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by十三
txt制作:烫烫
楔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唐 李商隐 夜雨寄北
窗外,雨势滂沱。
烛光也昏幽,闪烁明灭中,看不清、瞧不真。容在平日或许会索性直接捻熄烛焰,或者剪去已焦黑的烛蕊;此刻临别的两个人,却似乎是没空去注意、或者,也宁可它继续这么闪烁不定下去,至少不必太清楚的面对某些东西。
“……雨势那么大,怕是到明儿也停不了。真不考虑在缓缓?”施平雨斜倚窗边,背对着将远行的好友,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也许该懂他,少年心性总是不甘平凡,不想终生留在这虽然内华富庶,少了刺激的家园。也许该懂他,练了一身武艺便想去江湖上闯荡闯荡,或者求个功名或者闯出个字号,不想一生留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
过去他娘亲还在世时,本着亲在不远游的道理,他一直没提过要走;可是毕竟打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哪里会不知道他想什么?现在,苏大娘过逝了,守过丧期,便再也没有什么拦得住他。
只是不管怎么说,仍然不想他走,就是觉得平平安安待在故乡终老也没什么不好,无风无浪的,纵然是少了点波折少了点刺激,可至少能平安到老、不必担心哪天开罪了谁,死在半路都不晓得为什么?说没出息也好,说是没练武的书生文人胆子小也罢,就不觉得争这争那有什么意思,能当饭吃吗?
“这点风雨就阻得了我,那还凭什么出去闯呢?”苏宝岩坐在桌前,单手支着下颚,眼睛不是瞧着平雨的背影就是瞄着满桌菜肴。
一方面是饿了一方面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真正想出去闯的理由他打死都不可能出口,说出来可多尴尬多丢脸啊!
平雨微低头,无声叹口气。
该说的都说了,该吵的也都吵过了,都到这节骨眼儿,什么多余的话也都甭谈了。回过身,“你预计什么时候回来?”不意外看见,快速缩回的手带了点油光。
这小子……都什么年纪了,爱偷吃的习惯还是不改。
“唔……不知道。”尽快吞下方才头塞到嘴里的食物,努力吐出清楚字句,“也许三年五年;也许是十来年。等我磨够了,就回来。”或者,当耐不住寂寞时,会回来偷瞧瞧吧。没出口,怕被取笑。一直是个怕寂寞的人,平雨也一直都是逮到机会便会笑话他的人。
知道他这么意志不坚,说要出去磨练磨练闯天下,早打好主意随时会回来,怕不怕借机会取笑他长不大?
“三年五年、十来年……?”三年是三十六个月、一千多个日子,五年是六十个月、将近两千个日子,十来年呢?又能换算成多少日子?是,多漫长的岁月……“这个说来,我会好久见不到你了?”
“唔!痛痛痛痛痛~”强压住差点冲口而出的反驳,一个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便什么都忘了猛叫痛。
“喂喂,做什么做什么?”平雨紧张地快步走近桌前一看究竟,“吃东西吃太快咬到舌头了吗?”
“晤……”宝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能猛摇头又点头,因为咬得太用力,痛到差点眼泪掉下来。
“你啊……”叹口气摇摇头,“摇头点头的,到底是在干什么?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世面嘛,怕没三两天就给外头的豺狼虎吃得连骨都不剩,外头可不比家乡,人心险恶得很啊……”挨着他身边坐下,似乎终于有准备用餐的意愿。
“唔……别这样么,”好不容易痛缓了些,说话仍有些含糊不清。“担心我就每天帮我烧柱香拜拜神,不要成天想这想那,小心想到头都痛了。这样吧,我答应你,三五年后我一定回来找你!”
“……”锁愁眉没有放松的迹象,双手拢进袖里,捏着日前跟人讨来的药包,终于把心一横,决定动用这最后一招了……“那,今儿个咱们就来个不醉无归吧,就算作,我为你饯别。”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偶尔夹带雷鸣电闪,风声呼呼、吹得狂乱。明儿弥地泥泞,又不知会混入多少落残叶。
***
“唐娃你这个混蛋!你到底给我什么药?”完全把所受教养丢到脑后去,什么斯文有礼、该当温文儒雅现下是全然不重要,施平雨此刻只想找到那个罪魁祸首算帐,没把王八羔子骂出口已算他客气。
被唤作唐娃的少年,顿下劈柴动作,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瞧着打进他家门起、还等不及见到他的面便破口大骂的友人。“怎么?没效吗?”
“哪有什么效!你教的什么烂方法,第二天我起来人早跑个不见踪影,别说没打招呼,连个只字词组都没留。活像逃难似的。你到底拿什么迷药给我,害我直到今天才勉勉强强有力气走来找你算帐!”
唐娃闻言瞪圆了眼,一脸奇怪表情将他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犀利的眼神没漏过平雨刻意拉高的衣领因为动作过大而下滑,露出零散分布在白皙颈脖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紫淤痕。惊讶地喃喃自语:“是哪家的姑娘这么猛啊……”看起来怎么好象饿虎扑羊啊?太可怕了嘛。
虽然说人家常说书生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平雨好歹年幼时也还曾经练过几年,再加上是小时候常到山里去玩的孩子,怎么都不该这么虚……
虽然,他承认自己给的药可能是猛了点,但能让男方在完事后累到好几天爬不起来、自己却还能在第二天就一溜烟不见踪影?好、好可怕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思及这个问题,唐娃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在说什么姑娘?”不耐烦出声打断唐娃的思绪,自顾自到一旁找个地方坐下,动作上奇特的小心翼翼,再度引起唐娃的注意。
“你是怎么了?怎么动作看起来好奇怪?”放下手中远重于一般斧头的劈柴工具,一脸狐疑在施平雨身旁绕了几圈看来看去,想看看究竟是哪儿不对劲?是伤着什么地方还是怎么样……
“看什么看啦!”平雨没好气的不作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拿什么药给我?为什么他会那种反映……”呜呜……痛死人了……
“春药啊!不然什么药,你和人家不什么都做了吗,怎么还问我什么药……”话还没讲完便被平雨狠推了一把,差点没跌坐在地。好在他平日虽然不算很用功,根基还不算太差,身形微晃、顺势退了半步变稳住身子。“干嘛推我啊,万一一个不小心我摔着伤了哪里,看你要怎么赔我。”
加害者半丝悔意也无,恨恨地咬牙切齿道:“摔死你算了,什么药不好拿,拿这种下三滥的药给我!”让他直到今日都还不敢回想那天的情景,浮沉在记忆中的片片段段累得他连日睡不安。
被箍制的手腕受限于彼此体魄上决定性的差异,怎么也挣不开。
连咒骂都想不到词汇,只真切的感受到文人与武人气力上的差别,只确实的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说书生软弱没用。夜人静、梦醒时分,猛然圆睁的眼只见一片漆黑,耳际仿佛听见那粗重的喘息声,颤抖着蜷缩成一团,然后便再也难以成眠。
最过分的是那个肇事的家伙,趁着他被操劳得累瘫在床上还没睡醒时,只字词组也不留地就溜了,让他连想发火都找不到对象,独自面对肇事现场痛哭流涕。
伤心什么?贞操被毁?不!是身体痛得要命、像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抓不到人迁怒发泄!满怀怨念囤积了三天,好不容易可以维持正常的走路姿态、看起来不至于太奇怪,变气冲冲地杀来唐娃家算帐。再不找人发泄一下怨气,他会闷出病来。
唐娃噘起嘴,只觉得无辜受害。
搔搔头,“怎么了嘛……是你自己儿时玩伴要离开,你喜欢人家、人家也喜欢你,没办法为你留下来。那……那……把人家娶进门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留住人家一辈子了?生米煮成熟饭,便是任谁也不能反对了啊……就别计较是用什么手段了嘛……”越说越小声,源自发现对方杀气腾腾的眼有越来越嗜血的倾向。
咽了口唾沫,突然头一开始感谢老爹拿这么重的斧给他劈柴,不然只怕此时他的这小小宅院早成了命案现场。
老爹没续弦打算又只有他这个命根子,若他有个万一老爹不就要绝后啦?
“那你当初为什么告诉我那只是‘普、通、迷、药’!?”如果目光有形,唐娃怕不早被戳成蜂窝。“害我那天被‘煮’了之后,瘫了两三天才有力气来找你算帐?”
虽然当初也怀疑过光把人迷晕有什么用?迷药效力过了人还是会走不是?败就败在他病急乱投医,唐娃一口咬定在饯别宴上将药下在酒菜里,绝对可以成功将人留下,半信半疑下就……呜呜呜
说到这,唐娃就觉得更无辜了。但屈于对方凶狠的眼下,辩解缺乏了点气势。“我……我哪知道你那个儿时玩伴那么凶狠……还是初夜吧?就有能耐把人弄成这样……呃……”快承受不住对方“热情如火”的眼,呐呐地想转移话题,“哎,那个……哎,对了,你那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还真没听说过哪个姑娘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呼吸了几口气,努力说服自己保持冷静才能说得出话,但很清楚如果此刻手里拿着东西铁定会顺手扔了过去。稍稍平服了急涌而上的火气,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一吨的挤出一句话:“我、那、个、儿、时、玩、伴、是、男、的!你几时听过我身边有什么姑娘了?”
唐娃错愕的张大了嘴,脑袋里霎时被清成空白。
男……男的?那、那……那么他……?
第一章
雨过天青。
一夜豪雨后,天空是几近万里无云的晴朗,清晨的地面是遍地泥泞,极不好走。虽然一不喜欢走在这种路上,此刻顾不了那么多。
提起包袱,苏宝岩几乎算是落荒而逃地逃离他居住了十余年的家。
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离开。本来计算着没事儿想家时还可以回来瞧瞧,这下可好,短时间内绝不敢回来了……
本以为会怀抱浓浓的思乡情绪,和上对外头多彩多姿世界的向往,带着满怀期待的亢奋和淡淡离愁,暂别这个十余年从来未曾离开过的地方。
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到这步田地……昨晚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记忆中影像无法连贯,也许是因为烛火闪烁不定,映入眼里的画面会有中断。不过,薄酒入喉,以小腹为中心延展开来的暖意热潮,倒是清清楚楚的记得。
握住那双在年幼时总护着他的手,心里头的震撼怎么都难忘。
这个人,长他两三岁,自小就嘴巴坏常爱取笑他、爱闹他,每父亲酒后发脾气打他时,为他挡着的也是这个人。
随着年岁增长,身材高了、长壮了,在这人面前仍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也许,是平雨待他的态度使然;也许是,自己也总不自觉的依赖。但不管什么理由,终非长久之道。就算再亲的兄弟也都得各自成家立业,没有谁能够永远去依靠谁;所以决意出走,离开所能依赖的一切,学着自己独当一面,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面对所有风雨。
虽然如此,对那从小就护卫着他的身影,他还没有想过会有与之平起平坐、甚至超越的一天,无论在哪一方面。
虽然知道自己身高高过他了、体格也较他来得壮硕,力气比他大上许多;毕竟,笔杆儿的重量和大刀的重量差很多――从来没想过可以这么轻而易举的压制他所有反抗。
没有想过,自己的手掌已经大到可以环握他的手腕、或者,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手腕会这么细?那曾为自己挡下多少责罚的手,曾多少在年幼时为自己拭泪的手,原来竟是这么细的一双手?唔……虽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还是知道自己应该算蛮……粗暴的?像头野兽扑食猎物似的,差点没用撕咬的罢了。
忘了真切该怎么形容那时的感觉,也忘了是什么理由会想咬他,总不成是因为扒开衣裳后,瞧见一身细皮嫩肉活像白斩鸡似的,所以饿了想吃吧?
然后啃啃咬咬到让他忍无可忍,终于暴出一句:“做什么啦!饿了饭菜在桌上啦!别咬我……唔……”嫌吵,便学着过去偶然间偷瞧见人堵嘴的方式,用自己的嘴堵住他的吵嚷、也许真该是兽性大发吧。
有生以来第二看见他掉眼泪,虽然有点难过、有点舍不得,没动过停止的念头。只是由着他哭到哭不出声,不停地发抖;贪恋他身体内部的温暖柔软而再度推进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泛滥于水迹未干的面颊上。
直到第二天早上清醒后,才抱着头懊悔;甚至不敢看平雨给折腾到多凄惨,只想到他一定会很生气、不会原谅自己。
平雨生起气来很恐怖的……所以,匆匆提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很没骨气的落荒而逃,避风头去……这,真是个不好的开始。
俗话说得好,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那么不好的开始呢?这时候,宝岩难得聪明的不去想这个问题。
就先避避风头,出去磨练磨练,等他气消了再回来道歉吧……
***
空山新雨后,林间充斥着水气。
这样的空气,照理来说不应有血腥味,但宝岩偏生就是闻到了。
不像是野兽的血味――至少,不是他所碰过的兽类。那味道让他硬生生自午后甜睡中惊醒,不假思索自栖身避雨的树洞里跳出来。
离乡后,一时心里也没个底要上哪儿去;朝东走了几天,还没离开山区。
这天,碰上午后阵雨,就近找了个树洞窝着躲雨。看看雨势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停,便打个盹儿、等雨停再走。没料到会被血腥硬生生闹腥。
鼻翼略略抽动,仔细确认不是自己闻错;侧耳凝细听,远方似乎隐有金铁交鸣之声。什么情况?该不会……
寻着味道,拎起包袱,朝来源奔去。
铁锈味说浓不浓,说淡不淡。地面上躺了三五个人,也不知还有气儿没有;几辆镖车有的翻倒了有的横着、镖横七竖八,七八个人正拿着亮晃晃的刀剑,你来我往的捉对厮杀。宝岩愣愣地傻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平雨说过,人不可貌,长得凶恶的人不见得就是坏人,长得看起来温和无害、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好人;该帮谁好?
服饰较为整齐统一的一方,看来似乎落在下风,但那也不代表他们一定是被欺负的人,毕竟也不是没看过那种欺负人反倒踢到铁板的……!不管怎么说,杀人就是不好!
眼见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被杀伤倒地,与其对手的那人,正打算补上一刀了结他的性命,宝岩立时随手捡了块石子掷出,同时纵身加入战局。
给那石子正中刀锋,虎口一震,钢刀几乎要脱手;一看之下乖乖不得了,精钢锻的刀上竟崩了好大一个口子。抬头大喝:“哪来不开眼的兔崽子?胆敢管老子闲事。“
宝岩则没空搭理他,“大叔你没事儿了吧?“慌慌张张地将人搀起半坐着,紧张问道。
“哎……轻点……“似乎是不小心碰着了大胡子的伤口,通得他呲牙咧嘴。”照你这么粗鲁的搀法,没事依然会变有事……“
“啊?”还有心情笑,那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吧……“对不起。”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小心背后!”还么来得及唠叨完,便发现了宝岩身后的危机。原来之前刀式被宝岩掷出的石子阻拦的汉子,回过来见惯用的骂对方不予理睬,便起刀再度劈来。
“难怪平雨说外头的人阴险……”宝岩慢声嘀咕着,手脚倒是不慢。
立时松手、低头避过刀锋、旋身顺手一拳打在那汉子腹上。那汉子顺着宝岩是力方向直直飞出去,让宝岩瞧得一时傻眼。“糟糕……一时忘了控制,出手太重了点……”
那大胡子也呆了,没想到这么一个看来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动作竟快到这种地步、力道也惊人。似乎还来不及眨眼呢,人便已被打飞出去。这年轻人是啥来历啊?
“平雨会生气的……啊,不对,平雨不会知道……”抱着头,就地蹲下来喃喃自语,一脸苦恼的模样。“可是平雨说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早他会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怎么知道他动作那么慢,不经打……那话是怎么的?唔,情有可原?”
“小伙子你在嗦啥呀?架还没打完,你窝在那边做什么?孵小鸡不成?”大胡子毕竟见多识广,很快便回过来:回头见那群贼子听见同伙惨叫便加紧了手上攻势,造成自己同伴险象坏生,连忙大声呼唤宝严协助。
“啊、我……”宝岩茫然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见人落入险境时是反映迅速的冲上前去。“住手啊……”边嚷着,边一脚踢飞某个人的刀。
险险侧身避过一刀,顺便一肘子在来人腹上狠狠一撞,劫匪们见情况不对,立时舍下年轻镖师迎战宝岩。“哪来的毛头小鬼?”刀如虹,声似洪钟。一劈一扫,虎虎生风。
“我有名有姓,不叫小鬼。”说归说,闪归闪,边说话边打架其实是很容易变成满嘴风沙。一个分神,臂上险些给划道口子。
“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哪里是废话……”
“大叔……这些人该怎么置?”帮着众人初步理一下伤口后,蹲在被密密实实捆成跟粽子没两样的匪徒身旁瞧了半晌,宝岩回首向着那满面胡子的汉子问道。
“什么大叔!”大胡子正清查镖车是否有损,乍听这种称呼着实愣了愣。“格老子地把我叫那么老干嘛?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头儿,这你也不能怪人家呀;谁叫你老是不肯刮胡子,也难怪人家会把你当成老头子嘛。”一旁的年轻镖师,虽臂上腿上伤了几道,精神倒还不错。见状,帮腔着打趣道。
“什么话,”皱起浓眉、睨视年轻镖师一眼,“那么老子当初错把‘秋塘月’这个名字当成女娃儿,也不能怪我嘛。”
秋塘月闻言脸色微红,抗议道:“头儿你真不够意思,老拿这我改变不了的事实来取笑我。况且这根本是两回事,怎能混为一谈?”
“怎么说个两回事?还不都一样。”微挑眉,耸耸肩满不在乎的道:“都是认错了嘛。”
“话不是这么说。虽然你一脸大胡子看起来是老了些,但你也确实长人家个十来岁,叫你声大叔,也不过分啊。”
“总比你不过晚我几年出娘胎,还常给人家当成断奶没多久的小毛头好吧?”说罢,还不忘撇撇嘴,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你……”秋塘月的脸又红了几分,正似秋海棠。
“好了好了别斗了,也不怕给人笑话。”赵淮济帮着整理镖旗,听着两人斗嘴终于忍不住插口道:“小塘,别跟头儿一般计较,他自个儿的名字也没多有男子气概;留胡子更是因为他那张脸早些年常给人当成小姑娘,比你还惨哪。你就当可怜他,别跟他计较。”
“哦?头儿的名字?”眼睛眨巴眨巴、滴溜溜地转了转,“没提我还没想到,进镖局这么多年只知道头儿姓狄,倒没听说过头儿叫啥名字。”被转移了注意力,秋塘月看来十分兴致勃勃地追问道:“赵三哥,快说来听听吧。”
“我……”大胡子翻了个白眼,“老赵,咱们哥儿们这么多年,你怎么掀我的底啊?真不够义气。”
“我只不过是听着你提小塘的名字像女娃儿,不禁想起几年前曾有人写情书给狄大小姐狄蕴华的事而已……”
“老赵,你今天吃错药了是不?”
“没啊,除非你在给我的饭菜里下了药。”耸肩、摊手,一脸无辜。“只不过是刚好联想到而已。”
“咦?狄大小姐?”秋塘月眨眨眼睛,“那是谁?头儿的姐妹吗?”看看大胡子,再看看赵淮济;前者一脸无辜直翻白眼,后者则一副不干我事的样。“难不成……那是指头儿?”
赵淮济咧嘴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哟。”
“哎,原来头儿有这么惨痛的过去啊……”秋塘月边点头,“那的确是比我惨上许多。头儿,同情你。”
“够了……通通给我闭嘴。”狄华摆摆手,一副快受不了的样子。“说点正经的,别再瞎扯这些有的没有的。老赵,这群人……你觉得要怎么置?”
赵淮济微扬眉,没再追究狄蕴华太过拙劣生硬的转移话题技巧。“这些人啊……”拨开散落在额前的发,略作思索。“手法下流又出手这么狠,送官府吧。居然还用上迷药……若不是这位小兄弟出手帮忙,弟兄们只怕会死伤惨重,咱们就也不用跟他客气了。”
“正好和我的打算差不多,”狄蕴华微微一笑,“那就这么决定吧。”话锋一转,向宝岩说道:“对了,小兄弟,直到现在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呀?”
“……我,”蹲在地上双肘搁在膝上、单手托腮,听他们谈话正听得有趣的宝岩,对于话题焦点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稍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姓苏,苏宝岩。“
“你是打蜀中出来的吧,要往哪儿去?“赵淮济瞄了眼宝岩的服饰装扮、顺着狄蕴华的话头问道,细长的眼微眯。
“我……要往……“宝岩迟疑了一下,没立刻答。
“怎么?不方便吗?“似乎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和蔼可亲些,赵淮济努力微笑,细长的眼再这么一笑便给眯成一线,看起来平添几分危险的味道。
狄蕴华一拍额,“老赵,就不是我爱说你,你难道忘了自个笑起来是什么样吗?活像要把小孩诱拐去卖的人口贩子。教人家怎么放心说啊?“
赵淮济冷眼睨狄蕴华一眼,“狄大小姐,安静点没人会当你哑巴。”
“哇哇……你……”
“狄大哥,我不是不放心啦。”宝岩连忙解释道:“只是我自己也还没决定好要到哪去,才会说不下去。赵大哥看起来人很好,不会像人口贩子啊。”
“这才像句人话嘛……”
赵淮济边嘀咕边整理好镖旗,走到宝岩身边跟着蹲下,拍拍他的肩膀道:“既然你还没决定好去,不如就跟咱们一道走吧。到咱们镖局里住几天,让咱们好好答谢答谢你。”看宝岩似乎有些踌躇,很快便接着道:“你帮咱们这个大忙,若不好好答谢你、尽尽地主之谊,出去咱们可是会被人耻笑的;你就别客气了。”
“我……唔……好吧,那我就不客气打扰了。”主意打定,宝岩笑得极其灿烂。接着像想到什么似的,话锋陡然一转,“对了,赵大哥,你方才说……这群贼子出手如此凶残,所以直接送官;难道如果他们不是那么狠,就放任他们去吗?”
“这嘛……”
赵淮济以指代梳将散落覆盖住额头的发向上扒梳,浅浅一笑道:“走镖这回事嘛,除了讲究实力外,最主要还是靠人脉。今日我留人三分余地,来日人给我几分薄面。况且……”顿了顿,微笑变得有些凝重,目光飘向远方。“这时代……做贼做强盗的常常十之八九不得已,大家也都是要讨生活……”
宝岩点点头,似懂非懂。赵淮济微笑里的凝重,让他不禁想起平雨。能够独力撑起一片天的人,是不是笑容里都会带点凝重?无法摆脱的包袱、无法明言的阴郁……
***
日薄西山头,燕归檐下窝。
踩着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影子,平雨提着满满一蓝青菜,行色匆匆的赶回家。
“平雨!这么急着上哪去啊?”
“啊?”猛然停步回头望,是住村口的张大婶。“天色晚了,我得赶在石头回家前做好饭等他啊。不小心在唐娃那儿待得太久……啊、不多说了,我得快些回去,大婶再见。”话落,没留意到张大婶错愕的呆滞表情,急匆匆的快步离开。
“……等石头回家?石头不是离家出走好一阵子了吗?”
仓促赶回家,打开门、冲进厨房放下菜蓝,平雨熟练地卷起袖子准备生火做饭,不经意瞥见手臂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红痕,动作停顿下来。
对了……他走了……
这么赶着做饭,是要做给谁吃?一种带点酸涩的感觉悄悄笼罩过来,握着自己的手腕发呆。都这么多天了,痕迹还没完全淡去;都这么多天了,他还没习惯。
一个人的生活。以及独时就会悄悄包围过来的酸涩心情。不能说很难过,只是,不喜欢吧……?不怎么严重,逃避不了。
从来不知道这间房子这么大,大到不管走到哪里都很空旷。
平雨,我回来了,兴高采烈的撞开门,总是忘了控制力道,因而制造出轰然巨响,让那扇木门看起来摇摇欲坠。“今天的收获不错呢,你看。”
“好啦好啦,跟你讲过多少了,开门时轻点嘛。就算手上提满东西没办法开门也可以叫我帮你开啊,老是这样撞,哪天把门撞坏了看该怎么办。”
“啊……对不起嘛。”放下手里提的野味、药草等杂物,搔搔头,略带懊恼的表情当孩子气。“我总是记不得……”
无声叹口气,拍拍他的额头“……这算了,下要记得啊。”或许和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很像,犯下过错无伤大雅也就一再原谅。“今天带了什么回来?”
