就都聚集到这里,赛车、赌车,或是在人前炫耀一下自己新改装的机车,临走时再泡个马子回去抱一宿――这也算是一种生活。
单辉和夏宇骑着那辆91号SPADA到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塞满了。之前好像已经赛过两场,有两拨人正围在一块儿数着钱,时不时的有人吆喝几个人名说是要请客,场面很乱,但好在热闹。
单辉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他虽然年轻,但辈分却高,总有不少小辈的喜欢跟上来蹭前蹭后地拍马屁。再加上他长得够酷,车技又好,所以通常他的出现还会招来女人的尖叫。
但是单辉从来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只有车、飚车,还有飚车赚来的钱。夏宇就更简单了,他最多只能算得上半个圈里人,带他来的是单辉,他来看的也向来就只是单辉。
单辉晚上有比赛,不过对手好像还没到,所以他只跟自己老大打了个招呼,就远远地避开人群走到路边的护栏上坐着,叼上一支烟。
“给我一支。”夏宇跟着过去坐在他身边,接过烟就着他的烟头点着,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
“没事。”单辉摇头,吸一口烟,过了一会儿又吐出烟雾,眼睛被熏得眯了眯,正好避开夏宇探询的眼神。
夏宇也不追问,虽然心里很清楚单辉一定有事;但却更清楚单辉的性格,知道他不想说的事,谁也没法逼他说出来。
吐口烟,夏宇一回头看见一个打扮得挺惹眼的马子正朝这里走过来,大老远地就开始放电;料想是冲着单辉来的,刚要回头招呼单辉就见他突然扔掉烟头,沉着脸扎进人堆。
夏宇愣了一下,接着眯起眼笑起来,心想单辉大概是被女人缠得烦了。
他进这个圈子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却也大致对这里的人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大约分成三种:一种是“种马”型的,生活中除了车就是女人,女人是玩车之外的消遣。第二种是对女人稍微有点节操,但是绝对不跟女人谈结婚的,这种人比“种马”要干净点,看起来也没那么糟。最后一种,也就是单辉这种人,他的生活中除了车就还是车,车就是他老婆、就是他马子。
夏宇当然比较欣赏最后这种,而且他一直认为如果自己今后也一直待在这个圈子里的话,也应该会变成这种人,因为在他看来,车和骑在车上狂飚的感觉确实比女人来得过瘾得多。
一侧头,夏宇发现人群中有一些骚动,再一看原来是单辉正在跟他的老大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极其不耐。他有些担心,掐掉烟头打算过去看看,可是还没到跟前就见单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声“走”。
“什么事啊?”夏宇快两步跟上他。
“妈的,约我比赛还让我等他?他妈的他谁啊?”单辉啐了一声,径直走到车前坐上去发动,“我不等了行不行?我回家睡觉――上车!”
“哦。”夏宇应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上了车。
单辉一等他坐好就飞驰出去,油门一直轰着,直到下了环城公路才松开,慢慢溜出十几米停在路边。
夏宇从车上下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顿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就这样说不跑就不跑……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是他让我等哪,我不耐烦行不行?他还能下了我的腿?”单辉嗤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却遍寻不着打火机,只能就这么叼着。
夏宇见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总觉得单辉今天似乎显得特别暴躁,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久,单辉才像是稍稍平静了些。他长舒一口气,侧头看了夏宇一会儿,突然开口:“上来,我教你开车。”
“啊?”
“你不是老说车开不快吗?”单辉说着,往后一挪坐在高高翘起的车尾上,拍了拍前面的座位,“来,你坐前面。”
夏宇这才反应过来,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单辉究竟在想什么,但至少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很多。况且,他也是真的一直都很想知道究竟该怎样才能把车开上1码轮胎都不打飘,所以他一抬腿跨坐上去,没再多问。
“看好了,我来开。”待夏宇坐好,单辉让他扶着油箱,自己则伸手越过他握住车把――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车手,虽然车前面带了个人,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技术。
又或者……这是他身高手长的优势?

夏宇说不清楚,只知道身边急剧上升的风速已经快让他的大脑空白一片。
其实夏宇自己也开过车,更是经常坐在单辉的车后座上。但这两种情况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让他如此切实明确地感受到风的迅速、风的犀利――风是从正面吹过来的,皮肤因此而感受到一种锋利,似是被什么比刀片更薄的东西割裂了,微疼、有点麻,却又有莫名的快感,让全身的细胞都跟着兴奋,簇着每一根神经窜跃。
单辉似乎也来了感觉,一路很仔细地在夏宇耳边细述油门和重心的掌握以及弯道加速的技巧。呼啸的风声和疾厉的风速似乎也给了他一种特殊的刺激,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亢奋,平时听来微有些沉闷的声音随着速度的提高而节节攀升。
他们沿着灯线飞驰,掠过几乎城里每一交通灯,红外线相机的闪光灯被看成助兴的烟,周围所有的车辆都被远远甩在身后。
一直到油表的指针快要落下最后一格,单辉才不得不把车开回自己的车库――这是他住的地方,里面只有几辆车和一张床。有时候玩得晚了,夏宇就来这儿过夜,两包烟几罐啤酒,两人能一直耗到天亮。
“哇哦,我从来没坐车坐这么爽过!”一下车,夏宇就絮叨起来,一边说一边打开车库的大门让单辉把车推进去。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两颊甚至耳根都激动得发红。
单辉没有说话,只很难得地扯出一抹笑。他利索地把车停在墙边跟另两辆车并排,回头看着夏宇把门拉上,插上闩,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香烟。
“这儿有。”夏宇翻上床,从枕头底下摸出小半包扔给他,接着仰躺在床上继续发表自己的感慨,黑闪亮的眸子依旧不掩兴奋地转着,喉结随着说话的声音上下蠕动,还微微有些颤抖。
“真的,真他妈舒服!我就说我开车老觉得不够爽就是因为不够快吧――你刚才开到多少,1?”
“16。”单辉叼上一支烟,点着,吐着雾走到床前坐在夏宇脑袋旁边,微微侧头直盯着他,半天才移开目光,紧接着突然俯身吻上他的唇。
夏宇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一把将他挥开从床上跳了起来,之前的兴奋与刚才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单辉也站了起来,微张着嘴唇直盯着夏宇。他的鼻息很粗重,眼神也有些烫人,像是在喷火,看来又有些闪烁,似乎……藏着许多纷乱的情愫。
夏宇看不懂那些,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明确的威胁,下意识地握起了拳头。
单辉张了张嘴,在喉咙里咕哝一阵,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表达不清楚。接着,他像是放弃了似的用力皱了皱眉头,接着掐掉烟,一步窜上前捞过夏宇,再度封住他的唇。
反射性地挣扎,夏宇别开头,极力想用隔在胸前的双臂将自己挤出单辉的臂弯,然而单辉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圈住他,手臂像极了钢铸的钳子。
像是战场上子弹耗尽时的肉搏,两人在推搡间撞上了吊得半人高的的工具灯。昏黄的灯光摇晃起来,在墙壁与地面上交替形成日食般的阴影,晃得整个房间天旋地转。
眼前只蓦的一黑,再睁眼夏宇就看见了天板,身上的钳制没有摆脱,却也没再增加什么力道――单辉似乎只要确保他待在自己怀里,不会逃开、不再挣扎。
“你什么意思?”忍无可忍地吼出来,夏宇抬头直瞪向单辉,右拳依旧紧紧地捏着,只等他稍一松手就直接挥上他高挺的鼻子。
单辉又咕哝了一句,话却还是含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本就紧锁的眉头更紧地纠结在一起,接着第三吻上夏宇。
这单辉没有像前两一样再让他别开头,而是倾注全身的力气虏着他的唇,逼他瞪着自己、瞪着自己的眼睛、望进眼底最的地方。
没来由地,夏宇突然觉得他是在倾诉一种感情――用他的眼神乃至全身所有的动作、气息以及所有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表达一种他在喉咙里咕哝了两却没有说出口的感情――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却似乎又有些明白;明白与不明白间的迟疑让他渐渐放松了全身的肌肉,右手紧握的拳头也迟迟没有挥起。
待他重新警觉起来的时候,舌尖不知怎么已经缠上了单辉的,之前因为超强的速度感而兴奋起来的神经应着单辉煽情的撩拨再度勃发――头皮、脊背甚至指尖都麻痹了,酥软地颤抖着,渴求一种异样的快感。
下意识地,夏宇攀住了单辉的手臂,自己都不清楚是推还是握。他的思绪与理智都乱了,像被潮水浸湿般变得迟钝,唯一还清楚的……只有自己持续上升的体温和不知是眼前还是脑海中昏黄摇曳的灯光,还有耳边那人浓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呢喃。
再度找回自己思绪的时候,夏宇第一眼看见的是横在肩头的被单。离被单不远的地方有一点红红的火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时不时地亮一下,腾起一缕青烟。
稍微适应了一下周围昏暗的光线,夏宇看清了那火光是烟头,而叼着烟的单辉正坐在床边静静地想着什么,眉头一如既往地紧锁。
他似乎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湿地滴着水,身上的衣服也没穿整齐,只套了衬衫和裤子,皮带也没系好,看起来有些狼狈。
夏宇觉得他的这种狼狈很可笑,更让他有点光火,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该在这里叼着烟表演“苦恼”的都不该是他。
但是夏宇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嘴里的烟抽完了,伸手去摸另一支的时候不小心撞上自己的眼神――他总觉得,单辉该有话要对他说,或者至少该有一个解释,解释一下为什么同样身为男人的他居然会把他当个女人似的上了。
然而单辉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好久,接着站起来走出车库。
门被拉开的瞬间,外面刺眼的阳光正好照在夏宇脸上。他本能地伸手遮住光线,心里却闷闷地憋了一股说不上滋味的火气,直冲脑门。

“他妈的王八蛋!”他低吼一声,咬着牙坐起身,身体的疲倦和酸软让他的行动显得有些迟钝,却还好没有什么其它不适。但是他心里却气得快要爆炸了,所有的感觉都像在找一个出口让自己彻底倾泻。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夏宇认为应该已经离开了的单辉却又走了回来。他的表情没变,只是手里多了两个快餐盒,盒子用皮筋绑着,皮筋上还绕着一双筷子。
“先弄点东西吃吧。”单辉端着盒子直走到床边,把盒子搁在夏宇膝盖上就转身去拿漱口的杯子,倒上半杯漱口水递给他。
夏宇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过来,有点慢吞吞地漱完口,又慢慢将盒子打开,愣了好一阵才张口吃饭。
他实在是糊涂了,一点都弄不明白单辉的态度,想等他跟自己解释,却又沉不住气。心不在焉地划了几口饭之后,他实在是等的不耐烦了,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单辉:“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单辉还是坐在床边抽烟――他今天似乎抽得特别凶,床前地上的烟蒂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堆。听见夏宇的问话,他稍稍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直到把手上那支烟吸到不能再吸的长度才丢在地上踩熄,舒口气抬头望着夏宇:“能起来吗?先陪我去办件事再说好吗?”
夏宇很想拒绝,却又很难拒绝,因为他的态度诚恳,语气也跟平时找他帮忙的时候一样认真,丝毫没有半点逃避推脱的意思。所以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夏宇还是点头答应了,又划了几口饭就将饭盒丢在一边,套上衣服从床上下来。
单辉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跨坐在他跑多弯道跑道用的隼上,嘴里又叼上了一支烟。看见夏宇出来,他把左手抓着的一串钥匙扔给他――那是昨天那辆SPADA的钥匙,夏宇记得昨天晚上单辉在教他骑车的时候说过这辆车以后就归他了。
接过钥匙,夏宇迟疑了一下才把车子发动,上车的时候微微有些不适,顿了一下。
谁也没再说话,两辆车同时向着太阳的方向开出去,夏宇这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偏西。
单辉带着夏宇先去了车行。昨天那两个挨揍的家伙早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虽然单辉和夏宇迟到了很久,但是他们却没敢先离开。
单辉跟车行负责的胖子交代了一下车要重新做漆的事情,但没有急着马上做,领着夏宇很快又离开了,去了城南一家跟他们不属于一条线的车行。
他是去约比赛,这样的事情夏宇陪他做过几。但是今天夏宇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直跟在他身边,而是一进门就找了张凳子坐下,远远地看着单辉跟他们定时间、定赌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他们的关系,似乎就这么突然地淡了下来,两人间的距离也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拉开了,隔着什么似的,怎么也找不回原先那种感觉。突然间,夏宇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总说曾经做过情人的两个人不论如何都再也成为不了朋友――因为逾越友情的那种亲密本身就是一堵墙,搞不好两个人就会被分隔在墙的两边,再也无法翻越。
约完比赛他们又去联系单辉的老大,接着是吃饭、加油、试车等等一系列的琐事。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天也已经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没多久公路就被飚车的人们霸占,六环公路的第一个环被布置成比赛的起点,拉线、插旗,小混混的车横七竖八的停在两边,车灯此起彼伏地闪着,黑暗中像一种华的装饰。
单辉还是坐在离人群很远的栏杆上抽烟。夏宇也还是坐在他身边,只是两人之间有意无意地隔开了大约二十公分的距离。
烟是各自点上的,谁也没再凑上对方的烟头上借火。谁也没说话,只都不时朝着人声鼎沸的起点看过去,再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水泥地。
夏宇还是在等单辉的解释,但是已经没有刚刚起来那会儿那么急切――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急不来的,更何况单辉本身还是个话很少的人――这样的人叫他在这样的状况下解释这样一件事情也的确有些难度,所以夏宇觉得应该给他点时间。
起点那边突然有人朝单辉招了招手――大概是比赛的对象来了。单辉点了点头站起来掐掉烟。
一抬头,他对上夏宇的眼睛,顿了一顿慢下动作,嘴巴张了两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起点。
夏宇也叹气,看向单辉过去的方向,丢掉手中的烟蒂重又点上一支,仰起头望向天空。
头顶是上一层公路的圆环,遮住了一大半个天,路灯和车灯的光芒淡化了夜空里星星的光亮,所以肉眼几乎看不见一点星光。
风在耳边呼呼响起,嗡嗡的,像一种怎么听都听不清楚的旋律,微微侧头,似乎还有变化,吹得人有些眩晕,目光迷离。
所有的光亮全都混在一起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声音全被风声淹没了,一个不经意还以为自己没了呼吸。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不远起点上传来的骚动和女人惨烈的尖叫,把夏宇吓了一跳。
刚一定神,他就看见头顶的圆环边窜起一道火光,接着就有一个黑影掉了下来,“碰”的一声掉在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单辉这个人的存在很不真实,因为他出现得突然、生活方式和与我之间的关系太有戏剧色彩,同样的……消失得也太快。
那天我坐在公路的护栏上,看着单辉从头顶的圆环上掉落在离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看着人群蜂拥而至,两个男人抬起他瘫软的身体塞进半路拦下的面包车,又跟着他们上车,就坐在他身边,却丝毫找不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车窗外晃动闪烁的光线杂乱地交错着,像一场编织得极为混乱的梦境。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只要眨眨眼睛,所有的一切就都会回到高中刚刚毕业那会儿――我还不认识单辉,这所有的一切也都没有发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无论怎么努力都闭不上自己的眼睛。』像所有发生类似事故的车手一样,单辉其实在落地的一刹那就已经断了气,送进医院也只是作个死亡诊断――例行手续而已。
警察对于这种事情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只公式性地随便找来几个人问问话就结了案。隔天一早尸体就被送到了殡仪馆,所有程序都挺快,人群从公墓出来的时候才刚过午饭的钟点。

夏宇没有和众人一起去吃单辉的老大办的酒席,而是一个人沿着街道很慢地走――他还是没有什么实在感,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老套的无声电影,一幕接一幕从脑中闪过,他却好像只是个看客,从头到尾都找不到一点切身的体会。
街上的雪都化光了,空气又干又冷,但是他却显得很麻木,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人行道上的人流、银行门口缴费的长队一一映进他眼中,漆黑的眸子像是商店街上擦得晶亮的玻璃,倒映出自眼前闪过的一切,却丝毫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夏宇紧抿着唇,努力想要给堵在胸口的感觉倾泄的出口,然而不知被什么搞乱了的思想却偏偏跟他作对,让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头绪。无奈之下将心情寄托在一支香烟上,狠狠地叼着,却不愿点着,咬在嘴里的过滤嘴被唾液浸泡出一种辛辣苦涩的味道,抿在口中,淡,却久久不能化开。
不知道究竟这样在街上逛了多久,夏宇最终在单辉的车库前停住了脚步――车库的门上了锁,但他知道钥匙放在门口左边的油桶底下,门前的石棉瓦车棚下停着那辆昨天被两个兄弟从公路上拖回来的91号,颜色还是被无聊的小子乱造的鲜艳色调,却似乎被天色蒙上了一层淡淡朦胧的灰。
下意识地上前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呼啦啦几声踩响了发动机,排气管立刻轰地一声开始冒烟。
盯着被尾气扬起的尘土的眼神有些木然,跨坐上机车的动作却熟练。转开油门,车身便猛地飞驰出去,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浓重的汽油味。
夏宇并不知道这车究竟要开向哪里,只是迎着风一路直驶,就着车身的构造向前微倾的身躯似乎相当适应风的纹理,很顺滑地穿刺进去,在当中劈开一个旋涡。
速度在不知不觉中飙升,似乎不需要任何技巧,只是想着加速,车身就更快地向前飞驰了。
车轮在飘,又好像早已在旋涡中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突破了一种极限,没了原本应有的实在感。
突然,车身顿了一顿,耳边少了发动机的轰鸣,风也像倦了似的一丝丝慢下来,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无法适应地发怔,车身就在这个时候歪倒,夏宇慌乱地放下双脚撑住车身,这才发现原来是油箱里没了油。
长叹一口气,他无奈地跨下车,发现自己正停在环城公路的圆环上,身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就是公路护栏,护栏上还系着一小截不知哪车赛的时候用过的彩带。
胸口那股原先被速度冲淡的郁闷又涌上来,直冲上脑门,引得眉头纠结。夏宇把车停在路边,就势在护栏前坐下,重又叼上一支烟。
天空看上去挺近,阴郁的天色正笼罩在头顶,像有一座看不见的山重重地压下来。不知怎么的,曲膝而坐的身躯就被压成了一团,胸口的郁闷化成泪水,破堤似的倾泻。
『那一……不知道是不是我成年之后第一哭,但却应该是哭得最久的一。我隐约记得自己曾无数地抬头看向远天空中不云不雾的东西,又无数将身体蜷得更紧,更歇斯底里地大哭。
其实严格的说起来,我当时还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哭,不知道心中那片生拉硬扯的疼痛究竟是因为好朋友的突然去世……还是自己之前莫名的遭遇和他欠着我的那个解释。』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夏宇有些艰难地把那91号推回车库,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就钻进被窝。一连两天的无眠和今天半天的嚎啕大哭已接近十二月的时候,城里下了第一场雪,似乎早了些,没有积住,隔天傍晚就几乎全部化光了,只有些人迹少至的小巷子里还能见着点雪色,跟泥水混着,形成一块块的斑。
气温因为一整天的消耗而降至冰点,柏油路面冻得比石头还硬。穿街走巷的人们不时能踩到碎冰,呼吸间吐出的白气几乎成了夜色中一道随可见的风景。
第二章
西街东头的一条巷子向来很少有人经过,一般不过八点就连猫狗都少见了,今天却难得地多了些人气,塞了两个人在里面,都靠在两边的屋墙上,不出声。
看起来他们像是在等人,因为这个巷子的位置极好,正对着环城公路,站在巷口,无论公路上从哪个方向过来一辆车或是一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们等得时间也未免太久了点――从路灯刚刚亮起到现在,恐怕至少也有四个钟头了。
“受不了了,妈的,那小子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似乎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站在左边个头稍小的那个踹了墙一脚,跨出巷子。路灯下可以看清他有一对浓黑的眉毛和总像笑着似的弯弯的眼睛,身上套着件半新的毛领夹克,年纪也就在二十上下、刚成年的样子。
依旧站在巷子里的高个子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他捞回巷子里,递给他半支烟。小个子的看看他,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接过烟用力吸了一口又递还给他。
就在这个时候,公路的南头过来一个人,中等身材,走路的姿势有些猥琐。高个子的一看见他就掐掉烟跨出巷子,小个子也随后跟上,先是慢慢地朝那人走过去,接着突然拔腿冲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将他拖倒在地,跟着就是重重的两脚踹在他脊背和后腰上。
“朋……朋友……什么事啊?什么事啊?有话慢慢说啊!”突然遭到袭击,那人本能地护住头,同时大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事,就是问你,我的车呢?”小个子闻言让到一边,让高个子过来问他,这回才能看清高个子的脸――瘦长,微微留着些胡茬,眉头总像思考什么似的皱着,眼神很冷。
“车……什么车?”那人看清了高个子的面目,好像认得,脸上飞快地堆起笑容,“单辉哥你别拿我开玩笑好吗?你的车我哪敢动……啊!”
“你少给我装!”高个子反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满大街的人都看见我的91号车在路上跑,车库是你管的,你他妈的你会不知道?”说着又连着扇了他几巴掌,把他打得哇哇直叫。
那人也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因为事情暴露而害怕,抱着头连连大喊知道,身体还一个劲地往一起缩。
“好了,你别躺那儿游了,打电话叫那不想活的马上过来,我们还等车用呢。”小个子看起来有点冷,缩着脖子用脚踢了那人两下,不耐烦地看看天色,丢给他一个手提电话。
那家伙呜呜地应着,瑟缩着拾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有点含糊地说了几句就挂了,刚要重新抱住头就被高个子的拎了起来:“别赖着,小宇那两下踹不死你,过来跟我到那边等。”

“是……是。”那人缩着脑袋跟着两人走回巷口,那两人仍旧站进巷子里,而他则被留在巷口等人。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南边出现了一点灯光,很快驶到了跟前,是一辆喷了彩漆的SPADA。骑手似乎老远就看见了巷口的人,直接靠过来把车停下,还没停稳就被高个子从后面架了下来,小个子很配合地从前面扶住了车停好,快两步上前扯下骑手头上的头盔照着他肚子猛捶。
那骑手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好几下,虽然也挣扎着抬腿踢了几下,却无奈被高个子制着,没起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骑手终于挨不住躺下了,小个子才笑了笑,甩着手一副暖和很多的样子闪到一边,反手将头盔戴到自己头上。
高个子在这个时候把那辆SPADA开了过来,等小个子跨上去坐好才又回头看向刚刚被海揍了一顿的两人:“我晚上有比赛,就先放过你们。不过这车了,得重新做漆,你们两个明天下午两点到我车行等着我,去不去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加足油门扬长而去,留下一股散着温热汽油味的尾气。
『高中毕业毕业那年暑假,我在公共篮球场遇到了偶然停车看球的单辉。对机车的兴趣促使我结识了他,并跟着他半只脚跨进了那个我一直向往的、与我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圈子。
我们的关系很铁,他很照顾我,说是欣赏我倔强的脾气和爱笑的性格,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没进那个圈子之前的自己,而我对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崇拜――崇拜他过人的车技,还有看不过眼就甩手揍人的硬派作风,总认为只有那样的作风才是男人的作风,做男人一定要做到他那样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沿着环城公路向北直驶,大约二十公里的四环路口就是这一带飚车人的集结地,每到交警通通下班回家睡觉的时候,城里大大小小的车队就都聚集到这里,赛车、赌车,或是在人前炫耀一下自己新改装的机车,临走时再泡个马子回去抱一宿――这也算是一种生活。
单辉和夏宇骑着那辆91号SPADA到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塞满了。之前好像已经赛过两场,有两拨人正围在一块儿数着钱,时不时的有人吆喝几个人名说是要请客,场面很乱,但好在热闹。
单辉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他虽然年轻,但辈分却高,总有不少小辈的喜欢跟上来蹭前蹭后地拍马屁。再加上他长得够酷,车技又好,所以通常他的出现还会招来女人的尖叫。
但是单辉从来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只有车、飚车,还有飚车赚来的钱。夏宇就更简单了,他最多只能算得上半个圈里人,带他来的是单辉,他来看的也向来就只是单辉。
单辉晚上有比赛,不过对手好像还没到,所以他只跟自己老大打了个招呼,就远远地避开人群走到路边的护栏上坐着,叼上一支烟。
“给我一支。”夏宇跟着过去坐在他身边,接过烟就着他的烟头点着,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
“没事。”单辉摇头,吸一口烟,过了一会儿又吐出烟雾,眼睛被熏得眯了眯,正好避开夏宇探询的眼神。
夏宇也不追问,吐口烟一☆★○●◎◇◆□■△▲※〓〓赝房醇一个打扮得挺惹眼的马子正朝这里走过来,大老远地就开始放电,料想是冲着单辉来的,刚要回头招呼单辉就见他突然扔掉烟头,沉着脸扎进人堆。
夏宇愣了一下,接着眯起眼笑起来,心想单辉大概是被女人缠得烦了。
他进这个圈子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却也大致对这里的人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大约分成三种:一种是“种马”型的,生活中除了车就是女人,女人是玩车之外的消遣。第二种是对女人稍微有点节操,但是绝对不跟女人谈结婚的,这种人比“种马”要干净点,看起来也没那么糟。最后一种,也就是单辉这种人,他的生活中除了车就还是车,车就是他老婆、就是他马子。
夏宇当然比较欣赏最后这种,而且他一直认为如果自己今后也一直待在这个圈子里的话,也应该会变成这种人,因为在他看来,车和骑在车上狂飚的感觉确实比女人来得过瘾得多。
一侧头,夏宇发现人群中有一些骚动,再一看原来是单辉正在跟他的老大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极其不耐。他有些担心,掐掉烟头打算过去看看,可是还没到跟前就见单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声“走”。
“什么事啊?”夏宇快两步跟上他。
“妈的,约我比赛还让我等他?他妈的他谁啊?”单辉啐了一声,径直走到车前坐上去发动,“我不等了行不行?我回家睡觉――上车!”
“哦。”夏宇应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上了车。
单辉一等他坐好就飞驰出去,油门一直轰着,直到下了环城公路才松开,慢慢溜出十几米停在路边。
夏宇从车上下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顿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就这样说不跑就不跑……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是他让我等哪,我不耐烦行不行?他还能下了我的腿?”单辉嗤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却遍寻不着打火机,只能就这么叼着。
夏宇见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总觉得单辉今天似乎显得特别暴躁,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久,单辉才像是稍稍平静了些。他长舒一口气,侧头看了夏宇一会儿,突然开口:“上来,我教你开车。”
“啊?”
“你不是老说车开不快吗?”单辉说着,往后一挪坐在高高翘起的车尾上,拍了拍前面的座位,“来,你坐前面。”
夏宇这才反应过来,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单辉究竟在想什么,但至少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很多。况且,他也是真的一直都很想知道究竟该怎样才能把车开上1码轮胎都不打飘,所以他一抬腿跨坐上去,没再多问。