“啊,对了,这个这个,你看,”表情的转变相当迅速,倒出藤蓝里的草药。我了不少力气才采到的呢……
他像个急着献宝的孩子,让平雨看他努力一天得来的成果,所以总是等不及慢慢开门而干脆顺着冲回家的势子一举撞开。
总是、总是啊……听得惯了,如今却再也听不见他吵嚷的声音,空荡荡的房子,霎时安静不少,静得……哟点恐怖。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喃喃自语,说出口的话得不到响应显得屋子更加空洞。然而不敢想,也不愿想的是,他究竟回不回得来……
***
京城。华吵嚷,不管在哪一个朝代,都是京城所拥有的特色。
城里最热闹的,要算是西街;在西街上,有一家颇有名气的镖局――“飞虎镖局”。
说自其创建以来,几乎从未失过镖。除了因为总镖头面子大之外,更有传言说不知何故,凡是有想找飞虎镖局麻烦的,都会莫名其妙出意外;但就表面上看来,似乎都与飞虎镖局本身无关。曾有人想找出暗地里为飞虎镖局护盘的势力是哪一方,却总是不知所终。
线索断失的地方千奇百怪,并且不曾重复,教人要查也不知从何查起。
与西街对称的东街,虽然不像西街那般华,却也是许多商家汇聚的地方,京城里最出名的绣庄“千红庄”便是位于东街中段最热闹的区域。
千红庄的绣工号称是天下第一,出产的货品自然是一等一的。龙飞、凤舞、飞禽走兽、草树木,不管绣什么,都栩栩如生。
然而千红庄里最好的货品,却并非出自庄里的绣娘之手,而是位于东城门附近一条不起眼懂得巷子里,一间不怎么引人注意的绣庄――“染坊”。
香,随风飘送。窗前人斜倚窗栏,半敛眼帘,道不尽风情万种,人比娇。
似最纯净、不沾人事的少女,也似历遍风霜的妇人。眉目间有如含满无尽慈悲、垂帘苍生苦痛,又像带着浓浓冷冽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残酷。
蓝穹靖,“染坊”的当家,自个儿本身的女红虽称不上顶级,手下却有两个一等一的绣娘,这是较为人所知的;然其并不只有一种身份,则罕有人知。
“……大致上,外头最近比较值得注意的事就是这些了。至于城里……”戚霜白边翻着手里的备忘小册子边报告着,“这两天没什么特别的大事。不是拉人家做寿就是两家结亲,也有几个出门去做生意的、或家里娃娃出了些有的没的状况……”耸耸肩。“这两天,都是这些琐事。对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翻过几页,“西街的飞虎镖局,去年八月出发的那赵镖已经回城,还带个陌生的小伙子回来。似乎是路上遇着厉害的贼子时,突然出现帮了他们一好艘,据说来自蜀中……不过消息还没验证过,无法确定可信度多高。”
“哦?蜀中啊……”温婉嗓音低柔,抬手轻抚上好羊脂白玉一般温润无暇的额、若有所思沉吟。“好远的地方哪。他来京城的目的?”
“据他自个儿说是在家乡待久闷着了,出来闯荡闯荡,真正目的仍需观察。”
“嗯……那就继续观察吧。”水色薄纱口微笑。“横竖最近没什么大事,就当打发时间吧。哪,还有些什么事?”似不经意的目光飘向窗外,停在一朵黄上。
“还有……”霜白偏着头想了想。“太原疯海钧遭到灭门、一家三十七口无一生还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中传开来了;煌哥哥他们传消息回来,约莫下一月圆之时便会回来。”
“噢……”敛下眼帘,不知在思索盘算些什么。“我知道了。报告了这么久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温柔语调、似关心的言辞,也像是不容反抗的命令。
“是。”戚霜白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
飞虎镖局。午后,宝岩在空旷的院落里,径自练着拳。
“苏兄弟!” 赵淮济自屋内走出,边走向宝岩边交换着他。
收了势,宝岩才回过身向赵淮济笑道:“赵大哥。”
“哎,叫什么赵大哥,不是早跟你说过叫我老赵便成了”边不是很认真的抱怨嘀咕着,边伸手搭向宝岩肩膀。“你来到京城也好一阵子了,过得还习惯吗?”
“嗯。”点头微笑,“镖局里的大家人都很好,过得很习惯。”撇去不时会想念起留在故乡的那个人之外,对京城的一切都适应良好。
“习惯就好。哎……”拍拍宝岩的肩膀,略作思索后开口说道:“有没有意思在咱们这儿待下来?总镖头昨儿说起,差我来问问你。”
“我?”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迟疑地说道:“这……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哪儿的话。”用力一拍宝岩的背,“觉得麻烦的话就不会问你要不要留下来了,咱们总镖头精明得很,可从来不是那种会自找麻烦的人。”
“啊……”给这么一拍,笑开来。“那我就先说谢谢罗,来日还有劳赵大哥多照顾。”
“我去你的混小子,跟你说过几还改不过来。”闻言,眉一皱,敲敲宝岩的脑袋嘀咕:“真不好意思跟着头儿叫我老赵的话,叫我赵三也成啊。”
宝岩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瞧着那副带点傻气的老实模样,本就只是纯嘀咕的赵淮济也发不起脾气。却,还是有些想捉弄人。“记性不好的孩子,该罚、该罚。哪……就罚你今天一天跟着我走,晚上一道去春风楼?”绕过背部在肩上的手腕回扣,形成锁宝岩颈部的姿态。笑,仍盈弥面。
“春风楼?”宝岩一脸茫然,“那是什么地方?”
“跟我去就知道啦。” 赵淮济拖着宝岩往外走,“保证你大开眼界。”
***
楼名春风,进出此楼的人,也多半是满面春风
春风楼,在京城里与千红庄齐名,位于西街中段,最华的区域。
千红庄出名的是织物、绣工,春风楼出名的是什么呢?春风楼,凭的就是这“春风”二字――楼中美人一笑,总教人如沐春风。
华灯初上,春风楼前比白天要热闹许多。
赵淮济与苏宝岩一踏进春风楼,便觉香风扑面,一位身着紫纱袍的丽人立时莲步轻移、迎上前来招呼。
“赵爷――你可终于来了。莲儿盼着你出现,可盼到几乎要望穿秋水哪。”声音虽甜不伲,香气虽浓郁却不呛人。
“有事儿忙去了嘛,我也没办法啊。”
赵淮济已司空见惯,毫不在意的摊手耸肩,“再说,我这不就来了吗?说想我,莲儿这会儿人在哪儿呢?”
丽人抬袖掩口轻笑,“莲儿一听说您来了,便立刻回房补妆去了呢。瞧她对赵爷多痴心啊,可受不得在你面前有一丝不体面哪。”
“我对她也不差啊,手边的事儿闲下来就赶紧过来找她,对她还不好吗?” 赵淮济摆出一脸无辜的神情。
“好不好都是你在说的,我这局外人能插口什么?”半真半假的略带嗔怪,以指减拈着纱巾轻拂赵淮济的手臂,“不说这些了。莲儿要补妆,得一会儿才出来,赵爷先到厅里坐坐吧。来得可真凑巧,姑娘们正要开始唱曲儿呢。”眼波流转,似乎这才注意到宝岩的存在。“这位公子……该如何称呼?头一来吧?眼生得紧。”
“我这兄弟姓苏。年纪还轻、阅历浅,就有劳你多照顾了。但,可请千万手下留情、给我个面子,别吓坏他了。”边说着,边向丽人拱手。“苏兄弟,这位是檀梓,春风楼艳名远播的美人。
檀梓柳眉一挑,甩着纱斤笑骂道:“什么时候赵爷学会这种说话方式?教奴家不禁要为莲儿的将来担心啊。乍听之下像是在赞奴家,仔细想起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能进得春风楼哪个不是美人?艳名远的是春风楼的美人,可不是我檀梓。“转而向宝岩道:“苏公子,千万别学这种坏榜样啊。“
“冤枉啊,我可是真心意的称赞你呢。” 赵淮济再耸肩摊手,“你太多心了,要注意喔,想太多会老得快。”
“去。”挥舞纱巾,红唇微噘嗔道:“就会咒人。”骤然话锋一转,“不多扯了,姑娘方才已经进去准备,算算时间约莫要开始唱了;想听曲儿就快进去吧。”
赵淮济爽朗一笑,“那我就先进去听曲了,待会儿见。”拖着犹自怔愣尚未反应过来的宝岩径自往内间走去,不曾看见,檀梓在背过身后,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的沉光彩。
一同听曲的人相当多,多到赵淮济与宝岩进厅后,只能挨着角落坐着,没法儿挑拣多好的位置。才刚坐定,一声象征起始的琴鸣然响起,肃静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也引起自进厅以来一直好奇地动张西望的宝岩注意,将视线移至众人前方的一帘纱幕。
纱幕很薄,隐约可见纱幕后纤影晃动。随着似水波摇荡的飘渺琴音,一名少女缓缓掀起纱帘,飘然步出。似被贬下凡间的仙子,清灵出尘的歌声里,淡淡哀愁。
跟从琴音高低起伏,时而似春雪初融细流涓涓,时而慷慨激昂似惊涛拍岸,时而又如霜倒雨剑凛冽逼人,又或者温泉水般温暖柔和。
宝岩没去细听少女的歌在唱些什么,只是听着旋律突然想起那个以雨为名的人。
离家好久了,不知道他过得好吗?还不能回去、还不能回去,还有好多好多的事不懂,还只不过离家几个月而已,才不过几个月没见到他而已……还撑得下去、还撑得下去,虽很想见他,但如果现在回去就前功尽弃了,还不能回去!
***
同样的夜,在蜀中这无名的小村落里,带着几分萧瑟。
窗外微雨飘零,自窗缝透进的风来都含着几许凉意。施平雨躺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是,太冷了吗?
翻身坐起,棉被团团卷起,将略嫌细瘦的病骨包裹得密密实实,却没有办法多添几许暖意。棉被不过是隔绝了温度、阻止热力流失,无法让一个缺乏热度的身体得到温暖。
雨势渐大。
夹杂着电闪雷鸣,很像数月前那个夜晚。满室漆黑,呆呆圆睁着双眼也不知焦点该落在何方。淅沥沥的雨声,说不出的寂寥。
“我不生气了,你赶快回来好不好?”声音低低的,箱对自己说话,理所当然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渐趋密集的雨声和闷沉雷鸣。
“人一时间回不来的话,至少、至少也捎封信给我啊……”语声越来越低,就不知道是想不到能再说些什么?或者是,千言万语都要说,却苦无对象倾诉。
水滴打在被上,闷然一响;平雨困惑地自被窝伸出手,思索着:漏雨了吗?
伸着手等了半天,没接到半滴水,倒是一低头,便又听见一声闷响。有所了然,缩手摸摸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果然是漏雨了……可这不像屋顶可以补啊……”这样的缺口,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补得起来的。
跟着窗外雨滴降下,水珠的滚落频率也高了:不似窗外的雨声是渐渐,只是湿了一片……
***
“苏兄弟?” 赵淮济说着,边伸手推推宝岩的肩膀,“你怎么了苏兄弟?”
“啊……”恍然回过神,琴与歌都已经停歇,那位不太像凡间人的少女早已消失踪影,人群也开始四散。“曲儿唱完啦?”
“唱完好一会儿了,就你在发呆没发觉。怎么?在想些什么?”
搔搔头,“……想起一个故乡里的人……”
“故乡人?” 赵淮济笑得有点贼,手臂勒向宝岩颈脖。“儿时玩伴、心上人?”
“唔……算是儿时玩伴吧……”垂首,若有所思,想着平雨和自己的关系,不该只是单纯说成儿时玩伴而已呵?但要多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看着宝岩的神情,似有了然。眉一挑,调笑道:“不单只是儿时玩伴吧!瞧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想心上人。走走走,去喝个小酒解闷儿,莲儿不知道准备好没有……”
“咦?”宝岩茫然抬头,“我们听曲儿也听了好一段时间吧?姑娘家补妆需要补那么久啊?”一脸呆滞,看得赵淮济直笑。
“一般来说是不需要啦。”笑了一阵子之后,好不容易勉强止住,“不过檀梓说莲儿要补妆,意思是她屋里有别的客人,不方便出来见我。直说嘛,怕惹得我心里不愉快,所以就说要补妆罗。”
“咦……?这样啊……”偏着头喃喃自语,“好复杂。”
“你啊?刚从蜀中出来,还很多事没见识过。”头靠着宝岩的头,亲亲热热地一副好哥俩的模样。”江湖上很多时候,简单几句话,话里玄机可多得很,“
“嗯……“越来越能理解,当初平雨反对的理由。
依旧无悔,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路。选择了不想再总是只能依赖,总是被当个孩子,就必须承受大人要承受的东西。
“啐……别这种表情嘛,开心点,嗯?”看不下去宝岩有点忧郁的表情,拖着他就往厅外走。“檀梓是出了名的风趣,今儿就请她为你解解闷好了。”
***
日。
睁开眼,满目朦胧似幻似真的紫。紫纱幕帘、紫色窗纱,垂下的流苏也是紫色的。
镜台前,身着紫纱衣,端坐梳妆的女子,有点陌生、有点眼熟。苏宝岩坐起身,抚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混沌不清的脑袋仍无法理清现下的状况。“唔……”
“醒了?”女子回过头,细致精巧的五官是昨夜初识,叫什么名儿来着……檀梓?但见她优雅的站起身,端过搁在桌上的白瓷碗,“刚好趁热喝下吧,头就不会那么疼了。”
“啊,谢谢。”连忙接过碗,就口饮下。
檀梓笑吟吟地望着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平雨是谁?”
“唔!咳咳……”正专心喝醒酒茶,冷不防因为这一句突然冒出来的话岔气呛着。
檀梓伸手轻抚他的背脊,“小心小心,喝慢点儿,没人跟你抢。”故作无辜的调笑,粉饰纯属蓄意的恶作剧。纤纤素手、柔嫩的触感毫无隔阂的贴上裸背,让宝岩这才发现自己竟没穿衣服。
好容易顺过气,“你……你怎么会知道平雨?”他可记得他连对赵大哥都没提过呢?
“昨儿个……苏公子喝醉了酒,在奴家耳边嘟嘟囔囔的就是低声嚷着这个名字,不知道也很难啊。”毫不在意的笑着,让宝岩涨红了脸。
“哦、我……我还说了些什么吗?”不敢再看檀梓,垂首望向自己的手,昨夜温软的触感似乎仍有些许残留。
甜甜的脂粉浸透嗅觉,和记忆中的气味其实是大不同的,却不知怎的会搞混?该说是醉酒后模糊了辨别的能耐、还是太想他?最清楚的记忆还是顿在那一张哭泣的脸,是舍不得、是心痛,是明知道不应该还持续。
“惹得心上人哭,不太好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若有所思的抛出这么一句。
“我、我……”支支吾吾了好半晌,答不出半句话。
说平雨算是心上人?好象可以这么说又好象不太对。但无论如何弄哭平雨都是他的不对、都是他的不好,所以也没什么可以辩解,只能涨红一张脸,好半天说不出话。
睨视宝岩片刻,檀梓突然“哧”一声笑了出来。“哪,不闹你了,你这人还真是老实得可以,再玩下去真像我在欺负你。”
看宝岩的摸样依旧呆楞,檀梓抬袖掩口轻笑、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就当奴家败给你。哎,我说呢,哭没有关系,因为哭的理由有时候不是因为伤心难过而是太高兴了,不必太在意。”
“可是……”忏悔似的低下头,“他不像是太高兴了所以哭啊……一直叫痛……”声音渐低,末了像突然发到自己讲得太多、举手捂嘴,却已经来不及。
偷眼瞄向檀梓,只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眉目神情尽是促狭。“一般说来……第一会哭是正常的,不过会一直叫痛嘛……”顿住不语,放线钓语。
鱼儿很快的上钩,忍不住顺口问了下去:“怎么样?”
檀梓故作无奈、两手一摊,“就是你太粗鲁罗。”
宝被戳中致命伤,立时缩成一团,苦着一张脸,什么辩解都说不出口。
他也知道他很粗鲁啊,只不过就是、就是……就是那个时候,没有心思想到这些嘛……“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当然,很清楚这不是一句“不是故意”就可以带过的问题,可是他现在自觉还没有那个能耐去承担平雨可能会有的怒气。
胡乱讨论着奇怪的话题。也许并不是很适合的,但就是不自觉的说下去。和平雨之间的一切,思思念念、欲诉无人闻。想他、想他,不能回去,也还不应该回去。
和赵淮济并肩出了春风楼,不经意一抬眼便瞥见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自春风楼对面的店前走过。“平雨?”惊呼出声,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春风楼位于西街最热闹的区段,人来人往、如潮汹涌自是难免。
很努力想要靠近那名少年的宝岩,被人群拖慢了速度。自身后望去、感觉好相似,无法确认方才匆匆一瞥望见的侧影究竟只是看错眼?还是……
少年移动得很快、好几都差点跟丢;人群如潮,怎么也无法追得近些,连追过好几条街,单薄身影犹在遥遥彼方。直到远离了市集,宝岩才能够以较快的速度移动靠近,却在转过街角后、失去了少年的踪影。
茫然若失。呆立原地,像所有气力突然被抽空。
理智上知道、那应该不是平雨,平雨不太可能追着出来;就算追着来了、以平雨的脚程,没可能那么快到得了京城。再者,就算一切因素都不考虑好了,平雨的身体不是很好,通常不会走那么快。
还是抱着万一的想法。如果、如果那是平雨……?
现在,想这些也都没用了,人影已不见。或许,只是一时闪神看错了吧?只不过是一个,同样骨架单薄的人。
“苏兄弟,怎么了?” 赵淮济好不容易钻过重重人墙,晃到宝岩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是看见什么人了吗?”
“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摇摇头笑答:“没什么,大概是看错了。”
“嗯?” 赵淮济微挑眉,似乎对这回答不太满意。
宝岩只是笑,不再作任何回答。
待宝岩与赵淮济并肩走远之后,一名少年自僻巷里走出――正是方才宝岩追丢的那名少年。若有所思的望了宝岩的背影一眼,转身往反方向行去。
***
“被人跟踪?”蓝穹婧微扬眉,凝神沉思。
“嗯,眼力不错,在西街人那么多的地方,居然甩不脱。不过,隐藏自己行迹的功夫倒差得很,或者,他根本不怕我发现。”少年的声音很温柔,柔似水。
“……在哪儿发现被跟上?”
“春风楼附近。”
“嗯……”沉吟片刻,“先去忙你的吧。我再问问看檀梓,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是。”少年轻轻点个头,慢步走了出去。在出房门时,一名少女擦肩而过。安静无声,淡淡一笑为礼。少女亦应以一笑,笑容却略嫌太僵硬了点。
蓝穹婧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问道:“庭秀,什么事吗?”
“她们回来了,虽然受点轻伤、任务圆满达成。檀梓姐托了口信回来。”望向蓝穹婧的眼神中,倾慕之情难以自抑。
“我知道了。”敛下眼帘,似在盘算什么思索了一会儿,睁眼望向庭秀,“辛苦你了,谢谢。我待会儿过去看看她们。”
“哪里……”略略暗淡的眼,因为穹婧的生疏有礼。
总是这样的,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隔天涯海角之遥,总是待在、身旁的人所无法捉摸的地方……
***
年关将至。自有记忆以来,最寂寞的一个年。
施平雨七早八早将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要准备做年菜时却坐桌前愣愣发呆。思念是寂寞根源、回忆是让人心痛的东西。那是,谁说过的话?
沉溺,浸在忧伤里,直到灭顶。
做饭不知道要做给谁吃、一个人吃的饭菜量好难控制,这样的年,真难过。呆愣愣望向遥远彼方,想着那个笨石头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吃得饱吗、穿得暖吗?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常会觉得好寂寞?
扣门声轻响。唤回远游的心神,让平雨险些跳起来。门声未停,伴随着唐娃的声音持续传入。“平雨?平雨你在家吗?”
“来了来了!”边应着边匆匆站起身前去开门,开门第一件事是对唐娃抱怨,“叫那么急干什么,有什么急事吗?”
“哎、我怕你已经开始生火了嘛……”
“怎么?到底是什么事?”
“我是想说……过年嘛,总是要热热闹闹才象样;可是我家老头那个闷葫芦,跟他说个十句话都不见得有一句回答,有点气氛都没有。想问看看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跟咱们一起过年?好歹添点人气。”
“嗯?”愣了愣,反射性问出口:“可是你们往年不都这么过吗?”比起唐娃,唐老爹是沉默寡言了点。可也没到那么夸张的地步吧?
“……那个、那个今年,我家老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比往年要安静好多,闷得我快受不了了。就当我拜托你,今年过来我家一道过年好不好?”
“啊?”眨眨眼,突然想明白唐娃这么做的理由,看唐娃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也有些感动。“快别这么说,我去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愧疚,唐娃自从宝岩离开后便常来找他。唐娃很活泼,有点迷糊而常闹消化,认真说起来当初拿错药给他其实也可以算是个笑话,不过后果惨痛了点而已。
多亏有唐娃,让他的生活添加不少趣味。否则,一个人的日子,会更加难捱吧?
天空,悄悄飘下了雪。
***
相同的雪,亦飘落在遥远的京城。
酒酐耳热后的寂静,份外有种净空感受;像华落尽后,残存某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听得见,雪飘落的声音,以及似自远方传来、家家户户的吵嚷热闹。
一时兴起,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冰晶人掌很快就被体温融化成水。静静看着雪飘落于掌心,然后因手掌的温热而融化,渐渐聚得多了、雪水自掌缘悄悄溢出。
雪和雨,原是相同的东西。
想起,那个以雨为名的人相当怕冷。或许就因为雨怕冷,所以不是雪吧?偏着头想了半晌,忽尔失笑――为自己无稽的想法。
水,哪知冷热呢?
缩回手掌,抱膝而坐,静细雪飘零。想象着,他现在就在身旁。
“我管你是不是因为练武而身体比较健壮,好汉也怕病来磨,你就给我乖乖多穿几件衣裳,别冷着了!万一病了那才多麻烦呢。”
平雨不过大自己三岁,论年纪应该算是哥哥。
可是平日的相情形,他不但如父、有时甚至如母,一般的嗦、细心呵护。有时候不免会想,那么单薄的肩膀哪来的气力扛起生活的重担?
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乡愁倒不如说是想他。
不知道他过得还好吗?相隔遥远,漫长的距离、漫长的思念,像一片片飘落的雪,慢慢堆积出厚的苍白。
冬夜,犹望不见尽头。
***
衣煌不太喜欢苍白的颜色,所以也不太喜欢下雪。
早早就关上窗户,如墨窗纱让外头光亮透不进半分,没点灯、任房里一片漆黑,像是这么做可以让心情平静一点。
“白,”总给他一种哀伤的印象。
记得年幼时父亲总是被满目的雪白拥抱,冰冷淡漠的苍白禁止他靠近自己的父亲;到最后,父亲过世时他都无法守在身旁、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看着那白掠夺、吞没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然后接着吞没他的所有。
然而虽然说是不喜欢,却也还没到讨厌的地步。他的感情一向不够浓烈,那种东西,不值得他浪费自己为数已不多的情感。
突然想起不久前那个跟踪过自己的人。坊主不知道怎么探来的消息,得知那个人的名字叫苏宝岩,会跟踪他的原因是:他长得很像苏宝岩家乡里的一个人。
相似会是巧合吗?很小、很小的时候听父亲偶然提过,父亲有个双生哥哥。如果伯父有子女,会相貌肖似也是很理所当然的吧?
哑然失笑。
想这做什么呢?是或不是,都没有意义。蜀中是个很安静的区域,苏宝岩的家乡是个很朴实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人们,离现在的他很遥远。
不只是路上的遥远而已,那里的生活和名义上的绣庄里工作,实则为染坊杀手的他,八竿子不着关系。
血缘应是斩不断的牵系,但时光与际遇的分隔是比什么都要锋锐的利器。纵然百川汇水而成汪洋,海咸河淡却是不变的定理,流着相同的血又代表什么?
窗外雪仍旧飘飞,春暖开像遥不可及的虚幻梦影。
当然也有人对雪没有什么特殊感觉,一身淡蓝儒衫,伫立绝崖之上,居高眺望远方灯光通明。
从数年前开始,每一年关将至时,蓝穹婧总会换下一身紧复衫裙、暂停手边所有事物,抽空到这绝崖之上远望。虽然外罩一件斗篷、穿著仍嫌太单薄,却不畏风雪。
此时如有他人看见,也许会误以为是妖魔精怪、或者仙人降凡,又或者是一缕飘渺无依的孤魂。不似红尘中人,美貌绝然、气质超然,唯眼底那一丝丝的迷惘带了点味。
然而会迷惘的不只是人。
就算出了那份迷惘,也无法证明这具有人形的存在必然是人。
风雪漫天。敏锐听觉却仍察知呼啸的风声中,远远传来衣裙飘动的音息。回身注视,半晌后眼界中出现一个纤弱身影。
待吴庭秀走近,淡淡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千言万语欲诉,只可惜落有意流水无情,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蓝穹婧以动作打断。
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回去吧。”动作温柔、音色温柔、语调也是温柔的,却没候她响应,径自朝下山方向行去。或许是天气太冷,导致沾染在斗篷上的味道嗅起来也是冰冷,缺乏活人应有的温暖。
泪水滚落凝并,恰似珠链断线。
天寒地冻夜露重,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二章
浅浅各色紫纱交织成一副绮丽光景,虽然已经很多在这里醒来,每一清醒总还是不免让苏宝岩有种仍身在梦境的错觉。
檀梓一撩披散的长发,温吞吞拾起昨夜被扯落、弃置于床边的肚兜穿上。
一瞥眼见他睁开眼睛,随口低声问道:“吵到你了?”甜甜的嗓音略带沙哑、慵懒,完全不需要刻意便极具诱惑力――或者也可以说,是久经练习成自然。
宝岩轻缓摇头,“没有,只是习惯了。”习惯,在身边环境有任何改变时,便会清醒。跟着狄蕴华他们走镖这两三年,经历不少风险,促使他培养出这种习惯。
视线不自觉地落在檀梓雪白肩膀上,顺着线条柔和的背脊向下,浏览纤细柳腰与丰润的臀。
丝丝黑发散落,衬得肌肤更显白皙。不用伸手去摸也知道那触感是多么滑腻细致,这些年来他已经拥抱过着副躯体无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碰她的时候脑海里还是会浮现平雨的模样。
下意识地总会想呼唤平雨的名字,却也总是被那丰盈柔软的胸脯提醒,他现在怀里抱着的是个女人。
默默盯着檀梓着衣,突然坐起身伸手环抱住她的柳腰。
“怎么了?”檀梓登时顿止住桌衣动作,侧过脸问道。
“没什么……”脂粉味混着女子馨香沁人呼吸,自问可还记得平雨身上是什么味道?似乎,都已经模糊了,无法精确描述,“只是突然想抱抱你而已。”
无涉肉欲,只不过是单纯的想抱一抱。赵三哥警戒过,不能迷恋青楼女子,但他不认为那种感情叫迷恋。然而,不是迷恋又是什么呢?也许,不过是一种寄托吧。虽然无法明确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寄托……
檀梓轻轻将手复在宝岩交叠于她腹部的手上,“要再躺会儿吗?”柔情似水。有时候女人对男人来说不只是情人而已,恋慕的也可能是那一份属于母性的温柔。
宝岩沉默了许久。静静环抱着,一动也不动。好半晌后才慢慢吐出回答:“不了,我该走了。”沉溺,总是不被允许。
***
“庭秀不告而别?”声音温婉,平平淡淡不带一丝火气,一如往常的谦和。
“嗯,”戚霜白点了点头,“坊主似乎不太意外?”
“可想而知啊,”蓝苍婧轻笑,绝色魅惑。若不是戚霜白打小到大、早就已经看惯了,只怕也要为这一笑而惊心动魄。“接连着目睹衣煌和我杀人的场面,料得到他受不住。”
“那……”低下头,翻着自己手上的小册子,“要怎么理?”
“掌握她的行踪,置就先搁着吧,缓几年再说。”微眯眼望向远方,“做事老在人意料之内就不好玩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霜白,“对了,你不是要和衣煌一起上街采买一些染料的药材吗?”
“哎,对啊……”
“那就快去吧,早去早回,还有不少事儿要忙呢。”唇线弯成一道微微上扬的弧,并不代表就是笑;就算笑了,也不等于就是开心。
“是。”依旧是这么一个字。没有任何不甘愿,纯粹的服从。
该相逢的,总是免不了。
***
踏出春风楼的时候,宝岩偶然想起两三年前第一自春风偶走出时的情况。连追过几条街,就只不过为了匆匆一瞥间,看起来很像平雨的侧影。
微微笑着,自我解嘲。
刚走完一躺镖回来,暂时也没什么事,便很悠闲的慢步走着,四走走看看逛大街。不自觉间,晃过四五条街,人群渐稀。
应当静辟的角落,却传来有些嘈杂的声响。
受好奇心驱使,极目四顾、搜寻声音来源。然后在一间几乎荒废已久的宅院里,发现他所要找的东西。
三四个看来绝非善类的汉子围绕两名少年男女,少女整个身子缩在少年身后,背几乎要贴靠上已经颓坍大半的强,灰色的裙摆沾上些许黄土。
汉子们笑得不怀好意,你一言,我一语,轻佻侮辱。
“这就不是咱们故意要找麻烦,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单薄的身子骨简直和个娘儿们没两样嘛。”
“就是说啊,这么细的手臂……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只怕……只怕就连抓只鸡的力气都没有吧?更别提要满足姑娘家了。”
“哪哪,我来说句公道话吧。你瞧瞧咱们兄弟几个,多么身强体壮?与其让她跟了你,倒不如跟着咱们兄弟几个比较幸福,你说是吗?”边说话,边伸出壮硕的手臂,一使劲儿、臂膀上便筋络暴突,更衬得少年瘦弱。
少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只看得见他双手随意地交叠在身前,好象对于目前遭遇的情况并不怎么担心,忽尔抬头,似不经意地朝苏宝岩望来。视线交会的瞬间,笑了笑。
刹那间如遭雷击。
眉型以温柔的线条勾勒,笑起来便眯成一线的眼睛细长,虽然算不上挺、倒也不怎么塌的鼻梁第下,是那张总斯斯文文弯着一抹笑的嘴,分开来看时并不怎么特殊的五官,排列组合成那张午夜梦徊思思念念的容颜……
少年朝他笑笑,然后开口道:“壮士,劳烦伸个援手,不知道方便吗?”少年的声音像有股魔力,待他回过神来,才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那些汉子打跑了。
少年正对他一鞠为礼,谢道:“多谢壮士相助。”
反射性的抱拳还礼,客气地答道:“哪里,阁下多礼了。”说完话,视线仍傻愣愣直盯着少年的脸庞。
立身近认真瞧仔细了,其实倒也不是真那么肖似到一模一样的地步。除却年纪之外,这名少年的五官线条比平雨要柔和细致许多,身形也略有不同。
少年的笑容很静,有种安定的感觉。也许,就是这点让他觉得少年像极了平雨吧?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啊、没、没什么。”经一提醒,宝岩才惊觉到自己现在做的事是件很失礼的事。“只不过阁下的容貌生得与在下故乡的一位旧友极为相似,所以……”尴尬的笑笑,余下的话不必明说也该很容易了解。
“原来如此。”少年没有再多追问什么,仍然是那一抹浅笑盈盈。“寒舍离此不远,不知壮士可有空闲至舍下喝杯茶?也好让我们一谢相救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就不多叨扰了。”
“对壮士来说是小事,对我们来说却不是啊。壮士是江湖人,讲究的是快意恩仇;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可也不是平白受人恩惠不知图报的。”
“这……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未请教,壮士尊姓大名?”
“姓苏,双名宝岩。二位是……兄妹?”看起来长得不像啊……
“不是亲兄妹。”少年浅笑依旧,为宝岩解答疑惑。“只不过是一群情同手足的孤儿而已。”眼角余光见身后少女悄悄探头张望,出声唤道:“霜白,还不快向苏公子道谢。”
霜白听得少年呼唤,霎时间反射性的缩起肩膀、像做了什么坏事被逮个正着似的。眨眨眼,双手仍拉着少年的衣服没放,朝宝岩鞠个躬,“谢谢苏大哥。”
“就别这么客气了……”不经意一抬眼瞥见少年微微颔首,就不知是向着他或者是对霜白作为表示嘉许?一个恍惚闪神,又仿佛见到每一拎着一天的努力成果回家,平雨对自己浅浅笑着的样子……
***
“衣煌把人带回来了?”蓝穹婧顿下手边帐务,微扬眉。在听完霜白叙述今日与衣煌外出时发生的事后,仅是淡淡道出这么一句。
“嗯,正在外头聊着呢。”霜白偏着头,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很高兴的样子……他似乎只要看见煌哥哥就很高兴的样子,大概是思乡情切吧?”
“只是思乡而已吗?”有些暧昧的笑笑,含义不明。“如果我料得没错,我们以后大概会很常看到这位仁兄了。哎,可就热闹了……”
根据,檀梓所提供的消息――这苏宝岩家乡那位旧友并非单纯只是朋友的关系而已,自他们的对话推测,应该八九不离十吧?那么,为了一解相思之情,推论日后只怕会一逮着空就溜来瞧衣煌。是该说衣煌是带有吸引这类人的气味吗?曾经,被人当成娈童桊养五年的衣煌……总是会这么凑巧的遇上,对男人有兴趣的男人。
霜白一头雾水的眨眨眼,“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不知道。不过……”视线飘向门口,“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多点刺激。”
“刺激?”
“对,刺激。”颔首、微笑,“要小心别让个常来染坊的人发现我们的身份,算是带点刺激性的游戏吧?”檀梓说过,苏宝岩的武功虽然算不上顶尖,直觉却异常敏锐。要瞒过这样一个人,是挑战吧?相当,有趣的挑战。
“……如果……”沉吟半晌后开口,“被他发现了,坊主打算怎么办?”
“当然用最简单的方法办罗。”蓝穹婧笑得很愉快、无辜且无害,“就交给衣煌去理,他会知道该怎么做。”人是冲着他来的,当然就交给他解决罗。
自认一向是个相当讲究公平的人。解铃,还需系铃人呢。
***
“混帐东西、大骗子,你一定会食言……”岁月匆匆,又一年关将至。施平雨挽起早已及股的长发,做着惯例性的大清扫。在扫到那个离家出走五六年仍音讯全无的家伙离家前的房间时,忍不住边扫边咒骂着。
“说好三五年就会回来看我,三年过去、五年过去,却连封捎信回来都没,大骗子、大骗子,变成肥猪我可不管你……”骂归骂,手下仍是小心翼翼的打扫,维持那“骗子”离家前的摆设,随时候着原来的主人回来居住。
“大娘知道她有这么样的一个儿子一定很伤心,教他做人要守信诺的事儿全给抛到脑后去。练武练成痴,什么做人做事的道理也不知记得几条……”边抹着已一尘不染的桌子,边碎念着。无人应答,只是自言自语。
整理久未睡人的床铺,嗅着棉被上只有属于日晒后的味道、没沾半点人味儿,不自觉的抱着棉被坐在床上发呆。这个混蛋离家多久了呢?
初时是每天算着日子叨叨絮念,总想着等那家伙回来铁定要好好算帐,没半点长进,闯了祸只会逃避、不敢面对,这副德行怎么出去闯?臂膀壮了就担待得起事情吗?
头两年常常不小心煮多了饭菜,一个人孤零零的对着桌子,想起以前和那家伙同桌吃饭的热闹。或许是因为活动量太大了吧?石头的饭量总是他的两倍左右,每每虽然是看习惯了总也还不免感叹,彼此各方面的差落还真不小。
估过想追着出去,但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一介书生,首先体力能撑多远就是个问题;再者盘缠,漫无目的要找人谈何容易?再想想又觉得何必去找?那笨蛋迟迟不肯回来就算了,没良心没义气没感情,干嘛为这种混蛋牵肠挂肚?
换个角度再想想,又不禁开始担心,那笨蛋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该不会在外头死在半路上没人睬吧?唔……一思及此,跳起来丢下棉被,熟练的折叠好,看看窗外天色将晚,匆匆收拾好打扫工具,出门前往十里外的寺庙上香去。
大年夜,围炉的日子,明亮烛火却只照出施平雨一个人的影子。又是一年过去,那个混蛋还没半点消息……
早些年,唐娃看他一个人过年可怜,便会拉着他回家一道过年。两年前唐娃娶了亲,隔年便生个胖娃娃,想想唐娃成家了,一家团圆围炉共享天伦,掺他个外人在总有些奇怪又尴尬,所以回绝了唐娃的邀请。
一个人的年,过得好寂寞;瞪着一桌年菜,视线突然模糊了起来。混蛋、混蛋!为什么不回来?冬天好冷好冷啊。
一滴、两滴、三滴,点点透明水迹散落桌面上,有些则滴进面前的饭碗里,成了现成的配菜,再没心情用膳,匆匆收拾好,熄了烛火摸黑回房里就寝。
抱着被子滚来滚去睡不着,身子缩得像虾米似的蜷成一团,觉得有些冷。茫然想起以前每年天气太冷时,总是两个人卷在一起取暖的。
早些年,是他抱着那混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换成是那混蛋抱着他。被子有点小,盖住了脚盖不住脖子;呵在颈边的热气有点痒,习惯之后是暖烘烘的很好睡。
虽然明明不过是几年前的事,那样的岁月却已像是太遥远的前尘久梦,早已难追忆。现在的他,对和人肢体上的碰触敏感得过分,连让人站在身后都会觉得不舒服,自然更不可能让谁抱着他。
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跟人家人挤人,现在更是打死都不会去参加庙会之类的活动。别人的肌肤不要直接碰到他,只要靠近三寸之内他就会寒毛直竖、全身紧绷。
那个混蛋到底跑哪去胡混了……没声没息真是死在半路没人睬了吗?还是给卖到哪去、现在正混混噩噩蹲在哪里做苦工?还记不记得家乡的一切,或是早乐不思蜀玩到忘?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很低。
但那个许久不曾有音讯的混小子,可还记得这里有人等他回来?可还记得当年临行前答应过的话?这么多年了,会不会已在外地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开支散叶?就算是好了,也该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看老朋友啊!
混蛋、混蛋、大混蛋!一个人过年多寂寞,为什么不回来?
***
每到寒冷的夜总是特别想他。
算起来是离家第几年了?像过去每一独对雪景时的习惯,伸手盛接那冰冷的结晶。想着,平雨很怕冷,这样的时辰他应该是蜷在被窝里直嘀咕吧?
然后平时应该是,穿著一身厚厚重重的衣裳,拖得原先就不太快速的脚步,更成了缓缓移动、甚至与某些虫类的蠕动比拟。有时候都难免要怀疑他这么穿,万一跌倒了只怕会爬不起来哪?
风雪的声音像是在笑也像在哭,在笑什么、在哭什么?成长的另一面是年老,对孩子来说岁月流逝叫成长,成长到一定年纪之后就变老去。自己呢?现在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无法纯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便可说清楚,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事情是,不能够简简单单一句话是对是错便可说明白,更多的是一团纠葛怎么也无法说谁对谁错的事。
复杂?是的,是复杂。是比以前留在故乡时,要复杂得多。累吗?是累了,常感到好倦好倦,明明才不过七、八年吧?已晃如隔世。
若不是还常看到那张和平雨极为相似的脸旁,也许早就撑不下去了吧?但是,那个人毕竟不是平雨。京城与家乡不同,在那个人身上,可以见到明显印证。
不只外貌,衣煌的许多特质都和平雨有相似之。像是,一些平日的小习惯,及对某些事情的理态度,还有……还有一身,淡淡药味。
平雨是因为幼年体弱,常需要药,久了便沾染那股味道,像是与生俱来的;纵然长大后身体状况比以前好,与常人比较总属体弱,一不小心便容易受寒或怎么的病了,那股药味,更挥之不去。
衣煌呢?很少看他在喝药,只是每隔一阵子脸色就不太好,身上的药味也就特别浓,偶然一随口问过,衣煌答说是为了做染料去理草药而沾上的。
没有追问。虽然很清楚知道那种味道应该是伤药,衣煌很有可能在说谎。
不想追问,因为不认为那样子会比较好。江湖上的秘密很多,有太多的事情是不知道会比较好;虽然衣煌看起来没有半点江湖气息,却总隐隐约约觉得他应会武功。
也许,是衣煌偶尔一闪而过的锐利眼神,所造成的……“错觉”。真的是错觉吗?是也好,不是也好,都无所谓,不想去探究。江湖里的秘密,在被不应该知道的人知道时,常常会采取的方法便是――杀人灭口。
怕的,不是有人要杀自己灭口,而是……与衣煌动手。在衣煌身上,总是无法不看见平雨的影子,总是在那淡淡笑容绽开时,会有一瞬间失神。不想伤害自己心里的印象,不想让那影子幻灭,不想――因为,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回去面对平雨。
离开得越久,就越不敢想该怎么回去面对平雨。尤其在知道,离家之前对平雨做的事是代表什么意义之后更不敢想。
平雨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吧,除了会痛之外还因为那种行为背后的意义。但最觉得恐惧的,却不是平雨生气,而是、而是……自己会再一失去控制。
害怕,没有把握控制得了自己,更不敢想平雨会心甘情愿的接受。不敢、不敢……给平雨的伤害,一就够了。如果――纵然只是如果,再发生一相同的事,不管平雨能不能原谅他,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在没有把握之前,他不敢、也不能够轻举妄动。
***
“苏宝岩发现了?”端着青瓷杯,喝口清茶后方问道,蓝穹婧依旧笑得相当愉快、轻松、毫不忧虑,像是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似的。
“还不肯定,不过,隐约约察觉到了吧。” 衣煌也在笑,很静很静的笑,静到像那抹笑只是挂在脸上的虚象。
“这样子啊……”又喝了口茶,“檀梓说……依苏宝岩目前在飞虎镖局的地位来说,杀他可能不太好,毕竟咱们可不能砸坏自家人的招牌。可是,让他继续这样下去,对我们来说……风险好象有点大呀。”抬眼、直勾勾望向衣煌的眼,浅笑不改。“有什么办法没有?”
“坊主希望如何?”
“在说我的希望之前……你的希望呢?”像要探究什么,极具魅力的双眸不曾梢瞬。
敛下眼睑,望向自己的双手,“坊主应该很清楚,我没有希望什么。”看似细瘦的手,已染过多少人的鲜血?差不了,苏宝岩一个。
静静瞅着衣煌半晌后,缓缓道:“让他退隐江湖回乡去,不要留在这里碍事就好。”微微一笑,续道:“染坊杀人要价不低,犯不着这么浪费。”只是简单的陈述需要,没有问是否有完成上的困难。
因为很清楚,衣煌有足够的能耐做到。
“……” 衣煌依旧望着自己的手,一时之间没有应答。
不看他人的眼睛其实不是个好习惯,但他向来不常看着坊主的眼睛。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太容易迷惑人,而是太复杂。
那双眼睛里所蕴藏的东西,是他所不能懂也不想懂更没有必要懂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苏宝岩的家乡是在蜀中吧?”
“……是的。”
“庭秀……五年前,最后好象也是在蜀中定居。”若有所思,微眯的眼里看不出是何种情绪。“似乎碰巧和那苏宝岩的故乡相距不远。”
沉默相应,只因无言以对。
“当年不告而别,想想也该是了结的时候。”
静候,等待坊主将话说完。等待,命令下达。
“我需要个人去为我了结,你想去吗?”
衣煌没有直接回答,反问:“坊主希望我去?”
“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希望什么。”
相同的话,掷回。
不得不回答,因为方才坊主并没有逃避。沉寂半晌后开口:“刚出任务回来不久,我有伤在身,不适合长途跋涉。”
***
“你要回乡?”秋瑭月瞪大眼睛,一副非常怀疑自己听力的摸样。“我没听错吧,怎么会这么突然想要回去?”
“我……”苏宝岩微微苦笑,不知该从何起。
总不能照实说吧?说,因为察觉到衣煌的杀意,所以决定离开这里?一闪即逝的杀意其实很不容易发觉,偏生他就是注意到了。而他,其实很希望自己没发现的。
那双,和平雨很像的手,应该是温柔而慈悲的,却染上血腥味。不该、不该,不应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多到他无法承受。
衣煌带着那种和平雨极其神似的笑容,淡淡、淡淡的,一眼扫过。瞬间寒毛直竖,一种比过往所遭遇的任何一都还要强烈的恐怖感涌上。――就算不跟离家后的情况比,在家乡山里狩猎时,也从不曾遇过那么可怕的压迫感。
仅只淡淡一瞥
隐在笑里像是错觉,连自己都几乎要以为是误判,可是那种打心底感到恐怖的感觉,怎么也无法忽视。提着药包的修长手指略略收紧,只因为一句无心之失、道出药名。笑容依旧,杀气一掠过。太过,粗心大意了……
明明隐隐约约知道,衣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单纯普通的一个人。道出药名,等于昭告自己对草药相当熟悉,那么之前衣煌说的便是太容易被揭穿的谎言。
杀意仅是一掠而过,那代表什么?是正在街上、众目睽睽不适合动手?还是……这些年来毕竟朋友一场,下不了手?
不管是怎么样,他都不想跟衣煌动手。所以选择,告诉衣煌,将要退隐反乡……离开这里,回到那个与江湖无涉的单纯世界,不再参与这里的一切。
回去……吗?在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其实仍有些犹豫。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平雨,还是感到有些害怕,但很多事情不是害怕就能够退缩的,该面对的还是必须面对。
就当,赌个万一吧。也许、也许这些年来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困住自己的不过是个幻象而已,多年前的那一夜是一场意外。如今事过境迁,那一夜早该被遗忘。
怎么说,都离家太久了……也该回去了。
“为什么不说话?”秋塘月皱起眉,伸出手戳戳宝岩的肩膀。
“我……”欲言又止。思绪整理再整理,仍是想不出该怎么说明才好。不愿欺骗,可是也不能照实说。
狄蕴华同样蹙眉,没有说话。赵淮济拍拍宝岩的肩膀问道:“你……非回去不可?”没有问理由,是他们的体贴,因为很清楚,很多理由并非可说。
苏宝岩缓慢而坚定地点头,“家乡,有个人在等我回去……”也许在等,也许没在等,也许那个属于自己的空位已经被一个好姑娘填补,总是,该要回去。
静默半晌,狄蕴华终于开口:“那,我们也不强留你。不过。”咧嘴一笑,伸出手,“回去之后,有机会记得抽空来看看我们,可以的话,带着老婆、抱着娃娃来更好。”
“会的。”简洁的允诺,握住狄蕴华的手,“兄弟一场,我一定会回来探望你们的。”
“这才象话嘛。”狄蕴华爽朗笑开,“就这么说定了,可前往别赖!什么时候要走?咱们兄弟好好帮你办个饯别宴!”
“过两天吧。”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得,跟大家都打个招呼。”
***
“你要走了?”虽然早已知道,檀梓仍是故做讶异。
“嗯……”缓缓点头,“这些年来,多亏你照顾了……谢谢你。”
“说这什么话……”抿嘴轻笑,为宝岩斟上一杯酒,“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让客倌由我们身上找乐子,你在那客气什么……”
“还是谢谢你。”眼神极其真诚认真。这些年来,檀梓在他心中的地位似情人而非情人,像朋友也不是朋友,与平雨同样是无法定义的存在。迟疑片刻后,续道:“……真的,不要我为你赎身吗?”
檀梓轻摇,“不需要。你呢,有你该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留在这里,我是为了等一个人,等那个人来找我,等那个人来带我走,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可是……”犹豫半晌,仍是决定直言。“你大可不必留在这里等啊。”
淡淡一笑,“你不会懂的,我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为了那个人的希望,为了那个人需要的帮助,必须留在这样的地方。无怨、无悔。
“不说这个了,多扫兴晦气。你在京城再留也留不久了,要走的时候只怕我是没能去为你送行。今儿个晚上,就让我为你唱一曲儿,为你饯别送行吧。”笑意一转为妩媚,“你应该觉得荣幸,我可不轻易为人唱曲儿呢。”
“……”本想再说些什么,终是无语。应以一笑,“是是是,那我就把耳朵掏干净等着听罗!”檀梓不是妙女人,可是她心甘情愿如此。也许,她所等的那个人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在这个地方,他所无法了解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第三章
八年的思念如能丈量,该会蜿蜒至多长?
长年离乡远游的旅人,踏进久违已久的家乡时,尝到的是一种百感交集、既陌生又熟悉的滋味。虽然多带着霜白同行,未耽搁多少时日。
在一个清爽秋日的傍晚时分,宝岩回到他告别了八年之久的故乡。
路上行人稀疏,还没遇到什么熟悉的人,便先遇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娃儿,咚咚咚,跨着小小步伐,很有精神的跑着。
微微,笑了。
这娃儿似乎不怕生,很快地朝他扑来。“叔……叔……呀,打哪儿来……打哪儿来?”抱着他的脚,小脑袋晃啊晃。头上梳着两个小髻,跟着那颗小脑袋晃来晃去,煞是可爱。
弯下腰抱起小娃儿,笑道:“娃儿,叔叔不打哪儿来,是由这儿出去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唐仁儿,又在粘人啦?”循声望去,是应该很熟悉却又略带陌生的脸庞,是在这些年心里头挂记最的一张脸,是回家最期望见到的一个人。
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偶遇,早就盘算过有好多好多话要说,真碰面了,霎时间却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只有笑,隔着薄薄尘埃,缓缓荡开。
八年了。八年来施平雨在担心这个向来不太会照顾自己的笨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之余,一直叨念着如果他回来要好好的修理他、痛骂他一顿,甚至假想过可能手边有什么东西可砸人,都会顺手丢出去。
可是人当真回来了,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反倒呆了。
回过神,正要迈开大步走上前去,却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脚下状况,给稍稍凸起的路面绊了一下,以标准的扑跌姿态朝地面扑到。
本想着这下一摔撞到头可会痛得紧,多少年没跌倒了,每看小唐仁跌倒都觉得好痛。以自己的高度跌下去、撞到地可不是闹着玩的,头与地面的距离太远,这一撞下去怕不昏倒当场……
没想到,撞是撞上了,不过不是撞在地上,而是鼻子撞在一堵虽然有着人体热度,却总觉硬到和石头没两样的胸膛上。
甩甩有些晕眩的头,揉揉撞红的鼻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便听到唐仁软软童音、浓浓的嬉笑之意:“雨叔叔笨雨叔叔笨笨……平平路还会跌,笨雨叔。”
“笨唐仁,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谁学会取笑人?”平雨抬眼见唐仁近在咫尺,举起右手轻推他的头。
唐仁仍旧笑嘻嘻,继续数落着:“雨叔叔……笨叔叔……”张开短短小小的双臂,作势欲扑入他的怀里。
他则反应伸手一格,“去你的,笑我还想找我抱你?门儿都没有。”
唐仁嘴一扁:“小气叔叔,大人跟小人计较……”赌气地缩往其实还算陌生人的叔叔怀里,“小气叔……”不忘顺便扮个鬼脸。
他立时送唐仁个大大的白眼,正待开口辩解,却听一个略带低哑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你,变了不少……”
短暂的愣怔,这才想起刚刚是为什么会粗心大意地跌倒,也才警觉,对方的手,刚才为了防止他跌倒而扶在他的腰上,到现在还没放开。抬头,极近的距离,熟悉轮廓是陌生感觉。身体很敏感地,微微绷紧,僵化。
“你……?”
“我回来了。”声音失却离家前的稚气,纯然沉稳如山,甚至变得有些低哑;依稀杂了几分旧有的声律,音色已变。
张口结舌、几度欲言又止。终于狠狠一拳向厚实胸膛,笑骂道:“混小子,你总算知道要回来了!”一拳觉不够,顺手又多两三拳。
不动声色,顺势向后微退,不想反震力让他的手被震得太疼。看起来,他过得还不错,这孩子,是他的……什么人?