“看好了,我来开。”待夏宇坐好,单辉让他扶着油箱,自己则伸手越过他握住车把――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车手,虽然车前面带了个人,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技术。
又或者……这是他身高手长的优势?
夏宇说不清楚,只知道身边急剧上升的风速已经快让他的大脑空白一片。
其实夏宇自己也开过车,更是经常坐在单辉的车后座上。但这两种情况都不能像现在这样让他如此切实明确地感受到风的迅速、风的犀利――风是从正面吹过来的,皮肤因此而感受到一种锋利,似是被什么比刀片更薄的东西割裂了,微疼、有点麻,却又有莫名的快感,让全身的细胞都跟着兴奋,簇着每一根神经窜跃。
单辉似乎也来了感觉,一路很仔细地在夏宇耳边细述油门和重心的掌握以及弯道加速的技巧。呼啸的风声和疾厉的风速似乎也给了他一种特殊的刺激,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亢奋,平时听来微有些沉闷的声音随着速度的提高而节节攀升。
他们沿着灯线飞驰,掠过几乎城里每一交通灯,红外线相机的闪光灯被看成助兴的烟,周围所有的车辆都被远远甩在身后。
一直到油表的指针快要落下最后一格,单辉才不得不把车开回自己的车库――这是他住的地方,里面只有几辆车和一张床。有时候玩得晚了,夏宇就来这儿过夜,两包烟几罐啤酒,两人能一直耗到天亮。
“哇哦,我从来没坐车坐这么爽过!”一下车,夏宇就絮叨起来,一边说一边打开车库的大门让单辉把车推进去。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两颊甚至耳根都激动得发红。
单辉没有说话,只很难得地扯出一抹笑。他利索地把车停在墙边跟另两辆车并排,回头看着夏宇把门拉上,插上闩,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香烟。
“这儿有。”夏宇翻上床,从枕头底下摸出小半包扔给他,接着仰躺在床上继续发表自己的感慨,黑闪亮的眸子依旧不掩兴奋地转着,喉结随着说话的声音上下蠕动,还微微有些颤抖。
“真的,真他妈舒服!我就说我开车老觉得不够爽就是因为不够快吧――你刚才开到多少,1?”
“16。”单辉叼上一支烟,点着,吐着雾走到床前坐在夏宇脑袋旁边,微微侧头直盯着他,半天才移开目光,紧接着突然俯身吻上他的唇。
夏宇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一把将他挥开从床上跳了起来,之前的兴奋与刚才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单辉也站了起来,微张着嘴唇直盯着夏宇。他的鼻息很粗重,眼神也有些烫人,像是在喷火,看来又有些闪烁,似乎……藏着许多纷乱的情愫。
夏宇看不懂那些,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明确的威胁,下意识地握起了拳头。
单辉张了张嘴,在喉咙里咕哝一阵,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表达不清楚。接着,他像是放弃了似的用力皱了皱眉头,接着掐掉烟,一步窜上前捞过夏宇,再度封住他的唇。
反射性地挣扎,夏宇别开头,极力想用隔在胸前的双臂将自己挤出单辉的臂弯,然而单辉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圈住他,手臂像极了钢铸的钳子。
像是战场上子弹耗尽时的肉搏,两人在推搡间撞上了吊得半人高的的工具灯。昏黄的灯光摇晃起来,在墙壁与地面上交替形成日食般的阴影,晃得整个房间天旋地转。
眼前只蓦的一黑,再睁眼夏宇就看见了天板,身上的钳制没有摆脱,却也没再增加什么力道――单辉似乎只要确保他待在自己怀里,不会逃开、不再挣扎。
“你什么意思?”忍无可忍地吼出来,夏宇抬头直瞪向单辉,右拳依旧紧紧地捏着,只等他稍一松手就直接挥上他高挺的鼻子。
单辉又咕哝了一句,话却还是含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本就紧锁的眉头更紧地纠结在一起,接着第三吻上夏宇。
这单辉没有像前两一样再让他别开头,而是倾注全身的力气虏着他的唇,逼他瞪着自己、瞪着自己的眼睛、望进眼底最的地方。
没来由地,夏宇突然觉得他是在倾诉一种感情――用他的眼神乃至全身所有的动作、气息以及所有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表达一种他在喉咙里咕哝了两却没有说出口的感情――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却似乎又有些明白;明白与不明白间的迟疑让他渐渐放松了全身的肌肉,右手紧握的拳头也迟迟没有挥起。
待他重新警觉起来的时候,舌尖不知怎么已经缠上了单辉的,之前因为超强的速度感而兴奋起来的神经应着单辉煽情的撩拨再度勃发――头皮、脊背甚至指尖都麻痹了,酥软地颤抖着,渴求一种异样的快感。
下意识地,夏宇攀住了单辉的手臂,自己都不清楚是推还是握。他的思绪与理智都乱了,像被潮水浸湿般变得迟钝,唯一还清楚的……只有自己持续上升的体温和不知是眼前还是脑海中昏黄摇曳的灯光,还有耳边那人浓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呢喃。
再度找回自己思绪的时候,夏宇第一眼看见的是横在肩头的被单。离被单不远的地方有一点红红的火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时不时地亮一下,腾起一缕青烟。
稍微适应了一下周围昏暗的光线,夏宇看清了那火光是烟头,而叼着烟的单辉正坐在床边静静地想着什么,眉头一如既往地紧锁。
他似乎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湿地滴着水,身上的衣服也没穿整齐,只套了衬衫和裤子,皮带也没系好,看起来有些狼狈。
夏宇觉得他的这种狼狈很可笑,更让他有点光火,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该在这里叼着烟表演“苦恼”的都不该是他。
但是夏宇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嘴里的烟抽完了,伸手去摸另一支的时候不小心撞上自己的眼神――他总觉得,单辉该有话要对他说,或者至少该有一个解释,解释一下为什么同样身为男人的他居然会把他当个女人似的上了。

然而单辉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好久,接着站起来走出车库。
门被拉开的瞬间,外面刺眼的阳光正好照在夏宇脸上。他本能地伸手遮住光线,心里却闷闷地憋了一股说不上滋味的火气,直冲脑门。
“他妈的王八蛋!”他低吼一声,咬着牙坐起身,身体的疲倦和酸软让他的行动显得有些迟钝,却还好没有什么其它不适。但是他心里却气得快要爆炸了,所有的感觉都像在找一个出口让自己彻底倾泻。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夏宇认为应该已经离开了的单辉却又走了回来。他的表情没变,只是手里多了两个快餐盒,盒子用皮筋绑着,皮筋上还绕着一双筷子。
“先弄点东西吃吧。”单辉端着盒子直走到床边,把盒子搁在夏宇膝盖上就转身去拿漱口的杯子,倒上半杯漱口水递给他。
夏宇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接了过来,有点慢吞吞地漱完口,又慢慢将盒子打开,愣了好一阵才张口吃饭。
他实在是糊涂了,一点都弄不明白单辉的态度,想等他跟自己解释,却又沉不住气。心不在焉地划了几口饭之后,他实在是等的不耐烦了,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单辉:“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单辉还是坐在床边抽烟――他今天似乎抽得特别凶,床前地上的烟蒂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堆。听见夏宇的问话,他稍稍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直到把手上那支烟吸到不能再吸的长度才丢在地上踩熄,舒口气抬头望着夏宇:“能起来吗?先陪我去办件事再说好吗?”
夏宇很想拒绝,却又很难拒绝,因为他的态度诚恳,语气也跟平时找他帮忙的时候一样认真,丝毫没有半点逃避推脱的意思。所以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夏宇还是点头答应了,又划了几口饭就将饭盒丢在一边,套上衣服从床上下来。
单辉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跨坐在他跑多弯道跑道用的隼上,嘴里又叼上了一支烟。看见夏宇出来,他把左手抓着的一串钥匙扔给他――那是昨天那辆SPADA的钥匙,夏宇记得昨天晚上单辉在教他骑车的时候说过这辆车以后就归他了。
接过钥匙,夏宇迟疑了一下才把车子发动,上车的时候微微有些不适,顿了一下。
谁也没再说话,两辆车同时向着太阳的方向开出去,夏宇这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偏西。
单辉带着夏宇先去了车行。昨天那两个挨揍的家伙早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虽然单辉和夏宇迟到了很久,但是他们却没敢先离开。
单辉跟车行负责的胖子交代了一下车要重新做漆的事情,但没有急着马上做,领着夏宇很快又离开了,去了城南一家跟他们不属于一条线的车行。
他是去约比赛,这样的事情夏宇陪他做过几。但是今天夏宇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直跟在他身边,而是一进门就找了张凳子坐下,远远地看着单辉跟他们定时间、定赌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他们的关系,似乎就这么突然地淡了下来,两人间的距离也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拉开了,隔着什么似的,怎么也找不回原先那种感觉。突然间,夏宇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总说曾经做过情人的两个人不论如何都再也成为不了朋友――因为逾越友情的那种亲密本身就是一堵墙,搞不好两个人就会被分隔在墙的两边,再也无法翻越。
约完比赛他们又去联系单辉的老大,接着是吃饭、加油、试车等等一系列的琐事。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天也已经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没多久公路就被飚车的人们霸占,六环公路的第一个环被布置成比赛的起点,拉线、插旗,小混混的车横七竖八的停在两边,车灯此起彼伏地闪着,黑暗中像一种华的装饰。
单辉还是坐在离人群很远的栏杆上抽烟。夏宇也还是坐在他身边,只是两人之间有意无意地隔开了大约二十公分的距离。
烟是各自点上的,谁也没再凑上对方的烟头上借火。谁也没说话,只都不时朝着人声鼎沸的起点看过去,再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水泥地。
夏宇还是在等单辉的解释,但是已经没有刚刚起来那会儿那么急切――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急不来的,更何况单辉本身还是个话很少的人――这样的人叫他在这样的状况下解释这样一件事情也的确有些难度,所以夏宇觉得应该给他点时间。
起点那边突然有人朝单辉招了招手――大概是比赛的对象来了。单辉点了点头站起来掐掉烟。
一抬头,他对上夏宇的眼睛,顿了一顿慢下动作,嘴巴张了两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起点。
夏宇也叹气,看向单辉过去的方向,丢掉手中的烟蒂重又点上一支,仰起头望向天空。
头顶是上一层公路的圆环,遮住了一大半个天,路灯和车灯的光芒淡化了夜空里星星的光亮,所以肉眼几乎看不见一点星光。
风在耳边呼呼响起,嗡嗡的,像一种怎么听都听不清楚的旋律,微微侧头,似乎还有变化,吹得人有些眩晕,目光迷离。
所有的光亮全都混在一起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声音全被风声淹没了,一个不经意还以为自己没了呼吸。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不远起点上传来的骚动和女人惨烈的尖叫,把夏宇吓了一跳。
刚一定神,他就看见头顶的圆环边窜起一道火光,接着就有一个黑影掉了下来,“碰”的一声掉在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单辉这个人的存在很不真实,因为他出现得突然、生活方式和与我之间的关系太有戏剧色彩,同样的……消失得也太快。
那天我坐在公路的护栏上,看着单辉从头顶的圆环上掉落在离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看着人群蜂拥而至,两个男人抬起他瘫软的身体塞进半路拦下的面包车,又跟着他们上车,就坐在他身边,却丝毫找不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车窗外晃动闪烁的光线杂乱地交错着,像一场编织得极为混乱的梦境。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只要眨眨眼睛,所有的一切就都会回到高中刚刚毕业那会儿――我还不认识单辉,这所有的一切也都没有发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无论怎么努力都闭不上自己的眼睛。』像所有发生类似事故的车手一样,单辉其实在落地的一刹那就已经断了气,送进医院也只是作个死亡诊断――例行手续而已。
警察对于这种事情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只公式性地随便找来几个人问问话就结了案。隔天一早尸体就被送到了殡仪馆,所有程序都挺快,人群从公墓出来的时候才刚过午饭的钟点。
夏宇没有和众人一起去吃单辉的老大办的酒席,而是一个人沿着街道很慢地走――他还是没有什么实在感,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老套的无声电影,一幕接一幕从脑中闪过,他却好像只是个看客,从头到尾都找不到一点切身的体会。
街上的雪都化光了,空气又干又冷,但是他却显得很麻木,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人行道上的人流、银行门口缴费的长队一一映进他眼中,漆黑的眸子像是商店街上擦得晶亮的玻璃,倒映出自眼前闪过的一切,却丝毫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夏宇紧抿着唇,努力想要给堵在胸口的感觉倾泄的出口,然而不知被什么搞乱了的思想却偏偏跟他作对,让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头绪。无奈之下将心情寄托在一支香烟上,狠狠地叼着,却不愿点着,咬在嘴里的过滤嘴被唾液浸泡出一种辛辣苦涩的味道,抿在口中,淡,却久久不能化开。
不知道究竟这样在街上逛了多久,夏宇最终在单辉的车库前停住了脚步――车库的门上了锁,但他知道钥匙放在门口左边的油桶底下,门前的石棉瓦车棚下停着那辆昨天被两个兄弟从公路上拖回来的91号,颜色还是被无聊的小子乱造的鲜艳色调,却似乎被天色蒙上了一层淡淡朦胧的灰。
下意识地上前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呼啦啦几声踩响了发动机,排气管立刻轰地一声开始冒烟。
盯着被尾气扬起的尘土的眼神有些木然,跨坐上机车的动作却熟练。转开油门,车身便猛地飞驰出去,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浓重的汽油味。
夏宇并不知道这车究竟要开向哪里,只是迎着风一路直驶,就着车身的构造向前微倾的身躯似乎相当适应风的纹理,很顺滑地穿刺进去,在当中劈开一个旋涡。
速度在不知不觉中飙升,似乎不需要任何技巧,只是想着加速,车身就更快地向前飞驰了。
车轮在飘,又好像早已在旋涡中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突破了一种极限,没了原本应有的实在感。
突然,车身顿了一顿,耳边少了发动机的轰鸣,风也像倦了似的一丝丝慢下来,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无法适应地发怔,车身就在这个时候歪倒,夏宇慌乱地放下双脚撑住车身,这才发现原来是油箱里没了油。
长叹一口气,他无奈地跨下车,发现自己正停在环城公路的圆环上,身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就是公路护栏,护栏上还系着一小截不知哪车赛的时候用过的彩带。
胸口那股原先被速度冲淡的郁闷又涌上来,直冲上脑门,引得眉头纠结。夏宇把车停在路边,就势在护栏前坐下,重又叼上一支烟。
天空看上去挺近,阴郁的天色正笼罩在头顶,像有一座看不见的山重重地压下来。不知怎么的,曲膝而坐的身躯就被压成了一团,胸口的郁闷化成泪水,破堤似的倾泻。
『那一……不知道是不是我成年之后第一哭,但却应该是哭得最久的一。我隐约记得自己曾无数地抬头看向远天空中不云不雾的东西,又无数将身体蜷得更紧,更歇斯底里地大哭。
其实严格的说起来,我当时还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哭,不知道心中那片生拉硬扯的疼痛究竟是因为好朋友的突然去世……还是自己之前莫名的遭遇和他欠着我的那个解释。』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夏宇有些艰难地把那91号推回车库,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就钻进被窝。一连两天的无眠和今天半天的嚎啕大哭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哭得发木的脑子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太阳似乎挺不错,阳光从宽大的门缝里直射进来,照在脸上居然有些刺眼。
夏宇坐起身,没有伸手去遮直射在脸上的阳光,有些木然地看着门边靠墙的地方整齐停着的一排不同型号的机车,良久,起身穿上衣服离开。经让他筋疲力尽,哭得发木的脑子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太阳似乎挺不错,阳光从宽大的门缝里直射进来,照在脸上居然有些刺眼。
夏宇坐起身,没有伸手去遮直射在脸上的阳光,有些木然地看着门边靠墙的地方整齐停着的一排不同型号的机车,良久,起身穿上衣服离开。
第三章
这个城市属于那种没有春天的城市,冬天刚刚过去不久、人们还没来得及穿上春装,太阳就迫不及待地把人逼进了游泳池。
一连一个星期都是35度以上的高温,马路都被烤出了老油,踩上去软唧唧的,似乎还会滋滋作响。
路上连男人都撑上了遮阳伞,谁都没了挤公车的心情,觉悟很高地招手拦下冷气开到最高档的出租。倒是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一副挺得意的样子,似乎再大的太阳对它们来说也只是小菜一碟。
下午一点的时候城南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撞车的两个司机都被太阳晒昏了头,眼睛不做主地闭上、再睁开,就跟对方大大地亲了一口。
整条马路就因为这样被堵得水泄不通,肇事的司机却好像还没睡醒似的谈了半天也谈不出个所以然。交警没来,不知是人都被晒昏了头忘了报警,还是警察也忙着吹冷气不肯出来――总之场面很乱,而且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也吵得厉害。
堵塞的车队里有一个骑着机车的男孩――个头不高,身材却很精瘦,穿着件纯白的棉质背心,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油亮的古铜色。他跨在一辆蓝的SPADA上,安全帽罩着左边的后视镜,眉头微微促起,很不耐烦地叼着烟看着不知道到底在谈些什么的肇事者,嘴唇抿成一条线。
实在受不了那两个肇事者的罗嗦和头顶上烧得热火朝天的太阳,他突然掐掉烟,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里把自己的机车推出堵塞的长龙,绕了个大圈驶上人行道,一催油门,给燥热的空气里添上一股机油的气味。

男孩开车的速度不快,但看得出技术很好,精瘦的背影看来总有那么几份职业车手的飒爽。
他开着车通过了两交通灯,接着一拐弯穿进一条巷子,最后把车停在了一间门面不算太大的车行门口――车行不大,跟一般类似的小车行一样,做的都是机车修理和改装的业务。
车行里的人不多,有一桌正在在玩麻将,东、北两边各坐了一个人在旁边看着,另外还有一个工读生的正蹲在门口擦着几个半新的轮胎,顺带看门。
男孩跨进大门的时候工读生刚好把轮胎擦完,正费力地一个个往车行里搬。他看见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过去帮着提了两个进来――很不可思议地,挺重的越野车胎他居然一只手就能拎起一个――接着直接走到牌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零件搁在其中一个大个子的面前。
“哎,小宇,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大个子看见零件,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打出一张三筒。
“塞车。”男孩应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叼上一支烟站在另一个同伴身后看牌――碰三筒打七万。
『单辉出事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赛车场――不是怕什么,也不是为了忘记什么――我对自己说,只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让我常去欣赏的理由。
但我还是喜欢机车,这种爱好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所以我在城南郊区找了间小车行做机修工,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体验。
车行的生活是完全正常规律的,没有人会在早上9点之后还赖在床上不起床开工,也没有人会在街上只剩下路灯还亮着的时候还游荡在马路上。厂子里是男人的天下,只偶尔会有谁谁的女朋友而不是马子带点汤啊菜的什么过来加餐,晚上回家睡觉的时候怀里抱的多半是自己已经裹了一个季度的被子,被子上从里到外都闻不到一点女人的气息。』这圈麻将打得不是挺顺,庄家一连占了五庄却庄庄都是和牌。这样的牌看得夏宇挺无聊,到第六庄还是和牌的时候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牌还打什么,无不无聊啊每都和?”
“没关系啊,反正是消磨时间。”大个子笑笑,看了他一眼,“要不你来打?说不定你来就不和了。”
“不打,月底了,没钱。”夏宇摆摆手,叼着烟走到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在一辆新送来的车前面停下,问:“这车才送来的?什么毛病?”
刚刚搬完轮胎的工读生听见了,看看没人回答就应了他一声:“没什么毛病,车主是想改车,好像想改四管排气。”
“这破车也改四管排气?”夏宇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掀起车座看了看,又蹲下来摆弄了两下发动机的踏杆,叼着烟的嘴角撇了撇,喷出一口烟雾,熏得自己眯起了眼。
工读生正在想该怎么接下他的话,就见一辆单排座的TOYOTA跑车在门口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西装长裤,站在车行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哟,老大来了啊?”麻将桌上的四人看见他,打着哈哈有些慌张地推了牌站起来,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人正是车行的老板谢天。
谢天大步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提麻将的事,只急匆匆地开口:“马上有一笔大生意,我得去城里一趟,店里这几天就由你们打理。呃……昨天那三辆YAMAHA没改好的得赶紧,车主明天下午来拿车,早上那辆HONDA的汽缸车主说能不换就不换,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修修算了。”
顿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夏宇面前的车:“那车什么时候送来的,修什么?”
“改四管排气啊,老大,不是拖来修的。”麻将桌东边的那个走过来回答。
“这破车还改四管排气?”谢天愣了一下,眉头跳了跳,却没有皱,“算了,随他,他给钱我们就给他改――你们随便弄弄啊,记得别破坏原来的性能,免得他摔死我们麻烦。”
见众人点头,谢天才稍微停了一下喘口气,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两点半,连忙又再度开口:“小宇,没什么事的话这两天你跟我走。”
“啊?”突然被点到名,夏宇愣了一下,刚要问什么,就听见谢天接着说:“我听说你住在城里是吧?我们这趟去要好几天,如果住旅馆开销会很大――你那儿有没有多余的地方?我到你那儿凑合几天行吧?”
连珠炮似的问话弄得夏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是谢天却好像很急,等不及他的回答就拉着他往外走:“那就这么说定了,已经两点半了,我们得快点。晚上我约了对方的人吃饭,再不走等城南干道到了单行时间进不了城就麻烦了。”
夏宇还想说什么,人却已经被拉到门外推上了那辆TOYOTA,车门关上的同时正听见谢天对着留下来的人关照:“记得干活啊,不要老是打麻将,小心我扣你们钱。”
下意识地,夏宇笑了出来,高抬的唇角把叼在嘴里的烟抿得微微上翘。他也就见过谢天这一个这样的男人了――多话、婆婆妈妈、抠门儿……在他看来男人不该有的毛病谢天都占全了。
不过……倒也挺有意思。
吸口气,夏宇把烟掐了扔出窗外,看着谢天上车的同时,在他没有开口提醒之前先系好了安全带。
夏宇早前就听说过有关谢天开车的传闻,据说他是那种开车绝对不会超过5码的人,不超车,也不会赶着最后几秒绿灯险险地穿过十字路口,开车的时候手机响也全部都是用耳机接听。
但是由于5码这个数字在夏宇看来实在是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的,而一个开跑车的男人无论怎样也应该不会喜欢别人叫自己乌龟,所以夏宇一直都认为那些有关谢天开车的传闻有些言过其实――不过,那也都是今天之前的事情了。
从城南到城里的路程,骑机车也就要两个钟头吧,夏宇每天上下班都要走一个来回。但是他还真不知道,这点路开跑车居然还要用上整整四个钟头――两点半从车行出来,直到六点半他们才从城南干道上下来――原因?反正不是因为交通障碍。
“驴子拉磨都没这么慢的。”受不了地咕哝了一句,夏宇喘口气把安全带松开,刚要伸手到口袋里掏烟,就听见谢天在一边催他重新系上安全带。

“不用了吧,这么慢还能出车祸?”叼上烟,他瞄了一眼仪表盘――真亏了还是辆“跑~车”,整天就这么五六十码地轰着,要是让TOYOTA爷爷看见了那还不心疼地哭出来?
“车祸不在车速的快慢,”谢天看了他一眼,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很像老生常谈,“一般来说,有6%以上的车祸的发生都是由于司机走神而不是超速行驶。”
那还不专心开你的车。
夏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不是有安全气囊嘛?”
“那东西不系安全带是弹不出来的,傻小子。”谢天说着又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接着突然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干净整齐的牙齿,“而且前面有警察,你要是不系,罚款的钱就从你薪水里扣。”
微微一顿,夏宇无语,点点头乖乖地重新把安全带系回去――毕竟这世道薪水大过天,而老板更是天上天。
听见安全带搭上的声音,谢天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夏宇脸上的表情,什么也没再说地抿嘴笑了笑,继续以五十码左右的速度慢慢开他的跑车。
沿着公路一直往北,过两个路口再折向东,再绕过一个转盘向西南大约行驶米就是谢天约了客户吃饭的饭店。谢天和夏宇到达饭店的时候已是七点二十,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客户还没到,不过包间和酒菜早已准备就绪,谢天看了看再没什么可交代的就重新回到饭店门口等着,顺手接过了夏宇递来的一支烟。
“这儿离我家很近。”帮他把烟点上,夏宇用手遮住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抬手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从那边那条巷子穿过去,走路只要十分钟。”
“哦?那倒不错,待会儿晚上吃过饭就把车存在这儿好了,也免得我还顾忌着要开车不敢陪客人喝酒。”谢天点了点头,顺着夏宇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就着饭店门口的台阶蹲了下去,顿了一下,又站起来。
“你不是吧,就这么遵守交通规则?驾照不扣分有很多奖励吗?”夏宇真有点受不了他,摇了摇头也就着台阶蹲下。
“当然有啊。”谢天看看他,煞有其事地点头,“留着这条命多活几年,赚的钱也够开个什么大奖了吧。”
夏宇没搭话,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吸了一口烟之后又重重地吐出来,青白的烟雾在霓虹灯的灯光下显出几分妖娆。
谢天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却什么也没说。一转眼,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等的客户已经到了,顺手掐掉烟扔进门边的垃圾筒里,笑着迎了上去。
那天晚上谢天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喝了很多酒,因为他要谈生意,真正要谈生意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在饭局上喝醉――至少不能真醉。
但是应酬就是应酬,不管怎么说这酒总得有人要喝,所以夏宇就成了他的挡箭牌,被他硬拉着陪客人喝了不少,到散席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踩在棉上似的发软。
夏宇依稀还记得客人坐车离开的情景,接着自己好像蹲在路边吐了不少,再之后是被谢天半扶半拖地弄回家――幸好他的脑子还算清醒,否则他们两个人难保不会在街上过一夜。再接下去的事情他可就真的完全不记得了,怎么进的家门,怎么上的床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猛然间像被什么惊醒,夏宇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不过房间里还是很暗,厚重的窗帘把刺眼的光线统统挡在外面,只在边缘漏出几丝金边。
周围挺安静,听起来家里像是没人,但是脑子里却似乎总响着一把上了锈的电锯,嗡嗡隆隆的,吵得整个脑袋生疼。
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许久,夏宇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应该起床。掀开被子,身上的背心已经不在了,跟长裤一起被扔在不远靠窗的椅背上,下面还盖着他平时睡觉穿的大裤衩。
“搞什么啊……”有些烦躁地咂嘴,他皱着眉头慢慢走过去,一把将裤衩从脏衣服底下扯出来,仔细看半天才草草穿上。拉开门,周围的安静似乎在一瞬间被打破了,电视机里重播的影视歌曲声音不高,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电钻打孔的声音。
“电视机关小点行不行啊?”憋足了劲喊了一声,夏宇像是赌气似的一头钻进浴室。客厅里正在下棋的两个人听见了,刚一探出头正赶上浴室门被“碰”的一声关上。
“臭小子……”看见谢天扬着眉梢把头转回来,夏宇的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一边咕哝着,一边把电视机关了。
“下床气啊?”谢天笑了笑,说话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嗓音。(注:“下床气”一词在一些南方地区常被用来形容小孩子刚起床的时候喜欢闹脾气。)
“被我宠坏了。”夏父苦笑,抬手挪动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
“也还好啦,至少每天按时回家,没跑出去瞎折腾惹出什么乱子。”谢天跟着也挪了一下棋子,另一只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夏父点点头,盘中子势头一转――将军:“也就这一年多才好一点,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成天提心吊胆地就怕哪天突然有个电话来告诉我他在哪条公路上摔死了。”
“男孩子嘛,都有这么一段的。”谢天顿了一下,捏着棋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扑”的一声落在了棋盘上,搅乱了一盘胜负将定的棋局。
“哎呀!”