“真是的。”甩着微微发疼的手直犯嘀咕,“这么久没回来肉倒是硬了不少……都上哪去了?连封信也没让人带回来。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回乡怎么走呢……”没再说下去,因为视线越过宽阔肩膀,瞧见一位白白净净的娇小少女。少女正拿下帷帽,像优点害羞的对他微微笑着。“那位姑娘是……?”心头流过一丝怪异感觉。虽然也不是没想过都八年了,出门在外也许早就娶妻、儿女成群,当真看到带位姑娘回乡还是惊异的。变了、变了,都变了……
八年了,谁能不变呢?连唐娃这看起来活像娃娃般可爱的少年都在五年前娶了新娘子,生下个小娃娃唐仁;出门在外、久不见,变得尤其快,都已经像是历遍风霜、不再是八年前那种总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少年,身边多个伴又有什么好奇怪呢?他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人,有多寂寞……
“朋友的妹子。”微低后,声音附在耳畔响起;低低柔柔,混着温热吐息,感觉更加奇怪。不是不舒服,只是觉得……怪怪的。
“她要来这儿探亲,一个女孩儿家上路怕出什么意外;正巧我要回乡,便让她跟着我一道通行,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探亲?孤男寡女,不怕坏了人家姑娘名节?来时做伴,回程又要怎么办?这么说来,果然是新娘子……?
沉默半晌,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唐仁不甘寂寞的朝他伸出手,欲扑进他怀里,“叔叔抱。“
宝岩抱着唐仁、怕孩子摔落地,也怕孩子扑过去的冲力让他立足不稳,连忙略略移步,让本来稍微拉开的距离再度缩短。不过,倒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孩子离开时,顺便一脚蹬向自己胸口……?是多心了吧?
平雨茫然伸手接过唐仁,突然惊觉彼此间的距离已超过平常所能容忍的范围。
这些年来明明除了像唐仁这种小娃娃之外,他是不管谁靠近都会神经紧张的保持距离啊……本能反应退了几步,拉远过分亲近的间隔。
将平雨的怔愣茫然尽收眼底之余,宝岩心里直叹息噩梦成真,事情真是朝最差的方向发展。抱他在怀里时身体细微的反应不说,微低头附在他耳畔说话时,差点想亲吻他的耳垂及脖子。
变了,是都变了。再也无法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男人,会想放肆又亲昵的将他抱在怀里,吻他、碰他、拥有他……小娃娃的出现却提醒,他怀里如果已抱了人,便再也没可能像过去那般搂他入怀;堪称宽阔的胸膛还没有大到能够同时抱住两个人而不让任何人难过,况且道德感极重的平雨也绝不会同意。
过去相依为命的日子已经太过遥远不可追忆,再也、无法回头。
突然注意到他是单手接过唐仁抱着,目光望向他左手,发现他左手提了一篮香烛,依方向判断该是刚上完香回来。
可今儿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最近的庙宇离家至少十里远,依他的脚程得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到,大老远去上香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刚去上香回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吗?”握住他的手、接过他手里竹篮,手与手的接触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掌心微微沁出点汗,也许是紧张、也许是……
平雨的手,触感一如记忆中那般,没什么变,比自己的手要软些、比女孩子的手粗糙许多。细细的手指,指甲修得短而整齐、极为有力,所以八年前那个晚上,自己背上其实被留了不少道痕……怎么想到那去了?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努力维持生理不受思想影响。
“嘻叔叔不知道……”他还没接口回答,唐仁已像献宝似的嬉笑道:“雨叔叔每……天都会去……拜拜。”
每天?闻言错愕地想起临行前曾说过的戏言,那时只是随口说说没当真,可不是真希望他当真每天两个时辰去庙里烧香。
他神色不太自然地轻咳了声,“别那样看我,是你自己叫我去的。说好我每天去烧香,你三五年就回来;结果我守约了,你这骗子拖到八年才给我滚回来……”说着,空下来的左手顺手又来一拳,发泄一下这八年的怨念。
“不守信用……叔叔坏坏……”小娃儿变脸像翻书,见他捶人,便像落井下石似的、小脚丫跟着踢两三下,却因腿短而没踢着。悬空晃呀晃的,不但不具半点威胁性,看起来还很可爱又好笑。
他强忍住冷眼瞧着,“腿短就别学人家踢,一点效果都没有。”
唐仁嘟起嘴,“雨叔叔也坏……是在帮你出气呢……”不快地挣扎着要落地。
瞧着这副情景默然半晌,心里只想着方才他刚说过的话。
小孩子最常的就是从周遭学东西,看这情况小娃娃跟谁学会取消人不是很明显吗?看样子,他的性子和八年前相比也没什么变……但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他似乎常陪着这娃儿玩,才会让这孩子习性这么像他……
“好好好……唐仁儿最乖了好不好?”微弯腰放唐仁落地,顺手拍拍唐仁的头,“那,天快黑了,乖唐仁儿是不是应该赶快回家呀?”
看着平雨的动作觉得不太自然,似乎小心着什么,这才注意到平雨的头发啊,结法与一般书生不同,并未盘上。
顺着望下,才发现,平雨的发,出奇的长、直垂膝……为什么,留这么长还不剪?
唐仁抬头看看天色,再看看他,歪着头考虑了半晌。“那,我回家了雨叔叔要乖喔。”慎重的挥挥手,然后迈开小步子跑开。跑没多远,忽而停步回过头,“不准欺负雨叔叔喔!”
慢了几拍才反映来小唐仁儿是在对自己说话,但也着实觉得冤枉。小唐仁儿啊,没看都是他在打人吗?微微苦笑,应了声:“是是是,可没那胆子欺负他……”
唐仁这才满意的用力点个头,转身再度迈开脚步跑回家。
目送唐仁逐渐缩小的身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回去,安全吗?”
同样注视唐仁的背影,没回过头来看问话的人、随口答道:“没关系的,唐仁的家就在这附近。”直到小唐仁的身影转进一条巷子,才回过头来,
抬眼一瞧,姑娘仍站得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安静的微笑着。姑娘的个性似乎是相当文静害羞的,从出现到此刻没出过声。低声问道:“该怎么称呼那位姑娘?”
乍逢故人的情绪太过浓烈高昂,让他一时忘了招呼同行者,一直将她冷落在一旁,略略感到歉疚。回过头,“霜白!”
霜白踩着细碎的脚步走近,如行云流水班顺畅不见明显动作,却移动得极快,依循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他在心底暗暗叹息,染坊……这家绣庄果然窝虎藏龙啊……连这样年轻的小姑娘,手底下似乎也有两下子;更别说其它人了?
霜白来到苏宝岩身畔,微倾身子朝施平雨行了个礼;笑,仍是怯生生的,看在平雨眼里更觉得有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她姓戚,戚霜白。他是施平雨,布施的施,平明之雨的平雨;因为出世时是外头飘着雨,正是天快亮的师承,所以施伯伯就为他取名叫平雨。”笑容淡淡,为两人介绍。
霜白笑笑,点头为礼。
平雨本来正打量着霜白,正待介绍完开口寒暄几句;听到宝岩介绍他的饿名字说得如此详细,略感讶异、微挑眉望向前者:“你从小就不太爱念书,想不到对我名字来由倒背得挺熟啊……”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止在他呼唤霜白而直呼其名的时候,不只在他附在自己耳畔说话时,不只在第一眼看见霜白略带害羞的对自己微笑时,不只在明明眼见熟悉轮廓听稳陌生嗓音时。
确确实实,变了……不再是昔日那个笑起来有点呆、稚气未脱的男孩。八年――好漫长的日子,好遥远的距离啊……
***
脚步声密集响起,不是故意踩小碎步,而是脚步声的来源腿太短,一步跨出横亘不了多远距离,只好加快循环以求得速率较高的前进。
正在劈柴的青年听闻这脚步声,便立刻停下手边的工作、放下斧头。转过身如临大敌、严阵以待,静侯脚步声的来源献身。
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见青年人就在院子里等他,更加快速度往前冲,同时大声嚷嚷着:“爹……”在距青年不足二尺的间隔时,猛力一跳、直扑进父亲怀里。“我~回~来~了!”
小孩的体重虽轻,但重力加速度的冲击可也不是好受的。青年顺着冲力退了几步,消缓冲击力后,抱着娃娃轻拍,转过身边朝屋里走去、边苦笑道:“回来是很好,但下别再一进门就来这招好吗?”不然迟早有一天,他会给撞到内伤!
唐仁不似平时那般笑容,也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任何响应。
捉住父亲颊边散下的一偻发丝。认真凝重的神情,出现在可爱的圆润小脸上却只让人有想笑的冲动。“爹……雨叔有客人。”
唐娃微挑眉,“哦?然后呢?”平雨有客人……?会是谁?施家应该没什么亲人在外地啊?朋友……平雨打小在这里长大,出生时还是他那过世已久的娘亲帮忙接生的,怎么会有外地的朋友?
莫非……是他那个离家出走许多年没消息的儿时玩伴?如果真是那家伙……这……应该……不会有事吧?唔……应是多想了,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又不是像上……
“他欺负雨叔……”沉重语气与软软童音实在很不搭调,唐娃得很努力才能忍住笑。但一开始理解唐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便突然觉得一点都不想笑了。
“怎么个欺负法?”皱起眉,开始对儿子的话认真。除了跟平雨的友情外,还因为当年他的误解铸下错事而对平雨极感内疚,让唐娃这些年来一直特别关心平雨。听到有人欺负平雨,他当然不能坐着不管。
“他害雨叔手痛痛……”嘟着嘴,宣告来访客人的罪行。
“……害平雨手痛?怎么回事?”心情越来越紧绷,担心平雨怎么会惹上麻烦?手痛,是……被刀剑划伤还是给擒拿手制住还是……给折断了……哇哇哇……平雨一介书生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停下往屋里走的脚步,打算等儿子说清楚后便冲出去一探究竟。
“他撞雨叔的手手,雨叔手痛痛。”
“撞?用什么东西撞?”是推着车子去撞平雨?还是……唐仁越说,唐娃越觉一头雾水,想不透到底是什么情况。
放下唐仁,以便等会儿在唐仁说出答案后,再搞不懂便亲自出门去看看。
唐仁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拍拍胸脯道:“这里。”
“……他把你抓起来去撞你雨叔的手?”不会吧……?有谁会抓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去撞人的手啊?而且还是用胸口去撞?
这种接触怎么想都比较可能是用手去撞人胸口吧?
“不是,”唐仁猛摇头,头上两个小髻跟着只晃,活脱脱就箱个拨浪鼓。“是用他的。”原来是人家用他的胸口去撞平雨的手、害平雨手痛……?
“……”紧绷的神经线一下子松懈下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后很想把儿子拎起来狠狠修理一番。
“那是你雨叔那手去撞人家胸口,不是人家用胸口撞你雨叔的手!”
恶狠狠的瞪着看见父亲脸色不对,便立刻换上一脸无辜状的唐仁,好好修理唐仁一顿的想法越来越坚定。明明是平雨在欺负人家,怎么会说成是人家在欺负平雨?这偏心的小鬼……真是够了!
在唐娃伸出手前,唐仁便已迈开步伐朝屋里跑去。“娘……娘娘……爹爹好可怕……”
在厨房里忙着煮晚餐的吴庭秀,刚忙完便听见唐仁那软稚音色呼得凄厉,柳眉轻蹙,擦擦手,迎了出去。
“哇哇……娘娘……爹好凶……”扑过去抱住娘的腿,缩在娘身后躲避父亲的追捕。唐娃倒也不急逮他,知妻子不会护短,只是仍然用着恶狠狠的眼瞪他。
回头看看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再瞧瞧身前用力瞪视儿子的丈夫,满脸疑惑地发问:“谁来跟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唐娃简单扼要的说明事情始末,吴庭秀沉默,斜眼瞄仍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
唐仁则觉得有不祥预感,慢慢松开抱住娘的手,开始后退,准备再度寻找出路开溜。
而在他找到出路前,吴庭秀已转过身面对他。
母亲的表情非常平静,可是生物本能却让唐仁觉得母亲的表情比父亲还可怕;想逃却无路可逃,只能像只饱受惊吓的小兔子缩往墙角。
庭秀没有步步进逼,只是原地蹲下与唐仁平视。“我说……阿仁,你比较想要由爹爹来治你;还是交给娘理?”微笑、温柔祥和,一如其它慈祥的母亲一般,却让唐仁觉得寒毛直竖。
“我……我……我可不可以都不要?”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
“两个选择都不要啊……”转过头抬眼望向唐娃,以眼神交谈,确知彼此的意见相同。“也成。”缓慢站起身,“那就……”
只见,两个巨大阴影缓缓逼近,出路被堵的小唐仁无路可逃,圆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求救无门。
几只晚归的娘儿啪嗒啪嗒地飞过,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唔,今夜的唐家,仍旧很和平。
***
唐家很和平,施家呢?
三人行漫步返家,久违八年,倒还没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
弯过熟悉巷道,踏过记忆中的小径,穿过幼年嬉戏的树林,回到告别已久小村落。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一路上听着平雨说,隔壁李家那毛头小子亲娶了媳妇,村头张大婶几前年添个孙女;刘老爹身子骨一如往常硬朗,开腔说话总像要找人吵架似的、打雷般响;村尾王大头仍旧打着光棍儿,不过最近似乎和邻村柳家大姐走得很近……
他呢?听着平雨叨叨絮絮说个没完,街头巷尾的人近况几乎全给他说尽了,独不闻他提自己的事。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其实其它人怎么样都不太重要,他过得怎么样才是宝岩所关心的。
“那你呢?”他不说,宝岩便只有自己问;待平雨一说个段落,便问出口。可是话一出口,平雨便沉默了。
静寂好半晌,硬扯出个有点不太自然的笑容,“我……很好啊……这几年在村里的学堂教书,过得很好啊……”掠过这几年每逢年过节的时候,寂寞得想哭,有几也还真哭了起来的事不提,他觉得自己的确过得算不错。
宝岩这块石头呢……?过得怎么样?看他身上没病没痛的,也没缺条胳膊少条腿,虽然满面风尘似乎有些倦,但精神还算不错,真该感谢神明保佑了……赶明儿买点水果去拜拜好好致谢吧。
宝岩没能再追问什么,话题被一个突来的陌生声音打断。“雨哥?今儿这么早回来?”循声望去,是张有些眼生也有些熟悉的面孔。
“说这什么话。”闻言,平雨扬眉应道:“说得好象我成天在外游荡,都拖到很晚才回家似的。”
“难道不是吗?”笑着调侃,走近,挪了挪肩上锄头的位置,以免不小心撞到人。“打从唐仁那小子出生,你可就很少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回家了。”
“什么嘛。”平雨习惯性的反唇相讥,“不要自己这么做,就当别人都这样好吗?几个月前你往城里跑得多勤,李大娘都受不了到跟我抱怨说明明是自家儿子为什么还是成天见不到人?”顿了顿、喘口气后续道:“到最后教李伯伯都看不下去,索性到城里提亲将人家姑娘迎了回来,才让你安分地每天早早回家。不然,你现在哪会在这儿?”
“唔……”一时语塞,想不到什么话答辩。放低了音量嘀咕,“说你一句就回这么长一串……我也不过是想说,你这么喜欢玩小孩,我家也快有小孩了,以后就不必大老远跑去城里玩了嘛……”
“你?你家快有小孩了?弟妹有喜?”平雨微微一愣,了点时间才消化这个寻系所代表的意思;看着青年微红着脸点头,用力一拍青年的肩膀,大笑。“好小子,这么努力增产报国啊。”
“我们感情好嘛……况且我爹娘也想早点抱孙子啊。”李夏生一手着肩上的锄头、一手揉揉被拍痛的肩,“对了,这位是……?”注意到平雨身旁、几许生疏几许熟捻的男子,有些疑惑。平雨的往来对象一向单纯,这人看来一副旅人装束,约莫是从外地来的吧?可是邻居当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听说过平雨在外地还有亲戚啊……
先瞄了宝岩一眼,嘟囔抱怨一句:“瞧你多久没回来,人家都不记得你了。“才回青年的话道:”他?你认不出来?那块离家出走八年来没消息的石头啊。“
蹙眉、思索,没有费太多时间回想。“啊……总算想到要回来啦?“眯眼,打量,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回来了啊……
对这家伙是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似乎常跟着他及平雨四跑、四玩,其它的呢?不太记得了……毕竟,他离开的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被打量的同时,宝岩也在观察着对方。姓李?隔壁李家那个小鬼吗?都,这么大了、也娶妻生子了……有些错愕也有些感慨。八年的变化……改变真大啊……
“哪,后头那位姑娘是……?”李夏生不经意瞥见隔着一段颇远距离跟着的霜白,也是生面孔。估量着,这,又是谁呢?
“我朋友的妹子。”宝岩边说着,边回头望向他,“要来穿中探亲,碰巧我要返乡,便跟着我一道回来。”猜测过或许是为了有路监视他而编出的理由,但那也无所谓。
少年微倾身、行礼致意;李夏生微微一扬,道:“那怎么冷落人家,把人丢在后头不理不睬?”这样不好吧……
“她一向如此。”宝岩回过头,注视李夏生,“霜白不太习惯与人同行,一直都是远远跟在后头。”
“这样啊……”叫得这么顺口,是新娘子吗?
青年若有所思的应了声,没在继续追问。
两户人家本就只在隔壁而已,便同道而行。路上,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聊着,都是三个男人在说话。少女沉默一如最初,没说过半句话。
走没多远又碰见提着一篮布料要回去给孙女儿做新衣的张大婶,提几块豆腐几把青菜,像阵风似的匆匆打过招呼便急着赶回家的刘大娘、听见刘老爹那大嗓门和他家邻居聊天撩得慷慨激昂的闺内、遇见刚从邻村回来,傻傻捧着脸直笑的王大头,跟他打招呼也没什么反应,临别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兴奋的告诉平雨,柳家姐儿终于点头答应嫁给他了。
祥和、平静,属于故乡的温暖单纯。
当年毫不眷恋的舍下,多年来却总午夜梦回时极度想念,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可贵。值得庆幸的是,他以极小的代价换取这个认知。宝岩的胸口慢慢热了起来,过去江湖上风霜雨雪的寒冷,都挡在家乡围篱之外。
他回家了,也,不想,再走了。
霜白静静跟在三个男人身后,一直没出声。习惯不让生人待在自己身后,是许多练武之人的习惯,尤其是,像她这类人。
不是很明白,苏宝岩为什么会放心让她走在自己身后,没有什么防备的样子,甚至,几乎不回头看她。是武功高到不怕她偷袭吗?还是,相信她不会动手?他的那位故友倒是频频回首。倒不知是单纯担心她有个什么闪失,还是因为什么理由?应该,不至于已猜到她的身份才是。
微眯眼、瞧着苏宝岩厚实背影,再看看旁边相形之下,更显身形细瘦的平雨;更旁边的那个李家小伙子,步伐太稳健、轻巧,似乎是练家子……
或者,是因为在山里跑习惯了?
这个村子里似乎净是住着一堆不怎么简单的人物。撇去个像极了煌哥哥的施平雨,步履太轻巧、不扬尘砂的李家青年,方才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大婶虽看似平凡无奇,提东西的手相当稳当,手上的茧分布位置也不太像是做家事磨出来的,就不知是否习惯使什么奇门兵器……更别提那个与刘老爹闲聊的不知名老人家,随意的言谈声音都极为清楚,凝而不散……怕不是,练过佛门狮子吼之类的武功?
平雨……到底是会武不会呢?一路上,只要她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一定会回头,警觉性极高,在苏大哥向他介绍自己时,虽然是稍纵即逝,她仍然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锐利。
那种,通常以杀气称之的锐利。在煌哥哥眼里时而可见的锐利。
可是他偏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武,除了那一闪而逝、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锐利眼神,没有任何迹象足以让人怀疑他会武。所以,观察了许久,她还是不敢确定,这个人究竟是掩饰的功夫太好了,还是真的不会武艺?
哎……再察看看好了。
伺机而后动。坊主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关于煌哥哥的事情,都不能有闪失。任何预料之外的事。都不被容许出现。
***
“娘……娘……”李夏生一反常态,进门不是找寻自己的妻子而是寻找娘亲。没见着平常这时候,总会在厨房里忙着煮饭菜或者在厅里摆放碗筷的娘亲,倒见新婚不久便已有孕在身的妻子,正摆着碗筷。“萋菘,娘上哪儿去了?”
“娘和张大婶一块儿出去挑布料,说想买几块布为将出世的孙子作几件衣裳。发生什么事?怎么今儿个一回来就急着找娘?”
“有点关于隔壁家平雨的事要说……娘不在,那爹呢?”想想也许娘在路上和哪个手帕交遇上了,没和张大婶一道回来,便不再追问。
“爹也出去了……到底是什么事,赶着找爹娘?”清澈眸子传达淡淡疑惑,柔声软语不带丝毫质问意味,嫁进来已经数月,大致上还算习惯,可是却有些东西还不太明白――不是家人刻意不让她知道,而是没有机会知道。
像平雨的事,便是其中一例。村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独居,李家明明将他视如己出,却没过问他的亲事。全村也都没什么人会提到他的事,就连最会东家长西家短的王大婶,一说到关于平雨的事儿也只有一声长叹。
面对妻子的询问,李夏生搔搔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哎……这个嘛,说来话就长了……”偏头思索半晌,方开口续道:“简单说,就是雨哥有个离家出走八年的儿时玩伴终于回来了。可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是,阔别八年、日思夜梦的家;是,有着一个人等他回来的家。
***
“书房已经太小了,要人家姑娘睡那儿也太委屈了人家;所以,今儿个晚上你就和我挤一下吧。”平雨边开门,变对着宝岩今晚的打算。
宝岩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里头却暗暗祈祷着,希望自己可别在睡梦中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才好,
打开家门,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慢慢涌上来。而在浏览过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时,那种感觉一点一滴的累积、扩大。
陈设简单的屋子,大致和八年前没什么差别,
东西与他离家前相较没增加多少,除了书房以外――原是施家夫妇的房间,在他们相继过世后被辟为书房的地方,书已多到堆满整面墙。
“戚姑娘,今晚就委屈你在石头离家前的房间里睡上一晚,明儿个再让石头领你寻亲去。”边说着,平雨打开房门,率先进入房间里、顺手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宝岩与霜白跟在他身后,缓步进入。
看着房里的光景,宝岩不知怎地,有些怔愣。
八年不见的房间,保持着他离家前的样子、打扫得很干净,比他住在这个房间里时还干净。夕照自窗口斜斜射入,笼罩在橙黄色光晕里的房间,除了太过整齐之爱,与旧往记忆一般无二的摆设,透出一点淡淡寂寥。
像无主的,空壳。
突然好难过。
这些年,平雨一个人是怎么过?
就算不说路,由旁人言谈间透露出的讯息,一打开门、空气里漂浮的气息,明明白白昭告着这间屋子里这八年来没有第二个人居住。
猛地抱住平雨,也不管霜白就在一旁看着,紧紧、紧紧的,拥抱;狠狠、狠狠的,哭泣。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狠狠的哭。
哭自己年少轻狂,却不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东西需要考虑;哭平雨这些年来的寂寞,明明知道在娘过世之后两个人是相依为命,自己却只想到不能总是躲在他的羽翼下受他的佑护,而坚持要出去闯闯,见见世面;哭自己为什么要硬撑着不肯回来,让平雨一个人孤孤单单过这许多年。
哭,是悔。
也是心痛。
被这么突然又凶狠的抱住,任谁都难免会吓一跳,平雨自然也不例外。八年来太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冷不防被这么一抱,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
“石……石头?”问了声,宝岩没回答,仍是紧紧抱着,热泪一滴一滴的,渗入覆盖平雨肩背的衣料里,泛滥成灾。
“怎么了?”犹豫的看了霜白一眼,然后举起手,拍拍宝岩的背。
像哄个孩子那般,像在宝岩年幼时常做的那样,轻拍。“是怎么了?话呀?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呢?恩?”
霜白见状,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倾身,行了个礼,然后退出房间,留他们两人独。
好个有礼有体贴的姑娘啊……宝岩这块石头能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媳妇儿,可真是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德。
看着霜白的表现,平雨不禁这么想着。只是虽然觉得宝岩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妻子,作兄弟的理当为他高兴才是;心里怎么也无法开怀。
有一种……淡淡的阴影吧?不知道是什么,闷在胸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想在意,以为自己不过是还没适应,过阵子应该就没事了,便先将之抛褚一旁。
当务之要,实现弄清楚宝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哭了起来?“乖,别净是哭;来,告诉我,想到什么了?”没急着将宝岩拉开,环抱他厚实胸膛。语气温婉,不时轻拍着他的背。
不知道宝岩是想起什么,平雨自个儿倒是想起了宝岩小时候,常缩在他怀里,痛哭,直到哭累了,便窝在他怀里睡去。
好,久远的记忆……那是,宝岩的爹还在世的时候吧。
宝岩的爹,是个很爱酗酒的男人。听说,是曾经在江湖里打过滚的;一的混战中,给人伤了腿,就这么瘸了,自此性情大变,不时酗酒。他的酒品很差,常常喝醉了酒,便打老婆孩子,出他一口壮志难伸的闷气,
也许大人门有大人的考量吧。虽然瞧着是觉得看不过去,但人家的家务事,又哪得容许他人插什么口呢?平雨自幼就喜欢小娃娃,苏家和施家是隔壁邻居,他和宝岩很自然的打小便一起玩一块儿。常常,不分日夜的,宝岩的爹喝酒了,宝岩便会来找他。
有时候,也是这么样,很突然地哭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抱着他哭,就连哭累了,睡着了也不松手。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习惯吧?宝岩会跟着他一块儿睡。平雨遗传自他爹,身子骨打小就不怎么强健,体温通常比一般孩子低些,也特别怕冷。
在寒冷的冬夜里,小孩子的体温是天然暖炉,让他很喜欢抱着宝岩一道睡。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
宝岩四岁、平雨七岁那年,宝岩的爹得急病死了。苏大娘为了筹钱办葬礼,只好把房子卖了,顾不得如此一来他们变得露宿荒野。
平雨的娘亲看两个孩子感情好,估量估量家里也还有空房间,便做主让苏大娘母子俩搬进施家,和他们一道住;平雨的爹平素也就是个好脾气,心肠软的人,妻子的决定,他举双手赞成。
就这样,宝岩彻底介入平雨的生活,跟着他做这做那,箱他的小跟班。
平雨八岁时,为了让他身体好些,平雨的爹娘便将他送到城里的武馆去跟着人家练点功夫,因为宝岩很喜欢跟着平雨、道馆师傅也觉得宝岩的根骨很适合练武,便让宝岩跟着平雨一道去城里学武。
到后来,平雨为了念书,没再练下去,倒是宝岩因为练起功来极为专心一意,资质也不错,练得略有小成,在武馆师傅的要求下,平雨的爹让他继续在武馆里跟着师傅练。
待到平雨十三岁那年,平雨的爹受了风寒、病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不到两个月变撒手人寰;平雨的娘因为伤心过度,半年后便也跟着走了。
苏大娘义不容辞的负起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重任,常做些针线活儿拿上街去兜售。值得称幸的是,两个孩子倒也懂事,宝岩常趁习武的空挡,到山上劈些柴,打打猎或者采些草草有的没有,卖给村人赚些零头补贴家用;平雨也会偷空写些字画什么的,让苏大娘拿上街卖去。
日子虽然清苦些,倒也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平雨十六岁那年,苏大娘积劳成疾、病来如山倒,平雨和宝岩想尽办法、折腾了好些日子,终究无力可回天。
也许是习惯了死别吧?苏大娘过世时,平雨很冷静。
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地为她筹办后事,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或许是在他娘亲过世时,他的眼泪便已经流干了。只是,看着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宝岩却觉得平雨的哀伤比自己还要重……不需要,这么压抑吧?
宝岩第一看平雨哭,是在平雨的爹过世不久、平雨的母亲也跟着走的时候。
半夜里、突然惊醒,发现本应在枕边沉睡的人,静静依在窗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同样静静地瞧着,一声不吭,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也是不知道出声能说什么;直到听见水滴打在衣服上的闷响,才发觉平雨在哭。
没有抬袖擦拭、没有发出其它声响,只是静静地,落泪。
那时候的他只能够飞快地跳下床、冲过去抱住平雨,跟着一起哭,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他所学的东西没教过他该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他的高度还只能够窝在平雨怀里哭而已……连帮平雨拭眼泪都不能够……他无法,让平雨,对等看待。
平雨起初只是紧紧抱着他,什么也没说;到后来,反过来安慰他,教他别要伤心,却让他哭得更厉害。
他讨厌自己,为什么就算知道平雨在难过,也无能为力?一点帮助也没有……
事隔三年,原以为自己已长大不少,平雨却仍然当他是孩子。一个,需要照顾,而不能分担哀伤及忧愁的孩子。
他不想永远当个孩子。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要努力成长,出外磨练是最快的成长方式……没想过,平雨会寂寞。
八年的区隔、八年的思念,八年的,寂寞啊……
霜白自顾自地退出房间,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很习惯性的看到那种场面便退了出来,却没计量到那也许只是作戏。
也许不是真要哭,只是提防着自己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可是,退都退出来了,总不能再闯进去吧?只会更惹人疑虑,就算原先没怀疑,这么一开也怀疑定了。
踱步,绕了两三圈,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决定,先作晚饭……不然,等他们说完话出来,都不知会是什么时辰了?唔,应该不会搞错糖和盐吧……
将迟疑抛在脑后,霜白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向厨房。
一个时辰后。
不管平雨想些什么、宝岩又想些什么,他们总是要吃饭的。
磨蹭了一个时辰,走出房间时天色早全黑。空气里漂浮着饭菜香,倒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走进厨房,才发现霜白已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静坐在桌旁,侯着他们出现。
看平雨和宝岩双双出现,霜白静静地笑了。仍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从从容容行个礼,似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平雨略感歉然的笑笑,“招待不周疏忽了戚姑娘,还让戚姑娘下厨作菜,真对不起。”心下,是有些困惑的,自己用惯的东西摆放位置,霜白如何知道?虽说不是放在很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东西习惯的摆放位置,往往牵扯到一个人的个性,霜白对他应尚十分陌生,如何能判断……?或许,只是巧合吧。
霜白浅笑、摇头,打从她出现至今,头一开口说话。“没关系。”不是一般闺秀那般弱不禁风的感觉,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澈有力。“霜白前来叨扰,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施大哥无须在意。”
宝岩略带迟疑地看着满桌菜,有种莫名的不良预感。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虽然没听衣煌提过,不过姑娘家会做菜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可总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不知所为何来?
三人坐定,开始用餐。第一口菜入口,两个男人都略略僵了一下,不过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直到用餐结束,都没有人再说话。
半点提防都没有的就吃了啊?没先多加点料还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要吃出自本姑娘之手的菜,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呢。僵什么意思的啊……
这是,霜白的想法。
火候控制得还不错,不过调味控制得有点怪,经验不足吧?或者,是戚姑娘习惯的口味就是如此,但只怕石头会不太喜欢……?话又说回来,石头出门在外已久,嗜好的口味变了也说不定……
咬咬嚼嚼,评估半晌后,平雨暗自下了结论。
呜呜呜呜呜……我想念平雨的手艺……
这是,某块石头内心的哀鸣。
是的,这一夜,施家也很平静……至少,直到晚膳结束,都还很平静。
***
对于施家晚膳时间的寂静,隔壁李家就热闹多了。
你一言,我一语,活像开会讨论;除了不太清楚情况的萋菘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外,李老爹、李大娘、李夏生、及夏生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冬生、春末、蒲月,叽叽喳喳的讨论个没完,甚至热烈到几乎忘了动筷吃饭。
“石头哥哥也真没良心,没消息一去就是八年,回来带个新娘子回来……”边叨念边不忘扒饭入口,冬生从来就是很擅长一心二用,边吃饭边说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成问题。
“八年前他走时,平雨多伤心。”李老爹难得参与饭桌上的家庭会议,发表意见。“都不顾面子哭着要他留下了,硬是要走。真是……”
“就是说啊,雨下得那么大还听得见哭声,叫着‘不要、不要’,听得我都觉心疼;宝岩那小鬼硬是抛下平雨一个人,当真铁心石肠不成?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儿,是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像大石头一样坚强不畏风雨,可不是要他心如铁石啊。”李大娘提起这事似乎还余怒未消,“害得平雨第二天直到过午都没出门,我去探,才看见他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什么似的,敢情是哭了整夜?脸色比人家姑娘抹了厚厚的粉时还白。”说到情绪激昂,差点没摔碗、拍桌子。
“二姐出嫁前最念着的还是石头哥哥呢,”李家小女儿蒲月也跟着插话,“他怎么还不回来,雨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守着那间屋子,看起来好可怜、好可怜。”就算看不下去,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只能祈求老天爷让石头哥哥早点回来,雨哥哥就不会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宝岩离乡时,蒲月海不过是个四岁小女娃,对宝岩没什么印象。
虽然不太记得,在她心中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石头哥哥会抛下雨哥哥,硬要去外头?听姐姐说,外头的人心好险恶呢。
“回来的路上遇见不少人,明儿个大概全村就都会知道这块没良心的石头回来了。“等到大家的意见告一段落,夏生才接话。“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儿大家商量、合计合计再说罗。”不管怎么,总不成拿自家的饭碗出气,打破了可还要钱再去买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宝岩要娶妻其实很顺理成章,可就是看不下去。
平雨怕宝岩回来会觉得人事全非,无所适从,所以打定注意不娶妻,就算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再难都坚持着不肯娶;附近村落的媒人们也全都知道这回事,都不可能再为平雨说亲事了。平雨这么为他着想,他一回来就要成亲?
“……为什么,石头哥哥要成亲,雨哥哥就会寂寞呢?”一直没说话的春末开口提问,听着大家说他总就是疑问。
兄弟还是兄弟不是吗?为什么会因为谁成了亲了就有所改变?他不懂,虽然和冬生同年纪,他觉得有很多事情自己想不透。为什么有了新娘子,雨哥哥就会可怜?
一家子短暂沉默,努力想着该怎么跟这才不过十一岁的孩子解释这种问题?
“哎,这么说好了。”冬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如果我和别人玩,跟别人很要好,变得没多少时间理你,你会不会很难过?”
“喔……”想了半晌,春末终于缓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懂了没?
“可是……”听着其它人的谈话、对照之前丈夫告诉她的,萋菘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她向来心思细密,想的问题也比较多。“大家能怎么样呢?”
众人再度默然。是啊,能怎么样?叫宝岩不要娶?就算村人们能够让宝岩答应平雨也万万不会同意。能怎么样?
良久,身为一家之主的李老爹温吞吞地下了句结论。“总之,等明天大家齐了再一道讨论吧,说不定有谁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
褪去外衣、静坐床上,看着平雨端坐床沿,打散长发梳整,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平雨有些不自在。“还不睡吗?”终于忍不住,提出疑问。
“为什么把头发留这么长?”声音很轻很轻,怕吓着人似的。
“什么?”也许是没想到宝岩会问这种问题,平雨有些错愕。一时间,甚至忘了继续梳理长发。
宝岩伸手执其一络青丝,垂首凝视。
“男人通常不留这么长……不好整理,不是吗?”你不会是想让我知道八年的时间有多长,你从来就很少苛责我什么。就连当年要阻止我离乡,也不曾责备过我什么。
“……”默然半晌,拉回落入宝岩掌中的发丝,继续梳整,“忘了剪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避去真正的理由不说,只怕尴尬。八年前那桩事的后遗症虽然多,可也算是自找,大可不必让宝岩多加心理负担。
他根本不敢让人站在身后太近的地方,又怎么让人帮他剪头发?
宝岩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也想不透到底为什么。
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他在自己怀里的僵硬紧绷,那是喜欢与人亲近的平雨,过去从来不会有的反应。是,怕吗?是怕人亲近,还是怕自己亲近?
无声无息的自平雨身后环抱住他的窑,顺势垂首靠在他肩上。一如预料中,平雨霎时间全身僵直、甚至顿下梳理的动作。
“石头?”怎么了?
“对不起……”闷闷地,道歉。
也说不上来是对不起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或许,就因为对不起他的地方着实太多,所以说不上来?八年前不告而别、八年来音讯全无,离别前夕的暴行……太多,太多。
呆愕片刻,“下午你已经说过很多了,”举起手拍拍宝岩的头,“还没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生他的气而没有拒绝,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小时侯便养成习惯让他这么抱、像撒娇似的;从他的拥抱里可以找回一点过去的痕迹,记忆里的熟悉可以抹掉几分生疏。
八年的距离,好象不再那么远。
“嗯……”不同于妓院里那专为勾起人性欲的脂粉味儿及熏香,不同于姑娘们的甜腻,平雨身上的味道是书墨香,混着些微淡药香,记忆里不变的味道。
也许说抱歉并不足够,但能怎么补偿?想告诉他,自己不会再离开他、不会放他一个人,可是他愿意吗?有点感伤、有点疲累,心烦的事会随着年纪增长而不止两倍的速率增加。在很久很久以前,不需要烦恼这种问题;不用问也可以信,能够永远在一起。
成长是认知范围变得宽广,也变得多虑;世界不再是单一认定,复杂得需要多重考量,结果总还是不尽人意。
“不够。”声音不太清楚,仍是闷闷的,脸颊挨着平雨肩颈磨磨蹭蹭,像只向主人撒娇的小狗。在江湖上磨得心也老了,回到他身边想慢慢找回过去那个孩子气的自己。
“傻小子。”笑着揉乱他的发,“你哪来那么多事对不起我啊。”
“很多、很多啊……”嘀咕的音量,不大不小、甚至声音像是含在嘴里,“八年来没消息,让你担心八年;跟你说三五年回来,拖到三年加五年才回来;还有八年前我离开前的那一个晚上――”话没说完便被平雨当头一个爆栗,打断他的嘀咕。
“别提那件事!”反映出来得很快,原本白皙的脸颊霎时染上浅浅嫣红;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有任何不自然,效果不彰。“只是阴错阳差,别再去想它。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就当没发生过吧。”
在宝岩提起之前,也许这话至少有七分真。八年岁月太漫长,积下来的尘埃可以把很多东西都掩盖;当过往被提起,记忆被翻到那一页,飞灰呛人,清楚的记录,那一段记忆只是被翻过、并不是被撕去。
被打开了闸门,如堤决、如洪泄,无法制止潮涌。
背后贴靠的体温未变,突然觉得有些烫人;向来知道自己记性不差,可从没想过会好到这种地步,好到、让自己想咒骂。
想起,那一夜加诸他身上的重量;想起,那一夜混着酒气吹拂的味道;想起,那一夜宝岩胡乱亲着他的脸,边哄着要他别哭――而那时他的想法是:混蛋!要我别哭,你为什么不停?至少、轻点啊!
没说出口的原因很简单。喘到说不出连续的语句,哭泣让说话变成一件很吃力的事,更别提嘴还不时被堵起来了。要怎么说?
宝岩没想过很多种平雨可能会有的反映,就是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句“阴错阳差”。是希望他不生气,可是、可是……也不希望他这么不在意。
稍稍扬高音调,不自觉的带点受委屈、冤枉的味道,“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就算要说酒后乱性,也不可能对个男人乱来啊。更何况,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只是……不想停,也停不下来而已啊……
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平雨咬着嘴唇,努力在心烦意乱中理出清醒。镇定、要镇定,什么都不记得,都过去了
“因为……”一咬牙,决定全盘托出,虽然觉得难为情,却总比让宝岩再这么愧疚下去要好得多。“你根本是吃错药才会那么对我。”
困惑的抬起头,上身由斜靠在平雨身上改为坐直,瞪着平雨的背影半晌、猛然扳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吃错什么药?”
唔……好丢脸,好想挖个坑躲去来。“春……”受不起宝岩直视的目光,平雨别过脸才继续下去,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简短两个字,要吐出却似乎万分艰难。“春药……”那个“药”字,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不过光听前头那个音便可以很轻易知道,到底是什么。
不敢看宝岩错愕的脸,逼着自己一鼓作气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我、我不想你走,唐娃告诉我把迷药下在酒里,你就不会走了……我以为……以为他是拿蒙汗药给我,哪知道他给我的是……”
似乎已到极限,再也说不下去。姑且不论什么目的、什么结果,动念使手段、暗算他,想强留他在故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造成的后果,无论如何应是都怪不得他。
他,毕竟是受害者……
只是,因为,药物?宝岩瞪视平雨的侧脸,因为咬过而显得红润的嘴唇,在梦里不知亲吻过多少的颈项、微微松开的襟口袒露罕见日光的胸膛……如果只是因为药物,谁来跟他解释,现在涌上的冲动是什么?
吃错药,春药的药效没那么久吧?
若不是怕吓到平雨,他多想现在就把平雨抱进怀里,做一些他在梦里做过无数的事。平雨却说只是吃错药……?
……也许,是吧?对平雨来说,无法明白他有着什么样的冲动,也无从猜测。
打小一块儿长大,这欲望是什么时候萌芽?他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吃错药,可能他也永远不会发现?
已经没有如果。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知觉到自己对平雨,包持着……和纯粹的兄弟感情,不怎么相同的情绪……可是,平雨怎么想?
沉默、沉默、沉默。扳住平雨双肩的双手慢慢松落,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挪、直到靠住墙。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只有沉默垂首。
眼前的局面很尴尬。
平雨偷眼瞄宝岩凝重的表情,总觉得得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哎……”好半晌后平雨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都八年前的事了嘛……别太在意……”转移话题――问题是,该说什么?“那个……呃……现在的重点是……”该讲什么比较好――想来想去好象没什么好讲,可是实在快受不了那张苦瓜脸,啊、对了……“你什么时候要给人家一个名分?”
第三章
八年的思念如能丈量,该会蜿蜒至多长?
长年离乡远游的旅人,踏进久违已久的家乡时,尝到的是一种百感交集、既陌生又熟悉的滋味。虽然多带着霜白同行,未耽搁多少时日。
在一个清爽秋日的傍晚时分,宝岩回到他告别了八年之久的故乡。
路上行人稀疏,还没遇到什么熟悉的人,便先遇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娃儿,咚咚咚,跨着小小步伐,很有精神的跑着。
微微,笑了。
这娃儿似乎不怕生,很快地朝他扑来。“叔……叔……呀,打哪儿来……打哪儿来?”抱着他的脚,小脑袋晃啊晃。头上梳着两个小髻,跟着那颗小脑袋晃来晃去,煞是可爱。
弯下腰抱起小娃儿,笑道:“娃儿,叔叔不打哪儿来,是由这儿出去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唐仁儿,又在粘人啦?”循声望去,是应该很熟悉却又略带陌生的脸庞,是在这些年心里头挂记最的一张脸,是回家最期望见到的一个人。
不是没想过可能会偶遇,早就盘算过有好多好多话要说,真碰面了,霎时间却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只有笑,隔着薄薄尘埃,缓缓荡开。
八年了。八年来施平雨在担心这个向来不太会照顾自己的笨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之余,一直叨念着如果他回来要好好的修理他、痛骂他一顿,甚至假想过可能手边有什么东西可砸人,都会顺手丢出去。
可是人当真回来了,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反倒呆了。
回过神,正要迈开大步走上前去,却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脚下状况,给稍稍凸起的路面绊了一下,以标准的扑跌姿态朝地面扑到。
本想着这下一摔撞到头可会痛得紧,多少年没跌倒了,每看小唐仁跌倒都觉得好痛。以自己的高度跌下去、撞到地可不是闹着玩的,头与地面的距离太远,这一撞下去怕不昏倒当场……
没想到,撞是撞上了,不过不是撞在地上,而是鼻子撞在一堵虽然有着人体热度,却总觉硬到和石头没两样的胸膛上。
甩甩有些晕眩的头,揉揉撞红的鼻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便听到唐仁软软童音、浓浓的嬉笑之意:“雨叔叔笨雨叔叔笨笨……平平路还会跌,笨雨叔。”
“笨唐仁,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谁学会取笑人?”平雨抬眼见唐仁近在咫尺,举起右手轻推他的头。
唐仁仍旧笑嘻嘻,继续数落着:“雨叔叔……笨叔叔……”张开短短小小的双臂,作势欲扑入他的怀里。
他则反应伸手一格,“去你的,笑我还想找我抱你?门儿都没有。”
唐仁嘴一扁:“小气叔叔,大人跟小人计较……”赌气地缩往其实还算陌生人的叔叔怀里,“小气叔……”不忘顺便扮个鬼脸。
他立时送唐仁个大大的白眼,正待开口辩解,却听一个略带低哑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你,变了不少……”
短暂的愣怔,这才想起刚刚是为什么会粗心大意地跌倒,也才警觉,对方的手,刚才为了防止他跌倒而扶在他的腰上,到现在还没放开。抬头,极近的距离,熟悉轮廓是陌生感觉。身体很敏感地,微微绷紧,僵化。
“你……?”
“我回来了。”声音失却离家前的稚气,纯然沉稳如山,甚至变得有些低哑;依稀杂了几分旧有的声律,音色已变。
张口结舌、几度欲言又止。终于狠狠一拳向厚实胸膛,笑骂道:“混小子,你总算知道要回来了!”一拳觉不够,顺手又多两三拳。
不动声色,顺势向后微退,不想反震力让他的手被震得太疼。看起来,他过得还不错,这孩子,是他的……什么人?
“真是的。”甩着微微发疼的手直犯嘀咕,“这么久没回来肉倒是硬了不少……都上哪去了?连封信也没让人带回来。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回乡怎么走呢……”没再说下去,因为视线越过宽阔肩膀,瞧见一位白白净净的娇小少女。少女正拿下帷帽,像优点害羞的对他微微笑着。“那位姑娘是……?”心头流过一丝怪异感觉。虽然也不是没想过都八年了,出门在外也许早就娶妻、儿女成群,当真看到带位姑娘回乡还是惊异的。变了、变了,都变了……
八年了,谁能不变呢?连唐娃这看起来活像娃娃般可爱的少年都在五年前娶了新娘子,生下个小娃娃唐仁;出门在外、久不见,变得尤其快,都已经像是历遍风霜、不再是八年前那种总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少年,身边多个伴又有什么好奇怪呢?他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人,有多寂寞……
“朋友的妹子。”微低后,声音附在耳畔响起;低低柔柔,混着温热吐息,感觉更加奇怪。不是不舒服,只是觉得……怪怪的。
“她要来这儿探亲,一个女孩儿家上路怕出什么意外;正巧我要回乡,便让她跟着我一道通行,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探亲?孤男寡女,不怕坏了人家姑娘名节?来时做伴,回程又要怎么办?这么说来,果然是新娘子……?
沉默半晌,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唐仁不甘寂寞的朝他伸出手,欲扑进他怀里,“叔叔抱。“
宝岩抱着唐仁、怕孩子摔落地,也怕孩子扑过去的冲力让他立足不稳,连忙略略移步,让本来稍微拉开的距离再度缩短。不过,倒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孩子离开时,顺便一脚蹬向自己胸口……?是多心了吧?
平雨茫然伸手接过唐仁,突然惊觉彼此间的距离已超过平常所能容忍的范围。
这些年来明明除了像唐仁这种小娃娃之外,他是不管谁靠近都会神经紧张的保持距离啊……本能反应退了几步,拉远过分亲近的间隔。
将平雨的怔愣茫然尽收眼底之余,宝岩心里直叹息噩梦成真,事情真是朝最差的方向发展。抱他在怀里时身体细微的反应不说,微低头附在他耳畔说话时,差点想亲吻他的耳垂及脖子。
变了,是都变了。再也无法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男人,会想放肆又亲昵的将他抱在怀里,吻他、碰他、拥有他……小娃娃的出现却提醒,他怀里如果已抱了人,便再也没可能像过去那般搂他入怀;堪称宽阔的胸膛还没有大到能够同时抱住两个人而不让任何人难过,况且道德感极重的平雨也绝不会同意。
过去相依为命的日子已经太过遥远不可追忆,再也、无法回头。
突然注意到他是单手接过唐仁抱着,目光望向他左手,发现他左手提了一篮香烛,依方向判断该是刚上完香回来。
可今儿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最近的庙宇离家至少十里远,依他的脚程得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到,大老远去上香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刚去上香回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吗?”握住他的手、接过他手里竹篮,手与手的接触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掌心微微沁出点汗,也许是紧张、也许是……
平雨的手,触感一如记忆中那般,没什么变,比自己的手要软些、比女孩子的手粗糙许多。细细的手指,指甲修得短而整齐、极为有力,所以八年前那个晚上,自己背上其实被留了不少道痕……怎么想到那去了?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努力维持生理不受思想影响。
“嘻叔叔不知道……”他还没接口回答,唐仁已像献宝似的嬉笑道:“雨叔叔每……天都会去……拜拜。”
每天?闻言错愕地想起临行前曾说过的戏言,那时只是随口说说没当真,可不是真希望他当真每天两个时辰去庙里烧香。
他神色不太自然地轻咳了声,“别那样看我,是你自己叫我去的。说好我每天去烧香,你三五年就回来;结果我守约了,你这骗子拖到八年才给我滚回来……”说着,空下来的左手顺手又来一拳,发泄一下这八年的怨念。
“不守信用……叔叔坏坏……”小娃儿变脸像翻书,见他捶人,便像落井下石似的、小脚丫跟着踢两三下,却因腿短而没踢着。悬空晃呀晃的,不但不具半点威胁性,看起来还很可爱又好笑。
他强忍住冷眼瞧着,“腿短就别学人家踢,一点效果都没有。”
唐仁嘟起嘴,“雨叔叔也坏……是在帮你出气呢……”不快地挣扎着要落地。
瞧着这副情景默然半晌,心里只想着方才他刚说过的话。
小孩子最常的就是从周遭学东西,看这情况小娃娃跟谁学会取消人不是很明显吗?看样子,他的性子和八年前相比也没什么变……但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他似乎常陪着这娃儿玩,才会让这孩子习性这么像他……
“好好好……唐仁儿最乖了好不好?”微弯腰放唐仁落地,顺手拍拍唐仁的头,“那,天快黑了,乖唐仁儿是不是应该赶快回家呀?”
看着平雨的动作觉得不太自然,似乎小心着什么,这才注意到平雨的头发啊,结法与一般书生不同,并未盘上。
顺着望下,才发现,平雨的发,出奇的长、直垂膝……为什么,留这么长还不剪?
唐仁抬头看看天色,再看看他,歪着头考虑了半晌。“那,我回家了雨叔叔要乖喔。”慎重的挥挥手,然后迈开小步子跑开。跑没多远,忽而停步回过头,“不准欺负雨叔叔喔!”
慢了几拍才反映来小唐仁儿是在对自己说话,但也着实觉得冤枉。小唐仁儿啊,没看都是他在打人吗?微微苦笑,应了声:“是是是,可没那胆子欺负他……”
唐仁这才满意的用力点个头,转身再度迈开脚步跑回家。
目送唐仁逐渐缩小的身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回去,安全吗?”