“好肥的猫啊!”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一人为棋,另一人……也是为棋。
“老夏你喂它吃的什么啊,养得这么肥?”谢天说着,顺手把那只肥硕的黑猫捞过来,一只手在它的下巴上挠了几下,接着扳过它的脸与自己对视。
“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夏父看着他的动作,微微笑着搁下了手里的棋子,“这东西精得很,单独弄给它吃的东西它连闻都不闻。”
夏宇从浴室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两个成年男人隔着棋盘坐着,就着满盘乱子,饶有兴致地谈论一头肥得过头的老猫的食谱。
老一点的那个是他的父亲――说实在的,一个年过半百的停车场保安、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大事业的半老头,夏宇也着实没指望还能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派头十足的男子气概。
可是对面那个,那个明明才刚三十不过五的轻壮年,那个经营着一家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落伍的摩托车行的、给他发工资并被他称为“老板”的家伙居然也是这样一副模样,这就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忍受了。
不过那个家伙却似乎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见浴室门响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摆弄那只猫长满了脂肪的肚子。
轻扯嘴角,夏宇拖着拖鞋走到他身边,看着老猫仰躺在他腿上、被他摸得一副舒坦透顶的模样,没什么好气地开口:“今天干什么?要不要去见什么客户?”
“要的,约的是十二点,直接去吃中饭。”谢天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机上的时钟,“不过你不用去了,今天是周末。”
夏宇觉得,谢天说到周末的时候语调中有一种非常容易让人察觉的言下之意,就是“周末你没必要来,因为我不会付你加班费”。
但是出于一种他觉得必须遵守的道义,夏宇那天还是跟去了,并且又替谢天挡掉了不少酒。所幸那天约的客人也不怎么能喝,所以酒席结束的时候夏宇还能清楚地分辨出红绿灯的读码器上显示的3和8。
谢天很高兴,因为对方的老板在席间就跟他签下了常年包干整个车队机车的改装和维修合同――那可是一支半职业的摩托车赛队,签下了这份合同就算车行平时一个散客也接不到,收入也绰绰有余。
夏宇也高兴,因为谢天开车的时候把速度上提了码,让他终于有了一点坐跑车的感觉,只是这样的感觉跟他所想要的似乎还有一些差距。
“能再上2码吗?”叼上一支烟,夏宇将双手拢在一起避着风将它点燃,腾起的烟雾熏得他眯起了双眼,眉头也不自觉地皱在一起。
谢天摇头:“1码是极限了,再上2码就不是它听我的,而是我得听它的了。”
“没劲。”夏宇咕哝着,把夹着烟的右手从窗口伸出去,烟头却不想正好从后面飞驰上来的机车骑手身上擦过。
夏宇没有在意,倒是谢天多看了那骑手一眼,只见他窜出去一百多米之后突然捏了刹车,“嘎”的一声极其刺耳,听得人神经直跳。
“搞什么鬼?”夏宇摸了摸耳朵,看着那骑手调把车横在路中间,脑子里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什么,就见谢天已经先一步踩下了油门,猛地把方向向左打开,又向右回了两圈,车就原地打了一个转,朝着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
上12了。
TOYOTA穿过亮着红灯的路口时,夏宇在红外线照相机闪光的刹那只想到这么多。
车窗外的景物开始模糊,又像是更为清晰地连成一条线;风给耳朵遮上了一层会蜂鸣的薄膜,把其它杂音全部混乱地杜绝在外。
体内沉淀的酒精开始翻腾起来,思想却越来越清醒――后视镜里紧追在车后的车队绝对不是重影,而是真正的车队――五辆……不,共有八辆车的车队。
『印象中,那一应该是我不再涉足赛车场之后第一被车队追。之前所有的经验都是在单辉那儿累积起来的――因为他的个性和车技,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少被人追砍。
但我从没有想过谢天居然也会有这样类似的经验,而且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经验丰富。』夏宇觉得自己一定很难忘记亲眼看着谢天以绝对大于12码的车速驾着那台TOYOTA跑车俯冲下高速公路、又以及小的角度险险拐进一条仅比车身宽出一尺多距离的小巷的日子――那是一个七月高温的大晴天,下午三点半左右――也亏得是这个时候,马路边和巷子里才会没有太多碍事人烟。
屁股后面的车队紧追不舍,但在穿过三个路口之后就逐渐显现出了车手水平的差异。谢天在第四个路口急拐弯之前,夏宇很爽快地把追兵的数目减去了四分之三。
“在路口甩掉的那个可能摔得不轻。”夏宇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眼睛依旧紧盯着后视镜――仅存的两名车手绕开了距离TOYOTA两个车身远的一辆类似甲壳虫的小车,从两边朝他们包夹过来。
谢天当然也看见了,不过却似乎对夏宇刚才的自言自语更有兴趣,微微偏头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下一秒,就见从右边过来的机车跃出了他们的车头,后轮向左一偏在TOYOTA的右前轮上擦出一连串的火星。
那一瞬间,夏宇好像听见谢天嘀咕了一句脏话。

接着,就见他猛地踩下刹车,同时将方向盘向右打了两个满打,再一回手将方向往左拉到底,TOYOTA便险险地擦着“甲壳虫”的嘴唇又钻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
其实严格说起来,谢天总是选择小巷作为逃跑的路径并不能算明智,毕竟从车型上来说四轮的跑车在狭窄的巷子里绝对不会比机车有更大的优势。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依然是TOYOTA甩掉了尾随的八辆机车――这不能说完全跟运气没有一点关系吧,但是夏宇明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谢天纯熟的车技和对他们之前的“逃跑路线”绝对的熟悉。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
TOYOTA恢复了5码以内的速度滑进自家门前的车道时,夏宇咬着烟屁股想着,眼睛从车前方的后视镜里直盯着谢天没什么特点的脸和单眼皮、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的双眼。
不过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自顾自地看着、胡乱揣度,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谢天也不一定会说。
既然生意已经谈成,谢天借住在夏宇家的日子也就该结束了,不过由于夏宇的父亲与他一见如故,所以他并没有在当天就离开。
那两个老男人,似乎是带着猫咪看电视,聊到很晚。当然夏宇完全没有兴趣去听他们究竟在一起聊些什么,而且由于酒喝多了头疼,吃过晚饭就早早睡下了。
隔天上午夏宇起床的时候,谢天正帮着夏父捣鼓家里一辆破旧的变速脚踏车。对机车了如指掌的谢天在这种纯粹由人力驱动的“古老机械”面前似乎是不太吃得开――夏宇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一下巴的机油与夏父争论变速齿轮轮轴的轴心方向。
争论的结果夏宇不得而之,不过最终那辆破车却还是照原样被扔在了角落里――之前它或许憧憬过有一天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遇错了修它的人。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夏宇来到车行以来最忙的三个月,当然不只是他,全车行所有人都前所未有地忙碌。
新签下的车队即将参加一场城际公路机车赛,车行必须从训练期就开始负责所有参赛车辆的检修、调试和养护工作。
算上工读生,整个车行一共有九个人,由谢天领头,每周分三班轮流随车队训练。进入比赛日程之后,车行就干脆暂停营业,所有人都跟到赛场上随时待命,休赛时间内还要继续参赛车辆的检修和养护,从表盘到车轮的充气量,任何一都不能有丝毫马虎。
每个人的神经都在一种绷裂的边缘,无论何时何地,耳边回响的总是引擎和排气管的声音,偶尔还掺杂着刹车皮摩擦车轮钢圈或是车胎摩擦地面的音响。
平时多话的和不多话的人都几乎不说话了,人口一支地叼着因为赛场禁例而没有点燃的香烟,反复咀嚼着早已不知被唾液和牙齿折磨过多少遍的过滤嘴和烟身的残渣,也不管海绵或是烟草有没有留在牙缝里,微辣苦涩的味道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品尝食物的滋味。
夏宇记得,让脑袋里那根紧绷的神经蓦然放松的是他们的车队站在三等奖的领奖台上举起团体奖杯的动作,他在那一瞬间无法抑制地跟着人群高喊出声,随之而来长长的叹息似乎比之前任何一自己驾车飞驰都要来得爽快。
“老大,收工完了请客吧。”久违的玩笑声在身后响起,接着一帮人跟着起哄――看样子大家也都恢复了。
一时心血来潮,之前总是跟着笑却从不答话的夏宇居然也跟着耍起宝来,沉下嗓音学着谢天的口气回了一句“先做事再说吧,小心你的薪水”,却不料一回头才发现谢天原来就站在自己身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有些尴尬,不过夏宇知道对付尴尬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傻笑。
这招果然奏效,谢天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看向他,伸出右手握起一个空心拳,在他左边的脸颊上轻轻弹了两下,接着转而去找车队的经理结帐。
不过那天谢天还是大大地出了一血,不光发给全车行每人一个红包,而且还请客吃饭外加晚场KTV。
一群许久没有HAPPY的家伙,嘻嘻哈哈地玩到快两点才从KTV出来,鬼叫着四散了回家,在夜半无人的公路上吼得老远都能听见。
夏宇那天没有骑车,因为化油器出了点问题还没来得及修。正好谢天突然很想念他们家那只老猫,所以就打算送他一程。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得一起先把工读生送回家――毕竟是他们把人家孩子带出来玩到这么晚,总得安安全全地给人家送回去。
工读生的家住在城北环城公路以南大约三公里左右的地方,那一带有几老式的住宅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修葺得方方正正的菜田之间。因为刚入秋,偶尔还能听见菜田里传来的几声蛙鸣,和着夜间沁凉的秋风,还真有那么几分惬意。
不知道是惬意过了头,还是因为太晚了没睡头脑不清楚,一向对路线很熟悉的谢天在工读生下车之后居然走错了路,上了环城公路就笔直地向北而不是向南驶了过去。
“喂喂,你搞什么?鬼打墙啊?”车一拐弯就发现不对劲的夏宇拿下嘴里叼的烟,侧过头看向谢天。
“啊,对哦,是回你家,我差点忘了。”谢天像是顿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从窗口往外看了看,打算在下一个路口调头。
“看你好像很困的样子,平时晚上几点睡?”夏宇一边笑着一边把香烟重新送回嘴里,却没有吸,而是一点一点地咬着过滤嘴,模样有点像麦当劳里喜欢咬饮管的小孩,而且看起来似乎特别开心。
“没什么事的话一般是九点。”谢天斜眼看他,似乎早预料到他会暴笑出声,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睡前是不是还要听听童话故事啊,大叔?”夏宇嘿嘿地笑着,把快被自己咬烂的过滤嘴揪下来丢进座位前面附带的烟灰缸,就着露出些许烟丝的烟身吸了一口。

“是啊是啊,我最喜欢听小红帽恰恰的故事。”又看了他一眼,谢天在岔道的红灯前停了下来,远远地看见岔道的那边似乎聚集了很多人,唇角微微向上划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刚打算换档掉头,却发现车子起动不了了。
“搞什么,没油了吗?”夏宇怔了一下,探头看了看仪表盘,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没了踪影,眉心还微微地皱了起来。
“不会,我早上刚加的油。”谢天说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打开车前盖看了一阵,隔着车窗冲夏宇喊了一声“是火塞。”
“能修吗?”夏宇也从车上下来凑过去,双手插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眼角的余光瞄见不远有个人影像是朝他们这里张望了一阵,接着一溜烟跑开了。
他正觉得不对劲,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一阵引擎的轰响远远地朝这里靠了过来,再一转眼间就见一群机车已经驶到眼前,团团把他们和车围在中间。
这帮人里有一半就是三个月前在城南干道上飞车追赶他们的人,夏宇看他们的车就知道了――爱车的人,通常对骑车的人都没什么太多注意,但是只要见过一的车就绝对不会忘记――他敢说刚刚那个朝这里张望的人也一定只是认出了谢天的车,而对他们两人并没有太大印象。
“是他们吗?”靠在TOYOTA的车头前穿着一身黑色赛车服的车手问身边不远的一个,后者看起来年龄小很多,夏宇觉得他可能只有十五六岁。
“没错,就是这辆车,我不会认错的。”被问的那个十分肯定地回答。
果然。
夏宇用鼻子出了一口气,心里开始盘算自己一个人带着那个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有出声的老男人,对付面前这么多对手的胜算有多少。
“胜算是零。”突然听见谢天故意压低了的声音,夏宇猛一回神,才发现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在自己耳边,接着又抬起头,脸上升起那种超职业的笑容,冲着为首的那个极其自然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个,朋友,可以问是什么事吗?”
『那天谢天开口说话之前,我是预料到他可能会想要跟他们交涉的――赔点钱什么的,只图个人平安就好。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居然会答应把那辆九成新的TOYOTA跑车“借”给那几个家伙玩几天,自己则打算跟我一起从城北走路回城南。
所以我一直都说,谢天这个家伙,说不定真的是一头怪物,因为不管你自以为自己有多了解他,你都不可能猜出他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而他,你或许并不认为他会有多了解你,但是很多时候,他却总能预先知道你下一步的行动。』夏宇跟着谢天从环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半了。这个时间连夜班的出租司机都多半找地方休息去了,可供六车并行的马路上只有路灯还有精神一直睁着眼睛。
“你有病。”斟酌了半天,夏宇还是决定开口,两条腿木然地交替着向前移动,右手在上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最后一支香烟。
谢天似乎有些错愕,侧过脸来不太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却突然咧开嘴笑了开来,一脸讨好地看着夏宇手里的烟问:“还有吗?给我一支,我的没了。”
夏宇觉得有些无力,翻翻白眼把烟递给他,空空的双手在空空的上衣口袋外面又摸了摸,最后不得不死心地把手插进裤袋里。
“哎,你真的打算一路走回去啊?”看着谢天把烟点着,夏宇问道,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脑子微微有些犯晕。
谢天不置可否地四下看了看,吸了一口烟之后耸了耸肩,递给夏宇:“不过现在好像没什么车可以搭。”
夏宇当然知道,所以没再搭话,有些负气地接过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递回去。
谢天当然没有意识到夏宇的犹豫,或者是意识到了,但没有理会,理所当然地又把烟从夏宇手里接了回来,送进自己嘴里。
夏宇似乎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怔――又或者是因为实在太困了所以发怔――回过神来之后轻轻甩了甩头,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再度接过谢天递过来的香烟。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路,两人都像在节省体力似的没有多说一句话,约莫十分钟之后谢天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寻找话题打破沉默,以免两人就这么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大约又走了半个多钟头的路,他们在一个巷口发现了一台自动贩卖机,快几步走了过去买了两包烟,当即就拆了包装每人点了一支,就地坐在了不远一扇大铁门外的台阶上。
“我可是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多路。”吐出一口烟雾,谢天嘿嘿笑着往后仰了仰,又在身体靠上铁门之前直了起来,以免弄出声响惊动门里的人。
“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夏宇没好气地咕哝着,连着吸了好几口――有些时候,香烟这种东西对他来说真的很有提神的功效。
“我也是无奈啊,刚才那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丢下车走人。”谢天心平气和地接下他的话茬,像是在申辩,语气里却听不太出申辩的意味。
夏宇哼了一声,却没再答话,把吸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又重新点上一支。不过这他的动作慢下了很多,精神也较之刚才稍稍好了一些。
这会儿四周依旧漆黑一片,不过对面路灯的灯光漏了几缕过来,使得台阶附近勉强有些光亮。夏宇叼着烟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右手边搁着一个半人高的汽油桶,随手推了推想看看这桶油大概有多少分量,不想那桶是半空的,被他一推就挪了些地方,露出压在桶底的一柄银白色的钥匙。
脑子里像是在刹那间闪过一道白光,夏宇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铁门――黑漆的颜色,上面半截有些用清漆补过的痕迹――他足足有一分钟都反应不出下一步的动作或是表情。
谢天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算是询问。

夏宇摇头,垂下眼帘调整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变得迟钝的神经,半晌,动作微微显得有些莽撞地伸手捡起地上的钥匙,起身走向铁门。
“喂,你干什么?”谢天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把钥匙插进锁眼。
“咔嗒”一声,锁开了,出乎两个人的意料。
谢天刚打算发表自己的疑问,就见夏宇猛一用力把铁门拉开,微弱的光线随之泄了进去,隐约照见屋里右边靠墙放着的一张大床和床的对面一堆被白布盖着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夏宇走了进去,进门的同时伸手打开了屋顶上吊着的工具灯――这个动作让谢天觉得他对于这个地方,似乎相当地熟悉。
“你朋友的房子?”下意识地提问,问出口之后却有些后悔,因为夏宇看起来……对这屋子似乎存有什么芥蒂。
“是车库。”夏宇舒了口气,淡淡地纠正,不知为什么,进来之后心情倒似乎平静了许多,脑子也变得清醒。
车库里的空气还不错,并没有太多呛鼻的灰尘,床上和停在床对面的两辆机车上都盖了防尘罩,夏宇猜想这大概是单辉生前雇佣的那位阿姨最后来这里收拾的结果。
“你朋友不回来?”听出他的声音似乎有所恢复,谢天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夏宇点头,抿着嘴站在床边怔了一会儿,最后长舒了一口气,走到门口拉上铁门:“今天就歇这儿吧,实在走不动了。”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太确定,当时决定在车库过夜究竟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不过那天倒也真是太累了,一步都不愿意再多走。
让我觉得庆幸的是车库后面的小浴室依然能用,只是水管因为太久没用而有些上锈,不过放干净了锈水之后有热水可以冲个澡实在是舒服了很多――不管是对身体还是心情都是。』夏宇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谢天正在研究那两辆停在床对面的机车,不过他并没有把防尘罩整个拿下来,只是蹲在墙边掀起一角很仔细地看着。
“你朋友这车很久没骑了吧,油路都快堵死了。”看见夏宇出来,谢天站起身,一边抹着手指上乌黑的机油一边朝浴室走去。
夏宇含糊地应了一声,提醒他先放干净洗手池那边水管里的锈水――那根管子跟热水器的管子不是一条,而且水管老得多,所以一定锈得更严重。
“还好嘛,可能老式的水管质量比较好。”谢天一边应着,一边打开水管,却发现水流很清,并没有什么锈水流出来。
夏宇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把床上的防尘罩揭掉,一侧身在床头的位置坐了下来,却没有躺下。
谢天就没有这么客气了,从浴室一出来就霸占了另一侧的大半个床位,看见夏宇接近笔直地坐在床头,显得有些不解:“不是累了吗,怎么还坐着不睡。”
“就睡。”夏宇说着,又叼上一支烟,打算再递一支给谢天,谢天却没要。
“上了床就不要抽烟了,万一睡着就麻烦了。”谢天仰面躺着,盯着之前被他路过撞得有些晃动的工具灯,眼睛一眨一眨。
“别又来你的老生常谈吧,大叔,我抽完了这支就不抽了。”夏宇像是真的累了,调侃都少了平时的劲头。
“我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你听我的,保你百岁平安。”谢天说着,翻了一个身,双手托着下巴,翘起两条腿。
“听起来像卖狗皮膏药的――哎,你那样看起来有点恶心哎。”夏宇吐出一口烟雾,软绵绵地笑了出来。
“能赚钱的话我卖卖也无妨。”谢天也笑笑,侧过身用一只手支着脑袋,腿也放平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颠着。
“那卖身你卖不卖?”掐掉烟,夏宇舒展了一下身体平躺下来,头枕着搁在谢天的脑袋前面大约二十公分地方的枕头上,两人在床上形成一个“7”的形状。
“考虑一下,看看什么价。”谢天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微微朝后仰了仰,看了夏宇一眼之后又把眼神调向晃动幅度明显减小的工具灯。
“那卖命呢?”夏宇抬了抬唇角,眼睛眨啊眨地眼看就要闭起来。
“不卖,多少钱都不卖。”谢天很肯定地回答,接着不再说话,良久,待夏宇的呼吸逐渐平稳之后才轻轻翻身坐起来,侧头看了夏宇的睡容半天,左手缓缓举起,路过他脸颊的时候顿了顿,接着径直伸向他搁在枕头边的香烟,抽出一支送进自己嘴里,轻叹一口气。
第四章
有很多地方,秋天一到就会不停地下雨,而且总是那种正好能弄湿衣服,并且让晾在阳台上的干净衣服怎么干不了的程度。
这样的天气有时候相当令人讨厌,因为无论什么东西都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潮湿的阴气,偏偏气温通常还并不是很低,穿上雨衣,一定能很快感觉到汗湿的粘腻。