同样注视唐仁的背影,没回过头来看问话的人、随口答道:“没关系的,唐仁的家就在这附近。”直到小唐仁的身影转进一条巷子,才回过头来,
抬眼一瞧,姑娘仍站得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安静的微笑着。姑娘的个性似乎是相当文静害羞的,从出现到此刻没出过声。低声问道:“该怎么称呼那位姑娘?”
乍逢故人的情绪太过浓烈高昂,让他一时忘了招呼同行者,一直将她冷落在一旁,略略感到歉疚。回过头,“霜白!”
霜白踩着细碎的脚步走近,如行云流水班顺畅不见明显动作,却移动得极快,依循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他在心底暗暗叹息,染坊……这家绣庄果然窝虎藏龙啊……连这样年轻的小姑娘,手底下似乎也有两下子;更别说其它人了?
霜白来到苏宝岩身畔,微倾身子朝施平雨行了个礼;笑,仍是怯生生的,看在平雨眼里更觉得有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她姓戚,戚霜白。他是施平雨,布施的施,平明之雨的平雨;因为出世时是外头飘着雨,正是天快亮的师承,所以施伯伯就为他取名叫平雨。”笑容淡淡,为两人介绍。
霜白笑笑,点头为礼。
平雨本来正打量着霜白,正待介绍完开口寒暄几句;听到宝岩介绍他的饿名字说得如此详细,略感讶异、微挑眉望向前者:“你从小就不太爱念书,想不到对我名字来由倒背得挺熟啊……”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止在他呼唤霜白而直呼其名的时候,不只在他附在自己耳畔说话时,不只在第一眼看见霜白略带害羞的对自己微笑时,不只在明明眼见熟悉轮廓听稳陌生嗓音时。
确确实实,变了……不再是昔日那个笑起来有点呆、稚气未脱的男孩。八年――好漫长的日子,好遥远的距离啊……
***
脚步声密集响起,不是故意踩小碎步,而是脚步声的来源腿太短,一步跨出横亘不了多远距离,只好加快循环以求得速率较高的前进。
正在劈柴的青年听闻这脚步声,便立刻停下手边的工作、放下斧头。转过身如临大敌、严阵以待,静侯脚步声的来源献身。
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见青年人就在院子里等他,更加快速度往前冲,同时大声嚷嚷着:“爹……”在距青年不足二尺的间隔时,猛力一跳、直扑进父亲怀里。“我~回~来~了!”
小孩的体重虽轻,但重力加速度的冲击可也不是好受的。青年顺着冲力退了几步,消缓冲击力后,抱着娃娃轻拍,转过身边朝屋里走去、边苦笑道:“回来是很好,但下别再一进门就来这招好吗?”不然迟早有一天,他会给撞到内伤!
唐仁不似平时那般笑容,也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任何响应。
捉住父亲颊边散下的一偻发丝。认真凝重的神情,出现在可爱的圆润小脸上却只让人有想笑的冲动。“爹……雨叔有客人。”
唐娃微挑眉,“哦?然后呢?”平雨有客人……?会是谁?施家应该没什么亲人在外地啊?朋友……平雨打小在这里长大,出生时还是他那过世已久的娘亲帮忙接生的,怎么会有外地的朋友?
莫非……是他那个离家出走许多年没消息的儿时玩伴?如果真是那家伙……这……应该……不会有事吧?唔……应是多想了,两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又不是像上……
“他欺负雨叔……”沉重语气与软软童音实在很不搭调,唐娃得很努力才能忍住笑。但一开始理解唐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便突然觉得一点都不想笑了。
“怎么个欺负法?”皱起眉,开始对儿子的话认真。除了跟平雨的友情外,还因为当年他的误解铸下错事而对平雨极感内疚,让唐娃这些年来一直特别关心平雨。听到有人欺负平雨,他当然不能坐着不管。
“他害雨叔手痛痛……”嘟着嘴,宣告来访客人的罪行。
“……害平雨手痛?怎么回事?”心情越来越紧绷,担心平雨怎么会惹上麻烦?手痛,是……被刀剑划伤还是给擒拿手制住还是……给折断了……哇哇哇……平雨一介书生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停下往屋里走的脚步,打算等儿子说清楚后便冲出去一探究竟。
“他撞雨叔的手手,雨叔手痛痛。”
“撞?用什么东西撞?”是推着车子去撞平雨?还是……唐仁越说,唐娃越觉一头雾水,想不透到底是什么情况。
放下唐仁,以便等会儿在唐仁说出答案后,再搞不懂便亲自出门去看看。
唐仁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拍拍胸脯道:“这里。”
“……他把你抓起来去撞你雨叔的手?”不会吧……?有谁会抓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去撞人的手啊?而且还是用胸口去撞?
这种接触怎么想都比较可能是用手去撞人胸口吧?
“不是,”唐仁猛摇头,头上两个小髻跟着只晃,活脱脱就箱个拨浪鼓。“是用他的。”原来是人家用他的胸口去撞平雨的手、害平雨手痛……?
“……”紧绷的神经线一下子松懈下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后很想把儿子拎起来狠狠修理一番。
“那是你雨叔那手去撞人家胸口,不是人家用胸口撞你雨叔的手!”
恶狠狠的瞪着看见父亲脸色不对,便立刻换上一脸无辜状的唐仁,好好修理唐仁一顿的想法越来越坚定。明明是平雨在欺负人家,怎么会说成是人家在欺负平雨?这偏心的小鬼……真是够了!
在唐娃伸出手前,唐仁便已迈开步伐朝屋里跑去。“娘……娘娘……爹爹好可怕……”
在厨房里忙着煮晚餐的吴庭秀,刚忙完便听见唐仁那软稚音色呼得凄厉,柳眉轻蹙,擦擦手,迎了出去。
“哇哇……娘娘……爹好凶……”扑过去抱住娘的腿,缩在娘身后躲避父亲的追捕。唐娃倒也不急逮他,知妻子不会护短,只是仍然用着恶狠狠的眼瞪他。
回头看看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再瞧瞧身前用力瞪视儿子的丈夫,满脸疑惑地发问:“谁来跟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唐娃简单扼要的说明事情始末,吴庭秀沉默,斜眼瞄仍缩在自己身后的儿子。
唐仁则觉得有不祥预感,慢慢松开抱住娘的手,开始后退,准备再度寻找出路开溜。
而在他找到出路前,吴庭秀已转过身面对他。
母亲的表情非常平静,可是生物本能却让唐仁觉得母亲的表情比父亲还可怕;想逃却无路可逃,只能像只饱受惊吓的小兔子缩往墙角。
庭秀没有步步进逼,只是原地蹲下与唐仁平视。“我说……阿仁,你比较想要由爹爹来治你;还是交给娘理?”微笑、温柔祥和,一如其它慈祥的母亲一般,却让唐仁觉得寒毛直竖。
“我……我……我可不可以都不要?”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
“两个选择都不要啊……”转过头抬眼望向唐娃,以眼神交谈,确知彼此的意见相同。“也成。”缓慢站起身,“那就……”
只见,两个巨大阴影缓缓逼近,出路被堵的小唐仁无路可逃,圆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求救无门。
几只晚归的娘儿啪嗒啪嗒地飞过,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唔,今夜的唐家,仍旧很和平。
***
唐家很和平,施家呢?
三人行漫步返家,久违八年,倒还没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
弯过熟悉巷道,踏过记忆中的小径,穿过幼年嬉戏的树林,回到告别已久小村落。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一路上听着平雨说,隔壁李家那毛头小子亲娶了媳妇,村头张大婶几前年添个孙女;刘老爹身子骨一如往常硬朗,开腔说话总像要找人吵架似的、打雷般响;村尾王大头仍旧打着光棍儿,不过最近似乎和邻村柳家大姐走得很近……
他呢?听着平雨叨叨絮絮说个没完,街头巷尾的人近况几乎全给他说尽了,独不闻他提自己的事。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其实其它人怎么样都不太重要,他过得怎么样才是宝岩所关心的。
“那你呢?”他不说,宝岩便只有自己问;待平雨一说个段落,便问出口。可是话一出口,平雨便沉默了。
静寂好半晌,硬扯出个有点不太自然的笑容,“我……很好啊……这几年在村里的学堂教书,过得很好啊……”掠过这几年每逢年过节的时候,寂寞得想哭,有几也还真哭了起来的事不提,他觉得自己的确过得算不错。
宝岩这块石头呢……?过得怎么样?看他身上没病没痛的,也没缺条胳膊少条腿,虽然满面风尘似乎有些倦,但精神还算不错,真该感谢神明保佑了……赶明儿买点水果去拜拜好好致谢吧。
宝岩没能再追问什么,话题被一个突来的陌生声音打断。“雨哥?今儿这么早回来?”循声望去,是张有些眼生也有些熟悉的面孔。
“说这什么话。”闻言,平雨扬眉应道:“说得好象我成天在外游荡,都拖到很晚才回家似的。”
“难道不是吗?”笑着调侃,走近,挪了挪肩上锄头的位置,以免不小心撞到人。“打从唐仁那小子出生,你可就很少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回家了。”
“什么嘛。”平雨习惯性的反唇相讥,“不要自己这么做,就当别人都这样好吗?几个月前你往城里跑得多勤,李大娘都受不了到跟我抱怨说明明是自家儿子为什么还是成天见不到人?”顿了顿、喘口气后续道:“到最后教李伯伯都看不下去,索性到城里提亲将人家姑娘迎了回来,才让你安分地每天早早回家。不然,你现在哪会在这儿?”
“唔……”一时语塞,想不到什么话答辩。放低了音量嘀咕,“说你一句就回这么长一串……我也不过是想说,你这么喜欢玩小孩,我家也快有小孩了,以后就不必大老远跑去城里玩了嘛……”
“你?你家快有小孩了?弟妹有喜?”平雨微微一愣,了点时间才消化这个寻系所代表的意思;看着青年微红着脸点头,用力一拍青年的肩膀,大笑。“好小子,这么努力增产报国啊。”
“我们感情好嘛……况且我爹娘也想早点抱孙子啊。”李夏生一手着肩上的锄头、一手揉揉被拍痛的肩,“对了,这位是……?”注意到平雨身旁、几许生疏几许熟捻的男子,有些疑惑。平雨的往来对象一向单纯,这人看来一副旅人装束,约莫是从外地来的吧?可是邻居当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听说过平雨在外地还有亲戚啊……
先瞄了宝岩一眼,嘟囔抱怨一句:“瞧你多久没回来,人家都不记得你了。“才回青年的话道:”他?你认不出来?那块离家出走八年来没消息的石头啊。“
蹙眉、思索,没有费太多时间回想。“啊……总算想到要回来啦?“眯眼,打量,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回来了啊……
对这家伙是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似乎常跟着他及平雨四跑、四玩,其它的呢?不太记得了……毕竟,他离开的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被打量的同时,宝岩也在观察着对方。姓李?隔壁李家那个小鬼吗?都,这么大了、也娶妻生子了……有些错愕也有些感慨。八年的变化……改变真大啊……
“哪,后头那位姑娘是……?”李夏生不经意瞥见隔着一段颇远距离跟着的霜白,也是生面孔。估量着,这,又是谁呢?
“我朋友的妹子。”宝岩边说着,边回头望向他,“要来穿中探亲,碰巧我要返乡,便跟着我一道回来。”猜测过或许是为了有路监视他而编出的理由,但那也无所谓。
少年微倾身、行礼致意;李夏生微微一扬,道:“那怎么冷落人家,把人丢在后头不理不睬?”这样不好吧……
“她一向如此。”宝岩回过头,注视李夏生,“霜白不太习惯与人同行,一直都是远远跟在后头。”
“这样啊……”叫得这么顺口,是新娘子吗?
青年若有所思的应了声,没在继续追问。
两户人家本就只在隔壁而已,便同道而行。路上,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聊着,都是三个男人在说话。少女沉默一如最初,没说过半句话。
走没多远又碰见提着一篮布料要回去给孙女儿做新衣的张大婶,提几块豆腐几把青菜,像阵风似的匆匆打过招呼便急着赶回家的刘大娘、听见刘老爹那大嗓门和他家邻居聊天撩得慷慨激昂的闺内、遇见刚从邻村回来,傻傻捧着脸直笑的王大头,跟他打招呼也没什么反应,临别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兴奋的告诉平雨,柳家姐儿终于点头答应嫁给他了。
祥和、平静,属于故乡的温暖单纯。
当年毫不眷恋的舍下,多年来却总午夜梦回时极度想念,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可贵。值得庆幸的是,他以极小的代价换取这个认知。宝岩的胸口慢慢热了起来,过去江湖上风霜雨雪的寒冷,都挡在家乡围篱之外。
他回家了,也,不想,再走了。
霜白静静跟在三个男人身后,一直没出声。习惯不让生人待在自己身后,是许多练武之人的习惯,尤其是,像她这类人。
不是很明白,苏宝岩为什么会放心让她走在自己身后,没有什么防备的样子,甚至,几乎不回头看她。是武功高到不怕她偷袭吗?还是,相信她不会动手?他的那位故友倒是频频回首。倒不知是单纯担心她有个什么闪失,还是因为什么理由?应该,不至于已猜到她的身份才是。
微眯眼、瞧着苏宝岩厚实背影,再看看旁边相形之下,更显身形细瘦的平雨;更旁边的那个李家小伙子,步伐太稳健、轻巧,似乎是练家子……
或者,是因为在山里跑习惯了?
这个村子里似乎净是住着一堆不怎么简单的人物。撇去个像极了煌哥哥的施平雨,步履太轻巧、不扬尘砂的李家青年,方才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大婶虽看似平凡无奇,提东西的手相当稳当,手上的茧分布位置也不太像是做家事磨出来的,就不知是否习惯使什么奇门兵器……更别提那个与刘老爹闲聊的不知名老人家,随意的言谈声音都极为清楚,凝而不散……怕不是,练过佛门狮子吼之类的武功?
平雨……到底是会武不会呢?一路上,只要她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一定会回头,警觉性极高,在苏大哥向他介绍自己时,虽然是稍纵即逝,她仍然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锐利。
那种,通常以杀气称之的锐利。在煌哥哥眼里时而可见的锐利。
可是他偏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武,除了那一闪而逝、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锐利眼神,没有任何迹象足以让人怀疑他会武。所以,观察了许久,她还是不敢确定,这个人究竟是掩饰的功夫太好了,还是真的不会武艺?
哎……再察看看好了。
伺机而后动。坊主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关于煌哥哥的事情,都不能有闪失。任何预料之外的事。都不被容许出现。
***
“娘……娘……”李夏生一反常态,进门不是找寻自己的妻子而是寻找娘亲。没见着平常这时候,总会在厨房里忙着煮饭菜或者在厅里摆放碗筷的娘亲,倒见新婚不久便已有孕在身的妻子,正摆着碗筷。“萋菘,娘上哪儿去了?”
“娘和张大婶一块儿出去挑布料,说想买几块布为将出世的孙子作几件衣裳。发生什么事?怎么今儿个一回来就急着找娘?”
“有点关于隔壁家平雨的事要说……娘不在,那爹呢?”想想也许娘在路上和哪个手帕交遇上了,没和张大婶一道回来,便不再追问。
“爹也出去了……到底是什么事,赶着找爹娘?”清澈眸子传达淡淡疑惑,柔声软语不带丝毫质问意味,嫁进来已经数月,大致上还算习惯,可是却有些东西还不太明白――不是家人刻意不让她知道,而是没有机会知道。
像平雨的事,便是其中一例。村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独居,李家明明将他视如己出,却没过问他的亲事。全村也都没什么人会提到他的事,就连最会东家长西家短的王大婶,一说到关于平雨的事儿也只有一声长叹。
面对妻子的询问,李夏生搔搔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哎……这个嘛,说来话就长了……”偏头思索半晌,方开口续道:“简单说,就是雨哥有个离家出走八年的儿时玩伴终于回来了。可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是,阔别八年、日思夜梦的家;是,有着一个人等他回来的家。
***
“书房已经太小了,要人家姑娘睡那儿也太委屈了人家;所以,今儿个晚上你就和我挤一下吧。”平雨边开门,变对着宝岩今晚的打算。
宝岩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里头却暗暗祈祷着,希望自己可别在睡梦中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才好,
打开家门,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慢慢涌上来。而在浏览过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时,那种感觉一点一滴的累积、扩大。
陈设简单的屋子,大致和八年前没什么差别,
东西与他离家前相较没增加多少,除了书房以外――原是施家夫妇的房间,在他们相继过世后被辟为书房的地方,书已多到堆满整面墙。
“戚姑娘,今晚就委屈你在石头离家前的房间里睡上一晚,明儿个再让石头领你寻亲去。”边说着,平雨打开房门,率先进入房间里、顺手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宝岩与霜白跟在他身后,缓步进入。
看着房里的光景,宝岩不知怎地,有些怔愣。
八年不见的房间,保持着他离家前的样子、打扫得很干净,比他住在这个房间里时还干净。夕照自窗口斜斜射入,笼罩在橙黄色光晕里的房间,除了太过整齐之爱,与旧往记忆一般无二的摆设,透出一点淡淡寂寥。
像无主的,空壳。
突然好难过。
这些年,平雨一个人是怎么过?
就算不说路,由旁人言谈间透露出的讯息,一打开门、空气里漂浮的气息,明明白白昭告着这间屋子里这八年来没有第二个人居住。
猛地抱住平雨,也不管霜白就在一旁看着,紧紧、紧紧的,拥抱;狠狠、狠狠的,哭泣。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狠狠的哭。
哭自己年少轻狂,却不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东西需要考虑;哭平雨这些年来的寂寞,明明知道在娘过世之后两个人是相依为命,自己却只想到不能总是躲在他的羽翼下受他的佑护,而坚持要出去闯闯,见见世面;哭自己为什么要硬撑着不肯回来,让平雨一个人孤孤单单过这许多年。
哭,是悔。
也是心痛。
被这么突然又凶狠的抱住,任谁都难免会吓一跳,平雨自然也不例外。八年来太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冷不防被这么一抱,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
“石……石头?”问了声,宝岩没回答,仍是紧紧抱着,热泪一滴一滴的,渗入覆盖平雨肩背的衣料里,泛滥成灾。
“怎么了?”犹豫的看了霜白一眼,然后举起手,拍拍宝岩的背。
像哄个孩子那般,像在宝岩年幼时常做的那样,轻拍。“是怎么了?话呀?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呢?恩?”
霜白见状,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倾身,行了个礼,然后退出房间,留他们两人独。
好个有礼有体贴的姑娘啊……宝岩这块石头能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媳妇儿,可真是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德。
看着霜白的表现,平雨不禁这么想着。只是虽然觉得宝岩有这么好的姑娘作妻子,作兄弟的理当为他高兴才是;心里怎么也无法开怀。
有一种……淡淡的阴影吧?不知道是什么,闷在胸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想在意,以为自己不过是还没适应,过阵子应该就没事了,便先将之抛褚一旁。
当务之要,实现弄清楚宝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哭了起来?“乖,别净是哭;来,告诉我,想到什么了?”没急着将宝岩拉开,环抱他厚实胸膛。语气温婉,不时轻拍着他的背。
不知道宝岩是想起什么,平雨自个儿倒是想起了宝岩小时候,常缩在他怀里,痛哭,直到哭累了,便窝在他怀里睡去。
好,久远的记忆……那是,宝岩的爹还在世的时候吧。
宝岩的爹,是个很爱酗酒的男人。听说,是曾经在江湖里打过滚的;一的混战中,给人伤了腿,就这么瘸了,自此性情大变,不时酗酒。他的酒品很差,常常喝醉了酒,便打老婆孩子,出他一口壮志难伸的闷气,
也许大人门有大人的考量吧。虽然瞧着是觉得看不过去,但人家的家务事,又哪得容许他人插什么口呢?平雨自幼就喜欢小娃娃,苏家和施家是隔壁邻居,他和宝岩很自然的打小便一起玩一块儿。常常,不分日夜的,宝岩的爹喝酒了,宝岩便会来找他。
有时候,也是这么样,很突然地哭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抱着他哭,就连哭累了,睡着了也不松手。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习惯吧?宝岩会跟着他一块儿睡。平雨遗传自他爹,身子骨打小就不怎么强健,体温通常比一般孩子低些,也特别怕冷。
在寒冷的冬夜里,小孩子的体温是天然暖炉,让他很喜欢抱着宝岩一道睡。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
宝岩四岁、平雨七岁那年,宝岩的爹得急病死了。苏大娘为了筹钱办葬礼,只好把房子卖了,顾不得如此一来他们变得露宿荒野。
平雨的娘亲看两个孩子感情好,估量估量家里也还有空房间,便做主让苏大娘母子俩搬进施家,和他们一道住;平雨的爹平素也就是个好脾气,心肠软的人,妻子的决定,他举双手赞成。
就这样,宝岩彻底介入平雨的生活,跟着他做这做那,箱他的小跟班。
平雨八岁时,为了让他身体好些,平雨的爹娘便将他送到城里的武馆去跟着人家练点功夫,因为宝岩很喜欢跟着平雨、道馆师傅也觉得宝岩的根骨很适合练武,便让宝岩跟着平雨一道去城里学武。
到后来,平雨为了念书,没再练下去,倒是宝岩因为练起功来极为专心一意,资质也不错,练得略有小成,在武馆师傅的要求下,平雨的爹让他继续在武馆里跟着师傅练。
待到平雨十三岁那年,平雨的爹受了风寒、病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不到两个月变撒手人寰;平雨的娘因为伤心过度,半年后便也跟着走了。
苏大娘义不容辞的负起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重任,常做些针线活儿拿上街去兜售。值得称幸的是,两个孩子倒也懂事,宝岩常趁习武的空挡,到山上劈些柴,打打猎或者采些草草有的没有,卖给村人赚些零头补贴家用;平雨也会偷空写些字画什么的,让苏大娘拿上街卖去。
日子虽然清苦些,倒也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平雨十六岁那年,苏大娘积劳成疾、病来如山倒,平雨和宝岩想尽办法、折腾了好些日子,终究无力可回天。
也许是习惯了死别吧?苏大娘过世时,平雨很冷静。
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地为她筹办后事,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或许是在他娘亲过世时,他的眼泪便已经流干了。只是,看着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宝岩却觉得平雨的哀伤比自己还要重……不需要,这么压抑吧?
宝岩第一看平雨哭,是在平雨的爹过世不久、平雨的母亲也跟着走的时候。
半夜里、突然惊醒,发现本应在枕边沉睡的人,静静依在窗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同样静静地瞧着,一声不吭,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也是不知道出声能说什么;直到听见水滴打在衣服上的闷响,才发觉平雨在哭。
没有抬袖擦拭、没有发出其它声响,只是静静地,落泪。
那时候的他只能够飞快地跳下床、冲过去抱住平雨,跟着一起哭,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他所学的东西没教过他该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他的高度还只能够窝在平雨怀里哭而已……连帮平雨拭眼泪都不能够……他无法,让平雨,对等看待。
平雨起初只是紧紧抱着他,什么也没说;到后来,反过来安慰他,教他别要伤心,却让他哭得更厉害。
他讨厌自己,为什么就算知道平雨在难过,也无能为力?一点帮助也没有……
事隔三年,原以为自己已长大不少,平雨却仍然当他是孩子。一个,需要照顾,而不能分担哀伤及忧愁的孩子。
他不想永远当个孩子。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要努力成长,出外磨练是最快的成长方式……没想过,平雨会寂寞。
八年的区隔、八年的思念,八年的,寂寞啊……
霜白自顾自地退出房间,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很习惯性的看到那种场面便退了出来,却没计量到那也许只是作戏。
也许不是真要哭,只是提防着自己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可是,退都退出来了,总不能再闯进去吧?只会更惹人疑虑,就算原先没怀疑,这么一开也怀疑定了。
踱步,绕了两三圈,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决定,先作晚饭……不然,等他们说完话出来,都不知会是什么时辰了?唔,应该不会搞错糖和盐吧……
将迟疑抛在脑后,霜白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向厨房。
一个时辰后。
不管平雨想些什么、宝岩又想些什么,他们总是要吃饭的。
磨蹭了一个时辰,走出房间时天色早全黑。空气里漂浮着饭菜香,倒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走进厨房,才发现霜白已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静坐在桌旁,侯着他们出现。
看平雨和宝岩双双出现,霜白静静地笑了。仍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从从容容行个礼,似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平雨略感歉然的笑笑,“招待不周疏忽了戚姑娘,还让戚姑娘下厨作菜,真对不起。”心下,是有些困惑的,自己用惯的东西摆放位置,霜白如何知道?虽说不是放在很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东西习惯的摆放位置,往往牵扯到一个人的个性,霜白对他应尚十分陌生,如何能判断……?或许,只是巧合吧。
霜白浅笑、摇头,打从她出现至今,头一开口说话。“没关系。”不是一般闺秀那般弱不禁风的感觉,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澈有力。“霜白前来叨扰,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施大哥无须在意。”
宝岩略带迟疑地看着满桌菜,有种莫名的不良预感。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虽然没听衣煌提过,不过姑娘家会做菜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可总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不知所为何来?