所以每到这个季节,骑车的人通常都很郁闷――骑脚踏车的人、骑三轮车的人、还有骑机车的人都是。
但是相对的,酒吧老板的心情通常就会很好,因为这时的生意相较平时而言都会好上许多,尤其是九点过后,那些原本一到这个时间就集体撤到高速公路上去飚车的人们仍旧闲在这里,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需要的酒水也就自然比平时多上几倍。
城中靠近中心广场附近就有这样一家酒吧,老板是个四十多岁喜欢骑着细轮YAMAHA去批发市场进货的男人。他的酒吧一直都是飚车人士的聚集地,所以每年九十月份店里都是天天满座,如果打算去他那里喝酒,在这个季节一定要记得提前订座。
但是谢天那天并没有打电话预约,因此刚到门口就被年轻的服务生拦了下来:“先生,对不起,我们已经满座了。”
“我知道,没关系,我找人。”谢天笑笑,塞给他一张钞票,绕过他径直走向吧台。
“见鬼的谢天谢地,多少日子都没声音没图象啦?”吧台里正往冰桶里倒冰块的老板看见他,呵呵笑着丢过来一小块冰块。
“这不是来了嘛,”谢天冲他眨眨眼睛,同时轻巧地闪过冰块攻击,二话没说就从吧台的台板底下钻了过去,一屁股坐在酒柜前面的高脚椅上,“干什么,这么想我啊?”
“是啊是啊,我的车好想你啊。”老板说着递给他一瓶可乐汽酒,“好像发动机出了点毛病,哮喘似的呼哧呼哧半个多月了。”
“你不总拿它拖货它就不喘了,人家是轻型公路赛啊,当它是电驴子在用,真是,待会儿帮你看看。”谢天接过汽酒喝了一口,听见吧台前有人要啤酒,顺手从冰箱里摸出一瓶递过去,再把钱接过来塞进吧台下的抽屉。
这一来一往的工夫,老板忙完了手里的活,走到谢天身边倚着吧台站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小子又走什么狗屎运呢,LACOSTE的西装穿在身上这么糟蹋。”
“能走什么运,找到张长期饭票呗。”谢天咧开嘴,又冲他眨眨眼睛。
“富婆啊?多大年纪?”老板凑过去,眼睛里闪了闪什么光亮。
“不,是男人,头二十号吧(注:就是大约二十来个人的意思),加起来总有个四百来岁了。”谢天正经八百地看着老板的眼睛回答,直到招来一个暴栗才又嘿嘿地笑起来。
“你就鬼扯吧,看哪天闪了舌头噎死你。”老板笑得不行,伏在吧台上摆了摆手,“正好你来,帮我看着点,半天没尿了,憋死我。”
谢天笑着点头,看着他从台板底下钻出去、腿脚有些拖拉地走进洗手间,又招呼了两个要啤酒的客人,接着扬了扬眉头,靠在短短的椅背上四下张望。
满场的人仍然多半都是车手,年纪轻点的都还穿着赛车服,红红绿绿的有些晃眼。年纪大点的相对服装就显得没那么专业了,不过总还是皮衣皮裤,皮鞋多少都带着半寸左右的的鞋跟。
酒柜旁边有一面墙,上面贴满了老板的收集品――都是一些曾经在道上比较出名的车手的照片,通常是赢了比赛来这里庆祝的时候被老板拍下的,当然还有一些老板自己年轻时的――那个老家伙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不管怎么说,总也有过叱咤风云的一段。
“现在看这些照片,是不是很有些感触啊?”去完洗手间的老板回来,站在谢天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些照片上看过去。
“最大的感触就是很多人永远都见不到了。”谢天点点头,把汽酒瓶送到嘴边,仰头喝了一小口。
“所以有的时候看看那些新在店里出没的小鬼,看着他们从门口走出去就会想明天会不会还能再见到。有时候想着想着就会想拉一两个过来臭骂一顿,然后叫他们老子过来把他们拎回家锁起来,不准他们再出来飚。”老板从吧台的抽屉里拿出两支烟,递给谢天一支。
“能锁住的话你的腿也不会成这样啦,飚上瘾的不见到鬼是不会想回头的。”谢天接过烟就着老板递过来的火柴点上,吐出一口烟雾,又把视线转回照片上。
“所以才说你精明啊,说真的,能像你这么早看破的真的很少。”老板叼着烟,招招手让一个服务生进吧台来替他招呼客人。
“那是我见鬼见得早,现在想想也算是命大吧。”谢天抿抿嘴,唇朝上弯出一个奇妙的弧度。
老板看看他,轻叹一口气:“现在怎么样,腰还经常疼吗?”
“跟你一样,这种天气就会疼。”谢天用酒瓶口指了指窗外,接着跟老板一起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谢天突然在那一堆照片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怔了一下,伸手从墙上把那张照片扯下来拿到眼前――果然没看错,照片上最右边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正是夏宇。
“这什么时候拍的,没见过啊。”
“哦,去年吧,不过一直塞在家里,前两天才翻出来。”老板凑过来看了一眼,接着摇摇头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靠左边一点的瘦高男孩,“这小子叫单辉,一年多前火过一阵子,也是属于天才级的,只可惜命太短,去年冬天撞断了六环路上的护栏,摔死了。”
谢天点头表示了解,心里却对那个叫单辉的小子注视夏宇的眼神有些耿耿于怀,像是有什么类似的情怀被那眼神中所传达的含义刺激得涌动起来,掺杂着之前喝下的酒精,在胸中肆意翻腾。
“怎么了?你认识他?”老板看看谢天,又看看照片,不解地询问。

“啊,不。对了,那个万子今天有没有来?”谢天抿抿嘴,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把话题岔开。
“来了啊,还在那边的包间吧,找他有事?”老板说着探头看了看靠近酒吧尽头的那间包间,并没有发现谢天迅速将那张照片塞进了右手边的上衣口袋。
“哦,我那辆TOYOTA昨天在城北高速那边被他小弟‘借’去玩了,想找他帮忙拿回来。”谢天一边说一边从高脚椅上下来,朝老板比了一个“我先过去”的手势,接着钻过台板向那个包间走去。
『人有的时候真的是一种很悲哀的生物,总想忘记一些事情,总以为已经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一旦遇到和这些事情有些许联系的东西,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忘记,不但没有忘记,而且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一些细节都历历在目。
跟谢天一起睡在车库的那个晚上,因为实在太累太困,我还没来得及想起什么就睡着了。然而回忆却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第二天下午我一睁开眼睛,就让我把站在车库门边抽烟的谢天跟单辉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有一瞬间的眩晕,心脏也蓦的“咯噔”了一下,夏宇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正好看见谢天掐掉烟走进来。
“小宇,已经快一点了,你起不起来?”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听起来似乎还很温柔。
“你不是说今天放假吗?”夏宇扒在枕头上,侧着头眯起眼睛看从门口泄进来的光线,声音不知为什么微微带着些鼻音。
“是放假,不过我有点事要办,所以问问看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谢天说着在床边坐下来,突然伸手摸了摸夏宇的额头,“你是不是有点感冒?”
“没有。”夏宇说着把脸埋进枕头里,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让到一边,自己的手则冲着他坐着的位置胡乱挥了挥,“那个,你先走吧,我还不想起床。”
“那好吧,我帮你把门关上啊。”谢天也不再说什么,站起来的同时把被夏宇蹭下肩头的被角拉好,接着走出车库,又从外面把门拉上,不一会儿就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周围出奇地安静,被门缝间透进的光亮撕破了一角的黑暗很轻易地在夏宇的记忆中捅出一个缺口,又用一只无形的手在缺口中拉出一连串纠结的胶片,有些是完整的,也有些只剩下碎片。
“……拐弯的时候,力量要全部放在腰上,上半身是控制重心用的,上身如果用力,重心偏了,车就要翻了……臭小子,我都说了是腰用力了,腰这么软,别说骑车,我看上床你都不行……”单辉说这话的时候,右手很用力地拍了夏宇的后腰两下――他经常这样拍他,后腰、大腿或是肩膀,哪儿的动作不对,哪就会被他狠狠地拍几下,从不手下留情……。
“……小宇……小宇……腰抬高……”火热的手掌紧紧地扣在腰侧,间或会因为汗水的滑腻而略有移动,指甲硬硬地抵住肋骨,难以避免地引起疼痛……
“……愣着干吗?过来帮我一起踹啊,已经塞了钱进去,它还不吐烟,这破机子不是欠踹是什么?踹它……”半寸高的鞋跟,运气好的话能在塞过一包烟钱的自动贩卖机里踹出两包烟,这种时候或许就能看见单辉的咬着烟屁股咧开嘴露出两排牙齿,鼻梁上的皮和眉头皱在一起――那就是他少见的笑容……
“……小宇……小宇……”濡湿的唇舌卷上耳郭,轻咬,再放开,唇齿间模糊不清地呢喃,汗湿的胸膛时轻时重地撞击他的背脊……。
夏宇完全混乱了,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胡乱地搅和了一通,最后凝成一块,重重地坠了下去――他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明白,单辉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意思。
用力皱了皱眉头,夏宇把脸地埋进枕头里,呼吸,却又似乎依然能闻到单辉留下的痕迹。这让他无法忍受,所以他猛地撑起身从床上下来,走进浴室草草盥洗了一番,套上衣服走出去,重新锁上门,又把钥匙放回油桶下面,快几步从巷子里出去拦了辆计程车。
夏宇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三点半了,夏父当时正在睡午觉,听见门响,坐起身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宇?”
“是我。”夏宇应了,进屋看了墙上的挂钟一眼,知道父亲正在补头天夜班的觉就没再说话,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位置有些背光,而且四面只有一扇透气的小窗,所以即使是在白天,只要不开灯也会显得非常昏暗。不过他一向不太在意这个,反正卧室原本就是睡觉的地方,光线越暗越有助于入睡。但是今天他却不想一个人待在这昏暗的小房间里,因为有些时候,黑暗也是助长回忆涌现的温床。
他决定到厨房找东西吃――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他吃进肚子里的除了酒精就是烟雾,几乎没什么实在的东西。
他在冰箱里找到几个水饺,和自来水一起放进锅里煮了才想起应该先把水烧开再放饺子;但是想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干脆让它们一锅烩去,最后弄成了一锅菜肉面片汤。
本着食物不可浪费的原则,夏宇硬着头皮把那锅片儿汤吃了――味道还行,至少吃过了之后肚子好受了许多,胃里也不再咕噜咕噜地总想往上冒酸水。
他把碗筷收进洗碗池,没洗,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站在家门口看着家里那只老猫跟对面新来的猫调情,好一会儿,觉得没趣,转又折回屋里。
夏宇不太喜欢看电视,况且现在这个时间电视台播的都是主妇节目,无论如何他也提不起兴趣。他也不太想出门,毕竟刚刚连续忙碌了三个多月,体力和精力多少都有些透支。
就这样屋里屋外地来回转了几遍之后,夏宇渐渐开始烦躁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脑袋空空又无聊的人,除了喜欢机车之外甚至都没什么别的爱好,上学时倒还常跟人打打篮球,但是也已经很久没碰了。
不过说起机车,夏宇倒是想起自己那辆SPADA的化油器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他总算是找到了消遣,从房间里拿了工具,又在院子里提了一桶水,打算修好了车顺便洗洗干净。
洗车的活看似简单,但是真正做起来才会知道难。尤其是机车,说是洗,其实很多地方都不可以直接用水――
前后轮的叶子板和油箱外表面是可以用水洗的,车身两侧遮盖心脏部分的外盖最好拿下来洗,免得水溅上火塞,影响发动;发动机踏杆和轮轴之类的部件用水擦过之后还必须再上一遍油,以免机械咬合的部件生锈影响工作;当然也没有几个人会用水去浇真皮车座,因为那东西无论是开裂或是翘皮都会直接影响到整辆车的外观。
依照这样的规则仔细把车清洗一遍之后,太阳也就往西沉了。夏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里里外外地拾掇了一下屋子,就开始为晚饭做准备。

夏宇把车停回防雨棚下面锁好,回家冲了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赶上电视里在放动画片――好像是叫“头文字”什么的,反正是说赛车的,看着还有点意思。
这样一直耗到二十多分钟的动画片放完,晚饭也做好了,夏宇和父亲刚刚坐下来准备吃饭,就听见一辆汽车“嘎”的一声停在了门外,接着谢天的声音就和着门铃响了起来。
“真会挑时候。”夏宇轻声嘀咕了一声,起身去开门,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唇角在下意识地微微上翘。不过门外那家伙笑容真的很大,一口白牙满满地撞进夏宇眼里――他还真是第一发现,原来这家伙左边的脸颊上还长了一个笑窝。
“别笑得跟黑人牙膏似的。”忍不住调侃,夏宇打开门将他让进来,同时探头看了一眼门外,发现停在门口的正是昨天半夜被人“借”去玩两天的TOYOTA,不由觉得奇怪,“咦?车拿回来啦?”
“是啊,他们没兴趣了。”谢天点点头,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进门后马上就把注意力拉到了饭桌上,“哎,老夏,你做了炒虾仁啊?呵呵……不好意思啊,我又来蹭饭了。”
“哈哈哈,看你说的,你来我家什么时候少了你的饭吃。”夏父笑着跟他寒暄起来,那种熟识看起来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夏宇不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太明白谢天究竟是怎么跟父亲找到共同语言的。
耸耸肩,夏宇转身去厨房帮谢天盛饭,并没有发现谢天在看着他走进厨房的同时压低了嗓音问夏父:“怎么样,跟他说了没有?”
“还没有,”夏父摇头,同样压着嗓音,“前三个月你们都在忙,昨天他又没回来,今天本来想说了,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他心情好像不太好。”
谢天闻言抿了抿嘴,看样子像是若有所思,接着微微侧头看向厨房的方向,轻舒一口气:“行,那待会儿我跟他说。”
秋分过后的天色,黑得越来越早,夏父在饭后收拾起桌子的时候,家家都已经亮起了灯。夏宇和谢天一起站在门口倚着TOYOTA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什么主题。
天气依旧不是很好,雨停不了几分钟就又绵绵地开始往下落。雨丝很细,细得甚至连不成丝,只是无数颗极细小的水珠接二连三地散落下来,铺在头发和睫毛上,薄薄一层。但在灯光流淌的地方,它却又层层叠叠地连成一幕一幕,越远越显得缭绕,如烟如雾。
这样的雨虽然算不上大,但是没有遮挡的地方却也待不太住了,于是两人走回院子里,站在停机车的雨棚下面继续没有主题的话题。
夏父打开了电视机,嗡嗡的响声隔着玻璃窗传出来,很容易听出古怪的句子。有那么一句实在是离奇,听得夏宇和谢天一起笑了出来,夏宇随即转身隔着机车拉开窗户,想问问父亲刚才那说的究竟是什么,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你爸其实也挺辛苦的。”看着夏宇轻轻拉上窗户,谢天又叼上一支烟,同时抽出另一支递给夏宇。
夏宇点头,接过烟却没有马上点着,而是捏在手里看了看,最后夹进耳后:“所以显得比同年龄的人都老。”
“不过好在你也开始工作了。”谢天也没有把烟点着。
“但赚的钱还不够养家。”夏宇看看他,然后自顾地笑笑,把烟拿下来送进嘴里点着。
“你是在说我开给你的薪水太少了?”谢天也笑,就着他的火点上烟。
“我没说。”夏宇的笑容大了,摊开双手证明自己的清白。
谢天也不再追击,只是笑,好半天才又再度开口:“有没有想过开车行?”
夏宇闻言顿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看看他的脸,良久吸了一口烟,干笑道:“想,怎么不想,没哪个男人不想自己干点事业,只可惜我没钱。”
“有十万就够了,剩下的我来,正好我要在城里开分行,算我们合股,怎么样?”谢天说着弹掉烟头上积累的烟灰,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可我连五万块都没有。”夏宇耸肩,眼睛里盛着满满地向往与惋惜。
“但是你爸不是说你有十几万的存款,所以他才跟我提这个事?”谢天似乎被弄糊涂了。
“十几万?你没搞错吧?”夏宇很吃惊地看着他,接着快步走进屋里去问父亲有关存款的事情。他的心情其实相当雀跃,因为如果真有,那么他很快就可以拥有自己的车行,但问题在于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多存款――
“是你那个叫单辉的朋友拿来的,不是你让他送回来的吗?”夏父的反问让夏宇吃惊。他接过存折仔细看了看,突然想到了什么,脸刷的一下全红了,但很快又变得煞白。
“这钱不能动。”他用力抿了抿嘴,把存折装进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脸上的表情异常坚决。
“那车行不开了?”夏父显然非常失望,看了看夏宇,又看了看谢天,眼圈周围的皱纹在灯光下特别明显。
谢天没有说话,半垂着眼帘看着夏宇的鞋尖,默默抽着自己的烟。良久,他看见夏宇的左手在裤缝边上搔了搔,抬起头,正好看见他半红着脸迟疑地冲自己开口:“那个,那十万块你能不能也先垫上,然后从我的收益里扣?”
当然可以。

谢天点头,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的同时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面熄灭――当然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在夏父跟他问起有关开车行的事情之前,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第五章
所以总有人说,人的起落都在朝夕之间。夏宇回想自己还在骑着单辉的车四学人把车速飚上百多码的日子,再早,是成天混在球场努力把一颗球投进一个圈的日子,在一瞬间升起许多感触。虽然车行还没有正式开张,甚至连一颗螺丝钉都还没有见到,但是他的心里就是觉得眼前的生活已然有了一些重大的改观――不只生活,还有别的很多。
谢天似乎对于车行的事情早已筹备了很久,像是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机会到了便一触即发。他把需要做的事情全部列成一张日程清单,一股脑儿搬到夏宇面前,告诉他这些事情就是他接下来的工作,他得一样一样全部办妥。
“我一个人去办?”夏宇不太确定――很多事情,比如登记、比如报批、比如找人拉关系把事情一件件落实……他都不擅长。
“对啊,因为你是老板。”谢天点头,笑容无辜而坦率。
“那你呢?”夏宇叼着烟,烟头上积累的烟灰突地断开,落在外套的前襟上。
“我只是打工的,开业的事情不归我管。”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脸颊上的笑窝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阴险。
但是阴险归阴险,话却说得没错。人家垫钱给你开店,还要所有的事情都帮着做完,哪有这样的好事?于是夏宇接下了清单――虽然头皮有些硬――隔天一早就开始开业的筹备工作。
『我一直都知道这世上最困难的事就是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在求人办事的时候。你得硬着头皮,腆着脸对所有的人笑,即使面对的是别人的冷屁股,也要想尽办法让他转过去,把热脸转过来对着你。
这些我一点都不擅长,也一向不屑去擅长,因为一直觉得是男人就要我行我素,把面子顶在头顶上,谁碰跟谁翻脸。
但是自从着手办理车行的开业前事宜以来,我渐渐发现在很多地方,面子是必须放进口袋里的,因为还有许多比面子重要得多的事,比如毅力,比如责任。』像是打了一场几经翻滚的仗,夏宇终于在两个月后办好了开业所需的所有手续,谢天在城中选择的门面也已经装修完毕,于是挑了个日子准备正式开业。
车行的开张,无非是放鞭炮请喝开业酒之类,当然还要在屋顶高高挂起一辆火红的新车,讨个喜庆的彩头。前来道贺的都是亲戚朋友,还有谢天车行的一干同事,夏宇忙里忙外,轻车熟路地前后打点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吃完午饭人也就陆续散去了,原先车行的同事也要赶回城郊的店里――谢天好像只给了他们半天的假期。工读生留在了夏宇这儿,因为这边店离家近,而且夏宇也的确需要个熟手在身边。
真正的改观,就从这个时候正式开始了。夏宇站在车行门口,新点上一支烟,呼出的烟雾和白气混在一起,入冬后的阳光远远地照在身上,有一种融融的微暖。
“老板,我来晚了啊。”一个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不算特别的嗓音,但听就知道是谢天。
“你也难得会错过吃饭的时候。”夏宇笑着转过头,突然发现那家伙一贯的西服装扮不见了,而是穿了身随意的夹克和做旧的牛仔裤,头发也没上定型水,散散地铺了一前额。
“这干吗?”古怪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夏宇的嘴角下意识地上扬。
“啊,什么?哦,你说衣服啊。”谢天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烟,“我在这里是打工的嘛,西装是老板的行头。”
“你确定你不是有了中年危机,所以学人家装嫩?”夏宇笑得更开了,不过说实在的,谢天这身装扮看起来还真是年轻了许多。
“是啊是啊,你说什么都行啊。”谢天也不辩驳,笑呵呵地把烟点着。
这反应让夏宇更觉得他古怪,斜着眼睛看了他半天,但是因为车行很快就来了生意,也就没有时间再多想多问。
车行开张的第一天就在几单修车的小业务中结束了,放工的时候夏宇给所有的五个员工都发了红包,当然也少不了谢天那份。
“晚上回你家吃饭?”双手攀在卷帘门上,谢天探头冲着还在车行的办公室里锁抽屉的夏宇问道。
“怎么原来你的红包是白拿的啊?”夏宇从卷帘门下面钻出来,单手拉住门上的把手,眼睛里是明摆的调侃和戏谑。
谢天看着他,抿了抿嘴,一瞬间有一种下意识地冲动,朝着他的方向凑过去,却又很快回过神来,顺势拉下了卷帘门,没让自己嘴唇真的碰上他的。
并没有发现任何反常的夏宇就着他的动作松开手,让谢天踩住门把固定在地面上,自己则掏出钥匙锁上了门。
谢天绕过夏宇先行走下门口的两级台阶,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地吸了一口,再吐出来,不着痕迹地长舒一口气。
“想吃什么?”转过头,他掏出另一支递给夏宇。
“你真请客啊?”夏宇显然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接过他递过来的烟,“怎么怎么?变成打工的之后反而出手这么大方?”

谢天半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天,接着一把揽过他的肩:“你就嘌我吧,请你吃饭还那么多话。”(注:“嘌”在这里是某南方地区方言,就是“损”的意思。)
夏宇嘿嘿地笑出来,被他揽着朝公车站走去,这才发现这“打工的”今天连车都没有开来。
当然谢天也实在不是什么出手太阔绰的人,所以他和夏宇两人没吃鲍鱼也没吃鱼翅,只是随便找了间离夏宇家不算太远的大排档,点了几斤海鲜和烧酒。
两个人吃吃聊聊,酒也下得挺快,到散桌付账的时候烧酒居然喝了整两斤。不过因为心情不错,酒多是多了点,但谁也没不省人事,勾肩搭背地从排挡一路走回夏宇家里,边走还边引亢高歌。
再接下来的事情,夏宇就记不太清楚了,他脑子里留有的最后印象,是开门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院门旁边洗车用的水桶,被谢天一把拽过去捂住了嘴,让他“嘘――”。
然后就是刚才,他被什么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现在看来可能是父亲的半导体里播放的早间新闻――一睁眼就看见谢天的睡脸正对着自己。
他可真是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让了让,眨了半天眼睛才想起一点头天晚上的经过,猜想大概是因为喝多了,到家之后谢天也就没有走。
轻喘一口气,夏宇翻了个身,伸手到床头柜上摸来一支香烟,点着的同时侧头看了看谢天――头枕着胳膊依旧睡着,连呼吸的声音都小得几乎听不见。他刚在想原来这家伙的脸近看是长的这个样子,就看见谢天的鼻抽了抽,接着一皱眉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盯了他半天才开口:“给我一支。”
“你不是上了床不抽烟?”夏宇忍不住笑起来,但还是伸手到床头柜上摸了摸,却只摸到个空盒,于是把自己手里的递给他。
“那是晚上。”谢天接过来吸了一口,又还给他,“早上起来这支可不能省。”(汗,作者郑重提醒读者:吸烟有害健康。-=)
夏宇不说话了,叼着烟只是笑,斜着眼睛看着谢天盯着他良久、然后不与他一般见识地起身、顶着一头乱发抓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长裤打开房门,突然觉得……那家伙穿在身上的大裤衩好像在哪里见过。
蓦的,他好像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掀开被子看进去――自己身上果然是跟那家伙穿的一式两样的裤衩――对了,是头天晚上他半昏半醒的时候拿了自己的给他换的。
扬扬眉,夏宇侧过身把吸完的烟头按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顺手拿过闹钟看了一眼:刚七点半。
车行九点才开门,而且离家也不远,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早起床,所以他往下挪了挪又钻进被子里,打算在谢天用完浴室之前再睡一会儿。
……
机车的引擎发出隆隆的轰响,身材瘦高的单辉载着夏宇从大于四十五度的陡坡上俯冲下来,“嘎”地一声停横在路边的老银杏树下。
“刚才那是你爸?”紧锁着的双眉意有所指地挑了一下。
“啊。”夏宇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之后先吸了一口,然后递了过去。
“好像年纪挺大的。”单辉接过烟叼在嘴里,没再还给他,从车前座上下来,让他跟自己换个位置。
“其实也还好,只是看起来比同年龄的人老点。”夏宇依言挪到前座,待单辉跨上后座之后踏了一只脚在车蹬上。
“那说明养你很辛苦。”单辉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听起来像是调侃,一抬手把之前提在自己手上的头盔套上夏宇的脑袋,扶正,再扣上下巴上的搭扣。
“这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总想赚个十几二十万的给他,好让他颐养天年。”夏宇笑笑,像是自嘲――以他现在这么个混法,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够。
“会有办法的。”单辉隔着头盔拍拍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腰,“开车。”
……
脑子里“嗡”的一响,夏宇反射性地睁开眼睛,心脏在被子的压迫下“扑通扑通”地响着,带起一阵阵热流直冲脑门。
看看四周,他发现自己还待在房间里、躺在床上,隐约还能听得见浴室里传来沙沙的水声,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做了梦。
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掀开被子起身到床边的写字台抽屉里拿香烟,点着一支之后顺手翻出了那张据说是单辉交给父亲的存折,看着里面一行行增加的数额,默算那该是多少场车赛的赌额。
“小宇,我好了,你起来没有?”谢天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带着一身融融的水气。

“呃,嗯,起来了。”夏宇应了一声,有些慌张,推上抽屉的时候夹住了拇指的指甲。
“那快去洗澡吧,快八点了,你爸买了早饭。”谢天把换下来的裤衩搭在床尾旁边的椅子背上,拎起自己前一天穿的衬衫看了看,又送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最后抬头问夏宇:“那什么,能不能借我件干净的?”
夏宇回头,看见他湿着头发、光着上身、虽然穿了长裤裤管却卷起来大半截的模样,好笑之余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衬衫扔给他,自己则拿了另外一件走出房间。
房门关上的同时,谢天套上了左手的衣袖,接着是右手,然后拉好前襟,扣好每一粒扣子。再接着,他将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俯身找出被踢进床下的鞋袜,穿好,又放下卷起的裤脚。
抬起头,谢天在夏宇刚才站着的桌前停住,顿了一阵,慢慢地拉开抽屉,看见里面那张暗红色的存折。他的手指开始轻轻敲打抽屉的边缘,抿起唇的同时不自觉地也敛起了呼吸。
良久,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微微地扬起眉毛,重新把抽屉推上。那一刻,他听见自己从心里叹出一口气。
『我的生日是农历小雪后的第三天,所以车行刚开张那会儿,我其实还不满二十一岁。
“真的很年轻。”每一个人问起我的年纪时都会这样说,时间长了,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因此我曾一度觉得谢天很老,虽然我那个时候还并不知道他确切年龄,但我知道他至少比我大十岁。也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始终也没把他当作朋友来看待过,即便他和我已经熟到连裤子都可以换穿的程度。』车行并不是一件很难做的营生,而且因为原本就有在谢天的车行积累下来的经验,所以夏宇的车行开张没多久业务就已经逐渐稳定。这期间谢天一直留在这里“打工”,每周只有两天下午会回去兼顾一下自己原先的车行。
天气就在这个时候真正地冷了下来,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城里下了第一场雪,第二天一早大雪就封了公路。交警和环卫工人一直忙到中午才把公路清理了半边,勉勉强强地缓解了一下持续了一个上午的交通堵塞。
“谢哥今天恐怕过不来了。”因为没什么时做而闲下来的车行伙计蹲在车行门口聊天,远远地看着对面不远依旧半通半堵的公路,料想谢天可能要被困在城郊进不了城。
“也难说,昨天晚上他跟小宇一块儿走的,说不定又吃了大排档蹭到他家睡去了。”另一个伙计说着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两人都还没来,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要那样倒好了,今天看看也不会太忙,虽然雪天路滑,摔坏车的人一定不少,但是至少要过了下午才会推来修。谢哥能来的话,加上我们三个,凑一桌正好打麻将,小宇看门。”前一个说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是觉得冷,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送到嘴边呵了呵气。
“你要死了,小宇是老板,你不干活打麻将还让他看门?”后一个看见他冷的样子,像是也受了影响,站起来跺了跺脚,重又点上一支烟。
“那有什么,只要不耽误生意小宇不会说的,就是每叫他打他都不打。”前一个见他点起了烟,也到口袋里摸了一支出来。
“那待会儿你去说。”后一个也不争辩,叼着烟缩了缩脖子――这天是真的很冷。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公路那边过来两个人,身高相差不多,体型看来也有点像,而且还都穿着件褐色带毛领的外套,只是左边一个的裤子泛蓝,而右边的一个裤子颜色是纯黑,若不看脸还以为是一对双胞胎。
“嘿,嘿,看那是小宇和谢哥吧?”之前一直没说话的伙计眯着眼睛看了那两人一会儿,挥挥手招呼自己的同事看过去。
“啊,是。”之前后说话的那个点点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两人一起来,谢哥昨天又蹭去了。”
“那衣服倒是有趣啊,难不成两人一块儿买的?”先说话的那个说完呵呵笑了起来,心想这两人实在有趣,加起来五十好几的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交朋友似的好穿一样的衣服。
“我看多半又是小宇的。”后说话的那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五十块。”
“好,我赌是一块儿买的。”先说话的那个也掏出钱来。
“那我就赌是谢哥自己的。”剩下的一个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参与一下,要不然这日子过得实在太无趣了。
这个时候夏宇和谢天已经走到了门口,原先就在那儿的三个伙计这回才看出两人的衣服其实只是颜色相同,式样却并不一样:夏宇的衣服上钉钉挂挂的配件比较多,看起来有些哨,而谢天那件相对就简单很多,只是很巧两件都是兔毛的毛领。
“干吗都站在门口?”看见伙计都站在门口,夏宇不解地问。
“看那边公路铲雪。”赌一块儿买的那个说着把烟蒂掐了扔上门口的雪堆,又重新掏出两支递给他们两,“我们以为谢哥今天过不来了。”
“我昨晚没回去。”谢天呼着白气,把手套脱下来塞进口袋,接过烟点着了吸了一口,眼睛被熏得眯了眯,“这天说冷就冷,害我还临时上街买了件衣服。”
“我让你穿我的你不肯,就两百块你念叨什么?”夏宇也接过了烟,但没有点着,直接把它夹在了耳后,却发现耳朵已经没了知觉。
“我一把年纪了穿那么哨怎么出门?”谢天说着绕过伙计们走进车行,找来自己的水杯,倒了一杯开水。
“那你别怨我,这衣服是我爸买的。而且你那天硬拿我的衬衫怎么不说哨?”夏宇也跟了进去,把手套和围巾脱下来丢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并没有发现身后的三个伙计在他们进去之后相视无奈地耸了耸肩,其中两个把原先准备好的钞票塞进了另一个手里。

“衬衫穿在里面看不见。”谢天喝了一口热水,接着把水杯递给夏宇,顺手拿过搁在凳子上的维修单翻了翻,“今天没有车要出场,下午不忙的话我要回去一趟。”
“行,那你吃过饭就去吧。”夏宇一边说,一边轮流把抓着杯子焐热的手心贴到耳朵上,还不时地喝上一两口水,“哦,别忘了顺便把上礼拜从那边调过来的两板零件带回去。”
“先搁着好了,万一什么时候再急用呢,反正年底我们两清账。”谢天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了,这样吧,我马上回去,看看没事下午再过来。”
“我随便你啊。”夏宇耸了耸肩,重新加入门口三个伙计的闲聊之前一口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水,把空杯子搁在了放水瓶的小桌上。
谢天一刻也没耽误,说完就重新戴上手套走了。他赶上了一班人不算太多的的公车,但是车开得很慢,他在车上了足足有四个钟头。
到达车行的时候是快三点半,谢天赶紧核了账,又把这段时间的修理单拿来看了看,并且跟伙计们交代了接下来的工作。这几件事情一共掉了他一个多钟头的时间,结束的时候手表上的指针刚好走到五点十分。
“那就这么说,我下个礼拜还在那边,有急事就打电话,普通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理。”收拾好账本,谢天抬手看了看手表,像是有急事,没再跟伙计们多寒暄就离开了。
这个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谢天回了趟家,到车库里拿了闲置许久的TOYOTA,也没顾得上顶棚的灰尘,一溜烟地开上高速,超了几辆车之后拐下城南干道进了城。
他来到一背街而开的机车用品商店,店老板一看见他就从里间拎出一桶顶级的进口润滑油。他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在确定是正品之后爽快地付了钱,把油放进车后的行李箱。
“小宇!”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谢天惊了一下,反射性地回头,心里却在嘀咕他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然而四下看了之后却并没有发现那个他认识的名叫“小宇”的人,他这才想到可能是碰巧同名,不免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
舒了一口气,谢天盖上行李箱的箱盖,转而打开车门,准备坐进去的时候衣服的后摆却被人扯住,之前叫“小宇”的那个声音在他身后再度响了起来,不太确定地又叫了一声:“小宇?”
下意识地回头,谢天看向那人,发现是一位大约有五十多岁的妇女,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像是那种在人家家里帮做家务的阿姨。
“啊,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那人在看清了谢天的脸之后赶紧松开了手,抱歉之余却也难掩满脸的失望。
“我还以为是小宇回来拿东西……”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转身走回一扇黑漆的铁门前面,在口袋里翻找了一阵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开门却有些吃力。
谢天远远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仔细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这里居然就是他把车“借”给万子的小弟们玩的那天他和夏宇最后在自动贩卖机里买烟的那条巷子,只是那天他们是从另一个入口进来,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而刚才那个阿姨打开的那道铁门,正是他们那天住的那间车库的大门――谢天记得门口那两个半空的油桶,靠外面的那个桶下面搁着铁门的钥匙。
脑子里像在一瞬间闪过一道光,谢天抿了抿嘴,锁上车门朝那间车库走去。
“那个,阿姨,打扰一下,我想问你刚才叫的‘小宇’是不是叫夏宇,夏天的夏,宇宙的宇?”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很规矩地站在车库门口没有进去。
“啊,是啊,你认识他吗?”那阿姨警惕地迟疑了一下,见他并没有闯进来的意思才慢慢点了点头。
“哦,我是他朋友,九月的时候跟他来过这里一趟,在这儿住过一晚。刚才你叫我的时候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后来看你来开这道门才想你可能叫的是他――呃,你好像在找他?”
“啊,啊,那没错了,九月的时候他是回来过,我来收拾的时候觉得有人来过就知道是他,”那阿姨好像是觉得谢天的话跟自己的记忆对上了号,便不再警惕地连连点头,“我是有急事找他,找他好长时间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能把他叫来吗?我有东西急着要给他,能让他马上来吗?”
看她的样子好像真的是很着急,谢天于是点头答应,当即拨通了夏宇的手机。
夏宇听说是车库的阿姨急着找他,虽然觉得谢天会在那里很奇怪,却也没来得及细问,很快就搭车赶了过来。
『很多人在特别喜爱或是特别依赖一些东西的时候,就会想到占有。我自然也是这其中的一个,就好像我特别喜欢单辉的SPADA,够酷,骑起来够爽,所以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特别希望自己也能有这么一辆。
虽然后来单辉把那辆车送给了我,我到现在还像个宝贝似的成天的保养着,但我一度最想要的其实是单辉的车库,因为当时的我觉得在那里可以为所欲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受任何约束。
这样的想法我应该是有对单辉提过,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叼着烟一味地听。我当然也只是随口说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把车库给我――我和他是朋友,是很铁的朋友,但是也仅仅是朋友。这样的关系,一辆机车的馈赠应该已经是极限,再多,就未免显得古怪,尤其……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变质了之后。』遗产,呵?
把负责整理车库的阿姨交给他的文件袋打开并且看过里面所有的东西之后,夏宇觉得自己非常需要一支烟。他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拥有了一切――车库、车库里剩下的三辆车,还有随着这些莫名其妙就归之于他名下的财产而来的乱作一团的思绪。
当然,还有锁在家里抽屉中的十几万元的存折。
夏宇呼出一口气,手不自觉地摸上外衣的口袋。谢天在这个时候递过来一支烟,点着的,他立刻接过来地吸了一口。
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她从单辉去世之后就一直为了这些东西到找夏宇的经过,她为了这些东西,延迟了六个月去儿子身边安享晚年。
“不过现在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最终,她像是自己也念得烦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交给夏宇,“我明天就打电话让儿子来接我,以后就不能来这里打扫了。这是小辉一性付给我的三年的工资,我按月支的,剩下的都在这里。”

“这些阿姨你留在身上吧,当是零钱也好。”夏宇没有接,换作单辉自然更不会接。
阿姨还想推辞,却好像明白夏宇与单辉一样的脾气,把存折捏在手上摆弄了一阵,最后重新装回去。
“那,那我回去了,这是车库的钥匙,还有一把你知道在哪里。”阿姨把钥匙交到夏宇手里,又跟他寒暄了几句,最后提上自己的一只小包离开了。车库里于是只剩下夏宇和谢天两个人,交替地吞吐着青白的烟雾。
良久,谢天先熄了烟头,拿起之前被夏宇丢在床上的文件袋塞进他怀里:“不早了,先回去再说,车行那边还等着你收工呢。”
夏宇拿住文件袋,默默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去,把烟头按在了铁门边的石灰墙上,拿出钥匙锁了门。
谢天已经在车里等着他了,看见他过来,替他打开了车门。
一路无话。
夏宇有很多问题要想,一直望着车窗外的街灯。谢天则专心地开车,却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向沉思中的夏宇。
路边上被铲成一堆堆的积雪经过一天的沉淀开始融出雪水,流到路面上的部分被晚间的冷空气一冻,形成了薄厚不均的冰面。空气很凉、很清,漫天的尘埃似乎都被雪擦洗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景物都显得比平时清晰。
拐进车行所在的那条街之前,他们遇上了红灯。谢天把车档扳到空档,乘空点了一支烟。
“给。”抽了没两口,灯变了,谢天换档之前把烟递给了夏宇。
夏宇接过来,却没有吸,捏在手里看那红色的烟头一点一点往上烧,手一抖,抖下一截烟灰。
“我不明白。”夏宇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谢天听。
谢天没有说话,静候他的下文,更加频地从后视镜里看他的侧脸。
“那是他全部的财产……给我……究竟算什么意思?”夏宇突然转过来看着他,很烦躁地询问。
谢天看看他,直到把车停进车行门口的车位里才抛出一句话:“或许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想给你。”
夏宇顿了一下,直直地盯着谢天,像在领会他那句话的意思,又像在揣测……他眼里飘忽闪烁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是不能理解还是揣摩不透,有些负气地叼上烟,下车重重地甩上车门。谢天看着他的背影,也定在车座里良久,最后下了车从行李箱里拎出那桶润滑油。
避过与伙计们的寒暄,谢天径自把润滑油拎进里间的办公室。那个时候夏宇正叼着烟窝在办公桌前的椅子里,双脚高高地翘在桌面上。
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小腿,谢天等他把腿从桌面上拿下去之后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大大方方地把润滑油搁在了他的面前。
“干吗?”夏宇总算像是暂停了一下对那些烦心事的思考,把烟从嘴里拿了下来夹在指缝里问。
“礼物,明天你不是过生日?”谢天把双手抱在胸前,调整了一下姿势正对他。
“你专门拿润滑油当生日礼物送人。”抿了抿嘴,夏宇唇边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反正你也想要不是吗?正好拿回去保养你那辆车。”谢天挑眉。
“啊,那谢谢。”夏宇真的是笑了一下,一勾手把油桶搂进怀里。
“不用,但是要记得请吃饭。”谢天反而没笑,摆出一副正经脸直盯着他的眼睛,上身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脸朝着夏宇的凑过去,凑的很近。
那一瞬间,夏宇居然觉得谢天是想吻他。
他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感觉,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把先前夹在指缝里的烟又送回嘴里。
有些尴尬的沉默,谢天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硬生生地站了起来,搔了搔头皮:“呃,那个,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要做。”接着便不再逗留,转身走了出去。
默默地,夏宇依旧低垂着眼帘看向自己的鞋尖,良久,像是突然窜起了一阵无名火,用力将未抽完的半支烟按进桌上烟灰缸,喃喃道:“都他妈什么毛病!”

第六章
这年的冬天是近几年来少见的一个寒冬,城里的头场雪刚下过不到两天,寒流就再度带来了一场。雪片大不过豆,却纷纷扬扬地把这个南方城市裹了个彻底,满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雪海,只偶尔有点点杂色穿插其中,但点缀得恰倒好。
环城公路自然是免不了银妆素裹一番,虽然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被交通和环卫部门连夜铲成了绵长的战壕,但路灯和栏杆顶上的厚厚一层却保存完好,看起来很像圣诞老人衣帽的摺边。城北高速公路以西的公共墓园应该算是这片纯白的画卷中最完美的地方了,原本单一的泥灰和青绿色调在融融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寂静,而且还很令人讶异地凭添了几分生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让人选择在这个季节前来扫墓,但是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一个用来赏雪的地方,所以公墓管理员在看见那男人提着烧酒走进墓园的时候禁不住问了一句:“扫墓啊?”
男人点头,同时向管理员敬了支烟,自己也顺便点着了一支,接着默默绕过墓园门前的牌坊,拾级而上。
“十区……十区……”沿着墓地边缘的标排和个个相挨的墓碑找过去,那人又上了几级台阶,终于在右手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墓区。
默数着墓碑的排号,他在第八排中间稍左的一块墓碑前停下,俯身用戴着手套的左手轻轻拂掉了沾在碑身刻字上的浮雪。
单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名字上方本该放置照片的方框空着,让这两个字看来孤单,却又有种难言的孤傲。
那男人脸上的神色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嘴里叼着的香烟细细地腾着烟雾,绕开他的双眼。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埋怨似的自语:“唉,就是你,何苦逼我逼得那么紧……”
无奈地扬眉,他俯身掸开了墓碑前方地面上的积雪,懒懒地坐下去,就着自己的烟头重又点上一支烟,把过滤嘴对着墓碑搁在贡台上,脱掉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二两五的烧酒杯,小心地斟满酒与香烟并排放好。
喘口气,他举起酒瓶灌了一口酒,让酒劲一下子冲红了双眼,满满的烦恼与无奈随之透过瞳仁浮上眼底――逼得太紧……他会被吓跑啊,难道说……他又得重头来过?
“突突、突突、突突突……”
左手按住车座,夏宇有些吃力地弯着腰用右手转动发动机的踏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火塞。
“不打火,先把火塞拆下来看。”很快得出了结论,他松开手站到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上的机油,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一口,半天才吐出青烟。
工读生依言过去卸了车座,蹲下身去拆火塞。夏宇喝了点水,走过去蹲他旁边看着,不时搭个手帮忙。他的嘴里还是叼着烟,红红的烟头随着呼吸一亮一亮,腾起一阵阵烟雾,呛得工读生有点睁不开眼。但他似乎是过于专心了,一点都没有发觉,直到工读生实在受不了地挤着眼睛轻咳起来,他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暂时掐掉烟。
“小宇,小宇,”门外在这时传来伙计小陶的声音,“小宇出来一下,又来两辆车。”
“呵,今天生意可真好,人手都有点不够了。”工读生闻言抬起眼睛看他,却见他只是扯了扯唇角,没说话,也没笑。
又把水杯拿过来喝了点水,夏宇把刚才掐掉的半支烟搁在桌面上,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小圆钟――十一点。垂下眼帘,他给水杯里添满了水,顿了一下之后又重新把那半支烟叼上、点着,然后才没什么精神地走了出去。
门口躺着两辆摔得快不成形的车,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勉强还分得清车头和车尾。左边一辆的前轮整个变了形,向外扭成个生状,右边那个更惨,从中间断成两截,叶子板朝一边别了进去,在轮胎里卡出一道很的印子。
“这干吗?”有点茫然,夏宇不明白这样的车还能拿来干什么用。
“哦,你就是老板啊?”拖着车来的小子看起来年纪不大,理着平顶的脑袋有点儿刺,一口北方口音,“这我哥们儿的车,昨儿晚上在那边高架摔瘫了,我老大让我就近拖来看看,看凑合着拼一辆成不。”
夏宇听他说完,看了他一眼,有点听不惯他说自己兄弟摔车的语气,但也没表现在脸上,而是蹲下身拨弄拨弄那堆机车的残骸。
“拼起来不如换辆新的了,也没剩几样还能用的东西,钱不少,性能还不一定好。”小陶跟他一起拨弄了一阵,说出的话夏宇很同意。
“那我管不着,我老大只说看能不能拼,能拼就拼上,没让我问价。”刺儿头的小子说着点上一支烟,不耐烦似的抖着腿,“你要说拼不成我就走了,这天儿冷着呢。”
“那你就走吧,过一个星期来拿车,叫你老大准备五万块钱。”夏宇站起身把烟头吐在门边雪堆上,搓了搓手上的黑机油。
“五万块,你宰人哪?”那刺儿头怔了一下,瞪了他一眼,低头看看那堆东西。
“你不是说你老大没让你问价?话带回去不就得了?要是你老大觉得不值就别来拿。”小宇没什么好气地冲回去,微微瞪了瞪眼睛斜过去,看得那刺儿头小子瑟缩了一下。
“行……那我就照原话跟我们老大说。”那小子丢下一句话,悻悻地坐上先前拖那堆残骸过来的吉普,一溜烟开上公路,很快没了影。
“小宇你不是来真的吧?”小陶看着他离开,不确定地看着夏宇,一是担心这车是不是真能拼出来,二是担心他刚才对那小子的态度会惹恼对方的老大――毕竟飚车的也是黑社会,他怕他会惹上什么麻烦。

“没事,忙你的去吧,这车我一个人来。”夏宇明白他的意思,摆摆手让他不用担心,再度蹲下来拨弄那堆残骸,一样一样把还算完好的东西拆出来放到一边。
小陶见他这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回车行的同时又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夏宇正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支烟,光在嘴里叼着却没有点,他的另一只手伸在裤子口袋里摸打火机,摸了半天却摸了手机出来定定地看着,良久,长叹一口气。
谢天从桌上拿起一支烟,却遍寻不到打火机,只得就这么叼着靠进椅子里。早上拎去墓园的烧酒还剩了一半,被他重又拎回来扔在了墙角边,冰冷的瓶壁在屋子里搁不了一会儿就起了一层雾,时间长了,又凝成水顺着瓶壁淌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圈水迹。
车行的外间隐约传来工具和零件相互撞击的声音,和着伙计们的谈笑,听来微微有些杂乱。谢天静静地坐着,无意识地听着,只觉得百无聊赖,把叼在嘴里的烟反复咬了又咬,最后重新丢回桌面上。
“老大?”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一道缝,车行里的大个子伙计小心地探头进来,“活干完了,下午车主来提就能走,你要不要先来看看?”
“不用,你们弄好了就行,搁着歇会儿吧。”谢天摇头,像是没什么劲,伸手捏了捏脖子,把腿从桌面上放下来,想找杯子喝水却没有找到。
“那,那个,老大,那我们打会儿牌行吗?就一会儿,来人就撤台。”大个子嘿嘿地笑着,一边说一边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
“行啊,你们玩儿吧,我去看门。”谢天倒是难得地爽快,像是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却只有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尖,接着重新叼上之前那支烟朝外面走去,路过大个子身边的时候跟他借了打火机。
大个子似乎是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太习惯,有点发怔地帮他点了烟,直到他真的走到车行门口并且找了张小凳子坐下来之后才回过神来――已经第四天了,谢天的态度依旧反常,不过谁都猜不透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也不好问,只能就这么静等事态的发展。
扬扬眉,大个子冲着跟他一样觉得茫然的其他伙计们耸耸肩,走过去跟他们一块儿搭台子打麻将,四个人各自摸好了方向坐下来的时候门外开过来一辆便三轮。
“谢哥,真巧啊今天你在。”“嘎”的一声在谢天面前停下车,便三轮的司机笑呵呵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小子走运啊,正好今天这趟货结现金,还能顺便把上两回的款结走。”谢天看看他,顿了一下才笑出来,慢两拍地站起身接过他从车上卸下来的两板组合零件,转身往办公室里走。
“那还不是谢哥你照顾?”那司机嘿嘿地笑着,把剩下的几板零件一起搬进去放在正在打牌的大个子指给他的地方,又给每个人都敬了支烟才跟着谢天走进去。
“那我照顾你你也得照顾我啊,”谢天看着他进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钞票,当他的面点清了之后却没有马上交给他,“我跟你说真的,这不管,下开始你看这价格能不能再低一点?你也知道我城里刚开了间新行,你能再把价压低,我两间行的货就全从你这走,货量怎么也要翻一倍的,而且全给你结现金,你看怎么样?”
“……行啊,”那司机想了一下之后点头,“你也是老主顾了,我回去跟老板说说,想办法再给你降五个点。”(注:即价格再降低五个百分点。)
“好,那我们就说好了,这是今天加上前两趟的,你再点点,多的算我请你喝酒。”谢天说着把钞票递到那司机手里,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塞进他的口袋,搭着他的肩送他到门口。
“谢哥你太客气了,那我先走了啊,有事打电话。”那司机乐呵呵地笑着,也没推辞,上车之后还不忘关照。
谢天点头,看着他离开之后才重又在门前的小凳上坐下,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抓在手里看了半天,最后重新放回口袋。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所以我的成绩一直一般,高中毕业也没有考上想念的大学。我的反应不快,虽然算不上迟钝,但有时候对于一些事情却也并不能马上就理解,就比如谢天突然从我身边消失这件事,我一开始并没有觉得会是跟我看出他想吻我的事情有关。
到我开始意识到这两件事情的相关性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来车行,也没跟我打个招呼,甚至连手机都一直没有开机。因此我很容易地就觉得他是在躲着我,也因而有些生气――毕竟是他想来招惹我的不是吗?所以即便是疏远,也应该是我疏远他才对吧?』“呼啦”一声拉下卷帘门,夏宇掏出钥匙把门锁好。工读生在一边看着,因为太困而走了一会儿神,到反应过来应该伸手帮忙的时候夏宇已经抬起头把钥匙塞回了口袋。
“不好意思啊,让你留到这么晚。”夏宇看了他一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要不你打车回去吧,这么晚应该没车去城北了。”
“啊,那没什么,这两天比较忙嘛,人手又不够。”工读生摇了摇头,抬手看了看手表,心想自己的确是要打车回去了了,于是向夏宇道了别,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被他叫住往手里塞了车钱。
“那个,小宇哥,我自己有钱。”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推辞。
“拿着吧,害你留到这么晚,就当是加班费好了。”夏宇还是把钱塞给了他,并且叮嘱他路上小心。
工读生像是很感动,道了谢之后才转身离开。夏宇坐在自己的SPADA上,远远地看着他出了巷子在公路上拦了车并且坐上去,抬脚踩响了发动机。
拐出巷口,夏宇催着油门上了高速,这两天雪刚化完,气温一下子降低了不少,午夜的冷风从衣领窜了进来,凉得刺骨。
他于是降了车速,同时耸了耸肩膀,身上的血液才像是流通了,开始能够抵御一些寒气。不过寒冷的感觉倒是赶走了困意,让他头脑清醒,眼睛也像是明亮了许多,看什么都特别清楚。舒口气,他慢慢地维持着目前的速度,像是无聊,又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一左一右地绕着路灯投在地面上的光圈缓缓前进。
这样走了没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他身后,接着就有几辆车“轰”地从他身边擦过去。
那车来得太快,忽地带起一阵风,夏宇下意识地朝反方向侧身,差点就摔了下来。还好他及时用脚撑了地,车就这么斜斜地停在了路中间,接着只听见“嘎”的刹车声四起,好几辆车就这么四散地停在了他的周围,车上的骑手们无一不是对他怒目相向。
“嘿,嘿,小子,学爬哪?轰个五十码也学人上高速,找死啊?”离他最近的一个骑手抬手挥开了头盔上的面罩,第一个出声。