三人坐定,开始用餐。第一口菜入口,两个男人都略略僵了一下,不过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直到用餐结束,都没有人再说话。
半点提防都没有的就吃了啊?没先多加点料还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要吃出自本姑娘之手的菜,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呢。僵什么意思的啊……
这是,霜白的想法。
火候控制得还不错,不过调味控制得有点怪,经验不足吧?或者,是戚姑娘习惯的口味就是如此,但只怕石头会不太喜欢……?话又说回来,石头出门在外已久,嗜好的口味变了也说不定……
咬咬嚼嚼,评估半晌后,平雨暗自下了结论。
呜呜呜呜呜……我想念平雨的手艺……
这是,某块石头内心的哀鸣。
是的,这一夜,施家也很平静……至少,直到晚膳结束,都还很平静。
***
对于施家晚膳时间的寂静,隔壁李家就热闹多了。
你一言,我一语,活像开会讨论;除了不太清楚情况的萋菘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外,李老爹、李大娘、李夏生、及夏生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冬生、春末、蒲月,叽叽喳喳的讨论个没完,甚至热烈到几乎忘了动筷吃饭。
“石头哥哥也真没良心,没消息一去就是八年,回来带个新娘子回来……”边叨念边不忘扒饭入口,冬生从来就是很擅长一心二用,边吃饭边说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成问题。
“八年前他走时,平雨多伤心。”李老爹难得参与饭桌上的家庭会议,发表意见。“都不顾面子哭着要他留下了,硬是要走。真是……”
“就是说啊,雨下得那么大还听得见哭声,叫着‘不要、不要’,听得我都觉心疼;宝岩那小鬼硬是抛下平雨一个人,当真铁心石肠不成?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儿,是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像大石头一样坚强不畏风雨,可不是要他心如铁石啊。”李大娘提起这事似乎还余怒未消,“害得平雨第二天直到过午都没出门,我去探,才看见他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什么似的,敢情是哭了整夜?脸色比人家姑娘抹了厚厚的粉时还白。”说到情绪激昂,差点没摔碗、拍桌子。
“二姐出嫁前最念着的还是石头哥哥呢,”李家小女儿蒲月也跟着插话,“他怎么还不回来,雨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守着那间屋子,看起来好可怜、好可怜。”就算看不下去,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只能祈求老天爷让石头哥哥早点回来,雨哥哥就不会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宝岩离乡时,蒲月海不过是个四岁小女娃,对宝岩没什么印象。
虽然不太记得,在她心中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石头哥哥会抛下雨哥哥,硬要去外头?听姐姐说,外头的人心好险恶呢。
“回来的路上遇见不少人,明儿个大概全村就都会知道这块没良心的石头回来了。“等到大家的意见告一段落,夏生才接话。“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儿大家商量、合计合计再说罗。”不管怎么,总不成拿自家的饭碗出气,打破了可还要钱再去买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宝岩要娶妻其实很顺理成章,可就是看不下去。
平雨怕宝岩回来会觉得人事全非,无所适从,所以打定注意不娶妻,就算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再难都坚持着不肯娶;附近村落的媒人们也全都知道这回事,都不可能再为平雨说亲事了。平雨这么为他着想,他一回来就要成亲?
“……为什么,石头哥哥要成亲,雨哥哥就会寂寞呢?”一直没说话的春末开口提问,听着大家说他总就是疑问。
兄弟还是兄弟不是吗?为什么会因为谁成了亲了就有所改变?他不懂,虽然和冬生同年纪,他觉得有很多事情自己想不透。为什么有了新娘子,雨哥哥就会可怜?
一家子短暂沉默,努力想着该怎么跟这才不过十一岁的孩子解释这种问题?
“哎,这么说好了。”冬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如果我和别人玩,跟别人很要好,变得没多少时间理你,你会不会很难过?”
“喔……”想了半晌,春末终于缓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懂了没?
“可是……”听着其它人的谈话、对照之前丈夫告诉她的,萋菘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她向来心思细密,想的问题也比较多。“大家能怎么样呢?”
众人再度默然。是啊,能怎么样?叫宝岩不要娶?就算村人们能够让宝岩答应平雨也万万不会同意。能怎么样?
良久,身为一家之主的李老爹温吞吞地下了句结论。“总之,等明天大家齐了再一道讨论吧,说不定有谁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
褪去外衣、静坐床上,看着平雨端坐床沿,打散长发梳整,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平雨有些不自在。“还不睡吗?”终于忍不住,提出疑问。
“为什么把头发留这么长?”声音很轻很轻,怕吓着人似的。
“什么?”也许是没想到宝岩会问这种问题,平雨有些错愕。一时间,甚至忘了继续梳理长发。
宝岩伸手执其一络青丝,垂首凝视。
“男人通常不留这么长……不好整理,不是吗?”你不会是想让我知道八年的时间有多长,你从来就很少苛责我什么。就连当年要阻止我离乡,也不曾责备过我什么。
“……”默然半晌,拉回落入宝岩掌中的发丝,继续梳整,“忘了剪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避去真正的理由不说,只怕尴尬。八年前那桩事的后遗症虽然多,可也算是自找,大可不必让宝岩多加心理负担。
他根本不敢让人站在身后太近的地方,又怎么让人帮他剪头发?
宝岩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也想不透到底为什么。
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他在自己怀里的僵硬紧绷,那是喜欢与人亲近的平雨,过去从来不会有的反应。是,怕吗?是怕人亲近,还是怕自己亲近?
无声无息的自平雨身后环抱住他的窑,顺势垂首靠在他肩上。一如预料中,平雨霎时间全身僵直、甚至顿下梳理的动作。
“石头?”怎么了?
“对不起……”闷闷地,道歉。
也说不上来是对不起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或许,就因为对不起他的地方着实太多,所以说不上来?八年前不告而别、八年来音讯全无,离别前夕的暴行……太多,太多。
呆愕片刻,“下午你已经说过很多了,”举起手拍拍宝岩的头,“还没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生他的气而没有拒绝,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小时侯便养成习惯让他这么抱、像撒娇似的;从他的拥抱里可以找回一点过去的痕迹,记忆里的熟悉可以抹掉几分生疏。
八年的距离,好象不再那么远。
“嗯……”不同于妓院里那专为勾起人性欲的脂粉味儿及熏香,不同于姑娘们的甜腻,平雨身上的味道是书墨香,混着些微淡药香,记忆里不变的味道。
也许说抱歉并不足够,但能怎么补偿?想告诉他,自己不会再离开他、不会放他一个人,可是他愿意吗?有点感伤、有点疲累,心烦的事会随着年纪增长而不止两倍的速率增加。在很久很久以前,不需要烦恼这种问题;不用问也可以信,能够永远在一起。
成长是认知范围变得宽广,也变得多虑;世界不再是单一认定,复杂得需要多重考量,结果总还是不尽人意。
“不够。”声音不太清楚,仍是闷闷的,脸颊挨着平雨肩颈磨磨蹭蹭,像只向主人撒娇的小狗。在江湖上磨得心也老了,回到他身边想慢慢找回过去那个孩子气的自己。
“傻小子。”笑着揉乱他的发,“你哪来那么多事对不起我啊。”
“很多、很多啊……”嘀咕的音量,不大不小、甚至声音像是含在嘴里,“八年来没消息,让你担心八年;跟你说三五年回来,拖到三年加五年才回来;还有八年前我离开前的那一个晚上――”话没说完便被平雨当头一个爆栗,打断他的嘀咕。
“别提那件事!”反映出来得很快,原本白皙的脸颊霎时染上浅浅嫣红;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有任何不自然,效果不彰。“只是阴错阳差,别再去想它。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就当没发生过吧。”
在宝岩提起之前,也许这话至少有七分真。八年岁月太漫长,积下来的尘埃可以把很多东西都掩盖;当过往被提起,记忆被翻到那一页,飞灰呛人,清楚的记录,那一段记忆只是被翻过、并不是被撕去。
被打开了闸门,如堤决、如洪泄,无法制止潮涌。
背后贴靠的体温未变,突然觉得有些烫人;向来知道自己记性不差,可从没想过会好到这种地步,好到、让自己想咒骂。
想起,那一夜加诸他身上的重量;想起,那一夜混着酒气吹拂的味道;想起,那一夜宝岩胡乱亲着他的脸,边哄着要他别哭――而那时他的想法是:混蛋!要我别哭,你为什么不停?至少、轻点啊!
没说出口的原因很简单。喘到说不出连续的语句,哭泣让说话变成一件很吃力的事,更别提嘴还不时被堵起来了。要怎么说?
宝岩没想过很多种平雨可能会有的反映,就是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句“阴错阳差”。是希望他不生气,可是、可是……也不希望他这么不在意。
稍稍扬高音调,不自觉的带点受委屈、冤枉的味道,“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就算要说酒后乱性,也不可能对个男人乱来啊。更何况,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只是……不想停,也停不下来而已啊……
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平雨咬着嘴唇,努力在心烦意乱中理出清醒。镇定、要镇定,什么都不记得,都过去了
“因为……”一咬牙,决定全盘托出,虽然觉得难为情,却总比让宝岩再这么愧疚下去要好得多。“你根本是吃错药才会那么对我。”
困惑的抬起头,上身由斜靠在平雨身上改为坐直,瞪着平雨的背影半晌、猛然扳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吃错什么药?”
唔……好丢脸,好想挖个坑躲去来。“春……”受不起宝岩直视的目光,平雨别过脸才继续下去,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简短两个字,要吐出却似乎万分艰难。“春药……”那个“药”字,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不过光听前头那个音便可以很轻易知道,到底是什么。
不敢看宝岩错愕的脸,逼着自己一鼓作气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我、我不想你走,唐娃告诉我把迷药下在酒里,你就不会走了……我以为……以为他是拿蒙汗药给我,哪知道他给我的是……”
似乎已到极限,再也说不下去。姑且不论什么目的、什么结果,动念使手段、暗算他,想强留他在故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造成的后果,无论如何应是都怪不得他。
他,毕竟是受害者……
只是,因为,药物?宝岩瞪视平雨的侧脸,因为咬过而显得红润的嘴唇,在梦里不知亲吻过多少的颈项、微微松开的襟口袒露罕见日光的胸膛……如果只是因为药物,谁来跟他解释,现在涌上的冲动是什么?
吃错药,春药的药效没那么久吧?
若不是怕吓到平雨,他多想现在就把平雨抱进怀里,做一些他在梦里做过无数的事。平雨却说只是吃错药……?
……也许,是吧?对平雨来说,无法明白他有着什么样的冲动,也无从猜测。
打小一块儿长大,这欲望是什么时候萌芽?他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吃错药,可能他也永远不会发现?
已经没有如果。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知觉到自己对平雨,包持着……和纯粹的兄弟感情,不怎么相同的情绪……可是,平雨怎么想?
沉默、沉默、沉默。扳住平雨双肩的双手慢慢松落,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挪、直到靠住墙。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只有沉默垂首。
眼前的局面很尴尬。
平雨偷眼瞄宝岩凝重的表情,总觉得得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哎……”好半晌后平雨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都八年前的事了嘛……别太在意……”转移话题――问题是,该说什么?“那个……呃……现在的重点是……”该讲什么比较好――想来想去好象没什么好讲,可是实在快受不了那张苦瓜脸,啊、对了……“你什么时候要给人家一个名分?”
第五章
平雨及宝岩回到家,却不见霜白。
正觉奇怪,门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雨哥哥?”跟着、少女的头颅自门边探入,“石头哥哥?”
“蒲月?”平雨迎上前去,“有什么事吗?”
“那个……娘叫我过来说一声,雨哥哥家都是男人,霜白姐姐一个姑娘家住你们这儿总是不太好,让她暂时跟我们一道住;还……”瞄了平雨身后的宝岩一眼,顿了顿之后续道:“爹爹帮你们把八字拿去给村长爷爷算算,三天后刚好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若错过就得等三个月后。准备时间是短了点,但大家分工合作应该是不成问题,看你们觉得怎么样……”
“呃?这……”平雨侧身望向宝岩,略为犹豫,“石头,你觉得?”没有多大挣扎,将决定权脚了出去。毕竟不可能永远代他决定。他、已不复当年……
“我?”突然被点名有些错愕,环抱胸前的双手松揩、垂落腿侧,姿势拘谨。“哎,三天和三个月……”视线焦点由平雨脸上飘向蒲月,又移回平雨脸上,微微一笑。“那……那就,三天后吧。”平雨说过希望早点完婚……反正,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三天就三天吧。
日子,就这么定下来了。
***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快到平雨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三天是怎么过的。
很忙碌。
非常的忙碌。
虽然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他忙什么,李大娘及村人们非常热心的分工合作很快速的将一切都打点好,他只要负责打扫家里和布置新房而已。
为什么觉得忙呢?疑问是投向自己。
得不到答案。
因迷惘而思索,却因思索而落入更大的迷惘;哽在胸口吐不去咽不下的硬块,究竟是什么?明明有喜事应该是满心喜悦,为什么他陷入说不出的郁闷?
找不到理由。
随着时间逼近,他的烦躁越演越烈。
是什么情绪造成的烦躁,怎么想都想不透。难以割舍?是将人娶进门不是嫁女儿,兄弟还是他的兄弟。双方都是孤家寡人,不怕有什么家族不来的问题,霜白和村人似乎也得不错,说不定,霜白跟村人们之间比跟他还熟。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究竟在烦什么?边布置着新房他边不断思索着,然而没有答案仍是没有答案。鸳鸯枕、龙凤被、大红对烛,连成一片有些刺眼的喜气。
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迷茫的意识渗出一种怅然若失的寂寞。
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刚布置好的一切全部毁掉,然后说不办了;他很清楚以宝岩的性子绝对会依着他。虽然,已经变了许多……但这一点他仍是可以肯定的。
不过,冲动毕竟是冲动,他从来就不可能放纵自己如此任性;他没有理由、也不应阻止,霜白是个好姑娘,宝岩能够娶到这么好的姑娘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做兄弟的,应该要为他高兴的;宝岩能够过得幸福快乐,一直一直是他的希望不是吗?
那么,胸口这份沉郁所为何来?甚至是,隐隐作痛……
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猛然用力甩甩头,迅速结束手边工作,决定强用理智将所有情绪封锁。不再去想……他的难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有部分的原因是他已隐约知道,那个理由是不应该存在的理由……
***
霜白正动用她的巧手,为新郎官的喜服做最后的休整;宝岩枯坐一旁,愣愣发着呆,眼茫茫然漫无焦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雨这三天来的郁郁寡欢,宝岩并非一所所觉;所以也跟着有些沉闷,情绪低迷。李老爹一家大小,除了李大娘在为平雨缝“嫁衣”,萋菘因有孕在身不便帮忙作衣服在厨房弄饭外,全缩在一旁嘀嘀小声讨论。
“大哥,为什么石头哥哥看起来那么没精神啊?”冬生边说着,边不时偷眼瞄瞄宝岩。“以前你要和大嫂成亲时,每天都活蹦乱跳、像静不下来似的;为什么同样是当新郎官,石头哥哥这副样子?”
“就是啊,三天前我过去问他们婚期的事,石头哥哥还蛮高兴的样子啊……为什么现在会一副好象什么事都懒得做的样子?”蒲月微颦秀丽的眉,小小的脸蛋挂满疑问。
“哎,这……”夏生搔搔头,“大概是因为雨哥这几天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吧……”其实也不怎么懂。他们,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心情不好?
“不成是因为婚期决定到拜堂的时间太短,适应不来吧?”李老爹跟着窝在一边,刻意压了声音似乎是不想让当事人听见。
“可是……可是他们早就都已经住一起、还同房睡……唔。”春末一脸迷惘,突然出声加入讨论,没有像他的兄姐及父亲一样压低音量,换来的是冬生连忙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续说下去。圆睁一双无辜的眼望向冬生,只见哥哥一脸苦笑。
“春末……”冬生叹口气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冬生及春末以外的众人皆不约而同地注意宝岩的反应,看他仍旧不改方向两眼呆滞的状况时松了口气,想了想,叹一口气,反应非常一致。
他们的气才叹完,那厢宝岩便也跟着叹了口气,结结实实吓了众人一跳。
宝岩不是没听见他们在一旁嘀咕,没心思去听他们说什么。平雨这三天来的怪异而感到有些郁闷,怎么也想不透原因何在。
平雨说要拜堂,好,他很高兴,举双手赞成;平雨希望早点办好,他没意见,三天后成亲够快了吧。可是平雨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自从确定了婚期之后,平雨便开始避着他;虽然事情很多、很杂,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会变少,但他总觉得平雨刻意支开他。这是什么道理?
就连晚上,他的房间成了新房不能睡人,平雨宁愿去窝书房也不愿再跟他一起睡,难道平雨还讲究成婚前些日子不得碰面的规矩?呜呜呜……他好想念抱着平雨睡觉的感觉喔!
出门在外时,他从来就睡不好,除了环境陌生外,就怕不知什么时候会飞来横祸。直到返乡,回到平雨身旁,那一夜,他总算可以安心睡去。
可是在,现在……
长长叹口气,站了起来。“天色暗了,回去了……”夜幕将覆盖大地,残阳余温将会以极快速度散尽;平雨一直很怕冷的……他不愿意,再让平雨一个人……
空气里漂浮着饭菜香,就算不饿的人闻到这味道只怕都会饿了起来。可是饭桌前的人似乎全然无所觉,没有焦点的眼眸不知望向何方。
宝岩一进门,便瞧见平雨静坐在桌前,对着桌上的饭菜发愣。
“在想什么?”
平雨抬眼望,视线像有点茫然,空荡荡的无所依靠。回过神,浅笑一抹迎上,“你回来了……就开饭吧。”
方才,平雨做好饭菜,摆上桌时宝岩还没回来;静坐等待,一时间突然有种错觉,恍惚间似乎回到那一个一个在等待中独自用膳的日子。
而,等待的人终是不归。
直到他回来。
熟悉的声音拉回漂浮的意识,这才想起,常年在外地的他已回来,饭桌上的碗筷不再只有一副,甚至明天以后会增加至三副。有点寂寞……吗?一个人孤单,两个人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寂寞?是不是,因为心已不再连、变得太……陌生?
还是因为,这个男人将专属于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当年那个眼里只有他的少年……?
不需要再想。
人总是生而孤独,没有谁能够永远留在谁身旁。
寂寞是必然。
不管再怎么亲密,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纵然亲如父子兄弟、血脉连,两个人还是两个人。既是如此,何必多想?那是,无可,避免……
边吃着饭,宝岩边不时偷眼瞄瞄平雨。平雨的表情冷静,让他不禁想起当年自己的娘亲去世时,平雨为其理后事时的表情。
看起来情绪宁定无波,空茫的眼在不经意间透出压抑。到底,在压抑什么?在彼此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吗?
在一片凝重的沉默中用完晚膳后,宝岩动手收拾碗筷。
平雨没像前三天一样静静陪着他,更没有像过去那样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一步、一步像挟着难以形容的重量,缓缓度回房。
合上木门发出的轻响让正低头洗碗的宝岩抬起头。平雨合上门,不对任何人说他内心的想法,独自一个人烦恼、忧愁。
为什么还是这样?无论作了多少努力、无论怎么改变自己,平雨依然如故。莫名有种受委屈的感觉,低头慢慢清洗着碗盘。
直到盆里的水被滴入不明液体,他才发现自己哭了。也不是想哭,就是不知觉间眼泪掉下来,轻轻落在手背上、滑进水里,了无痕迹。
平雨,你为什么仍然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仍当我是个孩子……
***
敲门声轻响。“平雨?”
“进来。”放下手中看了半天还没翻过页的书卷,起身迎接。
宝岩径自推门而入,神情有些古怪,像在犹豫挣扎着什么。“那个……平雨……”
“有什么事吗?”
“哎……那个……你……”宝岩心一横,终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我?“愕然。半晌后方扯动嘴角,勉强一笑:”怎么会这么想呢?“这么明显吗?连他都发现了……真是差劲。尽管控制住自己的人性,仍旧留下痕迹被人发现。
“你从婚期定了以后就一直避着我……”
不自觉低下头,“你多心了。咱们家难得喜事,我很高兴啊。”硬生生逼出的笑容,难免僵硬。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像在逃避什么似的,不敢正视。
平雨抿抿下唇,慢慢抬起头,“我没有不看你,你想太多了。”对上那双眼时,心头微微一震。映在那双眼里的自己,看起来好悲哀、好可怜……像头丧家之犬。
什么时候,居然不知不觉让这种表像呈诸众人眼前?难怪这几天,大家望向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点担忧的……
“你是不是……”宝岩跨近一步,双手捧住平雨的脸,“不喜欢拜堂成亲?不喜欢,就别办了吧;不然三个月后再办也成。”
“我……”拉下宝岩的手,再度垂首,“我不是了吗?我很高兴啊……”笑意淡淡,“我没有理由不高兴啊……”
“平雨!”皱着眉、不平的的低语,“我已不是个孩子了……”不会再为这种拙劣的谎言所欺。不懂,不懂,平雨究竟怎么想?
拜堂成亲难道不是一件托付终生的事,还是那只是就女孩子而言?平雨要求成亲拜堂,难道竟只是为了能够一辈子照顾自己,只是,如此而已……?
“我……”猛然抬头,张口欲辩,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他很清楚啊、不需要宝岩来提醒,他早就知道跟前这人已今非昔比;彼此如果还是当年的那两个孩子,哪来这么多问题?“我知道、我很明白……”
或许是有点雏鸟羽翼已丰、终将离巢的感觉吧?许多年以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到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依赖他,而将成为别人的依靠……
他知道。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一直不太愿意面对这件事实而已,因为总有着莫名的痛。虽然也曾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他真的发生时那种痛楚不是想象可以比拟。
石头明天就要成婚了,他希望石头当个快快乐乐的新郎官,他不能在这种时候让情绪崩溃,让石头为他担心。
慢慢闭上眼睛,努力说服自己。
没事的。
他会没事的,过去每一,他不都控制得很好?会不会痛都无所谓,他没有那么清楚的知觉,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可以忘了它存在。
不要提起、不要提醒,他可以什么都忘记……
“平雨……”住瘦削的肩,使劲摇晃;伊人的神情依旧茫然,像被洗去喜怒哀乐的空白。痛切地搂进怀里,“你不要这个样子,有什么话就说啊……”
平雨回过神,意识仍有些恍惚,这副温暖躯体是一直熟悉的。忘得了吗……?倾身斜倚,将自身部分重量凭依在宝岩环抱住他的臂膀上,他不禁这么问着自己。
应该可以的,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没有什么事是忘不了,只要不再被提醒。
迷惘的笑不太切实,有种虚无感,会让人多害怕,是他所无法知道的;这样的笑容,像随时都可能不见,总是令亲人感到恐怖,像一个不小心便会永远的失去。
忽然由衷轻柔如羽的触感落在额上,缓缓飘移、诶为即离,晃过眉目、鼻尖、脸颊,最后停驻在唇上,略略加重压力。
很舒服的一种感觉,让他几乎有些想睡。
其实很累了,这三天来他也和宝岩一样没睡好,毕竟书房空间实在太小,不怎么适合睡人。突然觉得,记着不忘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东西可以想念,日子不至于太空虚。
想告诉宝岩他没事、不需要为他担心,方睁开眼、近在咫尺的脸庞让他吓了好大一跳,一时之间想说什么全忘了。
很近,非常的近,近到他看不全整张脸,只看见紧闭的眼睛及眉宇间淡细纹――这些年来,石头吃了不少苦吧?那样的细纹很显然是常皱眉而留下的。可是、虽然他很心疼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为什么会那么近?
相接的部分温润触感未变。
探进他口腔里的柔软并没有激烈纠缠,轻缓碰触着,温温柔柔的若有似无。
平雨眨眨眼、再眨眨眼,用力闭上眼睛,认知到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叫“亲吻”,而且是嘴对嘴的那种。猛然睁开眼,用斤全里推开宝岩。
“平雨?”毫无防备、退得脚步踉跄,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被推开。
“出去。”踉跄几步退至墙边,低垂着头、嘴唇微微颤着,极力维持语气平静。“夜了,早点去休息吧,明天要忙的事很多。”双手扶着身后的墙,藉以维持自己身体直立。
“平雨,我……”犹想说些什么,平雨不待他把话完即把话截断。
“出去!”看不见表情,声音已夹了严厉。
“……”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只能一句:“那,你也早些歇息,别累坏了。”依恋不舍顾盼间,退出去,随手带上门。
直到听见门合上,及宝岩离去的脚步声远逸,平雨放松力道,让身体靠着墙壁慢慢滑落、直至跪坐在地。“混帐东西,你是明天要成亲的人!这么做,怎对得起戚姑娘……”
最可怕的是,作出抗拒并非来自本能,而是在意识到宝岩明天就要和戚姑娘成亲之后。低声咒骂,并不是在骂那个离开的人,而是在骂自己。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怎可如此不知廉耻――
***
终究还是,吓到平雨了……
有些懊恼的搔搔头,慢步踱离房门口。
平雨还不习惯啊……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要这种亲昵?