“嘿,哥们儿,还是SPADA哪,偷开你爹的车吧?”另一个紧跟着接了上来,前后瞄了夏宇的车一眼,伸手拍了拍车子的后座。
夏宇倒是没有反驳什么,只默默地扶正了自己的车,抬头朝着这两个说话的人陪了个笑脸,连连道歉说是自己刚被风呛住了,不是有心挡路找麻烦。
“那这么大半票的人,就这么给你挡下了在这儿喝了半晌的风,你说怎么办吧?”那人倒也“直爽”,摆明了一副敲诈勒索的嘴脸。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大家同走一条路,也算是缘分。”夏宇说话的时候一直维持着笑脸,连眉毛也纹丝不动。
“掏两百块给哥们儿买烟吧,今天就算你走运。”
夏宇二话没说就掏了钱塞进对方手里,那伙人才算是勉强满意了,重新催开油门绕过他,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公路上。
叹了一口气,夏宇重新踢开车撑,其实心里很不爽,因为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天也不一定就能赚到的两百块,只这么来回几句话就白白送人了。但是回过头来再想,如果刚才是依照自己原先的脾气跟他们杠起来,那后果可想而知是绝对不只两百块这么简单的了,所以他现在也觉得谢天那套破财免灾的理论的确是有他的道理――毕竟他还年轻不是吗?钱没了可以再赚,命赔上可就真是亏大了。
兀自点了点头,夏宇跨上车重新上路,速度比先前加快了一些,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家。
家里没人,父亲今天是夜班,桌子上留着张字条告诉他饭菜热在电饭煲里,是临走前帮他准备好的――这样的日子早已习以为常了,所以他一边吃饭,一边打开电视机,也不管里面播的是什么,反正只是随便看看。
吃完饭洗掉自己吃饭的碗,他把剩下的饭菜装盘放进冰箱,关掉电视准备洗澡的时候才想起因为一直是阴天,前几天换下来的衣服都还没干晾在外面。他于是又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在防雨棚下面一件件摸过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把干了的全部收回家一一折好分成三叠,一叠是父亲的,一叠是他的,还有一叠……是谢天的。
微微顿了一下,夏宇把父亲的衣服放进他卧室的抽屉,自己的和谢天的则拿回自己的房间,挑出一会儿要换的,将剩下的摞在一起塞进衣柜。
他没有立刻关上柜门,而是扶着柜门站在那里发怔,良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掏出手机看了看,却又很失望地把它扔在床上,抓起衣服走进浴室。
隔天一早夏宇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出现了久违的太阳。天气看起来很晴朗,没有雾气,只是干冷干冷的,冻得人头皮发紧。
夏宇在被子里缩着,不太想动,只露了脑袋在外面叼着支没有点着的烟,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前方某,停了许久,直到听见父亲开门的声音。
“小宇?”父亲叫了他一声,是习惯性地进门招呼,也可能是看见了院子里停着的车。
“在房间。”含糊地应了,夏宇这才伸手出来点烟,整个身体往上钻了钻,半坐着靠在床头。
“起来吗?我买了包子和豆浆。”父亲把房门推开一个缝探头进来,说话的时候微微一顿,“哎,就你一个人?”
“当然,你以为你有几个儿子?”夏宇听他这么问,没什么好气地皱着眉头掐掉烟,语气听起来有点冲。
“不是啦,车行昨天关门晚嘛,所以我以为小谢也在――你起来吗,还都是热的。”夏父笑了笑,对他早起的坏脾气不以为意。
“啊。”夏宇点点头,等父亲转回头去把买来的早饭放到餐桌上才掀开被子爬起来,丝丝地吸着冷气穿好衣服,到浴室里刷牙洗脸。
吃过早饭夏宇招呼父亲去睡觉,自己则收拾好餐桌,又喂了猫,然后才拿上钥匙准备出门。他把车推到门外,锁门之前发现忘了带烟,于是折回房间在床头柜上拿了头一天剩下的小半包,想想觉得不够,就打算在床边的书桌抽屉里再拿一包新的。
拉开抽屉,他一眼看见和香烟堆在一起的单辉留下的存折和文件袋,习惯性地顿了顿。接着,他像是突然做了决定似的抓起烟快步走向门口,三两下踩响了发动机跨上车,催着油门直奔高速公路。
谢天又晚了半个钟头到车行,他到的时候行里的伙计们正在给几辆旧车重新做漆。
他没有开车,看样子像是走路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上定型水的头发因此而被冷风吹得有些凌乱,铺在前额让整个人多了几分颓废。
“早啊,老大。”一个伙计先看见了他,车行里便连续响起一阵招呼声。
“早。”有些没精打采地应了,他走过去看了看他们在做什么,顺手摸过一张小凳坐下,几分钟之后就像是坐不住了似的站起来,在车行门口转了几圈抽了一支烟,最后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因为没有人气,所以感觉上比外间还要冷。谢天一进去就打了个寒战,于是找来个纸杯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
他坐进办公桌前的椅子里,怔了一会儿之后打开抽屉翻了叠修理单出来看了看,又拿出计算器把单上填的修理费数额一一相加,没几分钟却又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叹息似的吐出第一口烟雾的同时,他向后靠进椅子里,仰起头看向白乎乎毫无特别之的天板,两只脚高高地跷上了桌面。
夏宇推开门的时候谢天就是这样一副形象――颓废,还好像很没精神,完全不复平日神采奕奕的样子。他有些意外,却又似乎在预料之中,心情还像是解了什么气似的突然轻松起来,一瞬间居然有想笑的冲动。
不过夏宇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只是轻轻关上门走到谢天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跷在桌面上的小腿,在看见他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吃惊地怔住、并且有些狼狈地把脚放回地面上之后一屁股坐上桌面,抿着嘴把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

“……小宇?”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喉咙,谢天掸了掸掉落在身上的烟灰,正了下坐姿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呃,今天怎么有空来?”
“……给你这个月分红的奖金。”夏宇顿了一下,原本是打定了主意想要直接问他一些问题,但是真到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到嘴边的话却又有点说不太出口,只得绕了个弯子,从口袋里掏出已经装在身上一星期的信封递给他,然后垂下眼帘,手不自觉地又到口袋里摸香烟。
“啊,你还专门跑一趟啊……”谢天接过来,看也没看就直接放进抽屉,想说谢谢又觉得以两人现在的气氛太过客气了反而不好,便抿了抿嘴硬把话咽了回去。
“要不然怎么给你?说不见就突然不见了,我哪知道你什么时候再过去?”夏宇没什么好气地说着,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突然起身走到一边的沙发里坐下,把烟叼上,点着。
谢天又怔了一下,抿着烟看他,像是努力揣度他之前的话和语气究竟代表怎样一个意思。良久,他像是得出了结论,试探性地跟过去坐在夏宇身边,摆出一副调笑的脸:“听你这么说怎么都像在抱怨――干吗,很想我啊?”
夏宇看了他一眼,不说话,重新低下头默默地抽烟,过了好久才又抬眼看他,眼睛忽明忽暗地闪了闪,然后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你那天……是不是想亲我?”
谢天觉得自己突然屏住了呼吸,同时很努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心脏,让它不要跳得太大声,以免让人听出自己的心虚。他的手心很凉,甚至微微有些颤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夏宇,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有些避让,但又下意识地总会溜回来看进他眼里,想从里面看出他提问的真正用意。
又是许久,谢天决定拼一下,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咙,调回眼神正视夏宇的眼睛:“不只那天……还有好几都是。”
“你同性恋?”夏宇顿了一下,紧接着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对于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倒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喜恶,只是这第二个问题答起来更是棘手。
谢天下意识地抿起了嘴唇,暗忖良久之后伸手揉了揉夏宇的头发,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在口袋里捏出一手冷汗:“这问题问得真是老土――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思想这么古板?”
夏宇被他揉得缩了缩脑袋,却没有让开,而是更为不解,拇指在被夹在食指和中指指缝中的烟身上捏了又捏:“那你为什么想亲我?”
“喂喂,我一把年纪了,你不是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显吧?”谢天这回是真的笑了出来,手从夏宇的脑袋落上他肩头,轻轻一揽,眼睛直盯着他的。
夏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像是明白了他没说得很“明显”的含义,耳朵随之慢慢红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反应地重又垂下眼帘去看自己的鞋尖,同时把烟送进嘴里,半晌才又抬头看向他:“……可是我是男人啊……这样也行啊?”
“当然。”谢天点头,心里像是有了底,手一勾把他揽地更近,不太正经地上下瞄了他一眼,“而且只要你觉得没问题,要“那样”都行。”
“滚!”然而这回似乎是有些过火了,夏宇闻言用手肘狠狠捣了谢天的小腹一下,接着就站起身走了出去,关门之前说了一句:“我走了。”
谢天再一怔住,盯着那扇先前被夏宇推开,现在又被夏宇关上的门,好一会儿才想到应该起身去追。
就在这时,那扇门却又再度被人推开了一条一人宽的缝,夏宇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抿着嘴掐掉了剩下的烟头:“……你明天过不过来?”
一秒钟的迟疑,谢天在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抱着肚子陷进沙发里摆出一脸正经:“去,当然去,只是这下伤得不轻,所以有可能会迟到。”
“那我不管,反正你迟到我就扣薪水。”夏宇也摆出一副正经的脸,说完之后就重新关了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门关上的瞬间有一抹笑意悄悄爬上眼底。
第七章
夏宇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谢天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第二天提前了五分钟到达车行。那个时候夏宇刚刚把卷帘门拉开一半,猛一回头看见他,抿着嘴笑了出来,不怀好意地探头到屋里看钟。
“别看了,还有五分钟呢,你可不能因为我比你晚了一点就算我迟到。”谢天见状快两步走了过去,帮他一起把卷帘门推到门顶。
“你以为我是你吗?”夏宇斜他一眼,心里倒是真觉得有点可惜,想想如果他脸皮再厚一点,说不定今天就能看见谢天被人扣钱之后的表情。
“当然不是,你有时候比我还厉害。”谢天这句说的是真心话――换了是他,发现有男人想吻自己就绝对做不到直接跑去问他。
夏宇闻言顿了顿,像是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抿了抿嘴走进车行里打开灯和取暖器,又把电水壶插上烧水。
谢天扬扬眉,轻舒一口气,并没急着跟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点上一支烟。没一会儿车行的伙计们来了,他就又跟他们一起先在门口聊天,直到开始干活的时候才跟大家一起进屋。
接下来的半天各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小陶和另两个伙计做了两单改车的业务,谢天则接了一单上门业务,去帮隔壁街的一个业余车手检修并顺带保养一辆刚刚参加过比赛的车。夏宇还是在折腾那两辆破车,前两天他已经把还能用的东西全部理出来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把这些东西再加上一些新配件重新组装到一起,当然在那之前,少不了要把各个组合件的性能先进行一番调试和对比。
午饭之前工读生来了,而且带来了饭盒,大家于是停下了手里的活,夏宇打了谢天的手机叫他回来一起吃饭。不过谢天因为手上的事情就要结束了,所以决定做完再回来,夏宇便帮他把饭菜放在了保温杯里保温,自己则和大家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谢天回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吃过饭了,小陶终于说服了夏宇,跟另两个伙计一起在车行里搭了台子打麻将,工读生看门。
“哎哎,你们日子真好过啊。”谢天捧着保温杯,端了张凳子坐到夏宇身后,一边看牌一边把饭菜塞进嘴里。

“你又有话讲,”夏宇叼着烟斜他一眼,码好牌之后用骰子掷出一个六点,“想打就快吃饭,吃完我让你。”
“不打,我没钱。”谢天摇头,看着坐在夏宇下家的小陶接过骰子跟着掷出一个五点,又塞了一口饭菜到嘴里。
夏宇倒也不坚持,只扬了扬眉,伸手在小陶面前切过第十一墩开始抓牌。
这一庄是夏宇坐庄,可他起手却抓了一把烂牌――除了一对东和一对二条之外其它全是杂枝。挑了半天好不容易挑出一张八万打出去之后,他就有点发怔了――他其实对麻将棋牌之类的都不太在行,牌顺的话还能玩两把,像这样的他根本无从下手。
谢天坐在夏宇身后,看了看他手里的牌,把凳子往他身边挪了挪,让自己只能看见他一个人的牌。夏宇没太在意,只侧头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面前的牌上,待坐在上家的伙计打出一张五筒之后,抬手一抓――八万。
“留着,打七筒。”夏宇正打算把这张八万也打出去,坐在身后的谢天却凑了上来,他顿了一下,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打出去的七筒随之被坐在上家的伙计碰了,又轮到他抓牌。
这回是九筒,夏宇手上原本也有一张九筒,于是留下了它,打七条。
这牌没人要,小陶接着抓牌,打出来的是东,夏宇本想碰,谢天却说不急。
接着对门和上家连着打出两张一万,又轮到夏宇抓牌,这回是一张五万。夏宇手上原本就有一张一万、一张二万和一张四万,自然是留下了这张牌,斟酌了一下之后打了一万。
对门的伙计碰了,打东,谢天这才让夏宇把手上原本的一对东倒下来碰了,打二筒。
这个时候谢天已经吃完了饭,把保温杯搁在一边专心指导夏宇。他一支手横在夏宇身后的椅背上,头凑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牌。
一对二条、一对九筒,二四五八万加上西、南各一张,这牌比起手的时候整齐多了。夏宇像是摸到了一些头绪,抓牌出牌都不再怎么犹豫。谢天于是不再说话,从电水壶旁边的小凳上拿来水杯倒了杯水捧着继续看牌,中间把杯子递过去让夏宇喝水。
然而最终夏宇还是没能糊了这庄牌,不过麻将这个东西原本就是这样,牌技再好也还要看手气。谢天扬扬眉,看向夏宇,正巧他也转过头来,两人于是相视一笑。
“你来打。”夏宇活动了一下肩膀,把谢天拿在手里的水杯接过来,一口喝光了里面剩下的水,起身重又倒了一杯。
“那你干吗?”谢天问着,却已经照他的话坐到桌边开始洗牌。
“看你打啊,我那手牌实在太烂了。”夏宇说着坐到他身边,两只手捧着杯子搁在膝盖上,凑过去看他抓牌。(注:以上所写的是某南方地区的麻将玩法,跟台湾和香港的玩法都有不同。)
大半个下午就这么耗下去了,四圈牌打完时间已经过了三点。几人于是没再接着玩,拆了台子继续干活,小陶三人继续他们的改车工作,工读生则和谢天一起帮着夏宇捣腾那两辆破车。
原先那两辆破车之中,有一辆的后轮和车架保存得较为完好,只是这车的车型不常见,夏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配件,只得拼上一个半新的YAMAHA前轮和换过踏杆的发动机,暂时先把车架起来。
但是YAMAHA的车轮比那辆车原配的略大,因此本该略向前倾斜的车身在装上车座之后就成了水平状,坐在上面完全没了公路赛的感觉,反而像是哈雷或是加大型号的小绵羊,很是古怪。
“这怎么办?”夏宇挠挠头,看了谢天一眼,“像这样开出去最快也就八十码,给你得了。”
“我是没意见,不过人家来拿车你变什么给人家?”谢天耸耸肩,对他的调侃不以为意,叼上支没点着的烟前后打量着那辆车,四下看了看车行里现存的配件。
工读生在这个时候插了一句:“那个金城铃木的轮子好像跟这差不多,要不换那个试试?”
“那车不是赛车,轮胎皮耐热不行吧?我怕到时候车开太快了轮胎受不了容易出事。”夏宇说话的时候看着谢天,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谢天点头,显然跟他的意见相同,顿了一下之后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干脆把后轮也换了吧,那还有个YAMAHA的后轮,旧是旧了点,但没坏,上礼拜我看过。”
“轮间距会不会不够?”夏宇蹲下身,大概用手指测了一下前后轮之间的距离。
“不会,”谢天摇头,把刚抽了没两口的烟递给夏宇,转身去配件房搬来他之前说的那个车轮,“你用的这个发动机很小,而且这车原来的油箱也不大,应该可以。”
“那行。”夏宇点头,连吸了两口烟之后把剩下的暂时掐熄了夹到耳后,跟工读生一起把车再度放倒,拆下后轮换上谢天刚搬来的那个。
等到把车完全装好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半,冬天车行关门早,这个时间也差不多该下班了。
“剩下的先放着吧,也差不多完成了,等明天加点油出去跑两圈试试。”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夏宇擦了擦手上的机油,从耳后拿下之前剩下的半支烟。
“那小宇我们先走了啊。”工读生刚要说话,小陶就大声问了一句,接着和另两个伙计收拾了一下各自的东西走过来,跟谢天招呼了一声。

夏宇点头,看着他们离开,就着谢天递过来的打火机把烟点着,顿了一下之后对工读生说:“没什么事你也先走吧,天冷车不好坐,关门有我们就行了。”
“那好,我明天一天都有课,就不过来了。”工读生说着到椅子上拿来自己的围巾围好。
“行。”夏宇抽完烟掐掉烟头,一转脸看见谢天正微笑着望着自己,微微一顿,低头看了看架在面前的车,清了清喉咙。
“关门吧?”谢天说话时抿了一下嘴唇。
夏宇应了,重新点上一支烟,走进办公室拿来外套穿好,顺便把谢天的手套和围巾拿出来递给他。
“晚上去吃大排档?下午赢了钱。”谢天接过围巾挂在脖子上,戴手套之前拔掉了电水壶和暖风机的插头,接着走到门外跟夏宇一起拉下卷帘门。
“赢那一点你就骚包啊?”夏宇看他一眼,俯身锁好门,再抬头的时候眼底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直接回去吧,我爸应该做了饭。”
“有我的份?”谢天扬眉,唇角下意识地往上翘。
夏宇斜眼看他,没说话,绕过他走下台阶,一直走到马路边上才回头:“走不走啊?”
“走啊。”谢天说着,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走到夏宇身边的时候正好吐出第一口烟雾,“你爸今天什么班?”
“昨天夜班,今天休息――干吗?”夏宇看看他,不他明白他提问的用意。
“不干吗。”谢天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接着伸手勾过他的肩,“到前面路口买两瓶酒。”
夏宇顿了顿,侧过脸看向他,最后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反正不骚包一下不甘心就是了。
『我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因此很少会跟父亲坐在一起聊天,而且说实在的,我能和他聊得起来的话题实在也少,不像谢天,好像随时都能跟他找到共同语言。
那天谢天拎了两瓶烧酒跟我回去,父亲的表现根本就是与久别不见的老友重逢,一两五的烧酒杯特地换成了二两五的,还硬拉着我一起非把两瓶酒喝干了才罢休。
不过借着酒兴,我倒是第一从头到尾听完了他们聊天的内容――其实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奥,只是话题总是绕在我身上――父亲似乎一喝了酒就喜欢讲我小时候的事,从出生到后来长大、念书,有很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或是知道却已经忘记了。
谢天并不太说话,只是很专心地听,即便父亲所说的内容他已经听过很多遍。渐渐地,我也开始明白,父亲其实并不需要聊天,只是需要有个人在他想说话的时候待在他身边倾听。』夏父是真的喝多了酒,说着说着就伏在桌子上睡了。夏宇和谢天看着,同时扬起眉笑了笑,起身把他扶上床。
“你弄点水给他擦擦身吧,桌子我来收。”谢天说着捋起袖子,到厨房拿来围裙围上。
“好,那你把碗收到水池里,一会儿我来洗。”夏宇依言去浴室拿来了盆和毛巾。
“我都做了还要你插手干吗,你也喝了不少酒,帮他擦完就先去洗澡睡觉。”谢天手脚很利落,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在水池边放水洗碗。
“那行,我帮你把要换的衣服拿出来。”夏宇也不坚持,帮父亲擦完身之后拿了钥匙锁好院门和大门,转而走进浴室。
第二天天气很晴朗,夏宇一睁眼就看见了耀眼的阳光。早饭是夏父早起去买的三丁烧卖,因为谢天起晚了,所以他们只得拿着边走边吃,却也把八个烧卖吃了个精光。
接着是到车行干活,闲来聊天打牌。一切一如往常,值得庆幸。
下午夏宇把车装好了,加了点油开出去转了两圈,回来的时候得出的结论差强人意――性能不是特别好,但在12码左右不成问题。
“呵,总算可以松口气啦。”小陶听完结论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坐垫抬脚跨上去。
“松什么气,五万块拿这么辆车,哪个凯子会愿意给人这么宰?”夏宇点了支烟,自嘲地笑笑,垂下眼睑看着车轮,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轮胎的钢圈,眉头微微皱起,看样子是在考虑对策。
谢天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到门口,不打算打扰他的思路,谁知刚出门就看见那边公路上下来一票十来号人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朝这里过来,不一会儿就四散着围在了车行门口。
好大的架势。
谢天在心里哼了一声,挑了挑眉毛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呼出一口夹杂着白气的烟雾,抬起头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为首的人是谁。
那人却在看见谢天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脱下头盔笑呵呵地走过来:“谢哥,这是你的行啊?不是你耍我要我带五万块来拿辆破车吧?”

谢天见状慢慢露出笑脸,心想这回应该不用担心了,因为来的人跟他很熟,名叫庄杰,目前在城郊一带很活跃。谁知他刚要说话,夏宇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不知死活似的冲着庄杰开口:“不是,他只是打工的。我才是这儿的老板,让你小弟带话的也是我。”
“你?”庄杰闻言看向夏宇,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隐没。
夏宇点头,下意识地抿了抿嘴直视他的眼睛,并没有看见谢天右边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一下,一抬手又把烟送进嘴里。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也被冰冻起来,无法流通,每个人胸口都像压着什么,似乎只要再静一点,就能听的见卷烟纸燃烧的声音。下一秒,庄杰却突然露出了笑容,食指指着夏宇脸的方向轻轻点了两下,一字一顿地叫道:“小、宇!”
夏宇也笑起来,掐掉烟头朝那人走过去,边走边说:“嘿嘿,庄哥,你这一声要是不叫,我还就真不敢随便认了。”
冰冻的空气随之融解,庄杰照着他的肩膀轻捶了两下:“你小子好啊,跑这儿混来了。这都一年多了吧?现在才想到带话找庄哥啊?我可是找你找得快把高架都拆了。”
“不是怕你忙嘛,哪敢随便惊动你啊,看看这一来就是一票人,我都快结巴了。”夏宇呵呵地笑着,把手插进口袋里,不着痕迹地轻舒一口气。
“你们两个,站在外面聊不冷吗?进去到里面坐吧。”看着他们寒暄完,谢天说话的时候扔给庄杰一支烟。
“谢啦,谢哥,不过你怎么给我们小宇打起工来?破产啦?”庄杰笑呵呵地接了烟点上,冲着他调侃起来。
“抽你的乌鸦嘴,我兼职不行吗?”谢天靠在门框上,挑了挑下巴,眯起眼睛笑笑,顺便瞄了夏宇一眼,正好看见他耸着肩膀冲着自己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行,当然行,谢哥财运亨通嘛――那我们进去了啊,正好有点事跟小宇说。”庄杰点头,跟谢天招呼了一下之后和夏宇一起走进去。
“你们慢慢聊。”谢天点点头,看着他们走进去,在夏宇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抬手轻拍一下他的背。
走进办公室,庄杰四下看了看,接着坐进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接过夏宇给他倒的茶:“地方不错啊,开多久了?”
“才刚两个多月。”夏宇说着倚着办公桌站在他对面,两只手依旧插在口袋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颠着。
“那之前干什么去了?我可找你一年多了,哪儿都没影啊。”庄杰看着他的动作,心想这小子还跟以前一样,没多大变化。
“哦,之前在谢天的车行给他打工,在城郊,不起眼的地方,是不太容易找。”夏宇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了一支给庄杰,自己也点了一支。
“怎么你们轮流打工玩儿啊?”庄杰笑起来,摇了摇头把之前那支烟吸完了掐掉,又点上夏宇刚递过来的那支。
“那是说着玩儿的,”夏宇笑着吐出一口烟,“其实这间行是我跟谢天合伙开的,我的股份其实比他还少些。”
庄杰点点头表示明白,停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问:“你好像……没去看过辉哥?”
“……嗯。”夏宇闻言顿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咙。
“太无情了吧?”庄杰扬眉看他,“你不该是这种人啊。”
夏宇看看他,不说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住地抽烟,好半天才开口:“你就为这个找我?”
庄杰摇头:“之前主要是因为车库的事情,不过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阿姨跟我说文件已经都交给你了。”
夏宇点头,又吸了一口烟,接着把烟屁股按进庄杰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重又点上一支,抬眼看他:“那你知道原因了?”
“什么原因?”这回倒换成庄杰垂下眼帘,避开了夏宇的视线。
“为什么留给我?你们这么多兄弟都在,为什么单单留给我?”夏宇说话之前叹了一口气,眼睛直盯着庄杰。
“不知道。”静了一会儿,庄杰重新抬起眼睑,直视他的眼睛,“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沉默。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紧张起来。
夏宇紧盯着庄杰,双眉下意识地紧紧纠结,夹在指缝里的香烟一点点朝着手指烧上去。
庄杰平视他的眼睛,像是在静等他的下文良久,却突然甩了甩手把烧到手指的烟头丢进烟灰缸,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不说这个。”吸一口气,庄杰突然转移了话题,“对了,你给我拼的那车呢?怎么样,能跑多少?”
“哦,那个啊,最高能跑到12。”夏宇顿了顿,心里觉得庄杰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却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打算告诉他。
“在哪儿呢?我去看看。”庄杰说着站起身,弯腰把夏宇之前倒给他的茶端起来喝了。
“在外间,刚就停在门口边,我带你去看。”夏宇见状便也打消了想要再追问的念头,掐掉烟头打开办公室的门率先走出去,来到那辆拼装好的机车旁边。
“行啊,手艺不错嘛,算算究竟该多少钱――可别再要五万块啊。”庄杰踩了几下踏杆打着了火,又把车架在车撑上慢慢加了油门,最后挺乐意地接收了。
“换了俩车轮、发动机,其它小玩意儿不算,你就给两千块得了,不过记得以后多照顾我生意。”夏宇说着又给他发了一支烟。
“你小子,挺会算啊。”庄杰看看他,慢慢地再度露出了笑容。
“没办法啊,混口饭吃。”夏宇嘿嘿地笑出来,送庄杰出门的时候看见谢天正蹲在门口的台阶上跟小陶他们和庄杰带来的手下聊天。
庄杰点头,算是默应了,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看向夏宇,顿了一下才说话:“去看看他吧,或许你去了就会知道原因了。”
夏宇抿着嘴不说话,过了很久才摇头:“没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去的。”
庄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点点头走出去,跟谢天打了个招呼之后带着一帮手下又浩浩荡荡地离开,突然觉得之前是他没看出来,其实夏宇……还是变了很多。
“解决了?”看着庄杰离开,谢天走到夏宇身边问。
“什么?”夏宇侧头看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谢天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那车怎么说?”
“他说过天叫人来骑走。”
“哦,那最后算了他多少钱?”
“两千。”
第八章
夏宇点上一支烟,窝在酒吧的落地窗台与房屋外墙形成的拐角里。路灯电桩的阴影斜斜地落在他身上,掩住身影。
“小宇?”单辉从酒吧里出来,四下张望了一阵,发现他的时候极其细微地叹了一口气,快两步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怎么出来了?还不开心啊?”扬了扬眉毛,单辉说话的时候呼出一口白气。
“没有啊。”夏宇摇头,叼着烟看向自己的脚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右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折腾地上一颗有一半被埋在土里的石子。
“不爽你就说话,个大男人闹什么别扭?”单辉看着他的侧脸,眉头突地皱起来,伸手拿下他叼在嘴里的烟自己抽了一口,顿了一下之后接着说:“刚我们一起去揍了那小子一顿,庄杰手重,那欠操的怎么说也要进医院躺上半个月的。你要真还不爽,等会儿我就再去医院揪他出来让你亲自动手。不过这回要先说好,打完之后这事就算结了,别再揣在心里,你小子得给我笑一个。”
“唉,我都说不是为这个事了。”夏宇仰起头叹了一口气,接着重又垂下眼睑,唇角轻轻扯动了一下。
“那又怎么了?”单辉抬眼,眉头皱得更紧,“哎你说啊,我怎么就没发现你属姑娘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看你们一帮兄弟一起热闹,不太插得上话,然后突然有点想我以前一个同学。”夏宇说着侧脸看他,咧嘴扯出一个微笑向他表示自己真的没在为之前那件事不爽了。
单辉闻言斜眼看他,把烟送到嘴边的时候顿了一下:“女同学?”
夏宇摇头:“男的啊,同学好几年,而且一直同宿舍,也算是从小的兄弟吧,跟你和庄杰差不多。”
“啊,”单辉了解地点头,把烟送进嘴里的同时转眼看向不远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那他现在在哪儿?”
“S市,他在那儿念专科。”夏宇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视线跟他落在同一个地方。

“行,那去看他吧。”单辉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掐灭了扔在面前的地上。
“现在?”夏宇愣了。
“嗯。”单辉掏出车钥匙走到酒吧门口停着的机车旁边。
“你开玩笑吧?”夏宇不确定地跟过去,看着他打开车锁踩响了发动机。
“我说真的,上车。”单辉说着跨上车,把头盔递给夏宇,“先回去加油,然后我们从高速走……到S市中途可能还要再加一油。”
夏宇还是有些迟疑,却依言坐上车。单辉随即催动油门上了公路,到了路口又掉转车头折上高速。
谢天停下手里的活,侧过脸看向不远正跟小陶一起给一辆普通机车测发动机耗油量的夏宇,发现他又站在一边发着呆。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一年前,夏宇刚到他车行工作的时候,每当静下来也会总像这样两眼看着自己面前某一点,发呆,不――确切地说是沉思。
他像是有什么很难想通的事情,也让他自己很困扰,因此时不时地就会拿出来想一想,却又总是想不出个头绪。
谢天一直很好奇,对他的注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只是后来他像是自己也想得乏力了,又或者是淡忘了,渐渐地也就不再想。
不过自从上星期庄杰跟他在办公室里说过话之后,他就又想起了那件事情,而且像是打定了主意这不想清楚不罢休,之后就一直这样,一闲下来就会陷入沉思。
其实谢天现在已经大概知道了他所思考的问题――那个叫单辉的男人,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意思,那些留给他的财产又究竟代表什么――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很难想通,但是夏宇却似乎一直以来都把问题想错了方向,或者说是潜意识里故意绕开那个正确的方向,因此始终得不出结论。
把眉头挑高,谢天又看了夏宇一眼,接着垂下眼睑继续手里的活,打算这不去打扰他的思绪。
然而过了没五分钟,他却还是侧过头去叫了夏宇的名字――就当他是善妒的男人好了,他只要看见了,就容不得他去思考有关另一个男人的问题,即便他心里其实很希望他能早点想清楚。
“怎么了?”夏宇听见他的声音,暂时中断了沉思朝他走过来。
“帮我拿支烟,我一手的机油。”谢天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左胸前的口袋,站起身喘口气,把落到额前的头发往后甩了甩。
“靠油箱这么近,先不点吧。”夏宇依言帮他拿了一支送进嘴里,却没拿打火机。
“嗯。”谢天点点头,前额的头发随之再度散下来,盖住了眉毛,有点戳眼睛,他于是又仰了仰头,把头发往后甩了甩。
“你要剪头发了。”夏宇看着他的动作,一边说一边蹲下来看谢天之前一直在修的那辆坏了电池的车。
“哦,晚上吃过饭到你家门口那间店剪。”谢天说着又甩了一下头发,蹲下来继续把修好的电池装回车上。
“那我正好跟你一起去,过年就不用剪了。”夏宇点头,见他的头发又落下来,伸手帮他捋到脑后。
“好啊。”谢天看了一眼他的头发,同时把手里的螺丝上紧,顿了一下之后起身到水池边去洗手,顺便掏出打火机点了烟,沉默了一阵,等到把手里的烟抽完之后才又早到夏宇身边:“到里面,我有点事跟你说。”
“怎么了?”夏宇依言走进办公室,看着谢天把门关上,坐进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
“没事,就是问你年底怎么安排,我们也该商量一下,清账和放假的事情,今年过年早,还有不到三个星期就是除夕了,你有什么打算?”谢天说话时倒了一杯水,面对着夏宇坐在桌子上,一只手捧着水杯,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没有啊,你那边不是每年都从除夕前三天开始放假吗?我就照你的来,这样下个星期开始结算也不晚――你怎么样?”夏宇曲起双腿踩着桌子边,把椅子向后倾斜抵在墙上。
“我原来也是这么安排,不过现在有点变化。”谢天看着他的动作,垂下眼帘清了清喉咙,顿了一下才接着开口:“我这个周末就要回我妈妈那儿,要到过完年才回来。”
“有事啊?之前怎么没听你说?”夏宇抬眼看他。
“啊,也没什么,只是五月的时候我妈打过电话来,我跟她说好了过年要早点回去,待久一点,结果一直忘了,刚想起来。”谢天抿了抿嘴,把水杯送到嘴边喝了点水。
“哦,”静了一下,夏宇开始一前一后地摇晃椅子,垂眼看了自己的膝盖许久,“那怎么说,明天开始结?”
“那倒不用……这样,我明后天过去先把那边的账清掉,然后把每个人的工资和年终奖金包好,放假前你帮我过去发一下。这边的账你就自己清,我们俩的先不管,等我回来再说。”谢天想了一下,说出自己的安排。
“嗯,行啊,就这么办好了。”夏宇点点头,没有异议,只是话尾似乎夹杂着一声轻微的叹息。

第二天谢天就依照之前的计划去了城郊的车行清账,星期五晚上把分包好的员工工资和年终奖金带回来交给夏宇,星期六一早就从夏宇家直接去了火车站。
谢天没有开车,所以夏宇骑车把他送到了火车站,只在候车室外面陪他抽了一支烟就离开了,到车行的时候刚过十点一刻。
车行没人,一个人都没来。夏宇不禁觉得有些奇怪,纳闷地拉开卷帘门之后才想起今天是元旦。
“放假……”他嘀咕了一声,心想自己怎么就忘了,却也懒得重新锁上刚刚打开的门,就干脆走了进去,打开灯和暖风机,就当今天他一个人加班。
他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屋里靠门不远的地方,点上烟的同时想起应该烧点水,于是又站起来把电水壶接满水,插上插头。
重新坐下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谢天发来的一条短信:“已经上车了。”
“我在车行,其他人都不在。”夏宇想了一下,回了信息之后把手机搁在凳子上,起身拎来一个发动机和另一张凳子,坐在之前那张凳子旁边研究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谢天回了短信:“集体罢工?”
紧接着又一条:“啊,今天是元旦。”
“嗯,我给忘了。”夏宇回了一条,之后过了很久都没有短信再发过来。
电水壶开始吹出哨音的时候夏宇抬头看了手机一眼,起身拔掉插头把水灌进保温瓶,顺便给自己倒来一杯水――还是没有短信。
夏宇又看了手机一眼,把它拿过来装回口袋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什么生意上门,车行里静得让人发怔。远远地,他听着公路上车辆来往的声音,心思也越飘越远。
最近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当手里稍有空闲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开始浮上那一系列有关单辉的问题。他会不自觉地拉出一些回忆,希望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是不知究竟是用错了方法还是找错了方向,他始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突然,一辆汽车从夏宇面前疾驰过去,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出很远。舒了一口气,他掏出手机――还是没有短信,不过时间显示是已经快十一点半了。
他于是决定关门回家――放假的时候还是就应该待在家里,吃完饭看看电视什么的,即便都是一个人,家里还是比车行好些。
拉上卷帘门之前,车行墙上的挂钟刚刚指上十一点三刻的位置。夏宇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一连来了四条短信:1:31,“你不说我也忘了,那你现在怎么办,回家吗?”
1:5,“??”
11:13,“到家没?我现在到S市了,路上挺无聊的,跟我说话吧。”
11:37,“小宇?”
『这四条短信就是谢天给我的最后消息。那之后我一直没有联络上他――他没来电话也没再给我发信息,我打他的手机也总是关机。
我因此而产生了一种莫名强烈的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悬在心里,晃晃荡荡地总没个着落。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陌生,却又隐约地像是明白它的含义――谢天这个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挤占了我心里一块相当重要的地方,一块一旦他不在,就会让我空得发痛的地方』过年放假前的这段时间,车行其实是相当忙碌的,虽然用来比赛的机车生意相比于平时少了许多,但是人们用作代步工具的普通机车却都会在这个时候被送到车行进行检修和保养,以确保过年期间走亲戚的顺畅。
由于假期停在除夕前三天,避过了年前最忙的时间,而车行的员工又都很希望能在年终拿到更为丰厚的奖金,因此在这段时间里也就显得更为勤奋。
每个人都很主动地联络老客户或是寻找新客户,尽量多地把客源引来车行,尽量好地把工作完成,以弥补假期所错开的高峰时间的损失。
这不能不说是谢天经营策略上的一个成功,毕竟它达到了一举两得的效果,既让员工可以提早放假迎接新年,又将他们的积极性很好地激发了出来,让车行在提前休业的情况下仍旧能获得与加班加点同等的营业额。不过这一点夏宇也是在看了年终的业绩报告之后才开始明白的,他自己还在做员工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这么多。
人一旦忙起来,日子过得也就快了。从谢天离开城里回老家到车行在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整整两个星期过得飞快。夏宇像是猛然回过神,就发现车行所在的那条巷子像是突然多出了好些人,来来往往的尽是采买年货和平日远在外地念书或是工作的人们,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夏宇的车行是第一年开张,因此当天下午他领着行里的员工们到附近的KTV庆祝了一番,快到五点的时候让各人领了工资和奖金四散了回家,旧的一年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谢天车行的人那个时候还在忙,好象是中午的时候来了一笔大单子,他们怎么也舍不得推掉,就接了下来,夏宇到那儿的时候他们才刚忙完一半。
“看样子晚上是一定要加班的了。”夏宇一边看着剩下的活,一边解开外衣打算换了衣服帮忙――不管怎么说今天得把事情了了好让他们放假,明天有人来取车的话他一个人也就行了。
“是啊。”站在他身边的大个子点点头,嘻嘻一笑,“只可惜老大不在啊,要不然怎么也要蹭得他再给加点儿奖金的。”

“那你不如蹭小宇还实在点,现在我们的红包可就在他怀里揣着呢。”另一个伙计闻言马上接过了话茬,说话间还特地冲夏宇挤了挤眼睛。
“哎,我可不比他大方多少啊。”夏宇跟着他们笑起来,心里却的确是打算要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再加一张大钞,毕竟年终了还有心思抢下大单的员工实在是很难得。
一帮人就这么笑笑闹闹地干活,六点一刻左右叫了外卖聚在一起吃了饭,之后夏宇就先把钱发了,当然每一个红包里都比之前多了一张大钞。
等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夏宇让员工们先走,自己则留下收拾善后顺带关门。
他先把卷帘门拉下一半,然后把用完没有收起来的工具放回工具箱,没有扫地,只把地面上一些明显的垃圾踢出门外堆成一个小堆,留给早晨扫马路的清洁工理。
四下看了看,他觉得没什么需要再收拾的了,就走进办公室里把热水瓶拿出来倒空,再回去的时候顺手掏出手机看了看,拨了一个号码――还是关机。
叹了口气,他关了灯从办公室里出来,却突然听见什么人从外面把卷帘门碰得“哗哗”响,一抬头就看见谢天从半关的门下面钻了进来。
“小宇?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站起身,谢天看见他的时候唇角明显朝上弯出一个弧“哦,他们给你接了一个大单,刚刚才做完,我正要关门――你来得正好。”夏宇看见他的笑脸,顿了一下,抿了抿嘴把钥匙递给他,没有多说话,心里那之前一直悬着的东西却像是突然找到了依凭,终于落了地。
“呃,那你等我一下,我找个东西。”谢天看看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却也没有追问,干咳了一声之后走进办公室,在抽屉里一阵翻找。
夏宇站在外面听着,伸手摸出一支烟,点着之后又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办公室门口望进去:“找什么啊?”
“充电器……啊,在这儿。”谢天一边说,一边从桌面上的一堆旧报纸下面翻出了他的手机充电器,夏宇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是因为电池没了电。
“特地回来就是找这个?”又抿了抿嘴,夏宇看着他把充电器装进外套口袋,把烟送进嘴里吸了一口,让喷出的烟雾稍微遮住了一些自己的视线。
谢天点头:“我上火车没多久手机就自动关机了,弄得我都没办法跟你联系――对了你有没有打我电话?”
“……有啊,不过你一直关机。”夏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顿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手里的香烟往上烧出挺长一截烟灰。
“什么时候再回去?不是说要待到过完年?”
“哦,回来了就不再回去了,跑来跑去的太麻烦,而且现在车票也不好买。”谢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话,唇角时不时地微微上翘。
“那你过年待在哪儿?”夏宇也看着他,问完之后又抿起了嘴,眼角朝下弯出两个相等的弧度。
“……你家行吗?”谢天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干吗要我家?你不是熟人很多?”夏宇斜他一眼,转身走到卷帘门前,俯身钻了过去。
“你家人少嘛。”谢天也跟了出来,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更大。
“少也不差你一个啊。”拉下卷帘门,夏宇把最后一口烟吸完,掐掉烟头扔在之前堆在门口的那堆垃圾上,低着头闷笑。
“哎,这样说就过分了啊。”谢天弯腰锁好门,接着抬手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差五分,已经没车进城了。
“这么晚你怎么回去?”抬眼看了看马路的方向,谢天转头问夏宇――刚才他就发现夏宇的车没有骑来。
“啊?已经快十一点啦?”夏宇凑过去看他的手表,看清楚时间之后下意识地耸了耸肩,一时也想不到要怎么回去。
“……要不然今天去我那儿吧?呃,反正明天就放假了,也不用急着早起回去开门……”谢天抿了抿嘴,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蠕动了一阵,带出一声干咳。
夏宇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转而走到他的汽车旁边,等他开门。
谢天的家距离车行并不远,开车只要十分钟,从巷口出去穿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是一幢二十二层的公寓楼。
他住在八楼的一套单身公寓,面积不算大,屋子里的一切都很简单而实用,并且收拾得井井有条,夏宇一看就觉得这里的确像是谢天住的地方。
“要不要吃面?”一进门,谢天就把外套脱下来扔进沙发,换了拖鞋之后直接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筒挂面,“我都快饿死了,下了火车就直接赶回来拿车,去了你那边,又绕回车行,肚子里只有中午吃的二两馄饨。”
“那你刚才不说?说了就在外面先吃了再回来啦――我少一点就好了,快七点的时候才吃的饭。”夏宇也把外套脱掉,换了拖鞋,走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他煮面条。

“这时候外面还有什么吃的?你又吃不了多少,我一个人去哪儿都不划算。”谢天一边说一边把挂面下进开了锅的水里,转而切了些葱碎调上酱油和盐用开水冲成面汤。
夏宇笑起来,不说话,走到卧室门口探头看进去,发现这卧室是连着阳台的,中间用很大的玻璃落地窗隔开,没有挂窗帘。
“想看什么进去看啊,站在门口干什么?”谢天端着两碗面从厨房里出来,却没有放在餐桌上,而是直接拿进卧室放上沙发前的茶几。
夏宇笑了笑,跟着他走进去,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尝尝看怎么样?”谢天说着,自己先挑起一大口塞进嘴里,也顾不得被烫得“丝丝”吸气,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
“不错啊。”夏宇也吃了一口,一侧脸看见他的吃相,心想他是真的饿了,于是停下筷子把碗推到他面前。
“不吃了吗?”谢天看了那碗面一眼,三两下吃光了自己的,连面汤都喝得精光。
“我晚饭吃得很多。”夏宇点头,突然发现床边靠近落地窗的拐角停着一辆只有一米来长的BMW模型机车,忍不住过去端详起来。
“这是你买的?”他把那模型车从墙边拉过来,前后推拉了两下,发现车轮很灵活。
“是啊,前年的限量版,充了电真的可以骑的。”谢天一边说,一边把夏宇只吃了一口的那碗面也吃了精光。
“那不是狂贵?你怎么会舍得?”夏宇把那小车放正,作势骑了上去,只可惜车实在太矮,他又怕把它压坏了,只得半蹲着用两条腿支撑自己一大半的体重。
“哎,别总把我说得那么小气好不好?”谢天看着他,向后靠上沙发背,“对我自己喜欢的我什么时候吝啬过?”
有点奇怪,好端端的一句话居然说得夏宇有点耳根发热,他垂下眼睛盯着小车的前轮看了一阵,突然起身把它放回墙角。
“……你要马上是不是要洗碗?那我先洗澡行吗?”
“行啊,衣服在柜子里,自己找。”谢天点头,起身把两副碗筷拿进厨房的水池。
夏宇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半了。谢天已经放开了被子,整个人侧躺在床上,一只手臂弯曲着枕在脑袋下面。
夏宇以为他睡着了,打算过去叫醒他,让他脱了衣服再睡,谁知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的眼睛其实是半睁着的,而且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一瞬间像被什么击中了胸口,夏宇怔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右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才想到要去挠头:“呃……我洗好了。”
“哦,那我去洗,你先睡吧。”谢天收回目光,坐起身拿了之前放在手边的衣服,绕过他走进浴室。
夏宇听见他关上了浴室门,站在床边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掀开被子睡进去,他突然觉得之前的紧张似乎越来越强烈,好象全身的皮肤和神经都紧绷着,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
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来了一支烟,他把它叼进嘴里,刚打算要点就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
几乎是反射性地,他把烟重新丢回床头柜上,迅速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当然谢天并没有过来看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只是把衣服扔在了沙发上就又转回客厅去关灯――夏宇可以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比之前减弱了一些。
接着他又开了冰箱――夏宇听见了冰箱门的声音,然后是易拉罐被打开的声音――谢天一边喝一边走回卧室,关上了房门和顶灯。
四周随之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微弱的光亮从落地窗缓缓地泄在床上。夏宇动了一下,翻了个身把脸正对着光亮,谢天在这时躺在了他的身后,掖好被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之后就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紧张的心情似乎有了一些好转,夏宇睁开眼睛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却只看得见封闭式阳台的窗框和阳台上晾着的两件的衬衫。
阳台上似乎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不时地有风吹进来,把两件衬衫吹得纠缠在一起。不过落地窗倒是关得很严,因此他只能看得见风动,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宇觉得自己彻底放松了,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不料一转身就对上谢天直盯着自己的双眼――似乎是因为迎着光,所以显得特别亮。
反射性地僵直了身体,夏宇屏住了呼吸,眼神却像是被他眼睛中的一些情绪吸引住了,定定地望进去,竟然没有想到要闪避。
谢天的眼神很平静,望进去却又像是能看见眼低燃烧的一小簇火苗。夏宇的心中突然喧腾起一种古怪的情绪,嘈嘈嚷嚷的,在脑海中若隐若现。

谢天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挪动了一下脑袋,把脸更近地靠向夏宇。
夏宇的心拎了拎,脑海中的嘈杂声翻出一个浪尖,但很快又没了回去。
抿了抿嘴唇,谢天慢慢支起头,向夏宇探身过去。
夏宇心中喧腾的情绪随之澎湃起来,像是突然决堤的水流,从胸口一直涌上头顶。
唇吻上唇的瞬间,所有的情绪都蓦然安定下来,脑海中嘈嚷的声响全都没了,静得可以清楚地听见他和他每一声心跳。
夏宇觉得自己的耳根和脸颊有些发热,眼睛也像是被什么熏着了,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
谢天的手臂在这个时候圈上了他的腰。他僵了一下,原本搁在身侧的手臂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在哪里好,一个失神,齿间便溜进了他的唇舌――温润、微凉,呼吸间还闻得到啤酒绵苦的香泽。
第九章
『谢天和我的感情,其实有点像小桶蓄水,我们一人拎着一个小桶,放在自己身边一点一点地存着,存满了再把桶里的水倒进同一个大缸。
这样的蓄法虽然慢,却始终都能看见缸里的水在增长,心里也就早有准备,知道水总有一天会蓄满、溢出,只是不确定会是谁的桶把它装满,又是谁的桶让水溢出来。』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谢天吻上夏宇之后,两人就有了更一步的接触。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就像是之前早已经准备好了,等的就是这个一蹴而就的机会。
唯一让夏宇觉得意外的,恐怕就是谢天那种近乎失控的狂热――夏宇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任何类似的迹象,突然间就被笼罩在其中,一时……竟有些招架不来。
微微抬了抬眼睑,夏宇又一从沉睡中醒来,第一个闯进视线的依旧是靠在墙角边的BMW模型车,不过窗外的光线比他前一睡醒的时候平和了许多,太阳也不再悬在窗眉上正对着他的脑门。
落地窗的玻璃依然被浓重的白雾笼罩着,边缘地方的水气有一部分凝结成了水滴,终于挂不住了,就蓦地流淌下来,划出一道细细的轨迹,在下边的窗框上形成小小的积水。
夏宇动了一下,呼出一口白气,蜷起身把裸在被子外面的肩膀收回来。原先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就在这个时候轻轻收紧,接着就有个温热的身躯贴上他的脊背。
“醒了?”谢天的声音响在他耳边,鼻息温热,弄得他有些发痒。
他点头,同时把脑袋往旁边让了让,肩膀却向后靠进他怀里,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
“几点了?”
“快四点了吧……”谢天说着,转身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被夏宇枕着的右手臂弯曲起来,指尖拨了拨他头顶的短发,“嗯,三点二十五,怎么了?。”
“没有。”夏宇摇了摇头,转了个方向打算坐起来,却突然感觉到谢天曲起的膝盖蹭上了他的大腿。
他下意识地僵直了身体,有些难以置信地侧脸望过去。
那家伙却似乎对他的吃惊不以为然,只是笑笑地看着他,像之前每一一样轻轻地、用一种听来有点蛊惑又有点像撒娇的语调问他:“……你休息好了?”
张了张嘴,夏宇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底却本能地升起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突地掀开被子跳下床。
“……我要去洗澡。”他一边说,一边抓起前一天晚上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那家伙却像是故意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突地咧开嘴笑起来,作势也要起床:“好啊,一起啊。”
夏宇的耳朵随即变得滚烫,心里一拎,抓起衣服几乎是用冲的进了浴室,“碰”地一声关上了门。
谢天这才重新躺回床上,呵呵笑了一阵,起身穿上衣服走进厨房。
洗完澡出来,夏宇就闻到了一股清爽又浓郁的饭香,他的肚子因此而咕噜噜地叫唤起来,胃里翻腾了一阵,微微有些发疼。
“饿了吧?来吃饭。”谢天看见他出来,把做好的南瓜粥和小菜端上餐桌,自己则接过他手里毛巾站在一边。
“你不吃吗?”夏宇问他,并没有马上动手。
“你先吃,我洗过澡就来。”谢天冲他举了举毛巾,看见他把碗里装满了粥,并且喝下第一口才走进浴室。