那意思是不是,就算婚后也不能“碰”平雨……?若如是然,他可不敢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啊……
握紧拳、再松开。双手缓慢垂落腿边,温吞吞往外走。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去打几趟拳,发泄一下身体里过多的热力吧。
***
艳阳高照。
亮得有点刺眼,平雨一走出房门,便抬手遮眼。蜀中向来多云雾,尤其这村子是位于半山腰上,难道有这么亮的太阳,倒真是个大好的日子。
这么光亮的日子,他想要留有多少阴郁似乎也不容许。闭着眼昂首对日,感觉着太阳的温暖及透过眼帘的红光,有种又走入梦里的感觉。
三日来睡不安后,是一夜难眠。所以,晕眩感扑来、势子甚急,让平雨一时失去了平衡,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所谓的“差点”呢,就是还没有。没有跌倒的原因在于,有个人已环住他的腰作支撑,提供宽阔胸膛为依靠。“平雨……”担心的神情、担心的语气,宝岩脸上没有半点将要当新郎官应有的愉悦,只有浓浓担忧。
平雨靠着宝岩稍作休息,摇摇头、试图甩去晕眩感。一手扶着额头、睁开眼,另一只手温柔坚定地推开宝岩。“我没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浅笑,“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可别苦着一张脸,嗯?”假装昨晚什么都没发生,粉饰表面上的太平。
他很清楚他打小看到大的那个石头不是那种会想脚踏两条船的男人,然而不管宝岩是什么原因那么对他,都不能改变什么。也许是他多想了、也许是一时情迷意乱、也许是像个孩提时代一样只是想借由肌肤之亲给予他温暖,没有考虑到部位的问题。
他该记得的,宝岩在扯到关于他的事上总是少根筋,会不懂这之间的区隔是不正常的事;尤其是他们之间的亲密早已不是一般兄弟之间会有的。
污秽的是他而不是宝岩。
说叫宝岩别在意,可是最在意八年前那一夜的人是他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常人过于亲昵的接触,因为总是会引起一连串胡思乱想和一丝隐于平静下的恐惧。
需要净空、需要净空,对自己的自制力没有信心,只能以原理诱因的方式来避免自己陷溺于罪恶中,多么懦弱。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懦弱。于是只能将自己逼进绝地,借由外力来逼迫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彼此之间,应该只是兄弟之情的……
我的大喜之日,不也是你的吗?
听着平雨的话、看着平雨的表情,宝岩几乎想问出这句话;在他记忆里,平雨不曾说过气话,怎么会这么呢?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门外传入的声音便为他们的对话划下终止。
“雨哥哥雨哥哥……”冬生笑容满面的冲进门,身边理所当然的跟着春末。“娘说照习惯新娘还是该由别家迎过来,所以先到村长爷爷家去吧……”蹦蹦跳跳,相当愉快的摸样。一旁春末笑得有些腼腆,也很高兴。
“啊……”平雨迟疑着,不怎么明白新娘要从别人家迎过来和要他先过去有什么关系,他算是男方的人,应是跟着迎娶的队伍过去不是?“我要先过去?”
“对啊,”冬生和春末未不待他多问,便已一左一右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不用太依依不舍啦!”边走,冬生边笑嘻嘻地答道。
看着他们这么高兴,平雨倒也不忍心拂逆,泼他们冷水。转念一想,或许是有这习惯而他不知道吧?“那。”回首看看宝岩,“我先跟他们过去了。”
出了门,冬生忽又回过头对着宝岩道:“石头哥哥你在家稍待一会……大哥和爹爹等下会过来。”挥挥手,和春末一起小跑步的拖着平雨离开。
看着他们离去,宝岩不禁叹口气。
罢了,晚上再问吧。反正他们应有一生的时间慢慢沟通……
***
平雨被冬生及春末拉到村长爷爷家,没有时间为满屋子的张灯结彩吃惊,便被推进房里让一堆人七手八脚的强押着换上喜服。
“我、我为什么要换衣服?”试图挣扎,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孩子,我知道你平时就喜欢穿朴素一点,但在大喜的日子毕竟还是应该换穿喜气一点的衣服才象话。”张大婶边着还边拍拍他的头。
“我……”呆楞的看着一身大红,鲜丽的绣上凤舞,怎么看都像是新娘嫁衣修改设计来的。这、这只是喜气一点而已吗?
没人去理会平雨的错愕,自顾自地讨论起来。
“哎,头发要不要盘起来啊?”
“要戴凤冠呢,当然要盘啊。”
“那要不要盖红巾呢?”
“这……还是盖上吧,习俗如此嘛。新娘在婚期间别抛头露面也好……”
“等等!”突然听到关键词句,平雨觉得似乎发现问题所在。“新娘?谁?”放眼四顾,没看着霜白的影子啊。
众人呆了一下,反射性异口同声道:“你啊,还谁?”
“我?为什么新娘会是我?”喂喂喂,没搞错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干笑着,半晌没人答得出话。
“……平雨乖,你就委屈一下吧,要找石头那种身材的嫁衣很困难啊……时间这么赶,没法儿定制……“嫁衣上的刺绣可是很时间的哪。
没说出口的众人私心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睛。
想想宝岩那种身材,穿起嫁衣来能看吗?光是想象就很恐怖。于是很一致的决定让平雨扮演新娘的角色,毫无异议地通过……当然是没问当事人。
”我……”张口结舌的一时不知道该对这种情况什么,打从进村长家似乎就已陷入失控的局面。混乱的思绪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只能茫然看着众人的脸庞,不知所措。
突然感觉到衣袖被扯动,侧首一望,是春末。“雨哥哥,难道不想跟石头哥哥一辈子在一起吗?”神情纯真,带了点担忧的询问。
众人同时因为这个问题被提出而静了下来,突然想起他们确没有正面问过平雨的意思;这事儿可不同儿戏,如果全是大家误会了的话,那么……
“我当然是想啊!”直觉性反驳,完全没有多想的。“可是……”
听到肯定答案,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回复吵嚷;总算不是白忙,也没有做错。
王大婶儿更是迅速截断平雨未完的辩驳。“想就好啦,反正拜堂成亲也就这么一天,谁当新娘不打紧嘛。”边说着话边对平雨身后的几位大婶使个颜色,刘大娘及张大婶一左一右押住平雨的肩,再由李大娘很迅速的将平雨长发盘好、顺便将凤冠戴上。
“等、等一下,我……”犹不死心的挣扎着,没多少作用,除了被众家大婶们压制外,身上复杂的嫁衣自然功不可没。
“喂,里面的,都准备好没有?吉时快到了,新郎也已经来了喔。”平雨还没能理清思绪多说什么,外头已传来催促的声音。
“好了好了,就出来了。”王大婶随口应道,顺手将红巾盖在平雨头上,将人推出房去。
平雨只觉跟前一红,实现已被淹没。还没反映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便跌跌撞撞地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房门,不由分说地被推上轿。
一路上,心乱如嘛。
思绪纷扰、百转千回,没个定论。
照众人的表现看来,似乎是一直认定要与石头成婚的人便是他;那么石头呢?
石头知道,新娘是谁吗?这些天来,村人们讨论婚事一些细节时,全是我石头出去商量,他不可能不知道。那……
还未理清,以感觉到轿停。
有些慌乱的抬头,只见一片红、背后透着光,显然轿帘已掀。被牵着下了轿,垂眼见得立身之地周围方寸,落足点非是土壤,而是红毡。其实还是想跑,只是凤冠太沉、嫁衣太窄缚手缚脚,行动没法儿像平常那般自由。
笑语不断、人声嘈杂。
进了屋、听见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时,平雨猛然伸手揭起红巾,想跟宝岩问个清楚;到底今天的婚礼怎会变成这样?
在焦对上的那一瞬间,想问的话突然全部不见了。人声依旧嘈杂,周围笑声也未曾停过,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愣愣瞧着宝岩,半晌说不出话来。
宝岩看着他,似乎也想说些什么;嘴唇几度开合、终究没什么。
只是笑、只是笑。
只是静静地、淡淡地、沉稳地,笑了笑。
“平雨啊,还没到掀盖头的时候哪。”语音入耳,平雨没有心思去分辨是谁说了这话。只知道,他的手被拉下、红巾再度遮去视线,遮断他与宝岩的对望。
傻傻地任人摆布,被身旁的人推着拜了堂也浑然无所觉,心思仍顿在方才凝望的震撼里。
石头返乡也好多天了,他一直没注意到石头的眼变了这么多。
思绪跳回四、五天前,阔别八年后的初会面。变了、都变了,那时候他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只是从来没有注意过,竟变得如此复杂。
那眼神,陌生又熟悉,复杂地混了好多种情感,像是夏生望着李老爹的眼神、也像冬生看着夏生的眼神,有时甚至像唐娃看着妻子的眼。
直到昨天才对自己承认无法将石头当作只是兄弟、只是交情太好的朋友,可是从来没想过石头对他的感情会是如何。所以、才会,一时错愕失神。
猛然想起霜白。
宝岩的新娘不是霜白,那霜白到哪儿去了?她又改怎么办?抬手掀起红巾,想找人询问,才突然发现自己已被送进新房里端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扯落红巾,摘下沉重的凤冠,站起身正打算出门找人问,忽闻敲门声响。
“进来。”
门被推开,推门的人没有立刻进房,却突然出现在房里。
一般人进房,是往往会先有一部分进门,也许是一只推门的手、也许是一只踏出的脚……然后才是整个人跟进;而这个人则是突然的整个人出现在房里,像是一直都在、从没离开过。房里房外盈满喜气,这人一身朴素灰衣,与场景极不调。
正是平雨方才想找的人――戚霜白。
“戚姑娘?”
“大哥,恭喜了。”绽放的笑容仍有些怯生生的,一如四五天前初见模样。
“恭喜什么?”随手拆了盘上的长发,边想着该问她些什么好。
若问她何以不是今天披嫁衣的人似乎颇怪,毕竟她也从来没说过她要嫁给宝岩;但不问他着实觉得诡异,他怎么想也想不透怎么大家会这么有志一同的帮他们办婚事。
这样的事儿又不是寻常理来,没人提大家不可能就这么直接想这么办。
石头直愣愣的,大多数时间和自己在一道……至少在确定婚期之前……没有可能去和大家说什么;唐娃和村人其实不挺熟,也不会有那个心思管这个;想来想去除了将关键指向霜白身上外,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洞房烛夜,人生四喜之一,当然值得恭喜啊。”霜白那看来很像诚心道贺的笑脸,隐着只有极相熟之人方看得出来的戏谑。
“别提了……”霜白不提他还没想到,洞房烛夜……两个男人成婚的洞房烛夜?想到就头大。平雨举手一拍额,感觉太阳穴似乎隐隐作痛了起来;虽然可以肯定石头不会乱来,但还是有些头痛。不经意瞥见霜白手上提着个小包袱及来时所戴的帷帽,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略略一怔。“戚姑娘你……?”
“啊,”不必看也知道,平雨的目光是顿在何,“我此来便是向施大哥辞行的。”微笑以对,“出门前坊主交代我,事情办完便早些回去,不要多作耽搁。”绣庄里待理的事,多着呢。这一趟出来不是来作生意,回去可是会亏本的。
“可是你……”皱起眉,困惑问道:“一个人怎么回去?”现下虽战争是平定下来了,可也难保没有土匪。女儿家单身独行,很危险啊。
“不碍事,”霜白将包袱揽上肩,将帷帽戴上。“来时之所以会去苏大哥同行,是因为家兄怕我迷路,并不是担心我能否独行。所以……”躬身行礼,“施大哥,霜白就此告辞。”语音落,一如来时,突然地从房里消失踪影。
“戚姑娘……”来不及出言挽留,姑娘芳踪已经消失。
错愕。
今天一直在重复着错愕,从早上给冬生及春末拉到村长伯伯家,被硬押着换穿嫁衣、推上轿,拜天地前宝岩的眼,到霜白的辞行,离去。他虽然不是很愿意这么想,但那看起来实在很像回避解释的逃跑。
这到底是个什么好日子?这到底是个什么混乱情形?太阳穴隐隐作痛,都不知道究竟为哪桩了,是睡眠不足?还是连番教人错愕之事?有些心烦地在桌边坐下,看着自己一身嫁衣着实碍眼。翻找着衣纽,试图将嫁衣脱下,弄了好久都徒劳无功。
皱起眉;决定跟它卯上了。今天发生一堆无法掌控的事情,现在连要脱件衣服都弄不下来,这是什么跟什么?连件衣服都跟他过不去。
真是混帐东西,今天他不把这件衣服摆平他就不姓施。
宝岩谢别宾客,一进新房看见的便是这副光景,平雨低着头专心研究自己的衣裳,眉毛像可以夹死苍蝇般皱得死紧。
略略呆了呆,“平雨?”试探的温暖了声,边走近平雨身边。
“石头?”似乎是太过专心而稍稍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件麻烦的衣服卸下来。我弄了好久都脱不掉……”
“啊?”宝岩微微一愣,挑眉。
平雨站起身,伸直双臂、张开,有点像小孩在向人撒娇的感觉。“帮我啦,哦自己弄不下来。”
宝岩盯着平雨瞧了半晌,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立即惹来森冷凝视。“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害的!”
“对、对不起……”捂着嘴拼命忍笑,弯着腰、另一手抱住肚子,双肩不住颤抖。“但、但是,哈哈哈……”
平雨的眼已经转变成略带杀气的凌厉,“有这么好笑吗?下你自己来穿看看!”就不信他可以自己脱得下来。
“没,没有,”好不容易强压下笑意,仍控制不了嘴角抽搐。“这种衣服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自己脱得下来的,你脱不下来很正常。”不知道为什么,平雨的冷眼只让他更想笑。
但是笑归笑,正经事还是得做。拉过平雨,微弯腰,低头应付这件麻烦的衣服。不时,仍微微颤着,像是想笑又很努力忍住不敢笑的那种颤动。
平雨只有白眼以对,不再说多什么。……好吧,不得不承认,今天如果换作是宝岩穿嫁衣,他可能会笑得更久、更大声……
李大娘的绣工着实不差,缝得细细密密、极其难拆卸。宝岩低头弄了半天,平雨仍不曾感到拘束感稍微减轻。
“好了没啊?”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初时不察有异,久了,过分贴近的亲昵实在让他有点不自在。再加上一想到现在石头是在帮他脱“嫁衣”,感觉就更奇怪了……
“嫁衣”是干嘛的?新娘子穿的;新郎是谁?正在帮他脱嫁衣的人。脱了嫁衣要做什么呢?熄灯、上床、睡觉。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脱了喜服、熄灯,上床,睡觉。然后、然后?呜~他不要想了、他不要再想下去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想下去了。
“……这到底好了没?……”感觉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只想尽快从这种情景中解脱。至于嫁衣脱下来之后会是什么情形,平雨完全拒绝去想。
“再等一下……就快好了。只差一点点……”分神说话归说话,目光焦点没有半分稍移。“可以了。”终于松口气,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薄汗。
快手快脚将终于解开扣子的红衣脱下、顺手折起,平雨大大呼了一口气。“绑了一整天,好难过……”
“啊……稍等一下,外衣是弄好了,但还有一件要脱。我本来以为大婶们只要你穿外衣的,没想到这么讲究连中衣都穿了……”该不会,连小红衣都弄上去了吧?唔,应该不至于吧,虽然是打小看着平雨长大的大婶们,好歹男女授授不亲……
“呃?”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月白中衣,再看看宝岩。“呃、这,不急啦……外衣脱了就好,这件我可以自己慢慢脱……”近乎不可察地,小小退了半步。
“既然动手了就一道脱嘛,反正留给你自己脱也脱不下来。”像是完全没看到平雨的退却,在床沿坐下,拉过平雨让他坐在自个儿腿上,继续奋斗。
脱了外衣,间隔变薄,宝岩那略嫌高了点的体温也变得明显。僵着身子,不敢乱动。说恐惧吗?其实只是紧张。“呃……那个……”心跳变得很快很快,怕被听见,想说点话来遮掩,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呃?怎么?”宝岩没有分神,随口应应。
“唔、那个……”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好,漂移不定、最后停在自己手上,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想问的问题,“戚姑娘走了……”
“呃?对啊。”头没抬,视线不移。“她本来就只打算待个几天而已,把该办的事情办完就走。”该死的这条线怎么这么难拆……
“新娘为什么不是她?”刚说完,平雨便听见“嘶”一声,清清楚楚、布锦被扯裂的声音。眨眨眼,有些错愕,哪来的声音?好近啊。
宝岩呆呆看着被自己不小心撕破的衣裳,脑袋里第一个飘过去的想法是;这下糟糕了,明天该怎么跟李大娘交代啊……裂这么大一道……
摇摇头。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先把跟前的问题解决再说。伸手猛然扳住平雨的肩迫使他转身面对自己,“新娘为什么会是她?”
“啊、我……”呜……吓到了……
“干霜白什么事?我不说了,她只是朋友的妹子啊。”没有留意到平雨的错愕,就算注意到了,也顾不得那么多。
“可,可是……”平雨缩着肩膀,一时被宝岩的气势吓着了。回头想想,似乎只能是自己误会大了;宝岩当初反应就有些怪怪的,现在想来,原是这么回事?“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答应要拜堂?”
“不是你要我给名分、负责任的吗?”怎么现在回过头来反问?无法抑制心中懊恼,不自觉加重指掌抓握的力道。
“石、石头,放……放开我好不好,至少别那么用力……”平雨立刻痛到皱起眉,忍不住边扯着宝岩的手臂边抱怨。“会……会痛啦……”
“啊?”略略呆愣,然后像烫着似的松手。“对不起。”
平雨自宝岩的腿上溜下、坐到床上,至墙边靠着,揉着自己被捏疼的肩膀,嘀咕道:“笨石头,也不想想你力气多大……”
“伤、伤着了吗?”心头一阵紧张,连忙凑上前去。“我看看。”
“啊?”立刻将身体缩成一团,“不用了啦,应该没什么大碍……啊!别过来,真的不用了啦……”想要后退,但身后便是墙壁,他无路可退。
关切的心情焦急,不顾平雨挣扎,宝岩三两下便除去方才以被撕裂一道口子的衣裳,拉开里衣衣襟褪至臂弯。裸露的肩膀白净,方才抓握留下粉艳薄红。虽仍感愧疚却总是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不得了的事。
不该看的、不该看的。心里头是这么对自己,可是眼睛不受意志控制,视线却硬是从肩膀到锁骨,来来回回溜达,更毫不客气地往下瞧去。映入瞳孔的影像让宝岩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连忙别开脸,以比方才快上许多的速度缩手。
“对、对不起……”平雨本来不想让宝岩看见指痕而抗拒,但一来他不敌宝岩的坚持、再者想想横竖又不是没看过,看看也不怎样,便放弃抵抗任他看;宝岩接下来的反映他觉得很不自在,仿佛感染了宝岩的紧张,缓慢小心地拉拢敞开的衣襟。
尴尬的沉默在空气里展开,平雨忍不住想打破跟前僵局。“嗯……那个……”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紧捏着衣襟、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突然想起了方才宝岩的话,因为他希望,所以宝岩答应拜堂……?
石头这个笨蛋!终身大事岂能这么轻率?虽然不是不能明白,也有些感动石头这么努力地想让他高兴;但是,就这样连自己的一生幸福都不顾了吗?
霎时心头笼上一层暗影,私心与良心交战。感情再怎么好,他们毕竟是两个大男人;宝岩很好,理应与个好姑娘婚配。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要宝岩牺牲自己的幸福……“石头,”一咬牙,逼着自己出口。“我……我们……今天的婚礼可以当做不算数。”
霎然回首,“什么?”没听错吧?
“我……我是……”笨石头,石头是大笨蛋!要把这话说出口要好大力气呢,还要重说一遍……“
我们……我们可以当作今天的婚礼没发生过……你不必因为我要你怎么样就照做,要你娶个男人当老婆实在太委屈你了……我……唔,那个……你……啊,总之,明儿个我会去跟叔叔婶婶们……帮你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为什么要当作无效?”
“呃?啊……我……”微微呆了呆,勉强一笑,“我不是说了吗?太委屈……”
“我只想跟你拜堂。”不待平雨完便将话截断,同时逼近。两张脸的距离仅盈寸,压迫感极大。
低垂着脸别开线,不敢正视宝岩。扯动嘴角拉开一个僵硬不过的笑脸,“我、我不是说了嘛,别那么在意我之前的话;我只是误以为你和戚姑娘……”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再打断平雨的话,耐性似乎已快被消耗殆尽。
“我……唔……我……我……我们是兄弟……”
“平雨,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平雨别开视线没看宝岩的脸,却觉宝岩的声音似乎拖着好沈好沉的愁。
“我……我们……我们不该……”
“告诉我。”像是,下最后通牒,最后一询问。“我们之间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只问一句;想不想跟我在一起?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一辈子?”或许是有点使诈的问法吧,拿他们这些年在一起的感情做赌注。
但,评语对他而言确实已无法清楚定义。不只是朋友不只是兄弟,不只像个孩子队长长者的孺慕,更不只像是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爱她的男人来那样。
莫名的,他只知道他希望和平雨在一起。不可定名的感情不必请求定名,只是期望长聚首。难道,这也是奢求?
“我……可、可是……”
“平雨!”伸出双手,捧住平雨的脸迫使他面对自己,“看着我。不要想太多,我只问你;愿,或不愿?”
“我……”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盈着一泓秋水;那是,曾经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曾经很单纯的为他笑而笑,为他哭而哭。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会轻易落泪的眼睛,会为他泪流不止。曾经?曾经。
“我……”而那不只是曾经。在返家时,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抱着他很狠哭泣。也许,懂的。那是为他而哭,是为他这些年来的寂寞、他这些年来的眼泪,而哭。
“我……”几度欲言止。早上春末问起时,不假思索的回答,宝岩的问题其实他早就决定了答案。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宝岩是不是也这么想。
此刻,宝岩在跟他要那个答案呢?早就决定好的答案要出来应该很容易吧,况且不是没说过,应不会说不出口。可是看着那双宴请,他硬是讲不下去,支支吾吾了半天连自己都觉得受不了,更何况那个在等回答的人?
几度思量。
松开紧着衣襟的手,缓缓拉下宝岩捧住他脸颊的双掌。清楚看见,那一泓秋水起波澜,像是等待判决的闭上。心里直嘀;笨蛋,早这样不就好了?
“愿意。”在宝岩惊讶睁眼的一瞬间,微倾身、嘴唇似触末触间擦过他的唇与颊,埋首于他颈窝。突然觉得好笑,咯咯笑了起来。“我愿意、愿意、我愿意……”真是的,为什么现在讲起来就那么顺呢?果然是那双眼睛在作怪吧?哼!
宝岩犹自傻愣愣的反映不太过来,只是呆呆看着趴在他身上笑个不停的平雨。
好半晌,慢慢抬起手搂抱平雨,唇边微微上扬的弧度,缓缓扩张、加,直到后来笑不可抑,两个人抱在一起笑作一团、活像两个疯子。
屋外,月,正中天,无雨、无云。
***
日午后。
“我说呀……咱们以后呢,没事儿就多炖点东西给平雨补补吧。不然,我真怕他撑不住啊……”
“怎么说?”
“早上啊,石头把嫁衣送回来。外裳是没事拉,可是里头那件裂了好大一道口子哪!”
“这……石头未免也太猴急了点吧……?”
“可不是吗?所以我才怕平雨怎么受得住啊。”
“……也许是新婚,一时太高兴了嘛?”
“那也该节制点啊。衣服破了可以补,人万一要是出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就是啊,我今儿个早上又没看见平雨出门了。那孩子向来每天是很准时的早起哪,日上三竿还没出门,怕不是昨儿个累坏了?”
“那……叫石头节制点吧?”
“这可是人家的家务事哪,要怎么开口?”
“唔……这倒也是……”
流言、四起。
因为三天没睡好而睡迟了的平雨,以及一时失手撕破嫁衣的宝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那阵子村里闲话的主角。平雨被塞了一堆有的没的补品,宝岩则没事就被村里的叔叔伯伯们训诫;平雨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了些,别让他太操劳。
然而事实上的情况呢?
是夜,冰冷冷的冬夜。
“笨石头,睡过来一点啦,好冷呢。”平雨皱着眉,戳戳宝岩厚实的肩膀直嘀咕。
“唔……”不敢太靠近的原因很简单,怕自己兽行大发啊……可,悲惨的是平雨毫无所觉,在经过一两个月的适应期之后,天气一冷便往他怀里钻。
“绷那么紧干嘛?我不会咬你。”
“唔……那个……我……”
“做什么?”
“我……”
“怎么?”
“我……我去一下茅房,一会儿回来,你先睡吧。”话落,翻身下床,一溜烟像逃难似的夺门而出,不敢多有片刻逗留。
“去茅房?”塄塄瞪着房门,狐疑地喃喃自语:“不久前不才去过吗……难不成是水喝太多了?”
事实上的情况是,拜堂归拜堂,要到真正圆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苏宝岩呀苏宝岩,你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
京城。
“我回来了……”霜白很愉快地蹦蹦跳跳,像只鸟儿飞进门。
一名形貌酷似平雨的少年自内间迎出,温言道:“回来就好,别嚷嚷。”
“唔!”立刻双手捂住嘴,眼睛眨了眨然后滴溜溜转两转,突然又放下手,低声道:“煌哥哥,我看见他了……”
“哦?”衣煌浅笑淡淡,似微温,也似薄寒。
“真的……很像。”收起笑意,一脸认真。“我问过,他说他父亲是十来岁时至村中定居,为避战祸;那他……”
“进去吧,”用很温柔的声音打断霜白的话,“坊主还大厅感着你的消息。”
“……煌哥哥,你不想去看看他吗?也许他……”
“非亲非故。”没有别过脸或背过身,没有任何逃避。仍是那抹像是淡漠、像是多情的微笑。“我没有必要去看他。”
“可是……”
“没有可是。”
霜白似乎仍想说些什么,而终究无言。“……那,我进去找坊主了。”不该问,染坊里的每一个人,身世背景都不是该问的话题。
霜白进屋后,衣煌没有立刻跟着进屋。遥望远山,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彼方,群山环绕的中心,有着那个流着与他同血液的人。
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见又如何?不见也罢。没有任何用。
然,会想知道,他的消息,是为了什么?闭上眼,浅浅笑意荡漾开。转身进屋。抛下落入眼底的山景,抛开群山之后的那个人。天空,缓飘下了雨。而他,不回首。
……完……
txt制作:烫烫