谢天做的粥菜吃着很爽口,夏宇一口气就喝了两大碗。盛上第三碗的时候他见谢天还没有洗完,就打开了电视,慢慢地一边吃一边等。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了几声,接着就听见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外面喊:“83的交水电费了――”
夏宇觉得有趣,放下碗筷起身拍了拍浴室的门:“哎,有人来收水电费――你这里的水电费现在还是这样收啊。”
“嗯,明年就改银行代收了――你让她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谢天应了一声,加快了速度洗澡,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沉思一阵之后重又慢下了动作。
“……小宇,我的钱包在外套里面的口袋里,你帮我交一下吧。”
“哦,好。”夏宇应了,拿来他的外套翻出钱包,打开门帮他交了钱。
把找来的零钱装回去的时候,夏宇突然发现谢天钱包里装着的那张照片里,坐在沙发上笑得正开心的人居然是他!
“……从哪儿弄来的啊……”他微微一怔,眉眼间不自觉地爬上一抹笑意,低声念叨了一句,抿着嘴唇把张照片从钱包里拿出来。
那张照片是一张六即笮〉钠胀ㄕ掌,是谢天把它对半折了一下才能装得进钱包。夏宇把它展开之后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合照,照片里的他坐在沙发上在最右边,正在往中间靠近折痕地方的一个半新的赛车头盔上写着什么。而折痕的左边,正靠在沙发背上看着他的人是……单辉……在他眼中……有一种夏宇觉得自己从没在那儿看见过的宠溺和温柔。
脑子里“嗡”的一声,夏宇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很多东西随之混合在一起,突然间变得更加混乱,却又好象慢慢地沉淀出一条清晰可辨的线索。
但那线索似乎过于细了,而且一闪即逝,他刚要伸手抓住它,一抬头却看见谢天正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一瞬间有一种感觉,好象谢天知道单辉,也知道单辉和他之间的事,夏宇下意识地举了举照片,不太确定地问他:“你认识他?”
“不认识。”谢天摇头,眼神里看不出一丝波动,“但是听过他的名字。”
夏宇点点头,知道谢天说得是真话,却还是顿了好一阵子才把照片重新折好放回他的钱包。
“……粥好喝吗?”看着夏宇把钱包重新装回自己的外套口袋,谢天拉出一个笑容,把话题暂时扯开。
“嗯。”夏宇点头,也暂时把那片混乱的思绪放到一边,跟他一起坐回餐桌边继续吃饭,“我刚吃了三碗。”
“呵呵……饿坏了?”谢天的笑容大了,有点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给自己也盛了满满一碗。
夏宇知道如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好意思的绝对会是自己,于是斜了他一眼,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电视上。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转过头来看向谢天:“糟了,昨天最后那笔单,车主说今天下午要过来拿车。”
“说的几点?”谢天一边问,一边赶紧走进卧室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
“六点,现在几点?”夏宇也跟了过去,当看到闹钟上的指针刚刚指在四点二十的时候稍稍舒了一口气。
“还好,来得及。”谢天对他笑了笑,重新回到餐厅,把碗里的粥喝完了之后又添了两碗,大约五点四十的时候和夏宇一起穿上外套出门去。
那单的车主很准时,刚好六点整带人来拿了车。谢天就在六点十分左右重新关了车行,开车把夏宇送回家。
过年前哪条路都不好走,原本两个钟头不到的路程,谢天用了快三个钟头才走完。夏宇实在是累了,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谢天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几想叫醒他都没忍心。
回到夏宇家的时候已经九点一刻了,谢天却又在车了坐了一会儿,等到夏宇自己醒过来才跟他一起下车。夏父不在,应该是上夜班刚走,夏宇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就打算让谢天留下来。
“今天就算了吧,我还是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谢天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之后重新打开车门,坐进去之前把烟递给夏宇。
“干吗啊,跑来跑去的不嫌麻烦?”夏宇不明白,接过烟却没有吸,只是弹掉了烟头上的烟灰,然后把它掐灭。
“麻烦啊,但是我在你没办法好好休息。”谢天说着顿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打着了引擎。
夏宇没话说了,抿着嘴看着他,良久之后突然问出一句:“……哎,谢天,你是不是其实还没有三十岁啊?”
“啊?”谢天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夏宇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没什么。”夏宇摇头,打算让他忽略刚才的问题。谢天却明白过来,坏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对他说:“怎么你不知道吗,三十岁才是真正生龙活虎的年纪。”

“我不跟你说了,你走吧。”耳根一下子整个烧起来,夏宇摇摇头,转身走进院子,锁上院门的时候看见谢天刚把车倒正,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点。”
谢天把手伸出窗外朝他挥了挥,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走进家门,踩下油门之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总说谢天小气,但在我看他应该算是个相当大度的人,又或者他其实并不小气也不大度,只是对凡事都能采取一个比较恰当的态度。
就好象对于单辉的事情,他虽说不认识他,但我相信他对单辉和我之间的事情一定有所了解,并且极有可能比我更早想明白了其中的纠葛。因此他虽然从不跟我说起,却不只一给了我线索和单独思考的空间。
现在想想,他或许只是出于对未来的考量,觉得让我自己想清楚远比永远阻碍我思考对他和我们来得更有利。但是无论如何他的确是帮我打开了心结,救了我,也救了单辉和他自己。』谢天走了之后夏宇就洗澡上了床。他实在是累了,全身都酸酸软软地提不起劲,眼皮也一个劲地直打架。
但是很奇怪地,真正静下来之后,他却又怎么都睡不着了,脑子里虽然混沌,却始终像是萦绕着什么事情,嘤嘤嗡嗡地绕来绕去。
翻了几个身,夏宇受不了地打开灯,呆坐了一阵之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烟头上的青烟袅袅散起,带出一种混杂着烟草轻香的呛人气味,渐浓,在他脑海中描出一个名字――单辉。
夏宇抽的第一支烟就是单辉帮他点的,他那时候才刚高中毕业,没上大学,却因为认识单辉而半只脚踏进了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其实对那里的一切都只是好奇,而且因为新鲜而显得兴奋,对人、对车都是如此。
单辉对他,的确是好到没话说,一般只要是他说出来的,他基本上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夏宇很单纯地认为那只是表示他们的关系很铁,单辉跟他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朋友,是哥们儿,却从没想过那其中是不是会有其它含义。所以在单辉对他有了逾越朋友关系的举动之后,他觉得完全不能理解,随之而来的存折和遗产更是让他觉得突兀。
问题的关节大概就在这里了。
抽完最后一口烟,夏宇把烟蒂按进烟灰缸,起身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来单辉留下的存折和遗产文件。重新坐进被子里,他把它们一一排放在自己面前,静了一会儿之后给自己点上第二支烟。
细想起来,他其实可以说出这里每一件东西的来历,他知道这些都是他在单辉面前流露出过“想要”的意愿的东西,单辉可以说是一件不少地全都满足了他。
这在“朋友”来说,的确是有些太过了,哪怕是关系最铁的哥们儿也一样。但是如果换作另一种情况呢?如果说单辉对他并不仅仅是朋友的感情,而是与谢天对他的感情相当呢?似乎……就可以说得过去了。
夏宇其实并不是没有想过,尤其是在谢天向他明显地表露出感情之后――他其实觉得谢天对他的态度,在某些方面跟单辉对他很像。
但是他很快就否决了,因为他在单辉身上完全没有感觉到过谢天让他感觉到的某些迹象。然而今天他在谢天那儿看到的那张照片里,却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单辉看着他的眼神中自然流露的宠溺和温柔――他觉得任何一个人在看到那种眼神之后都不可能弄错单辉对他的感情,就连他自己也一样。
单辉……是一直都在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就自己的感觉而言,夏宇其实并不确定。
但是他相信事实的确是这样,否则那天庄杰也不可能那样反问他。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分明是气话。他这么多年看着单辉,这么多年跟在单辉身边,绝对不可能看不懂单辉的心情,看不懂的从头到尾只有夏宇一个。
突然觉得有什么哽在心里,夏宇吸了一口气,才发现眼眶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涌上了泪水。他侧过身去把烟蒂按进烟灰缸,乘着它们没从眼角落下之前用把脸埋进枕头里,渐渐地听见了自己呜咽的声音。
夏宇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有多久,只知道哭的欲望逐渐平息下来之后,渐渐地,窗外黑沉的天色就变成了青灰色。
蓦地坐起身,夏宇突然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从来没有去看过单辉一,他随即拿来衣服穿上,快步走出家门,却发现谢天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而人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上车。”看见夏宇出来,谢天并没有多说话,直接打开了车门坐进去,转动车打着了引擎。
夏宇顿了一下,却还是依言上了车,路过谢天之前站着的地方时发现地上的烟蒂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堆。
夏宇并没有说要去哪里,但谢天却似乎知道目的地。他弯上高速直奔城北,又向西折进城郊,最后在公墓的大牌坊外面停下了车。
看了谢天一眼,夏宇没说话,下了车直接走进墓区。十区八牌三十二号,他清楚地记得那个位置,是一块只有名字、没有照片的墓碑。
很快地,他找到了它――看起来跟一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墓碑上的名字稍微有些脱色,名字上方的相框里还多了原本没有的照片。
照片里的单辉侧着脸,唇角微微翘起,正用一中宠溺而温柔的眼神看着照片外的某个方向。
夏宇知道那个方向应该是坐着一个傻到对他这种眼神完全没有知觉的男孩,而那个男孩因为自己不明白,一直到他去世的一年后才来看他。

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然而张开了嘴却不知道究竟该说哪一句,夏宇正在踌躇,眼前却突然多出一束半开的黄玫瑰,明黄的颜色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中显得特别显眼。
“……忽略他这么久,不管怎么说先道个歉。”谢天把玫瑰塞进夏宇手里,自己则走到一边,点了一支烟搁上贡台。
夏宇点头,俯身把玫瑰靠放在墓碑边上,东边的天空在这个时候射出一道金光,划开四周的灰白,照得玫瑰的颜色更为鲜艳。
尾声
从墓地出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个专心开车,一个侧着脸看向窗外。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天气不错,看起来这样的好天气应该可以持续到过年。夏宇朝着太阳望了一阵,慢慢把视线调回车内,转头看了谢天一眼,点了一支烟。
谢天好象没有顺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公墓后面穿过一条小路直接上了高速。他好象开得挺顺的样子,像是对周围的路段非常熟悉,夏宇抿了抿嘴,忍不住问出一个他来的时候就想问的问题:“……你好象对这儿很熟?”
“啊?啊,我来过这儿几回。”谢天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来干吗?”夏宇也从那里回看他,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问。
“……发呆。”谢天又看了他一眼,心里像是有点挣扎,半天才吐出答案。
夏宇愣住了,先是不懂他的意思,刚要问,心里却突地又好象明白过来。
唇边慢慢爬上一抹笑意,他往下滑了滑,让自己的脑袋可以整个靠在椅背上,侧仰着头直盯着谢天的脸,良久之后又把视线调向窗外。
“现在是要去哪儿?”夏宇问,看着一辆辆车从自己身边超过去,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已经习惯了谢天开车的速度。
“回家啊,我要睡个回笼觉。”谢天说着用力睁了睁眼睛,看起来的确很疲惫。
“那不先送我回家?”夏宇顿了一下,再度侧过脸去看他。
“送你回去我就回不来了,我现在开不了那么远的路。”
“那就睡在我家好了,又不是没有床给你睡。”夏宇念了一声,把烟头掐掉,眼睛眯了眯,也有点想睡了。
“但是你爸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吧?”谢天说着,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
“他回来跟你睡觉有什么关系?”夏宇觉得奇怪,接着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睁大了眼睛看向他,“哎,你回家是真的只打算睡觉吧。”
“当然,觉不睡饱了哪有精神做别的事?”谢天像是觉得他问得有趣,唇角一抬带出脸颊上的笑窝。
-全文完-

番外
谢天谢地
空中瓢泼似的倒下第二场雨的时候,夏宇走进办公室里拿来了外套穿上。车行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这种鬼天气,还没反应过来,门口用竹竿临时支起的塑料雨棚就「哗」地一声塌下来半边,正好砸在夏宇停在棚子下面的机车上。
「靠,还没完没了了。」一边咕哝着,夏宇飞快地冲过去,险险地撑住了顺势倒下的车,小陶和工读生也跟着跑了出来,搭手举起塌下来的半边棚子,让夏宇得以把车推进屋里。
「飞子,去把梯子抬出来。」小陶招呼了一声,把工读生举着的那小半边棚子也撑了起来,好让他到屋里去拿梯子。
夏宇明白他是打算把棚子重新支好,想了一下之后开口:「小陶,拆了别支了,等天晴我去找人做个石棉瓦棚子。」看看天色,他觉得这雨似乎有越下越猛的趋势,便干脆回头告诉屋里其他伙计:「收拾一下,等会儿雨小了就下班。」
「可才五点不到啊。」一个伙计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这天气这样就是有活儿也不会多了。」夏宇答着他的话,从另一个伙计手里接过一支烟,「我留这就行,你们收拾收拾早点走,下雨天车不好坐。」

众人这才点了头,一边又看了看天色,递烟的那个顺手帮夏宇把烟点着,「那你怎么走?谢哥今天过来大排档啊?」
「这种天谁有心情大排档啊,而且他那边最近事多――我等会儿晚了打车走,到家也就一个起步价。」
「行,那我们就不跟这干耗了啊。」小陶跟着搭话,不一会儿见雨小了,就跟另几个伙计一起挤着工读生的雨伞走向车站。
夏宇站在车行门口,看着他们走到巷口的车站、一个一个地跟着几拨人上了车,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掐了烟回到屋里。
车行里还散着一地的工具和零件,一辆被拆掉了车座的旧车斜躺在墙边,有些碍脚。他于是拖着车头将它挪了挪位置,又把扳手和老虎钳收回工具箱,中途有几两颗螺丝被他踢到了木头柜子下面,他蹲下来用扫帚掏了半天,却掏出来一个半满的机油斗。
把那东西捡起来捏了捏,夏宇发现出油嘴并没有堵,还能用,就把它搁上了木柜。这个时候时钟刚刚走到五点――他抬头时顺便瞥了一眼柜顶旁边的小挂钟,右手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看,但是没拨电话。
天色在这时突然间暗了下来,昏黄,甚至像还卷着沙,夏宇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城里这天气了――恐怕不光他,连气象台的那些专家也明白不到哪里去。想想前两天伙计们一块儿开玩笑还说到最近的天气预报一个台赛过一个台的不准,说不定哪天就要在天气预报上也注明「本预报纯属虚构,如有不准,实属巧合」的字样,他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两声,正在回忆这句话最后究竟是谁总结出来的,就听见窗子上「噼里啪啦」地巨响了起来,敞开的大门口随之蹦进来几颗豆大的……冰雹。
「见鬼了真是。」上前捡起一颗那貌似冰雹的东西,夏宇虽然心里怎么都不认为这大四月的眼看就都要「五一」了居然还会下冰,但最终还是相信了事实。再看看天色似乎有越来越昏黄的趋势,他二话没说就把卷帘门拉下了一半,准备关门回家。
然而老天似乎是铁了心地总不遂人愿,之前足有大半个下午车行也没接着一笔生意,这时却偏偏有人敲着卷帘门钻了进来。
「哎,老板,还有人吗?帮忙补个胎好吧?」说话的是个戴着机车头盔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一身行头很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
夏宇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答应了,重新把卷帘门推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她骑来的居然是辆艇王(注:「春兰艇王」,车身宽、长,比较重,一般很少有女性会选择这种车)。
「嗬,这车你扶得动啊?」忍不住扬了扬眉稍,夏宇微微笑着问道。
「当然啊,一百码转弯也倒不了。」那女人回答,说话间一边摇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干吗,不相信啊?你们这些小杆子,尽会小瞧女人。」(注:「小杆子」是方言,一般是年纪稍大的人用来称呼比自己年轻的男子。)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只是很少看到有女的骑这种车,一时好奇罢了。」夏宇接过烟,笑嘻嘻地谢过了就把烟夹在了耳后,转而把车推进屋里。
谢天的车就在这时开到了门口,夏宇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见那人顶着一头半湿的头发打开了车门。
「就算道你今天一定提早关门。」笑眯眯的一张脸从车上下来,白牙、笑窝,再帅点一定被挖去做牙膏代言人。
「你跳大绳的啊,成天算来算去的――怎么,那边忙完了?」夏宇说归说,却也跟着笑起来,笑容不算大,刚好让一双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还剩下一点,不过雨太大了,也连着忙了好多天,就先放他们回去了,等明天天晴了再弄反而快――你车呢?淋湿了吧,也不打电话给我,我要是不来打算怎么回去?」谢天说着关了车门走进来,路过那辆艇王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却没在意站在车旁边的人。
「打车啊,要不然怎么办?这种鬼天气我才不要骑车走,我还怕它半路下刀子。」夏宇把之前夹在耳后的烟递给他,自己则蹲下来准备拆那艇王的轮胎。
「刚才看见冰雹了?我在车上听见广播里说看见有鸽蛋大的一个。」谢天也蹲下来准备帮忙,这才发现站在艇王旁边的那个人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他,看得他挺不自在。
下意识地看回去,谢天稍稍顿了一下,觉得这女人似乎有点面熟。他这一顿倒是让那女人确定了自己没有认错人,只见她两手一拍一字一字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谢、天。」
「啊,是宋姐啊,你要不叫我还真没认出来。」谢天随即笑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老得你都认不出了吧?」
「哪有的事,只是你没化妆,而且穿戴也朴素了很多,突然看见真有点蒙了。」
两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看起来像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夏宇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正觉得自己搭不上话,打算低下头继续补轮胎的活儿,就听见谢天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徒弟?」看见宋笑着问谢天,夏宇不用想也知道是谢天把自己介绍给了对方,礼貌性地点头示意。
「我老板。」谢天否认,同时把头靠在夏宇肩膀上,笑呵呵的样子任谁看见都冷不下脸。
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摇了摇头,像是感慨颇地开口:「多少年了,小谢?想想当年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有什么不好吗?」
「他以前什么样子?」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谢天和夏宇问出了两个问题。
宋又摇头,垂下眼帘在唇边抿出一个不大的笑容,像是回答谢天「没什么不好」,又像是告诉夏宇「很难形容」。原先还挺热闹的车行里似乎因为这样的问答而突然安静了下来,宋和谢天各自点上一支烟,看着青白的烟雾飘摇,思绪像是被拉回了多年之前。
城里刚开始有人玩车的时候,大约是在十年前,飙车的小子们凑齐了也不过二十多人。那时候车也少,有辆金城HONEST就算是高级的玩家了,什么YAMAHA、SPADA之类的专业赛车,都是两三年后才能在路上看到一两辆。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家里有钱、又有门路的人,能弄到一些私货的配件,跟普通车拼拼装装,改个四管排气什么的,多少提高点车速,也在车身上弄上一两专业标记。
不过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只要是玩机车,就一定有两类人。一类人是纯粹玩车――改车,改外型、改性能都是纯粹为了有辆别人难以比拟的好车,成天赶场子去车友聚集的地方也仅仅是为了秀车,而于比赛,他们多半都是旁观者。
另一类人玩的则是车技,或者说是赛技。他们的车不一定最好,速度却一定够快,通常情况下每个人还都有那么两手压箱底的技巧,为的就是能在比赛的时候露一手,也好在赛道上称霸那么一阵子,收点名利,享受那种叱咤风云的恣意。
谢天属于第二种人。他玩车出名,有一大半的原因都在于他有一手在弯道上超车的特技――他会在弯道转直道之前拉起车的前轮,用后轮单轮着地把车往前侧跳出一个车身的距离――这样的技术在现在虽然已经不算少见了,但在当时却是堪称绝技。
回想起来,谢天一炮而红的那天是个三月里无风的日子,那年春天来得晚,所以城里一直到快三月底都还维持着冬天干冷的天气。
之前谢天也并不是没有上道赛过车,只是因为他那手技术还没有练得纯熟,所以战绩平平,输赢各半。但是那一天,当他在最后一个弯道拎起前轮把对手死死地压在了一个车身外的距离之后,「谢天」这个名字就响彻整条高速了。
「臭小子,约你几去喝酒都不去,原来闭关练功去了。快过来照一张,对了,摆个帅点的姿势啊。」强子,就是后来摔瘸了腿的酒吧老板,那个时候还没有固定工作,每天白天在加油站打工,晚上就带了相机出来混场子。
「嘿嘿,不练点名堂出来哪好意思叫你给我拍照啊?这不功成名就了?待会儿晚上散了请你大排档――哎哎,还有没有人要去的,哎,十点钟,江记排档啊,我请。」那个时候的谢天当然也没有后来那么「小气」,他当时最乐意的一件事就是钱、让大家开心。
这样有名气、出手又大方的男人,年纪轻,长得也不赖,很自然地就有了许多爱慕他的女人。谢天当然也喜欢女人,而且喜欢不同的女人,几乎变天就换马子,所以在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之后,知道他车技的人通常还知道,谢天这个人,其实比种马贞洁不了多少。
宋那时是谢天一个把兄弟的马子,因为年长谢天两岁,所以谢天一直管她叫姐。但是这声「姐」和他的那个什么把兄弟并没有成为他跟她上床的阻碍,相反的,还让他乘了个「近水楼台」之便。
当然像这样乱来久了,总会有人不满,所以名气大了之后,谢天也少不了被人追砍。最严重的一,就是他的那个把兄弟因为知道了他跟宋的事找上门,砸了他新赢的一辆车,但是结果是那人把谢天打红了眼,谢天抽刀子砍得他见了红,差点就把小命撂进了医院。
再之后的一段日子,谢天比之前玩得更疯,性子也练得更野了。他几乎是养成了那种小有名气的人常有的坏毛病――刁、傲,经常一言不合就撒开架子揍人,并且不给人留一点后路。
这样的过法,似乎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于是在他一夜成名之后的第七个月,他在一个雨天驾车冲进了一辆迎面而来的翻斗车的车肚。
谁都以为谢天会死,因为钻了车肚的很多人都死了。
比谢天早一个多月出事的强子坐在轮椅上看见他歪在车轮旁边的上半身的时候,手里的相机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但是谢天没死――所有人,包括医生都说他实在是命大,但是他陷入了度昏迷。
一直到现在谢天都有一段记忆的空白,那是从某一年的十一月上旬到第二年五月的中旬。而在他重新开始找回记忆的那天,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从第十二块脊椎骨往下都完全没有知觉。
别说骑车,他连想走路都没有可能。
在瞬间从云端被狠狠地扔进地狱的渊,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谢天从病房半大的窗口望出去,看见蓝天、白云和偶尔飞过其中的一只鸟儿,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与平日没有不同,但是他,却变得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但是很奇怪地,谢天从没想过要死,他甚至并不清楚自己当时的真实心境,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伤心。
然而每当从老家赶来照顾他的母亲掀开被子,替他洗澡、擦身和打理秽物的时候,他都明确地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拼命抽打他的脸,一直抽、一直抽,一直到他又让所有人看见另一个奇迹――用自己的双腿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谢天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的疏忽,或者是特意地给他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不过在他度过了最后的康复期之后,站在从医院附近的公车站远远地看向高速公路,他发现仅仅这一年半,他就错过了许多。
城市的高速发展,使得高速公路从一环变成了三环,红绿灯的路口陆续装上了红外线照相机。路面上偶尔看见的交通警察,骑的也不再是以前那种追他们追不过两条街就被甩出老远的破三轮,听强子他们说,现在这帮警察的车,不出三个街口就能横在飙车的前头……
所以,谢天决定不再飙车。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烟已经快要烧到指缝,谢天发现夏宇已经开始给宋的车轮重新打气,怔了一会儿,抬手扔掉熄灭的烟头。
宋像是也刚从记忆里收回思绪,目光与谢天的相遇的时候微微抿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半苦半涩的笑容。
「好了。」夏宇在这个时候关掉了电动充气机,两手在一起搓了搓之前因为修车而沾到的泥浆。

「啊,手脚挺快啊,谢谢啦。」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塞过来,接着就重新戴上头盔,似乎并不打算要他找零。
夏宇看了谢天一眼,见他点头,便笑眯眯地收起了钱,当然,他帮宋把车推到了门外,还很讨人喜欢地一直说着多谢惠顾。
宋跟他寒暄了几句,也没再跟谢天说什么,只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谢天看着她的车原先停着的地方,好半天才抬头看向夏宇。
「你……不问?」印象中,夏宇开始还很好奇,但是当他真正陷入回忆之后,他却蹲下干起了活儿,现在也似乎并没有想要追问他回忆内容的意思。
夏宇摇头,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坐在墙边的长板凳上,笑,没有丝毫勉强。
「真的不问?」这回反倒是他不死心了,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的眼睛,努力想要从里面看出他真正的心意。
又摇头,夏宇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停了一会儿之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他:「好像出太阳了。」
顺着他的话望向门外,谢天发现的确是有几丝光线从云缝里泄出来,扬了扬眉,头一歪蹭进夏宇的颈窝:「这天还真是奇怪了。」
「是啊,」夏宇点头,微微低头,把烟塞进他嘴里,「不过雨停了就好。」
谢天应了一声,叼着烟的唇边淡淡地抿出一个笑:的确,又狂风又暴雨又冰雹的,能在天黑之前再看见太阳……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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